《[历史同人] 我有母后》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东汉]我有母后》作者:星辉映川【完结+番外】 本文文案: 刘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小婴儿,手脚软趴趴的,被人抱着走向皇帝宝座。 刘隆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是被推翻呢,还是被推翻呢。躺平,毁灭吧。 等等,他的母后好像是邓太后,是那个“兴灭国,继绝世”的和熹皇后?! 躺平摆烂惊坐起,刘隆抱着邓太后的大腿嘤嘤哭道:“母后,饭饭,饿饿。” -------------------------------------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穿越时空历史衍生朝堂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邓绥、刘隆(汉殇帝)┃配角:邓骘、江平、王娥、张衡、马秋练、杨震、李郃、虞诩┃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母后是和熹邓太后 立意:做个好皇帝,好儿子 作品简评: 刘隆穿越成刚满百日的婴儿皇帝,本以为早晚被废,没想到母后却是和熹太后邓绥,瞬间满血复活,抱着母后大腿喊饿饿。但东汉自他即位起,水旱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常闻人饥。刘隆不得不与母后邓绥一起带领东汉渡过难关。 本文节奏紧凑,行文流畅,人物形象鲜明。以和熹太后邓绥和小皇帝刘隆的视角展开,描述了两人在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使大汉转危为安。本文还描写了外戚、宦官、文臣、武将、儒生等代表人物,展现了东汉的时代特征和精神风貌。 第1章 小皇子身边的三巨头 日落又日升。 冬日透过窗纱,吝啬地洒进来五分阳光。 铜盆里的竹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刘隆百无聊赖地用手板着脚,道:“吃了睡,睡了吃,又是快乐的一天。” 不过这声音在乳娘王娥的耳中就变成了咿呀呀的声音。王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鹅蛋脸面,眉眼弯弯,皮肤白皙,体态丰腴,说话柔和。 “小皇子醒啦,让阿姆抱抱。”王娥俯身,满脸笑容地将刘隆的手脚放顺,然后用小被子仔细裹好,这才将刘隆抱起。 是的,刘隆之所以能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快乐日子,是因为他还是三个月大的小宝宝。 谁能奢望小宝宝做什么呢?他不哭不闹,就是对大人们最大的恩赐。 当然,刘隆估计以后的日子也是快乐的躺平日子。因为这辈子和上辈子不同,他投了一个好胎,皇帝的小儿子,唯二活着的小皇子。 上辈子卷生卷死,然后猝死。 这辈子生来就是罗马。 美中不足的是,这里没有wifi、空调、暖气和手机……“阿嚏。”竹炭虽好但仍带有一丝烟气,呛得刘隆打个喷嚏。 究竟是这辈子好呢,还是上辈子好呢?这个问题对于如今身为皇子的刘隆而言,实在左右为难。 说到上辈子,刘隆心中涌起一股担忧和惆怅,希望臭弟弟能照顾好爸妈。 “啊呀,小皇子的喷嚏打得真响亮!”王娥欣喜道。 来了,来了,甜言蜜语它又来了。 刘隆为自己打气,决不能被万恶的封建社会糖衣炮弹所侵蚀! “小皇子的胎毛浓黑,一看就知道将来会像皇后一样有一头光鉴可人的秀发。”王娥跪坐在榻上,将皇子抱在怀中,看着他笑道。 白嫩嫩的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 不怪刘隆高兴,只是上辈子刘隆一到秋天洗头时,水池里头发的尸体枕藉相望,惨不忍睹,恍若吃了一场大败仗。 坐地铁时,若看到某某植发的广告,他都暗暗记在心中,生怕过一两年去植发时找不到门路。 小皇子天资聪慧,又十分乖巧。王娥将满腔的母爱倾注在刘隆的身上,也从 刘隆身上得到了快乐和欣喜。 “小皇子你还记得皇后吗?”王娥得到反应后,继续和刘隆说话。 “啊?” 刘隆的母亲是位可怜的女人,生下他,强撑了半个月才去,没有给刘隆留下生而克母的传言。 这也许是这位可怜女人除了生命之外,给刘隆留下来的唯一遗产。 王娥看到刘隆安静下来,鼓鼓的小脸微皱,黑葡萄似的眼睛仿佛沉思冥想,心中顿时涌起了无限的怜爱:“小皇子真聪明,竟然想起了皇后。” 刘隆蹬蹬腿,皇后呀,那是一位美到发光的女人。刘隆承认,他那贫瘠的言语着实无法描述出皇后的美貌。 提到皇后,他想起了苍白虚弱气息奄奄的母亲。 同人不同命。 刘隆的母亲产育而亡,还是皇后说情,从采女越过宫人封了美人。 皇后,这位出身势家的女子,一进宫就封了贵人。 后宫品级精简,依次是皇后、贵人、美人、宫人和采女。这五等中,唯有皇后和贵人有爵秩,美人、宫人和采女只能靠赏赐生活。 东汉与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西汉不同,西汉的嫔妃不问出身,歌女宫人也可为后,比如卫子夫、赵飞燕。 但是到了东汉就不行了,非权势之家的女子顶天最多封个美人。 皇后之位唯有樊、郭、阴、马四家外戚以及与这四家联姻的邓、阎、梁、马、宋、窦等家出身的女子方有资格问鼎。 “小皇子不说话,难道是饿了?”王娥没有听到刘隆咿呀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第2章 说吧,王娥解开衣服。刘隆僵住了,露出死鱼眼。 啊……又到了每日“受刑”的日子。 成年人的羞耻,在生死面前一文不值,刘隆如是安慰自己道。 “咿呀呀。” “王阿姆抱着我走走。” 刘隆为了避免吐奶,挥舞着手臂,示意王娥抱他在屋里踱步。 王娥轻笑一声,用手点了下刘隆犹带着奶渍的嘴角,刘隆反射似的转过头,红嘟嘟的唇撅起,嘴巴无意识地吮吸。 苍天为证,这是婴儿的觅食反应,绝不是出自他的意愿!刘隆在心中大声辩解。至于向谁辩解呢,刘隆 也不知道。 王娥竖抱着刘隆在屋里走动,嘴里轻轻哼着歌谣。殿内的紫色纱帐、莲花烛台、青釉花瓶……都是刘隆平婴儿日常生活的神奇点缀。 “咚咚咚”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俄而从门外进来一位阴柔的青年。 青年一进来就伸手烤火,王娥忙退后了几步,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我身上有味吗?王阿姆你躲那么远干嘛。”青年嗅了嗅衣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王娥没好气埋怨道:“江黄门,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你从外面回来要先在外室烤火,再进来,省得把身上的寒气带过来。小皇子还小,身子娇嫩。” 江黄门江平闻言讪讪一笑,继续伸手烤火,转移话题:“宫里发生大事了。” 大事? 刘隆唰得将头转过来,看向江平,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 “咿呀呀!” “你快说!” 江平听到声音,抬头望去,看见胖乎乎的小皇子挥动着手臂,仿佛想要自己去抱他,摊手道:“我倒是想抱小皇子,但……” 江平下巴朝着王娥一扬,继续道:“你王阿姆规矩多如牛毛,我可不敢抱你。” 刘隆急了:“你倒是说什么大事呀?”这百无聊赖的生活需要一点涟漪。 王娥觑着刘隆的表情,隔着炭盆坐到了江平的对面,调整抱姿,让刘隆的脸对着江平。 “发生了什么大事?”身为宫中人,自然要关注宫中的事,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为跟小皇子最久的两人,王娥负责照料小皇子,江平主管跑腿和打探消息。 刘隆之所以能知道他重生成东汉小皇子,还是因为江平提到了光武帝刘秀。 江平轻咳一声,低头弹了弹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王娥不急,但把刘隆急坏了。 刘隆也不敢发声,生怕一出声,就把江平的注意力转移到千里之外。 江平余光瞥见小皇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笑起来道:“咱们的小皇子就是聪慧。” 说完,江平扭头观察四周,然后低声说道:“我听李药丞身边的小寺人说,陛下的病又加重了,皇后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伺候陛下呢。” 王娥拍刘隆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道:“陛下是天子,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江平闻言嘴角一咧,似乎在嘲笑王娥的天真。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自言自语道:“一定会发生大事。” 王娥才进宫没多久,不知道皇上几年前病重好了后,废了阴后立了现在的皇后。 哦,渣爹病了啊。刘隆瞬间没有兴趣了,他重生那么久,只在刚出生时见了一面渣爹。 刘隆对东汉的历史,不如双胞胎臭弟弟那么了解,但托《三国演义》普及的福,他判断自己应该不是生活在东汉末年。自己不是少帝,也不是献帝。 既无性命之忧,何不躺平享福? 江平满腔的激动没人诉说,也不敢随意诉说,最后化作郁闷的叹息,闷头继续烤火。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刘隆的目光落在橘红色闪烁着火星的竹炭上,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不是他嗜睡懒散,而是因为婴儿的本能。刘隆的嘴吧唧着,仿佛在梦中反驳什么似的。 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吃饱了又睡,睡醒了又吃。 日升又日落。 橘红色的暖阳退守在重重宫殿的后边,寒冷瞬间占据了整个人间战场。 雒阳城的北宫诸殿内陆陆续续亮起灯。灯光将窗户打成暖橙色,仿佛是人间发起反攻寒夜的号角。 不同于江平“咚咚”的脚步声,这阵脚步声十分轻盈,就像蝴蝶翩然点过花朵似的轻柔。 “小皇子今日吃了什么?”轻柔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刘隆被打扰了睡眠,翻个身继续睡。 王娥以目示意江平照看小皇子,自己则带来人往外室去。小皇子的听觉敏锐,若有人在旁边说话,很容易被惊醒。 若刘隆醒来,一定知道来人是谁,还会调侃一声,三巨头终于齐全了。 小皇子身边有三位最得用的人,乳娘王娥、小黄门江平以及宫女阿陶。三人之中,江平的品级最高,是六百石的小黄门。乳娘王娥不可或缺。 阿陶则是皇后派来的,正因如此,她虽只有十六岁,却在三人中隐隐以首领自居。 “小皇子和往常一样每隔一个半时辰喝一次奶,再过两三刻钟,小皇子要醒来喝奶了。小皇子上午玩了半个时辰,下午吃饱就睡,今日也没有吵闹。”王娥回道。 阿陶听了点点头:“王阿姆你要用心伺候小皇子,若伺候好了,我会在皇后面前为你请功。” 第3章 王娥低头道:“婢子不敢居功,唯有竭尽全力。” 阿陶摆摆手道:“行了,我心里明白。你回去和江黄门说一声,别在宫里乱窜,要以小皇子为重。” “是。” 阿陶又离开了,脚步依然轻盈。王娥回到内室,就看见江平朝门外啐了一口。 她转头透过窗户,看到阿陶蜜合色织祥云暗纹的深衣一闪而过。 第2章 大长秋与尚方令 三角形虽然是稳定的结构,但刘隆身边三巨头之间的平衡却有倾覆的迹象。 品级最高的江平看不上无品无级的阿陶,尤其是阿陶从未如他和王娥一样日夜照料小皇子。 照料小皇子,江平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如果一人白天去外面奉承钻营,晚上回来睡觉,一天只问一声小皇子情况,不论是谁心里都会不平衡。 “你省省吧。”王娥叹了一声,劝道:“没有她,咱们怎么能将小皇子的情况传递给皇后?你的额头不疼了?” 小皇子刚出生一个月,就被秘密寄养在大臣家中。刚去了几天,小皇子嘴角起疮,总不见好,还是靠江平闯入宫中一路磕头惊动了郑大长秋。 郑大长秋禀告皇后,皇后立马派太医去给小皇子治病,得知小皇子无甚大障,就将人接到宫中,安置在长秋宫后边的一个宫殿,又拨了阿陶过来伺候。 江平因其忠心,被皇后提拔为六百石的小黄门。 “咱们的前途都系在小皇子身上,何必与他人计较?等小皇子长大就好了。”王娥道。 江平哼哼了几声,小声说道:“我听说皇后为了绵延子嗣,向陛下推荐不少年轻貌美的宫女。这阿陶妖妖娆娆,见天地在皇后面前奉承巴结,一定想成为皇妃。” “她也不瞧瞧她那张大饼似的脸,陛下岂会瞧得上她?她那容貌给皇后洗脚都不配!” 阿陶长得不丑,也不是什么大饼脸,只不过脸略圆润了些,配上弯弯的眉眼,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不过,王娥和江平都没得过她的笑脸。 刘隆醒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开始了每日快乐时间。 王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人生来都是注定的。她要是能当采女美人,不必钻营,自然能如愿以偿。若没有这个命,就是把脑袋削尖,也入不了皇上的眼。” “皇后宫中的猫猫狗狗都比人高一等,更何况是皇后身前得意的人?” “哎呀,我们的小皇子醒了,瞧瞧这腿多有劲,这眼睛多亮,这脸多有福气啊。” 江平明知王娥说的对,但仍然嫌弃她啰嗦,转眼一瞧,竟然发现刘隆已经醒了,正含着大拇指,凝神细听两人说话呢。 “小皇子仿佛能听懂咱们说话似的。”江平伸手将小皇子抱起来,熟练地轻拍着小皇子的后背。 “小皇子这一醒,估计要玩上一两个时辰。王阿姆喂完奶就歇着。”江平一面说,一面将小皇子小心翼翼送到王娥的怀中。 啊这…… 睡醒之后,确实饿了。 死鱼眼的小皇子重新还到江平的怀中。“哈哈哈,小皇子真可爱。” 不是可爱,是生无可恋。刘隆转身,将头埋在一侧,不理会江平无意的嘲笑。 江平轻笑了一下,抱着小皇子在屋内踱步,走到绛紫色的纱帘前,和小皇子说道:“小皇子,这是什么呀?” “这是帷帐,紫色的帷帐,这个颜色叫紫色哦。” “这是什么呀?” “这叫三层莲花烛台,一、二、三,每一层上面宽宽圆圆像波浪一样起伏的东西叫荷叶。等天气暖和了,我就带小皇子去看荷叶,还有荷花……” …… 江平没有注意的是,他故作稚嫩的声音仿若刘隆上辈子听过的夹子音,只不过更中性而已。 “啊。” 江平每说一句,刘隆就回一声,因此江平乐此不疲地教百日婴儿识物。 即使景色物件再平庸再熟稔,刘隆也乐意配合,实在是清醒地躺在床上太无聊了。 江平的力气比王娥大,抱了两三个小时刘隆,竟然还有力气。 这内室即使再大也扛不住每日的观看,因而江平抱着刘隆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内室诸物。 “小皇子,你看这帷帐用银勾挂起来,像不像一只紫色的鸟儿。” 恕刘隆直言,他没看出像什么鸟,反而觉得银勾挂起的紫帐换成黄色,就像铁锅里摊的鸡蛋饼。 “小皇子,你看墙上的弓倒映在案上的影子像不像一条龙?” “啊。” 听说过杯弓蛇影,没听过杯弓“龙”影。 “小皇子,月亮上有很多和你一样可爱的小仙童哦。来,小皇子,咱们和天上的小仙童打个招呼。” 江平抱着小皇子站在窗前,朦朦胧胧的月亮就好像织在窗纱上的暗纹。 刘隆拗不过江平的热情,伸手挥了挥。 明月寄乡思。刘隆希望这份十思念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照进家里,落在父母弟弟的身上,告诉他们,他在异世过得很好。 江平对着明月怔愣一下,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圆润的小皇子,忍不住上手点了下他的脑门,道:“江家出了你这个皇子,是祖坟上冒青烟。小东西你可要健康长大啊。” 刘隆“啊”了一声应道。江平名义上是刘隆生母江美人的同乡,实际上却是江美人的哥哥。 第4章 刘隆应该叫江平一声舅父。 江平和王娥照顾小皇子,一应起居时间都按着小皇子的作息来,颇有些无日无夜。 江平依旧每日上午出去和其他的寺人打探消息,最近宫中的风声紧了起来。宫女寺人行色匆匆,太医几乎住在了章德殿。 怕是要出大事,江平心中不由得担忧起来。 小皇子生母早逝,父子情分淡薄,皇后忙着照顾陛下,又有个八、九岁大的兄长。若陛下不好了,这小皇子以后该怎么办? 父亲当皇帝当然要比兄长当皇帝要好太多。 这些忧愁,江平当然不会和懵懂无知的小皇子说,对着王娥也只是在嘴上像蜻蜓掠过水面一样轻轻一点。 “小的见过大长秋。”江平探得大长秋的踪迹后,特意候在他经过的地方。 郑大长秋可是宫中寺人羡慕的对象,他辅助陛下诛窦氏,深得陛下信任,被任命为阴皇后的大长秋。 阴皇后废,邓皇后立,他岿然不动,依然是大长秋,而且获封鄛侯。 “是江黄门啊,快起来,不必多礼。小皇子身子可好?”郑众体貌英武,岁月不减其胆气。 “托陛下皇后洪福,小皇子身子康健,如今身长二尺九寸,有三十五斤重,每日喝奶八顿,胎发乌黑,手脚有力。”江平恭恭敬敬答道。 郑众见过不少婴孩,但从未听过如此胖乎乎的婴儿,惊呼一声,心中欢喜,道:“小皇子是有福的。你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人也辛苦了。” 陛下夭折过十数个婴儿,活下来的只有身体有疾的大皇子和刚过百日的小皇子。 郑众对皇上十分忠心,听到小皇子如此健康,焉能不喜? “能照顾小皇子,是小的福分,不敢 居功。”江平言辞谦恭,郑众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你赶紧回去照顾小皇子,若有什么需要,你来长秋宫找我即可。”郑众吩咐道。 “是。”说完,江平垂手立在一旁,请郑众一行先过。 郑众即将和江平错身而过,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转头对江平说道:“你去找尚方令让尚方局给小皇子做些玩具。” “是,大长秋考虑周全,小的多谢大长秋提点。”江平回道。 郑众听了朝江平颔首,然后带着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待看不见人影后,江平立刻朝尚方局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宫中除了皇上皇后外,权势最大要数两位宦官,大长秋郑众和尚方令蔡伦。二人深受帝后宠信。 郑众还是本朝第一位参预政事的宦官,蔡伦也经常备咨询政事。 人要有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朝阳映在江平的眸子上,折射出绮丽的光芒。 如今陛下病重,不知能不能好,政事交由皇后处理。万一山陵崩,只要皇后肯开玉口,这天下是谁的,谁也说不好。 江平昨日还说阿陶钻营,但他比阿陶更擅长钻营,谋求更大。 江平来到尚方局,但遗憾的是没见到尚方令,借小皇子的面子见到尚方丞,说了要求。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江平比往常晚回来大半个时辰,因此王娥奇道。 江平伸手烤火,脸上笑眯眯:“我今日和大长秋说上话,他让我找尚方给小皇子做玩具。因此我跑了一趟尚方局,可惜没见着尚方令,明天一大早我再去探。” 王娥听了,默默地给江平倒了一卮蜜水。江平接过来,一饮而尽,眼睛盯着卷云纹漆卮,小声说道:“王阿姆,你把小皇子照料好,将来有咱们的荣华富贵。” 王娥没有说话,但眼睛一直盯着摇篮里睡觉的刘隆。 刘隆翻个身,似睡非睡之间明白这位舅父做了什么,砸吧砸吧嘴,心道:无嫡立长。 这两人常说皇后贤德,一言一行有嫘祖太娰之相,要从皇后处入手,谋求废长立幼,舅父还是省省心吧。 可惜舅甥心意不通,外甥想快乐开摆,舅父想更上一层。次日一早,江平 果然去了尚方局,没想到又扑空了。 尚方丞说,尚方令一大早就被皇后叫走了。 正当江平沮丧之际,尚方丞叫人端来一托盘玩具,笑道:“尚方令昨日听了你的来意,特意挑选几件小皇子能玩的玩具让我们送去,赶巧你来了。尚书令说,木雕小猪和木雕小狗还须等一段时间。” 江平放眼一瞧,托盘里放着一组三寸高的十二生肖玉雕以及一对黄金狗熊。 “这……这……”江平面上感动道:“尚方令考虑周全,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他。” 尚方丞见状笑起来,将托盘里的东西一一用绢布包上,小心翼翼放到盒子里,说道:“咱们都是皇家做事,江黄门何必见外。” 辞别众人,江平提着盒子回到宫殿,得意地向王娥炫耀,然后将玉雕放到架子上,黄金狗熊则用绳子系在摇篮上的提手上。 可爱的狗熊瞬间吸引了刘隆的注意力。 啊,这对狗熊无论是从形态还是材质都是该死的迷人,尤其是那金灿灿的质地,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王阿姆,你快来看,小皇子在伸手够金子呢!” 第3章 曹大姑带他去看渣爹 金熊从提手上解下来,转移到刘隆的手中,上面还有湿哒哒的口水印。幸亏刘隆没有长牙,若长了牙,说不定这对金熊会遍体鳞伤,布满牙印。 第5章 刘隆还记得上辈子,他去金店准备给母上大人买一对大金镯子过寿。一问价格,好家伙,一只细镯子就要一万多。 许是瞥见他脸上的惊讶,店员让他去看金价牌,小小的一克竟然要到了五百多。刘隆无奈,花了五万多买一对大镯子孝敬母上大人。 思绪收回,刘隆感受到沉甸甸的质感,心里分外踏实。一只金熊就赶上两只金镯子的重量。 “咿呀呀。” “多多益善。” 江平看着刘隆握着金熊不撒手,而且手舞足蹈,就和王娥感慨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连不知事的婴儿都知道金子好,更何况是鬼呢?” 王娥听了眉头一皱,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斥道:“别在小孩面前口无禁忌,他们年龄小,眼睛干净,容易冲撞。” 江平摆手,随口忽悠:“停,我知道了,你也别唠叨。阿弥陀佛,这是外来的神,管不住大汉的……那啥,你要说西王母和东王公保佑。” 王娥听了,果然又念了一声西王母和东王公保佑的祷词。江平笑了一声,王娥丝毫不在意江平笑声中的嘲讽。 江平狂妄不敬鬼神,王娥却十分虔诚。 “小皇子,可不可以把金熊给我呀?”江平见王娥无趣,逗弄起刘隆来。 啊,又到了可恶的大人逗小孩的环节。 刘隆经常见到无良大人向熟悉的或者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孩讨要其心爱之物。 若小孩不给大人,就说小孩吝啬,不懂分享,甚至没有家教。 若小孩给了,大人就赏小孩一两句“大方”“懂事”或者“可爱”的夸赞,然后大发慈悲地将东西还回去,美名其曰“我就试试”,唯留下好心被践踏的小孩。 小孩的心爱之物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两口吃的,几个颜色鲜亮的玩具而已。多数人既不稀罕,也不喜欢,甚至还会嫌弃上面的口水。 且不说小孩一腔热情错付,长久以往,说不定长大后还会养成虚伪的坏毛病。 虚伪的人嘴上说着给别人,心里却万分不舍得,期盼对方能与自己心有灵犀,坚决推辞。一见对方推辞,心中就极为高兴。既没付出实物,就得了名。 倘若对方是“直愣子”,连推辞都不会,直接拿去。这人肯定怄得几天睡不着,背地里看对方眼睛都冒着火,心中大骂那人不懂人情世故。 明明是个葛朗台,偏偏装成孟尝君。 刘隆对无良的大人和虚伪的人深恶痛绝,坚决不惯着。 于是,他翻个身,将一对金熊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闭上眼睛,上演了一秒入睡的“神技”。 江平整个人仿佛僵住一般,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头像机械似的“咔嚓咔嚓”扭向王娥。 王娥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江平的脸顿时紫胀起来,伸手在刘隆肥嘟嘟的屁股上大力似的抹了两巴掌,冷哼道:“这熊还是我为你讨来的。” “咿呀呀。” “给我了,就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刘隆超大声辩解。 “你还有理了?”江平气不过还要“打”刘隆,就被王娥伸手阻止了:“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王娥先将金熊从刘隆手里接过来,放到一边用帕子盖上,对刘隆说道:“小皇子,你看我把金熊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一直拿着手疼。阿姆抱你起来走走。” 侧躺的刘隆看见帕子搭在金熊上,就好比给金熊盖上了红盖头,分外醒目。 行吧,若真有人强抢,他这三个月大的宝宝也有心无力。 王娥抱着刘隆经过江平时,刘隆还故意发出冷哼,超大声,就是有些奶里奶气。江平气得拿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小皇子虽然小,但心里明白,你逗他,他会生气。还有啊,你以后不要在小皇子面前哼哼,小皇子不属猪,属蛇。”王娥虽然温厚,但也是有脾气的。 “你……你……”江平气得说不出话来:“哼!” “咯咯咯……”刘隆实在忍不住了,将头埋在王娥的怀中大笑。他是个有良心的小外甥,不能当着舅舅的面嘲笑他。 江平一下午没理这两人,刘隆见状有点后悔,伸手要他抱,江平也假装没看见。 直到傍晚江平的气自己消了,才大发慈悲抱起刘隆,嘴里说着:“我不与你们妇人小孩一般计较。” 舅甥和好如初,皆大欢喜。 江平嗅到近日风声紧,真应了阿陶的那句话,没敢出去上蹿下跳,而是呆在殿内和王娥交替照顾小皇子。 次日午后,门外响起了不止一人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阿陶的脚步声。 江平和刘隆动作一致地朝外面看去,王娥放下手中逗弄刘隆的布老虎。 江平起身去迎,刘隆心中猜测究竟是谁会来探望他这个小皇子,会是贤德的皇后吗? “曹大家(音姑),你来了!奴婢见过曹大家。”江平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喜。 原来是曹大姑来了,刘隆想起了这位五十多岁和蔼可亲的老妇人。 听江平说,曹大姑死了丈夫,很受陛下和皇后信重,特别是皇后。两人据说有师徒之谊呢。 这对忘年的师徒兼“亲戚”相处得真好,刘隆忍不住感叹道。 他是不是要叫她曹大姑奶奶呢?曹大姑应该不是公主,可能是郡主、县主或者翁主之流,辈分是渣爹的姑妈,沾着一个“皇姑”。 第6章 王娥把刘隆抱起来,向从门外进来的曹大家行礼。皇家最注重礼仪,连婴孩也不例外。 然而,懵懂无知的婴孩怎么会行礼?这时候就用到了乳娘。王娥抱着小皇子,代小皇子行面见长辈的礼仪,口呼道:“小皇子见过曹大姑。” “咿呀呀。” “错了,应该叫曹大姑奶奶,文雅一点,要加姑祖母。”刘隆赶忙提醒王阿姆,但有心无力,口中只发出咿呀啊的声音。 此时的刘隆还不知道,有个词读作“大姑”,写作“大家”。 曹大家何许人也,扶风班氏班彪之女班昭,大兄班固著《汉书》,二兄班超投笔从戎功封“定远侯”,她自己也是才名远播的大才女,人称曹大家。 一家四口都进了《后汉书》的传奇人物。班彪和长子班固入了《班彪列传》,次子班超入《班梁列传》,女儿班昭入《列女传》。 论青史留名,班家一家子赢麻了。 但对此刘隆什么都不知道,还曹大姑奶奶地喊人。 “不敢当小 皇子大礼。”班昭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一一问了小皇子的进食起居,然后说明来意:“皇上召见小皇子,令我来接,劳烦王阿姆随我去一趟。” 王娥连忙应下,斜铺了一张小被,将刘隆牢牢地包起来,然后伸手将刘隆头上的被角一搭。 刘隆的视野瞬间暗下来,呼吸声在襁褓内放大许多,也急促几分。哎,人小就是没有权利啊。 王娥出了殿门,猛地打了个寒战,深冬腊月的空气吸到体内,就像冷刀子在肺部肆虐。这个冷战传到刘隆的身上,告诉了他外面的凛冽。 刘隆立刻停止了小动作,乖乖将手臂放好。厚实的小被挡住外面的寒风,为他营造了温馨的港湾。 刘隆在王阿姆怀中一路摇呀摇,一直到了章德殿。 渣爹见自己干啥,刘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 刘隆一向对自己的身份认得清。 小被的一角揭开,光明重新降临。然而满屋的药味冲得刘隆忍不住打喷嚏。 午后的冬日最是温暖和明媚,但殿内苦涩污浊的空气生生让刘隆有一种风雨将临的晦暗。 他歪着头,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打量着大殿,突然他的目光被美得发亮的皇后所吸引,于是伸手朝她的方向挣扎。 “咿呀呀。” “母后抱抱!” 抱大腿,不寒碜。 刘隆曾经一段时间格外留意电线杆上“重金求子”的广告,心中蠢蠢欲动,若不是畏惧母上大人的大巴掌,说不定会直接打电话叫别人一声“妈”,以取“重金”。 可惜,许多人试验过,都说是假的。 那些上赶着做“儿子”的“孙子”的不仅被人反咬一口骂作“骗子”,还被数落一通年轻人不好好工作,专走歪门邪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人心怎么可以坏到这种地步!刘隆和其他人一样愤愤不平。 刘隆一心讨皇后欢心,小胳膊挥呀挥,白白嫩嫩的小脸,瞧着就格外喜人。 “把皇儿抱来我看看。”刘隆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皇儿?说话的莫不是他那冷漠的渣父? 刘隆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看去,一下子竟然没看到 人,只看到了堆叠的被子,差点以为是什么灵异事件。 随着距离的靠近,刘隆终于看清了,病骨支离的青年埋在锦被中,枯瘦如柴的手臂费力地想要碰触刘隆。 刘隆大吃一惊,皇帝渣爹怎么病得这么重,他才二十多岁啊! 刘隆的心狠狠触动了一下,于是他决定原谅渣爹,并为自己之前叫他渣爹而愧疚后悔。 刘隆扭着身子转向皇帝老爹的方向,因穿太多而行动僵硬的手臂终于从襁褓中挣扎出来,颤颤地去够皇帝老爹的手。 干枯的手臂就像冬日的枯枝,一吹即折。 刘隆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娇弱的手臂不要颤抖,白嫩的小手和枯长的手指在刘隆温暖的袖管中胜利会师。 一人若旭日初升,一人如残灯将尽。 生与死在此交汇,仿佛扭曲了空间。 刘隆握着干树枝似的手指,摇了摇,大声“啊”起来。 他庆幸自己是婴儿不会说话,因而不用搜肠刮肚地安慰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皇帝老爹。 他更后悔自己是婴儿不会说话,不能稍解皇帝老爹的孤独、不安、恐惧和遗憾,推己及人,心中抽痛起来,漆黑发亮的眼睛里慢慢氤氲起水汽。 第4章 他这配置阵容极容易被人篡位 刘肇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惊得刘隆不解地看着他。 “隆儿聪慧,让朕抱抱。”刘肇气息虚弱。 邓皇后忙道:“陛下仔细手,让妾来。”说着,邓皇后起身从班昭怀里接过刘隆,吩咐人扶着皇帝坐起来,然后抱着婴孩依偎在刘肇身侧。 刘隆仰面躺着,从下往上瞧这对帝后夫妇,手脚乱舞。这个场景颇有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邓皇后强作笑颜:“大长秋说隆儿有三十五斤重,妾姊的女儿这么大时仅有二十八斤,弱弱地像小猫似的。相比之下,咱们家的隆儿就是健壮的小老虎。” “确实、隆儿、身体康健、手脚有力。”刘肇几乎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 第7章 刘肇伸手想要碰触刘隆圆鼓鼓的脸,邓皇后赶忙将刘隆奉上。刘隆十分配合,朝刘肇露出开心的笑容。 刘肇似乎被刘隆的笑意感染,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弯起,言语中带着嘲笑:“真胖!” 胖! 就连国宝大熊猫听到有人说她胖,就气得吃不下鲜嫩的竹子,更何况还是人的刘隆? “啊啊啊!” “这不叫胖,这叫婴儿肥!”刘隆超大声地辩解。 刘肇又笑了,笑得十分开心,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头发花白的老者肃着脸为刘肇顺气,无奈道:“陛下仔细身体。” “小家伙比朕还有脾气。”刘肇苍白的唇涌上一丝血色,又气又笑点了点刘隆的额头。 刘隆对自己的体重心里有数,不敢有大动作,生怕皇后抱不住自己,跌落下来把皇帝老爹的腿砸断。 “啊啊啊!” “不要以为你是我爹,就可以为所欲为。”刘隆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狠狠”告诫皇帝老爹。 “这小家伙竟然敢和朕吵架。”刘肇奇道。 “啊啊啊!” “和你吵架又咋的,反正你又听不懂!” 刘隆仗着会婴语的语言优势以及自己还是小宝宝这张“免死金牌”,理直气壮地和皇帝老爹吵架。 “啊啊啊!” “嗨喽,以后不能说我胖,听见了吗?记没记住?” “啊啊啊!” “我生来脾气不好,要尊重我哦,不然滋你一身金汤!” …… “啊”到最后,刘隆也不知道“啊”什么了。 在即便是传奇大将军的卫青也要对皇帝说“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臣昧死”的两百多年后,刘隆达成了超大声和汉帝吵架的顶级成就。 这可把刘隆牛逼坏了,让他叉会儿腰。 他这会儿忘记了,《三国演义》中在董卓和曹操手底下苟且求生的献帝。 胖乎乎的婴孩艰难在胳膊上打了个不明显的弯,架在身侧,这样滑稽可爱的样子把愁眉凝结的邓皇后和老者也逗笑了。 “这是累了吧。”老者,也就是郑众,话音中带着揶揄:“小皇子……龙精虎猛。” “牛脾气。”刘肇又点了一下刘隆的额头,转头对邓皇后说道:“这家伙和小牛犊似的,皇后你手酸不酸?让人把这小胖娃带回去,吵得我耳朵疼。” 邓皇后笑着应下,把刘隆送回王娥的怀中。 小被子重新裹好,王娥正要将头顶下的一角盖上,就听刘肇说:“再让我看看皇儿。” 王娥闻言,赶忙上前将刘隆呈上。刘隆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皇帝老爹,只见刘肇恶趣味一笑,伸手把被角盖上,留给刘隆一片黑暗。 刘隆无能狂怒地发出“啊”的一声,但是无济于事,甚至还听到了皇帝老爹得意洋洋的说话声。 “从来没有人能在朕面前如此嚣张。” 刘隆刚想要反驳,就发现自己在移动。 啊这…… 非是我将无能,实乃后勤不利。刘隆自我安慰,许是消耗太多,趴在王娥的怀中睡了过去。 小皇子一行离开后,刘肇咳嗽起来,刚才凝聚的精气神一下子溃散了。邓皇后和郑众一左一右为他抚背顺气。 “我……不成了……”刘肇喘了喘,良久才道:“皇后,叫文武重臣,清河王,还有胜儿过来。” 邓皇后紧紧攥住刘肇的手,坚定道:“陛下一定会康复的,不要吓妾。” 刘肇摇摇头:“寿数乃天定,以后这天下就交给你……和隆儿了。” 邓皇后听了,星目落泪,低声啜泣起来。 冬日 的太阳依然明媚,但热气却不如来时浓烈,累累串串垂落人间。北风如镰,刀刀收割着温暖的光丛。 江平从王娥手中接过熟睡的刘隆,一边快步走,一边说道:“外面太冷,咱们早些回去。” 一路回到温暖的内室,将刘隆放到摇篮里,江平才松了一口气,挥手让伺候的宫女寺人退下。 内室只有江平和王娥两人。 “你说成吗?”江平忍不住问王娥。王娥往炭盆里添竹炭,没有说话。 “成不成,我们说了不算。”良久,王娥低声道。 江平长叹一声,也没在说话。 刚才的激动就像一颗石子儿投入了水里,溅起了浪花朵朵。但随着光阴流淌,时间又变得平庸起来。 刘隆依旧是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吃饱又睡,睡醒了又吃。 既没有因为和皇帝老爹吵架而受到训斥,也没有因为不懂尊卑规矩而被罚跪。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他还是孩子啊! 尚方局送来木雕小猪和小狗,仅仅做了抛光打磨,没有上漆。 “尚方令说了,先给小皇子送来没上漆的木雕。一来是小皇子年幼,恐用嘴咬,怕不太好;二来,晾漆时间长,尚方令已经命人做了大一些玩具,等小皇子大些再玩。” 江平千恩万谢,热情地送走尚方丞,仿佛那是他异母异父的亲兄弟。 “没用的。”醒来的刘隆嘟囔了一句,早晚都是瞎忙活。 对于舅舅的野望,若刘隆能说话,早就帮他打消了。可惜现在他连流口水都控制不了,更何谈说话? 只得眼睁睁看着舅父白忙活。 木雕小猪和小狗以其憨态可掬的体态挤开了黄金狗熊,暂时成为刘隆的最爱。 第8章 咦,小猪身上有一股幽香,难道这是沉香木雕的? 看完左边的“小香猪”,刘隆将头转向右边的小黄狗。木头质地细腻,顺着纹理雕刻的毛发鲜活灵动,隐隐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金丝楠木? 左手小香猪,右手小金狗,刘隆心中美滋滋,不由得畅想起来。 东汉皇家尚方局出品,不是沉香木就是金丝楠木,而且看这雕工不是 上乘而是大乘,说不得能卖十几个“小目标”。 刘隆恨不得将小香猪和小金狗找个安全的地方埋起来,等一千多年后,自己去挖,然后送去拍卖。 哎,刘隆叹了一口气,想法很好,不说操作性,就说“可刑性”,是非常的有“判头”。 “咿呀呀。”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这天夜里,刘隆突然惊醒,不顾成人颜面“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梦到了中午刚见过面的皇帝老爹。 皇帝老爹给他说什么,他没记住,就只记得皇帝老爹笑眯眯甩着荆条,一遍遍催他重复自己发的誓言。 誓言是什么,刘隆也忘了,但他觉得又气又委屈,忍不住大哭起来。 守夜的王娥立马精神起来,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抱着泪珠滚滚的刘隆哄起来。 江平也披着衣服从外间进来,急问:“怎么啦?”两人动了,外室伺候的宫女将殿内点起灯。 “看着像梦魇了。”王娥低声道:“小皇子来家了,小皇子来家了……” 江平正要围着内室也为小皇子叫魂,突然外面传来钟声,顿时脸色煞白,整个人如木雕一般,一动不动。 “这钟声有……啊……”王娥反应过来也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江平,喉咙干涩:“皇上……” “驾崩了。”江平沉重道。王娥听了,抱着小皇子的手臂一收,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皇子刚过百日,陛下怎么就驾崩了呢?以后要小皇子依靠谁啊! 刘隆听到这里,想起了梦外梦里和他吵架的青年,又想起了差不多年纪猝然而逝的自己,心有戚戚,忍不住泪珠又滚了出来。 刘隆一边哭,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这绝不是因为自己太悲伤,而是因为老刘家的体质。 泪点低,容易哭。 院内突然传来嘈杂催促的声音,江平赶忙带人去看,就看见郑众身后跟着拿刀佩剑的羽林军面色沉重快步而来。 江平顿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语无伦次道:“郑爷爷……大……大大长秋……你们……” 郑众看到神色仓皇的江平,喉咙沙哑:“陛 下登遐,遗命皇次子隆登基。” 江平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远离他而去,只剩下漫天的喜悦将他重重包裹。 “带我去请小皇子。”郑众见江平出神一动不动,催促道。 “是……”江平咬牙忍住颤栗,才吐出这个囫囵字来。 一群人进去,不待细说,立马有宫女围上去,挤开王娥,为刘隆更衣。 刘隆的胳膊甚至被扯疼了,眼泪汪汪,心疼得王阿姆和江平在一旁连声叫道:“轻点,轻点,小皇子还小,娇嫩嫩的,轻点,别弄疼小皇子。” 刘隆从小被中扒出来,套上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襁褓也换成了素色。 江平小声提醒王娥:“陛下临终遗命小皇子登基为帝。” 先不说王娥的反应,刘隆听了立刻“哦”地一声又大哭起来,泪水飞溅。 哪有三个多月就当皇帝的皇帝? 主少国疑。 孤儿寡母。 刘隆虽然对历史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他这配置阵容极容易被人篡位。 历史上欺负孤儿寡母的还少吗?比如某昭、某坚、某胤…… 呜呜呜,刘隆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眼都能望到头,不单单指内容,还指长度。 第5章 金缕玉衣与传国玉玺 当不当皇帝,不是小婴儿说了算的。 刘隆抽抽噎噎,眼泪把黑眼珠浸得水润水润的,仿佛是洁白的河蚌内养的一丸黑珍珠。 他现在愁死了。 那些“下岗”的小皇帝,多半是青年早逝,有的是忧惧而死,有的是鸩杀,有的是被白绫勒死,有些直接刀刃加身…… 悲惨的命运甚至让那些小皇帝发出了“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的悲泣。 人莫不贪生怕死,刘隆也是如此。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一位年轻的美人皇后。 如果容貌可以换成政治才能,那皇后可能堪比唐太宗。可惜,容貌只是容貌呀,刘隆心中叹息不已。 皇帝驾崩后,皇后能治理这个国家吗?皇后会治理这个国家吗?皇后能掌控宗室诸侯公卿大臣吗? 刘隆又叹息了一声,人固有一死,躺平摆烂吧。 寒月高悬,清冷冷的月光倾泻而下。 北宫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岗哨几乎一个挨着一个,巡逻卫队一队接着一队。寒光照耀铁衣,更给北宫添了几分肃杀。 皇帝登遐,城门和宫门立刻关闭。另外,虎贲、羽林和郎中署都严加戒备,宿卫宫廷。 “大长秋,殿下怎么哭了?”正在巡逻的虎贲中郎将邓骘隐约听到襁褓中婴儿微弱的哭声,又看到襁褓包裹得严实,生怕小皇子出什么差错,于是上前询问。 第9章 郑众客气地颔首道:“原来是邓中郎将,小殿下许是夜里醒来惊着了,因此才一路哭泣。襁褓透气,不影响小殿下呼吸。” 邓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骘多虑了。大长秋请,皇后与群臣都在宫中等待小殿下。” “告辞。”郑众道。 在郑众和邓骘说话时,抽噎的刘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某些重要的信息,身子一震,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 邓中郎将? 骘? 合在一起就是邓骘! 和熹邓太后的哥哥邓骘? 那位恍若神妃仙子的皇后岂不就是和熹邓太后? 刘隆的心咚咚地跳,巨大的喜悦将他冲得晕乎乎。谁不知道和熹邓太后?那可是被 誉为“兴灭国,继绝世”的皇后之冠。 东汉能延续近二百年,全赖这位皇后带着大汉平安度过天灾不断的十多年。若没有和熹邓太后,恐怕流民和起义就能截断汉祚。 历史上有不少杰出的女政治家,比如吕后、和熹邓太后、武则天、北魏冯太后、北宋刘太后等,她们无一不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相比于弄出人彘的吕后、屠戮宗室的武则天、毒杀继子的冯太后、有“狸猫换太子”传言的刘太后,和熹邓太后简直就是这群人当中的一股清流。 要能力有能力,要担当有担当,而且是公认的贤德。不仅如此,作为废长立幼且揽权不还的执政太后,她还广受士人称赞。 换句话说,刘隆的小命保住了! 以刘隆的身份假如置换到其他太后名下,作为非己出的皇子,他碰到吕后、武则天、冯太后差不多就是一个字,死。 刘隆欣喜若狂,心中把满天神佛拜了遍,当然最应当感谢的还是和熹邓太后。 做梦都想成为富二代的刘隆,这辈子终于实现了啃老的夙愿。 母后,看我,看我,无论你想专权多久都可以。甚至你想还政,我还能跪下求你继续掌握朝政呢。 经历过社会毒打而且被“打死”的刘隆,早已知道软饭的美妙。 再说了,要让他当皇帝,开玩笑呢,他怎么知道当皇帝? 这辈子谁要和母后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刘隆在心中发下了豪言壮语。 郑众奇怪小皇子怎么没声了,难道是睡着了?心中不免有些忧虑,外面天冷,不便打开襁褓,他加快步伐朝章德殿走去。 还未靠近宫殿,就听到里面传来震天的哭声。 刘隆猛然从狂喜中清醒过来,那个在梦里梦外和他吵架的皇帝老爹死了。许是被悲伤的气氛感染,他心中涌现出一股悲伤来,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又开始抽噎起来。 皇帝薨逝,群臣都穿上白色单衣头戴白帻,在殿下哭泣。邓绥、大皇子刘胜、四位公主和嫔妃一面哭一面顿足,悲伤不能自已。 郑众抱着刘隆来到邓绥身边。满脸泪水的邓绥接过刘隆紧紧抱在怀中,又哭道:“陛下……” 刘隆发现襁褓中 透出一丝光亮,但头上的那角被子仍未掀开。大殿的门开着,冬夜的冷风在殿内打着旋儿。 宫女寺人来来往往,为大行皇帝沐浴,依照先例为大行皇帝穿上金缕玉衣,口中含珠玉,并在大行皇帝身下铺了一大块寒冰。 小殓完成后,宫女寺人们又忙起大殓。大殓就是将大行皇帝装入梓宫(棺木)之中。梓宫放在章德殿的正中央。 刘隆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在襁褓中跟着众人一起哭。不知过了多久,刘隆感到抱自己的人换了。 是大长秋。刘隆根据压抑的哭泣声判断出了那人。 大行皇帝入梓宫,谒者引嫔妃公主命妇、宗室诸侯、公卿大臣等人根据礼仪到相应的位置站定。 邓绥率领公主、妃嫔以及宗室命妇在东向,被郑众抱着的刘隆和刘胜站在东西向,皆伏地哭泣。 大鸿胪传声:“哭。”群臣皆哭。 三公登上台阶,按照礼仪往大行皇帝的梓宫中放置珪、璋、璧、璜、琮等物件…… 在众人的哭声中,终于入殓完毕。 郑众抱着刘隆伏地哭的时候拉开了被角,露出了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并将刘隆的脸对着自己,避免被寒风直接吹着。 太尉张禹、司空徐防以及司徒梁鲔(音伟)起身。大鸿胪叫止,众人皆止住哭泣。 太尉张禹向邓绥上奏《尚书·顾命》,末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太子于灵柩前即位,请皇后为皇太后。 邓绥立马止住哭泣,起身,语气沉静,给人以安心的感觉:“可。” 谒者引众人退下去换吉服,邓绥和抱着刘隆的郑众回到后殿,也开始换衣服。 因先帝病情来得急,以及最后时刻才确定皇位继承人,且刘隆年幼,所以宫中没有备刘隆的龙袍,而是用龙袍料做的襁褓代替了龙袍。 刘隆年幼,头皮娇嫩。邓绥怕小儿头上有束缚哭闹不止,故而帝王佩戴的冕旒也省去了。刘隆仅仅戴了一顶黄缎面的护耳皮帽。 邓绥脱下皇后吉服,换上皇太后吉服后,立马过来看刘隆,见刘隆穿戴妥当,想了想,对王娥说道:“王阿姆先喂陛下喝奶。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免得让陛下因为腹中饥饿,在即位大礼上哭闹 。” 刘隆闻言咂摸咂摸嘴,这才发觉肚中早已空空。若他是普通的婴孩,不等邓太后提醒喂奶,早就哭着要奶吃了。 第10章 但他,刘隆,可不是一般的婴儿,自然知道一些忌讳,即便是不吃奶,他也不会在即位大礼上哭闹的。 即位登基之时,千万不能大声哭闹,否则会有覆国退位之险。 传言有个小皇帝,就是因为在登基大典上吓得嚎哭不已,摄政王抱着他一面擦汗,一面安慰小皇帝“快完了”“快完了”。 没过多久小皇帝就“完了”,被人赶下皇位。当然登基时哭不哭和皇位完不完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但万一呢? 不过有奶吃,更好。刘隆身上的三十多斤是他一口一口吃出来的,有了和熹邓太后保驾护航,刘隆现在可珍惜自己的小命啦。 宫女过来请皇太后和陛下,说大臣已经站定,吉时将近。邓绥理了理衣裳,将吃饱的刘隆抱在怀中,伸手把他的护耳皮帽整了整,仅仅露出一双灵动水润的眼睛来。 刘隆眼中的清润映入邓绥的心田,让她忍不住放松下来。邓绥点了点刘隆额上的皮帽,温柔地说道:“皇上待会即位时,要和往常一样不要哭闹哦。” “啊。”刘隆应了一声。 邓绥深吸一口气,抱着刘隆回到章德殿,在谒者的引导下,站在东面。 太尉张禹走上台阶,先对着大行皇帝的灵柩稽首,然后口读策命。 刘隆绷着小脸仔细聆听,太尉说得文绉绉的,他只听懂了大概意思,就是劝他早日继承大统,并且勉励他做个好皇帝。 读完策命,张禹捧着传国玉玺跪下呈给刘隆,不,确切来说是抱着刘隆的邓绥。 邓绥接过传国玉玺,放在襁褓中。刘隆的小胖手摸索着扣上了传国玉玺的五龙钮。 这可是秦始皇当年用过的玉玺,绝对保真,上面还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若哪个帝王没有传国玉玺在手,一定会被人讥笑为白板皇帝,权威大大下降,即便刻再多的符宝也无济于事。 唐太宗曾经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传国玉玺随萧皇后没入突厥。没了传国玉玺,他刻了许多玉玺但都不满意,心中存有遗憾。 直到李靖平突厥,传国玉玺回到李唐手中,唐太宗这才心满意足。 祖龙大大,用过的东西就是香。 新皇即位礼成,邓绥眼神坚定,容色端静地抱着刘隆接受群臣朝拜。 怒嚎的北风卷着百官高呼万岁的声音,呼啸着扫过清冷的北宫,向远方而去。 后汉即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第6章 重臣留居禁中 君臣名分已定,刘隆成为大汉天子,这么小年纪登上帝位的恐怕独此一家。 群臣高呼万岁,气氛热烈,刘隆在心中郑重其事地发表了即位感言,着重感谢了他的母后陛下。 即位礼成后,邓绥伸手去取传国玉玺。刚才为了防止传国玉玺掉落,她将玉玺塞到了襁褓里面,手探入暖烘烘的襁褓里,抓住玉玺的一角。 邓绥竟然感到了一股拉力,低头与满眼无辜的刘隆对上。 “咯咯。”刘隆露出乖巧的笑容。 邓绥感到传国玉玺上的阻力没了,心中笑了笑。她将带着温度的玉玺取出,交给身后的小黄门妥善保管。 这传国玉玺还真是让他过过手瘾而已…… 刘隆脸上露出讪讪之情,仔细一想,母后把玉玺拿走在情理之中。传国玉玺在他手里只是玩具,先帝大行,诸事繁多,下达各种诏书敕令数不胜数。 那些诏书敕令上面要用传国玉玺盖章呢。 邓绥叫来蔡伦,让他把小皇帝送回去。大行皇帝入殓,宗室诸侯、公主嫔妃、公卿大臣等等都要过来哭丧。 事情繁杂,天气寒冷,刘隆小小的人儿不添麻烦就不错了,怎敢让他在此地长留? 他若在这里,旁人必要过来拜见,这么小的人儿天天在屋里尚担忧夭折,更何况是频繁见风? 临行前,邓绥叮嘱道:“蔡尚方,你和大长秋,都是先帝生前最看重的人。新皇,朕就交给你了,他还是婴儿,万事以他的身体为重。” 蔡伦抱着刘隆,恭敬地应下,命人找来毛披风在襁褓外面裹了一层,这才抱着小皇帝离开。 此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更天。夜更加冷了,外面又起了大风。 送走小皇帝,邓绥安排好守灵的人后,又命太官煮汤做饭,为众人驱寒充饥。 安置妥当,邓绥召见三公、光禄勋、卫尉、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大鸿胪以及清河王刘庆等王公重臣。 “先帝圣德淑茂,早弃天下,遗命皇子隆登基。皇子年幼,朕暂且辅佐听政。朕年浅德薄,还望诸君念及先帝恩德,继续为陛下分忧。” 众人听了连称不敢,又说了一番誓死为国尽忠为君分忧 的话来。 邓绥道谢,目光落在面色苍白的清河王刘庆身上,关切道:“先帝在时最与清河王你亲厚,如今先帝去了,清河王你更要保重身体,勿让先帝在九泉之下为你担忧。” 清河王刘庆是先帝的兄长,两人的母亲都被窦皇后所害,同病相怜,关系亲密。在诛窦氏时,刘庆也曾参与其中。 清河王刘庆虚弱:“臣多谢皇太后劝慰,只是先帝……先帝那么年轻……”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邓绥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太尉张禹等诸人皆劝,才止泪。 “先帝丧事赖三公诸君操持,而且皇帝冲幼,朕想要你们留居禁中辅助政事养育皇帝。不知张太尉、徐司空和梁司徒意下如何?”邓绥注视着这三人。 第11章 她放弃了年长的刘胜,坚持立刚满百日的刘隆是有自己的私心。刘胜身体“痼疾”是邓绥攻击刘胜不得立的借口,她就是想立一位倾向于自己的皇子。 窦氏的结局历历在目,邓绥不想做第二个窦太后,也不愿邓氏做第二个窦氏。 刚满百日的刘隆成为最好的选择,邓绥和刘隆的生母无仇无怨,将来亲自抚养他长大,自然比立年长知事的刘胜要好上百倍。 刘肇心中也清楚皇后所想,无论立刘胜还是立刘隆,都需要太后辅政。既然如此,最好选一个皇后满意的人。 不然,只怕这皇子说不定会如海昏侯一样被人废掉,太后再立满意的皇子。 那何必多此一举,折进去一个皇子? 刘肇听从邓绥的意见,遗命皇次子隆为帝。至于将来如何,刘肇对那个牛脾气的幼子相当抱有期望。 实际上,立刘隆为帝只是第一步。刘隆即位后,如何稳定刘隆这位小皇帝的帝位,成为邓绥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因此,邓绥提出了让三公留居宫中的建议。 一来,三公居禁中确实方便处理朝政。 二来,三公乃群臣之首,在大臣中具有号召力,最容易发动政变的也是这三人,虽然邓绥信任这三人的人品,但她仍然希望三公留居宫中,置于眼皮之下,并斩断他们与外部的联系。 三来,三公留居禁中了,那她的兄弟自然也能住在宫中,如此一来这宫中从宫女寺人到 巡逻护卫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张禹等人面露迟疑之色,虽然他们年事已高,但留居禁中,不太妥当吧…… 邓绥进一步逼迫道:“皇帝年幼,朕又为一妇人,诸君犹豫踌躇,不愿为先帝和皇上分忧,难道是忘了先帝的恩德吗?” 三公之中张禹和徐防最受汉和帝信重,闻言不得不出口表态。 张禹拱手道:“先帝待臣恩重如山,臣自然愿意为先帝分忧,为皇上尽忠。” 徐防和梁鲔亦道:“臣也愿为先帝分忧,为皇上尽忠。” 邓绥微微颔首:“先帝果然没有看错人。朕即刻命人为诸君准备帷幄床褥,一应吃穿器用均有宫中提供,诸君勿忧。” “朕读书曾读到太保太傅养育成王,细想之下,岂不是与现在你们居住禁中养育皇帝类似?”邓绥道。 张禹等人连称不敢,惟愿尽心竭力辅助皇帝。 说完三公的事情,邓绥勉励光禄勋和卫尉守卫保护好宫廷,又命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严加监察,最后嘱咐大鸿胪和太常仆用心办理大行皇帝丧事。 刘隆被送回宫殿后,喝了奶,又沉沉睡去。小婴儿体力有限,如今重回温暖柔软的摇篮里,瞌睡立马附身上来,将他拉入梦乡。 宫中下到宫女寺人,上到皇太后,数来数去就数刘隆最先睡去,也睡得最香甜。哪怕如此惫懒,宫中上下交口称赞皇上乖巧懂事。无他,谁让刘隆还是个孩子呢。 蔡伦留下乳娘和几个宫女在内室照看皇帝,自己则带着江平到外殿说话,询问小皇帝的日常。 刚才的即位大礼上,江平也是高呼万岁的一员。冷冽的寒风,炽热的激情,一冷一热让江平浑身颤栗,心脏乱跳。 此时回到内室,他咚咚直跳的心脏才归了位,神色看似恢复正常,面上如大家一样为先帝的死亡而带上悲戚之色。 然而,他现在依然感到自己身上的肌肉在为外甥登上帝位而欢呼颤抖。 “小皇……陛下,平日每隔一个半时辰喝一次奶,上午大约玩一个时辰,下午大约玩一个时辰,晚上除了喝奶,基本睡到天明。”江平语调如果细听,就发现还带着细微的颤音。 蔡伦闻言,微微颔首:“一个乳娘终究少了些, 这些日子人多口杂,等翻了年再好好为陛下寻来一个乳娘。眼前伺候的人也少,只有你们两个,万一你二人生病了,又有何人来伺候喂养陛下?” 江平心突了一下,恭敬道:“尚方令说的是。”江平生怕蔡伦让人顶替他的位置。 小皇子没有当上皇帝时,他担忧小皇子没有好封地,受人怠慢。 现在小皇子成为皇帝了,江平又有新的担忧。若将来邓太后不愿返政怎么办?若邓氏如原先窦氏一样飞扬跋扈□□小皇子怎么办? 蔡伦绝对没想到新皇身边的小黄门想得如此之远,他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小皇帝平安长大。先帝曾有十多个皇子,但都幼年夭折。 他道:“你和王阿姆将陛下养得极好,以后也由你们二人为首,切忌不可恃宠而骄,怠慢陛下。” “是,尚方令。”江平心中松了一口气,恭敬道。 他最怕蔡尚方过来照看小皇子,把他抛在一边。 其实江平想太多了,皇帝身边的位置确实是香饽饽,看看今日的郑众就知道了。 但对于蔡伦这些老人来说,他们早已到了后汉宦官所能达到的顶点。爵位、权势、财富、宠信,他们都有了。 小皇帝尚不足周岁,等他成人,蔡伦说不定那时不在了。所以他更多的是以提点后辈的态度提点江平。 江平所处的位置,无论是蔡伦还是郑众早就走过去了。 蔡伦走之前,又让他和王阿姆从明日开始早晚带着皇帝去给先帝哭灵。 当然不是刚满百日的小皇帝哭,而是这个皇帝的贴身寺人或者乳娘王阿姆代替小皇帝哭灵。 第12章 江平送走蔡伦,转到内室,和王娥商量明天哭灵的事情来。王娥一听这事,心中有些惧怕:“灵堂上有皇太后、皇子公主、大王还有百官,我若是出错该怎么办呀?” 江平眉头一皱:“怕他们做什么,咱们是伺候陛下的人。” 王娥仍然迟疑,道:“我有点怕,能不能叫别人去?” 江平立刻接道:“那我去!咱们今非昔比,现在伺候的可是皇帝。而且,要是其他人照顾小皇帝,你难道就放心了?反正我是不放心。” 王娥听了,反而欣喜起来:“那就劳烦江黄门。今 晚我来守着陛下,你去睡觉,待明日一早,你抱着陛下去哭灵。” 江平听王娥这么一说,打了个哈欠,说道:“行,就这么办。你和宫女今夜一直守着皇帝,我先去睡了,等白天我和你换班守。” 往昔敏锐的听觉被劳累打倒,等刘隆醒来要喝奶的时候,才通过江平和王娥的口知道,他刚才被抱着去大行皇帝灵柩前哭灵了。 “溅这么远……”江平从窗户前走到摇篮边,和王娥比划:“清河王吐的血溅了这么远。我抱着陛下去的时候,地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皇……太后强行命令清河王去休息。” 江平说完低声道:“我听说少年吐血活不长久,清河王吐了那么多血,估计……啧啧……” 这一声“啧啧”将感慨、惊讶以及事不关己的冷淡等含意统统囊括了。 “啊哟,咱们的小皇帝醒了,乖乖,是不是饿了?”江平听到刘隆翻身的声音,转头一看,果然是醒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刘隆“啊”了一声,伸出肉肉的小手揉眼睛。 内室烧着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刘隆也没像昨夜回来那样裹了又裹,身上的这身衣服并不妨碍活动,最明显的就是他的胳膊能够到眼睛了。 王娥抱起刘隆喂完奶,将人递到江平的怀中道:“我先去睡了。” “尽管去。” 江平抱着刘隆,嘴角情不自禁地弯起。他现在心情明媚,刘隆歪着头看他,“啊啊啊”地说着连自己也解读不了的话,和舅舅寒暄。 这一声“啊啊啊”,可以解读为“吃了吗”“睡了吗”“回来了吗”“身体健康吗”“外面天好不好”等等,全看听众如何理解。 在这一刻,上辈子强迫自己和熟悉的陌生人打交道的刘隆觉得当婴儿是一件绝妙至极的事情,而且婴语最神奇的语言。 “陛下是在问我累不累?我不累哦,心里正高兴呢,你现在是皇帝啦。”很明显,江平还沉浸在刘隆当皇帝的喜悦中。 他托起刘隆的胳膊,举在身前,仿佛再与他分享喜悦似的。 刘隆的心情也十分愉悦,不过两人的关键点不同。江平的关注点在刘隆身上,刘隆的关注点在母后身 上。 不要问他为什么现在直接称呼和熹邓太后为母后。和熹邓太后是他的养母,也是法理上的母后,自然当得起刘隆一声母后。 江平绘声绘色地给刘隆描述今早上哭灵见到的场景,口中提到有痼疾的大皇子、四位小公主以及王公大臣。 他见刘隆听得认真,也不管听懂听不懂,就一股脑地说给他。 说起大皇子刘胜,江平放低声音和刘隆说道:“我听说等先帝出殡,包括大皇子在内的诸侯王都要就藩,以后留在雒阳的诸侯王就只能是陛下你的子嗣了。” 刘隆听到这里露出死鱼眼,他现在还是宝宝,说他的子嗣未免太远了些。 “昨天,皇太后收拾了宫殿让张太尉、徐司空和梁司徒住下,皇太后的两位兄长也住进了北宫……” 江平说着点了下刘隆的额头,欲言又止:“算了,等你长大懂事了,我再和你说。” 江平这一番言行,猛然撬动了刘隆的记忆,东汉最著名的是宦官和外戚轮流专权。 若刘隆没有记忆,说不定会被江平的言语影响,长大后肯定要与和熹邓太后以及邓氏干一仗。 可惜,刘隆有上辈子的记忆,即位第一天就制定了抱大腿啃老的施政方针,恐怕舅舅的愿望要落空了。 一心上进的舅舅可惜遇到了躺平啃老的外甥,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折磨? 要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多给些钱财直接调离身边,但这是他的舅舅,还能咋办,只能凉拌。 不过,这些离刘隆还很远,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健康长大。 这软趴趴的身体,哪怕坐拥天下,又能怎么样?不能吃山珍海味,不能喝琼浆玉露,不能欣赏漂亮小姐姐。 对的,刘隆算是看明白了,他就是贾宝玉,江平和王娥就是怡红院的晴雯和袭人,两人联手将刘隆身边把持得严严实实,谨防出现什么“四儿”“五儿”“小红”之流。 这不?江平抱着刘隆说话,原先屋内伺候的人都被赶到外室候着。不仅江平这样做,王娥也经常这样做。只有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们才叫人过来伺候。 比如晚上守夜,人难免有会打瞌睡,找几个人一起守夜更保险些。 江平拉拉杂杂说了一 通,刘隆十分捧场地听了。待江平感到时间差不多,就开始将人横抱在怀中哄睡,刘隆也十分给面子地睡着了。 晚上,他迷迷糊糊地被一阵哭声吵醒。原来江平又带他去给先帝哭灵。 第13章 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眼前一片黑暗。耳边的哭声有舅舅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也有孩童的…… 大行皇帝需要在太仆令占卜的吉日下葬,在此期间,皇上、皇太后、嫔妃公主、在京诸侯王、百官大臣都要过来给先帝哭灵。 百官每五天过来哭一次灵,但皇上太后皇子公主嫔妃每日都要过来哭灵。 刘隆年纪太小,在众人看来就是不知事儿的婴儿,每次哭灵都是走过场。 即便是这样,江平也担忧刘隆在往来的路上被风吹着。因此,江平向蔡伦申请了一辆羊车。 羊车当然不是用羊拉的车,而是人拉的小车,装饰精美。羊车四周围上厚实的帷帐,隔开了外面的寒风。 迷迷糊糊地来,迷迷糊糊地走。 刘隆没发出一声哭声,全是江平在表演哭泣,他并不是简单地张大嘴啊啊啊地哭,这种哭法是刘隆的哭法。 江平是一边哭一边说,而且吐字清楚,追述先帝生前的功绩以及惋惜先帝怎英年早逝,最后期望先帝保佑新皇保佑大汉。也许最后一部分江平哭得最真心实意。 第7章 改掉坏习惯,难道还要挑日子 昨夜吹了一夜的北风,刘隆上午醒来发现下大雪了。 大雪足足有一尺多深,殿外传来窸窸窣窣清扫积雪的声音。江平弓肩缩背,双手拢在袖中,回到内室。 他先低头趴在摇篮上嘬嘬嘬地逗刘隆,刘隆发现江平的睫羽上竟然结了一层冰晶,脸颊冻得通红。 王娥端来一盏热水递给他取暖,江平接过来双手捧着:“王阿姆,你不知道外面多冷,据说哭灵的嫔妃都冻晕了两个。” 王娥心中叹息一声,按照祖制,无子的嫔妃要去给先帝守陵。先帝宫中唯有两子,且都生母早逝,这些嫔妃怕都要去皇陵过清苦的日子。 江平不等王娥回复,继续道:“皇太后知道了,就让体弱的妃嫔回去修养。” 王娥念了一声西王母保佑,真心实意道:“皇太后陛下仁慈。” “可不是呢,前几天就派人过来说,只让陛下身边人代为哭灵。今天,我还发现大皇子和四位公主也都没去,是他们身边的人过去哭灵。” 江平停顿下来,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道:“那些人会哭什么灵,张着嘴只会啊啊啊地哭,翻来覆去就是‘先帝圣明’‘先帝怎么就去了’之类的,笨嘴拙舌。” 王娥听了,笑道:“他们怎么能比得上你?” 说完,她走到窗边,挑起厚厚的窗帘,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德阳殿和殿前的朱雀阙巍然屹立,仿佛雪谷中挺拔的青松,威严肃穆地守卫着北宫。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江平小口喝着热水,随意地半趺坐,一只脚从榻上垂下来,问道:“你想你家女儿了?” 王娥闻言身子一顿,眼睛垂下,然后转头看向江平道:“我进了宫,要守宫中的规矩。” 宫中为皇子选奶娘,选的都是身体健康刚生产没多久的年轻妇人。也就是说,为了养家糊口,王娥将亲生孩子抛在家中,自己却来宫中喂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刘隆。 江平听了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将杯盏放到案上,顺了顺衣服站起来,道:“你以为你那良人和老虔婆靠得住?” 王娥眉头微微一皱,不满地看向江平道:“我家君姑慈惠,视我如亲女,还请江黄门嘴里 积德。” 江平嘴一撇,不屑道:“男人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更何况还是小丫头?行,你相信他们是你的事,我呀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王娥刚才听到江平无缘无故骂君姑是老虔婆,心中愤怒,但她素日性格温顺,只稍稍告诫了一下。 但江平的下一句话却在王娥心中激起了涟漪,若非家计艰难,良人没有营生,她怎么会离家抛子来宫中做奶娘? 王娥想起良人和君姑平时的言行,和寻常百姓一样,但……王娥又想起了外面的鹅毛大雪,君姑老迈,良人粗心,万一…… “江黄门,刚才是我失言了。我现在要怎么办?当初宫中人说了,每月给我家送钱谷,但也说了不让我归家。”王娥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听到王娥道歉,江平的脸色这才舒缓一些。他道:“我最近认了干兄弟,他干着采买的行当。你拿些钱给他,让他买一头哺乳的母羊送到你家。这羊奶虽比不上人奶滋补,但比米粥好多了。” 王娥听了千恩万谢,赶忙取了几串五铢钱来。江平接过来,数了八百钱,掂着道:“一只羊大约五六百钱,剩下的是给那人的辛苦钱,你别舍不得。” 王娥自然知道宫中的规矩,稍微一动就要花钱,更何况是托人办事。她点头道:“我明白。” 江平瞥了眼王娥的钱箱子,嗤道:“你还有几分聪明,没把赏钱送回去,不然将来必要落个人财两空。好好留在手里,给你女儿攒嫁妆。” 江平不等王娥回答,揣着钱冒雪出去了。 刘隆将二人之间的言辞往来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伤悲来,不住地感叹东汉资源的贫瘠。 若刘隆这样小婴儿在现代,还可以冲婴幼儿配方奶粉喝。然而现在,他只能抢别人的母乳喝。 “陛下,你饿了吗?”王娥的脸上依然带着对女儿们的担忧。 第14章 刘隆“啊”了一声,大口喝起奶。 多想无益,唯有长大了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 大约半个时辰后,江平从外面回来了,身上还带着雪花。 “幸好我去得早,也是赶巧了。我那兄弟说了,下午必将哺乳的母羊送过去。”江平道。 王娥千恩万 谢,江平摆手道:“别说虚的,你好好照顾陛下比什么感谢的话都强。” 正说着,有宫人提着饭菜送来。江平指着稍大的食盒对王娥说道:“趁着饭菜热乎,你先去吃饭,我守着陛下。” 江平刚冒着风雪为王娥办事,王娥心中感恩,故推辞道:“江黄门你刚从外面回来,还是你先去吃饭驱寒。” 江平道:“你赶紧趁着热气把饭菜吃了,不然凉了就难以下咽。咱们都是自己人,别和我客气。” 王娥闻言,想了下,又道了一声谢,提着食盒到偏殿去吃饭。皇帝驾崩,宫中要为陛下守孝,但王娥的饭菜中却出现了肉食。 一道炖猪肘子,一道鲫鱼汤,还有一碟萝卜豆腐汤,再加上一碗小米饭。 王娥看到炖猪肘子反射性地皱起眉头,乳娘的饭菜几乎没有盐,而且油油腻腻的。王娥每次吃饭时,都是往嘴里硬塞,直到塞不下。 进宫入选乳娘之前,王娥知道每顿有鱼有肉,心中万分庆幸。但现在,她连多看一眼肘子和鲫鱼汤的想法都没有。 她匆匆把饭菜塞到肚子里,回到内室。江平站起来,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橘子抛给王娥,道:“这是别人孝敬我的,酸酸甜甜,你压压味道。” 王娥双手接住,道:“谢谢了。” “直接吃太凉,你架个火篦子放到上面烤。别烤焦,烤焦了苦。”江平一边提着食盒往外走,一边说道。 “嗯,我知道了。”王娥不知为何心中的愁绪去了泰半,连胃里的恶心也去了几分,坐在摇篮边上,守着刘隆烤橘子。 所以刘隆再次醒来时,满室飘着暖暖的橘香,心中舒缓起来,啊啊啊地和江平玩了半个时辰。 江平抱着刘隆在屋内走来走去。刘隆听到宫女说,大雪从昨夜下到现在,料想外面早已银装素裹,惟余莽莽了,心中不由得畅想着要去外面玩雪。 “啊。”刘隆一面叫,一面用手指着外面。 “哎哟喂,我的祖宗,外面还下着雪,冻得人发抖,你出去干什么,等开春天气暖和,我再抱你出去玩。”江平苦恼道。 “啊。”刘隆转过身对着江平,缩在袖筒里的胳膊举起来,双臂抱着江平的头,又“啊啊啊”了几声,意思要与江平定 下约定。 江平见状,反而笑起来,脑袋在刘隆的双臂里颤动起来。 “知道啦,知道啦,我记住了。”江平看着刘隆板着的小脸,笑着连连保证道。 长秋宫。 一身素服的邓绥正在伏案处理公务,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是邓骘和邓悝两位兄长过来了,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容。 邓骘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剑眉星目,英伟挺拔,若非他时常板着脸,恐怕姿仪更要美上几分。 邓悝相比于邓骘则多了几分跳跃,两人站在一处,显得有些轻佻。 两兄弟和妹妹邓绥一样,拥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 发际线保卫战不止在刘隆的上辈子遍地开花,在古代也依然存在,据说王莽就曾有这样的困惑。 “王莽秃,帻施屋。”王莽在帻上加了盖子,掩盖发量。可惜,还是没能掩盖住。不仅当时的人知道,就连一千多年后的刘隆也知道。 现在看来,邓骘兄弟将来不会像王莽一样有秃发的烦恼了。 窦氏是邓氏的前车之鉴,那王莽出身的王氏家族也是邓氏的前车之鉴。 王莽被一群“奉天法古”的儒生忽悠瘸了,自己也深信不疑,陷入狂热之中,事事必依古。他颁布的政策,非但没解决老问题,反而产生了新问题,真不知让人如何评价。 王莽改制失败,成为西汉灭亡的替罪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东汉统治者从光武帝到邓绥,一脉相承地回归理性,注视实务。 兄妹寒暄之后,邓绥的目光落在邓悝身上,眉头微皱。相似的面容,相似的身材,邓骘坐得笔挺犹如小白杨,而邓悝歪歪扭扭仿佛就是野槐树。 邓悝被皇太后妹妹看得极不自在,不由得坐直身体,摸着鼻子,问:“陛下,我有什么问题吗?” 邓绥见他坐好,这才看顺眼许多,提醒道:“三兄是世家子,以后万不可做市井无赖样。” 邓悝闻言,辩解道:“大兄也这样说过,我已经改过了,只不过因为家人相聚,放松之下,带出了从前的习气。以后必定改。” 邓骘毫不客气地拆穿三弟:“我说过他许多次,口上应着,只好了几天,又重新犯了。” “大兄……”邓悝又辩解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大兄总得给我时间来改。” 邓绥打断道:“改掉坏习惯,难道还要挑日子?” 第8章 伯姚与仲姬 邓悝闻言,只感到自己的心如同外面的积雪一样,冰冰凉凉。 “从现在就开始改,大兄你替我盯着。阿父曾经说过,咱们兄弟姊妹中,三兄记性智力上佳,但最是散漫,需要时时有人鞭策。”邓绥继续道。 第15章 邓悝苦着脸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改,我向大兄和皇太后保证。” 说完这些,邓绥这才问起两人的来意。两兄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天气骤变,过来探望一下邓绥的身体,并询问可否有需要他们兄弟做的事情。 邓绥认真地听完,脸上露出笑容,道:“我身体很好,两位兄长不必担忧,至于事情,两位兄长守卫好宫廷便是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邓绥说着,不知为何刚才宫女给邓悝奉热汤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她被迫看了一遍又一遍邓悝的动作,神色渐渐凝重。 “世家子弟最容易犯的就是‘奢’和‘傲’。我家忝居高位,更要注重这些。自古以来,高位最难居。”邓绥说道。 邓骘道:“臣谨遵皇太后教导,一定严加约束族人。” 邓悝在一旁凉凉道:“还严加约束呢?大兄简直就是想把我们勒死,堂堂皇太后母族,遇事老往后缩,那些四姓小侯个个张狂过市,不可一世。” 东汉初期,外戚樊、郭、阴、马四家的子弟封侯,但无封邑,因此被称为小侯。后来四姓小侯泛指樊、郭、阴、马四家子弟。 邓氏也是东汉的开国元勋家族,如今妹妹做了皇太后,邓悝自认家族现在的门第和四姓平起平坐了。 “闭嘴。”邓骘喝道:“咱们家兄弟就数你爱招摇生事。” 邓悝摊手,转头看向邓绥,希望皇太后妹妹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可惜,邓绥站在邓骘一边。她娓娓道来:“三兄爱打抱不平,我焉能不知你的性子?看到不平之事,听见不忿之言,必定要直抒胸臆。《书》曰‘世禄之家,鲜克有礼’。四姓小侯必有骄奢淫佚者,我们邓氏更要引以为戒。” “我刚才所言‘奢’和‘傲’二事,其实三兄已犯了‘傲’字。” 邓悝听了正要反驳,邓绥继续道:“你见四姓小侯嗤笑其张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小侯难道都 是粗俗鄙陋?其实不尽然,他们之中亦有或文采出众或德行高洁之人。” “你嗤笑他们张狂,嗤笑他们张狂的你,难道不也张狂吗?还有,刚才宫女过来奉汤,你颐指气使恍若无人。长此以往,若不加以改正,三兄怕是将来变成窦氏兄弟那样傲慢无人。” 邓悝被妹妹毫不留情地批评一通,脸立马红胀起来,又羞又愧。但最后听到窦氏兄弟,顿时脸色苍白,头冒冷汗。 “我知道错了,多谢皇太后提点。从今往后,我必三省吾身,以窦氏为鉴。”邓悝伏地请罪。 邓骘也跟着请罪道:“三弟有过,我为兄长不加提醒,不督促他改正,也有罪。” 邓绥叫二人起来,宽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两位兄长快起来,咱们都是为了家族绵延,还望两位兄长不要怪我心直口快。” 邓悝忙道:“正是一家人,皇太后才直言相劝。皇太后说的有理,我心服口服。” 邓绥点头,又接着道:“先前阿父在时,也教导我们兄妹谦恭谨慎。《传》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今日之宠禄胜往昔之十倍百倍,邓氏也要比往昔谦恭谨慎十倍百倍。” 兄弟二人离开长秋宫,路上邓悝心有余悸道:“妹妹比往日更有威严了,言行举止比男子更有章法,怪不得族中叔伯叫她诸生。” “不可妄言,那是皇太后陛下。”邓骘提醒道。 邓悝道:“知道啦,知道啦。”兄弟二人在一处岔路口分开,各自带着卫队分头巡逻。 雪依然在下,很快覆盖了邓氏兄弟的足迹。 雒阳城。 一位中年男子牵着一头羊,托着大肚子,敲开一家百姓的门。这幢三合式房屋坐南朝北,一栋正屋,左右两侧是廊屋。 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中年人堆着笑脸道:“这是王娥家吗?去宫里当乳娘的王娥。” 天寒地冻,小姑娘在外面套了一件成女的旧夹袄。听到大汉这么问,小姑娘脸上露出警惕之色,问道:“你是什么人?找她做什么?” 中年人松了一口气道:“我受宫里贵人的嘱托,给王娥家送母羊来的。” 小姑娘看到冻得发抖的母羊,以及听到从中年人腹部隐约传来的咩咩 声,让开身子,请中年人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中年人问道:“我听说王娥有个小女儿,这母羊就是为她准备的。” 小姑娘道:“我叫赵伯姚,妹妹刚四个月叫仲姬,我们都是王娥的女儿。伯伯,我阿母还好吗?” 中年人道:“好着呢。你先带我去牲口圈,把母羊和小羊安置好。”中年人托了托啤酒肚,原来里面藏着两只小羊羔。 伯姚引着中年人去了东廊屋。门口悬着草帘子,伯姚打帘子,一股浓郁的味道差点把中年人熏得流泪。 一头猪哼哼哧哧拱地,地面上已有几个大坑,为猪取暖的茅草散得到处都是。若非拴得牢,这屋里恐怕没有下脚的地方。 除了猪,还有一笼鸡和几只鸭子,咯咯嘎嘎,热闹非凡。 中年人一边将小羊掏出来,一边道:“你家的牲口养得真精神。” 伯姚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道:“他们平日里都是我在喂养。伯伯,你还没回答我,我阿母好不好呢?” 中年人拍了一下脑袋,说道:“看我这记性,你阿母现在发达了。你阿母去宫中奶孩子,你猜她奶了谁?” 第16章 伯姚心里嘟囔道:“我才不猜呢。那个小孩难道是没娘,所以才专门抢别人的娘?” “王娥奶的可是当今皇上。”中年人的言语中带着激动和遗憾。 伯姚听了,眼睛瞬间睁大,不可置信道:“皇上?” “皇上还喝奶?” 皇上怎么会喝奶?这超乎了伯姚的想象。伯姚脑中的皇上是一位天天吃肉,一不开心就砍人头的老爷爷。 中年人笑道:“皇上刚一岁,自然要吃奶。”其实连四个月还没到哩。 “一岁还能皇帝?”伯姚呆呆地问道。 “说什么傻话?人家那是龙子龙孙,命里注定当皇帝。”中年人一面说,一面把羊找个角落拴好,两只小羊追着母羊找奶取暖。 “你这死丫头,怎么不出声?刚才敲门的人是谁?”廊屋的草帘掀开,走进来一个瘦削的女子。 外面的寒风卷着女子的目光冷冰冰地落在伯姚的身上,她骂了一声,又看向中年人,问道:“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中年人反问: “你是谁?我受人之托,给伯姚家送母羊和小羊羔。” 伯姚眼睛一转,突然说道:“她是我阿爹新纳的妾。” “死丫头,你说谁是妾?”女子勃然大怒。 中年人了然。他是上林苑令的手下,负责往太官处送牲畜野味,今日受人所托,给陛下的乳娘家送母羊。来之前,那人让他了解下王阿姆家中情况。 果然。 中年人哼了一声,心中鄙视王阿姆的良人。再一看,这女子穿着簇新的厚袄,王阿姆的大女儿则穿旧衣。 眼见女子要打自己,伯姚赶忙躲在中年人身后。中年人一把抓住女子的手甩开,低头问伯姚道:“我要给你阿父报喜,你带我去见你阿父。” 伯姚点头,回头冲女子一笑,道:“这是宫里的贵人,得罪了他,可要是杀头的。” 中年人会心一笑,这小丫头怪会狐假虎威的。但是小丫头的性格着实对中年人的胃口,他乐得当被狐狸假借威严的老虎。 “我是上林苑丞,不才区区四百石。”中年人转头对女子说道,然后一大一小往正屋走。 “四百石是多大的官,伯伯?”伯姚路上发问。 中年人道:“没多大,就是比三老还多三百石。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中年人归少府管,直接为皇室服务,因而比寻常的官吏更容易见到宫中贵人。 伯姚似懂非懂,将人带到堂屋去拜见王阿姆的良人赵贺。 伯姚脸上带着一股神气,道:“阿父,阿母托宫中的伯伯给仲姬送一只母羊并两个羊羔,已经在圈里了。阿父,你要好好谢谢伯伯,要不然仲姬恐怕就要挨饿了。” 赵贺听到伯姚的话,脸上惊疑不定:“王娥有音信了?” 中年人笑容不变道:“恭喜贤兄,王阿姆现在贵为皇上的乳娘,在宫中一切都好。” 赵贺吃了一惊,脸上闪过惊讶、激动、后悔和心虚,最后定格在喜悦上,连声道:“好好好!多谢贤兄告知,同喜同喜,伯姚去准备饭菜。” 伯姚一点都不买账,道:“我要照顾仲姬,你让霜姨准备去好了。你常说她手艺好,要我跟她学。如今贵客来了,我怎么敢献丑?” 中年人摆手道:“不用了,赵兄客气了,我等会还有事儿,不在这里用饭。我去看一眼仲姬,也好给王阿姆有个交代。” 赵贺脸色讪讪,赶忙将人迎到西边的耳房,屋里面还搭着一块小木板,上面放着破旧的被褥。 仲姬就躺在上面,周围用破破烂烂的衣裳围着,睡得正香。 “王阿姆每月的俸禄不少,怎么不给仲姬做个保暖的襁褓?”中年人仿佛自言自语道。 赵贺白着脸辩解:“这两天才得了钱谷,外面大雪,还没来得及去弄。” 中年人点头道:“原来如此。下雪不冷化雪冷,得早日弄好,不然冻着了小孩怎么办?” “是是是。”赵贺点头哈腰。 中年人看向伯姚,问道:“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阿母?” 伯姚转头和一脸焦急的阿父对上,立马转过头,想了想道:“我和仲姬很好,请阿母不要担忧。我长大了,会照顾好仲姬的。” 赵贺松了一口气。中年人笑着应下,心中赞道,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娘。 第9章 新年属于刘隆(邓绥) 次日下午,王娥就得到了家中的消息。在听的过程中,王娥的神情看似很平静,甚至让江平误以为她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然而,只是看似而已。王娥听完就呆呆地守在摇篮边,恍若被妖精抽走了精气。江平发现后,不耐烦地挥手让王娥去休息,他来守着陛下。 中年人并不是简单传达伯姚的话,而是详细走访,并将查明的情况一一告知王娥。 半个时辰后,王娥从歇息的耳房回来了,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 “其实,来做乳娘之前,我就有预感。”王娥自言自语:“我一去至少七八年,那人如何守得住?我只有两女,君姑和良人日夜盼着要个男娃。” 江平和王娥隔着炭盆相对而坐,燃烧的竹炭看起来像橙红的落日余晖。 “那你为什么还来宫中做乳娘?”江平拨弄着竹炭,低着头问。 王娥沉默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家中的田产为给先舅治病卖得只剩下三四亩,良人长吁短叹却无实际行动。眼见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怕到家中一旦发生意外,就可能卖儿鬻女。因此我偶然听闻宫中采选乳娘,就过来了。” 第17章 人若活不下去,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大女儿伯姚已经八岁,出落得标致,也许在赵贺和君姑的眼中,将人卖入贵人家中为奴为婢是为伯姚好呢。 王娥将这个猜测深深地埋在心底,然后用“信任”“慈惠”“良人”“夫妻恩情”等等美好的词语一层层盖上夯实,然后自我催眠一切安好。 如今,王娥将伪造的美好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她感到难堪和悲痛之余,又有一股轻松。 “你很幸运。”江平一边添竹炭,一边说道。 王娥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轻松道:“赵贺爱找谁就找谁,我只要伯姚和仲姬好好的就行。” 提到大女儿,王娥的眼睛闪过自豪,兴致勃勃地和江平说起伯姚的趣事来。 “伯姚比我还聪明,她曾跟着先舅学过《诗经》。你知道《诗经》吗?” 江平轻哼一声,对王娥的小看有些不满:“我当然知道《诗经》,在宫里也读过《诗经》。” 这件事把王娥惊着了:“宫里竟然还教这些 ?” 江平道:“托大长秋和尚方令的福,他们二人曾派人教过一批小寺人,我就在其中。只不过我们是囫囵读完,不如那些儒生理解得透彻。” 王娥赞道:“大长秋和尚方令真是好人。” 江平没有反驳王娥,对她说的话深表赞同。无论是大长秋还是尚方令,这二人都对他们这些孤苦无依的小寺人态度慈和,心存恻隐。 “你算是熬出来了,往后有你的好日子。”江平打破沉默,说了一句安慰话。 “是呀。”王娥感慨一声,低头注视正在熟睡的刘隆。 陛下是她生命中的贵人,而刘隆生命中的贵人正在用热布巾敷手腕。 邓绥端坐,双手放在桌案上,上面敷着散发药味的布巾。 “陛下这是关节过度劳累,以至于手腕疼痛,无须吃药,只要早晚或者疼痛之时用布巾热敷即可。” 太医令叮嘱道:“陛下休息几日就好了,期间切忌让关节再劳累。否则,积劳成疾,那时再寻医问药也无济于事了。” 邓绥听了,颔首道:“朕知道了,劳你跑一趟。” 太医令见皇太后神色如故,不知她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又进一步劝道:“陛下日理万机,也要注意劳逸接合。你今日的手腕之疾,便是来自这里。臣请陛下在批阅奏表之际,多加休息。” 邓绥闻言笑道:“朕已知晓,以后会多加注意,太医令多虑了。” 太医令见皇太后展露笑颜,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道:“是老臣多虑。陛下好生保养身体,老臣告退。” 太医令走后,邓绥转头看向坐在身下方的班昭,笑道:“大家还请帮朕。” 班昭颔首应下,又道:“陛下春秋正盛,不要仗着年轻胡来,要注意保养身体。不然,以后悔之晚矣。” 邓绥闻言,面露忧心道:“先帝弃我而去,皇帝冲幼,将社稷托付于朕。朕不能不以国家之忧为忧,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懈怠,唯恐自己才浅德薄,无补国事,无益社稷。” “朕早一刻批阅完奏章,百姓就早一刻免受弊政之苦,就早一刻沐浴皇恩。朕生病,尚有太医看诊,药丞奉药,宫女照料,但百姓呢?唯有受疾病苦楚煎熬。” “若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朕又何啬己身?”邓绥的最后一句话虽然言辞温和,但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班昭听了,神情一怔,然后脸上流露出震惊、自豪以及欣慰的神情,道:“大汉有陛下,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班昭被先帝请入宫中教导皇后嫔妃经书,并天文、算数。当时宫中皇后嫔妃忙于争宠,唯有邓绥勤奋好学,手不释卷。 即便被立为皇后后,宫务繁忙,她也没有停止学习。后来,先帝见她见解不俗,令她晓预政事。 如今邓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出乎班昭的预料,更让班昭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自豪。 追着问自己问题的小姑娘已经长大,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棵参天大树。 邓绥听到班昭的夸赞之语,脸上反而露出窘迫之色,道:“人能皆能巧言,如今朕尚未办成一事。朕请大家且观我后效,日后再论社稷福祸。” 班昭笑道:“圣人垂拱而治,陛下有此心,万事已成泰半。” 邓绥欲言又止,这样的表情在班昭看来是皇太后“羞涩”了。 其实,邓绥是想要反驳班昭所言的“垂拱而治”。班昭是邓绥的老师,但堪为邓绥老师的不止班昭一人,还有先帝。 邓绥曾跟先帝参预政事,对国家弊病,帝王权术有过了解。垂拱而治的圣人不适合现在的大汉,邓绥如是认为,先帝也对垂拱而治嗤之以鼻,反而更信奉申韩之术。 邓绥想要分辩,话到嘴边却觉得没什么意义。未曾到达山顶,怎么能想象出一览天下的浩然? 言语就像思想探到外界的一只小小的触角,就如同露在水面的冰山。相比于浩博的思想,言语显得贫瘠而干瘪。 “大家过誉了。”邓绥最后说道。 邓绥的手腕劳损,却没有妨害她处理政务的速度。她身边有宫女翻页,班昭代笔。 刘隆的日子优哉游哉,雪停之后,他本要恢复哭灵。但皇太后口谕,天气寒冷,皇帝年幼体弱吹不得寒气,仍使他在宫中修养,还由身边的人代为哭灵尽孝。 第18章 江平和王娥接到口谕后,真心实意地称赞皇太后仁慈。 不知不觉,就翻了年。先帝驾崩,诸事从简,又因皇帝 年幼,诸事再简,但仍他被江平抱着参加几场皇家典礼。 他现在不能吃山珍海味,也不能发表高谈阔论,只能被动参与或在睡梦中参与。大典之上,小婴儿睡着了,很正常嘛。 旧年属于先帝,新年属于刘隆(邓绥)。 新年改元延平,邓绥开始颁恩加赏。太尉张禹迁为太傅,徐防升为太尉,二人录尚书事,总管百官。 大皇子刘胜封为平原王,大公主刘保加封为脩武公主,二公主刘成封共邑公主,三公主刘利封临颍公主,小公主刘兴封闻喜公主。 新年仿佛能把寒冷驱走似的。平原王和四位公主竟然来宫中拜见刘隆,还恰好是刘隆醒着的时候。 刘隆接受了兄姐的行礼,在兄姐询问王娥他的情况时。刘隆“啊啊“地示意江平抱起他,打量起平原王和四位公主来。 大公主刘保的年纪最大,约莫十岁,文静秀气,身子瘦弱,说话柔声细语。 平原王刘胜年龄次之,约莫九岁,脸色苍白,说话微喘,小脸一直绷着,恭敬守礼。 二公主刘成和三公主年纪相仿,都是六七岁的小姑娘,三公主更加活泼。 四公主刘兴只有三四岁,年龄尚幼,懵懵懂懂,一看就知道是被兄姐拉过来凑数的。 若是成年人像刘隆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人,要么被打,要么被骂。但谁让刘隆还是个小宝宝? 只见他黑溜溜的眼睛在五人身上咕噜来咕噜去,似乎再看这些兄姐和他的相似之处,不惹人厌,反而有些讨喜。 大公主刘保凑上前,道:“陛下是在认我们姐弟吗?我是你大姐,来,让大姐姐抱。” 江平觑了眼大公主细弱的手腕,生怕大公主力弱把皇上摔了,忙道:“启禀大公主,皇上年幼怕生。” 江平刚说完话,刘隆配合地将头转过去埋在江平的怀里。 大公主刘保一顿,笑着摇头道:“皇上……”她刚要出口说“果然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毕竟是皇上,这样的话说出来终究有些不妥。 “聪慧。”刘保想了一个夸赞的词补充道。 刘隆为尊,大公主为长。江平听了大公主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微笑。 刘保和刘胜带着妹妹们询问完刘隆的起居进食,又叮嘱江平和王娥要细心照料陛下,就告辞离开。 几人走后,江平松了一口气,将刘隆放回摇篮,看了眼外面,见无人才低声对王娥埋怨道:“也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公主倒是无碍,但平原王……”江平天然对平原王刘胜怀有警惕之心。 平原王刘胜曾经可是与刘隆“争过”皇位呢。 第10章 陛下与她们不同 夜深了,北宫中的烛火陆续灭了,然而长秋宫依然亮着灯。暖橙橙的烛光透过窗户温暖了初春的寒夜。 宫女陆离为皇太后铺完床,在床尾放上汤婆子,转头看见邓绥仍在读书,于是上前劝道:“陛下,夜深了,该休息了。” 邓绥应了一声,直到看完二十页,才将书合上。书封皮上写着《汉书》。 “婢子记得陛下已经看过好几遍,怎么还在看它?”陆离笑着将书收起来,放到桌案上,好奇道:“这书怎么那么好?” 《汉书》是曹大家的兄长班固所著,里面的表和天文志还尚未完成。 “书常读常新。班孟坚文采斐然,笔力遒劲,书中又甄采典雅瑰玮之文章,令人读之口齿生香,心神怡然畅美。” 邓绥脸上流露温柔的笑容:“最近诸事繁忙,身心倦怠,唯有读书聊以自娱。” 陆离认为读书伤神,不理解皇太后为什么能从书中放松身心,问道:“我一读书,要么脑子嗡嗡看不进一词,要么浑浑噩噩不知所往。陛下为什么读书会心情和畅?” 邓绥一面在陆离的伺候下卸妆换衣,一面为她答疑解惑:“朕读书之时,遇到难解之处,不求甚解,从容静心,无他挂碍,也无其他目的,翱翔畅游,自得书中之乐。” 陆离如获至宝:“那婢子下次读书时试试。” 邓绥收拾妥当,转头对陆离说道:“明日阿母带着家中子侄要来,你备上几套笔墨纸砚。” 陆离为邓绥掖好被角,一边放下帷帐,一边说道:“婢子记得了,陛下早些安置。婢子就守在外间,陛下有事叫我。” 帷帐落下,陆离依次吹灭殿中的蜡烛,然后举着一个小烛台走到外间躺到榻上睡下。 次日上午,邓绥的母亲阴骊珠带着小儿子邓阊并邓骘儿子邓凤来到长秋宫。 “阿母。” “皇太后。” 母女相见却隔着世俗礼法。邓绥请母亲坐下,又朝幼弟邓阊和侄子邓凤微微点头,让他们起来。 “阿母怎么不让其他兄弟和侄子也一起过来?”邓绥笑问道。 阴骊珠道:“你其他兄弟都要上值,那些侄子除了凤儿略懂事外,其他 则年龄尚幼不懂礼仪。因此,只有阊儿和凤儿来了。皇太后今日身体如何?我瞧着比往常憔悴。” 邓绥笑道:“近日身体平安,只是瞧着清减了些。”说完,邓绥转头问陆离:“中郎将和校尉来了吗?若没有来,派人去催下,就说母亲、阊弟并凤儿过来了。” 第19章 邓骘是虎贲中郎将,负责宿卫宫中。邓悝调任城门校尉,守卫雒阳。 阴骊珠闻言忙道:“我们不打紧,他们的事情要紧。” 邓绥道:“因我之故,两人兄长长住宫中,不能晨昏定省侍奉阿母,又不能父子团圆教养凤儿,每想到此处,我便心生愧疚。可先帝早弃天下,皇帝年幼,我身无可依,只能以两位兄弟为臂膀。” 阴骊珠忙道:“陛下言重了。骘儿和悝儿能为国略尽绵薄之力是祖上庇佑。人常说‘兄弟手足’‘兄弟手足’,既然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姊妹,那便是相互扶持的臂膀手足。” “私情公谊俱得双全,陛下无须愧疚。” 邓绥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心中愧疚稍减,又问了母亲身体状况并家中诸人,得知一切安好十分欣慰。 问完后,邓绥将目光转向邓阊和邓凤,询问起他们的功课来。 “阊弟,你近日在读什么书?” 邓阊严阵以待,他本是不想来的,长兄和二姐与父亲一样严厉,父亲去得早。长兄接过重担,督促教导他们兄弟学习上进。二姐在家时,也时常监督他们。 二姐进宫,宫门深似海,鞭长莫及。邓阊的束缚少了一层,先帝驾崩后,长兄也去了宫中,于是近来无人管教他学业,这可让邓阊欣喜若狂。 他这些日子,每日到书房,只消对着下人说一声要安静读书,就可以躲进书房晒着暖阳,躺在床上睡大觉。 反正无人抽查,待饭时出来用饭,吃完饭又回到书房睡觉。家中诸人还都夸赞他勤奋刻苦。 然而,自从女娲造人后,万事皆可做假,唯有学识做不了假。邓绥没提问几句,邓阊就泄了底。 “这就是你近一个月读书的心得?”邓绥的眉头微皱:“我们兄弟姊妹自幼读经,你……你这水平还是如去年一样……没有长进。” 邓阊听到二姐这话,心中顿时大叫失策了。为 了应对抽查,他说自己在读《左传》。 好像去年春天,二姐就让大兄将自己的功课送到宫中批阅。自己现在所答内容,全部来自那份功课。 邓阊低头认错:“弟鲁钝,有负陛下期望。” 邓绥知道幼弟素来懒惰,唯有旁人盯着才能上进,心中已有了主意,此时便轻轻放过邓阊:“以后学习读书务必上心。” 邓阊以为逃过一劫,庆幸不已。 阴骊珠看着女儿笑道:“阊儿尚幼,等他成家立业就知道上进,就会有责任心了。” 说罢,阴骊珠为难地看向邓绥道:“他们兄弟中唯有阊儿是白身,如今也是陛下需要臂膀之时。我想着,不若让阊儿进宫帮衬陛下。” “嗯……”邓绥闻言面露难色。 阴骊珠一顿,斟酌道:“陛下,可是担心流俗之言?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如此,陛下不必在意这些,阊儿可比其他人可靠多了。” 邓绥决定还是如实告知母亲,于是语气温和道:“阿母所言确是实情。然而,阿母可曾见过那些一朝得势兄弟皆列于朝堂的外戚结局?先不说前汉的吕氏、霍氏、王氏,就说眼前的阴氏,现在子弟仍流放在外,宗族免官返乡。” “这些后族中也唯有邛成太后一族靠谦恭谨慎保全阖家性命。殷鉴不远,邓氏更要谦恭才好。” 阴骊珠听了,心中五味陈杂,脸色白了红,红了白,勉强说道:“陛下与她们不同。” 皇帝年幼,邓绥亲躬抚养,自然与亲生没有差别。而且,她女儿的才能在诸子之中最卓越,一定能想出保全家族的好办法。 然而,阴骊珠没有意识到,女儿邓绥已经想出了办法,那就是家族保持谦恭之道,严加管束族人门客。 邓绥笑着摇头道:“我们都一样。” 阴骊珠虽然不解,但女儿的话自然有她的道理,于是点头道:“既然是陛下吩咐,我也会约束家中子弟。” 邓绥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阿母最好了。” 阴骊珠闻言,被女儿反驳的难堪一扫而空,心情顿时明媚起来。母女俩又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 “凤儿最近学了什么?”邓绥和母亲说话之余,不忘邓凤的功课。 邓凤的回答中规中矩,邓绥听完,笑着勉励了他几句。 正说着,邓骘和邓悝两兄弟进来,各自拜过,母子父子兄弟叙起别离之情。 邓绥的目光扫过母亲、兄弟和侄子,感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心头。 邓绥想当皇后吗? 自然是想的。后宫明面上争的是宠,实际上争的是命,不仅有自己的命,还有家族的命,且看阴后结局就知道了。阴后被废,父亲自杀,兄弟侄子流放,合族免官,自己则抑郁而亡。 邓绥想当临朝称制的太后吗? 自然也是想的。身入局中,容不得她退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邓绥想保全家族吗? 自然也是想的。她身为皇太后,从来只有被废的皇后,很少有被废的皇太后。无论如何,她始终受人优待,但她的家族就不一定了。 邓绥想要邓氏走出不一样的路来,走出一条光明的道路来。 “前些日子,我与三兄说了世家子弟最容易犯的毛病,一个是‘奢’,一个是‘傲’。‘傲”字,我已经与三兄说了,今儿我把‘奢’也说了。” 第20章 阴骊珠邓骘几人忙倾耳恭听。 “‘奢’不必是每顿山珍海味,不必是每衣绫罗绸缎,但若对车舆仆从习以为常,就已经接近于‘奢’了。见微知著,防微杜渐。昔年纣王用象箸,箕子生忧,后来纣王果然以骄奢淫佚亡国。” “纵观前朝,世家之败,无不由此二字而来。我家子弟千万要引以为戒。”邓绥说完,眼睛注视着兄弟侄子。 几人皆道:“谨遵皇太后教诲。” 长秋宫里气氛凝重,刘隆的宫中却充满了欢声笑语。 “陛下,要不要这个?”江平举着一匹散花绫对刘隆说道。 刘隆伸手一摸布料,质地光滑细腻,花纹形态优美,错落有致。 “啊!”刘隆的小胖手攥着散花绫不妨,这布料做成衣服穿上一定会很舒服。 “陛下喜欢这匹,拿去给陛下做衣服。”江平颇通圣意地对织室丞说道。 织室丞笑着应下,又令人取出另一匹葡萄纹锦,“询问”陛下是否喜欢。 没见过世面的刘隆眼睛几乎看直了,样样 都喜欢。他还看到了和“素纱襌衣”一样的面料,薄如蝉翼,质地轻盈。 这样的面料做成直裾深衣罩在外面,一定会为自己添上几分潇洒飘逸。 刘隆不知不觉选了许多布料,一旁的王娥迟疑道:“这够了吧,太多了,陛下穿不完。” 江平还没说话,织室丞就笑着道:“我们都是为陛下服务,几百人一年到头不停歇地为陛下做衣服。这些不算什么,等陛下长大了,那时要做的衣服更多呢。” 江平听了两人的谈话,沉吟一下,拍板道:“就这些,你们根据衣服的质地和天气冷热做,勿要浪费。” 织室丞笑道:“江黄门你放心,皇太后陛下下令节省,我们自然记在心中。这些还远不到陛下的份例呢。” 刘隆听到众人的谈话,转头一看,发现榻上堆积如山的布料,心虚了一下,确实有点多。 他想要辩解,减一些布料,却被江平误解,又要织室丞拿布料过来选。往日得意的婴语,如今让刘隆尝到了苦果,他只好装睡。 当皇帝就是好啊,尤其是有个能干的母后! 刘隆躺在摇篮里畅想,将来政事有母后,自己也不用学习政事,只要躺平吃喝玩乐,当个快乐的小废物就好啦。 但谆谆教导兄弟侄子戒骄戒奢戒懒的邓绥,会如刘隆的愿,让他快乐开摆吗? 现在的刘隆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想过这将会成为一个问题。 第11章 帝六月能言 过了正月,天气转暖,国家诸事渐渐走上正轨,刘隆从寝宫宫苑区搬到崇德殿居住,一起搬到崇德殿的还有邓绥。 小婴儿刘隆住在前殿,邓绥住在后殿。崇德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更加接近前朝。 崇德殿旁边的德阳殿是百官朝会的宫殿。东汉每五日举行一次大朝会。要问刘隆为什么知道,当然是因为他被抱着上过一次朝啦。 那时,刘隆沉湎在乔迁的喜悦中,然而,次日天未亮,他迷迷糊糊之际,被人穿上衣服裹上襁褓,抱着去了大朝会。 大臣们参拜的声音彻底让刘隆清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穹顶。 抱他的人不是王娥,也不是江平,刘隆脸上充满了迷茫、不安和恐惧。许是婴儿的本能,他的眼睛开始氤氲起水汽。 刘隆努力憋住不哭,努力仰头去看抱自己的人,但只看到了线条柔和的下巴和闪耀着光芒的珍珠耳坠。 许是感到刘隆的动作,邓绥低下头,与可怜兮兮的刘隆对上,小幅度晃了晃他的身子。 原来是母后呀! 刘隆虚惊一场,将心放回肚子,这才有兴趣打量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外转头,瞥见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发现一个也不认识。 邓绥原以为刘隆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会哭闹,没想到他竟然看了一眼自己就咧嘴笑起来。见状,邓绥心中涌起一股慈爱之情。 下朝后,刘隆被邓绥抱回崇德殿,交给江平和王娥。二人自从与刘隆一起搬到崇德殿后,平日言行收敛许多,尤其是江平,他私下里结交其他寺人的动作都小了许多。 俗话说“三翻六坐”,经过刘隆的不懈努力,他终于在不到六个月的时候学会了坐。 学会坐之后,时间仿佛在刘隆身上按下了快进键,没过两天,又学会了爬。 摇篮已经影响了刘隆的发挥。 现在他睡觉的地方从摇篮换成了装上护栏的床榻。为了防止刘隆摔伤,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有棱角的家具也都用锦缎包上。 邓绥站在旁边,含笑看着刘隆在床榻上拿着木雕和金银铸造的玩具爬来爬去。 无聊的日子里,刘隆 只能用无聊的游戏打发时间。 “圣上聪慧,竟然将木雕摆得这么齐整。”过来汇报的邓骘见刘隆如此,惊讶道。 刘隆听到这人说话,抬头看他,想起这人是邓骘,母后的兄长,也是母后最重要的臂膀。 “陛下竟然能听懂我说的话?”邓骘见刘隆的神情,又惊道。 邓绥闻言,朝刘隆伸手,就看见床榻上壮实的婴孩飞快地爬过来,并往邓绥的手里放了一只他心爱的“小香猪”。 第21章 邓骘的儿子邓凤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邓骘已经不记得,但绝不会像陛下这样聪慧。 大人总爱逗小孩子,邓骘也不例外。他见皇上将木雕爽快给了妹妹,于是他也像妹妹那样向刘隆伸出了手。 刘隆最讨厌这样没有边际感的大人啦。 他的眼珠子一转,嘿嘿笑起来,转身装着要去拿玩具,然后又爬回来坐下,拳头向下虚虚攥着。 邓骘长手长脚,见状又将手放低了一些,以便接着陛下送给他的东西。 “啪”。 与清脆的声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刘隆白嫩的小胖手。小胖手拍在了邓骘麦色的修长大手上。 空的? 一向稳重的邓骘罕见地怔愣起来。 “咯咯咯……”刘隆看见邓骘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开心极了,甚至一不小心翻倒在榻上。 “这……”邓骘不可置信:“陛下在骗我?” 周围的人都被逗笑了。江平原先看到刘隆送皇太后东西,心中半寒酸,但如今见到中郎将和自己一个待遇,不,他还不如自己的待遇,至少陛下没有骗他。 江平的心情顿时好上许多,脸上含笑解释道:“中郎将勿怪,陛下年幼不知事。我们这些天天在跟前伺候的人也很难从陛下手里得到陛下心爱的玩具。” 邓骘哭笑不得,闻言好奇道:“那皇太后……” “皇太后陛下自然与旁人不一样。”江平说道。 邓绥听了莞尔一笑,将“小香猪”递给宫女陆离,让她好生收起来。嘱咐了江平王娥几句,她与邓骘一起出了西暖阁,回到东暖阁。 邓骘是过来汇报先帝下葬的事情,闻言,邓绥的神情从刚才的轻松变成了凝重。 东暖阁的氛围与西暖阁的温馨轻快截然不同,江山社稷沉甸甸地又压在邓绥的心头。 三月初七,先帝下葬于慎陵,庙号穆宗,谥号孝和帝。不刚不柔曰和。 三月初十,清河王庆、济北王寿、河间王开、常山王章始就国。汉和帝即位后,将几位兄弟都留在京师。一众兄弟中,他对清河王庆最为亲厚。如今和帝下葬后,这些诸侯王被安排就国。 刘隆有些郁闷,他竟然有了个备胎,确切来说是皇位的备胎。这件事还是江平打听出来,在他愤愤不平地与王娥嘀咕中,让刘隆知道了。 备胎叫刘祜,是清河王庆的儿子,聪明伶俐,很得皇太后喜欢。在他爹清河王就国后,刘祜就和嫡母耿姬留在了京师。 按理来说,他的兄长刘胜是第二继承人,也是他的“备胎”。然而,邓绥立幼废长,已经放弃过刘胜一次。 假使刘隆不幸夭折,邓绥即便立了刘胜,刘胜恐怕也会对邓绥和邓氏心存怨怼。邓绥和邓氏当然不会这么做。 “哎……”江平和王娥嘀咕完,长吁短叹,心中对待皇太后更加谨慎。 “万幸万幸。”江平伸手将刘隆摆好的玩具弄乱,让刘隆气得哇哇直叫。 万幸皇上年纪还小,无论从法理上还是便于专权上,刘隆都是邓绥和邓氏的最佳选择。 刘隆直挺挺地躺下,然后在床上翻滚,心里拿自己和刘祜相比。据舅父说,刘祜爱好史书,小小年纪经书也读得不错。 刘隆咕哝了句,他可是读过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而且会说几句《论语》里的话,还懂数理化,虽然大部分忘得差不多,但综合实力肯定比那什么刘祜大兄弟强。 刘隆又爬着坐起来,继续摆弄他的玩具。江平不屑地说道:“那什么刘祜肯定没有我家皇帝聪慧。” “啊!” “就是就是。” 刘隆抬起头附和,看名字就知道刘祜这家伙不如自己。刘隆自己是龙(隆),备胎大侄子是虎(祜),龙肯定比什么老虎厉害。 思考完毕,刘隆朝着江平道:“啊啊啊!” “陛下要吃饭了。”江平脑海中自动翻译,皇帝确实如他所言很聪慧,会用固定的音调和拟声词表达自己的 意思。 这个饭不是喝奶,而是吃蛋羹。刘隆已经六个多月,而且长了两个小米粒似的牙,可以吃辅食啦。 宫中养小孩精细,认为人奶滋补,一般小孩到了三四岁还不曾断奶。 但实际上,婴儿在六个月左右,母乳已经渐渐跟不上婴儿所需的营养了,需要逐步添加辅食。 刘隆终于等到这个时间。然而,第一开始江平和王娥不理解他这个“啊啊啊”是什么意思,急得刘隆抓耳挠腮。 前殿的动静惊动了邓绥,她亲自过来探看,也不解刘隆的意思。皇帝一向乖巧懂事,怎么今日如此吵闹?莫不是病了? 邓绥叫来太医令,太医令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明堂,一看那胖藕似的胳膊腿儿,还有那一脸精力旺盛的样子,肯定没什么大问题。 刘隆比划半天,见众人不懂,只好偃旗息鼓,等待时机。邓绥心中担忧,嘱咐了句江平和王娥这几日要细心照顾皇上才离去处理政务。 时机来了。 宫女提着食盒过来放到案上,刘隆立马又叫起来,吓得江平赶紧过来要检查刘隆的身体,查看是不是磕着碰着。 刘隆一面挣扎,一面冲着食盒叫。江平和王娥都不明所以,只得顺着刘隆指的方向看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王娥心中一咯噔,想起来家里长辈说过,小孩的眼睛最是干净,莫不是那里有什么东西? 第22章 王娥和江平对视一眼,显然,江平也和王娥想到了一处。江平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宫中的庙里为刘隆祈福。 刘隆被江平抱得牢牢的,甚至还转过身,让刘隆背对着食盒。 天赐良机,若再抓不住机会,刘隆只能等到会说话的时候了,因此他这时格外卖力。 刘隆力气大得几乎让江平抱不住。江平一边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一边安抚刘隆。 前殿又热闹起来,邓绥自然也过来了。 邓绥扫了一眼,眉头微皱,语气坚定道:“按陛下的意思来。” 江平一顿,咬牙道:“是。”说罢,他一面念着先帝保佑,一面按照刘隆小胖手指的方向走去。 与江平王娥不同,邓绥素来不相信鬼神之谈,她猜测皇帝肯定是想要什么东西。 江平抱着刘隆走到桌案边,刘隆往下倾倒,江平的身子也跟着放低,直到刘隆的手放到食盒之上。 “饭饭,饿饿!”刘隆达到目标,大喜之下,竟然会说话了。 “饭饭饿饿”四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 江平一惊,随后狂喜:“陛下会说话了!” “啊啊啊啊!”刘隆反应过来,结果说出来的还是和以前一样。那四个字仿佛就是昙花一现。 “陛下,你再说一次?”江平急切道。谁家的孩子能六个月会说话?他们家的陛下就能! 跟在邓绥身后努力做隐形人的史官立刻奋笔直书:“帝六月能言。” 史官的这几个字给刘隆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但若后世之人知道这言的内容,一定会大跌眼镜。 皇帝说的第一句话是“饭饭饿饿”什么的,着实有些不威武。 “饭……饿……”刘隆失败了几次,终于说对了,他还一边说,一边拍打食盒。 周围人松了一口气,刘隆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自己可以吃上辅食了。 “不行。”江平否决道:“陛下你这么小,要喝奶,还不能吃饭。等你长大了,再吃饭好不好?” 刘隆闻言一惊,气呼呼地扭过身子不去看江平,而是朝邓绥伸出胳膊。邓绥将人接过来,刘隆的手指着食盒:“饭……” 邓绥虽然没有过孩子,但她十二岁起就亲手抚养长姊的女儿,因此知道贫苦人家的婴儿在母乳不足的情况下,会喝一些米粥或者蛋羹之类。 “陛下,你还小不能吃江黄门的饭。来人,给陛下炖一盅蛋羹。”邓绥吩咐道。 “咯咯咯”刘隆开心地笑起来,手舞足蹈。 江平迟疑道:“陛下,皇帝能吃蛋羹吗?” 邓绥转过头,问道:“你家中可有弟妹,他们小时是不是也吃过粥羹?” 江平闻言脑海中浮现了他抱着小小的妹妹喂她粥的场景,神情不禁怔愣一下,迟疑道:“陛下天潢贵胄,与我们不同。” 邓绥微微笑了一下,道:“王阿姆每日继续喂陛下,这蛋羹粥汤做补充。” “是。”江平和王娥应道。 就这样,刘隆吃到了人生的第一口饭,是他母后拿着小木勺喂他的蛋羹哦。 只可惜,邓绥只让刘隆吃了一小勺。 不过现在刘隆可以吃三大勺蛋羹了。江平拿着小木勺,一边喂他,一边唠叨:“蛋羹有什么好吃的,每天一听吃蛋羹,比喝奶还积极。” 刘隆不说话,埋头苦吃,粉嫩的小脸上还沾着蛋羹的碎屑。 吃完三大勺,刘隆还要吃,就看见江平把还剩一大半的蛋羹端走放到嘴边,拿勺子往嘴里扒拉几下,就将蛋羹吃得干干净净。 “啊!”刘隆气得转过身子,不理会幼稚的江平。 王娥笑道:“江黄门,你别老是逗陛下。” “啊啊!” “就是就是!” 刘隆正附和着,准备与王娥一起讨伐江平,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啜泣声,忍不住抬头看向窗外。 第12章 燕燕于飞 崇德殿后殿。 和帝的冯贵人、周贵人并诸位美人宫人采女等十数位妃嫔正在拜别邓绥,前去慎陵为和帝守陵。 和帝驾崩时年仅二十七岁,他的妃嫔自然也都正值青春。然而按汉制,这些无子的嫔妃要出宫为先帝守园陵。 青春年华就要付与荒陵枯山。临行之际,想念起往昔种种以及未来相见难之又难,众人无不伤感。 邓绥的目光落在冯贵人身上,往日鲜艳妩媚的如花美眷,如今却形容枯槁,不再灵动烂漫。其他人也是如此。 邓绥德行出众,后宫诸人都信服她,后妃关系融洽,如同姊妹一般。 她的脑海中闪过与姊妹们相伴□□的时光,如今众人即将离开,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慨然长叹:“朕与姊妹们福薄,先帝早早弃我们而去……” 话还未落下,殿下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声。这些女子大都十三岁入宫廷,侥幸做了宫妃,邓后贤德不骄不妒,皇上俊美温和,宫廷的日子虽然枯燥但也恬淡。 谁曾想先帝英年早逝。先帝一去,她们就像日暮下的夕颜花,不仅失了依靠,还即将枯萎。从宫廷搬去皇陵,从繁华到清冷,妃嫔心中充满了不安、彷徨和悲观。 冯贵人一边拭泪,一边说道:“自从先帝去后,妾等悲伤于怀,彻夜难眠,不独是思念先帝,也是因为要离开皇太后。” 第23章 皇帝年幼,太后贤德。冯贵人等人抱有幻想,希望暂留在宫廷之中,故而用言语婉转试探皇太后。 周贵人接着道:“妾与皇太后有幸在□□相识相伴,这十多年皇太后待妾等极好,妾与诸位姊妹无不感念皇太后恩德。先帝已弃我们而去,如今又离开皇太后,妾等以后茕茕孑立,无枝可依。每每想到这些,泪湿罗衫,彻夜无眠。” 邓绥闻言明白两位贵人未尽之意,虽然心怀怜惜,但汉家旧典如此,她亦不能违背。 邓绥于是道:“朕也舍不得诸位姊妹。昔年庄姜送归妾泣涕如雨,作《燕燕》之歌。现在朕送别诸位姊妹,也是相看泪眼。” 众人闻言明白皇太后不敢违旧制仍要送她们去皇陵,想到皇陵的凄清,泪如雨下,忍不住大哭起来。 哭声传到前殿 ,被刘隆听到。刘隆心中纳罕,于是叫江平抱他去瞧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气暖和起来,江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敢抱刘隆出去晒太阳。 今日阳光和煦,江平便依了刘隆的意,抱起他寻着声音,竟然来到了后殿。 刘隆虽小,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帝王,还未到门口就被宫女迎到殿内。刘隆进殿一看,全是不认识的女子,看衣着装束也与宫女不同。 “皇帝拜见皇太后陛下。”江平抱着刘隆代为行礼。 邓绥忙拭了泪,招手,强笑道:“快起来,把陛下给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泣后的暗哑。 殿内也因为刘隆的到来变得安静,但悲伤依然悄无声息地在殿内流淌。 江平起身将刘隆送到邓绥怀中。邓绥抱过来,问江平:“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刘隆不认得这些人,江平却认得她们。先帝的嫔妃。 实话在江平的喉间转了一下,就吞了下去,他重新组织语言:“陛下吃完蛋羹,就用手指向后殿,让奴婢抱着来找皇太后。” 邓绥闻言,养子的惦念让她心中熨帖,于是转忧为笑,点了一下刘隆的鼻尖,道:“皇帝记性真好。” 说完,她将刘隆调转身体,面朝诸人,道:“这是皇帝,你们怕是第一次见陛下。” 刘隆出生没多久就养在大臣的家中,后来接到宫中为帝,又因为年幼,邓绥很少叫众人过来拜见他。因此这些嫔妃都没有见过刘隆。 冯贵人压抑悲伤,面上强颜欢笑:“陛下瞧着身体康健,实乃江山社稷之福。妾……妾到了皇陵,一定说与先帝听。” 刘隆的小脑瓜顿时转了过来,这些眼睛红红的女子都是皇帝老爹的妃子,现在要被发配去守皇陵了。 想毕,刘隆的眉头皱起来。这群妃嫔最大不过二十七八岁,最小的仅有十六七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就要去守皇陵…… 刘隆的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东汉的嫔妃虽不用殉葬,但让这些年轻女子去守一辈子皇陵也不好呀! 可惜,刘隆口不能言,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啊啊啊。”刘隆转头,指着殿中的妃嫔对母后说话,期望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冯 贵人周贵人她们要去为先帝守陵。”邓绥像模像样地与刘隆对话 “啊啊啊。”刘隆的意思是要送这些女子归家。守皇陵清苦,留在宫中孤寂,不如回家与亲人团聚以及另嫁良人。 邓绥的目光扫过冯贵人毫无生气的脸上,恻然之情油然而生,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陛下的意思是留她们在宫中?” 这些妃嫔中,邓绥与冯贵人的关系最为亲厚,冯贵人敬慕邓绥言行,与她相交,哪怕受到阴皇后的打压,依然如故。 除了冯贵人,还有对她有恩的赵美人赵玉。当年先帝病重,阴后说自己得意必将灭邓氏,邓绥为了不拖累家中,想要服毒自杀,被赵玉阻止,谎称先帝病愈。 但她的话刚出口,天生的政治直觉告诉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如今重臣和兄弟邓骘邓悝都居住在宫中,若日子长了,留居在宫廷的妃嫔很可能会成为攻讦(音洁)邓骘兄弟的借口。 两者不能久存。若让邓绥选择,为了朝堂稳固,她毫不犹豫地选重臣和自家兄弟。 但是从私情来说,邓绥希望这些姐妹都有美好的未来。谁都知道守陵清苦,那些花一样的女子去了园陵大多很快凋零,成为皇陵中的一抔黄土。 虽未死,却如死了一般。即便死了,也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挣不开,逃不掉。 “啊啊啊。” “对,也不对。”刘隆握拳,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冯贵人等人听到这话,眼睛陡然一亮,祈求地看向邓绥。 邓绥进退维谷,沉吟良久,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刘隆着急起来,这事若等他来做,恐怕至少要等五六年。等待期间,这些女子的年华岂不是白白浪费? “家!”刘隆捉急之下,竟然吐出一个清晰的字。 邓绥听了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孝文帝遗诏,在脑里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是个双全之法。 她心中一松,面上长叹道:“皇帝冲幼无知,听闻后宫姊妹即将守陵,急言‘家’字,莫不是祖宗庇佑,先帝有灵?” “昔年孝文帝崩,遗诏归夫人以下至少使。这岂不与皇帝口出‘家’字相和?” 刘隆的眼睛顿时睁得圆溜溜的,没想 第24章 到母后竟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惊喜交加,以至于手舞足蹈。 “嗯嗯嗯。”刘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心道这孝文帝莫不就是唐太宗的偶像汉文帝?这心怀简直甩了后世皇帝几条街,不愧是猛人的白月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冯贵人等人闻言大吃一惊,继而狂喜。她们刚才只想留在宫中,不愿忍受皇陵凄苦,没想到竟然还能与家人团聚。 众人激动不已,连忙伏身拜谢皇太后和皇帝恩典,口呼万岁。 邓绥被众女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欢喜起来。欢喜之中又夹杂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情,若她不曾为后,只怕也是被安排去守陵。 相比于守陵,她更希望自己能与家人团聚,朝夕侍奉阿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邓绥决定要将这项决策坚定地推行下去。 她笑着抬手让众人起来,道:“你们回去考虑好明日说与朕,若想归家,朕赐予钱帛派人将你们送回家中;若家中无人抑或不愿归家,宫中亦可供养你们天年。” 冯贵人激动道:“妾入宫中十多年,不曾再见父母家人,心怀愧疚。今日承蒙皇太后和陛下恩典能再见父母,妾来世当结草以报皇太后与陛下恩德。” 周贵人也跟着道:“妾和冯姐姐一样,来世当牛变马报答皇太后和陛下的恩情。”其他宫妃也纷纷表达感激之情。 见此情此景,邓绥的嘴角忍不住弯起,笑道:“朕已知诸位姊妹心意,惟愿诸位姊妹将来长乐无忧。” 众人散去,心满意足的刘隆也被江平抱走了,殿内只剩下邓绥和宫女陆离。 邓绥看向窗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先帝不要怪我。” 陆离脸上带笑劝慰道:“先帝慈和,一定不会怪罪陛下,而且陛下依从孝文故事,顺应天伦,乃是德政。再者,这又是皇帝所言,陛下何必愧疚?” 邓绥听到“皇帝所言”几个字笑着摇头,哪里是皇帝所言,分明就是巧合。 “陆离,你去找蔡尚方令让他拟一份妃嫔归家的赏赐章程来,记得要足以供养嫔妃终老。”邓绥吩咐道。 “是。”陆离领命退下。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殿内,暖洋洋的。春风吹过青翠的枝叶,提前送 来夏日热闹的气息。 傍午时分,蔡伦带着奏表过来。邓绥看过奏表,微微颔首道:“就按尚方令所言来。” 蔡伦笑道:“臣在尚方局就听到宫女传诵皇太后的仁慈。” 邓绥笑着摇头,对宫中的夸赞不以为意,道:“这些姊妹侍奉先帝多年,兢兢业业,你务必派人将她们平安送回家中。冯贵人等出身世家的姊妹,我放心,但不放心那些出身贫寒人家的嫔妃。” “她们本是被采买到宫中,有的是因为家境贫寒,有的是因为家人不慈不贤。倘若父母不慈,兄弟不悌,侄子不孝,这些姊妹回家无异于羊入虎口。” “你嘱咐送她们归家的人,若家人和睦尚可。若家人不睦,或接她们回宫奉养,或托当地官吏照顾买房另居,或另觅良人,从其心意。这样才不枉她们侍奉先帝一场。” 蔡伦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道:“臣记下了,陛下请放心。” 邓绥笑道:“尚方令办事,朕素来放心。你把朕的这些意思也传给那些姊妹,让她们心中勿忧。另外,别忘了告诉她们,归家之后朝廷不干涉她们的再嫁。”蔡伦应下离开。 次日一早,冯贵人周贵人等世家女子皆愿回家,其他嫔妃本来因不知家庭情况还在犹疑,生怕回到故乡,家中无人受人欺负,还不如留在宫中。但昨晚听了皇太后的安排,也都下定决心要回家。 三日后,阳光明媚,邓绥送别这些女子归家,心中既为她们高兴,也有浓浓的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情之所至,邓绥忍不住吟起《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毛。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1 在邓绥的吟诵声中,冯贵人等人纷纷泣涕如雨,一如当年卫庄公夫人庄姜送卫庄公妾厉姒归陈。从此,山高水长再难相见。 在燕燕之声中,青春年华的女子们带着积蓄和赏赐在兵士的护卫下踏上了魂牵梦绕的回家之路。 第13章 祸不单行 种花国古人但凡要做什么大事,必要请出老祖宗,仿佛老祖一出,四海靖服。然而,但凡有个小学文凭的人都知道,做事情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王莽托古改制,师古而不适用,身死族灭。邓绥送归嫔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是违背了祖制。 前汉时,汉成帝驾崩,班婕妤自请守帝陵。哀帝驾崩,得势的政敌将赵飞燕和哀帝傅皇后贬去守皇陵,两人不愿皆饮药自杀。 至东汉时,就出现诸园贵人一词,指的就是那些无子被送去守皇陵的嫔妃。 邓绥的灵光一闪,请出老祖汉文帝的遗诏,堵住了一些公卿百官的嘴。以老祖对抗祖制,堪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纵使反对的大臣也说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 第25章 先帝去后,邓绥都是遵照祖制或者按旧例处理事情。如今,打破祖制竟然让邓绥的心境豁然开朗。 是的,只要她坚持,她可以做成任何一件事。邓绥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此时的邓绥还未意识到,她这种心态叫做“乾纲独断”,独属于帝王的“乾纲独断”。 从参谋到决策,邓绥迈出重要的一步。先帝留下的影响逐渐退却,这个天下已经由邓绥掌控。 邓绥的心中蓦地涌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野心。她自幼学的儒家经典,进宫之后更是跟着班昭学习,儒家的克制仿佛镌刻她的骨头上。 然而,此时的她竟然有一种放纵的感觉,仿佛一直以来束缚她的东西,突然“啪“地一声碎了。 邓绥回过神,对着公卿大臣开始发号施令。第一件事就是下诏“罢祀官不在祀典者”。 前汉末年谶纬大行,到新莽时达到顶峰,光武复汉之后,下令禁绝谶纬,虽有成效,但鬼神之事,无稽之谈,在民间颇为流行,甚至在宫中和权贵之中也十分流行。当年阴皇后被废,就是因为巫蛊之祸。 邓绥素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谈,也不好淫祀。鬼神难征,淫祀无福,这些东西罢了最好。 第二件事与其说是加恩母族,不如说巩固自己的权势。 邓绥擢邓骘为车骑将军,邓悝接任虎贲中郎将,邓弘和邓阊皆为侍中。早已病卒的父亲邓训也被加恩。 邓绥的父亲邓训是一代英豪,曾任护羌校尉,招纳安抚诸羌,颇得胡羌信服。邓绥当皇后之时,汉和帝加封过一次,追谥其为平寿敬侯。 这次的追封并非由邓绥提起,而是由太傅张禹、太尉徐防和司空陈宠提出,本来陈宠还想拉上儿子陈忠一起,但陈忠认为前朝没有这样的例子,不仅自己不愿意联名附奏,还不让老爹陈宠上奏。 面对张禹、徐防和陈宠的好意,邓绥拒绝了,仅仅是为父亲添了一些祭拜的礼仪。 “皇上记住陈忠这个人了吗?”未雨绸缪的江平也不管刘隆懂不懂,打听了朝事,回去找机会就悄悄将这件事说给刘隆。 “陈忠。”刘隆在心中重复了句,记下这个名字。陈忠,果然名如其人,不阿从权势,忠心江山社稷。 刘隆不知道的是,这人将来上了一封让他三观炸裂的奏表,让他恨不得把这人提出来痛打一顿。 陈宠寿命将至,一心为儿子的仕途铺路。不然三公上书,哪里轮到一个比三百石的司徒掾(音愿),结果惨遭逆子拒绝。 司空陈宠不久就去世了,被邓骘记住了的陈忠丁忧去职,以后若想要起复怕是难喽。 陈宠出生在世传律法的一个世家,曾祖父在西汉凭借律令成为尚书。他年少被征辟,掌管天下狱讼,一路坐到延尉,又成司空。 不出意料的话,他的儿子陈忠也会追寻父亲的仕途踪迹,当上延尉,掌管狱讼。 东汉时,知识从师传转为家传,像律法这种专业性的技能被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刑狱类的官职几乎为他们而设。 除了陈氏外,还有一世传律法的家族在东汉末年仍保留着巨大影响,颍川郭氏。 颍川郭氏,世传律法,自东汉起,廷尉七人,侍御史、正、监、平者甚众。 司空陈宠去世后,接替陈宠的人是南阳太常卿尹勤,接替太常卿的是有“简朴宽恕”之称的魏霸。 刘隆听得眼睛都快要快冒星星了,这么多人名,他根本记不住,也不知道江平是怎么记住的。 反正,他听来听去,就总结了一句话,大概就是老爹当官,儿子极大概率也当官,祖祖孙孙占据要津,出身贫寒的大臣他几乎没在江平的口中听过。 哦,对 了,自己不是要躺平啃老吗?想这么干什么? 刘隆赶忙用双手抱住脑袋,把这些忧愁晃没了,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开始左右翻滚。 江平明明看着小皇帝眼神清明,似乎在认真在记他说的每一句话,结果才说完,人就躺在床上板脚玩。这个场景仿佛在告诉他,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 刘隆“忙中抽闲”地瞥了一眼江平茫然的神色,长叹,躺平的我遇到了上进的你,上天对你我都太“残忍”了呀。 与刘隆的自在闲适不同,邓绥与她参预朝政的智囊团商议后,颁布了一道诏令,奠定自己以后施政的基调,“道化在前,刑罚在后,将稽中和,广施庆惠”。1 邓绥同时大赦天下,并点名将外戚马氏、窦氏禁锢之人,全部免除处罚。 写好诏书,班昭笑道:“陛下仁德,想必马氏和窦氏亲眷一定会对陛下感恩戴德。” 邓绥摇头道:“朕非施恩图报之人,只是……”只是希望有一天邓氏也走到马氏和窦氏的地步,有人能引用今日的故事,稍缓邓氏窘迫的处境。 “马氏也就罢了,这窦氏昔年曾密谋造反,先帝念及旧情,只追究首恶,将其余之人禁锢。陛下更是宽宏大量,饶恕他们,想必天下人也会明白陛下的志向。” 郑众老成持重,历经三朝,是协助和帝诛窦氏的得力干将。他在和帝去后,与蔡伦一起受到邓绥的倚重,参豫朝政。 邓绥道:“这些年天灾频发,朕愿朝中公卿大臣能够齐心协力共度难关。”邓氏兄弟在一旁称是。 第26章 皇帝实在太小了,邓绥越掌握权利,就越感到紧迫。这种紧迫不是来自于还政的压力,而是来自于对政权稳固的担忧。 她现在与不满周岁的刘隆绑定一起,先帝的十多个皇子都是不满周岁而夭,刘隆能突破这个限制吗? 众人散去后,独坐的邓绥想到此处,心中难安,忙叫人把刘隆抱来,想要亲自看上一眼,才放心。 江平抱着小皇帝过来,进了殿门,赶忙低眉顺眼地将刘隆送到邓绥的怀中。 刘隆刚醒来,脸上带着茫然,但一看到母后,就立马精神起来,伸手去抓邓绥头上的步摇。 邓绥掂了掂刘隆的体重, 笑着道:“皇帝比以前更重了些。”说着,转头对江平说道:“你要好生伺候陛下,日后陛下每顿饭吃了什么,有什么不舒服,都要过来禀告。” “是。”江平赶忙应下。 邓绥陪刘隆玩了一会儿,又留刘隆吃饭,饭后才让江平抱回前殿。 夏日天气越来越热,刘隆穿上冰纨制成的衣服。冰纨,颜色素洁如雪,触手冰凉,是缝制夏衣的好料子。 刘隆穿着宽松的袍子,双手握住床榻上的栏杆,一用力,竟然借助栏杆的力量站起来了。 “陛下学会站立了!”王娥惊呼道。 江平赶忙伸手护在刘隆的两侧,生怕他一不小心率着。刘隆十分争气,牢牢地站住了,甚至扶着栏杆,还能走上几步。 “快去禀告皇太后陛下,陛下学会走路了!”江平吩咐小宫女道。 幼儿的腿脚还没有发育好。刘隆迈着肥嘟嘟的o型腿走几步,就感到累了。 本来,他是想坚持一下,但实在累了。于是,刘隆松开手一屁股坐到床榻上,想歇息一下等母后过来,再表演一番。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坐倒的瞬间竟然看到了快步走来的母后。 呜呜呜,他光辉伟岸的形象没了,母后在心中一定会嘲笑他。 然而,邓绥没有嘲笑他,反而大吃一惊,脸上露出笑容,来到榻前,鼓励道:“隆儿,能不能再站起来让母后看看?” 刘隆“啊”了一声,伸出抓住栏杆,然后慢腾腾地站起来,又扶着栏杆走了几步,引得邓绥连连称赞。 隐形人史官挥笔记下:“帝九月能行。” “咿呀呀!”刘隆累了,又跌坐在榻上。天气闷热,刘隆吃得圆滚滚的,动一下就出一身汗。 王娥和江平在一旁为刘隆打扇,邓绥拿出帕子为他擦汗。 “前殿的冰够用吗?”邓绥问道。 江平面上带笑道:“回禀皇太后,前殿的冰够用,太医说小儿不能多用冰,我和王阿姆这些日子都是为陛下打扇纳凉。” 邓绥点头,吩咐道:“扇风固然好,但风不可大,也不可急。”江平和王娥忙连声称是。 刘隆看到母后的额头上也出了一层细汗,伸手要来王阿姆手中的 团扇,双手捧着要为母后扇风。 邓绥看着粉粉嫩嫩的婴孩卖力地为自己打扇,一股清凉涌向全身,顿时觉得这闷热的天气也不算什么了。 在团扇又一次从刘隆手中掉落,邓绥笑着把团扇捡过来,一边为两人扇风,一边笑道:“陛下有仁孝之风。” “嘿嘿。”刘隆听到母后的称赞,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如今朝政走上正轨,国家大事都推到邓绥的桌案之上,这使她分外忙碌。因此,邓绥只陪刘隆玩了一会儿,就回到后殿继续处理公务。 邓绥走后,江平看了眼窗外,只见太阳被云层遮,又闷又热,道:“看天是该下雨了。快点下吧,这天简直就是把人放到笼屉里蒸。” “啊啊啊。” “就是就是。” 江平白天刚说完,晚上就下起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刘隆是被一道霹雳吓醒的,殿内烛火摇摇欲灭,殿外狂风卷着树木,一团团黑魆魆的影子在黑夜中不断挣扎。 大雨如注,不断撞向门扉和屋檐,与风声夹杂在一起,令人心悸不已。 “别怕,别怕,别怕……”眼里噙着生理泪水的刘隆被江平抱在怀中细声安慰。前殿的宫女寺人们也都醒了,点灯的点灯,关窗的关窗。 风雨如晦,前殿犹如一盏灯笼,坚守在黑夜中。 刘隆抓住江平的衣襟,弱弱地抽泣,不怪他胆子小,实在是这具身体太小,外面的风雨太大。 他不是什么害怕打雷的女主,而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怕打雷呢。 突然,风雨之中响起一阵拍门声,小寺人开门发现是太后跟前的小宫女。她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用手抹了一把脸,急问道:“皇太后看到前殿灯亮了,派我来问陛下怎么样了。” 江平听到后,示意让王娥出去应对小宫女。自己则抱着刘隆在屋内来回走去,哄他入睡。 王娥送走小宫女,回来见刘隆不再哼哼唧唧,悄声问道:“睡了吗?” 江平低头一看,正好与刚睁开眼的刘隆对上,笑道:“没睡呢。”两人守着,直到刘隆睡下,江平才将人放到床榻上。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气温凉爽起来,但邓绥却忧心不已。这样十多年难见的大雨,怕是要引发洪涝。 天气放晴,道路恢复畅通,豫州、冀州、幽州等地方受水灾的消息陆续传来。三十七个郡国尤为严重,房屋倒塌,百姓溺亡失踪,损失惨重。 第27章 祸不单行。渔阳又传来急报,鲜卑寇边,渔阳太守张显并府中官员皆陷阵中,被鲜卑所杀。 刘隆许是气温变化,冷热交替,邪风入体,竟然发起热来。 第14章 负责平安长大的刘隆 刘隆烧得小脸通红,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四肢发软,浑身无力,哼哼唧唧。 他身体比其他婴孩更健壮,平日很少生病,只不过这次疾病来势汹汹,一下子把他打趴下了。 太医围在榻前掉书袋,这让刘隆心情烦躁,十分难受。他朝江平哼唧了一声,江平心疼地把他抱在怀中安抚。生病了,刘隆的心理年龄跟着变小,整个人也变得无比娇气。 “太医令,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江平一边拍着刘隆的后背,一边急切问道。 太医令说起了什么阴阳正邪,一时间让人抓不住重点。江平和刘隆不愧是舅甥,心烦意外,脸上顿时沉下来,问道:“我不耐烦听那些,你就说吃什么药,什么能好。” 太医令闻言一顿,支吾道:“陛下年幼……身体脾胃娇弱,需要细心将养……我先给陛下开一副药,陛下能吃进去最好。若吃不下,我开药给乳母吃,再让陛下喝奶,只不过这样药力要弱一些。” 江平低头,与刘隆挨了挨额头,刘隆的额头明显要比他的温度高,内心如焚,道:“先去煎药,端过来我喂陛下。” “我的小祖宗,你可要早点好起来呀。”江平心中念道。 无论是躺,是卧,还是抱,刘隆都浑身难受,只得忍耐,扒着熟悉的人寻求安慰。 刘隆觉得自己要噶了,就古代这医疗条件,小儿高烧退不了,很快就转为肺炎。转成肺炎,就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投胎是皇子,开局满级(当皇帝),保底ssr,别说是现实,就是在随便玩的游戏里抽到这样的阵容,肯定要羡慕死一众非酋,更何况这还是现实啊! 想想那些为了皇位,几乎把脑子打出来的夺嫡皇子,想想那些身处末世无力回天的悲情皇帝,这些搁在刘隆身上都不是事。 他一出生就配齐了所有的装备,有人替他扛起应承担的责任,而他只要负责平安长大就好了。 但就是平安长大这关,就差点把刘隆卡死。 他病怏怏地躺在江平的怀中,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觉得呼吸都是负担。 耳边响起婉转的小调,刘隆迷迷糊糊地想起,那是舅父哼唱的,他在睡前听过 不知多少次。 即便一股浓重的药味突袭而来,刘隆也无动于衷。没用的,炎症会从上呼吸道侵入肺部,入了肺部,就是九死一生。 “陛下,来吃药了,吃完药才能好。”江平小心地抱着他坐下,让王阿姆喂药。 噫,好苦!除了苦之外,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刘隆喝了一口,立马吐出来,还发出干呕的声音。 “这该怎么办啊?”王阿姆面上十分焦急:“我让太医给我开药,我不怕苦。” 江平低头对刘隆轻声说道:“陛下,这是药,吃了药,你就不会难受。我知道陛下聪明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陛下如果不主动喝药,我会这样硬灌的。”江平说着,右手捏住刘隆的下巴,稍稍一用力,刘隆的嘴巴立马张开了。 “呜呜呜!”刘隆气呼呼地瞪江平,心道,自己已经这么难受了,舅父还这么欺负自己。 “陛下明白了?”江平的手虽然松开但没有收起,笑眯眯的眼睛盯着刘隆说道:“陛下你是自己喝,还是让人灌药?” “呜呜呜!”好可怕。 刘隆转头看向王阿姆,向她求救,谁知王阿姆也板着脸,与坏舅舅沆瀣一气。 “好了,陛下同意喝药了,王阿姆你现在就喂陛下。”江平道。 王娥舀一勺药喂去,只见刘隆的脸皱得像个小老头,眼睛泪汪汪的,神情十分委屈,让人怜惜不已。王娥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刘隆喝完药,整个人仿佛废了,生无可恋地躺着,即使王阿姆喂他蜜水,也不如往日积极。 “呜呜呜!” 想起被迫喝药的屈辱,刘隆决定抛弃江平的怀抱,自己独自躺在床榻上,谁也不理,特别是“首恶”江平以及“背叛者”王阿姆。 “来人,去端一碗蛋羹来。”江平看着背对自己的刘隆,好气又好笑。 即使听到往昔最爱的蛋羹,刘隆的身子一动不动,他现在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可惜,皇帝的威严此时在江平面前一文不名。“陛下,睁开眼睛吃点东西,吃完再睡。” 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刘隆不仅假装没听见,还双手捂住眼睛企图掩耳盗铃。 江平轻哼一声,将碗递给王娥,自己上榻扶起刘隆,下巴一抬,道:“喂陛下。” 王娥迟疑,刚才硬喂药已经是她的极限,于是犹豫道:“陛下不想吃饭就不吃了吧。宫里人生病都要静养,这饭……” 江平冷哼一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什么病都是饿出来的,吃饱了才不会生病。” “喂!”此刻的江平仿佛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这个字不仅把王娥吓了一跳,也把装睡的刘隆吓了一跳。哎,果然是亲舅舅,自己在他面前可真是连一点帝王威仪都没有。 第28章 平日里香喷喷的蛋羹,竟然有了扑鼻的腥味。迫于老舅的淫威,刘隆屏住呼吸吃了两口,就涌上恶心,不肯再吃。江平这才放过他,让他睡去。 许是药中有安眠的成分,刘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一会儿觉得有人在榻前像蚊虫一样嗡嗡惹人烦,一会儿身上仿佛落个太阳,又累又热,难受至极。 红日将落,夕阳从窗户中泄进来,暑气稍退。 邓绥悄悄走进来,看见皇帝跟前的小黄门和乳娘正不错眼地守着,心中赞了一句忠仆。 王娥首先发现邓绥,连忙起身行礼。江平也跟着行礼。三人都没有说话。邓绥颔首,走上前,低头注视着刘隆,只见他小脸带着潮红,额头上搭着一块湿布巾,眉头紧皱。 邓绥以目示意,让江平出来回禀小皇帝的情况。 两人来到东暖阁,江平将刘隆的情况一一回了。邓绥听了,见刘隆的发热断断续续,忧心不已,嘱咐江平要好生伺候,这才出来。 她的脚刚迈出殿门,蓦地迎上尚遗几分炽烈的落日余晖,眼前一黑,过了半响,才缓过神来。她竟然状若无事地继续往后殿走,连身边的宫女都没发现异样。 郡国水灾、渔阳兵祸以及小皇帝病重,一件比一件大,沉甸甸地压在邓绥的心头,她昨夜熬了通宵。 渔阳太守张显、兵马掾严授、主薄卫福、功曹徐咸都已战死,要先抚恤以安人心,酬其保家卫国之行。 邓绥下诏褒奖众人,赐给张显家六十万钱,除家中两人为郎,赐严授、卫福、徐家各十万钱,除一子为郎。1 郎,即是郎中。汉 代出仕的途径有任子为郎中。也就说,邓绥的这道诏书不仅给予战死的诸人抚恤金,还给其子安排了“编制内”的工作。 邓绥拟完诏书,又下诏给乌桓校尉,命其严密监控鲜卑的情况,便宜从事。 渔阳的事情暂且处置完,邓绥开始继续处理郡国水灾。这次水灾面见之广,损失之大,实属罕见。 赈灾的人早已派出去,只是邓绥想起奏表上的“房屋田舍尽行漂没”,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 没了房屋和田舍,百姓要怎么生活? 邓绥长叹一声,命人叫来郑众和蔡伦。邓绥将精力放在处理国事上,宫中的大小事情都是这两人掌管。 两人进来行礼,只听邓绥吩咐道:“今年三十七郡国遭受水灾,百姓流离,朕惶惧难安。今日朕召两位来,是要减太官、导官、尚方、内署诸服御珍膳靡丽难成之物2。另外,皇帝年幼也用不着上林苑的鹰犬,把这些都卖了。” 太官是掌管宫中膳食的机构,每年光供应宫中就要花费两亿钱。 导官是掌管御用和祭祀的米粮。“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想而知,这光两项不知抛撒浪费了多少粮食。 尚方主管制造兵器和御用之物,之前江平找尚方令蔡伦给小皇帝做玩具。一个小小的婴儿玩具材料不是金玉,就是珍木,由此可见尚方的花费之靡。 郑众和蔡伦素日谦卑谨慎,对皇太后这些命令自然应下,即便皇太后说的事情涉及到他们自身利益。 邓绥又减了宫中的几处用度。这宫中如今只有皇太后、皇帝并四位公主,主子不多,也不必铺张浪费。 邓绥给宫中来了一场“断舍离”,减了用度,卖了用不上的东西,又放出一批奴婢为平民。 宫中精简完,她又罢了郡国供奉的珍奇靡丽之物,减了天下郡国一大半的贡物。 郑众和蔡伦领命退下后,相视一眼,蔡伦道:“先帝在时天灾不断,今年又逢大水灾,不知未来如何,节俭好些好呀。” 郑众也点头道:“皇帝年幼,每顿连一枚鸡子都吃不下,更不别提那些山珍海味,正好趁着现在节俭些。” 郑众说这话,颇有一种孩子小花费少,正好趁着这几年,积攒些家底。 说到皇帝,郑众和蔡伦的心都悬起来,双双叹了一口气。小皇帝的病还没有好。 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利益上,两人都极力支持小皇帝。废长立幼,皇太后是主谋,那他们两人就是帮凶。 若小皇帝出了意外,皇太后肯定还会再次舍弃平原王刘胜,立留在京师府邸的清河王刘庆之子刘祜。 立刘祜,与郑众没有什么干系,但蔡伦却和刘祜的祖母宋贵人有一段公案。当年蔡伦奉窦皇后的命令逼迫刘祜的祖母和姨祖母双双服毒自杀。 想到此处,蔡伦摇头叹气,心中祈祷上天保佑小皇帝平安无恙。 “咱们一起去探望皇帝陛下。”郑众建议,蔡伦立刻应允。 两人来到前殿时,夜幕笼罩北宫,空气中还带着夏日的余热。 殿内点着灯,小寺人看见两人,赶忙打起帘子。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花爆裂的声音。 “睡了?”郑众小声问寺人。 寺人低声道:“睡了。” 郑众和蔡伦进了内殿,朝守夜的江平和王娥颔首,走上前观察小皇帝的面色。刘隆脸上的潮红退了一些,但依然发着热。 江平又被叫出去汇报情况。“陛下刚把药喝了,吃了两勺蛋羹,老是叫渴,喝了三碗蜜水,精神比上午好些。” 郑众道:“陛下能吃下东西就没事了,小儿体弱,哪个不是三灾八难的?咱们陛下身体算是顶好的。祖宗保佑,陛下这次定能洪福齐天,逢凶化吉。” 第29章 江平苦笑,眼睛布满血丝,道:“借大长秋吉言。”蔡伦也在一般劝慰,不知道是劝慰江平,还是劝慰他自己。 郑众又说了几句,突然问道:“江黄门和江美人是同乡吧。” 江平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脊背蓦地一凉。 大长秋肯定知道他和陛下的关系了。 郑众却没有揭穿,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既与陛下有这样的缘分,那就要好生照顾陛下,莫要辜负了这段缘分。” 江平松了一口气,明白大长秋不会揭穿自己,遂道:“下臣定当竭尽全力照顾好陛下。” 郑众点头赞了江平的忠心,又嘱咐几句,就和蔡伦一起离开。 蔡伦能在窦太后、和帝以及邓太后处都能受到重用,除了能力卓越外,还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 他见郑众和江平的神色不对,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正想着要去查探一番,就听到郑众发话了。 “你不要去查,事情查出来对陛下的名声不好。” 郑众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清晰准确地传入蔡伦的耳中。蔡伦心思一转,结合那句江美人和江平是同乡来看,恍然大悟。 江平与江美人的关系肯定不止同乡,怕是更亲近,甚至可能是兄妹。也唯有这样,才会查出来对陛下的名声不好。 “那小子不错,人也机灵。”郑众突然笑起来,严肃的面容顿时变得和蔼慈祥起来。 蔡伦抬头,与郑众对上,眼睛里还带着讶然。 郑众又笑了,拍了拍蔡伦的肩膀,得意道:“论为人做事,我比不上你。但论胆略见识,你小子还差得远。” 蔡伦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也跟着笑起来,爽快地承认道:“某不如郑公。” 郑众最得意的一事就是辅助先帝诛灭窦氏。当年窦氏权势熏天,郑众就敢替先帝暗地联络朝臣,出谋划策。他的胆略确实远超常人。 如今在邓氏的眼皮下,郑众为小皇帝遮掩并留下一个绝不会背叛他的人。 第15章 飞起来了 病得娇里娇气的刘隆被江平压着喂药吃饭,精力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健康。许是药喝多了,刘隆嘴里都是苦味,天天盼着喝蜂蜜水。 然而自从太医宣布刘隆病愈后,江平就控制了他每日摄入蜂蜜水的量。 “蜜、蜜、蜜!”刘隆拍着漆碗,不顾成年人的体面对王娥说道。 王娥摊手无奈地对小皇帝说道:“陛下,江黄门不让你喝,我也没办法。” “走、不知道。”刘隆盯着王娥说道。王娥没有回话,下巴一抬,看向刘隆的身后。 “哼!”江平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小皇帝唆使王娥偷蜂蜜水给他喝,气得将人抱起来,朝他屁股呼了一巴掌。 “我这样做难道是为了自己?前朝有个公主喜欢吃蜂蜜,身边人的也不节制,最后一口牙都烂没了,年纪轻轻连肉都嚼不动。” 江平一边说,一边看刘隆的嘴,查看他的牙齿情况,道:“这才扎几颗牙,就不想要了?” 刘隆听完,猛地回过神来,怎么竟然把这个忘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牙齿,才能享受美食。 江平被刘隆那副双手捂嘴的惊恐模样逗笑了,乘胜追击道:“还吃不吃蜂蜜水?” “不,要牙。”刘隆心悦诚服地认输。 “这才是好孩子。”江平夸赞一声,将人放到榻上,看他拿攻城器械玩耍。 江平曾有个征战沙场的梦,可惜家境贫寒,到了宫中做寺人。他是当不成大将军了,就把梦想投射在刘隆身上。 他找尚方令为小皇帝订做了一套攻城器械玩具,作为刘隆病愈的奖赏。这套玩具对于心智不成熟的孩童尚显幼稚,但对于刘隆刚刚好。 这套用桃木制成的玩具一出现,就迅速打败沉香木“小香猪”和金丝楠木“小金狗”,狠狠抓住刘隆的心,一跃成为他的心头好。 江平坐在床榻一侧,眼睛里是刘隆用手推着冲车去撞云梯,嘴上和王阿姆说话:“这宫中的日子越过越不如从前,从上到下节衣缩食。我向太官令给陛下要燕窝,太官令给我弄了一盅鸡汤。” 王阿姆也跟着念叨:“我的份例倒没怎么动,就是鲫鱼瘦了些。鱼虾都是从鸿池或者上林 苑捞的,上头说节俭,下头跟着糊弄,那些大鱼大虾,宫中没吃,就便宜外面那些人了。” 江平道:“我们侍奉在陛下身边,太官令那边不敢克扣,但那些宫女寺人的份例变成了三天吃一顿荤,好多人心里不满呢。” 王阿姆奇怪:“皇太后不是说了,宫中的奴婢恣其去留,既然不满,为何不走?” 江平闻言嗤笑一声,趁着刘隆愣神听他们说话的功夫,夺走他手里的冲车,拿来把玩。 刘隆见坏舅舅又在逗他,嗷地一声,给投石机装上有他半个拳头大的藤球朝江平打去。 竹编的空心藤球被投石机抛出,撞到江平的手,弹跳了几下,滚到王娥身边。王娥捡起来,送归刘隆身边。 “在宫中只是吃得不如以前好,但现在这年景到了外面吃不饱。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江平言语之中带着一股嘲讽。 七月底,部刺史将要出发巡视十二州。走前,邓绥召见了司隶校尉和部刺史。 第30章 汉武帝分天下十三州,设刺史,以“六条问事”监察地方。西汉后期刺史权势加重,在新莽时改称州牧。 光武帝时罢州牧,重置刺史,分天下为十三部(州),设十二部刺史,余下一州设司隶校尉。1 邓绥坐在上面,看着殿下的十三人,他们是中央派去监察地方的耳目。 如今三十多个郡国遭受水灾,田舍房屋淹没,百姓流离所失。但这却是一些豪强大族扩张的好时机,吞并田产,低价购买奴婢,恣意妄为。 势豪之家隐匿田产人口,不缴赋税。国家财政缺钱,只能从百姓身上收税敛财,百姓活不下去,只能投入势豪之家或流亡。如此恶性循环,苦的是百姓,亡的是国家。 “郡国水灾,百姓罹难,朕日夜难安,唯恐一些郡国为了政绩粉饰太平,致使百姓求助无门。又恐二千石与地方豪强勾连,狼狈为奸,侵吞良田,逼良为奴。” “朕派诸位巡察地方,望诸位以苍生为念,不畏强权,不阿从权贵,不包庇奸人。” 司隶校尉和刺史忙道:“谨遵皇太后陛下教导。” 邓绥勉励他们几句,就让他们退下为奔赴各州做准备。 十二部刺史中有两名出自邓氏宗族。邓绥 将他们安排到受灾最严重的冀州和幽州,希望这两名族兄能抑制豪强,稍解百姓之苦。 渔阳传来消息,鲜卑过来劫掠,没有大肆进攻州郡。渔阳太守张显一众阵亡,有一部分原因是张显刚愎自用,轻敌冒进。 现任护乌桓校尉是邓绥的堂弟邓遵。父亲在时常说堂弟有先祖之风,想必他能守住幽燕之地,邓绥如是想道。 一桩桩事情中,唯有小皇帝的痊愈让邓绥稍感安慰。邓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前殿,陪刘隆玩了一会儿攻城器械才回去。 路上,她心中蓦地涌现了一个主意,既然皇帝对兵事有兴趣,那就等他稍大,择家族中擅兵事者教导他。这样一来,皇帝与邓氏的联系更紧密了。 邓绥素日举止雍容,言语舒徐,甚至让人忘了她出自将门。 邓绥的祖父邓禹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父亲邓训既能打仗又能抚民,叔父邓鸿官至度辽将军北击北匈奴,堂弟邓遵又任护乌桓校尉。 东汉诸将皆有儒者气象,邓氏一族也不例外,邓禹和邓训持家严格,延请名师,教导子弟经书。因此,邓氏子孙大多文质彬彬。 邓绥回到后殿,越想越觉得可行,不仅在皇帝稍大后让族中兄弟担任他的师父,现在还可以让居住禁中的两位兄长多和小皇帝接触。 “去请车骑将军和中郎将过来。”邓绥吩咐小宫女道。 没过一会儿,邓骘和邓悝两兄弟相伴而来。“陛下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邓骘问道。 邓绥请两位兄长坐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两位兄长坐。” 两人坐下,邓绥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朕是陛下的母后,两位兄长是陛下的舅舅。陛下年纪虽小,但瞧着十分聪慧,各种事情心里都明白。两位兄长平日若无事,多去拜会陛下。” 邓骘应道:“是,我等让陛下劳心了。” 邓悝有些不可思议:“陛下真那么聪明?” 邓骘转头喝了一声:“三弟,不可背后妄议陛下。陛下乃是天子,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邓悝闻言,撇了下嘴,没有说话,但心中不屑,不就是个小奶娃,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 邓骘是老大,性格持重,老二邓京早逝,老三邓悝 的性格有些跳脱。邓绥没在意他的神情,家中有大兄在,她能放下大半的心。 三兄、四兄以及小弟并一众侄子有大兄时刻监督,捅不出什么大篓子来。 夏去秋来,暑气渐退。 刘隆因病瘦下去的肉肉,又重新吃了回来。这日,阳光明媚,天气宜人,江平终于把刘隆抱到室外玩耍。 这是刘隆第一次在宫殿外面玩耍,之前出去要么用襁褓裹了,要么匆匆而过,辜负了多少美景。 这里可是大汉的皇宫,凝聚了天下匠人的心血,是大汉最高艺术汇聚之地。 刘隆外面穿了一件夹袄。唉,江平养小孩和奶奶养孙子一样,不怕热着,就怕冻着。 幸好,现在是上午不是太热,若在中午的太阳下,非得出一头汗不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上面摆着刘隆心爱的玩具,四周候了几个捧着漆盒的宫女寺人。 刘隆就坐在地毯中央,他现在能独自站立,也能摇摇晃晃走几步,但骨头太软,站着太累,因而常常坐着。江平脱了鞋履,陪刘隆一起玩耍。 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透过梧桐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 刘隆摆弄抛石机和江平打响了一场大战役,小藤球滚得到处都是。 前来汇报事情的邓骘,还未靠近崇德殿,就听到婴孩咯咯的笑声,停驻脚步,仔细聆听,问身边人道:“这是陛下?” 不等那人回答,邓骘就快步寻着笑声走去。他在崇德殿西侧的梧桐树下发现了一群人。 “拜见将军!”宫女和寺人看到皇太后的母兄连忙行礼。江平也是如此。 “臣拜见陛下。”邓骘冲坐着的刘隆施了一礼。刘隆歪头看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想到邓骘不像往常一样离开,反而伸手要抱他,这把刘隆惊了一下。 第31章 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刘隆勉为其难地把“成年人的面子”暂且收起,让邓骘把自己抱起来。 邓骘比江平高了大半头,刘隆也因此呼吸到了上面新鲜的空气。刘隆转头比较一下亲舅舅江平和邓骘的身高,更加坚定以后一定要多喝奶,多吃肉,多锻炼,努力长高,长得比邓骘还高。 邓骘抱着刘隆走了几步,突然低头对刘隆说道:“陛下,要不要玩个游 戏?” 刘隆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游戏是他不知道的。娱乐贫乏的古代能有什么好玩的游戏? 刘隆猛地感到视线拔高,自己竟然……竟然飞起来了,睁大的眼睛被明媚的阳光刺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从茫然、惊慌到兴奋。 芜湖,飞起来了! 刘隆明知道举高高这个游戏很幼稚,但抛飞的感觉对于婴儿身的他,仿佛是低配版的蹦极。 “哈哈哈!”刘隆忍不住兴奋地笑起来。 然而,江平的心却随着刘隆的身体上上下下乱跳个不停。这车骑将军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么小的孩子能随便抛着玩吗?而且还抛得那么高! 车骑将军难道没有孩子吗?这哪里是哄小孩,分明是玩小孩嘛。 更让江平心塞塞的是那小祖宗还吱哇叫着“来来来”,再来,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就在江平忍不住上前打断邓骘时,邓骘竟然停下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严肃,并将小皇帝递给江平,道:“陛下,臣告退了。” 说完,邓骘就大步朝崇德殿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刘隆。 啊?就这么结束了。这种感觉就像刚吃完山珍海味,正要坐着回味,就被店家无情地赶出店门。 江平的手托在刘隆的屁股上,刘隆抬头看去,迎上亲舅舅笑眯眯的脸,听他温柔道:“陛下还要飞高高吗?” “要!嘿嘿。”刘隆天真地以为江平会像邓骘一样把自己抛起接住,然后再抛起再接住。 江平确实也做了抛起的动作,刘隆正以为起飞之际,江平突然将胳膊收回来,一巴掌呼在他屁股上,道:“以后不许让人把你抛飞,万一摔着怎么办?” 江平说完,还掂了掂刘隆的重量,嘲笑道:“就你这体重,也不怕别人没接住把你摔了。” “嗷呜!”刘隆怒了,慌不择口地咬住江平的手臂。 “像个小狗娃子。”江平低声自言自语。 刘隆更怒了,但受限于孱弱的婴儿身体,他只能狂怒了一下。小米粒似的牙连江平的衣服都咬不穿。 邓骘像做任务般带着刘隆举高高,做完任务,迈步继续往崇德殿走,脸上早已恢复了端重的表情, 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凤儿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抱过他吗?邓骘想不起了,只觉得邓凤生下来仿佛就像现在这么大似的。 但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十多岁,是邓骘他自己错过了太多儿子成长的时光。想明白此处,邓骘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最近门客劝谏他,不可久留禁中,要他谨守臣子之道,这样方能保全家族。 他已经在禁中住了大半年,张禹徐防等重臣还能五日一归家,而他则是一个月都不见得回家一次。 邓骘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和身为皇太后的妹妹开口。 “大兄何故叹息?”邓绥见兄长进了殿门,精神恍惚,神思不属,于是问道。 邓骘闻言赶忙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归家的想法与邓绥说了。 邓绥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妹妹向来杀伐果决,现在犹疑的样子不由得邓骘愧疚起来。 “连大兄也不帮我了吗?”邓绥的声音带着落寞。 “我……我不是,只是我作为外臣留在禁中终究不好。”邓骘慌忙解释道。 邓绥起身,走下来:“大兄你在怕什么?陛下尚未满周岁,你我是同产兄妹,先帝嫔妃已经遣归家中,天下人能说你什么?天下有何人说你?” “民间尚有娘舅帮助孤儿寡母,大兄若离去,妹妹和不满周岁的陛下又该依靠谁?” 邓骘闻言心中一痛,更加歉疚,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唉,我继续住宫中,不走了!” 邓绥闻言,立刻露出笑颜,感激道:“大兄最好了。” 邓骘内心五味杂陈,补充道:“等陛下长大了,我必须得走,不能留在宫中。” 邓绥立刻张口应下:“到时大兄若走,我绝不阻拦。” 说罢,她想了想,还是向大兄道歉:“这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大兄久在宫中,难免会担忧家里。” 邓骘忙道:“不,本是我杞人忧天,不关你的事。” 邓绥笑着摇头道:“咱们兄妹一体,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我想着将把凤儿还有家族中的其他孩子都接到宫中延请名师教养,这样大兄就能日日见到凤儿。” 邓骘忙推辞道:“这不 妥,皇太后陛下大恩,家族受之有愧。” “先不要推辞,大兄听我细说。”邓绥携邓骘坐下,详细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原来邓绥不仅想把邓家的孩子,也想把四姓小侯并刘氏宗亲的小孩,都一并接来在宫中□□养。 邓骘听完,沉思半响,道:“皇太后考虑周全,我会把家族的小孩都带来。”这不仅是一所学校,只怕也是一座“质子营”。 第32章 “阿父在时亲手教我读书,我也因才学受到先帝信重,可见不论男女都要多读书。大兄,你不仅要把家族中的男孩带来,也要把女孩一起带来。”邓绥笑意盈盈地看着邓骘说道。 “好。”邓骘答应。商议完此事,邓骘又汇报了些事情,然后告辞离开。 邓绥坐在后殿沉思。读书能使人明智,她对此深有体味,并也因此拥有了另一番际遇。 当年先帝在时,经常拿政事考较后妃,阴后不爱这些回答时支支吾吾,其他嫔妃也说不出什么见解,唯有饱读经史的邓绥能合上意。 受益于书籍的邓绥也想让宫中的人多读书。人生何短短,更要抓紧时间,遍阅经典,与先贤交游,方不负这短暂的生命。 邓绥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哩,抛却性别和身份,她身上有儒者的气象呢。 宗族人称呼她的“诸生”,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博通经史,手不释卷,远鬼神,并将儒家的观念付之于行动。这样的人不是儒者是什么? 邓绥或许比时下的儒生更醇正呢。时下儒生为了博取官职,往往只通一经,就开始学习律令。经书有五经呢,《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2。 这些儒生若要将五经全通,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对于时下的大部分儒生而言,经书是他们仕途的敲门砖,而律令才是他们晋身的阶梯。 儒生不比那些权贵子弟,可以通过任子等多种途径入仕,留给他们的通道只有察举和征辟。 察举和征辟之后,要试之以职,少者一年,多则十年,做得好了,方能升官。做的事情自然是文法吏做的事情。不学些律令技能,怎么通过试用期?! 第16章 六州大水与西域反了 邓绥的行动力很强,既然决定要在宫中开办学校,将宗亲和外戚的孩子接来一道教导,就立刻命人带着诏书去郡国接来那些孩童。 同时,邓绥叫来郑众,让他收拾宫殿屋舍,安排人员,又选博士大儒等人过来教导。 除了宗亲贵戚的孩童外,邓绥又派宦官跟着大儒学习,学成归来再教导宫中的宫女和寺人。 一时间,宫里的学习氛围大浓,到处都是背诵经书的宫女和寺人。 上进的江平受此影响,重新捡起书,趁着刘隆睡觉的功夫看上几页,碰到不懂的,他还向宫中的前辈请教。 刘隆:……就很离谱。 北宫作为天下权势最核心的地方,本来应该是你争我夺,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现在竟然变成了学习竞赛,这不禁让刘隆想起了上辈子的图书馆。 在这样的环境中,混日子的刘隆突然有一种罪恶感。愧疚了几天,突然想开了,这些人卷起来好啊,卷起来学到更多东西,将来就能更好地给他干活,而他就可以做快乐的小咸鱼啦。 “江黄门,你学这些用吗?”王娥内心生出焦虑,这殿中上下也唯有她不识字。 江平虽抬起头,但眼睛仍然未离开书本,简短地回答道:“有用。” “你说我能学会吗?会不会晚了些?”王娥觉得自己不小了,怕自己愚钝,认不了字,又浪费时间。 “朝闻道,夕死可矣。”江平随口回了句。 “啥?”王娥一头雾水。 江平终于舍得把目光放到王娥身上,解释道:“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不过,你可不能忘了你乳娘的重任。” “我当然知道这个啦。”王娥白了江平一眼,道:“咱们换班,我也学几个字,装装读书人的威风。” 江平嗤笑一声,低头继续看书。 “宫里这么好,你说我把我家伯姚弄进来怎么样?饿不着,也能读书,比呆在家中好了十倍百倍。” 王娥喃喃自语,但她又放心不下年幼的仲姬,那家中也唯有大女儿能让她放心托付小女儿。 “伯姚七八岁了,进皇宫没什么问题,在掖庭也能做些活计。但仲姬太小,即使能进,宫里 也不会让她进来的,除非你不想当皇帝的乳娘了。” 莫说宫中就是江平也是不愿年幼的仲姬进宫,仲姬和皇上年龄相仿,仲姬进宫能抢走王娥一半的精力。她还能全心全意照料皇帝? 王娥想了一圈,只好作罢,待仲姬年纪稍大,想着再做打算。 不知为何,今年的雨水特别多。 秋雨急促地打在地上,砸地屋檐和台阶啪啪作响。 “外面下雹子了?”王娥放心放下,探头去看,发现只是秋雨,回头咂舌:“这雨点子真大。” 然而,晚上就下起了冰雹,砰砰作响,惊醒了刘隆。他迷糊之际还以为是谁在身边蹦迪呢。 江平掌灯,忧心不已:“这雨下了几日也不停,照这样一直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水灾。” 他一面说,一面将刘隆抱起来,熟练拍着他的后背哄人入睡。下雨天本是睡觉的好天气,伴着雨声入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睡觉就可以了,最是闲适。 但是江平的话却把刘隆的心揪了起来,这样的天气,东汉的百姓能看扛得住吗? 刘隆以为六月份的三十七郡国大水是百年一遇的大灾害,万万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九月,司隶、兖、豫、徐、冀、并等六州大水。东汉一共十三州,受灾的州竟然多达六个。 第33章 水灾的事情,朝廷还没有弄出头绪,又传来兵祸。 西域反了! 西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国家,乌孙强大做乌孙的小弟,匈奴强大跟着匈奴混,大汉强盛认大汉当老大。 当初,窦宪率军北击北匈奴,派班超出使西域。班超凭借卓越的胆识谋略以及东汉这个后盾平定西域,经营多年,年老思乡上表乞求,言辞恳切,和帝只好应允。班超八月回雒阳,九月病卒,享年七十一。 班超离去,由任尚接任西域都护。任尚送别之际,向班超请教有没有治理西域的妙招。 班超知道继任者是任尚之后,心中十分担忧。无他,任尚此人性格严急。 西域的汉家官吏多半是贬谪屯边的人及其后代,用班超自己的话形容就是“本非孝子顺孙”。西域诸国又是化外之人,与中原风俗不同,而且叛服无常。 因此,越是激烈的手段越容易引发反抗。班超经营此地的策略就是“宽小过,总大纲”。 任尚听闻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班超这里获得什么奇策,结果不仅什么没得,还被班超说一通什么“水清无大大鱼,察政不得下和”。1 任尚对班超的叮嘱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结果不到四年,西域诸国就反了。任尚被困在疏勒,只好上书求救。 邓绥召集群臣商议对策,这些日子她自己更是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 邓绥派谒者到受灾各地,查访虚实,赈济百姓。又下诏给西域副校尉梁慬,令他率领河西兵去救任尚,同时将任尚召回,任原西域骑都尉段禧为西域都护。 陈超就是这次派出的谒者之一,他侍母至孝,闻名乡野,被太守举为孝廉,又因为体貌丰伟,声音洪亮,被选为秩四百石的谒者。 谒者的上司是谒者仆射,官秩比千石。谒者名义上隶属于光禄勋,实际上直属于皇帝,作为君主近臣,出使郡国,巡视地方。 灾情紧急,陈超带着证明身份的“传”从传舍中借来马车,急匆匆往灾区去了。 路上,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声,陈超挑起车帘一看,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拄着木棍,端着碗,看见来人就要乞讨。 陈超下了马车,取出干粮分给众人,找到一个积年的老人询问情况。老人神色木然,未语先流泪,哭着说睡梦中河水冲毁堤坝,一家人只逃出他一个,其他人都被冲走了,不知死活。 陈超恻然,问他官府可有赈灾。老者回道,县令也没了,如今县里群龙无首,只有几个小吏带人去救灾。 陈超又问:“县里的大户可有施粥?” 老者默然,良久道:“一升粟买一人。我老了,自卖自身也没人要,只能沿路乞讨。” 陈超闻言,回头望去,黄土路上都是些老弱病残,瘸腿拄拐,或瘫坐路边,或拖残躯赶路。深秋的阳光十分猛烈,刺得人眼直流泪。 老者见陈超气势非凡,不像普通人,问道:“贵人是什么人?” 陈超拱手道:“不才忝为朝廷派出赈灾的谒者。” “可带有粮?”老者眼睛一亮,急忙发问。那只缺了口的瓷碗直直地杵在陈超的眼皮下。 陈超顿了一下,然后肯定地对着老者和众人道:“我来了,就有粮。” 按照赈灾的流程,陈超要先去核查清楚,然后将信息送回朝廷,请朝廷派粮过来。 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中间就要靠官府的存粮以及大族施舍维持百姓生存。 陈超向老者告辞,带着小吏,匆匆往前赶,路越来越不好走,堆满了淤泥树枝落叶乱石,空气中隐隐有一股腐臭,耳边还隐约听到哭声。 陈超衣袖里的拳头紧握,进了已成残垣断壁的县衙,拿出诏令,召集掾史,询问县中情况。 县里仅有西北边免受水灾,其他地方均已是满目疮痍。陈超凭着谒者的身份成为掾史们的主心骨和领头人,又叫掾史们叫来几十个青壮到大户家里“借粮”救灾。 县里唯有居住在西北高地上的两家大户幸免,陈超带人去借粮。他们本不想借,但摄于陈超的身份和身后的青壮,不情不愿“借了”十多袋粮。 陈超借完粮不仅没走,还让人青壮一起高声喊大汉禁止逼良为奴的律令。陈超又大声叫道,若有被逼为奴者可随他走重立良籍,各安家业。 若非活不下去,谁愿意卖身为奴?更何况奴与奴也是不一样的。 像江平这样服侍皇帝的奴婢,等小皇帝长大,比二千石还风光,将来说不定还能像郑众和蔡伦一样封侯。 像邓氏家中伺候主子的奴婢,宰相门前七品官,仗着主子的威风和赏赐,比寻常人家要风光多了。 但更多的奴婢是从事繁重的劳役,比如耕地、挖渠、建房、采矿,舂米怕是最轻省的活计。终岁不得休息,吃不饱,穿不暖,活得连牲口都不如。 听到青壮的喊话,果然有人陆陆续续跑出来。大户见状脸都绿了,想要阻拦,陈超却背诵朝廷律法,大有若有阻拦杀无赦的意思。 陈超带人离开后,去了另外一家,又带出不少卖身为奴的人。陈超安慰众人一番,拨出几人做饭,还在县衙门口支起粥棚。 他将一百多个青壮分成几班,划分区域,让他们清理街道,收尸埋葬。这些若是不清理,怕是会引发瘟疫。 第34章 本县的劝农掾迟疑一下,提醒道:“陈公,这些粮食怕是吃不了多久。”三十袋粮看着多 ,但陈谒者既要供应青壮,又要施粥,怕是撑不了几天。 陈超道:“我刚才已写信回去请朝廷赈济,至于这段时间的粮食……” 陈超的目光看向那两家大户的方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若是他们识趣还好,若是不识趣…… 他们这些谒者身为皇帝(皇太后)近臣,这些大户只不过在地方上横行罢了,朝堂上既无高官,宗族中又无大儒。 动与不动,只在翻掌间。 劝农掾突然感到脖子凉飕飕的,又见陈谒者转头冲他笑,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观你行事周密,是个能干的,又心系乡里救援百姓。县令并丞尉都不在了,好好干,我会为你还有其他人表功。” 陈超仿佛自言自语道:“县令由朝廷任命,其他的职位倒是能往上升一升。”劝农掾听了,眼睛一亮,做事更加卖力用心。其他人知道后也是如此。 过了三日,那两家大户坐罪恃强凌弱,以众暴寡,违背诏令,虐杀良民,家主及有罪者就地正法,家产籍没。 陈超遇到的情况算是简单模式。邓绥派他们出去,提前考虑到这种情况。在那些盘踞着世家大族的地方,她派去的都是出身更高的谒者。 谒者一般是从孝廉和郎中中选拔的,除为郎的人要么出身权贵世家,要么祖上遗泽,反正都是在掌权者面前留了姓名。 动这些谒者,莫说朝廷不答应,怕是他们的家族也不会让幕后黑手好过。 除了出身,邓绥还筛选了性格,有的性格刚直,有的性格圆滑,有的性格浮夸……性格各异的谒者被派到相应的地方,以期能达到最优的效果。 地方长官、刺史以及谒者的奏表一本本从各地而来堆在到邓绥的桌案上,甄别信息、调度资源、奖掖有功者、惩罚不法者……一道道诏令从崇德殿发了出去。 大水过后的重建刚有了起色,十月份又有四州遭遇水灾,伤稼无数,冲毁田产房舍无计。邓绥又派谒者出巡,赈济百姓。 饶是一向与外朝很少连通的崇德殿前殿也被水灾兵祸的信息包围。 刘隆的嘴巴张大,脸上一片茫然,万万没有想到,东汉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水灾。哪怕是在现在,也不是好应付的。 这要死多少人?洪灾的威势自不必说,摧枯拉朽,所到之处,生还的希望渺茫。 小农之家终岁到头,几乎没有积蓄。洪灾摧毁田产房屋牲畜,即便是侥幸生还,那百姓之后又要如何生活? 若非知道历史,刘隆一定以为他身处王朝末年。 当年崇祯帝在位时,水旱灾害不断,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女真虎视眈眈。这些让崇祯帝焦头烂额,他虽勤政,但刚愎自用,急躁多疑,于国无济,最终成为亡国之君。 此时的东汉比明末好点的地方就是面对灾祸,君臣同心协力共渡难关,以及执政的邓绥通透稳重,胸有丘壑,知人善任。 邓绥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大水灾弄得手足无措,她有条不紊地召来大臣,调配钱谷赈济百姓,又派出谒者等巡察人员监察不法,一步步走得稳走得实。 面对如此困境,邓绥没有奇策,也不能打杀四方,唯有踏踏实实赈济百姓以及救援西域。 刘隆已经满周岁了,但因为现在皇室诸事节俭,罢了许多的典仪,他的周岁庆典也在其中。邓绥只让宫中诸人在外面给他道贺磕头。 即便是“邓氏隐形反对者”江平对此也无话可说。他本也是因为家里遭受天灾活不下去,才被卖身宫中,为奴为婢。对于省钱赈济百姓,江平心中是赞同的。 第17章 两岁心悯苍生 延平二年四月底,雨水连绵多日,正值冬麦收割之际。 邓绥忧心忡忡地看向无边无际的雨水,忍不住怀疑自己。 她转头朝班超道:“难道是朕失德,苍天才降罪于天下?去岁,夏秋雨水伤稼,百姓流离,今年夏收又逢连日大雨。” 班昭闻言,摇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陛下在今春青黄未接时,派人赈济百姓,与贫民粮,又将广成苑等皇家游猎的地方和郡国的公田假于百姓。” “天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陛下仁德至此,今年依然伤稼雨水,可见是鬼神无知。陛下不必将那些无稽之谈放到心上。” 邓绥转身,与班昭隔案坐下,笑道:“朕知大家一家从来不信这些。” 班昭的姑祖母为成帝婕妤,被赵飞燕诬陷行巫蛊之祸,被成帝质疑时,班婕妤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鬼神有知,必不理害人之言;鬼神无知,诅咒无益。” 班昭闻言,也想起了姑祖母的事情,会心一笑。 邓绥心中的忧愁稍解,但外面沙沙的雨声,又将她的心绪结成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两人沉默下来,有人通禀说上林苑令过来了。殿外进来一位精瘦的中年人,头发花白,身上还带着水迹。 上林苑令拜见邓绥后,邓绥忙问:“京畿之地的宿麦如何?” 上林苑令回禀:“启禀皇太后陛下,五日前大风吹倒庄稼,仅有二成得免。这几日都在下雨,积水漫涣,行走艰难,麦粒泡在水中,不是发芽,就是霉烂。” 第35章 邓绥听完,长叹一声,挥手让上林苑令退下,又派人叫来太史令,询问之后可有晴天。 太史令回道,阴雨怕是还持续三五日,方能放晴,但晴日之后又有阴雨。邓绥让太史令找大司农商议夏收。 她心事重重道:“去年水祸连绵,朕本以为今年收成会好些,没想到又遭雨水。” “苍天有知,若朕无德,请降灾于朕一人,勿要连累黎庶。”邓绥忍不住向苍天祈祷。 班昭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天灾无常,民生多艰,陛下宜举贤良、赈贫人、理冤狱,澄吏治,方能解百姓之难。” 邓绥听了, 沉思半响,叹了口气道:“依大家所言,请大家拟一道举贤良方正并一道禁奢侈厚葬的诏书。” 班昭点头应下,挥笔立就,写完呈给邓绥。邓绥看后,命人交给太傅张禹施行。 连日的阴雨不仅让邓绥忧心不已,还牵动着刘隆小小的心。江平和王娥出身贫苦人家,对农时自然清楚。 看到四月底雨下个不停,两人闲暇时聊起了这件事。刘隆双手扒在床榻的栏杆上,长吁短叹起来。 他想起了前世某年小麦收割期连日下雨的报道,即便是科技发达的现代对于这样的天气也无能无力,只能等天晴且土地晾干之后,方能让机械下地收割播种。 但是这里东汉,不用想什么机械,都是百姓一把一把地收割庄稼,不知道要收割到什么时候。 “哎。”刘隆皱着眉又叹了一口气。下雨后天气凉爽,本来是他最喜欢的日子,但刘隆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不合时节的雨。 江平听到刘隆叹气,转头看见小皇帝像小老头似的皱眉叹息,趴在围栏上一脸忧心,心中忍不住发笑,遂问:“陛下为何叹息?” 刘隆头也不抬道:“我为苍生叹息。”一岁半的刘隆现在说话十分流畅。 江平听完,大为惊异,没想到小皇帝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又追问:“陛下为苍生叹息什么?” 刘隆抿嘴,说出了心里话:“百姓活得真苦啊。”江平万万没想到陛下是真懂,而不是学话。周围伺候的宫人听了也都感到十分惊奇,心道果然是皇帝,心怀天下,与别家小孩不同。 还未到下午,小皇帝的话就传遍北宫。太傅张禹和太尉徐防就居住在宫中,自然也听到这话。 “陛下六月能言,九月能行,两岁心悯苍生,哀民多艰,颇有明君之相。”太傅张禹忍不住畅想起来,大汉能再出一名宽仁的汉文帝。 太尉徐防也感慨道:“陛下年幼,我等老了,恐怕等不到百姓富足的那一天了。” 张禹有些不赞同道:“皇帝冲幼,有皇太后陛下辅政。皇太后多行仁政,这天下百姓肯定能安居乐业。” 徐防摇摇头,顿了一下,说道:“皇太后让我与张公你总览朝政……只是……我近日看到几封奏表,说是要为皇太后的母亲请 封。” 邓绥的母亲阴骊珠出自阴氏,父亲是阴丽华的堂弟,阴氏和邓氏经常联姻,也正因为两族的姻亲关系,邓绥才能问鼎皇后之位。 张禹也看到了这几封奏表,听到徐防的话,没有继续说话。 徐防仿佛也不需要张禹的回答,继续道:“皇太后有德行,只是对母家过于优厚。” 皇太后诸兄弟随意出入禁中,邓氏子弟这两年更是占据要津,这让朝臣忍不住上书劝谏。 张禹沉默了一下,道:“举贤不避亲,我观诸邓品性能力尚可,徐公过虑了。皇太后圣明,受先帝遗命,辅政幼皇,母族子弟布与朝廷也是旧例。” “旧例难道就是正常的吗?”徐防反问,张禹默然。 两人说话时,室内无人伺候,但邓绥依然知道了徐防对自己任用母族多有不满。但邓绥也有自己的困境,她是太后摄政,年纪又轻,朝野大臣难免心存轻视,倚老卖老,导致政令不通。 邓氏的子弟则与他们不同,邓绥使用起来如臂使指。除了自家兄弟子侄,邓绥还多问政郑众蔡伦等宦官以及女子班昭,这也让大臣心存不满。 “朕没有错。”邓绥听到寺人的回禀后,沉思许久,最后在心中坚定道。 邓绥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要选贤任能,不能任人唯亲,要亲贤臣远小人,而外戚和宦官常被划分在“小人”之列。理论与应用背离,邓绥感到内心的矛盾,但她依然坚持提拔母族。 她要的是政令通达,高效救灾解难,而非邀取令名,受困于别人评价的是非曲直中。 邓绥收到请封母亲阴骊珠的奏表后,沉思半响,孝顺母亲的心意占据上风,于是令班昭写下册封母亲为新野君的诏令。 两汉去古未远,保留着一些母系社会的残余,女子封爵在两汉都存在。《汉书》中女子封侯有五人,刘邦嫂子阴安侯,萧何妻子酂侯、吕媭临光侯、奚涓母疵重平侯、相士许负鸣雌亭侯。 东汉女子封侯少见,但封君比较常见,封君的人有皇帝乳母、皇后母或者权臣的妻母。异姓妇女女以恩泽封者曰君,比长公主。1 公主仪比诸侯,长公主仪比诸侯王。公主的爵位还可以传给后代,比如汉明帝的外孙冯奋就继承了母亲平阳公主 的爵位,成为平阳侯。若父亲有爵,一般是长子袭父爵,次子袭公主母爵,也有次子袭父爵,长子袭公主母爵的情况。 第36章 若没有意外,新野君这个爵位在阴骊珠去后,将会被她的子嗣继承下去,变成邓氏一族的新野侯。2 江平得知皇后母封君后,羡慕坏了,趁着无人悄悄对刘隆说道:“陛下,等你长大了给我也封侯好不好?” 刘隆惊讶地抬起头,只见江平伸手从盆景摘下一片树叶,放到刘隆的手中,然后拿着刘隆的手,又将树叶放回自己的手里。 做完这番仪式后,江平一脸郑重地对刘隆道:“周成王桐叶封弟,陛下你现在以树叶封侯。君无戏言,以后千万要记得要封我做阳城侯。”江平的老家就在颍川郡阳城县。 刘隆回过神,伸出两只小胖手抹了一把脸,终于知道昏君是怎么炼成的,也知道了东汉是怎么亡的。他闭上眼睛,佯装睡觉,假装听不见江平的叮嘱。 江平气得拍了他一下屁股,嘴里念叨道:“白疼你了,一点都不大方。” 刘隆不听不听,继续假装睡觉。他虽然不懂怎么做皇帝,但也知道滥封侯爵不利于国家财政税收。 后世谁不知道东汉的侯爵泛滥,这些侯爵还特意被分为三类:外戚恩泽侯、宦官侯以及功臣侯。对外戚恩泽侯和功臣侯区分的第一人是班昭,她在续《汉书》时暗戳戳做的。 想想李广难封,再看看班超在西域三十余年,六十四岁才封为定远侯。这也难怪班昭要把功臣侯和外戚恩泽侯分开,实在是外戚获取侯爵太容易了。 刘隆悄悄睁开眼睛,偷瞅了一眼江平,心道,要不老舅你学学下西洋的郑和,到时我给封一个……一个类似博望侯的爵位? 若江平知道刘隆的心声,一定要再呼他屁股一巴掌,小没良心的竟然盼着他去风高浪急的海上。不过,刘隆也只想想罢了,海上凶险,就东汉这航海技术,他也怕老舅路上人没了。 不过提到海上,今年十月有个来上贡的使团彻底改变刘隆的想法。 第18章 班勇 班昭回家时临近正午,她本打算昨天下午回来,临时有事耽搁到今天上午。 “家中有什么事情吗?”班昭问家中女婢阿郑。 阿郑笑道:“没什么大事。哦,班九郎这几日每天都过来,今一早也过来了,女君不在,他略坐坐就回去了。” “九郎说是什么事吗?”班昭问阿郑。 女婢摇头:“不知,郎君也问过,但班九郎没说,只说要来拜见你。” 班昭闻言沉思,随后叹了一口气,道:“我明日在家中,若九郎再来,你就说……罢了……” “姑母!” 班昭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道清越热情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快步而来,三两步跃上阶梯,腰上挂的玉珏荡起又落下。 青年长揖道:“宜僚拜见姑母。” 班昭笑道:“九郎来了,快进来坐,阿郑上蜜水。” 宜僚听到蜜水,脸上一红,跟随姑母进了屋内,道:“姑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班昭笑而不语。 两人隔着小案坐下,阿郑端上一盏蜜水放到宜僚面前,宜僚抬头道了一声谢。 宜僚一早过来,没有吃饭,又饥又渴,于是端起杯盏咕嘟咕嘟喝起来,喝完一抹嘴,道:“姑母家中的蜜水清润可口,正好解渴。” 班昭在他喝完抬手时,正要把帕子递给他,但年轻人动作迅速,哪是平日行事舒徐的班昭能赶得上的。 宜僚也看到姑母停在半空中的月白帕子,那帕子轻柔飘逸就像潺湲的山泉,似乎在嘲笑宜僚的粗鲁。 宜僚讪讪一笑,班昭将帕子放到案上往前一推,无奈道:“你又没带帕子,这条我没用过,你先用着。” 宜僚嘿嘿一笑,拿起帕子,塞到腰间绣虎头的革囊里,班昭的眉头微微一皱。那革囊里估计还放着刀、笔和墨丸。帕子的命运已经注定,不是勾丝,就是染色,总之是毁了。 宜僚道:“姑母这几日不在家中,想必是宫中事务繁忙,姑母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宜僚抬头发现姑母的神色竟然真如自己寒暄中的那般憔悴,眉头微微一皱,道:“姑母千万要保重身体。” 班 昭点头,问宜僚:“你书读得如何?读到哪里了?可有不懂的?” 宜僚一一回了,班昭考较完,暗自点头,这孩子已有了班家人的风范。 宜僚的母亲是西域外族,从小又在西域长大,习惯了西域风俗,前几年刚回来,不仅他还有大家都不适应。 “读书一道在于勤,温故而知新。你回去后不要懈怠,每日至少须看上二三十叶,若有不懂可来问我。”班昭温和地叮嘱道。 宜僚应下,他素来性子直藏不住事,刚才一直忍耐回答姑母的问题,现在再也忍不住了。 “姑母,朝廷要去平西域吗?” 班昭闻言,看见宜僚一脸急切的样子,缓缓摇了摇头,道:“朝廷之事,我不甚清楚。” 宜僚听了,眉头一皱,急道:“姑母,你不是天天能见到皇太后?朝廷要去打西域,能不能把我也派过去?这朝廷上下,谁也没有我对西域熟悉。” 班昭眉头微皱:“朝廷大事自有公卿大臣。再者,朝廷选拔良才,有三公郡国二千石征辟或举荐,姑母做不了主。” 宜僚听了,只觉脸火辣辣的,红了白,白了红。他被姑母断然拒绝,面子挂不住,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曹家,连饭也未曾用。 第37章 阿郑眼睁睁地看着宜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对班昭道:“女君……九郎来了好几次,女君……” 班昭打断阿郑的话,道:“我饿了。”“我这就为女君端饭去。”阿郑连忙道。 宜僚几乎是狼狈地逃出曹家大门,转到无人的地方,骂了自己一句。找姑母举荐,还不如求大兄呢。 天气闷热,锈灰色的云厚厚压在雒阳城的上空,令人喘不过气起来。 宜僚漫无目地走着,路过一个卖煮饼的小摊前,空空的肚子不肯走嚷着要吃饭。 “来一碗煮饼。”宜僚取出十个钱递过去。 小贩接过钱,但手心仍朝向宜僚,满脸堆笑道:“贵人还差十个钱。”平民多穿白衣(麻布本色),这位着红的青年一定出身世家。 这小贩忒奸滑了,几个月前吃他家煮饼才八钱,现在竟然向自己要二十钱。宜僚本要理论,但看到小贩身上的麻衣磨得稀疏,忍了下来,这十个钱对于自己不值 什么,给就给了。 宜僚又添了十个钱,站在一旁等待。没过一会儿,小贩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煮饼,宜僚接过来,捧着直接吃起来。 这天气就是不痛快,热得人要出汗,但又闷得人把汗憋进去。这时吃上一大碗热煮饼,汗就被逼出来,痛快之极。 晶莹的汗珠从宜僚白皙的脸上纷纷滚落,看着仿佛玉人一般。 宜僚吃完,将大碗往案板上一放,道:“又贵又难吃。”说完,扬长而去。 面汤泄了,煮饼粗糙,也不劲道,果然被坑了。宜僚烦躁不已,继续往前闲逛。 一碗煮饼下肚,完全没有感觉。宜僚顺着香味又进了一家饭铺,瞅见一个空位就往里走,不小心撞到正喝酒的客人,赶忙道歉。 “失礼了,我赔老翁一坛……”待宜僚看清那人,脸立马沉下来,居高临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任都护,不,不能这么说了,你现在是戴罪在家。” 这喝酒的人正是前西域都护任尚,满脸冷峻,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抬眼看了下,嗤道:“原来是先定远侯家的小子,一眨眼就长成大人了。” 宜僚,名勇,全称班勇,字宜僚,是班超与疏勒王室女所生的儿子。 班勇冷哼一声,径直坐在任尚面前,内心烧着一股怨气。 光武中兴,西域与中原原是不通。他的父亲班超九生一死,几乎耗费余生精血,才有西域五十余国臣服大汉的盛况。 任尚倒好,接手没几年,西域就反了。 “来两盘羊肉,一坛酒。”班勇叫道。任尚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这小崽子的不请自来,犹自喝着酒。 班勇伸手拍了下桌案,眼睛盯着任尚,带着一股怨愤道:“阿父走之前,叮嘱你的事,你都忘了吗?四年还不到,西域就反了。你真……”无能。 任尚一手端着酒,一边吃羊肉,道:“你小子知道什么。” 班勇咬牙道:“我知道龟兹王是我阿父所立,鄯善王是汉人外孙,疏勒王是我表舅,于阗、温宿、姑墨皆心向大汉。” “铿”一声,任尚几乎是将酒盏砸在案上,双目瞪着班勇,眼睛都是红血丝,拳头紧握似乎要打人,浑身的气势顿时凌厉起来。 班 勇丝毫不惧,梗着脖子直直地对上任尚。 任尚突然松开拳头,冷笑一声,如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班勇,道:“你是第一个和我这样说话的小子。乃翁杀北匈奴单于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班勇的脸冷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炽热的酒顿时让他的脸烧起来。 他用手指着任尚道:“你是西域的罪人。你知不知道我阿父为了西域和平花费了多少心血?”最后一句话,班勇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犹如失了母亲的幼兽。 任尚端起酒往肚里灌,末了对班勇说了一句:“朝廷要放弃西域了。” “轰”一声,班勇的脑子几乎炸开了,浑身颤抖,问道:“为什么?梁校尉是良将,段都护等人都是处理西域事务的老臣,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任尚起身,迫近班勇,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零羌反了。” 班勇的身子一震,愤怒道:“羌人反了,讨伐羌人,西域反了,平定西域。为什么要放弃西域?” 任尚呵了一声,道:“因为朝廷没钱。这两年水灾不断,粮食歉收,物价大涨,国库不能支持两线开战。” 班勇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颓然,愤愤地锤了下桌案,嘴里喃喃道:“西域怎么办?怎么能放弃西域?” 任尚站直身子,看了眼班勇,一并结了饭钱,然后就离开了,留下失魂落魄的班勇。 班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愤怒地拿剑在校场练了一通,直到精疲力竭。 暮色四合,班勇瘫坐地上,抬头望向夜空,手里握着一块玉珏。玉珏是他的阿母留给他的。 西域反了,他阿母还好吗? 班超被人谗毁在西域拥爱妻幼子,贪图享乐不思国家。他怕被皇帝猜疑,就与妻子和离。 “爱妻”是班勇的阿母,“幼子”就是班勇。班勇母和离后,另嫁他人,组成新的家庭。 西域在班勇心里有着特殊的意义,别人难以理解的意义。 自从刘隆上次在大朝会上连声叫“要西域”后,邓绥与群臣这几日商议事情时,都没把刘隆带去。 第38章 如果有可能,邓绥也不愿放弃西域。自从任尚回来,西域与中原就绝了音信。孤军奋战,怕是凶多吉少,再加上先零羌反以及国库空虚,权衡之后,西域被放弃了。 刘隆年幼,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就做出决定。但他是皇帝,不能置之不理。若置之不理,邓绥恐他为朝臣看轻,有损皇帝威严。 皇帝聪慧,不让皇帝上朝,不仅百官生疑,也不利于皇帝的培养。 等事情商定,邓绥来到前殿,柔声细语给不到两周岁的刘隆讲道理。刘隆抬头看着母后给他说各郡国的灾情以及国库收入,然后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邓绥摸着刘隆的脑袋,笑着鼓励道:“阿母希望将来有一天,隆儿把丢掉的领土收复回来。” “收回来!”刘隆坚定地点着头道。邓绥注视着稚嫩的刘隆,感到熨帖的同时,又感到心酸。 江山社稷沉甸甸地压在她们母子肩上。从章德殿发出的每一条轻飘飘的诏令,都牵系着万千生命。有人因着生,有人或许因之……死。 第19章 上朝 邓绥教导完正欲回去处理公务,被虎头虎脑的刘隆拉着衣裳留下一起吃罢晚饭,才回到后殿。 夜幕降临,后殿点上烛火。 灯烛下坐着两人,见邓绥过来,连忙行礼。邓绥摆手让他们坐下,这两人正是车骑将军邓骘和虎贲中郎将邓悝。 天色已晚,宫门关闭,唯有居中禁中的人此时才能见到皇太后。邓骘和邓悝两兄弟就住在宫中。 “大兄,诸羌寇边,我欲以大兄为帅讨伐他们。大兄可愿意?”邓绥凝视邓骘,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莹润的光芒。 邓骘闻言一愣,立即拱手道:“皇太后既然决定,臣必当从之。只是臣尚未经历军旅之事,怕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邓骘说完,发觉这话听起来似推脱之语,又连忙解释道:“陛下让臣去,臣就去,绝无二话。” 邓绥听了,点头笑道:“我派任尚为副将。任尚曾在阿父手下任职,又曾伐北匈奴,乃是一员名将。” 邓悝眉头微微一皱,道:“任尚连西域都治理不好……” 邓绥看过来以目打断邓悝的话,缓声道:“任尚长于行军打仗,短于治理城郭,官员所任非职,这是先帝和我的过错。” 邓悝默然,勉强同意邓绥的话。 邓绥继续排兵布将:“梁慬被困在西域,若他回来,我下诏让他带人去援助兄长。兄长是行军统帅,总览大纲,多听宿将之言。” 邓骘点头道:“臣谨记在心。” 邓绥笑起来道:“我家世代为将,祖父是云台十八将之首,阿父能征善战,家学渊源,大兄自幼耳濡目染,不宜妄自菲薄。” 邓骘像许多世家子弟一样,通过任子入仕,成为郎中,后因妹妹立为皇后,升为虎贲中郎将,又因妹妹擢为车骑将军。 他有训练军队的经验,却无领兵打仗的经历,猛然成为一军主帅,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邓骘听完妹妹劝慰的话,深吸一口气,嘴角弯起,道:“臣谨记。” 邓悝补充道:“家中当年跟随阿父征战的部曲有尚且在世的。他们精通羌事,大兄带上他们。让我想想,阿父帐下还有那些得用的人……” 邓骘笑了,朝邓 悝道了一声谢。 邓绥见大兄三兄齐心合力,不禁莞尔一笑。这次要从郡国征发五万兵士,纾解诸羌之难。这样多的军队唯有在自家人手里才放心。 邓绥的生父邓训在羌族素有威名和仁爱之名,这也是邓绥派大兄领兵的一个考量。 邓骘见妹妹终于展露笑颜,自己心头的大山倏忽没了,浑身轻松。 俄而他脸色又凝重起来,忧心忡忡道:“臣走了,陛下的安全要如何办?臣虽鲁钝,但能做陛下眼睛,守卫皇宫和京师的安全。” 邓绥道:“不用担心,这些事情交给三兄。” 邓悝听到后,拍着胸脯对二人保证道:“大兄,陛下,你们放心交给我好了。” 邓骘看到邓悝这样子更不放心了,千叮万嘱道:“你以后务必要勤勉,这段时间不要离开宫中,要守卫陛下和皇帝安危。” 邓悝道:“知道,知道,大兄你就放心吧,我不是什么小孩子,也不是阊弟。”邓阊散漫,兄弟姊妹都知道。 邓绥笑道:“宫中除了三兄,还有郑众和蔡伦他们呢。” 邓骘踌躇了一下,他本不想在背后打人报告,但为了妹妹的安危,说出在外面出听到的传言:“臣听人说,徐太尉认为陛下对母族恩宠太过,似有不满之语……” 邓悝嘴一撇,道:“陛下只给阿母封君,就有人看不过眼,想当初窦氏一门张扬跋扈,窦后不加节制,也不见他们说什么。” 邓绥这次没有反驳邓悝,只淡淡说道:“此事我已经有了打算,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三兄妹商议完,邓骘和邓悝离开章德殿后殿,路过前殿的时候,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殿一片漆黑,仿佛静谧地躺在黑夜里酣睡。 想必皇帝已经睡着了。 被认定为休息的刘隆睁大眼睛,侧身而躺去看蹲在窗户下的江平。 他有些无语,这个老舅对邓氏有莫名的敌意,经常有意无意地观察他们。 邓氏兄弟在暮色降临时进了后殿,江平一直等这两兄弟出来直到夜色深沉。 第39章 依他的意思,皇太后这时的谈话才是最机密的,只可惜他没有能力把手伸到后殿,只能算着时间,内心暗暗揣测这三兄妹在谈论些什么。 次日恰逢大朝会,刘隆乖乖穿上龙袍,要去上朝了。因为只有一岁多,头皮嫩,天气又热,他不愿意戴冕旒,邓绥也随了他。 让刘隆叹息的是,他现在还小,仍然由母后抱着去上朝。不过现在他,他能坐定龙椅,身侧就是他的母后。 龙椅十分宽大,刘隆在上面伸着小胖腿,背靠软枕,只有屁股下硬邦邦的,不舒服,但也至于十分难受。 殿下的大臣没有跪着,也没有站着,而是坐着。刘隆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十分新奇,竟然是大臣坐着与皇帝议论朝政。 大臣坐下的席子一张接着一张,但唯有几人与别人不同。太傅张禹的席子与他人隔开一段距离。除了太傅,还有三人专席而坐,显得卓尔不群。 刘隆仔细一看,发现原来是御史中丞、尚书令和司隶校尉。刘隆不知道的是,后世专门有个词语称呼这三个职位,“三独坐”。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老大,监察百官。尚书台出纳王命,为天子喉舌,在东汉时权利不断扩大。司隶校尉更牛了,监察京畿七郡以及中央官员,唯不察三公。 这次朝会的主题是派何人去平诸羌之乱以及接应西域都护。刘隆看着下面的臣子争来争去,抬头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母后,心道:都别争了,母后已经有了定论。 果然,邓绥等众臣说完,直接宣布,命车骑将军邓骘、征西校尉任尚率领五营兵以及郡国兵平诸羌之乱。 又命骑都尉王弘,以班勇为军司马,并屯骑校尉班雄,率领关中兵,迎接西域都护段禧、梁慬等将士归来。 散朝后,刘隆被江平抱回章德殿前殿。今年水灾频发,又逢兵祸,上头的人忙着处理朝政,下面的人也轻手轻脚起来,这宫中安静了不少。 “唉……”刘隆叹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他比阿斗幸福。阿斗虽有相父,但蜀汉偏于一隅,又有曹魏孙吴在外虎视眈眈,最后还是落个亡国之君。 但现在看来,两人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大汉今年遭受水灾的六州至少减产三成。去年也遭灾,今年又征兵打仗,国库空库,不知将来如何。 现在皇宫中除了必要的祭祀,其他的一应典礼都罢去了。宫中上下的膳食又减了又减。 “陛下在叹什么气?”江平一脸笑意看着刘隆,忍不住伸手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头。 “唔。”刘隆扒开江平的手,抬头看他了一眼,有气无力道:“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1 江平听到后颇为惊异地看着刘隆,道:“陛下,你竟然会读《诗经》?” “哦,这是《诗经》啊。”刘隆也是随意一想,觉得这话颇合自己的心境,就随口念出来,也想不起来这句话的出处,但勤勉好学的江平一听就知道这话的出处。 江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刘隆,这让刘隆十分不自在,一脸狐疑,不知道这位舅舅心里在想什么。 “陛下已经三岁了。”江平说道。 “一岁!”刘隆竖起一根手指头,他只过了一个生日,当然是一岁。 江平的算法与刘隆不同,他道:“过一个新年是两岁,陛下过了两个新年,自然是三岁。” 九月出生的刘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平,他竟然算虚岁,不算周岁。 “一岁。”刘隆坚持道:“过一个生日是一岁,没过生日就不是。” 江平哈哈笑起来,道:“大家都是按过年算,陛下你三岁啦。” “世家的小孩子三岁就开蒙,陛下可以开始学习啦。”江平终于图穷匕见,亮出真正的目的。 刘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平,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举起肉肉的小手,轻咳一声,道:“朕还小,尚不能习字学习,要多睡觉。” 江平伸手握住刘隆的小手,白白嫩嫩,软乎乎的,上面还有四个可爱的小肉窝。 江平装模作样观摩了小肉手一会儿,道:“陛下的骨头是有些软,不过我可以在旁边给陛下读书,陛下听不听都行。” 刘隆呜咽了一声,往后一挺倒在床上,假装睡觉,似乎刚才就在梦游一番。 江平哼笑一声,拿出一张洁白的纸,在上面写了《关雎》,然后贴在门上。他准备十天教陛下一首诗歌呢。 刘隆躺下去,竟然睡着了,睡了一个时辰。清醒过来,刘隆吃了一小碗牛乳并一碗蛋羹。 “陛下,咱们来学《关雎》吧。”江平兴致勃勃地拿着一本书过来。 “不嘛。”刘隆又不考状元,哦,不对,这时连科举制都没有,学这些根本没有用嘛。 不过刘隆惊讶的是江平果然没有教他,反而唱起歌来。刘隆奇怪看着江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仔细一听,刘隆又直挺挺躺下,江平唱得不是《关雎》是什么? 谁这么早就开始让一岁的娃学习啦,鸡娃都不待这样的。 第20章 圣上 诏令下来,班雄见依旧神色不乐的班勇,道:“蒙皇太后天恩,擢你为军司马,又是去西域,为何不乐?” 班勇哼哼一声,道:“大兄不知我。” 班雄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往上升的怒气,道:“明日出征,不许做这副模样。” 第40章 班勇“哦”了一声,就转身离开。行囊也不收拾,他骑上马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班雄得知后,叹了一声,自己只好替这个比自己儿子略大几岁的弟弟收拾行装。他一边收拾,一边念叨着:“不气不气。长兄如父。长兄如父!” 宫中,邓绥也在送别亲人。 “大兄此去,千万小心。”邓绥叮嘱道。 邓骘道:“臣多谢陛下关怀。臣去了,陛下保重。”邓绥颔首。邓骘告辞离开北宫前去处理军营。 班勇等接应西域都护的人马较少先行开拨,又过了几日,邓骘与任尚率军离开雒阳。 邓绥抱着小皇帝站在城楼上目送军队逶迤而去。天气炎热,邓绥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但她依然定定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羌族在王莽时多迁入塞内,占据了金城等郡县。光武中兴后,虽有叛乱,但都平定了。羌人内附日久,信报上说羌人无兵器铠甲,只是郡兵怯懦才导致战败。 确定讨伐羌人的同时,邓绥也发了一道诏书,那就是赦除诸羌相连结谋叛逆者的罪行。剿抚并用,以期能早日平定诸羌之乱。 “陛下,让奴婢来抱皇帝吧。”蔡伦对邓绥说道。邓绥连年伏案工作,手臂不能长久用力。 刘隆闻言也冲蔡伦伸手,不是他娇气不愿走路,而是现在人多。若他下去,仿佛就像误入巨人国,到处都是像承重柱一样的腿。 邓绥闻言把刘隆递给蔡伦,垂下手臂,笑道:“咱们回去吧。” 刘隆回到宫殿,如今他年纪大了,活动的范围逐渐扩大,能从内室出来,在章德殿内玩耍。 章德殿周围的防备比之前更加严密,刘隆惊讶地见到蔡伦经常带着领甲兵在章德殿殿外巡逻。 他转念一想,明白了大半,想必是车骑将军走了,所以才加强宫中的戒备。 江平跟在刘隆身后 ,见太阳升起,天气燥热,心疼道:“陛下,咱们回去吧,外面等一会儿就热了。” 刘隆闻言,抬头看了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夏风吹来,走在游廊上的刘隆感到一丝凉爽。太阳到正午,才会炙得人皮肤发烫,现在还适合在外面玩耍。 “不,去找母后。”刘隆摇摇头,摇摇晃晃地往后殿跑去。江平忙在旁边护着,让他别跑,走慢些。 刘隆放缓脚步,快走到后殿门口,脱了鞋子,也不用人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他在正厅没看到母后,顺着说话声,转过屏风,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邓绥正和班昭说话,听到声响,低头一看,正好逮着刘隆,笑着招手让他过来。 刘隆见被发现,就大大方方走过来,笑着叫了一声母后,就跑到她身侧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刘隆年纪小,邓绥又见他这副天真浪漫的样子着实可爱,就没有和他提礼仪的事情。 “陛下,热不热?”邓绥透过窗户看到明晃晃的日光,这后殿修得高大阔朗,夏日在屋内十分凉爽。 “母后,不热。”刘隆学着邓绥的样子端坐,看见桌上的奏章既有纸册,也有竹简,伸手去拿竹简观看。 邓绥见他拿竹简完,没有阻止,转头问与刘隆一起进来的江平,道:“朕听闻你在教陛下《诗经》?” 江平恭敬道:“奴婢不敢言教,只是将在宫中学堂里学的给陛下吟诵解闷玩乐。” 邓绥不疾不徐道:“先贤之书岂能说是解闷?不过陛下年幼,这一两年就这样罢了,以后万不可视学习为玩闹。” 江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生怕回答不合上意,闻言先是吓了一跳,听到后半句方松了一口气,不觉背后出了一层汗,忙道:“奴婢遵命。” 邓绥补充道:“也不可以因噎废食。”“奴婢遵命。”江平又道。 邓绥敲打江平时,刘隆一面竖着耳朵听,一面摊开竹简。见母后没有责备江平,他才放心看竹简。 竹简上的字猛一看大部分不认识,他像个文盲似的左看右看才连蒙带猜地认出一小半。 看罢,他将竹简卷上,推到一边,又伸手去拿纸册子。邓绥低头伸手制止了他,道:“陛下,纸张脆弱容易 撕裂。” 刘隆抬头,说道:“我轻轻地看。” 邓绥对刘隆的聪慧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还能说出解决的办法,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欣慰来,笑着点头应允。 刘隆拿到册子翻开,白纸上的字比竹简上的便于阅读,写的内容也多。刘隆纳闷蔡伦不是已经发明了蔡侯纸,怎么还有人用竹简呢? “母后,这个好,比竹简好,为什么还用竹简呀?”刘隆发问。 邓绥看刘隆一本正经地发问,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道:“隆儿知道纸张好在哪里吗?” 刘隆现在虽然能说话,但仍然控制不好口舌,语速一块就容易嘴瓢,因而他说话稍慢而且多简短。 “纸轻,好携带,能写的字多,阅读不累。” 邓绥满意地点点头,给刘隆解释道:“这纸张乃是郡国所供,质量好的纸张少且贵,质量稍差一些书写不便,容易虫蛀腐烂。竹子多而易得,竹简不易腐败,所以现在依然有人用竹简。” 蔡伦改进了造纸术,用树皮、破布、麻头、旧鱼网等低廉的材料制造纸张。价格确实低廉,但除了树皮,像什么破布、麻头、旧鱼网皆不能量产。 第41章 富豪之家不在意这些,旧了就扔。但穷人缝缝补补又三年,有块破布说不定就做了补丁鞋面,哪能随便扔掉?量少,卖又卖不上钱。 刘隆疑惑了下,拜托发达的互联网所赐,他虽然记不住造纸的步骤,但记得嫩竹子可以造纸。 于是,刘隆伸手将竹简拉回来,拍着竹简道:“这多,可造纸。” 邓绥闻言低头看去,她是知道造纸术的过程,但坚硬的竹子能造纸吗?她不清楚。 “去请尚方令来。”邓绥吩咐叫来懂造纸的人,尚方令蔡伦。 邓绥摸了摸刘隆的头,笑着转头对一直没有说话的班昭说道:“大家,皇帝虽然年纪小,但瞧着极聪慧。大家,你可见过比皇帝更聪慧的人吗?” 班昭自从刘隆进来,就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他,闻言,颔首笑道:“我家诸子侄皆不如陛下。” 刘隆闻言望去,现在他知道此“大家”非彼“大姑”,而且也知道这人正是班昭。刘隆对班昭心情复杂,但他决不会让《女戒》 传世。 没过一会儿,蔡伦就过来,路上有人与他说了所为何事。他就一路思索来到章德殿。 待邓绥问他时,蔡伦谨慎地回道:“启禀陛下,可以一试,至于竹子坚硬,可以选择未生叶或刚生叶的嫩竹子。臣听闻,蜀中和三辅有食铁兽以竹子为食,想必这竹子也不是那么坚硬。” 听到食铁兽,刘隆蓦地抬起头,但他紧紧抓住乱飞的思绪,牢牢按在造纸术上,道:“虫蛀,驱虫药。” 蔡伦知道这竹子造纸的想法是刘隆提出的,又听他说驱虫药,思路突然开阔起来,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恨不得回去一一验证。 这造纸术可是蔡伦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之一,另一件让他得意的事情就是他监制的兵器锋利坚硬,远超前人。 “奴婢心中有了计较,待回去一一试验,多谢圣上提点。”蔡伦恭敬地朝刘隆施了一礼。 刘隆绷着脸点头,道:“免礼。纸好。办法多。” 蔡伦颔首道:“奴婢谨遵圣上教导。” 邓绥见两人像模像样地一来一往,见他不在说话,遂对蔡伦笑道:“尚方令你下去吧,这造纸上的事情有工匠,你总览全局,要以宫中皇帝的安危为要务。” “是。”蔡伦恭谨道。 蔡伦退下后,邓绥见刘隆乖巧安静,不像别的小孩哭闹,乱弄东西,就挥手让江平出去,留刘隆在身边。 班昭对刘隆的表现颇为惊讶,赞道:“不料圣上竟然如此聪慧,天佑我朝,赐汉明君。” 汉代百官称皇帝为陛下,如今陛下成为称呼皇太后的专称,再称皇帝陛下恐有不妥,容易混乱。但随着皇帝长大,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正式场合,直呼皇帝更是不尊。 刚才蔡伦用圣上称呼皇帝,虽然圣上这个称呼不常用,但从前有皇帝使用过,用它来称呼皇帝以做区分,再合适不过。于是班昭也采用了这个称呼。后来称呼传开,宫中上下并百官群臣都称呼皇帝为圣上。 邓绥听班昭赞刘隆,笑容中略带一丝得意。她叫宫女拿来九连环给刘隆玩,自己继续和班昭讨论事情。 说到正事,班昭的脸色变得郑重,她朝邓绥施了一礼。邓绥忙起身扶她,班昭摇头,仍坚持行礼道:“外面在传陛下对母家恩宠太过,陛下要当如何?” 确实恩宠太过,皇太后母兄邓骘无领兵经验,却被委以三军之帅。 第21章 司空周章 不怪班昭如此忧虑,实在是邓绥这一波操作与前人类似。 和帝即位,窦宪为车骑将军,北征匈奴,回来后功封大将军。将军,位比三公,第一大将军,次骠骑将军,次车骑将军,次卫将军。1 当年的记忆还没有散去,窦氏的事迹依然历历在目。众人恐怕历史重演,邓氏成为下一个张扬跋扈的窦氏。 邓绥愚钝吗?不,邓绥既聪明,又有大智慧,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邓绥询问:“大家,朕当如何?” 班昭回道:“陛下应当约束母族,任人唯贤,广施仁义。” 邓绥闻言一顿,随后脸上露出笑容,与班昭携手坐下:“大家所言真乃苦口良药,朕受教了。大家犹如朕之汲黯,以后朕若有差池,还望大家极言直谏。” 班昭连忙推辞:“汲黯守节死义,我年老德薄,怎么能与他相比?”邓绥闻言笑而不语。 为人君主身边要有不同的声音,这样贵臣不得壅蔽,下情可以上达。 班昭接了和帝续《汉书》的任务,至今尚未完成,见邓绥采纳自己的意见,现下又无事,便告辞回去继续编书。 邓绥回头看了眼正在玩耍的刘隆,刘隆此时也觉得尴尬极了,只好回神假装玩耍。 诛窦家,是窦太后的养子汉和帝做的。 论理,将来要对邓氏出手的人必定是刘隆。 邓绥笑了笑,一点都不在意刘隆在身前,派人传召司隶校尉和河南尹,请他们对邓氏严加看管。 邓骘言行恭谨,对族人严加管家。他在时,邓氏无人该违法乱纪,但邓骘如今出征在外,邓悝年轻,资历浅薄,难免家中之人有作奸犯科以身试法者。 邓氏出自南阳新野,有一部分族人移居雒阳。河南尹郡治雒阳,是治理雒阳的上司官员。河南郡又是司隶校尉监察的京畿七郡之一,因此司隶校尉也有监管邓氏族人的职责。 第42章 邓绥伏案看书,刘隆解开九连环,又安静地观察这白玉九连环是怎么制成的。 有人过来通禀说,司隶校尉和河南尹到了。邓绥命人请来,二人拜过之后,又听皇太后说:“这是圣上,你们也来拜见。”邓绥也跟着用了圣上这个称呼称 呼刘隆。 这两人看到邓绥身侧有个婴孩,正低头玩,看不清面容,猜测是皇帝,又怕冒然拜错,故踌躇一下,只拜了皇太后。 “下臣参见圣上。”两人行礼。 刘隆抬起头,动了动脚,刚才他是跪坐,但没一会儿就换了姿势。 “免礼。”刘隆说道。 两位大臣听到刘隆竟然真的回话,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回过神来忙谢恩坐下。 “朕遍观前代外戚宾客,假借威权,作奸犯科,包揽词讼,欺凌百姓。车骑将军虽恭敬有加,但邓氏一族族人众多,又有姻亲宾客,贤与不肖混杂。你二人宜严加约束,勿使违法之人逍遥法外。若有人违法,不可隐匿,按律严办。” 邓绥的语气不疾不徐,但却十分有力,坚定的语气仿佛能瞧见她那颗坚定的心。 刘隆抬头看向邓绥,邓绥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头莞尔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 司隶校尉和河南尹朗声道:“下臣谨遵陛口谕。”不管皇太后是故作姿态,还是真心实意,有了这话,他们对邓氏宗族严加监管定了。 说完事情,邓绥让二人退下,又将诏令发给南阳太守。南阳是邓氏的族地所在,尚有邓氏族人在那里生活。 此时大约到了正午,邓绥问刘隆道:“隆儿留下与我一起吃饭。”宫中诸事节俭,作为宫中最尊贵的人,皇太后的份例只有一荤一素一饭。 刘隆的则是一碗蛋羹,一碗瘦肉米粥,一碟青菜,还有一小碗羊奶。刘隆将近一岁时就不乐意吃奶了,但他喝羊奶。 饭菜端上来后,刘隆不用人伺候,自己拿着筷子勺子欢快地吃起来,看得邓绥胃口大开也多用一碗饭。 饭后,邓绥笑问刘隆道:“隆儿,你愿不愿意每天来母后这里?” 刘隆想也不想道:“要。” 邓绥俯身,摸了摸刘隆的脑袋,说道:“那隆儿每天上午过来。”皇帝聪慧,让邓绥起了爱才的心思,不顾他年幼,便想着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培养一二。 今日见他在身边不吵不闹,邓绥更加坚定了心思。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想必甘罗幼年时也如隆儿这番聪慧。 邓绥又留刘隆说了一会子话,才让江平抱刘隆回去 午睡。刘隆确实也困了趴在江平的怀中在短短的几步路上就睡着了。 “小没良心的。”江平在心里笑骂一声,将刘隆放到榻上,坐在一旁为他打扇。午后天气最热,一留神就会出一身汗。 一个时辰后,刘隆醒来,满血复活,神清气爽。江平问他,在皇太后宫中做了什么,刘隆将事情说了。 江平听完,深吸一口气,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咽下去,叮嘱道:“到了皇太后宫里不许胡闹,不要乱说话。” 江平照料过小孩,这个年纪的小孩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也会学话,但还不能明辨是非,避凶趋吉。他万一说了什么话,让皇太后听见,怕是对两人都不好。 江平心中更是告诫自己,这几年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给皇帝带来无妄之灾。 “陛下……以后要叫你圣上,别人叫圣上就是叫你,圣上你知道吗?”江平道。 刘隆抬眼看江平,脸上露出鄙视的神色:“我不是三岁小孩。” 江平闻言顿时笑起来:“圣上是一岁的小孩呢。” “哼。”刘隆冷哼一声扭过头,鸡娃的时候想着人家是三岁,现在又说人家是一岁。大人哦,真是喜怒无常。 “圣上,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江平眉头一挑,笑着将刘隆的肩膀转过来,开始和他讲前汉的故事来。 江平最近私下里在看《汉书》,皇太后喜欢《汉书》,曹大家又再续《汉书》,宫中不少寺人和宫人都在读《汉书》。 前殿的舅甥和煦欢乐,后殿的邓绥招来郑众和蔡伦商议事情。 太尉徐防和司空尹勤对皇太后优待母家颇为不满,若他们的地位低些倒还罢了,但这两人位居三公,若不能处理,恐有损她的威严,以至于母子二人受大臣轻视。 “朕欲罢徐防和尹勤职,大长秋和尚方令有何高见?”邓绥开门见山,直接了当。 郑众闻言,低头沉思,道:“徐公为政勤勉,又在儒生中颇有名声,怕不好罢免。尹公德行高妙,亦无错处。此二公若无故罢免,恐有损陛下声名。” 听到这话,蔡伦飞快朝郑众看了一眼,没想到郑侯竟然愿意保这二人,难道…… 蔡伦心绪浮动,听到郑众的下一句话,顿时整 个人仿佛被口水噎了一下。 “倒是前朝元帝时,上天屡降灾异,丞相于定国难以自安,引咎辞职,罢官归乡。” 郑众想了半响,才从脑海中扒出一条相关的计策来。 蔡伦心道,还是那个擅长智谋的郑侯,自己果然还有得学。仔细一想,郑众提出的决策确实有可取之处。 这二人素日周密谨慎,又在儒生中有名望,若随意诬陷,又损陛下清名。陛下誓要与窦氏划清界限,做出一番成就,怎么能因为这两人就毁了之前的誓言呢? 第43章 “大长秋言之有理,这样既有前例可引,又能向上天昭示陛下的心迹。”蔡伦赞同道。 邓绥稍一思索,满意地看着郑众道:“就按大长秋说得办。” 二人无咎去职,本来就遭人非议,郑众的建议虽然有些虚浮,但却是将损失降到最低的好办法。 蔡伦问:“陛下,这二人去后,何人能当太尉司空之职?三公位高权重,不得不察。” 邓绥笑道:“太常周章不阿窦氏,性情刚直,曾为政南阳,可当司空一职。太尉……暂且留着。” 皇太后早已物色好了接替的人选。“是,陛下。”蔡伦和郑众道。 禁中。 太尉徐防猝不及防地接到自己因为灾异被免职的诏令,整个人如遭晴天霹雳,半响也没回过神。 “徐翁请吧。”小黄门笑眯眯口称徐翁,而非以往常称的徐公。 徐防喉咙干涩,心脏一抽抽地疼,不可置信,但又无可奈何,道:“下臣承蒙天恩,陛下诏令不敢不从,但愿临行前见圣上一面。” 小黄门一面指挥寺人给徐防收拾铺盖衣物,一面伸手请徐防出门,嘴上道:“陛下乃天潢贵胄,岂是你一个无官无秩的人能见的?” 徐防听了脸色铁青,他乃三公之首,如今被一阉人这样无礼对待,果然阉人是一群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之人。 他正要发难,就听到一声大喝,转头看去却是太傅张禹。 “徐公即便不是太尉,也是闻名海内的大儒,陛下对大儒多有敬重,徐公岂容你这样轻贱?” 张禹一脸怒意,痛斥小黄门,小黄门脸上不见羞恼,反而满脸堆笑,赔不是道:“张公息怒,不 是奴婢不愿意替徐翁禀告,而是陛下年幼,身子娇弱,陛下叮嘱尽量少见人,免得生病。徐翁的这话着实让奴婢为难呀。” 张禹闻言眉头一皱,顿了一下,道:“既如此,你该和徐公慢慢说。” “是,是奴婢的错,奴婢给徐翁赔不是了。”小黄门一边赔不是,一边迟疑道:“只是……宫中乃禁地,闲人要尽快离开,不然我们也不好交代。” 张禹闻言,转头对徐防说道:“徐公,我送你离开。” 徐防长叹一口气,也不管行囊,跟在张禹后面往外走。 夕阳西下,德阳殿和门口的朱雀阙映红了半截,一群乌鸦掠过北宫发出“嘎嘎嘎”的嘶哑声。 长长的巷道上,两位老者落寞而行,身边偶尔经过几个匆匆的寺人或者一队巡逻的士兵。 “徐公……”张禹顿了一下,面作劝慰道:“徐公你无咎因灾异免职,此乃人生无常,万勿放到心上。陛下仁德,圣上聪颖,你要保养自身,以待来日。” 徐防苦笑一声,道:“若免我一人,可换大汉风调雨顺,防虽死无憾。只是这免职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 “我走了,你性子比我圆滑,好歹留下。我观陛下有明君之相,正需要老臣,你千万要留下来,不可如我一样离开,让圣上将来无人可用。” 张禹道:“我知道了。这未来的天,我也看不清了。”眼见皇太后决心要做出与窦氏不同的事情,但实际上,一桩桩的事情都与当年的窦氏所行大同小异。 张禹将徐防送到宫门口,目送徐防坐上马车离开皇宫,转身回来。 此时的巷道愈发显得空旷孤寂,张禹长长的影子折在被夕阳映得红彤彤的宫墙上,显得单薄而又脆弱。 徐防免职没过多久,司空尹勤也因灾异免职,原太常卿周章接替了尹勤的位置成为司空。 但太尉一直空着,张禹难以自安,再三上书请求退居太尉之位,邓绥拗不过允了他的请求,张禹这才安心。 因皇帝冲幼,周章被诏到禁中居住,以便商量朝政。周章拜过皇太后后,前来拜见张禹。 两人行完礼,隔着桌案坐下。张禹见周章头戴进贤冠,身着皂朝服,脚蹬皂靴,衣领袖口露出麻制的襦已经泛黄 ,但十分齐整。 早知太常卿周章清廉,没想到清廉至此。张禹低头瞥见自己袖口雪白雪白的绸制的襦,心中不禁升起对周章的敬佩之情。 “我素日听闻张公勤勉周密忠心为国,久仰大名,因张公得陛下信重,留居禁中,字育圣上,不得与你交游,常引以为憾事。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与张公比邻,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周章笑道。 张禹摇头,连道:“不敢当。周公你刚正不阿,为政清廉,深得先帝与陛下信任,我也是久仰大名,今日幸得相邻。” 周章早年被南阳太守征辟为功曹,窦太后的兄长窦宪被封为冠军侯,遣回族地。南阳太守想要去拜访,周章劝谏,太守不听,于是他当机立断地砍断缰绳,致使太守无法出行,拜访之事只得作罢。 后来,窦宪被迫自杀,牵连罢官者无数,南阳太守幸免于难。于是,周章受到重用,被太守举荐,进入中央。 当初刘隆即位时,邓绥将周章从五官中郎将提拔到光禄勋,又拔为太常,再到如今的司空。不到两年,从比二千石升到三公,可谓恩宠至极。 张禹作为前辈,一面给周章提点宫中的禁忌,一面心中暗道,这周章真是恰逢其会,以不阿窦氏见宠于先帝,又以清廉节俭受到皇太后信重。 先帝在时,担任多年五官中郎将,守卫宫殿门户。新帝初立,皇太后又将其提拔为总管五官中郎将、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等七署的光禄勋,掌管宿卫宫殿门户。 第44章 周章没在张禹居处久待,说了一阵子话,就回到自己的宫殿处理政务。 周章回到殿中,他先将殿中伺候的寺人责骂一通,又不许寺人靠近自己的书房,只同意让宫女进去洒扫。 这一通操作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让人摸不着头脑。 郑众这位掌管宫中庶务的宦官,还以为是寺人伺候得不上心,或者哪里做得不好让司空讨厌。于是,他换了机灵的寺人,结果新进的寺人又遭到责骂。郑众这才心中有了数。 张禹听到后,还以为是周章猛得高位,一时言行失态,过于得意,于是过去委婉劝慰。 “他们这些寺人都是穷苦人家过不下去的孩子,被卖到宫中为奴,小小年纪就要干活,干得不好又遭打骂, 怪可怜见的。周公你大人有大量,纵使这些孩子一时有照应不到,或者做得不好,婉言告知便可。” 周章面容冷峻,眉心纹仿佛镌刻在额头上,听到张禹的劝说,眉心纹更入骨几分,摇头道:“他们身世固然可怜,可进了皇宫,不安心做事,反而学了些奸滑,心怀鬼胎。前日徐公出宫何等狼狈?都是这起子人闹的。” 张禹闻言默然不语,徐防的话是怎么传出的,肯定是有人打报告,不是那些寺人,就是家中部曲。 “周公是国家栋梁,宜以国家政事为重,何必与他们计较?我等谨言慎行,为陛下圣上分忧,陛下圣明烛照,你我何须怕小人谗毁?”张禹想了下,又劝道。 周章对张禹的话不以为然:“他们这些人都是些欺软怕硬之人,你越敬他,他越蹬鼻子上脸。非要给个下马威,一下子制住了,方会存敬畏之心。徐公做事,太绵软了些。” 张禹转念想起周章广为人流传的故事:为了不让太守拜访窦宪,他拔刀斩断马缰。周章性格刚直果断,都是他劝人,不是人劝他。 张禹明白过来,清楚劝不动周章,于是道:“周公既如此,那就当看不见他们,为他们大怒肝火,倒显得我等心胸容不下这些人。”周章随意应了一声。 周章这番行为,早已传入郑众蔡伦的耳中。二人只是笑笑,没有理会周章,反而安抚那几位无辜遭到责骂的小寺人。 第22章 司空周章(二更) 邓绥也听闻此事,但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乐见其成。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1 她信重郑众和蔡伦等一众宦官,这点没错,但绝不会让他们闭塞自己耳目,也不愿看到郑众等人倚仗权势违法乱政,欺凌百姓。有周章这位对宦官有异议的人看着,邓绥放心很多。 江平这个小年轻听到周章骂人的话,对小寺人感同身受,气鼓鼓地在背地里骂他。人都是爹妈养的,凭什么这姓周的看不起他们。纵然有几个小寺人奸滑如油,但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 “我们寺人才是圣上最亲的人,无儿无女,没有家族拖累,一心只有圣上。不像那些儒生文吏,不是想着父母妻儿,就是想着门生故吏。圣上,你说是不是?”江平对刘隆说道。 刘隆点头。他亲身经历过,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君主“昏庸”“是非不分”不顾忠臣义士的劝谏,执意任用宦官。 能跟在皇帝身边的宦官要么聪明伶俐,要么忠心耿耿,要么兼而有之,这样的人有谁不喜欢?更何况宦官朝夕和皇帝相处亲密无间。论亲近,宦官自然远超那些官吏。 宦官在历史上的名声差。史书是由文人执笔,有抹黑宦官的成分,但也有宦官整体素质提下,操弄权柄,为祸一方的原因。 当然,刘隆也没有忘掉,东汉末期宦官拥立皇帝,一国之主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也没有忘掉中晚唐,宦官掌枢密与执兵权,直接能废立皇帝。 “这周章真是个大坏蛋,既然这么有胆子和我这些人杠什么,有本事……”江平说着突然停下来,哼哼了几声,又骂了句:“黑心胚子货。” 皇太后没有责问,大长秋也未出头,周章什么事都没有,那些寺人见他不好得罪,也不敢太过敷衍。 张禹周章这些居住禁中的大臣,一般都是五日一回家。周章从所住的宫殿出来,一路走来,那些巡逻的将士都向他打招呼。 周章担任五官中郎将多年,又担任了两年光禄勋,除了虎贲中郎将管辖的这一军由邓氏兄弟先后担任,不大理会周章,其他六军都对周章敬重有加。 落日西沉,橘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垂在巍峨壮丽的北宫上方,让人禁不 住感叹瑰丽壮美。 周章坐在禁中安排的车回到家中。周章家境十分贫寒,按理说他不至于如此窘迫。 他才当上司空,且不算司空的月俸,五官中郎将官秩比二千石月俸是百斛(石),光禄勋官秩中二千石月俸是一百八十斛(石)。 只是周章这人重义轻财,俸禄刚发就拿去接济亲友,有人来求没有不允许的,反倒是家中的妻儿比有些来借钱借谷的人更加面黄肌瘦,容颜憔悴。 几个儿子出门的衣裳都凑不够一件好的,常常躲羞在家中不敢出门,堂堂三公家的郎君过得还不如寻常人家。 周章侍母至孝,母亲去世后,哀毁过甚,乡人多嘉其孝行。他是孝廉出身。 周母每得什么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反而送给亲朋近邻,挂在口头的话是“自己吃了填粪坑,别人吃了扬名。” 第45章 周章妻在为周章熨烫朝服时,搓搓手才敢去摸那顺滑细腻的丝绸,心中羡慕极了。 邓绥请这些重臣留居禁中,早为他们安置好了衣食住行。每日太官送来饮食,织室送上四季衣裳,宫殿日常由宫女寺人洒扫,回家车接车送。除了不如家中自在,这宫中方方面面都十分舒适。 周章妻将衣服挂起来,转头对看书的周章说道:“前些日子有个什么王的长史过来找良人,说是与良人是旧识。” 周章听妻子说得这番不清不楚,眉头一皱,不耐烦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周章妻摇头,道:“我忘记了,对了,他留下个帖子,我这就去拿。”没过一会儿,周章妻拿着一封蔡侯纸过来,递给周章。 周章看到蔡侯纸,心里郁闷了下,阉人不读诗书,就爱琢磨奇技淫巧,弄出什么纸,分明是教人尚浮华。 周章勉强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帖子上,定睛一看,原来是昔日南阳的同僚在平原王王府担任长史,邀他相聚,再看日期,分明就是今天。 “你呀,误了我大事。景世兄约我今日一聚,现在已经过了时辰,你这是让我失礼于人。一回来你就盯着衣服看,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你呀你……”周章一面起身换衣,一面数落妻子。 周章妻心虚地为自己辩解:“我……我……这不是忘了……既然是通家之 好,想必他不会在意这些。” 周章冷哼一声,一甩袖子道:“妇人就是见识短浅,我与你说不通。”说罢,周章就急匆匆去赴约。 周章妻看着周章三两步出了院门,不见了身影,转身回到厨房准备做饭,只是米缸中的粟仅剩浅浅一层,只得兑了大半野菜煮上,与儿女们吃了。 雒阳的秋日十分短,仿佛刚有一丝凉意就跳到冬天。 就在这短短的秋日里郡国来禀,有三十多郡国遭受雨水,沿海二十八郡国遭遇大风,百姓损失严重。邓绥派刺史去赈灾,又蠲免田租,缓急百姓之难。 刘隆从上次母后说完后,每日上午都被江平抱到后殿邓绥身侧,或玩耍自乐,或听君臣议政,或睡上一觉。 邓绥有时闲了,也会教导或者解释一些东西给他,为了不让母后失望,刘隆都一一记在心中。 邓绥本是沉静之人,跟在他身边的刘隆也学了几分端静的模样,不说话的时候更加像小大人,也更加可爱了。 什么?倭国王来朝贡! 大朝会上,刘隆听到大鸿胪卿的禀告,下意识坐直身体,倭国这个时候竟然就已经有了! 刘隆突然想起,前世日本有一国宝,乃是光武帝赐给倭国的“汉倭奴国王印”,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揪起,脑海中浮现了“倭寇”二字。 这个邻居实在是不做人,让人不得不防。你强大时,他抱你大腿哭着喊着要认你当老大;你稍显弱势,他就变成鬣狗,扑上来撕咬你。 刘隆朝殿下望去,只见几个矮小瘦弱的男子上来,这些人甚至还没有他母后高呢。他们口中自称某某国王,拜见皇太后和皇帝。 这些人送上一百多个奴隶作为上贡的特产,邓绥安抚一番让他们下去,由大鸿胪卿安排接待。 回到后殿,路上邓绥和刘隆讲起关于倭国的事情。倭国在前汉时曾到乐浪郡来朝贡,光武中兴后来到雒阳,受到光武帝接见,得封倭奴国王。 “他们怎么来的?”刘隆发问。过完两岁生日的刘隆体重不轻,生得虎头虎脑,现在经常是江平抱着他,走在邓绥的身侧。 邓绥道:“他们乘船沿马韩海岸先到乐浪郡,换陆路再到雒阳。乐浪郡是孝武帝平定卫氏朝鲜后,建立的 四郡之一。” “四郡?”刘隆很适合做一个合格的聆听者,追问母后。 “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以及临屯郡。孝昭帝时罢真番郡和临屯郡,并归入乐浪郡。” “乐浪郡在雒阳东北五千里,十八城,有六万多户,二十多万口。玄菟郡在雒阳东北四千里,六城,有一千五百户,四万三千口。”2邓绥娓娓道来,一面走,一面和刘隆继续聊起幽州刺史部的治地。 回到后殿,邓绥趁着刘隆兴趣盎然,让人取来舆图,给刘隆讲起大汉治下的郡国。 对疆域成竹在心,这是一位合格的继承者必备的技能。舆图繁杂不怕,平日找机会多教导就是。 泛黄的缣帛展开平铺在一张大案上,四角仍有一部分垂下来。上面绘着水文山川、行政区域以及地名。墨色仍然乌黑发亮,凝而不晕。 刘隆的目光看到最南边,这大汉的舆图仿佛在南边伸出一只脚。 “这是日南郡,大汉最南边的郡。上面就是九真郡,九真常出嘉禾,隆儿长大,说不定九真郡会为隆儿贡上嘉禾呢。”邓绥笑着对刘隆说道。 刘隆觉得这地形很熟悉,九真郡不就是在中南半岛吗?中南半岛在古代最著名的是什么?托一部大火剧的福,刘隆知道了占城稻。 刘隆不知道这时的占城稻是不是依旧像九百年后那样早熟耐寒,但东汉这两年授粉收割季节经常碰到雨水,以至于粮食减产乃至发芽发霉,试一试早熟的稻种错开时间,总比什么不做都强。 “有嘉禾,就有良种。良种从交州种在扬州。”刘隆按耐住心中的激动,说道。 第46章 邓绥闻言,低头沉思,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即便是九真有嘉禾良种,也不一定能在扬州成活。” 刘隆坚定道:“试试,若行,活百姓。” 邓绥闻言心中一动,弯腰低头,抚摸着刘隆的头发,笑道:“好,试试。”若这良种真有用,说不定能救大汉于危急之中。 邓绥命人去叫少府卿,让他派懂农事的官吏,又从孝廉和郎中选了一位南方人封为谒者,让其带领农官去九真郡寻找良种,并在扬州试种。 寻找良种一事打开了邓绥的思路,拓宽她的视野,天命非人力 所能阻止,但其他事上可以人力。邓绥吩咐人请来班昭,让她拟一道诏书,令郡国二千石举荐擅农事者。 种地之事除了勤勉之外,还有许多技巧,譬如书法,人人都学写字,有人懂得技法,便写得好些,有人不懂,只能潦草堪堪可辨。 提到种田技法,也不能忘掉工具。邓绥叫来蔡伦,把这个事情托付给了他。 邓绥把事情处理完,回头看见舆图被叠成不太整齐的一方,放在案中央,而刘隆则躺在榻上已经酣睡。 邓绥坐在刘隆的身侧,给他盖好被子,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虚虚点了下刘隆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有几分你阿父的风范,快些长大吧,平安地长大吧……” 提到先帝,邓绥想起了先帝十四岁诛窦氏,不禁失笑,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未来如何,但现在希望刘隆能健康长大。 至于未来,那就交给时间吧。 先帝果决,隆儿仁厚,未来也许不一样。 天气渐渐冷了,邓绥也和王娥一样养小孩,不怕热着,生怕刘隆冻着,早早给刘隆穿上带毛的衣服。不仅刘隆换上新衣,邓绥让人给留居在宫中的重臣也送上冬衣。 这日下午,外面呼啸着寒风,黄叶苦苦守在枝头,摇摇欲坠。邓绥在殿内处理奏章,门外进来一个小黄门,拱手立在门边等待。 邓绥批阅完一本奏章,抬头问道:“什么事?” 小黄门看了眼左右,邓绥会意让人退下,仅仅留两个心腹。小黄门这才说道:“启禀皇太后,奴婢发现……周司空与宿卫宫中的将士交往过密。” 邓绥初闻不甚在意道:“司空曾任光禄勋与将士是旧交,双方既然是旧友,交往也在情理之中。” 小黄门闻言急了下,又道:“奴婢曾……偶然听到周司空打探过将士巡逻路线和时间。” 邓骘走后,邓悝接手宫中的安保,为了安全起见,他改了宫中宿卫的巡逻路线和时间。这自然与周章担任光禄勋的时候不同。 邓绥放下笔,微微颔首道:“朕知道了,来人,赐他两匹绢。”说完,又叮嘱小黄门用心做事。 小黄门一脸高兴地离开了,邓绥的心绪却在不断起伏。她本以为周章与宦官结下梁子,这小黄门在蓄意报 复他,故而来到自己面前谗毁周章。 但周章若真的探查宫中宿卫的巡逻路线和时间,这就可疑了。 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邓绥立刻派人请来邓悝、郑众和蔡伦。这三人前后脚后到了,看见其他二人,脸上都露出凝重的神色。 传信的小寺人说是急事,邓绥最信重的兄弟和宦官都来了。宫女陆离重复了报信小黄门说的话。 闻言,郑众想了想,道:“伺候周司空的寺人宫女说,周司空不让他们进书房,写完的废纸也都是扔到火盆烧掉,从不假手他们。” “最近,有个小宫女因为未禀告就进书房打扫,被周司空痛骂一顿。周司空初来时,不是这样的。”郑众又补充了句。 蔡伦沉吟半响,道:“周司空不像张公那样甚少出宫殿,而是经常在宫中散步。以前其他人也如张公那样,除了上朝和当值,很少出宫殿。” 邓悝听到郑众和蔡伦的话,突然想起前几天有个郎中笑着提到,司空大人再问虎贲的情况,被他搪塞过去。 邓悝气道:“虎贲中也有人被问到。陛下,我去拿下周章!” 邓氏听完三人的话,冷静地思索后道:“无凭无据抓人难以服众,也会给朝堂带来恐慌。尚方令你与中郎将一起加强宫中宿卫,不得怠慢。三兄,你再去通知卫尉,让他时刻做好准备。你再让人探查周章这段时间的形踪。” “是。”邓悝和蔡伦应下。 邓绥看向郑众道:“凡人做事,必有痕迹,大长秋你派人严加监视周司空,但不可打草惊蛇。” “是。”郑众道。 邓绥颔首道:“你们下去行事,不可鲁莽冤枉人,但也不可放过别有用心者。” 待几人离开,邓绥才开始想周章为什么要背叛自己?邓绥自认待他不薄,光禄勋、太常,再加上录尚书事的司空,哪一个职位不是位高权重? 或许这个答案,只有周章能给她了。 不出所料,晚上邓悝回来禀告说,周章最近与平原王府的长史经常相聚,又结交了宿卫中的一批将领,怕打草惊蛇,他没有动作。 郑众带来一张被火烧的纸张残片,依稀可辨画的是巡逻路线图。 邓绥闭目沉思,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沉声道:“立刻行动。三兄,你将这段时间与周章紧密接触的人逮捕拷问。你派人……不……光禄勋下辖的人不行。” 第47章 “命尚方令带勇武的寺人围住周章住的宫殿。”邓绥怕虎贲中有周章的人,抛弃不用,用了与周章结怨的寺人。 “遵命。”众人道。 刘隆在睡梦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江平趴在窗口底下,看见从入夜到三更天,后殿都有人出入,宫殿外守卫的人更多了,手拿着火把,照得殿周围一片橙红。 江平心知发生了大事,悄悄叫醒在榻上休息的王娥,轻声告诉她:“宫里发生大事,我们务必保护好圣上。圣上在,才有我们的荣华富贵。” 王娥听完郑重地点头,穿好衣服,摸索着在身上带了些细软,然后靠着榻眼睛眨也不眨地守着刘隆。 这一夜,宫外发生了许多事情。邓悝抓住那些人经过拷问,有人受不住,吐露了实情。 周章意图谋反,欲废皇帝与太后,立平原王刘胜,诛杀邓氏兄弟、郑众、蔡伦等人。 第23章 余韵 江平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东方泛白仍不敢开殿门,直到寺人过来送饭,隔着门问清楚,才知道昨夜周章密谋造反,事发被抓,现在正在处理呢。 刘隆醒来就被王娥拘着,也听到寺人的回话。 他原以为谋反这个词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一旁的宫殿就住了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人,震撼之余还有些好奇。 江平更是好奇,他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阵仗。谋反?谋谁的反? 刚想到这里,江平蓦地低头看向抱着碗喝羊奶的刘隆,顿时脊背一寒。 既然是谋反,那肯定是谋皇帝的反,图谋他大外甥屁股下的龙椅! 江平顿时放下搅肉粥的银勺,让王娥伺候刘隆吃饭,又给刘隆提了一句,起身要去打探情况。 出了前殿,他的眼睛往四周一扫,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人,戒备森严。一路走到周章居住宫殿前,被守卫的寺人拦下来。 拦人是与江平同级的小黄门,见到江平,脸上习惯性地堆笑,但立马又收敛起来,悄悄用手指了殿内,然后冲江平摇摇头,低声道:“陛下、大长秋、尚方令还有中郎将都在里面。” 江平道谢,道:“圣上听闻有人作乱,放心不下,命我来探望陛下的安危。” 小黄门感动道:“圣上对陛下一片孝心。陛下正在里面处理事情,我不好让你进去。这样吧,江兄你且在一边候着,等大长秋或尚方令出来,我问问他们能不能让你进去。” 江平被谋反弄得手足无措,借皇帝的名头,打着关心皇太后的名义,过来探查事情,本来就心虚,听到小黄门这么说,竟然真的侯在外面。 没过多久,蔡伦出来吩咐事情,一眼瞧见江平,走来问道:“圣上可好?” 江平回答一切都好,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蔡伦先转头斥责那小黄门道:“江黄门奉皇命而来,怎可让他在外面久等?” 江平闻言一愣,心思转过来,又为小黄门求情,道:“不怪他,实则是圣上担忧陛下安危,得知陛下一切安好,又见陛下有正事,遂不敢打扰。” 蔡伦闻言这才放过小黄门,念在江平为他求情的份上,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自己则领着江平往屋里走。 “周章勾连南军里的人,要立平原王为皇帝,被陛下发觉,如今证据确凿,正在殿内处理这事呢。你进去后,先不要出声,等陛下问了你再答。”蔡伦说道。 “小子多谢尚方令提点。”江平忙道。 蔡伦低声说道:“年轻人胆子大是好,但在宫中时刻谨记要多听少言。” 江平不明所以,口上道谢。两人进了殿内,江平在末班站了,悄悄抬头瞧了一眼,只见皇太后坐主位,张禹左首坐,司徒鲁恭右首坐,邓悝和郑众分列皇太后身侧,殿下跪着司空周章。 “人证物证俱在,周章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邓绥脸上不辨喜怒,沉声发问。 周章知道大势已去,但他不仅不认罚求饶,仍要一抒胸臆。 “如今国家水旱潦灾,正唤明君之际,陛下却贪图孩童年幼,废长立幼。平原王胜乃是先帝长子,聪颖好学,陛下反而置之不用,立了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车骑将军无寸土之功,却命为三军统帅。任尚一介罪臣,致使西域生乱,陛下不仅不怪罪,反而加恩于他,命为征西校尉。” “儒生高士寂于空庭,刑余赘阉哗于朝堂。昔日先帝在时,朝廷人才济济;陛下揽权,外戚宦官窃居高位。陛下德行不修,上天才降灾与百姓苍生!” “有心诛贼,无力回天,呜呼哀哉!”周章神情悲怆,伏地大哭。 邓绥神色未变,一脸沉静,待周章说完,才说道:“周公你错了,大错特错。平原王身有锢疾,圣上康健聪颖,先帝才立圣上为储,当日诸公有目共睹。先帝驾崩前,因圣上年幼,故以国事托朕。” “朕临朝以来,战战兢兢,夙夜经营,问政老臣宿儒,征辟贤良方正,罢郡国供奉,减宫中用度,亲躬抚育圣上。” “陈留李充,德行高妙,车骑将军折节相请。弘农杨震,人呼关西夫子,将军闻其贤,举茂才。周公可观将军幕府,可有贤士大儒寂于空庭吗?” “若上天以朕德行不修,降灾百姓,朕愿一死谢天下。周公博古通今,可曾读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国家危难,百姓流离,正当君臣同心同德,周公却因一时之忿,密谋叛乱,抛先帝之恩德,置苍生于水火。” 第48章 …… 江平竖耳朵听了半天,弄明白了原委。这周章勾结南军想要立大皇子为帝,然后把圣上和皇太后一并废了,并诛杀邓氏和郑众一众官宦。 江平浑身一寒,又如醍醐灌顶,乍闻谋反心中生出的那层浅薄的惊乱碎裂成片。他突然明白,圣上是依赖皇太后的,当年皇太后力争他为皇帝,现在又是皇太后粉碎叛乱。 没有皇太后,年幼的圣上什么都不是,随时都可能被废掉。江平想毕,头皮发麻,背后汗出如浆。 他的心乱糟糟的,勉力集中精神,听殿上皇太后最后的宣判。 因周章犯了谋反之罪,太尉张禹与司徒鲁恭不敢为他求情,本以为周章会得个夷三族。万万没想到,邓绥的处罚在二人看来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邓绥命张禹写了一道声明周章罪名以及将其罢免的诏令,然后又命邓悝将周章送回家中。 仓皇悲愤的周章被将士架出去,一路押送到家中,这样难堪的场面对于周章而言比死亡更难受。 邓悝骑着高头大马,回头瞥了眼周章,不屑地啐了一口。就这水平还敢和他二妹妹斗,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 邓悝知道这周章在京师名声极好,素有“英豪”“大儒”“高士”等美称,为了折辱他,故而走得极慢。 种花家自古都爱看热闹,有一两个吃螃蟹人的不曾被兵士驱赶,其他人瞬间都围上来,仿佛在看稀罕玩意。 “咋的啦?” “看样子是个大官哩!” “犯法啦,前些天有几个贪官被杀了……” “这个也是吗?” …… 众人议论纷纷,邓悝本来还要说几句周章所犯的罪行,耳朵却听到这些百姓越说越离谱,从贪污受贿说到强抢民女逼良为奴,再说到道德败坏孝期狎妓。 邓悝看见周章羞愤欲死的表情,瞬间不解释了,默默闭上嘴巴。虽然谋逆罪重,但周章这位以品行入仕的官员,说他道德败坏,似乎比谋逆罪跟具有杀伤力。 邓悝率人将周章送回家中后,又指挥兵士将周宅团团围住,他倚靠在门框上等待圣旨。 只是这周章家的宅子低矮狭小,连邓氏的下人房都不如 。周章的几个儿子形容猥琐,如履薄冰,似乎怕被一并砍了。 邓父在时对儿女们严加管教,但那毕竟是管教,督促他们兄弟姊妹读书上进,禁止他们沾染贵族子弟毛病。骂罚不管用了,有时还会用上马鞭,妥妥的一个严父。 一众兄弟姊妹中,唯有二妹妹最得他欢心,不仅没有因为女子的性别或年幼看轻她,反而把朝中的大事都与她一起商量。 即便是最散漫的幼弟,读书骑射不行,但天文算数有几分可取,若将来没了家世,也能谋生。 当年大姐难产而去,阿父怕大姐留下的幼女受人磋磨,不顾病重的身体,将外孙女接回自家来养。 他们兄弟姊妹同心同德,与当年父亲的教育分不开。想起阿父,邓悝又瞧了眼周章家衣不蔽体的儿子们,对周章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来。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枉为人父。 很快,邓悝等的人来了。来人是一位中常侍,姓李。李中常侍生得英武,正是昨夜围周章宫殿的人之一。 李中常侍下马,脸上挂着笑容,冲邓悝道:“奴婢身上有陛下圣旨,不便行礼。” 邓悝忙站直身体,让出一条通道,亦笑道:“陛下的事情要紧,中常侍请。” 李中常侍颔首,被一群小黄门寺人簇拥着进了院子,让周章出来接旨。 自从邓绥临朝称制后,原先世家子弟担任的什么黄门侍郎、侍中、中常侍等职,除了邓氏宗亲,大部分都换成了寺人担任。 这道圣旨乃是张禹所拟,他对周章所做的事情既痛恨又痛惜。 在皇太后的眼皮底下,痛恨占据了上风,而且这谋反之罪谁沾谁死,即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周章从宫门被将士架到家中,斯文扫地,窘迫至极,再听到圣旨的内容,脸色连一丝血色也没了。 圣旨上写着:“周章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如令君器易以下议,即斗筲必能叨天业,狂夫竖臣亦自奋矣……”1 李中常侍宣完旨,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章一眼,然后带人又呼啦啦出来,朝邓悝行了一礼,上马回去复命。 他才没有兴趣,去踩一个将死的人。徒惹纷争,何苦来哉! 李中常侍 走后,邓悝没有等多久,里面就传来哭声。 周章自杀了! 刑不上大夫。邓绥给周章留了体面,但其实也没剩多少体面。周章赖以为傲的名声没了,又被同僚在圣旨上定性刚愎自用、不自量力以及野心勃勃。 这对于周章的打击比死还难受,于是周章选择自杀,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听到哭声后,邓悝这才带人进去,刚踏进门,就一眼望见堂屋的情况。 几个男女围着一个尸体在哭,透过斑驳的窗户还能看见挂在房梁上的半截绳子。 邓悝以目示意,一个将士上前拨开周章家人,查验尸体。然后,他过来禀告说,罪臣周章已经自杀身亡了。 按照一般的流程,周章自杀后,要籍没家产。当年窦宪被迫自杀,家产籍没;阴后父亲自杀,家产籍没。 第49章 只是这…… 冬日的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里吹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了寒战,屋内屋外一样冷,甚至屋内不得阳光比外面还冷上几分。 这屋子如雪洞一般,缸里的余粮恐怕都没有老鼠洞里的多。 若非周章犯了谋反罪,就冲这一贫如洗的家,说不定抄家的将士还要感动一番,补上几千钱为周章买棺材埋葬呢。 痛打落水狗这事,实在没品。 “走!”邓悝招呼众人离开,回到皇宫复命。 周章死了,不代表这事已经完了。周章是三公,名头又大,处理他,邓绥慎之又慎。 至于其他人,邓绥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平原王府长史景世兰、两名五官中郎均判腰斩、妻子籍没。其他首鼠两端之人流放日南郡。周章交好的人要么降职,要么罢官。 对于谋反案件中关键人物平原王刘胜,邓绥念他年幼无知,被周章攀扯,赐予钱帛金银器物以作安抚。 至于平原王刘胜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邓绥没有追究。如今国家罹难,正是众志一心的时候,一个放在眼皮底下的平原王翻不出什么风浪。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更高。再者,他是真有痼疾,能不能活到成年还尚未可知。邓绥将周章谋反未遂案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自此一事后,皇太后和邓氏的威望更上一层,就 连江平也在刘隆身边承认并说起邓氏的好话来。 当日,周章被带走后,张禹在一旁拟旨。邓绥叫来江平,问他圣上情况。江平一一说了,又代刘隆着重表达了对皇太后的孝心。 邓绥脸上露出笑容,道了自己很好,让刘隆在殿内念书,她处理完事情再看他。 江平回到殿中,喝了一大碗水才缓过神来,皇太后和邓氏目前不仅不是陛下的敌人,反而是陛下的保护神。 江平对皇太后及其家族的态度因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弯转得太大,差点把刘隆甩下车。 “陛下圣明,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圣上,你以后千万要听陛下的话,不可让陛下生气。”江平谆谆教导,恨不得把自己脑袋中现想现学的恭敬姿态交给刘隆。 “你低头。”刘隆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江平不明所以地俯下身子,视线与刘隆相平。只见刘隆伸出手覆盖在江平的额头上,半响,喃喃自语道:“也没发烧啊!” 没发烧,怎么就发起癔症,难道被周章谋反吓破胆了? 江平:…… 江平深吸一口气,若这孩子不是皇帝,他一定将人提起按在腿上,打一通屁股,竟敢消遣起亲娘舅来! 不气,不气,三四岁的小孩最猫憎狗嫌。 说到刘隆的年龄,过完年就是四岁,确实可以启蒙了。 邓绥心中原有几个人选,但仔细想起来,都不合适。她自己政务繁忙,处理朝政常常通宵达旦。 大兄邓骘外出征战,三兄邓悝举止有些轻狂。曹大家……学问极好,但性格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先帝与自己对她格外敬重,若再为圣上师父,只怕不妥。 邓绥从年底想到年外,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这人的品行学识自然要一等一,不能迂腐,又不能敌对邓氏。 让大兄邓骘为皇帝师,是邓绥很早之前就打算好了。但邓骘不在雒阳,这打乱了邓绥的计划,她只好作罢,另觅良师。 第24章 进学(二更) 过完年,邓绥与刘隆说他该启蒙了,并为他延请了师傅。经过斟酌后,邓绥终于选定刘隆的启蒙师傅。 对于启蒙,刘隆是又想,又不想。学了字,就不再佯装睁眼的瞎子,多一个获取信息的渠道,或者打发时间的方式,而不像现在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听江平讲故事。 不想是因为今日学了字,明日就要学五经,后日就要学策赋,陷入学习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唉。”刘隆叹了一口气,母后既然已经决定,而且他又实在做不出装疯卖傻的事情来逃避学习。 在后殿听证的这段时间,刘隆知道现在的大汉内外交困,百姓流离。他作为大汉皇帝,贪图安逸逃避学习,不用母后骂他,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不管他将来成就如何,一位勤勉好学的小皇帝或许能给百姓带来微末的希望。 邓绥为刘隆安排了两位师傅,一位是侍中邓弘,另一位叫许慎。邓弘是邓绥的四兄,喜好儒学,治欧阳《尚书》,平日与鸿儒来往,在邓氏几兄弟中存在感不高。 邓绥也是灯下黑,这个兄长平日唯爱读书,对政事不甚热衷,得了空就去看书,一派儒者风范。 许慎,字叔重,少博学经籍,师从经学大家贾逵,为人质朴厚重,勤政清廉务实,对文字很有研究。 知晓这个消息后,刘隆挠挠脑袋瓜,邓弘就算了,这许慎有些熟悉,怕不是什么历史名人,或者与某个历史名人同名。 江平打探出消息对刘隆道:“圣上,这许博士写了一本认字的书,还没有定稿。他给你启蒙,勉勉强强吧。” 刘隆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这许慎是谁来着。 《说文解字》的作者就是许慎! 怪不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刘隆终于有一种与历史名人见面的好奇来。但仔细一想,刘隆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史书上的名人。 第50章 不提“兴灭国,继绝世”的母后,也不提开启宦官封侯的第一人郑众,更不用提发明造纸术的蔡伦,就是不起眼的邓弘,也在史书之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只不过因为时常见面,离得近,消磨了那层隔了近两千年的历史滤镜。 “哎呀,圣上明 日就要上学了。”江平看起来比刘隆还激动,提出一个盒子放到桌案上,掀开盒盖,里面放的正是文具。 刘隆凑上前,江平托着一方兽形铜砚放到案上,猛兽伏地,头生双角,瞪目张口,眼睛嵌绿松石,碧晶晶的。猛兽横剖为二,分为底和盖。 刘隆抓住盖上的铜环提起来,露出嵌在里面的陶砚,砚台上有个耳杯状的凹陷,做研墨之用。 “这是砚台,是陶做的。”江平解释完,又打开一个细长的木盒。木盒里盛着几个墨丸,和一个研子。 “圣上,知道怎么研墨吗?”江平问道。 这难不倒刘隆,他在母后处经常看到宫女研墨,用研子将墨丸研碎,然后倒入清水,再慢慢研。墨丸质地粗而松软,故而要用研子,现在墨条还没发明出来呢。 江平又给刘隆展示了几支毛笔,然后拿出一块三棱木和麻布。 嗯?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刘隆纳闷。 笔墨纸砚,笔墨砚都在,纸呢?刘隆不解地抬头问江平:“纸?” 江平闻言笑起来,将有刘隆小臂长的三棱木放到桌上,指着道:“纸张缣帛昂贵,如今宫中提倡节俭,圣上习字要写在觚(音姑)上,写完用幡一擦,继续写,等觚上墨迹漫漶,再用刀把上面一层削去。” 刘隆沉默了,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呀,他不由得怀念起小学门口两毛钱一本的小楷本来。 江平见刘隆不说话,以为他嫌弃,解释道:“孩童初习字都是用的觚,若用纸张,那要抛费多少。” 说完,江平又顿了顿,说道:“圣上要是想用纸写字,我悄悄找尚方令要一些。” 刘隆忙摇头道:“就用觚。去年,我与尚方令说了用竹子造纸,不知道如何了?” “那我去催尚方令。”江平起身要去。 “不必。尚方令做事不必催,不能外行指导内行。”刘隆也自信蔡伦不会将他和母后吩咐的事情抛在脑后,现在还没有音信,恐怕是在试验阶段。 次日上午,邓弘和许慎这两位师傅来面见刘隆为他授课。刘隆见过邓弘一两面,有些印象,但是第一次见许慎。 许慎约莫五六十岁,紫铜肤色,头发花白,文质彬彬,是个儒雅醇厚的老者。 双方见过。邓弘位尊,许慎请邓弘先讲,但邓弘以学问浅薄坚决推辞,让许慎先讲。 为皇帝启蒙这泼天的富贵落到许慎头上,他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诚惶诚恐,恐教导不好圣上,有负圣恩,令天下苍生失望。 接到诏令后,许慎凝思半天,心中大致有了教学规划,就去拜访邓弘。邓弘与许慎交谈时,发现许慎学识渊博,甚为拜服,引为好友。 许慎微微低头看向端坐的皇帝,只见刘隆一脸稚嫩,神色却十分郑重,丝毫不像同龄那样哭闹调皮。 他没有先讲孩童习字用的《仓颉篇》或《急就篇》,而是给皇帝讲起汉字六艺。许慎深入浅出,典故信手拈来,偶尔还夹杂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引人入胜。 许慎没有做什么夸张的动作或表情,也没有时刻提醒皇帝要认真听讲,语气更是不疾不徐,但讲的内容却让刘隆流连忘返,意犹未尽,竟然觉得学习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皇帝聪慧,但不论是邓绥,还是许慎邓弘都没有揠苗助长的意思。上午上半个时辰的课,就下学了。刘隆被陆离接到皇太后宫中,继续他的美好听政时光。 连续上了几日课,刘隆适应颇好,无论是邓弘还是许慎都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只是一日,刘隆偶然发现邓弘的神色不对,私下里问江平。江平想了一下,猜测道:“许是因为车骑将军吃了败仗?” “败仗?”刘隆惊讶。 第25章 生民煎熬 邓骘率领五营兵并诸郡国兵讨伐诸羌,因郡国兵后到,所以先留屯汉阳郡,等待郡国兵。 期间,邓骘军与钟羌数千人在冀县(汉阳郡治所)西发生战斗,汉军大败,兵士被杀者有千余人。1 消息传到朝廷,邓绥和邓氏一族自然格外担忧,不仅担忧军情,还担忧邓骘的安危。 出征前地方官上书说,诸羌内附既久血气已衰,而且无兵器铠甲,大汉军威煌煌,想必很快顺利平定,没想到一开始就吃了一场败仗。 刘隆听完江平的解释,沉思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邓骘的失望,更有对将士阵亡的悲伤。这一千多人的背后就是一千多个家庭啊! 江平觑着刘隆的神色,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反倒是刘隆自己安慰似的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毕竟谁也不像汉武帝那么幸运,能得到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大将,也不像唐太宗那样自己就是一员名将。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隆又重复了一遍,心里想起东汉末年的那些人。 那么多将领、谋士与豪杰都没把天下统一,刘隆不切实际地想,还不如分几个到东汉。曹操要是来了,他一定会为曹操圆梦,封他为征西将军,讨伐诸羌。 第51章 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刘隆的臆想中。东汉已建国八十年,老将早已逝去,现在得用的将领多是和帝时随窦宪北征北匈奴的那一批资历稍浅的人。 好在诸羌战场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从西域归来的梁慬率军在张掖大破诸羌万余人,羌人仅仅逃出去十之二三。 这个消息吹散了邓骘先期战败的阴霾,但朝堂之上又被灾民流民之事蒙上一层阴影。 去年遭受水灾的郡国颇多,百姓夏秋时还能挖野菜找野果吃,但到了春天山穷水尽,嗷嗷待哺,若朝廷再没有动作,只怕会饿死在家中。 正月间,朝廷下诏给受灾地区贫民粮食,怕一些灾区官员欺上瞒下,邓绥又派光禄大夫樊准抚慰冀州,光禄大夫吕仓抚慰兖州。 樊准是樊宏的族曾孙,樊宏是光武帝的舅舅。他出自外戚樊氏,少有贤名,曾经将数百万的家财推让给早逝兄长的儿子。 樊准得了诏令,一路向东北而 去,进了冀州边界。路上错过驿站,樊准一行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小村庄投宿。 冀州连年水旱,郡县残破,百姓凋敝。小村庄稀稀落落地分散着几户人家,天刚黑,但村庄却无一点灯火,泛着一股死寂和苍凉。 若非樊准看到门扉干净无尘,还以为这是一处无人的村庄呢。 侍从去叩门,明明听到里面发出动静,等半天却不见人来开门。侍从等得不耐烦,力气一大竟然把门推倒了。门倒在地方,碎成几片,发出咣当一声。 侍从转头看向樊准,一脸不知所措。樊准亲自上前,温声道:“有人在家吗?我们是过路的商旅,错过宿头,特来借住一宿,明日有房钱相送。” 屋内还是没人应声,正当樊准准备换一家时,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有粮食吗?” 天色已晚,外面刮着寒风,吹得人从脚心一路凉到头顶,瑟瑟发抖。 侍从忙道:“有,还请开门。” 半响,屋内开了门,借着星光,樊准看见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作揖道:“劳烦老翁,我等要借住一宿。” 老者见几人衣着光鲜,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强人,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扶着门框说道:“我家有三间房,东头那间停着我老妻,西头那间停着我儿子。你们人多,一间屋子住不下,得把我儿子挪到东头那间,我和孙子再去守着。” 停? 什么停? 停什么? 樊准等人蓦地反应过来,这老者的妻子和儿子都已去世,在屋内停灵,顿时不知要如何安慰老者。 老者搓搓手,拱肩缩背,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道:“贵人来了,小老儿想着要给贵人杀鸡煮饭,只是缸里无粮,这……” 老者期冀似的目光紧紧盯着为首的樊准,干巴巴地笑着。樊准从这笑容中看到了背后的悲酸。 “老翁与我说会儿话,我这儿有做饭的人。”樊准让两个侍从去做饭,自己和老者进了屋内,其他人则去收拾东西。 老者讨好道:“让小老儿的孙儿去帮贵人搭把手。”樊准点头,门后探出一个瘦弱的男孩,躲在老者的身后,好奇地盯着樊准。 樊准从袖中取出一个饼,递给小男孩说:“ 慢点吃,别噎着。”老者千恩万谢,男孩掰了大半给老者,老者却说不饿,让小男孩赶紧去帮忙做饭。 小男孩跑出去后,老者问樊准:“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樊准道:“奉主家命令去渤海郡做生意。老翁,你这家中怎么……遭受了这样的苦难?” 老者道:“家里没吃的,小儿去河里捞鱼淹死了,老妻也饿死了,儿媳卖身为奴换了两口粮食……”说着,老者突然停下来,泪水簌簌而下,哽咽难言。 樊准闻言潸然泪下,等老者平复下来问他:“村子里还有多少人?” “没……没多少人,能走的都走的,就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老者叹道。 去收拾房间的人,见老者儿子身上仅盖了一张草席,衣不蔽体,也没有棺木盛放。他们一路走来,见到各种惨状,这老者家中的惨景让他们心生恻然。 这时天气尚寒,尸体没有味道,侍从将之搬到他母亲身边。一人道:“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待明日咱们挖个坑,帮老翁把两人埋了,也算积个阴德。”其他人纷纷应了。 煮好饭,樊准一行与祖孙一起吃了,收拾完毕睡下。 天还未亮,樊准就被一阵尖锐的哭声惊醒,忙披衣出去,顺着声音来到老者妻儿停尸的屋里,只见小男孩推着老者大哭。 那老者一动不动,身体早已僵硬了。 天色大亮,樊准终于看清老者的全貌,面容凹陷,四肢如枯枝一般,肚子却高高耸着。 樊准心中酸涩,走上前对小男孩道:“节哀。不怕,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小男孩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唯一的亲人不在了,以后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继续大哭。 “让他们入土为安。”樊准让侍从拉开小男孩,命人取出三套衣服给这一家三口装裹。又派人寻了村里的其他人,找好墓地,把这三人埋葬。 入葬完毕,樊准弯下腰,对哭泣的小男孩说道:“你别哭,我带你去找你阿母。” 男孩顿时止住哭泣,抽抽噎噎问:“真的吗?” 第52章 “真的,我已经打听出买你娘的那家人,你跟我一块走,我带你去找你阿母。”樊准坚定地道。 樊准带上小男 孩继续往前走,让两个侍从分道去赎小男孩的阿母。 一路看来,民生凋敝,百姓煎熬。赈得了十天半月,却赈不了一季,而且赈济往往有名无实。 在一处传舍,樊准给朝廷上书,请求将冀州和兖州过活不了的穷人迁到荆州和扬州等物产丰饶的地方。 没有存粮,粟麦未种。如今朝廷西边开战,东州饿殍遍地,国库空虚,根本赈济不过来,只能让百姓迁移,另寻生路。树挪死,人挪活。 樊准将奏表命人送出,快马加鞭往治所赶,到地方后立刻开仓放粮,又劝富户捐粮捐钱,救济百姓。 朝廷接到樊准的奏章后,邓绥交付百官商议,国库空虚,大臣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依从樊准的意见,督令富户坚守故土,并为穷人提供供他们去荆扬二州的衣粮盘缠。 刘隆才刚开始识字,认不全樊准上的奏表。邓绥读给他听,听到樊准投宿的经历,刘隆喉咙干涩,眼睛发红,问道:“母后,国库可有粮?” 邓绥道:“国库中粮各有用处。樊准是能吏,他会把事情办好,隆儿不必忧心。” 看到刘隆这个样子,邓绥有些后悔将如此残酷的现实说给这么小的孩子。先帝连同诸子都体弱,刘隆只算身体好些,比那些将门子弟还差了一些。 邓绥摸摸刘隆的头,劝慰道:“隆儿有爱民之心,这就很好了。你现在年纪小,以学业为重,其他的事情有母后。” 刘隆听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两岁的孩子,此时恨不得一下子长大,想为这个国家百姓做些事情。 “母后,上林苑、广成苑和鸿池很大,能不能让百姓进去种田?” 皇家的生活现在过得精穷精穷的,刘隆想了一圈想不出还能减那些用度,于是盯上皇家游猎的上林苑和鸿池。 难为皇上这么小的年纪就提出这样的爱民之策,邓绥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一口应下来,还完善了建议,赐予贫民种子农具,又叫郑众亲自去办这件事,务必办得漂漂亮亮。 刘隆松了一口气,国家蒙难,他能做一点是一点。 只是,有能力出力的人却袖手旁观,甚至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 他们就是东汉的豪族,连当年的光武帝都没有彻底搞定他们。刘隆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做到。 第26章 理冤狱 艳阳高照,天空湛蓝湛蓝的,天边飘着几朵扯絮似的白云,整个北宫被照得明晃晃的。 刘隆下了学,站在桃花台前看树底的杂花。桃花早已落尽,青叶之间掩映着青涩的小桃子。 树下生了一层密密的柔软的细草,细草里窜出几枝花穗,满满一穗米粒大小的小紫花。 江平见刘隆看了半响,也凑上前看,一堆绿草杂花,不如名贵的花儿草儿好看,况且这草是拿来衬桃花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看得入神。 刘隆直起身,道:“走吧。”江平紧紧跟在后面,江平之后又有一大群宫女寺人捧漆盒、执伞、拿鞭、提壶…… 刘隆身后的架势,倒是像搬家一般,这还是精减过的。 他早早回了前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后殿找母后。 邓绥这天在雒阳寺按察冤狱。刘隆不知道天大旱与冤狱有什么关系,反正母后连去好几天。 据说还真遇到了一桩糊涂案,现下已把雒阳令收监抵罪。 刘隆听见此事,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雒阳令糊涂判案确实有罪,但能做到雒阳令又“糊涂”判案的人要么是豪族子弟,要么是豪族的门生,按“理”不会被判这么重。 母后心思缜密,洞悉人心,提犯人出来,一看神色就知道有冤屈。于是这雒阳令就做了天下大旱的替罪羊。正因为这人是非不分,冤屈无处诉说,才导致了天不降甘霖。 刘隆表示学到了,学到了。 观其日常言行,母后不信什么巫术诅咒神明,如今连日去理冤狱,仿佛真信冤狱理清,就能天降大雨缓解旱情。 说到旱情,唯物主义的刘隆就十分气愤,这贼老天是专门阻止他躺平的人。庄稼授粉它下雨,庄稼收割它还下,今年终于不下了,灌浆时又闹气脾气旱了一两月,粟麦瘦得和枯草一样。 贼老天,刘隆又暗暗骂了一句。 回到前殿,刘隆拿出作业温习,就听到尚方令蔡伦过来通禀。刘隆叫他进来,抬头看见蔡伦一脸笑意,背后还有个小黄门捧着匣子。 蔡伦拜见后,将匣子呈到刘隆身前,道:“去年承蒙主子提点,尚方局里实验了将将一年,才制出圣上说的好纸来。 ” 盒子掀开,露出一刀雪白雪白的纸张,刘隆拿起一张,轻轻用力,只见纸张坚韧,抚摸上去十分轻软,然后看向蔡伦。 蔡伦笑道:“圣上,这纸张不仅好看,还能浸润保墨,不易腐烂虫蛀。” 刘隆闻言,叫蔡伦亲自写一个字给他看。蔡伦上前,写了一个“纸”字,字体舒朗匀称,乌黑秀逸,黑纸白字煞是好看。 “母后看过吗?”刘隆问。 “工匠制造出纸张,就快马加鞭送来,一送到奴婢就拿来给圣上过目。”蔡伦回道。 刘隆颔首:“等母后回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纸叫什么名字?” 第53章 蔡伦道:“尚未有名字,等主子赐名。” 刘隆:“母后博古通今,尚方令找母后赐个好名字。朕听闻,去年上林苑的鹰犬都被斥卖赈灾去了?” 蔡伦听到这话心一个咯噔,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皇帝聪慧爱民,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这问鹰犬难道是…… 想到这里,蔡伦忍不住偷瞄了江平一眼,若皇帝不学好,一定是这个奴才唆使的。 “是。”蔡伦内心翻腾,但面上如常道。 刘隆道:“尚方令监制的纸张之精美闻所未闻,母后一再提倡宫中不尚精巧之物,朕正进学,用不着这些,都送到母后那里。” 刘隆还未说完,蔡伦就明白他的意思,让皇太后给纸张取个高大上的好名字,然后卖给那些豪族,所得钱财用来赈灾。 蔡伦想明白后,立马笑道:“奴婢遵命。” 刘隆又问:“竹子能制纸,那稻草麦秸可能制纸?” 蔡伦道:“能,但制造出来的纸张质地粗陋,容易晕染,不如这竹子制造的纸张精美细腻。” 刘隆想了想,对蔡伦道:“若那稻草麦秸制造的纸张不涉及竹纸制造的机密,就散出去;若涉及了,迟一两年再散出去。竹简笨重,缣帛昂贵,纸张流传出去,更易百姓读书,这也是教化。” 蔡伦听到刘隆这样吩咐,忙道:“奴婢遵命。” 刘隆想了想,又道:“朕读书读到‘久旱必蝗’,这旱了一两个月,不管有没有,有备无患,尚方令看看手下有没有治蝗的能人。” “朕与母 后都不信‘什么蝗神’‘蝗虫不可治’的歪理邪说,若是找不到就罢,找到了就推荐给母后。”刘隆又补充道。 蔡伦看着皇帝熟悉地指挥他做事,心生欣慰,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先帝的影子,忍不住眼睛一酸。 蔡伦严格算起来不是先帝的人,他先跟着窦太后混,听命逼死了宋贵人姐妹,手上沾血,和清河王结了死仇,这样的举动也是给窦太后交了投名状。 宋贵人是清河王的母亲,先帝又与清河王手足情深,即便是蔡伦投了先帝,也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先帝过河拆桥,舍了他为清河王出气。 蔡伦没想到先帝不但仿佛忘了他逼杀宋贵人一事,反而对他委以重任,官至尚方令。 先帝天资聪颖,四五岁就知隐忍,十四岁能诛灭窦氏,乾纲独断,现在看来皇帝与先帝相比也不遑多让。 刘隆让蔡伦回去,自己做功课,他现在筋骨柔弱,两位师傅没留什么大字,只让他看上几页书,又让江平在他耳边读上一篇《左传》。 刘隆吃罢午饭去睡了,醒来屋里一片昏暗,头也懵懵的。江平扶他起来,笑问:“圣上,你这是怎么了?” 刘隆甩甩头,看了眼昏黄的窗外,风呼呼地刮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江平道:“不足半个时辰。” “不足半个时辰?”刘隆惊呼一声,赶忙跑到门外,抬头一看,只见北宫上方积着一层乌压压的黑云,风越来越大,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要下雨了!”刘隆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天要下雨了。”江平在一旁也笑道。 刘隆笑起来,又问:“母后回来了吗?” 江平摇头道:“陛下还没有回来。” 刘隆道:“你打发人问一声大长秋,母后可有带雨具?若没有,请大长秋尽快送去。” 江平应了一声,想要吩咐小寺人,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为好,就叫王娥看顾好圣上。 以大长秋惯常处事的风格,想必在天气有变时就送雨具过去,不过这是皇帝的孝心,跑去吩咐一趟,何乐不为。 江平去找大长秋郑众,屋里太暗,王娥放下手里的活计点上灯。 没过多久,外面就霹雳吧啦地 下起大雨,屋檐下水流如注,院内很快积了一层水。 风雨如晦,下了一两个时辰,雨才停下来,乌云散去,云层裂开,露出里面璀璨绚美的夕阳。 黄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的漩涡中直剌剌地射下来,灰白色的云层染成绚丽的色彩,被雨水清洗后的北宫多了几抹秀丽和华美。 雨晴了,邓绥从雒阳寺回来了,脸上过着和煦的笑容。刘隆见到母后,跑上前行礼道:“儿见过母后。” 邓绥笑着拉起他的手进了宫殿,问他学习上的事情。刘隆绷着脸一一说了,自古以来上学的小孩都逃不过家长回去问长问短。 邓绥听他说到《左传》,问他:“听懂了吗?” 刘隆道:“有些懂,有些不懂,不懂的江平与我粗粗讲了,师傅说先熟悉,等学完了字再说。” 邓绥颔首,邓弘和许慎是她精心选的师傅,自然很放心。两人一起吃了晚饭。 吃罢饭,蔡伦捧着漆盒,来说纸张的事情。邓绥试过后,赞不绝口。蔡伦又提起请皇太后赐名,并把刘隆卖纸的主意说了。 观邓绥的行事,她固然在意名声,但更务实,听到蔡伦这么说就同意了,让蔡伦着实去办。 同时,邓绥欣慰地看着刘隆,道:“圣上,你长大了。” 刘隆笑道:“母后节俭,朝夕仅一肉饭而已,若再减恐怕也节省不了多少。节流不如开源。” 邓绥听到刘隆这一番饭,惊讶起来,赞道:“隆儿越来越上进了。” 第54章 刘隆冲邓绥一笑,道:“这是和母后学的。”邓绥闻言笑起来,也没忘记正事,给竹纸起了漱玉纸的名字。 刘隆在一旁叫好,引得邓绥忍俊不禁。 大旱缓解,邓绥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没了,心情也跟着放松起来。 然而,上天仿佛和邓绥以及大汉开了个玩笑,旱灾之后,六月份京师与郡国又发生水灾。 今年由于干旱,夏粮减产至少两成,六月份这一场大雨又摧毁秋苗,不用想,明年想必和今年也一样,处处都打饥荒。 刘隆气得直骂老天爷,不给人吃饭,不给百姓留活路。 上天忒吝啬了,连个风调雨顺都不肯给大汉。光武帝是位面之子,大魔法师,怎么到他就变成了水旱灾异连绵不绝呢!! 第27章 尚方令 刘隆有时在想,自己和老祖宗刘秀差在哪儿?要不自己改个名字,说不定也能当个位面之子。 然后换名字这事,老刘家的汉哀帝就做过,曾改号称陈圣刘太平皇帝,但似乎没什么用处,刘隆只得作罢。 又有郡国地震了。刘隆哀叹一声,默默地打开书本看书,他现在主要任务就是平安长大以及学习。 刘隆已经认得二千多字,许慎和邓弘正式开始给刘隆讲书,学习经书以及天文算数的途中顺便认识陌生的字。 江平不知道从哪里听闻先帝幼年的事情,转述给刘隆听。刘隆听后大为惊讶,他这种伪小孩都做不来先帝那样骗过窦皇后和窦氏兄弟的忍辱负重。 刘隆索性也不故意拖慢学习进度,老子天才,儿子比老子天才,青出于蓝,一代更比一代强嘛。 也因此,对于刘隆远超于同龄人的自制力、理解力以及学习能力,无论是邓绥,还是许慎邓弘都没有特别的惊讶。 蔡伦的漱玉纸卖得不错,过来几次给刘隆汇报情况。刘隆又给他提了几个建议,比如在纸张印花。 蔡伦疑惑:“印花?圣上说的是玉石上刻花,然后盖在纸上,如同印章一般吗?” 咦? 经蔡伦这么一提醒,刘隆突然发现东汉还没有雕版印刷术,全是手抄书。 刘隆上课用的书本,字迹工整秀逸,间隔匀称,他一直以为是印刷的呢。 刘隆不自觉地身子前倾,心里不住地赞叹,蔡伦不愧是公认的影响历史的大名人,脑子竟然这么聪明灵活,怪不得老爹和母后这么器重他,换他也器重。 “印章多用玉石,刻起来费力气,价值又贵。不如选些木料,择擅画人画上花鸟虫鱼,再印到纸张上。”刘隆道。 蔡伦闻言稍一思索,心中有了大致的方向,说道:“奴婢多谢圣上指点。” 刘隆颔首,道:“你事多,朕不留你,去吧。”蔡伦退下,回到尚方局后,找来画工,与众人说了皇帝的建议。 画工沉思良久,然后抬头道:“尚方令,奴婢觉得咱们可以把纸当作绫罗绸缎,有些绫罗绸缎一织出来上面就有各种精美的暗纹,织室还会在有暗纹的绫罗上绣花。” 画工的一席话瞬间打开了蔡伦等人的思路,纸张初制,大家都没有经验,但是绫罗绸缎纺织绣花的工艺却颇为成熟。 “去请织室丞过来。”蔡伦的脸上露出笑容,转头对画工说道:“你这一席话,让我们茅塞顿开,当赏。” 画工听到赏赐,脸上的笑容瞬间溢了出来,高声道:“多谢尚方令赏赐。” 蔡伦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道:“先帝、陛下和圣上都重视咱们尚方局,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尽管提,有什么好想法尽管试验,陛下圣上有功必赏。来人,给李画工赏十匹绢。” “诸位共勉,若真能制造出利国利民的好物件,赏赐升迁爵位,不在话下。”蔡伦又道。众人听了,顿时热血沸腾。 织室丞最近颇不得意,陛下和圣上提倡节俭,又不尚奢华,两人现在都穿旧衣。织室一腔才华和忠心发挥不出来,天长日久难免被同事看轻。 前几任皇帝在位时,他们一年四季都在为皇帝后妃做衣服,一刻不得闲,那时他们常恨事多。 现在猛然闲下来,一两月还好,时间长了,就难说喽。宫中不养闲人,肯定会裁人。 陛下心善,听凭宫女寺人去留,但现在外面水旱地动,卖儿鬻女屡见不鲜,出去怕是个死;留下,又得调岗,好岗肯定不缺人,他们这些在室内做惯精细活计的人,也做不来粗活。 听到尚方令相邀,织室丞赶忙过来,郑众和蔡伦都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若将来有事,他们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一两句,就能活命呢。 蔡伦将纸张和印花的事情一一道来,织室丞听完眼睛一亮,立马拍胸脯保证道:“我们织室听尚方令安排,织室内有画样子的绣娘,想要什么花鸟虫鱼,吉祥富贵的图案都有。” 织室丞急着为织室揽活,又说道:“我听闻尚方令造的漱玉纸洁白细腻一张难求,如今再添上些好花样,怕是价比黄金。” “尚方令,你别嫌我说得夸张,譬如绫罗,布料好是最基础的,要想卖上好价钱就得在花样上下功夫,暗纹绣花一样不能少,若再想提高价格,这暗纹绣花一定要流光溢彩,要用金丝银线翠羽一点点绣出来,这绣花的技术更是关键……” 织室丞说到老本行眉飞色舞,对于让布 料看起来更贵更华美,颇有心得。 第55章 蔡伦待织室丞说完,笑道:“这制造印花漱玉纸的事情就要劳烦织室丞多指教。只是陛下和圣上节俭,原以此物斥卖所得赈济灾民,若过于奢华失了本意,反而不美。” 这是既要看起来华贵,又不能花太多钱啊! 织室丞虽然很不喜欢这种既要又要的人,但没办法,织室再找不来活,恐怕就要裁员。 织室里的人干上几天粗活,手指生茧,以后即便重回织室也做不来绣花制衣的精细活计。 于是,他一咬牙道:“尚方令你放心,我们会出好花样,但如何实现就要看尚方局的人了。” 蔡伦笑道:“我相信织室丞,还请织室丞派几人过来,咱们一同商议,集思广益。”掏空豪族包里的钱。 织室丞遇到的问题,除了主管种田渔猎的部门,其他部门也都遇到了。 皇宫汇聚天下能工巧匠,制造出的都是精巧奢华之物,邓绥这两年一直在下诏禁止浮巧,她与圣上更是身体力行,吃穿用度都减到连那些旁支的豪族子弟都不如。 这些部门知道织室的情况后,也纷纷去尚方局找活。不仅如此,他们还话里话外挤兑织室。 织室就知道绣花弄纹,弄出花来也不过是写字,写字能用多少。譬如金子,做成精美的首饰就要比同质量的黄金贵上一倍,这才是大道。 这漱玉纸能做的东西多着呢。 至于能做什么东西,他们现在还没想起来。对于这些人的诉求,蔡伦也一一满足了。 时光流逝,一日上午,蔡伦带上几个人,来章德殿后殿呈上自己的成果。邓绥翻看花香扑鼻的漱玉纸,纸有几种颜色,上面还绘有精美的花卉蝴蝶。 蔡伦讲解道:“启禀皇太后,制纸的过程添加了花草汁液以及颜料,故纸上呈多色,萦绕香气。” “花草是从上林苑的花圃里采摘的,往日这些都做成脂粉供应宫中嫔妃。陛下躬行节俭,这花草除了供应几位公主,还剩下许多,故想着用到纸张上。” 邓绥闻言颔首道:“这……花笺制得好。上林苑中的空地借予贫民了,切勿扩展花田。” 蔡伦立马应下,又道了物以稀为贵,尚方局也没多制。邓绥 点头,手上不断翻看花笺,,显然对此十分满意。 邓绥发现几张花笺上的花样分毫不差,好奇道:“这是谁画的,好生整齐。” 蔡伦闻言笑道:“这是织室以及画工画的花样,画好后糊在枣木版上,依样刻阳文,然后刷上颜料或墨覆上纸张印出来的。” 蔡伦也跟着皇太后把这种纸叫做花笺。 邓绥闻言,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不过这个念头消失得太快,她没有抓住,于是忍不住拧眉细思。 她突然感到旁边传来一阵凉风,转头一看,就见笑意盈盈的皇帝拿着一把扇形的物件扇风。 刘隆见母后看过来,将折扇关上又打开,然后送给邓绥手中,心中感慨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竟然把折扇都造出了。 邓绥学着刘隆的样子,将物件合上,只见像四棱觚,打开是个扇形面,摇动几下,凉风自来,颇有几分文雅。 蔡伦见状笑道:“有个制团扇的小寺人想用纸做团扇,但纸张不如绢布坚韧,又不能洗。因此用纸做的团扇不是破了,就是污了,实在不好用。” “后来,他苦思冥想,偶然看见有小寺人拿纸刷上桐油制成油纸伞,一开一合,颇为方便。他就想若纸扇能像伞一样折叠,该多好。这样既容易存放,又不易弄污。” 刘隆拿起另一把折扇,打开扇面端详道:“扇面用纸,可题字画画,风雅至极,想必读书人喜欢。” 邓绥道:“合上纸扇又有些像笏板。女子常用团扇,男子常用羽扇,日后又添一纸扇。” 刘隆想了下,道:“团扇以其形命名,羽扇以原料命名,这纸扇不如以工艺命名,就叫折扇,母后觉得如何?” 邓绥笑道:“这个名字起得好。”说罢,邓绥又好奇蔡伦刚才提到的油纸伞,叫陆离打开试试。 红色的油纸伞上绘着一枝水墨梅花,富丽而不失清雅。陆离撑着伞,整个人多了几分婉约秀美。 “这个也好,能防水吗?”邓绥笑问。 “能。刷上桐油后,这纸张也坚韧了许多。”蔡伦回道。 邓绥和刘隆一起又看了其他纸做的物件,点头称赞,命人赏赐这些寺人,做得好的升官。大部分东西在邓绥的眼里仍算精美异常, 令人爱不释手。 邓绥让蔡伦留下一些她做赏赐以及供圣上公主使用,又命他将剩下的卖出去。 蔡伦走后,邓绥对刘隆赞道:“尚方令真乃忠臣能吏。” 刘隆深以为然,虽然一些东西不是他发明的,是手下人发明的,这足以证明蔡伦是一位杰出的领导者,当然他还是一位卓越的发明者。 邓绥将这些物件赐给重臣宗亲以及邓氏后,少府开始售卖这些东西,短短一个月竟然得了几千万钱。 蔡伦送上账册,邓绥惊讶之余,又迅速定了漱玉纸、花笺等物品专卖制度。自古以来重农抑商,但对于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而言,当经商所得收入不菲,就谈不上什么贱不贱了。 此事过后,邓绥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一面令少府在各大城市设立专卖局售卖这些新奇的物件,一面令蔡伦加大赏赐宫中诸人,激励他们发明创造。 第56章 据说那两个发明纸扇和油纸伞的小寺人都被提拔为六百石的小黄门,其他人也有赏赐擢拔不等。 宫中原本萎靡的气氛一扫而空,发明创造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少府售卖东西的品类逐渐增多。 虽然朝中有反对的声音,指责尚方令蔡伦与民争利。但邓绥坚定地认为此乃少府上贡之物,尚方令所为与前者售卖上林苑鹰犬类似,此事无须再谈。 “母后所言乃是实情,此乃贡物,爱卿可有异议?”小小的皇帝毅然决然地站在母后一边。 大臣听了,顿时不敢再说话。 刘隆还能不知道这些人想什么。与民争利,与哪个民争利?分明是他们眼红,想要分润,迫使皇太后将技术公布天下。 升斗小民有这个能力造纸吗?不,没有,只有那些豪族才有人力、物力和财力做这些东西。 邓绥和刘隆给这些物品定性为贡物,堵了那些豪族之口。贡物除非皇家主动给予或交换,否则其他人用就是僭越,轻则免官,重则杀头。 通过漱玉纸和纸制品,那些以前制造精巧之物的人抖起来了,都能斜眼看往日神气无比管理果木禽畜稻桑的寺人宫女。 这些被鄙视的人当然不服气,但隔行如隔山,他们能用纸做什么,据说尚方令还试验出如何用稻草芦苇麦秸制造纸张。 尚方令已经把他们的路都走了,以至于现在他们无路可走。最可恶的是,还有人用纸折了各色农具呈给皇帝,并且还获得了陛下称赞。 兼任钩盾令的大长秋看到众人不忿的神情,笑着宽慰道:“他们有他们的精巧,咱们有咱们的古拙。你们制造出的那几样农具,改得更轻便省力些,我向陛下引荐你们,陛下重视农桑,到时保管比他们风光。” 刘隆拿到花笺,取出一部分赐给两位师傅。邓弘虽然也被赐了花笺,但被妻子要走了,要走之前还说这香喷喷的一看就是女人用的,男子用这个做什么,瞎浪费。 邓弘阻止不及,被迫忍痛割爱,心中痛惜不已。这么文雅秀美的花笺,在上面抄录上喜欢的词赋,日日拿出观赏该是怎样一件惬意的事情啊! 好在皇帝又赐给他一叠,还送了一把扇子,邓弘开心不已,忙将花笺藏在书本之中。 许慎也是如此,他看到上面精美的图画也赞画技齐整,线条流畅。他看了几张一模一样的,奇道:“这是如何做的?” 刘隆将刻板印花说给他们。许慎闻言,拿起花笺仔细端详,又低头看手里的书本。这册书是他用宫里赐的漱玉纸抄录而成。 许慎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豪族大家,但也世宦郡县,颇有资产,家里能供应起他读书。但也仅此而已,书籍昂贵,他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学问还是到处抄录经籍,期间受过不少白眼和冷待。 世家大族家藏万卷却敝帚自珍的情况比比皆是,许慎对此是深有感触。 他突然奇想,能不能像雕版印花一样雕版印经籍呢? 固然雕一次版花费的人力物力极大,但若雕成,几乎是一劳永逸,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这样一来,书本的成本就降下去,更多像自己这样的人也能买得起书。 儒家一直讲究教化,多一人聆听圣人之言,就多一人受到教化。雕版印书,这不正是儒家追求的境界吗? 想到这里,许慎恨不得立马将这事上书给皇太后,请求她允许雕版印刷五经。但许慎不是什么初入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官场的小年轻,他压抑跃跃欲试的心,转头看了眼身侧的邓弘。 拉上这位皇太后的兄长,或许成功率会更高呢。 下课后,刘隆奇怪地看着两位 师傅携手去了后殿,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许是要给自己设计什么功课吧。 下午,天色还早,刘隆就在院中和江平蹴鞠。平安健康长大,绝不是嘴上说说或者心中祈祷几句就能好的,还需要脚迈起来腿动起来。 邓弘听完许慎的话,沉吟半响,道:“印出来的书要如何办?” 许慎道:“像花笺一样卖出去。当年我求学时,受困于书价昂贵和孤本难求,印书可是泽披天下读书人的事情。” 邓弘迟疑了一下,总觉得心中不安,许慎劝道:“皇太后圣明烛照,侍中既然拿不定注意,何不问皇太后?” 许慎当然明白邓弘的迟疑,他们这些大族藏书丰富,把持学问,这些书籍一旦被低价卖出去,大族藏书的价值自然降低,哪有大族会愿意这样做的。 邓弘习惯有事不决问妹妹,闻言立马同意,对许慎说道:“咱们一块去。” 许慎心里高兴,难得地说了一句:“不管成与不成,这是我们对陛下和圣上的忠心。” 邓弘听后,脸上露出笑容,他们邓氏本是开国功臣,在妹妹成为皇后皇太后后,家族子弟并列要津。其他大族眼红邓氏,竟然将邓氏看作外戚。 外戚有好下场的并不多,但是勋贵一般与国朝共存亡。 两人商议完,就去章德殿后殿拜见邓绥,说明情况。邓绥听了,没有说话,一直在拧眉细思。 最近施政常感掣肘,邓绥想要换一批听话的人来,但换来换去还是出身大族的那些人。 治国需要那些才学渊博的人,但才学渊博的人多出自世家大族。只有家中有丰厚的藏书才能供养出渊博的才子。 第57章 现在书籍的成本一般是由笔、墨和人工构成。雕版印刷出来的书,若印多了,这雕版平坦下来的人工微乎其微,只剩下笔墨成本。 漱玉纸与缣帛媲美,卖得只比缣帛便宜一点,但其实成本比缣帛要低很多。 这样一来,如果雕版印刷,书籍的成本将大大降低,有更多的人去读书,朝廷就有更多的人才可选拔。 只是…… 邓绥抬起头,看向两人道:“朕读书时,发现书中讹误甚多,若这样就去刻板,遗误后人,实在不妥。不若先校书,再刻 板印刷。” 许慎听完,心中为后进学子感到高兴,喜道:“陛下圣明,考虑周到,非我等及。” 邓绥听到一向质朴醇厚的许慎竟然这样称赞自己,不由得笑起来道:“许博士精通五经,师从大家,这校书一事需要你。” 许慎十分乐意:“承蒙陛下信重,下臣愿意。” 许慎答应后,邓绥又问他还有何人学识渊博,许慎推举马融刘珍等人,然后转头看向邓弘。 邓绥点头,假装没看到许慎的动作,叮嘱许慎处理好校书和为陛下启蒙的事情。 许慎心知这两兄妹估计有事,就告辞离开。 邓弘留了下来,问道:“陛下,难道臣的学问不如许博士吗?为何陛下让他校书,而不让我也校书?” 校书这不仅是学问的证明,还是名留文坛的机遇。 邓绥闻言,朝他笑道:“二兄确实不如许博士。” 邓弘听了脸一红,强行辩解道:“论博学,我不如许博士;但若论对《尚书》的理解,许博士不如我。” 邓绥解释道:“二兄现为侍中,又为圣上师,且你身子不甚强壮,校书耗费心神,我怕你吃不消。” “二兄,校书之人都是经学名家,以二兄的性子定然不肯落人后,长久以往怕是对你身子不好。”邓绥继续劝解。 邓弘动摇了下,但又舍不得校书的名头,迟疑道:“只是……” 邓绥见邓弘的神色,明白他心中所想,于是提出一个折中的意见,道:“二兄治《尚书》,不如与他们只校这一本如何?” 邓弘颇为意动,但最后还是摇头:“不妥,我还是不去了。若为名声而去,反而失了本心。” 邓绥见邓弘做出这样的取舍,心中对他高看一眼,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拒绝这个诱惑的,赞道:“二兄真乃儒生。不过,不去校书,二兄用心教导陛下也是一眼的。” 教导出一位明君,亦能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邓弘做了决定,反而放松起来,对妹妹说的话极为赞同。于是,他开开心心回家做教案去了。邓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着摇头。 然而,这样的轻松开心是短暂的。西北传来战报,邓绥看完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汉军与诸羌战于平襄(属汉阳郡),大败,死八千余人。汉军气势萎靡不振,诸羌大盛。 第28章 九敏,母后要来考我了! 邓绥不是不懂兵事的内宅妇人,邓训在时经常会与邓绥说些以前的战事。 战死八千多人,这不仅是大败,甚至可以称之为溃败,汉军军备竟然糜烂至此吗? 邓绥的脑子前所未有的冷静,这次领兵作战的是任尚和司马钧,节度诸军的是她兄长邓骘,此事之败固然有郡国兵的缘故,但更多的责任在这三人。 邓绥以手支头闭目思索,打战不是过家家,将近一年了,大兄仍未取得一场胜利,军队留屯在汉阳郡不前…… 大兄……大兄……大兄之才确实不能统帅三军。 邓绥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一将无能,连累三军。这是阿父经常与她说的话,无能的将领也是阿父最讨厌的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局面将会进一步恶化,不可收拾。 实际上,现在湟中诸县的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羌人掳掠财物人口,军队强征军粮,残兵侵扰,一石粟高达万钱……百姓饿死被杀者不计其数。 邓绥正打算找借口召回邓骘时,收到一封奏表,乃是坐罪转运的庞参所书。 他在奏表中说,现在国家天灾人祸,百姓困苦,万里转运粮食到羌戎,百姓疲敝,不堪忍受,不如息兵耕织训练军队,待羌人疲乏,出其不意,一雪前耻。 庞参上书之后,又有赈济冀州归来的御史中丞樊准附议。冀州百姓惨状,让他恻然泪下,夜宿农家那对祖孙的惨状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一人在外打仗,农田就少一青壮耕种,兼之万里转运粮食,路上消耗不知多少,再加上汉军屡战屡败,不如罢兵还乡。 刘隆在朝堂上听到众人的争吵,有如樊准一样同意还师的,也有反对的。若罢兵归来,凉州无人抵御,羌人则得寸进尺,威逼三辅,攻入旧都(长安),因此决不能罢兵。 他没有像去年那样直接说出自己的主张,这两派说的都是实情,需要执政者做出抉择。 刘隆看过舆图,邓骘留屯的汉阳郡在渭水上游,沿着渭水往下游走是右扶风、京兆尹、左冯翊。 邓绥与重臣商议后,很快做出决策,诏车骑将军邓骘率军回朝,留任尚屯兵汉阳郡节度诸军,拜 庞参为谒者,让他督三辅诸军军屯。又令梁慬留屯金城郡,为诸军援助。 第58章 诏令下达,刘隆心中舒了一口气,把邓骘召回来也好,只是这任尚…… 刘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看战绩,梁慬都比他强。这要是搁在猛将济济的大唐,连续办砸两件事的将领,最好的结果就是革职回家。 他又忍不住肖想起东汉末年的那些名将,吕布、关羽、张飞、张辽,孙坚、周瑜、吕蒙…… 没有这些人,来个被誉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曹操也行呀。 刘隆不知道的是,他只比曹操大了五十岁,只要活得足够久就见到这位历史名人。不仅曹操,也有与曹操同龄的孙坚,比曹操小几岁的刘备,还有几乎与他同龄的名将“凉州三明”皇甫规、张焕、段颎。 诏书下达,邓骘率领一部分军队回朝。先零羌从上次的大胜中俘获大量的武器、铠甲、人口以及谷帛,势力大增,首领滇灵自称天子。 先零羌召集诸羌,阻断陇道,劫掠三辅,入侵益州,杀死汉中太守,势力炽张,朝廷不能辖制。1 梁慬听闻羌人寇三辅,率领军队赶来救援,与羌人发生战斗。梁慬临阵受伤,但仍勇不可当,连破羌人,解救了被羌人掳掠的百姓,又获牛马财物无数。2 捷报传来,朝廷上下心中稍安,邓绥下诏嘉奖梁慬,并任命他为诸军节度,以西边战事相委托。 刘隆也稍稍放心,这场的胜利来得太及时了,梁慬打破了诸羌不可破的传言,给那些与羌人对战的将士带来心理上的鼓舞。 今日无风,冬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江平搬来一张小榻,刘隆坐在外面晒太阳。小孩子要常晒太阳才能长得高,刘隆深以为然。 刘隆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就身子一倒半躺在榻上,只有江平在他身边陪着。 上午不上学。 今日,车骑将军回朝,文武百官大臣都去迎接邓骘归来。邓弘和许慎也去了,给刘隆放了一日的假。 邓骘,在刘隆的印象中就是一位沉默寡言,严守规矩的青年。这次战败,任尚和司马钧有罪,但邓骘作为三军统帅,承担的责任恐怕要比这两人还大。 刘隆愈发明白一件事,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打仗这种能力,不是遗传的,而是天生的。 “唉……”刘隆突然唉声叹气。江平小声说道:“圣上,莫要让皇太后发现你对车骑将军不满。” 刘隆与其说对车骑将军邓骘不满,倒不如说是对母后平羌选将这件事不满。 好在如今北地的事情都交给一向颇有战绩的梁慬,不然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些人背后都连着一个个家庭啊。 “唉……”刘隆又叹了一口气。 江平滴溜着眼珠子扫了一圈,发现无人,才放心下拉。他心中也颇为不平,邓骘吃了大败仗,但现在那张狂的架势仿佛是平乱归来。 先是五官中郎将提前出发诏拜邓骘为大将军,又让大鸿胪亲自迎接,中常侍带着酒肉去犒劳军队,诸侯王以下的公卿大臣在路上等候,简直威风得不得了。 不过,江平的脑子还在,即使心里再酸,也没有说出来,反而劝慰皇帝不要让他乱说表达不满,免得被皇太后听到心存芥蒂。 去迎接的大臣在寒冬的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遥遥看见扬起的尘土,心中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了。 大鸿胪和中常侍交替上前说话,夸赞升为大将军的邓骘劳苦功高,若无他在,三辅园陵怕会惨遭羌人破坏,真乃汉之名将,其他大臣面上纷纷附和。 被奉承的邓骘心中早已羞愧万分,战争接连失利,军队留屯汉阳不前,非但不能像窦宪一样为妹妹争光,反而让妹妹为他劳心,升官越礼,增加他在朝廷的威势。 邓骘的性子做不来窦宪那样的张扬跋扈,也不想面带羞愧辜负妹妹的好心,更不愿妹妹被朝臣看轻。 妹妹给他的,他接着。因此,邓骘面无表情地应付众人,众人看不透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迎接完毕,邓骘随中常侍一起进宫面见皇太后。巍峨的朱雀阙屹立在北宫,沐浴在明媚的冬阳下。 邓骘知道,朱雀阙的西偏北一点就是崇德殿,前殿住着皇帝,后殿住着他的妹妹。 越靠近崇德殿,邓骘的脚步就越沉重,临走之前的畅想早已化为铅灰色的回忆。他不仅没有帮到妹妹,反而让妹妹为他忧劳操心,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汗颜。 邓 骘刚靠近崇德殿,就有小寺人欢快地叫着大将军回来了,跑去给皇太后报信。有宫女寺人朝邓骘行礼,又有人争着打帘子。 邓骘迈着灌了铅的腿,双脚交替地往前迈,直到进了殿内,抬头只见妹妹仿佛憔悴许多,身上也清减了。幼小的皇帝坐在妹妹的身边。 “臣拜见圣上,拜见陛下。”邓骘跪下行礼。 邓绥见状,吃了一惊,起身下来走到邓骘身边,扶他起来,道:“大兄快快请起。大兄,你是我的兄长,陛下的舅父,不必多礼。” 听到母后这话,刘隆顿时觉得坐不住,也跟着母后起身,倒腾小短腿跑到邓骘身边,拉着他的衣角,仰头叫人:“舅父,平安回来就好。” 邓骘低头看见一脸稚嫩的小皇帝,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又跪下请罪:“下臣辜负圣上和陛下的恩德,还请圣上与陛下降罪。” 第59章 刘隆见状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母后,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有母后在,他能降罪邓骘吗?不能,据说东汉有个小皇帝刚说皇太后的哥哥是跋扈将军,当天就被毒死了。 邓绥伸手搭在刘隆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大将军征战失利,确实该罚,隆儿,你说该如何罚?” 九敏,母后要来考我了! 刘隆觉得母后样样都好,只有一件就是对母家太过优待,这也是邓氏后来被清算的主要原因。 不过,站在母后的立场,邓氏是她的依靠和最大的支持势力,她不仅需要邓氏子弟占据要津为她做事,也需要施恩邓氏让家族死心塌。 相比于从江平处听到的窦氏一族的胡作非为,邓氏一族简直就是小白杨,在儒生和社会上都拥有人望。 而且邓氏子弟并非窦氏昏庸无能,最差的顶多是平庸而已,比如被邓绥强行推上统军之位的邓骘。除了军事,邓骘在治政水平算得上中上。 ”可是……可是,他是我舅父呀!“刘隆迟疑半响,决定当个小孩子,一脸“不解”地看向母后。 “母后要罚舅父吗?”刘隆又“小心翼翼”地发问,将问题抛给母后。 邓绥闻言,叹了一口气,转头对邓骘说道:“大兄,起来吧。知耻而后勇。” 刘隆忙去扶跪着的邓骘,邓骘羞愧地更加无地自容。 刘隆见邓骘的神色,心中的不满稍解,又说道:“舅父,平安就好。”这句话比刚才多了几分真心。 三人坐定,邓绥开始询问起邓骘诸羌的情况。邓骘在回来的路上,也多次复盘,思考自己为什么失败。 “诸羌血气未退,民风剽悍,骑在马上,来去无踪,汉军很难追上。再者……”邓骘顿了一下,说道:“郡国兵多年未闻干戈,前者骄狂,战败后,又士气低落畏惧羌人,未战先逃。” “还有郡国兵不习西地气候,臣先前留屯汉阳是以待郡国兵。郡国兵到之后,他们多不愿前行,为免生变,臣与诸将商议就一直留在汉阳郡。” 第29章 上天似乎和刘隆开了个玩笑 兄妹久别重逢,邓绥又急于了解西边战况,不知不觉在与邓骘的交谈中忘却了时间,等陆离过来请示用膳,她才恍然回神,又意识到身边还有小皇帝。 她转头看去,只见刘隆听得入神正眼巴巴地盯着邓骘,愁闷之余不由得会心一笑。 “传膳。”邓绥吩咐道:“大兄和隆儿咱们一起用膳。” 刘隆现在刚满三周岁,食谱逐渐扩大,他现在能吃上成块的肉,而非肉羹了。即便是招待大将军,宫中的饭菜也没有过分丰盛,只是量大管饱而已。 吃完饭,刘隆照例去睡午觉。邓绥与邓骘坐在殿内,沉默在两兄妹间蔓延开来。 邓绥和邓骘都觉得有愧对方,邓绥愧在错估大兄的能力强行将大兄推上尴尬的位置,邓骘则愧在战争失利令妹妹颜面无光。 最后还是邓绥打破沉默,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安慰邓骘道:“以前的事过去都过去了,大兄千万往前看,我与圣上都要依靠大兄哩。” 邓骘惭愧道:“我能力不济,让陛下失望了。” 邓绥笑道:“这些不提了,阿母与大嫂还在等大兄呢,大兄回去见见她们。自从你离开后,阿母对你日夜挂心,此时怕在家中翘首以望。以后的事情有我在,你不必忧心。” 邓骘应下告退,离开北宫往家里赶。刚才圣上走后,他一直想问妹妹他战败会不会引发圣上对他的不满,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话一出口,恐怕会让妹妹对圣上心生芥蒂。这个疑问在路上就被邓骘埋到心底。圣上还小,时间能消磨一切感情,包括不满。 邓骘刚回家没过多久,中常侍就带人捧着绢布牵着名马赏赐大将军,慰其劳苦。 晚上,邓绥派人请刘隆一起用饭。邓绥政务繁忙,经常废寝忘食,所以大部分时候不和刘隆一处吃饭。 但若稍微有闲暇,邓绥就叫刘隆一起用饭。刘隆不疑其他,以为今日与往常一样就过去了。 烛台上暖橙色的烛光映满殿内,给宫殿添了几分温馨。将近腊月,天气酷寒,殿内烧着竹炭,刘隆离炭盆比较近,整个人暖烘烘的。 饭毕,刘隆捧着漆卮慢慢喝煮梨水。冬天气温干燥,他 前几天流了鼻血,请太医看过说没什么大事要多喝水,邓绥就让太官煮了梨水给他喝,据说能润肺去热。 邓绥突然对一脸惬意喝水的刘隆说道:“隆儿,我欲封大将军为侯。” 刘隆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邓绥刚忙给他抚背,后悔道:“怪我不该在你喝水的时候说这事。” 刘隆咳了几声,摆手道:“母后,我没事,咳咳,就是喝呛了。” 恢复过来的刘隆看着烛光下母后略显疲惫的脸,道:“母后决定要封,那就封。” 外戚封侯,从西汉到东汉几乎成了定例。但邓氏除了阴骊珠的新野君,邓骘等四兄弟竟无一人封侯。 小孩子的心思不好猜。 邓绥没有乱猜,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思虑说给刘隆听:“你舅父他这次确实犯了错,母后之所以厚待他,固然有兄妹之情,但更多的是有朝堂上的考虑。” 刘隆闻言,抬起头,水润润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星光。 第60章 邓绥将头发撩到耳后,继续道:“母后年轻资历浅,隆儿你又年幼,皇室宗亲公卿大臣除了几个好的,哪个不倚老卖老?母后想要赈济百姓,这些人都推三阻四。” 刘隆想起了朝堂上反对母后仁政的那些人,不由得气鼓鼓的。 “这些大臣中,也唯有你几个舅父能坚定不移地支持母后。你舅父如今吃了败仗,你也发现了,他是羞愧万分。” “若母后再黜落他,朝堂的官员想必各个都会轻贱你舅父。他若威严全无,颜面无存,以后替朝廷办什么事情,下官属吏皆不买账,定然是难之又难。” 刘隆顺着母后说的话想去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道:“母后说的是。” 邓绥抚摸着刘隆的头发,接着道:“所以呢,母后要封你舅父为侯,告诉那些大臣,你舅父依然宠灵显赫。” 刘隆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母后考虑周全。” 邓绥又叹息道:“只是大兄此战威望有损,怕是难以服众。” 刘隆清晰地明白,现阶段自己和邓氏是休戚与共,若邓氏败落,那他不用想结局,肯定会被废掉。 从母后坚定地立他为帝那一刻起,刘隆身上就烙上了邓氏的色彩。新的掌权人肯定会抛弃 他,拥立皇帝。想到此处,刘隆的眉头紧皱起来。 邓绥心中叹了口气,道:“我想再封你三舅父、四舅父和五舅父为侯,有他们在,以后推行什么政策更畅通。” 刘隆惊得嘴巴微张,转念一想,外戚封侯容易,罢侯也容易,于是说道:“就按母后说的做。” 邓绥心知刘隆不能视若普通的小孩,将道理一一讲给他,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有现实的原因。 邓绥又与刘隆讲了朝廷官员的出身和家族,听得刘隆头大。 朝廷中的大臣大部分都有关系,要么姻亲,要么故旧,要么同宗。这东汉总让刘隆有一种乡村版家族企业的感觉。 这样的大汉早晚都得亡,刘隆听完就这一感觉。 晚上,他躺在床上,总觉有哪里不对。然而困意袭来,刘隆沉沉睡去。“好像真有哪里不对。”他睡前嘴里喃喃道。 邓绥没过几日,就加封四位兄弟,邓骘封上蔡侯、邓悝封叶侯、邓弘封西平侯、邓阊封西华侯,食邑各万户。1 嗯? 刘隆听闻后,深吸一口气,暗道,算了算了,老刘家的那些儿孙生下来就是诸侯王,占了比这还多的编户。 算了算了。 不过,出乎刘隆意料的是,邓骘兄弟对皇太后的册封诚惶诚恐,纷纷上书推辞。皇太后不允,四兄弟持续上书,乃至推辞五六次。皇太后最后仍不允他们辞封,只是象征性地削减了户数。 寒冬腊月,天空飘起了雪花。 最近天气寒冷,刘隆不小心染了风寒,窝在前殿苦兮兮地喝药。邓绥等一众人十分紧张,幸好刘隆平日锻炼身体,喝半个月药,又活蹦乱跳了。 临近新年,天气一日寒似一日,邓绥生怕刘隆外出上课又得了风寒,就停了课,平日只让他在章德殿活动,去上朝也是包裹地严严实实。 豪族世家夭折在风寒上的小孩有很多,邓绥认为是再小心也不为过。刘隆也比较配合,他是真怕自己又生病要喝苦药了。因此,他现在都是在殿内锻炼身体。 今年又有水旱灾害,百姓生活困苦,宫中的祭典依例从简。腊月时,朝廷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不过,让邓绥和刘隆欣慰的是,从日南移种扬 州的稻种竟然活下来,成熟比当地稻种早,又耐旱,最后产量竟然比当地稻种高上一些。 等这些稻种扩大种植,说不定能弥补国库空虚。但荆扬之地的粮食转运过来,恐怕要比后世难得多。 隋之后的朝代可以走隋唐大运河,元及以后的朝代走京杭大运河。然而,东汉没有这样或贯通东西或连通南北的大运河。 刘隆做完功课,趴在窗前,托腮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回想起这一年的事情。 虽然依旧有水旱灾害,但光靠着尚方局卖纸张和纸制品,竟然赚了将近两亿钱,稻谷良种得到推广,上林苑和钩盾令研制出的农具也正在往下推…… 希望明年风调雨顺,刘隆如是祈祷道。 然后,上天似乎和刘隆开了个玩笑。新的一年没有更好,反而更差。 正月,汉军与诸羌战斗,失利。羌人攻破州县,劫掠三辅,甚至抓住了汉军将领。 京师物价飞涨,一石粟一两千钱,百姓大饥。邓绥下诏控制物价,但用处不大,百姓依然买不起粮。 于是又下诏开放少府掌握的山川林泽,包括上林苑、鸿池等皇家游猎地,允许百姓进入觅食,其他人不得阻拦。又给农户粮食工具,让其耕种。百姓挨到万木复苏,有草根树皮野果等充饥,又能接着熬下去了。 邓绥刚刚松了一口气,急报频传,沿海、东北与北部又起战火。沿海,海贼攻破郡县。乌桓、鲜卑和南单于听闻大汉水旱灾害不断,百姓饥饿死尽,于是先后叛汉,劫掠边境郡县。 更让周围人忧惶难安的是被视为顶梁柱的皇太后病倒了。 邓绥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积劳成疾。 第30章 皇太后生病 邓绥这些日子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政事,任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第61章 临近上朝,邓绥起身时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若不是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说不定就栽倒在桌案上。 邓绥被宫女扶到榻上,本以为像往常那样歇一歇就好了,没想到眩晕越来越严重,身子又冷一阵热一阵,实在无法起身。 邓绥强撑着让人通知朝臣,今日罢了朝会。 邓绥此刻浑身无力,四肢发软,眩晕异常,一会儿觉得头顶的房梁落下来,一会儿又发觉床榻倒转将自己甩出去。 刘隆听到后院的动静,赶忙带人过去看,只见母后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双手抓住被子,手上的青筋凸起,似乎在忍受什么。 刘隆止住宫女唱名,走到榻前,一双稚嫩的小手握住邓绥的手腕。邓绥挣扎着睁开眼睛,先被旋转的殿宇刺激地头痛难忍,然后才看到模糊的皇帝身影。 刘隆小脸紧绷,一本正经地说道:“母后有我在。你先别说话,等太医过来诊断。” “隆儿……”邓绥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刘隆抿着嘴,点头,又重复道:“母后有我在。” 邓绥闻言,嘴角强扯出一个笑容,但笑容很快被病痛侵蚀,变得苍白而虚弱。邓绥依言闭上眼睛,稍缓折磨。 太医很快过来望闻观切一番,得了结果,说是皇太后积劳成疾,又偶感风寒,风邪入体。 他先给邓绥扎上几针,又开了药方,刘隆赶忙让宫女去熬药。 扎完针,眩晕稍减,邓绥坐起来道:“去请太尉、司徒、司空、大将军、御史中丞和尚书令过来。”宫女应下赶忙去请人。 刘隆坐在邓绥的身边,邓绥反而安慰他:“我无碍,只是偶然风寒罢了。隆儿,你离我远些,免得传染给你。”说罢,邓绥就命江平把刘隆送到前院。 养母生病,刘隆若因怕传染提脚就走,那成什么人?他执意不肯走。 在皇太后面前,江平又不敢强行将人抱走,急得抓耳挠腮,口里称祖宗,但刘隆依然如故。 邓绥见状,骂了句:“真是犟。”虚弱的声音中带着一 丝笑意。看样子,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圣上,你去正厅坐着。陆离让厨房熬上浓浓的姜汤端来。”邓绥吩咐道。刘隆这才应了,去前厅等待。 他吩咐宫女为皇太后备上各色粥菜,又怕这时宫女还想着皇太后的话要节俭,于是叮嘱道:“做一些清淡的粥并一些开胃爽口的小菜,不拘米菜贵贱,陛下身子要紧。”小宫女赶忙去吩咐厨房。 这时,几位大臣匆匆而来,脸上都带着担忧的神色。进来之后,先拜见刘隆,然后与刘隆一起进了内室。 邓绥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热汤,脸上烧得红通通的,头脑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靠在榻上。 邓绥见人来,让他们坐下,强撑着病体,与他们讨论任用何人去平南匈奴之乱。 西边战事胶着,北方的南匈奴也不能拖,需要尽快定下人选和策略。 太尉张禹沉吟说道:“大司农何熙素有大志,担任谒者时督过军,又对边郡熟悉,不如派他前去领军如何?” 太尉没多少实权,位尊而已,但张禹还有个录尚书事的差遣,可以处置尚书台的事务。太尉之尊再加上录尚书事的职责让张禹成为名正言顺的文官之首。 邓绥闻言,颔首道:“可。令大司农何熙行车骑将军事,统率五营兵和边郡兵。中郎将庞雄有勇略,可为副将。” 张禹道:“南匈奴不同羌人,弓马强盛,只怕一路军难以快速取胜。若再陷入泥潭,只怕匈奴与诸羌勾连,后果不堪设想。” 邓绥沉吟了一下,道:“张公言之有理。令辽东太守耿夔率鲜卑兵与郡国兵,梁慬行度辽将军事,三路行军,务必尽早平定南匈奴之乱。” “是。”太尉张禹应道。 邓绥道:“张公劳你拟旨,将朕的意思说与他们,务必早日平定南匈奴叛乱。”张禹点头。 邓绥又与他人商议朝政上待处理的事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邓绥才说完,让众人回去。又让刘隆赶去前殿用膳,刘隆见她精神尚好,与江平一起回来。 君臣一走,一阵强烈的晕眩猛然袭来,邓绥刚才精神紧绷不觉如何,没想到眩晕卷土重来,令她坐立难安。 陆离赶忙扶住邓绥,宫女端来粥菜请邓绥进用。邓绥缓了缓, 全无胃口,摆手让宫女端下去。 宫女迟疑道:“陛下,这是圣上特意让太官给你做的开胃粥菜,你多少尝一些。” 邓绥闻言这才松口,让人端上来,只见七八样精致的小粥并几碟开胃的小菜,拼色清新素雅。 邓绥现在没有食欲,但她不忍辜负刘隆的孝心,强忍着喝小半碗粥并吃了几口小菜。 陆离等宫女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在她们看来,陛下能吃能喝就不是什么大病。 又过两刻钟,宫女呈上药汤,一股酸苦的味道扑面而来。邓绥面不改色,端起一饮而尽。 陆离扶邓绥躺下,道:“陛下,你今日权当休息一日,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邓绥不是什么逞强的人,她的身子本来就不怎么强壮,这风寒可大可小,小者几天就好了,大者能要人命。邓绥在陆离的服侍下躺下休息。 天空铺了一层灰白色的云,连太阳都遮住了。没有阳光的润泽,风变得冷飕飕的,吹过树木,篦了一层黄叶下来。 第62章 刘隆吃过早饭,仍然担忧母后,去后殿探望时被告知母后已经睡下。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回到后殿。 邓绥在刘隆的心中仿佛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有她在,任何棘手的事情都不用怕。 但看到刚才她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样子,刘隆不由得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老爹。 繁重的政务让邓绥这两年眼角生了许多细纹,连那头乌黑秀美的头发也陆续出现了白发。 像母后这样肝朝政,真的会死人的。母后的勤政程度,让刘隆联想起雍正。这位肝帝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在位十三年,分明就是累死的。 江平也跟着刘隆一起焦虑,出主意道:“先帝在时,我见嫔妃喝什么燕窝雪蛤之类的,各个气色红润。皇太后力行节俭,把这些都罢了,整日只吃粟米青菜,那些怎么能比得上燕窝雪蛤滋补呢?” 刘隆坐在榻上托着腮,听到这话说道:“她们那些人若都像母后那样废寝忘食地处理政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气色。” 江平讪讪一笑道:“陛下说的是。老天保佑,皇太后这病要尽快好了才好。” 刘隆思索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食补是个好法子。你去找太医 令让他给母后拟个食补的单子。再问他,母后能不能多吃些羊奶和红枣之类的。” 江平记在心中,快步去找太医,除了皇太后的食补方子,他也想给小皇帝要个食补方子。 刘隆目送江平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心中纳罕:“老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刺激,竟然对母后这么上心。” 邓绥许是累极,一觉睡到晚上,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还一阵阵地抽痛,五脏六腑仿佛冒着火,喉咙干哑地几乎说不出话来,浑身酸疼,难受至极。 邓绥沉睡时,陆离急坏了,皇太后睡了五个时辰还没醒,请来太医,太医说皇太后的身子累了,需要休息。 见皇太后醒来,陆离谢遍了神仙,扶起皇太后给她喂了些水和粥,又喂了药。 邓绥虽然知道自己醒了,但身子仿佛没醒一般,在陆离的服侍下吃饭喝药,然后又沉沉睡去。 邓绥身上难受,睡梦中也睡得极不安稳,夜里又起了高热,人也不清醒。 陆离为怕万一,赶忙派人请来大将军邓骘。邓骘现在仍然居在禁中,虽然他上几次折子请求回家,但是邓绥以皇帝年幼没有允许。 邓骘快步走床前,叫了几声,只见妹妹脸色通红,没有反应。 “太医令呢?快叫太医令来!”邓骘只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 “太医令来了!” 太医令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跑来,伸手探了下邓绥的额头,嘶了一声,问道:“陛下发热多久了。” 陆离道:“奴婢看见陛下脸色通红,从发觉陛下高热到现在约有两刻钟。” 太医令为邓绥诊脉,道:“陛下身体虚弱,邪气入体,愈发炽张,故而发了高热。” “那如何是好?”邓骘急道。 太医令对皇太后的贴身宫女陆离说道:“你们用温水给陛下擦浴降温,记得要喂陛下水喝。” “水里放些盐,人不吃盐没有力气,汗是咸的,发热出汗又带走一部分盐分。喂母后些淡盐水。”一位稚嫩的声音传来。 邓骘转头,只见小黄门怀里抱着裹皮裘的圣上,正要行礼,却听道:“舅父咱们去正厅坐着。” 邓骘蓦地发现小皇帝的神态竟然有几分像幼年 的妹妹,不由得怔了一下。 “舅父?” “啊……是。”邓骘跟在刘隆身后,来到前殿。 江平将刘隆放下来。刘隆看到邓骘心急如焚的神情,反而劝慰其邓骘道:“母后高热发得急,也去得快,舅父不必担忧。” 邓骘闻言,羞愧道:“臣急中失了方寸,让圣上见笑了。” 刘隆想起殿内昏迷不醒的母后,内心也是忧心不已,安慰道:“母后很快会好起来的。” 邓骘重重地点头:“陛下总能逢凶化吉,这次也能遇难呈祥。” 说罢,邓骘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安慰了,心中苦笑。但突然他又发现了一个盲点,急道:“圣上,陛下这里有我守着,你去回去休息吧。” 冬日的深夜还是很冷的,刘隆用皮裘盖住盘着的腿,袖着手道:“不用,我等母后醒来,不然不放心。” 邓骘又劝了几句,见劝不动,只得作罢,眼巴巴地盯着殿内的消息。 这时,王娥领着宫女提着一个大铜壶进来,壶嘴里冒着热气。 “圣上,姜汤来了。”王娥道。 刘隆道:“先给大将军和朕倒一碗,剩下的你分给守夜的人,大家都喝些驱寒。” 王娥分别给刘隆和邓骘倒了一碗,邓骘起身要谢恩,刘隆止住他道:“舅父,不要多礼,喝上几口暖暖身子。” 邓骘见刘隆端起来碗后,他才端起碗喝了口,姜汤里放了蜂蜜,辛辣中带着一丝甜味,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 刘隆放下碗,转头看江平,说道:“你也去喝些。”江平低头称是,从王娥手里讨了一杯喝下。 邓骘和刘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二人的目光和心神都放在内室。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传来一阵欢呼声,叫嚷着:“陛下醒了。”邓骘和刘隆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63章 又过一会儿,宫女出来,说是皇太后召见。两人进去,就见邓绥坐在床头,额头上顶着湿帕子,虚弱地笑道:“我醒了,现在感觉好很多,大兄和隆儿你们回去休息吧。” 刘隆说道:“太医去煎药了,等母后喝完药睡下,我们再走。” 刘隆说完,转头看向邓骘,说道:“夜色深了 ,舅父就不要走了,宿在前殿的偏殿,若有什么事情也便于通知。” “不妥。”邓绥出口道。 刘隆笑道:“古有君臣抵足而眠,现在我留大将军宿在偏殿有什么不妥?舅父就住下吧,夜深天寒,即便是再好的身体也不能乱折腾。” “母后……”刘隆说完,期盼似的叫了声母后。 邓绥沉吟了一下,道:“也罢。你们都去休息吧,这里有宫女和寺人。我会自己喝药,快回去。”二人只好辞别。 陆离送两人离开,临别前刘隆叮嘱她道:“万一母后反复发热,记得要叫醒朕和大将军。今日,你就做得好。”陆离连连应下,送走两人。 邓骘将刘隆送到前殿,方在小寺人的引导下到偏殿休息。由于担忧妹妹,邓骘躺在床上一夜未合眼,一直在仔细聆听后院的动静。 东方泛白,邓骘听到宫殿开门的声音,立马起身坐起来,披上大毛的披风,开门往后殿走。 淡淡的晨光如同朦胧的纱帐,轻柔地垂落在大地上。小宫女和小寺人开始扫地弹灰,见大将军路过,纷纷低头行礼。 邓骘停步在门外,一个小宫女跑出来,行了礼道:“陛下昨夜吃完药就睡了,烧也退去,正在里面睡觉,还没有醒来。” 邓骘颔首,道:“陛下什么时候醒了,劳烦派人通知我一声。”小宫女应了。 邓骘停伫了几息,转身离开,路过前殿,看见宫女寺人提着热水进去,显然圣上已经醒了,便来到殿门口,让人通禀。 刘隆打着哈欠,抹了把脸,让人把邓骘请进来。邓骘过来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刘隆道:“不必多礼,大将军去看过陛下了吗?” 邓骘回道:“刚才问了小宫女,说陛下一切都好,现在还未醒来,烧也退了。” “这就好,这就好!”刘隆心中稍感欣慰。邓骘托词有事,告辞离开。 江平在邓骘走后,拍着胸口道:“上天保佑皇太后平安无恙,早日康复。” 不料,白天邓绥又发了高烧。 昨日白天,众人以为皇太后是偶感风寒,毕竟还能和大臣们一起商议事情。但是昨夜,大将军被叫到章德殿,白天刚回去一会儿,又被叫回。情况似 乎不妙。 众人人心惶惶,忧惧难安。不知哪里又传出皇太后的病症,说是染上风寒,高烧不退,大将军和圣上日夜守在皇太后的身边。 消息从宫中传到朝堂,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万一皇太后驾崩了,那这江山该如何?皇太后一直是宫廷和朝堂的主心骨,她躬行节俭、多行仁政,便是最苛刻的朝臣在为政一事上,也说不出皇太后一个不好。 皇帝才五岁,若皇太后没了,这朝堂说不定会来一场大动荡? 前汉是有大将军辅政幼主,但是现在的大将军嘛……有的大臣撇撇嘴,同样是大将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若他辅政,恐怕这幼主…… 消息传来传去,竟然变成皇太后病重,而且命不久矣。即便是章德殿传出皇太后稍愈的消息,也被认为是欲盖弥彰,一时间喧嚣不已。 刘隆午后过来探望母后,路过一个腿脚不便的宫女,她提着一个漆盒在和陆离说话。刘隆径直去了内殿。 陆离见这宫女眉头一皱,道:“阿陶,你不是在掖庭做事,怎么来后殿了?” 当年刘隆从民间迎回宫中,邓绥派从家里带来的宫女阿陶去照顾他。没想到这阿陶自视过高上蹿下跳,怠慢还是皇子的刘隆。 邓绥见刘隆身边的寺人和乳娘把人照顾地很好,就先搁置在一边,等刘隆即位后,就将阿陶打发去了掖庭。 皇太后的贴身宫女与掖庭一个小小的宫女管事差太多了。阿陶这才恍然自己做错了,压错了宝,以为能得皇帝的青眼就能一飞冲天成为皇妃,结果不仅连新帝的大宫女没得做,还丢了原本的活计,后悔不已。 阿陶一直在寻找机会,重回高峰。但无论是小皇帝还是皇太后的身边,伺候的人都把持得紧,她一直见不了主子的面。 一个江平,一个陆离,让她这几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皇太后病重,众人乱做一团,才让她溜了进去。 不过,光溜进去还不行,还要表自己的忠心。 阿陶昨夜犹豫不决半天,手里按着匕首哆哆嗦嗦,想起这几年在掖庭受到的冷嘲热讽以及凄楚心酸,嘴里咬着手帕,一狠心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 明亮的烛光下,她清楚地看到玉白色的肉先发紫 ,然后鲜血瞬间奔涌而出。 阿陶疼得直打颤,但她不敢大声喊叫,生怕此事泄密,他人也要效仿。她阿母给她讲过割肉救人的故事。 切肤之痛,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忠心。只要皇太后看到自己的忠心,就会让她重新回到身边,甚至取代陆离的位置。 在美好未来的激励下,阿陶包扎好伤口,强撑着疼痛,炖了一碗粥,提着送到章德殿后殿。 第64章 陆离皱眉看了眼阿陶提来的食盒,小声斥责道:“陛下的膳食,自有太官操心。你手里的东西,竟然还敢给陛下送来,赶紧走!别耽误陛下养病。” 阿陶非但没走,反而护着漆盒,往里闯,大声嚷嚷:“陛下,阿陶过来看你了。” 陆离气得直瞪那些守门的宫女寺人,竟然把这个蠢货孽障放了进来,示意他们把阿陶拉走。 不料,从殿内转出一个小宫女,对阿陶说道:“陛下让你进去。” 阿陶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一瘸一拐地进了内室,抬头看见皇太后靠在床上正和圣上说话。 当年躺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已经长成懂事听话的孩童,只见他嘴角弯起,似乎在和皇太后说什么开心的事情。 邓绥转头看阿陶,微微点头,道:“你有心了,东西放下,掖庭事忙,朕不留你了。” 阿陶可不要这样离开,想当面向皇太后展示自己的忠心。于是不顾皇太后的话,她将漆盒放到桌案上打开,端出一碗粥来,殷勤地捧到皇太后面前。 那是一碗白粥,粥里卧了个肉条似的东西,看着就让人反胃。 跟进来护在皇太后身边的陆离看见这让人毫无食欲的粥,道:“阿陶,你快端走吧,陛下胃口不好,看不得不洁的东西。” 阿陶见皇太后面无表情,急忙解释道:“陛下,奴婢听闻人肉能治百病,这是奴婢割肉为陛下炖的粥。只要陛下喝……” 话还未说完,刘隆仿佛看脏东西连忙扭过脸,在一旁干呕起来,喊道:“快拿走!快拿走!” 江平身手敏捷,夺过阿陶手里的粥,放到食盒里,让人提出去,又给刘隆倒水拍背,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 刘隆摆摆手,漱了口才缓过来。他最讨厌什么割肉救命,吮痔吸痈,光是想想就极为炸裂。 先不提卫生和安全,能这么做或者让别人这么做的人,要么极端自私,要么极端虚伪。 简直恶心死人了好不好? 刘隆缓过神,但一想古代比较迷信,生怕母后也信了,于是急忙转头查探母后的神色。 邓绥面沉如水,仿佛像蕴藏着漩涡的洪流。 第31章 地狱模式 刘隆之前在野史或影视剧上看到有人割肉献“忠诚”表“忠心”,那些明知人肉而去吃的人要么蠢钝如猪,要么迷信长生。 若今日有人以此获宠,那么后宫主动或“被迫”以此行径邀宠者将不绝如缕,宫廷和天下将永无宁日。 历史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某个皇帝为了什么所谓的“红铅丸”戕害宫女身心健康,宫女不堪忍受奋起反抗,可惜功败垂成。 刘隆绝不允许割肉求宠的事情出现在大汉。 “国家连年水旱灾害,百姓大饥,几乎人相食。皇太后废寝忘食,积劳成疾,才让百姓免于相食。你让皇太后去吃人肉是什么居心?”刘隆喝道。 阿陶闻言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急忙跪在地上讨饶,连称:“奴婢不是要害陛下的,奴婢只希望陛下早日康复……” 邓绥眉眼冷肃,道:“把她拉下去送去暴室,以宫规处理。此婢妖言惑众,以污圣明,不得姑息。” 阿陶彻底瘫倒在地上,正要嚎哭求饶,几个眼疾手快的小寺人连忙捂住阿陶的嘴,将人拖走。 邓绥扫过众人,往日和善如春风的面庞,如今变得像深秋的寒风,吹得人心中发凉。众人纷纷跪下请罪。 “请大长秋来。”邓绥冷声道。这等居心叵测而又阿谀谄媚的奴婢,万万不能留在身边。 大汉才是第二个封建王朝,朝野民间还残留着寻仙问道求长生的陋俗,哪怕是秦皇汉武都不能免俗。 “母后,这奴婢心怀不轨想要置母后于不仁。什么时候人相食?是天灾,是兵祸。周公作礼制乐,诸家教化百姓,是让人做人,而不是让人做畜生。”刘隆说道。 邓绥闻言欣慰地笑起来:“隆儿长大了。母后从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母子正说着话,郑众匆匆赶来,路上听了这件事,心中极为震撼。能爬到郑众这个位置的人,那智谋心机都是上乘,也能果断取舍,该狠心就狠心。 只是郑众没想到,他治下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又狠又蠢的人。 历史上,有勾践尝夫差粪便,有佞幸邓通吮汉文帝毒疮。但那宫女的情况和勾践邓通完全不同呀!夫差是打了胜仗得意忘形,邓通是汉文帝最宠爱的 佞幸。 阿陶是什么人?一个办不好差事,认不清自己的人。皇太后是什么人?圣明烛照,勤政务实,宫女的小把戏岂能瞒得住她? “奴婢拜见圣上,拜见陛下。”郑众行礼。现在郑众面见母子二人时,口中开始将”圣上”排到“陛下”的前面。 邓绥道:“起来吧。朕这几日病重,宫中或有人献媚求宠,或有人祈祷愿为朕代命,这些朕都有所耳闻。但是,岂不知生死有命?” “大长秋,你即日诏令掖庭上下,以后谢过祈福不得妄生不详之言,不得行以污圣明之事。否则,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刘隆也附和道:“母后说的极是。若能代命或有长生之法,古来那些帝王何在?若不能代命且无长生之法,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做不言而喻。不过是蝇营狗苟或者愚昧无知之人。” 第65章 郑众听了,连忙应下,心里准备回去抓几个典型以做惩罚。 “宫中尚德尚能尚忠,唯不尚这些神神叨叨的无稽之谈。”刘隆补充道。邓绥闻言,面露欣慰之色。 处理完这事后,刘隆又与邓绥说了几句,才回到前殿看书。 邓绥的烧终于退了,人也变得精神。刘隆走后,她挥退屋里的人只留下陆离,靠在床上,嘴角噙着一丝笑容。 陆离见了,笑道:“陛下今日的心情要比往日好。” 邓绥笑道:“遇到可喜之事,岂能不喜?陛下能说出尚德尚能的话,将来的成必不在先帝之下。” 陆离赞道:“圣上仁厚,聪颖绝伦,对陛下更是孝心有嘉,将来一定会是好皇帝。” 郑众回到掖庭,召来宫中官吏,着重传达皇太后的旨意,又罚了祈福妄出不详之语的宫女寺人。 宫中祈福的人中有不少是真心为皇太后祈福,只不过是用错了方法。 蔡伦怕众人对皇太后和圣上不满,笑眯眯安抚道:“陛下朝夕一肉饭,圣上亦是如此。宫中如此艰难,前些日子皇太后放赏,可曾少过大家一寸布一枚钱?” 蔡伦带着宫女寺人卖了不少钱,邓绥拿出一部分钱作为众人的奖励。 郑众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道:“陛下和圣上赏罚分明。诸位都是有真才实干的人,学不来巧言令色。若那等能言 善辩的人得了宠,哪里还有我们的归处?” 蔡伦附和道:“倒是现在好,有能力就高升,谁也说不出不是来。只要大家努力做活,陛下和圣上不会亏待我们的。” 经过郑众和蔡伦一附一和,众人才转过念头,明白其中的道理,口称陛下和圣上英明。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狠下心割肉,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巧言令色。圣上说了,宫中尚德尚能尚忠,这里面总有一条适合他们,品行不能做圣人,但只要能力行,能力不行,天长日久陛下自然能看到他们的忠心。 至于阿陶,郑众审讯之后,发现并无人指使,就打了板子,将人赶出皇宫。 邓绥身子稍好就召来重臣处理朝政。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定海神针依然屹立。又过了几日,邓绥重新上朝。 往日里邓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让他们忘记太后到今年也刚刚只有三十岁。邓绥正值盛年,身体恢复起来自然快。 朝廷下定决心,这次与南单于的战斗一定要速战速决,还要获得大胜利。 南单于今年六月份来雒阳朝见,见东汉连年天灾不断,又被汉人韩琮鼓动,决定趁火打劫,叛汉自立。 西边的羌人在边郡寇抄,收获不计其数,南匈奴曾从羌人手里买来不少汉人奴隶。南单于这次确定大汉虚实,回去就反了,派出多股起兵,劫掠边境。 以前大汉强盛的时候,南单于跟着大汉混。现在大汉已是病弱之躯,南单于觉得此时不落井下石,就要遭受天谴,可是他遇到了硬茬子。 南单于围困护匈奴中郎将耿种于美稷县,数月未下。光武帝时,南匈奴称臣,朝廷设护匈奴中郎将,监护南匈奴单于,治所先在云中郡,后迁移到西河郡美稷县。 护匈奴中郎将耿种被困城中,一面坚守城池,一面向朝廷求援。数月之后,终于等到援军。 梁慬、耿夔和庞雄在西河故城与南匈奴发生大战。汉军斩杀匈奴渠帅,获得俘虏财物无数。 南单于亲率七八千骑围困梁慬,又败,只好退守虎泽。 此时,汉军诸路已经合军,梁慬、庞雄、耿种等人率领步骑近两万余人,列营于虎泽前。 局势逆转。原本气焰嚣张围困美稷的南匈奴被围困在虎 泽。南单于檀自反叛后,没有遇到一件顺心的事情,处处都被汉军压制。 不是说汉人死伤殆尽,快不行了吗?怎么还这么勇猛? 南单于檀眺望远处,忧惧异常,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转头看见出鼓动自己叛汉的汉人韩琮,踹了他一脚,责骂道:“你说汉人无人,那前面的是什么?” 他在营帐中走来走去,自从与汉军短兵相接后,南匈奴损失惨重。想了又想,南单于召集众人商议以后该怎么办。 南匈奴左将军被杀,奥鞬日逐王被追得如丧家之犬,若非汉军的鲜卑兵出了乱子,恐怕奥鞬日逐王也没了。 众人商议来商议去,为今之计唯有投降。 南单于檀不想死,于是听从内心和众人的意见,决定投降。他先派奥鞬日逐王求见梁慬请降。 大司农何熙在行军途中暴亡,诏令梁慬统帅诸军。这场战场从十一月打到了次年三月,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梁慬等人商议后,同意纳降,但有条件:南匈奴需要将寇抄的汉人并被羌人卖到南匈奴的汉人归还,并且奉上韩琮的头颅,以及入质纳贡。 南单于檀穷途末路,听到这样的条件立马同意,脱帽赤脚向大汉请罪,依约派子弟入质雒阳。 捷报传到朝堂之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北方的战乱终于平定,现在只剩下诸羌。 朝臣之所以这么紧张,是因为南匈奴叛汉时,羌人对大汉发起猛烈的进攻,寇抄三辅,入侵益州。大汉两线开战,国库空虚,生民凋敝,极为艰难。 抵御羌人的军队数战无功,军老师疲,人人思归。朝廷在正月里召回任尚,罢了他旗下的郡国兵,让其回乡种田。 第66章 羌人兵强马壮,来去如风,屡次劫掠三辅。朝廷于是在三辅设置都尉,加强防备。 东汉在西北与西面的局势,简直乱做一团。西域放弃了,三辅几乎成为边地,屡次被劫。 汉军精锐在与南匈奴交战,若再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大汉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国家危若累卵。若再败于南匈奴,边疆的各族恐怕会闻风而叛。 面对如此危局,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放弃凉州,并力北边;一种是不放弃凉州,两边共举。 提出放弃凉州的是大将军邓骘,反对放弃凉州的是太尉张禹。 这与其说是邓骘与张禹的对立,不如是谒者庞参和郎中虞诩的对立。 庞参建议邓骘放弃凉州,将边民迁入三辅,全力与南匈奴开战。虞诩向张禹力陈绝对不能放弃凉州。 两方人直接在朝堂之上大吵起来,都坚持己见,不肯后退。大将军的拥趸不少,张禹乃文官之首,跟从他的人也不少。 刘隆看到这样的架势忧心忡忡,西域没了,凉州再没,那雒阳城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若真弃了凉州,说不定东汉会像唐中晚期一样,国都六陷,天子九逃。那时候的大汉才真是风云飘摇。 朝堂之上吵不出结果。下朝后,邓绥分别召见邓骘与张禹,刘隆就安静地坐在一边旁听。两人各陈其言,邓绥当场不置可否。 离去后,邓绥问刘隆:“隆儿,你觉得呢?” 刘隆没想到母后竟然会问他的意见,坚定地道:“不能放弃。若连我们都放弃了凉州,那凉州的百姓该如何?” 说到这里,刘隆想起了辛弃疾,他就出生在被大宋放弃的北地。辛弃疾一生都想恢复中原,却不逢明君。 刘隆抬头盯着邓绥,郑重地说道:“母后,现在大汉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库虽然困难,但这是一时的。若此时放弃凉州,恐怕将来收复需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 邓绥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抚摸着刘隆的头发道:“我儿年小,但有英豪之气。你说的对,大汉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朝野上下同心,我们会度过这段艰难的时间。” 刘隆坚定道:“对,我们会度过去的。” 母子说完,邓绥令班昭拟诏,采取张禹的意见,令四府(大将军府、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九卿征辟西州豪杰为掾属,又拜凉州诸太守长吏子弟为郎。 这个诏令表面上是奖励守卫凉州的官吏百姓,另一方面又是谨防凉州生乱,与诸羌勾结。这些掾属和郎中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质子。 幸运的是南匈奴投降了,但是大汉也付出了代价。由于西边战略收缩,羌人更加强势,攻入汉中郡治所褒中。汉中太守郑勤与掾属皆战死。 捷报传来没几天,九郡国发生地震,房屋倒塌人员伤亡不计其数。邓绥连忙派谒者去抚慰赈济百姓。 然而地震只是一个小序幕,大汉六州又发生蝗灾。大汉一共有十三州,发生蝗灾就有六州,而且这六州还是主要的产粮区,其中就包含司隶。 蝗虫过境,无论庄稼还是草木都寸叶不留。前几年大汉过得艰难,今年要比往年更艰难,蝗虫产卵,若不消灭完,只怕明年比今年更加艰难。 百姓面对成形的蝗灾,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祈祷于神明庇佑。 “母后,让我和你一起去。”刘隆郑重地对邓绥说道。 第32章 治蝗 听到六个州部陆续传来蝗灾的消息,一向镇静的邓绥都慌了神,那可是蝗灾呀! 面对水患,中国有大禹治水的传说;面对干旱,有引渠灌溉掘井的传统。但是,对于蝗灾,百姓却束手无策,唯有祈求神明。 刘隆回过神,想起之前吩咐蔡伦留意治蝗的事情来,于是给母后提了此事,请蔡伦带人过来商议此事。 蔡伦果然带着几个黝黑干瘦的农人过来。邓绥和刘隆都松了一口气,刘隆当日只说让蔡伦留意,没想到他竟然真找到了农人。 蔡伦带人拜见后,邓绥温和地道:“你们都是积年的老人,常年伺候庄稼,可在治蝗上有什么心得?不必紧张,一一道来。” 这些农人大字不识,见过最高的官员就是三老啬夫之流,没想到今日却得见天颜,各个手脚发软,哆哆嗦嗦。 蔡伦是好心让这些农人见见天颜,若答得好也能得陛下圣上赏赐,但看这些人的样子,着实有些上不了台面,正要上前替他们回答。这些农人弄得那些,蔡伦早已烂熟在心。 蔡伦却见皇帝冲他摇头,忙闭上嘴巴,只听皇帝稚嫩的声音响起:“等你们不紧张了再说也可以,朕与母后等你们。” 邓绥闻言,低头看向刘隆,刘隆冲她一笑,邓绥焦虑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 几个农人听到这话,原先的惧怕被激动取代,浑身仿佛烧起来。过了几息,一个农人鼓起勇气颤抖道:“拜……拜见……陛下和圣上……草民发现……发现蝗虫不吃菽麻。” “真的?”邓绥惊讶道。 “真……真的……”农人道。 蔡伦补充道:“确实如此,奴婢让王翁带人试验了,这蝗虫最喜欢吃稻禾叶子,但不喜吃菽麻叶子。” 邓绥喜道:“好,赐王翁绢十匹,爵三级。”王翁激动道:“谢陛下赏赐。” 第67章 有王翁打头,其他人见皇太后和圣上和气,一个个开始说自己的发现。这些发现,蔡伦都派人在上林苑验证过。 有人说种子播种前用蚕屎、羊屎溲一下,所以他家的粮苗不被蝗蝻吃了,长得又旺。 有人说,蝗虫趋光,晚上点燃火堆,能烧死抓到许多蝗虫。 也有人说,蝗虫怕烟,在地里点上几堆牛粪羊粪就能把蝗虫驱走。 …… 邓绥听完几种方法,渐渐心中有了底,对众人各有赏赐,让人退下。 次日是大朝会,六州蝗灾自然成为朝堂议论的重点。不过,出乎刘隆意料的是,满朝文武大臣无一说如何治理,话里话外都在催促君主下罪己诏。 这可把刘隆气坏了,这些朝臣一个个头戴进贤冠或武氏大弁,手持笏板,一脸正气,但瞧瞧说的都是什么话。 “蝗虫乃是戾气所化,西边与北边兵祸连接,死伤无数,故上天降下蝗灾以示警戒。” “蝗虫乃是神虫,不可捕杀,要以德化之。” “古书云,君王仁德,天降祥瑞,君王不德,则天降灾异以警帝王。陛下,请早日下罪己诏,以安天命,以安人心。” “自延光以来,陛下与圣上躬行节俭,去郡国供奉,减宫中膳食,每遇水旱灾异则遣使抚慰。陛下这样做不算德政,那什么是德政?” …… 话题歪楼,拥护邓绥的人当然不愿意让皇太后背上不行德政的罪名,但要把罪名归于皇帝……啊这……皇帝才刚刚六岁,亲政还要十多年呢。 殿内官员关于蝗灾产生的原因争论得面红耳赤,反而将更需要处理的事情抛在一边,这让邓绥看得眉头微蹙,神情不愉。 邓绥忍了又忍,无法忍下去,喝道:“够了,朝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六州生蝗,大朝会是让诸公讨论如何处理蝗灾的,不是让诸公来吵架的。” 大臣觑着皇太后的神色,知道她发怒了,瞬间安静下来。 邓绥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新任大司农站出来道:“启禀陛下,臣以为应当先下罪己诏,以安天命,再行德政,则蝗虫自可离去。” 邓绥闻言,冷声道:“朕看你是自可离去,荒唐!蝗虫食我庄稼,饿我臣民,乃我大汉仇雠。” “大司农之言,犹如一盗贼闯入我家门,我不仅不能反抗,反而要谢罪自省,任其抢我谷帛财物。我无谷帛财物,用何物充饥?用何物御寒?” “大司农掌管租税钱谷,又食国之禄,理应为国分忧,如今这是何理?” 大司农被皇太后说得羞愧难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背后汗如浆,但心中依然觉得有些委屈,自古以来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这是“标准”的答案啊! 前者大司农何熙暴亡军中,邓绥擢拔了一位大司农。现在,邓绥对他失望至极,于是把目光移过来,掠过众人,朗道:“诸卿有何良策治蝗?” 昨日,邓绥通过与农人交谈,了解了一些治蝗的手段,但光有这些还不够,还需要人能把这些措施和手段推行下去。 从百官大臣到乡野百姓都对蝗虫惧怕不已,认为蝗虫不可捕杀。百官认为要以德化之。百姓则在蝗虫啃噬庄稼时,不仅没有采取行动,反而在田间地头跪地磕头祈祷蝗虫自己能离开。 邓绥现在做的就是统一朝廷上下的思想,让朝臣不可妄存他心,务必以捕杀蝗虫为重。 邓绥虽然年轻,但经过这些年的执政,积威颇重。她平日温和,但秉性杀伐果决,她发怒时,没有大臣不畏惧的。 朝臣纷纷低下头,一个个缩成鹌鹑的模样,生怕皇太后抽问到自己。他们和大司农其实是一样的想法,但明显皇太后不喜欢听什么罪己诏德政之类的话。 若是他们回答不让陛下满意,说不定就像大司农那样在朝堂上被嘲讽一番,以后或许连官都做不了呢。 大司农归司空管辖,大司农闯了祸惹怒皇太后,司空张敏不得不站出来,揣度道:“启禀皇太后,前汉始元年间,郡国旱蝗,孝平帝派遣官吏捕蝗,根据捕捉蝗虫的数量给捕蝗人赏钱。臣以为可依照孝平故事。” 邓绥这才点头,道:“可。张公、夏公以为如何?” 张公是太尉张禹,夏公是司徒夏勤,司徒鲁恭因灾异免职,大鸿胪夏勤升为司空,空出的大鸿胪由破南单于的中郎将庞雄接任。 张禹和夏勤都道:“臣附议。” 邓绥又看向自家兄长邓骘,邓骘立马出列表明态度:“臣也附议。” 邓绥点头,方散了大朝会,请大将军、三公九卿、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并尚书令留下一起商议具体的治蝗事宜。 众人来到章德殿后殿正厅,分位次坐下。邓绥让人取来蔡伦整理的治蝗措施,交给众人传阅。 待 众人看完后,邓绥问道:“为政之道,惟在得人。好的政策也需要官员去实行。百姓愚昧,官吏以蝗为神。诸公畅所欲言,说说该如何推行下去。” 刘隆坐在邓绥的身边,对母后说的话深以为然。朝堂上发出的诏令,往往出于好意,但却被常常被官吏扭曲变成虐民的工具,与朝廷政令的初衷背道而驰。 大将军邓骘是邓绥的兄长,他素日不爱出头,以皇太后的命令为律令。 第68章 太尉张禹斟酌道:“司空所言有理,依照孝平故事,派遣谒者将灭蝗之法颁布天下,令其与刺史一道监督郡县官吏灭蝗。” 张敏补充道:“灭蝗有功擢赏,怠慢政令降级录用。百姓虽无知,蝗虫啃噬乃是自家之田,只要有人去灭蝗,百姓必会跟着去灭蝗。” 邓绥颔首,对张敏道:“你拟一道奖惩的奏表送上来。” 张敏连忙应下。朝堂之上,大部分时候是谁提出主意谁来实施。张敏既然这么说了,也做好自己拟奏表的打算。蝗虫固然可怕,但殿上的太后和圣上更能当场决定他们的生死。 既然皇太后和圣上决定灭蝗,那他们这些臣子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张敏是司空,手下掌管着大司农和少府这两个管理财政的部门,但大司农的钱各有用处,少府的钱主要供应皇家用度。 于是他问道:“陛下,蝗虫换钱的钱谷从哪里出?连年水旱,国库减收,支用尚不足,恐怕无力支援灭蝗。” 邓绥对国库的收入十分熟悉,自然也知道具体情况,点了下头,以示知道。 少府卿听到国库无钱,也连忙说出自己的难处:“陛下,由于水旱灾害,百姓大饥,陛下仁德下诏令百姓进入山川林泽找食,从去年开始少府的收入就大为减少。” 邓绥道:“少府供应皇家,宁可皇家节俭,不可让百姓饿死。” 刘隆在重臣面前也适当发表自己的意见,支持母后:“朕与母后以身作则,吃饭蔬,着旧衣,如常人,少府卿不必有其他的考虑。” 少府卿得了邓绥和刘隆的命令,爽快地应下。这少府中的钱也不是他的,之所以担心,就是因为怕过于节俭,得罪陛下和圣上。如今这两人都同意,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邓绥叮嘱道: “少府卿拟一个奏表来,制定蝗虫换粮的价格,一来要调动百姓的积极性,二来要达到赈济的效果不可让百姓大饥。若钱帛不够,可抵赋税。” 少府卿道:“下臣领命。” 同僚们都在为灭蝗献言献策,大司农如坐针毡,心绪不平。他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不止有家世的加持,也有几分急智。 大司农清楚地知道,要是过了今天,再想不出什么挽救陛下和圣上对自己印象的法子,恐怕自己就要完了。所以他在看治蝗册子时格外用心,期望能想出一个好办法。 果然大司农眼前一亮,在有人话音刚落的间隙,说道:“启……启禀陛下,农户为了防治蝗虫多种菽麻,臣请收田赋时,酌情以菽麻代替粟麦。” 蝗虫喜欢干旱温暖的环境,此次发生蝗灾的郡县大多分布在黄河流域,百姓多种植粟麦。 邓绥听到大司农说话,转头看去,大司农立刻顿首:“臣死罪,枉为大司农,还请陛下给臣将功赎罪的机会,允许臣前去地方灭蝗。” 邓绥这才对大司农缓和了语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念你已改过,朕命你为治蝗使者,监察郡县治蝗,务必以百姓为念。若再有差错,数罪并罚,朕绝不姑息。” 大司农听后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关过了,谢恩道:“多谢陛下成全,下臣定当竭心尽力,不辜负陛下对臣的恩德。” 邓绥颔首,道:“至于你说的菽麻代粟麦纳税,有几分道理,且去拟个奏表上来。”大司农连忙应下。 商议完事情,邓绥让众人散去,救蝗如救命,催促重臣们早日将各自的奏表送上来。 大臣走后,后殿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刘隆舒展下腿脚,跪坐真是难受呀。 蝗虫的事情有了明确的章程,邓绥的心情好上许多,神采奕奕,浑身充满干劲。 “若以菽麻代粟麦纳税,不如让太官研制几样菽麻做的菜。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刘隆对母后笑了笑,道:“太官有一道鱼肉炖豆腐做得鲜美,我甚喜欢。” 邓绥笑道:“隆儿喜欢就好,豆腐确实是个好吃食,入口鲜嫩。我以后让太官每早给我上一碗浇上豆豉的豆花。” 自从邓绥病愈后,刘隆叮嘱她每天都要吃羊 奶鸡蛋红枣,闻言又叮嘱道:“母后,别忘了吃羊奶鸡蛋红枣。” 邓绥应道:“我知道,隆儿快去上学吧,莫要让师长久等。” “哦……”刘隆慢蹭蹭起身,大部分学生都爱在上课之前磨蹭磨蹭,刘隆也是如此。 许慎除了过来教学,就是去东观校书,作为大学者的他简直就像掉进米缸里的小老鼠,每日都乐此不疲。 周围的同事都是鸿儒大家,众人相互交流。许慎本来就渊博的学问现在更是一日千里,他的著作《说文解字》也在不断完善。 《说文解字》是中国最早的字典,个人开天辟地地编纂这样的语文工具书,需要扎实的学问,以及对文字学深刻而独特的理解,但是许慎做到了。 历经一千多年,语音发生了变迁,但文字词法依然在传承。此时的许慎不会想到后世有个叫段玉裁的人花费三十多年为他的《说文解字》作注。 许慎的学问大为精进,讲课愈加有趣,不拘经史,经常天南地北地给刘隆扯,这样一来布置的作业也多了,不是让刘隆看这个,就是让刘隆看那个。不仅要看,而且要写,这让刘隆有一种大学写论文的感觉。 比大学更惨的是,许慎和邓弘对刘隆的作业十分重视,刘隆若不认真做,立马会被请家长。爱面子的刘隆表示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第69章 刘隆现在的处境与躺平相去甚远。水旱蝗灾,边境告急,国家内外交困,生民煎熬。他若是躺平了,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朱门子弟有什么区别? 别看他现在吃的节俭,还不如前世的水平,但就这样的饭食是大汉的普通人一生也难以吃到的美味。 大臣上奏表可比刘隆交作业积极多了,没过两日,重臣都上了奏表。邓绥当日批示之后,派遣大司农和诸位谒者去地方组织灭蝗,并且调用钱谷“买”蝗子蝗蝻以及飞蝗。 捕蝗子(卵)一升换粟一升并十钱,蝗蝻一升换粟一升,飞蝗二升换粟一升。 邓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可能地消灭蝗虫。蝗灾和水旱灾害不一样,水旱由天不由人,但蝗灾若是应对失措,来年会更加严重;若应对得当,来年说不定会没有。 为了给天下吏民做表率,邓绥决定带领百官去上林苑亲自 灭蝗。刘隆知道后,拦在邓绥的面前,请求也一起过去。 “母后,让我和你一起去。”刘隆抬头仰望邓绥,语气坚定道。 邓绥眉头微微一皱,弯腰低头,解释道:“外面风大,我怕你吹了风,你在宫里也是一样的。等你稍大些,我带你去上林苑骑马。” 刘隆摇摇头,道:“母后,我已经六岁了。不说百姓,在百官中也有迷信蝗神的人。我是皇帝,受万民供养,也要为万民负责。” 邓绥听到这话一愣,她没有感到自己的权力被冒犯,反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将来会有人继承她的理念一直走下去。 她老去了,她的继承者很年轻。 邓绥看着一脸坚定的刘隆,柔声道:“隆儿,你确定吗?” “确定。”刘隆坚定道。 邓绥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更加明显,但丝毫不损她的美,那是一种从内到外的美,给人一种春回大地的温柔。 “来人,给圣上更衣。”邓绥不是扭捏的人,她与皇帝一起去效果会更好。 刘隆换上帝王常服,与邓绥坐马车来到上林苑,后面跟着公卿大臣。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上面的人既然敢灭蝗不怕蝗神报复,下面的人自然也会跟着这样做。 邓绥与刘隆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块种着小麦的田地,麦穗已经抽出,现在正值灌浆期,只要再过半个月就能迎来一场丰收。 然而,蝗虫破坏了一切,走进一看,小麦叶子千疮百孔,没了绿叶做光合作用,小麦怎么能粒粒饱满? 上林苑的蝗虫还是少的,其他地方飞蝗蔽日。这些地方除了灭蝗的命令,朝廷也下达了提前收割麦子的诏令。 与其让庄稼被蝗虫啃噬殆尽,不如提前收割。但是提前收割,小麦灌浆尚未完成,收获的只能是干瘪的麦子。 地头架着一个大陶锅,下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这是沸水是灭蝗用的。 邓绥和刘隆各拿一个网兜,刘隆的略小些,两人亲自捕捉蝗虫,不一会儿就抓了一袋子。 身后的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多多少少对蝗虫心存畏惧,只是没想到皇太后和皇帝这么勇,竟然亲自去抓蝗虫。这些人内心十分震 撼。 邓绥和刘隆拿着布袋,走到陶锅前。刘隆本想亲自将蝗虫扔到沸水里,但无奈人太矮,连陶锅的锅沿都没到。 四月下旬,天气已经热起来,火焰更是送来一阵阵热浪,邓绥和刘隆的汗水都浸透了衣裳。 邓绥的站姿极为挺拔,就像一株青松,一丝不苟地将布袋朝下,飞蝗被蒸气一烫,坠落在沸水中,溅起细微的水花,又被朦胧的水蒸气所掩住。 邓绥将布袋里的蝗虫都被倒入沸水中,她低头看向刘隆。刘隆一顿,刚想将布袋交给母后,突然灵光一闪,从布袋取出几只蝗虫,捏在手里,然后将布袋递给邓绥。 邓绥接过布袋,瞟了眼刘隆手中的蝗虫,还以为刘隆小儿心性要玩蝗虫。不过,邓绥并没有说什么,按照刚才的方法将蝗虫倒入沸水中。 做完之后,邓绥与刘隆走到大臣面前,看见一脸惊惶之色的众人,邓绥心中嗤笑一声。 有些人大臣连杀人都不怕,竟然会怕小小的蝗虫,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邓绥是严于律己,宽于律人之人,也没想着让大臣像自己一样去灭蝗。 这次来上林苑,是她与圣上,是大汉临朝称制的皇太后与大汉皇帝亲自为天下吏民做表率。 邓绥脸色郑重,道:“蝗虫食我庄稼,百姓无庄稼则饥。若放纵蝗虫,无异于旁观百姓饥馁而不顾,朕不为也。若捕蝗遭祸,朕以一人受之。” 刘隆闻言身子一震,母后所言与他所想一致。他是效仿别人,母后却是有感而发。 刘隆上前一步,手里捏着几只蝗虫,朗声道:“母后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受万民供养,要对万民负责。若百姓有过,在朕一人。蝗虫若有灵,但噬朕心,无伤百姓。”1 大臣先被皇太后的话吓一跳,又被皇帝的话吓一跳,然而更让众人惊吓的还是刘隆接下来的动作。 刘隆刚才的一番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就连邓绥也低头看他。只见刘隆将手里攥着的蝗虫,送到嘴边,然后吞了下去。 唐太宗,看在我祖宗你偶像汉文帝的份上,借你创意一用,不好意思啦。刘隆心道。 第70章 “隆儿!”邓绥大惊失色,伸手想要去扣出刘隆嘴里的蝗虫,却见刘隆朝她摇摇头,手突然顿住,然而慢慢垂下来搭在刘隆的肩膀上。 刘隆艰难地咽下蝗虫,朝邓绥笑道:“母后,我没事。” 呜呜,蝗虫根本不是鸡肉味的,也不嘎嘣脆,而且一点都不好吃!! 第33章 这是皇帝过的日子吗? 邓绥不知道后世有一句话: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刚才她见刘隆拿了几只蝗虫在手里,没想这孩子竟然把蝗虫吞了。 事已至此,邓绥若是让刘隆把蝗虫吐出来,恐怕这次上林苑之行全被打乱,只得强装镇定进行下去。 结束后,邓绥和刘隆回到上林苑的宫殿更衣歇息。江平看见皇帝吞蝗,几乎魂飞魄散,回过神来,悄悄退出去,找上随行的太医令要催吐汤药。 逞强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江平匆匆端了一碗琥珀色的汤药过来,还未到身前就闻到一股怪味。江平急道:“圣上,快把催吐的汤药喝完,蝗虫吃了会害病的!” 刘隆掩鼻摇头:“不碍事,朕自己的身体朕知道。” 邓绥道:“隆儿快喝了,你这孩子……怎么能吞蝗虫呢?” 刘隆摇摇头道:“我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脆弱。”说完,刘隆探头看了眼汤药,头快摇出残影,道:“我很好,不用喝药。” “里面都是什么药啊,怪难闻的。”刘隆小声抱怨了一下。 江平突然心中一动,说道:“太医令开了金汁,说是最能催吐。” 刘隆一愣,眼睛瞬间睁大,然后用手捂住嘴,干呕起来。江平眼疾手快地将痰盂递过去。 这金汁,就是粪水啊!刘隆实在忍不住,大吐。 邓绥连忙为刘隆拍背,宫女送水的送水,递帕子的递帕子。刘隆手举起来,含糊不清道:“快端走!快端走!”目的达成,江平赶紧让人把汤药端走。 过了一会儿,刘隆才缓过来,洗了脸换了衣服出来,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坐下,目光幽怨地看着江平道:“你这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太医令真是个神人。那碗汤药根本没有金汁!” 邓绥反应过来,又气又笑道:“江黄门这次算了,以后不许骗圣上了。” 江平老老实实请罪道:“奴婢知错。” 刘隆趴在桌案上,虚弱道:“母后,我缓缓咱们再回去。”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一个个都和自己的嘴巴过不去。 还没忘人肉粥,今天就吞了蝗虫,老舅又诓他药里有粪水。 这是皇帝过的日子吗 ?当皇帝这么久了,他连个馒头都没吃过。 真惨。实惨。 刘隆蔫蔫地趴在桌案上,与刚才在大臣面前挥斥方遒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邓绥见状,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这孩子刚才吞蝗虫时眉头都未皱一下,现在一听到金汁就吐起来。邓绥心道,真是个可爱的怪孩子。 刘隆的脸贴在桌案上出神,邓绥离去换衣服。待屋里只剩下他和江平两个人后,刘隆坐直身子,让江平过来,小声道:“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自作主张,不然连我也保不了你。” 江平的眼睛瞪圆了,诧异地看着刘隆。皇帝怎么发现是他突发奇想做的?太医开完药后,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知道皇帝肯定不会乖乖喝药。 皇帝素日喜洁,曾经和他鄙弃过金汁,于是江平弄了今天这一出。 刘隆又小声说了句:“你与他们不一样,我舍不得你离开。” 江平闻言,顿时感到轻飘飘的,整个人如坠云端,喜悦充盈了全身,心中的感情难以表达。 他的眼睛慢慢湿润起来,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因为皇帝的身份对刘隆好。但他不一样,哪怕皇帝是个乞儿,他会尽自己的全力去呵护这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错了……”江平语无伦次道。 刘隆泪点低,见江平激动地泪花闪闪,怕自己也被传染,伏在桌案上,说道:“我饿了。” “好,我给陛下拿吃的过来。”江平忙道,快步出了屋门,抬起袖子擦泪。 皇帝年幼,这是第一次出宫门。上林苑久未接驾,这次更是鼓起劲在陛下和圣上面前表现一二。 一刻钟后,江平提着食盒回来,里面装着洒了石蜜的豆腐脑。刘隆拿着勺子喝起来,热乎乎的豆腐脑熨帖了他的胃口和心灵。 刘隆是豆腐脑甜党,邓绥是豆腐脑咸党。自古甜咸不两立,这两人每次看到对方吃豆腐脑,都心中疑惑:怎么会有人吃甜(咸)豆腐脑呢。 江平在一旁叹息道:“这石蜜是西域进献的,咱们现在与西域道路不通,这石蜜是吃一块少一块。” 他刚才吃的是普通的红糖豆腐脑吧,怎么听江平这么说,红糖还十分什么昂贵呢。 “石蜜是西域进贡的?”刘隆问道。 江平点点头道:“这是上林苑令的珍藏,今日圣上胃口不好,他送上来为陛下甜口。” 刘隆瞬间沉默了,红糖好像有保质期吧,西域三年前就和中原道路不通。 他这皇帝当的……呃,还不如现代呢,连个甜豆腐脑都不自由。 许慎和刘隆讲到五味,提到了岭南的柘浆,柘浆也就是甘蔗汁。有了甘蔗,不就有了红糖吗? 刘隆道:“上林苑有柘吗?你把上林苑令叫来。”江平听说柘,不过他没吃过,据说甘美多汁,甜如蜂蜜。 第71章 上林苑令立马过来了,是个江平的老熟人,就是曾受江平所托去照看王娥女儿的中年人周怀,周怀这两年升官做了上林苑令。 周怀见过礼后,说上林苑确实有柘,只是需要等到八月份才能喝上新鲜的柘浆。 刘隆道:“不妨事,朕听闻柘浆可以用火熬成石蜜,等收柘时,你们试验下。”周怀应下。 中午,邓绥派人请刘隆出来与百官一起用饭。百官看到精神奕奕的刘隆诡异顿了一下,上午的震撼依然在他们心中震荡个不停。 这可是能吞蝗的猛人啊!公卿大臣对小皇帝既敬畏又敬佩。 上午皇太后和皇帝走后,有些大臣没有散去,而是去田地里抓蝗虫投入沸水中,嘴唇蠕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吃完饭,一行人回到皇宫。刘隆和邓绥坐在一辆车,邓绥闭目沉思,刘隆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向外面看去,目光穿过卫士,看见了低矮的黄泥墙和茅草顶。 马车前行,茅屋换成了高大的院墙,隐隐露出华丽的楼宇。路上寂静无声,仅有马蹄哒哒和马车辚辚的声音。 邓绥轻咳一声,刘隆立马端坐,一行回到宫中。 皇太后投蝗入沸水,皇帝吞蝗,以及两人当日在上林苑的誓言都迅速传播开来。 百姓愚昧,经常把超脱人力的力量归结于神明,蝗虫也是如此。谒者和刺史的灭蝗工作一开始受到很大的阻力,地方豪族不愿得罪神明,让百姓围住谒者刺史,寸步难行。 然而,从雒阳传来的消息,让天下人大为震撼。蝗虫可是神虫,皇太后和皇帝竟然敢杀他们。 谒者和刺 史趁机宣传灭蝗,百姓的态度从犹疑变成坚定,连太后皇帝都杀蝗虫,他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百姓怕什么。全国上下瞬间投入灭蝗的行动中来。 雒阳城,十三四岁的伯姚牵着妹妹仲姬的手,到衙门口兑换粮食。 伯姚双眼明亮,乌黑柔顺的长发用红色缎带束成锥髻,白色深衣外罩了一件围裙,围裙上沾着草汁、碎叶和泥土,背着大背篓。 仲姬衣着容貌与伯姚相似,年岁尚小,身后背了一个精巧的小竹篓。 衙门口排满了长长的队伍,姐妹二人排在后面耐心等候。这些居民都是抓来蝗虫换粟钱的。 到了二人,伯姚放下背后的竹篓,让人先把仲姬的竹篓量了,一共是两升蝗子,小吏笑着给仲姬兑粟和钱,眼睛瞥到伯姚身边的竹篓,赞道:“小女娘真是能干,这怕是有七八斗了。” 伯姚笑起来道:“阿翁好眼力,我抓的是蝗蝻,翅膀腿支棱着,压实了,怕不到七斗哩。” 小吏道:“量一下就知道了。” 六斗八升。 兑换完,伯姚好奇地看着装在麻袋里的蝗虫问道:“阿翁,你们要这些蝗虫做什么呀?” 小吏解释道:“蝗子用火烘熟,蝗蝻和飞蝗没毒的水煮暴晒或者用火烘干,这些能喂家禽和牲畜。蝗蝻和飞蝗有毒的杀死埋入地下。” 伯姚听了,惊呼:“有毒?” 小吏压压手道:“只要不吃就不碍事。这是前些日子太医令研究出来的。有毒和没毒很容易分辨,一群群的就是有毒的,零散的就是没毒的。你送来的蝗蝻是没毒的。” 伯姚心惊胆战,又问:“我听闻圣上吃了蝗虫?那圣上有没有事啊?” 小吏道:“圣上能和咱们一样,他老人家有老天爷保佑,自然无事。这蝗虫不通人性同类相残,那些群居的蝗虫怕同类吃自己,才产生了毒素。” 伯姚听小吏喊圣上老人家,忍不住笑出来,见小吏看过来道:“阿翁说的对,他老人家自然和我们不一样。” 伯姚和仲姬带上换的粮食回到家中,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话。进去一看,竟然是熟人,上林苑令周怀。 周怀见一大一小背着粮食,赶忙起身接过来,掂了掂,笑道:“哎呀 ,你们两个小女娘真能干。” 伯姚和仲姬叫了伯伯,二人的父亲赵贺也赶忙跟着起身。周怀过来,赵贺打了酒水招待他。 这些年,周怀经常替王娥往赵贺家里送些东西。时间长了,赵贺与周怀称兄道弟,偶尔还喝上几杯酒,赵贺自以为二人有了交情。 两姊妹一大早就出去抓蝗虫,进了内室洗干净手脸,换了衣服才出来。 周怀让二人坐下,说明来意:“我今日来是要给赵兄弟说一件大喜事,你也知道自从圣上即位以来,宫中就甚少采买宫女。” “恰巧我们上林苑前些日子几个老宫女没了,正要补上。现在外面卖儿鬻女,多少人家想要入宫连门道都没有呢。我就想起了伯姚来。” 赵贺吃到女人进宫的甜,忙道:“行行行,伯姚还不谢谢你周伯伯。进了宫,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伯姚冲赵贺冷哼一声道:“阿父,要去你去,我不去。”赵贺脸一黑,男子去宫中那是做那没根的寺人,这死丫头说的什么话。 周怀伸手阻止发怒的赵贺,转头笑问:“伯姚,你为什么不去?进宫还有俸禄可拿呢。” 伯姚道:“伯伯,仲姬还小,我去了,她无人照应。” 周怀闻言叹息道:“那就罢了。” 说完,他对赵贺笑道:“令爱姊妹情深,令人佩服。昨日东街的王大嘴找我反给我几千钱,求我让他家的女儿进宫。我是看着伯姚长大,又和赵兄弟相与,就没答应他。” 第72章 赵贺听了咂舌道:“去宫还要给钱?” 周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慢悠悠道:“今时不同往日。眼见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将女儿送到宫中,不仅省了一笔饭钱,而且每月宫女都有俸禄,说不定还能接济家里人呢。” 赵贺听完十分心动,又问:“那现在采买宫女宫里还给钱吗?” 周怀道:“给。” “多少钱?” “五千钱。” 赵贺想了想,对周怀说道:“伯姚跟你走,仲姬白送给你,周兄弟你看这样中不中?” 伯姚蓦地转头看向赵贺,赵贺被伯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得心虚。 周怀摇头道:“她太小,去了宫里也不能干活, 只能吃白饭。伯姚不愿意就算了,我吃完就找王大嘴,发个一万钱的小财。” 赵贺现在完全被五千钱的卖身钱和宫女每月的俸禄迷了心,着急道:“咱们是兄弟,王大嘴的女儿长得哪有我家伯姚水灵。仲姬年纪也大了,不吵不闹,伯姚嘴里省出来的就够她吃了。” 伯姚听了这话,垂下眼睛,将红了眼睛的仲姬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周怀面露迟疑之色,赵贺狠狠心道:“你给我四千钱就行,剩下的一千钱我请你喝酒。” 周怀摇摇头,举杯对赵贺道:“喝酒喝酒,咱们不提这些。” 赵贺哪能让周怀不提这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现在若是不定下来,恐怕伯姚这辈子就进宫无望了。 赵贺一咬牙道:“三千钱,你给我三千钱就行。” 周怀放下酒杯,叹了一声,道:“行叭,看在咱们兄弟份上,顶着上官责骂,添张嘴就添张嘴吧。” 周怀叫了一声跟来的小寺人,让他去取三千钱来,转头看见小小的仲姬眉头还是紧皱。这让赵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后悔了,连连敬酒。 大约两刻钟,小寺人取来三千钱,周怀奇道:“怎么这么快?” 小寺人笑道:“路上碰到张翁,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回去取钱。他说回去太远,直接给我三千钱,让我送给你。” 周怀笑着将钱放到桌上,赵贺好奇问道:“这张翁是谁?”这么大方。 周怀笑道:“南市卖肉的屠夫,如今皇家都在节俭,上林苑养的猪一部分就卖给张屠夫。” 赵贺感慨道:“年成不好,皇家也没余粮了。” 周怀纠正道:“皇家仍有皇家的气派,只是陛下和圣上爱民如子,这些所卖收入都用来收蝗虫呢。” 赵贺听到皇家收蝗虫,瞬间来了精神,问道:“这蝗虫是什么灵丹妙药吗?皇帝卖肉都来收这玩意。” 周怀手一顿,抬起头笑道:“这是上面赈灾呢,蝗虫吃庄稼,朝廷用粟换蝗虫,一来是消灭了蝗虫,二来也给百姓些粮食度日。” 周怀将三千钱往边上一推,放下酒杯,五铢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立马吸引了赵贺的注意力。 赵贺道:“说正事说正事 ,那……那个伯姚和仲姬,周兄弟你就带走吧,这钱……” 周怀似有悔色,最后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取出两份契书,道:“算了,谁让咱们相与的好呢?” 说罢,两人订了契约,又让伯姚和一脸懵懂的仲姬按了手印。周怀喝完酒,就带着伯姚和仲姬走了。 四人坐在马车里,伯姚问道:“伯伯,是阿母让你接我们的吗?” 周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王阿姆说你大了,怕你爹随意找个人家把你嫁了,就接你到宫里做宫女。” “你也别怕,这宫里不愁吃不愁穿,还能读书,比你在家里强多了。别的宫女三十多岁才出宫,但你阿母在圣上面前得脸,你想离宫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伯姚道:“多谢伯伯,伯姚心里记着伯伯的恩德。”说完,她轻轻推了下仲姬。 小仲姬学舌:“多谢伯伯,仲姬心里记着伯伯的恩德。” 仲姬与圣上同龄,看到小仲姬,周怀才意识到圣上是多么的聪颖,心中感慨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 现在皇室用度紧缩,宫里不好安排进人,伯姚和仲姬就在上林苑里学种花。 周怀传来消息,江平告诉王娥。王娥心中大安,如今她们一家人都在宫中呢。 王娥对心细的江平千恩万谢,江平对她道:“王阿姆,你不要怪我没把伯姚仲姬调到宫里。她们身份特殊,这事我办不到。若进了宫,大长秋和尚方令必定要知道。他们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 “陛下圣明,对圣上身边的人都是千挑万选,前天有个小寺人给圣上送了草编的蛐蛐笼子,当天就被陛下悄无声息地打发到鸿池去了。” 王娥道:“伯姚和仲姬能进宫,我已是千恩万谢,再不敢提其他的要求。” 各地灭蝗进行地如火如荼,邓绥欣慰极了。 七月份,又有三郡遭了大水。朝廷这些年赈灾的经验极为丰富,立马派人带着粮食去了。 刘隆在邓绥身边看到这三郡的奏表,道:“这几个郡,雨水若是连下几日,就有大水之患。若是能修个水渠,缓解下河流压力就好了。” 邓绥叹道:“国库空虚,修渠要慢慢来。”刘隆点点头。 刘隆这时就特别羡慕 后边的那些朝代,他前面就是两个朝代,各种基础设施都才开始建。 第73章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刘隆所处的位置就比秦汉好一些,还能沿用秦汉的驰道灌溉河渠。现在江南都没充分开发呢,经济的重心还在黄河流域。 突然一日,邓骘红了眼睛,过来请求还家照顾母亲,邓绥大惊,赶忙问道:“阿母怎么了?” 邓骘顿了顿,喉咙沙哑,艰难回道:“阿母年纪大了,前些日子病了,一直没好。” 邓绥道:“太医令呢?快去叫太医令来,随我一起去邓府。” 邓骘忙道:“陛下千金之躯,金尊玉贵,怎可轻易离宫?” 邓绥道:“大兄勿言,阿母病重,为人子女看上一眼才能放心。”邓骘屈不过,只好护送皇太后车架回邓府。 这次邓绥封皇后后,第一次回到家中,阔别十多年,竟然生出物是人非的惆怅来。 她匆匆下了马车,来到母亲的卧室,只见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心中酸酸的。 阴骊珠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竟然看到了女儿,笑道:“我这是在做梦吗?竟然看到了二娘。” “阿母!”邓绥快步上前,握住阴骊珠的手,哽咽道:“是我,女儿不孝,竟然不知阿母病重。” 阴骊珠听到这话,这才回神,原来不是做梦。她挣扎着要起来,被邓绥轻轻按下,道:“阿母,今日没有君臣,只有母女。” 阴骊珠闻言笑道:“好好好,只有母女。”邓骘的妻子寇容匆匆赶忙,正要进去接见皇太后,却被守在门口的邓骘一把拉住。 寇容斜了他一眼:“你拉我做什么?” 邓骘以目示意,又将人拉进东厢房,才低声说道:“陛下和阿母在里面说话,咱们在外面等。” 寇容反握住邓骘的手,笑盈盈道:“好,我听你的,咱们在外面等着。”寇容是东汉开国元勋寇恂的孙女,两家门当户对,寇容和邓骘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屋内,阴骊珠和邓绥叙着家常。阴骊珠在邓绥的帮助坐起来,伸手抚摸着女儿的脸,懊悔道:“我这段日子在后悔,后悔把你送到宫中。你才刚过三十岁,膝下也没个子息,先帝又去得早……” 邓绥紧紧握住阴骊珠的手,一双眼睛凝视着母亲,道:“阿母,我在宫中极好。圣上对我十分孝顺,有他承欢膝下,怎么能说无子呢?” 提到圣上,阴骊珠充满了担忧,欲言又止道:“我听外面说,圣上有明君之相,先帝也是明君,可窦氏……” 邓绥摇摇头道:“咱们邓氏和窦氏不一样。古人云:力能胜贫,谨能避祸。咱们邓氏上上下下合族静居,几位兄长与人为善。窦氏那是自己招了祸患。” “还有,”邓绥突然笑起来道:“圣上是一个好人。” “好人?”阴骊珠奇道。好人有什么特别吗?现在的世家子弟都在标榜自己是孝子顺孙,天大的大好人。 第34章 新野君薨逝 邓绥察觉母亲的疑惑,莞尔一笑,给母亲盖上薄被,安慰道:“隆儿是我养大的儿子,他什么性子我知道。我百年后,看在邓氏勤勉的份上,他会厚待邓氏的。” 阴骊珠将信将疑,摸摸胸口,叹道:“我老了,闭眼之前合族兴盛,得过一日是一日。” 邓绥笑着安抚她:“阿母说什么话,我这就叫太医令过来给你看病。”阴骊珠欲言又止,邓绥朝阴骊珠点头给她安慰和鼓励。 太医令并邓骘夫妇等人都进来了。太医令叙礼后给阴骊珠诊脉,诊完左手,又看右手,半响,才笑道:“新野君的病不打紧,待我开上几副药。” 邓骘送太医令离开,太医令出了房门就变了脸色,邓骘的心陡然提起来。邓氏的族医说母亲不好,邓骘转而寄希望于太医令。 太医令缓缓冲邓骘摇摇头,低声道:“新野君上了年纪,我开几副药缓解下新野君的病痛,只是……新野君毕竟上了年纪。” 太医令这番话词打破了邓骘的希冀,他垂下眼,抬手让身边的人带太医令下去开药。 生老病死是人过不去的坎。 邓骘仍然接受不了母亲病入膏肓,父亲邓训去得早,是母亲拉扯他们长大。 祖父邓禹有十三个儿子,阿父邓训排行第六,生前南征北战确实积累了功绩,可是人走茶凉。他走后,邓训这一支就慢慢衰落。 阿母勉力支撑他们这一房,先让他入窦将军幕府,又将十六岁的妹妹送入皇宫为妃。妹妹的神奇际遇,让邓训一房翻身成为邓氏宗族的主导。 邓骘眼圈泛红,站在无人处悲恸难抑。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妻子扶着妹妹而来。 邓骘行礼后,问:“陛下,阿母怎么样了?” 邓绥是见邓骘和太医令一起出去的,看见邓骘这般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懂的。她勉强笑道:“阿母精力不济,先睡下了。” 寇容道:“陛下,君姑还留着你原先的院子。你从宫中来,想必是累了,先歇息一下。” 邓绥面露迟疑之色,对母亲的敬爱拉她留下来,朝中的事务去催她赶快走。 寇容见邓绥为难,转头求助似的看向邓骘。邓骘顿 了顿道:“阿母大约一个时辰后醒来,想必阿母醒来看到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邓绥下定决心道:“我回去陪阿母。” 邓骘道:“陛下请。臣去告诉族人今日不必来拜见陛下。”邓绥颔首,放缓脚步回到院子,陪着睡去的阿母。 第74章 寇容和邓骘一道出了院子。寇容一边走一边道:“族里的妯娌婶娘都盼着见陛下一面,现在他们白欢喜了一场。” 邓骘的脚步一顿,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寇容不满道:“你叹什么气,那些妯娌婶娘是我打发,又不是你打发,你焦虑什么?” 邓骘转头看着妻子明媚的脸庞,实在不好将内心的担忧说出来。寇容见状逼问道:“快说,别欲言又止,让人想来想去忒没意思。” 邓骘这才道:“若阿母百年,我们兄弟皆……皆要……”守孝。 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两汉举孝廉,“孝”成为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的标准。 寇容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语无伦次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邓氏与皇太后相互依存。新野君薨逝,那么邓氏几乎全部在职者都要回乡守孝,邓绥就等于断了一臂。 寇容试探道:“朝堂上的事情是陛下说了算。” 邓骘摇摇头,叹道:“我们兄弟听陛下的。”寇容一顿道:“你们兄弟对陛下真好。” 邓骘听了寇容的话心中苦笑,他们兄弟之所以听陛下的不是因为对陛下好,而是因为陛下比他们更聪明更具有远见。 邓绥守在阴骊珠身边,屋内静悄悄地,只有阴骊珠略带急促的呼吸声。这个声音给了邓氏慰藉。 她用眼睛细细描摹着母亲的脸庞,蜡黄的肌肤,一道道皱纹,记忆中白皙的脸上生出了不少褐色的斑点…… 邓绥突然觉得母亲很陌生,与印象中相去甚远。原来,母亲在她不知不觉中老了,而她对母亲的记忆依然停留在母亲为家中兄弟姊妹操劳的情景。 邓绥恍惚觉得有人偷走了母亲的时光,是谁?邓绥想着想着,突然抿紧嘴唇,眼睛慢慢红了。 时光仿佛凝固下来,只留下邓绥和睡着的阴骊珠。 不知过了多久,阴骊珠颤抖的睫毛 打破了此刻的宁静。“一娘,你还没走?”阴骊珠略带沙哑的话带回了邓绥的心神。 邓绥回过神来,笑道:“我等阿母醒来。” 阴骊珠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总是回想从前的日子,她对这些子女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一娘。 阴骊珠让邓绥扶她起来,伸手抚摸着邓绥的脸,道:“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一娘的容貌不比当年光烈皇后差,你进宫不仅是族中的主意,也是我的意思。” “你的几位兄弟都不像你阿父那样文韬武略,若没什么特别的际遇,就会像其他的邓氏子弟那样泯然众人。”阴骊珠剖开自己的内心,说着苦笑起来。 邓绥打断阴骊珠的话,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阿母,你可知道坐在御座俯视朝臣的那种感觉吗?” “巍峨高耸的宫殿,肃穆庄严的氛围,殿下的百官臣僚闻我喜则喜,闻我怒则怒。若没有进宫,恐怕我这一生也无法看到这样的景致。” 听到邓绥的描述,阴骊珠反而感到了孤寂和苍凉,没有人商量,没有人依赖,没有人交心…… 于是,阴骊珠问:“一娘,你难道不孤独吗?” 邓绥听到这话,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随后笑起来:“不。阿母,我很好。” 看到邓绥脸上丝毫不作假的表情,阴骊珠才将心放下。邓绥又与阴骊珠说了几句话,道别离去,说次日再来看她。 听到这话,阴骊珠的脸上瞬间露出开心的表情,邓绥也跟着高兴起来。 邓绥出了邓氏大门,九月的日光穿透车帘照进来,明灿灿的。阴骊珠的话终究在邓绥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时光送阿母老去,也彻底改变了邓绥。 她不是那个躲在父母双翼下的女孩,早已变成了一棵荫蔽大汉的大树。 在她的眼中,阿母的时光被偷走了。 在阿母的眼中,她的时光何尝不是也被偷走了? 车架回到宫殿,天空澄澈就像在水里洗过一样,天边飘着几朵薄纱似的白云,正中央挂着白日。 青灰色的道路在脚下蔓延开来,消失在重重的宫殿中。自己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刘隆得知母后探望新野君归来,忙过去询问 新野君的病情。刘隆与新野君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这位新野君也没什么交情与感情。 但新野君是母后的母亲呀! 刘隆正笨拙地安慰邓绥,有黄门侍郎匆匆拿来四本奏表过来。邓绥忙道:“这是谁递上来的奏表?” 黄门侍郎恭敬道:“是上蔡侯、叶侯、西平侯和西华侯上的折子。” 刘隆闻言,心中一松,他还以为是郡国哪里又发生什么自然灾害呢。黄门侍郎口中的四人是邓骘四兄弟。这四兄弟上奏表怕是为了新野君的事情。 刘隆看向邓绥,邓绥接过奏表一一看过,神思恍惚,想了半响,道:“大将军是国之柱石,西平侯乃陛下师傅,叶侯守卫宫廷,皆有重任,不能轻离。西华侯年少孝顺,且阿母尤爱他,听西华侯奏表,让他还第侍奉母亲膝前。” 黄门侍郎领命退下,将皇太后的旨意传达给四人,三位兄长依旧当值,最小的邓阊回家奉养母亲。 邓绥果然第一日又去探望母亲,新野君的病情毫不见好转,反而慢慢加重,从开始见到来人还能说上几句话,到现在人来了只掀开眼皮子看一眼,没有力气说话了。 第75章 邓绥身为皇太后,连日出入邓氏宅邸,有些大臣忍不住,纷纷上书劝道,君臣有别,陛下千金之躯不能入危堂。 一时间,原本颇为平静的朝堂竟然出现了涟漪。 刘隆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江平在一边小声问:“圣上,你在担忧什么?” 刘隆抬头看了一眼江平,同样小声道:“若新野君薨逝,大将军等人都要回去丁忧。” 江平不以为意:“陛下肯定不允许,宫中京师的宿卫都是大将军兄弟在管。圣上,你不要担心,陛下肯定不会让他们辞职的。” 刘隆却不这么看,邓氏太谨慎了。 江平被刘隆传染了忧虑,急得不知是好,问道:“那要怎么办?” 刘隆按着桌案站起来,道:“不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咱们出去转转。” 刘隆人小年纪小,活动的范围也小。不过身为皇帝,这宫中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江平吩咐道:“我让人准备羊车。” 刘隆摇头道:“不用,随便转转。 ” 往日这个时候,刘隆都跟在邓绥身边听政,现在邓绥去了邓氏,他如今没有安排,就出来随意走走。 刘隆居住的宫殿靠近前朝,再往前走就是朝廷大臣办公的地方。刘隆不想闲逛的自己被大臣看到,这样忒没尊严了些。 于是,他就往北走,也是皇帝寝宫区走去。江平在刘隆身侧给他讲各种宫殿的名字,许多宫殿都封了门,上面的红漆剥落,颇显破旧。 江平解释道:“宫中力行节俭,修缮宫殿的钱削减了很多,再加上宫殿没人气,自然败落地快。” 刘隆颔首,等他长大,这宫殿恐怕也是大部分都要闲置下来,吩咐道:“你让人经常通风,坏了再重建又是一大笔费用。”江平记在心里。 刘隆走着突然听到一阵女子欢笑的声音,心中疑惑,突然转念一想明白过来,笑着对江平道:“前面定是四位姐姐。”也唯有公主才能在宫中肆无忌惮地大声欢笑。 刘隆与公主居住的宫殿离得很远,邓绥念公主年幼体弱,只让公主初一十五过来定省。刘隆每天都被安排地满满的,与几位姐姐也只有这个时候见上几面。 他寻声过去,转过一处宫殿,就看见空地上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女正在蹴鞠。 刘隆人小小的一只,但背后跟着浩浩荡荡伺候的人。有个小女孩发现了他,扯了扯另外一个小姑娘的衣袖。 被扯衣袖的女孩转过头,眼睛一亮,快步走来,行礼道:“闻喜见过圣上。”这是刘隆最小的姐姐闻喜公主刘兴,今年九岁了。 “四皇姐,不必多礼,快请起。”刘隆绷着脸,努力装成大人的模样。 两人刚说几句话,其他几位公主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众人见过礼。刘隆扫了一眼,奇道:“怎么不见大皇姐?” 共邑公主刘成笑道:“大皇姐在宫殿里学女工呢。”说完,还和临颍公主对视一笑。 脩武公主刘保去年定了郭氏儿郎,婚期就在明年。东汉公主虽然比不上西汉公主权势煊赫,但比某些朝代的公主要好很多。 东汉公主自带爵位,娶了公主就等于家族得了个侯爵,儿子也能照做官。 刘隆微微颔首,又问:“你们在玩什么?” 共邑 公主从宫女手里拿过蹴鞠冲刘隆比了比:“我们在玩蹴鞠,圣上要不要一起来?” 刘隆扫了一圈,全是小娘子,于是推辞道:“不了,你们玩吧。” 共邑公主遗憾地叹了口气,突然眼睛一亮,对刘隆说道:“圣上,瞧我这记性,我给你介绍下姐妹们。这些都是在宫里学堂读书的姐妹。” 刘隆早就猜到这些衣着华丽少女肯定不是什么宫女,应该是来自四姓小侯、邓氏以及刘氏宗亲。 共邑公主拉着小姐妹们一一介绍,先介绍刘氏的女娘,然后再介绍异性的女娘。 “闻喜,你把你的姐妹也给陛下介绍一下呗。”共邑公主笑着道。 闻喜公主拉着身伴的小伙伴笑道:“圣上,这是西华侯家的女娘邓绮妹妹,这位是郭家的郭云妹妹,这位是马家的马媛妹妹,这位是阴家的阴池妹妹,这是樊家的樊嫽妹妹……” 双方叙礼后,临颍公主道:“圣上,不如和四妹妹一起看我们蹴鞠好不好?” 刘隆摇头笑道:“朕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好生玩。” 刘隆说完话,就离开往回走。江平在一旁道:“圣上,你长大了啊。” 刘隆抬头瞪了他一眼,不确定地低声道:“姐姐们是不是要介绍……” 江平十分肯定点下头,道:“确实如此。” “我才六岁。”刘隆低声道。江平听到刘隆气急败坏的声音忍俊不禁。 前汉有公主为皇帝兄弟送美人,以期能获得更大的权势。没想到他这三位姐姐都有这样的心思。 江平笑道:“圣上长大后,必然广置妃嫔,有什么害羞的。” 刘隆一顿:“……我与你说不通。我将来的皇后必然要德才兼备。”刘隆是真希望将来皇后要能干,万一他死得早,或者子孙不肖,还有个皇后能顶着。 不过他皇后的选择不多,按照朝廷的惯例,有资格当皇后的女子必然出身世家,不像西汉连卫子夫和赵飞燕的出身都能当皇后。 第76章 皇后的事情还早哩,刘隆把这件事抛开,回到前殿开始温习书准备下午的功课。 新野君的病越来越重,重臣上书请求皇太后以玉体为重不要轻易出宫,邓绥不听,反而在邓氏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为新野君侍疾。 红日沉入楼宇后面,阴骊珠已经连续几日不吃不喝,也认不得人了。邓氏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邓绥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母亲的离去让她感到了孤独。 雪上加霜的是,益州传来急报,益州发生地震,房屋坍塌,百姓死伤无数。 邓绥不得不回到宫中处理政务。今年的国库比往年更加空虚,春天两线开战,四月发生蝗虫,粮食减产,还因灭蝗赈济了不少粮食。 国库已经无力再支持调粮赈灾。邓绥只好下令从荆州粮仓中调粮赈济益州。 事情一件一件地压在邓绥的心头,以至于她身形削瘦,神情憔悴。刘隆看到邓绥的样子,心中一惊。 去年母后就因为积劳成疾病了一场,太医令叮嘱以后要多加修养,但现在看到母后的样子,刘隆生怕母后像前世自己那样猝死。 “母后,你歇息一下吧。”刘隆伸手合上邓绥手里的奏表,一双眼睛真诚地注视邓绥,道:“母后,再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住的。” 邓绥摇头,道:“你曾经说过,受万民供养,应对万民负责。如今我临朝,这些诏令早一日发下去,也许就能救几个百姓。” 刘隆的小手被邓绥一点点拿开,刘隆叹了一口气,只得乖乖地看着母后继续批阅奏章。 刘隆一直想不通在东汉世家豪族遍地的土地上,竟然会生出这样一朵仙葩。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刘隆看到邓绥如今的样子,想到这句话。 或许,母后之于东汉,就像诸葛亮之于蜀汉。 “母后,你教我处理政事吧。”刘隆突然一脸郑重地对邓绥说道。 邓绥闻言,诧异地转过头,突然笑起来,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道:“等你元服,我就还政给你。” “你虽然聪慧,但年龄尚小。这些军国大事耗费心神,有母后在,你只要平安长大就好。” 刘隆听到还政,忙摇头道:“大汉有母后,是大汉之幸,是阿父之幸,也是我之幸。有母后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邓绥闻言,心中蓦地涌现一股暖流,心中熨帖,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对,有母后在呢。” 曾经守护过邓绥 的母亲要去了,邓绥自己则成了皇帝和天下子民的守护人。 新野君阴骊珠在十月的时候去世了,临终遗言要求薄葬,减仪仗。 “世家盛行厚葬,我儿屡次下诏倡薄葬禁奢华。你已尊贵至极,我能为你做的很少。一娘禁奢,邓氏就从我开始吧。” 邓骘兄弟遵循母亲遗言薄葬,辞了宫中赏赐,仅仅接受了“敬君”这个谥号。 新野君薨逝,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邓绥和邓氏兄弟面前:邓氏兄弟要不要为辞官为母亲守孝。 崇德殿后殿,邓绥和几位兄弟按位次坐下,几人皆神情憔悴。 邓绥道:“大兄,你执意要辞官归乡守孝吗?” 邓骘左右为难,他的本心和族里的意见都是要他回去为母亲守孝,但是他们若去了,妹妹在朝堂之上没了信任的帮手。 最小的邓阊红着眼睛道:“陛下,我年龄小,在朝中也是尸位素餐,不如回去为母亲结庐守孝。” 邓弘也跟着道:“东观多大儒,随便一人都比我学问渊博,都比我更适合当陛下的师傅。我也不如回去为母亲结庐守孝。” 邓悝欲言又止,与邓骘一样面露为难之情。但他和邓骘位高权重,掌握京师和皇宫的宿卫。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看几位兄弟的神情,邓绥哪能不知他们都想回去为母亲守孝,但若他们一走,邓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掌控朝政。 但在刘隆面前,邓绥却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刘隆甚至没有发现邓绥的为难。 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 邓骘四兄弟连上了几封奏章,请求回乡为母亲守孝。对,这次连犹豫的邓骘和邓悝也下定决心,要回家为母守孝。 邓绥问:“大兄,我正想办法,你何至于要退职守孝?” 邓骘道:“陛下,百善孝为首,为人子女应当为母守孝。大将军府里的掾属皆赞同我退职守孝。” 邓悝沉默了下,道:“族中叔伯说,我们邓氏已是尊贵至极,母丧而贪恋权位,是为不孝不义。” 邓绥默然,良久道:“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陛下……”邓骘欲言又止,张了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这一走成全孝义得了令名,却把所有的事情抛给妹妹。 邓绥勉强笑道:“你们先回去吧。” 邓骘几人离开后,邓绥抬头看向窗外,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大地上。 邓绥感到了孤独。 一阵脚步声传来,邓绥抬头看去,看见曹大家款款而来。 邓绥见到信任的人,脸上露出笑容道:“大家来了,快请坐。” 出于邓绥意料,曹大家手捧一封奏表,郑重向她行了大礼,道:“启禀陛下,老妇请求陛下允许四位国舅退职守孝。” 第77章 邓绥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股孤独的悲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过了几息,她深吸一口气道:“大家不必多礼,呈上来吧。” 第35章 奏对 邓绥翻开班昭的上表,其实不用翻,她都能猜到里面的内容。 果然如此。 邓绥览毕,已经缓过神来,让请命的班昭起身。邓骘四兄弟回去守孝,几乎已成定局。邓绥若是再阻拦,怕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包括邓氏宗族。 即使现在兄弟们不怨他,若将来真有一日以此获罪,怕也是会怨她的。 邓绥神色稍缓,对班昭道:“曹大家所言乃是至理。四位国舅忠孝谦退,朕当成全他们。” 班昭大喜:“陛下明鉴。”两人之后谈笑如故,邓绥命班昭草拟准许邓骘四人退职守孝的诏令。 班昭离去,邓绥的脸色变得沉静下来,她起身出了宫殿,已经是十月份,外面一片萧瑟。 几片枯叶挂在枝头,被西风刮得摇摇欲坠。寒风吹面如同钝刀子割肉,邓绥却只感到了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众人不了解她,即使了解她,也依然会有自己的抉择和私心。 邓绥抬头看去,一片黄叶被风吹得打着旋,无所凭依,无处着落。这世间的路终究要自己一个人走啊。 “母后!” “母后!” …… 一声声叫喊打断了邓绥的沉思,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来。 天气冷了,刘隆穿得很厚,外面还罩了一件大毛的外套。 “别跑这么急?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邓绥连忙拉住这个莽撞的团子,谁知这是个实心的团子,连邓绥也被拉了个踉跄。 刘隆嘿嘿一笑,浑身暖烘烘甚至有些热了。“不冷,我后背都出了汗。” “那也不行。一冷一热,最容易生病。”邓绥拉着刘隆的手,立马转头往回走。 “母后,我听说你下诏让四位舅舅回乡结庐守孝。”刘隆接到消息就过来找母后,结果被告知皇太后出门散步了。 刘隆抬头看天,虽然是下午,灰色的云层遮住了阳光,阴冷阴冷的。这样的天气散的哪门子步,肯定是母后心情不好出来散心。 于是,刘隆问了宫女,寻着母后的踪迹追过来。 邓绥身子不太好,手脚发凉,但刘隆的手却 透着热气,大手握着小手,小手温暖着大手。 “嗯,大将军等人谦恭孝义,我不能阻挡。”邓绥故作轻松道。 刘隆停下脚步,抬起头,郑重道:“母后,我长大了,还有我呢。”刘隆虽然外表是个小孩子,但心里年龄不是小孩子。 虽然现在被养得娇滴滴的,但脑子动起来绝对是成人的水平。 邓绥也跟着停下脚步,低头凝视刘隆的眼睛,突然笑起来:“是呀,还有隆儿呢。” 即使将来自己可能会和隆儿背道而驰,但目前他们走到同一条路上。这已经是难得的缘分。 两人一路回到崇德殿,又让宫女传膳。 吃完饭,刘隆想了想,张口道:“母后,我想追赠平寿敬侯为太傅。” 邓绥吃了一惊,平寿敬侯是她的父亲邓训,闻言心中疑惑:隆儿为什么要提起追赠阿父?是安抚自己?还是安抚邓氏? 刘隆见状,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道:“平寿敬候护羌有功,对羌胡素有恩信。他任上病卒,羌胡悲恸,恨不得以身代之。” 邓绥听到隆儿说起父亲的功绩,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刘隆继续道:“最近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寻人问了北地情况,我的想法可能有些幼稚。” 邓绥听到这里,鼓励道:“圣上这个年纪能想着为国为民,已经远超历代帝王了,你且说来听听。” 刘隆顿了顿,对母后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羌胡叛乱,固然有其狼子野心,但也因为边吏豪右凌欺过甚。昔年,平寿敬候任护羌校尉时,西羌平静。诸羌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朝廷也有用人不当的责任。” “如今为了诸羌一事,府帑枯竭,花费过百亿钱,兵士死伤无数,并凉二州生民凋敝。但看如今架势,平定诸羌任重道远,不知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甚至可能拖垮大汉。” 邓绥问道:“隆儿说的有些道理,那隆儿的想法呢?隆儿是要放弃凉州吗?” 刘隆连忙摇头,道:“不!绝对不能放弃凉州,朝廷岂能因一时得失,放弃凉州的百姓?再者,若放弃凉州,那雒阳就危险了。” “凉州不可失。” 邓绥道:“隆儿,你继续说。” 刘隆道:“降则抚之,叛则讨之。”这是有唐一代对边疆各族的基本政策。 这八个字在邓绥的心中回荡,她绥沉思良久,才道:“继续说。” 刘隆道:“朝廷择像平寿敬候那样的能吏治边,以恩信笼络羌胡,若有狼子野心则派兵征讨。再择熟悉北地羌胡事务的人以金银笼络部族,分其联盟,削其势力。” 邓绥点头,欣慰道:“隆儿确实长大了。” 刘隆问道:“母后,你以为如何?自古以来贱夷狄,我愿恩养其如华夏。” 邓绥闻言,诧异道:“隆儿,你……” 刘隆解释道:“楚国在东周被视为蛮夷,但现在谁言楚人为蛮夷?甚至连楚人这个称呼都不在了。我相信未来某日,诸羌会如楚人一样成为花夏的一部分。恩养夷敌,若无人做,那就从我开始。” 第78章 一股夹杂感动的豪情涌上邓绥的心头。 刘隆抬头盯着邓绥,伸出手,郑重地道:“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儿请与母后一起开创盛世。” 邓绥突然笑起来,伸出枯瘦的大手紧紧握上刘隆的手,道:“我与隆儿一道开创盛世,虽死无憾。” 刘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咬着嘴唇笑起来。 两人平复好心情,再看向对方,突然一种尴尬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邓绥是因为在小孩子面前失态。 刘隆则纯粹是不好意思,说着一起缔造大汉盛世,实则是王者母后带他这个青铜上分。 “如今西边战场胶着,隆儿的想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有效。”邓绥说起了正事,突然又问了一事道:“隆儿,你从哪里知道北地的情况?” 刘隆道:“四舅父为新野君侍疾,母后让马校书郎替四舅父为我讲课。他有一好友出自北地叫王符,如今在京游学。” 邓绥颔首道:“此人有才,当辟之。陆离,你找大长秋让他派人召马校书郎的友人王符明日进宫策对。”邓绥朝门外叫道,陆离应下。 刚才邓绥和刘隆在内室商议事情,陆离就守在门外。 刘隆道:“诸羌战役急不得,务要稳妥。大汉四周,夷狄环布。边地或许还存在边吏豪右凌虐夷狄,若夷狄不能忍,再起边患,后果不堪设想……” 邓绥道:“我派谒者去幽州、冀州、益州、扬州、交州、荆州等一代巡境抚民,听夷狄疾苦,去刻薄寡恩之吏。至于诸羌……” 诸羌现在战事糜烂,将领接连失利。即便邓绥同意刘隆的决策,但现在的局势是诸羌强,东汉弱,饶是邓绥她也一时都想不起如何打开局面。” 刘隆想了想,道:“母后,这事慢慢来。我想追平寿敬候为太傅,再寻访前汉秺(音杜)侯金日磾后裔,复其侯爵。南匈奴单于及豪酋遣子入质,择忠厚者为侍中。” 千金买骨。 崇褒邓训,复爵金氏,以及擢质子为侍中,都是为了之后的政策做准备。 邓绥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心中感慨,也许这是上天派来拯救大汉于水火的人。孝武帝十六岁即位,孝和帝十四岁亲政,这大汉是有些气运在身上的。 “可。”邓绥赞同道。这事当然不是刘隆这个小孩子去做,而是邓绥去做。 刘隆的早慧让邓绥忍不住和他多说了一句:“你四位舅舅如今去职守孝,现在只剩下我们母子了。” 刘隆也为此事忧虑,突然灵光一闪,对邓绥说道:“母后……嗯,我已经八岁,是不是需要多请几位名士大儒过来教导我?再者还有一些陪读的玩伴?母后也可经常召见一些宗妇女娘来宫中。” 邓绥听完若有所思,听到女娘,她伸手点了下刘隆的额头,道:“小不点,还想着女娘呢?” 刘隆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红着脸道:“我不是说这个女娘,我才六岁呀!” “你才六岁就懂这些。”邓绥一脸揶揄,揉了揉刘隆的头发,然后拍拍他肩膀道:“我儿生得俊俏,不知道将来有多少小女娘爱慕你?” 刘隆睁着死鱼眼,为什么大人都爱对小孩子说这些事情啊。 刘隆的一番话打开了邓绥的思路,现在才是封建社会的初始,政治上的手段略显粗糙,还有许多手段没有出现。 邓绥本来就是极为聪明之人,举一反二,很快找到自己的节奏,高屋建瓴地处理邓氏守孝一事以及诸羌战事。 至于刘隆在邓绥面前的聪慧,邓绥没有感到威胁。她一手把这个孩子养大,这孩子的心性比她自己的还要柔软,对百姓的爱护之心更合适远超历代 皇帝。 即便是将来两人发生分歧,邓绥相信两人都是为了大汉江山,而非个人私利。既如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若刘隆技高一筹,邓绥认输,她会为自己培养出的这个皇帝而骄傲。若邓绥赢了,那是隆儿这小子还有得学。 邓绥浑身轻松,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各种阴霾扫之一空,又开始处理政务来。 刘隆回到前殿,找个时间将与母后所谈和江平悄悄说了。 江平跟着刘隆一起上课,刘隆是从头开始学,江平是之前学得粗疏,两人的进度竟然诡异地合上了。 经过名师大儒的熏陶,江平也涨了见识。听完皇帝所言,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道:“圣上聪慧,但这事过于冒险了,你找师傅和伴读,难道不怕陛下忌惮你?” 刘隆道:“她是我的母后呀。” 江平闻言,心中一震,突然意识到,他可能和圣上存在认识上的误差。他认为圣上是卧薪尝胆的孝和帝,圣上可能以为自己是有恃无恐的汉惠帝。 紧接着一股心酸涌上江平的心头。在圣上的眼里,皇太后是他的母后,两人是亲母子,亲母子能有多大的仇怨呢? 当年赵姬与嫪毐私通生下二子,又与嫪毐谋反,秦始皇那样狠厉的人不也最后与赵姬和好了吗? 江平欲言又止,想了又想,咬咬牙还是没有把皇帝生母的身份告知皇帝。圣上知道又如何?不过白白增加纷扰,也让圣上和皇太后的母子之情出现隔阂,说不定还会引发皇位危机。 不如像现在这样。 江平打定了主意,伸手给刘隆掖好被子,道:“陛下,早些睡吧。”自己则在刘隆床边的榻上合衣睡了。 第79章 刘隆有些纳闷,准备好了迎接老舅的长篇大论,但没想到老舅只让他睡了。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刘隆翻个身叹道。 江平闷闷的声音传来:“为了权势,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圣上以后还是不要那么太信任人。” “我也是,她也是。”江平的声音轻了许多,但依然清晰地传到刘隆的耳中。 刘隆翻身冲着江平的小榻,小声道:“我连你们都不相信,还能信任谁呢?” 江平闻言,心中一热 ,神思恍惚,半响才道:“睡觉睡觉,以后我替你看着。”说完这话,江平没有听到刘隆的回复,反而听到了刘隆睡着之后绵长的呼吸声。 江平的手蓦地攥紧被子,咬牙,低声道:“这个孽障……” 次日一早,晨光洒满大地。 刘隆看了一眼,念叨一句是个好天气。今日没有朝会,但是他要去上学。江平替他提着笔墨纸砚,宫女寺人簇拥着刘隆来到学堂。 迎面而来是一脸笑意的马融。马融出身扶风马氏,年过而立,美姿仪,从小就跟着大儒游学,身上有一股洒脱的气质。 马融拜见刘隆后,提到了王符,玩笑道:“昨日中贵人到臣家中,臣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还以为圣上有赏赐呢。没想到却是陛下召王兄弟奏对。” 刘隆坐下,笑道:“王符若有才,你为国荐贤,自然要赏。” 皇帝性格温和,马融等人也会说笑一两句,不过说完就立马回到正轨。 马融博闻强识,和许慎一样上课都不用教案,信手拈来。江平信不过,有次特意从蔡伦那里请来几个学问好的黄门,查验两人所讲是否有讹误。 马融和许慎说一个典故,他们记一个,一堂课上下来,众人在漱玉纸做的小册子上记满了笔记,回去一一翻书检验,竟然无一处漏误。 自此,宫中诸人皆服许马二人的学问。 崇德殿偏殿,年轻的王符惴惴不安,手脚无处安放。他老家是安定郡,临近羌胡,因是家中庶子,不得重视,才智又高,养成了耿介的性子。 听闻雒阳是天下人文渊薮之地,说不定能交上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与乡人不合的王符于是背着包袱来到雒阳。 果然,他在雒阳交到了一流的学者以及说得来的朋友,马融、张衡、崔瑗以及窦章。 诸羌叛乱,朝廷征伐不利,他的家乡深受其害。王符在与友人交流中对诸羌问题一抒胸臆,没想到竟然被马融转述给圣上,圣上又向陛下引荐了他。他至今仍是晕乎乎的。 昨天黄昏,好友马融领着宫中来的黄门侍郎敲开他家的门,传诏说,明日一早宫里来人接他去皇宫奏对诸羌策,请他做好准备。 才二十多岁的王符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小心谨慎地应了 。几位好友过来为他补充谋略,众人几乎一夜未睡。 “只管说,不要怕。”友人鼓励他。 门外传来脚步声,王符立马坐直身子,看见一位小黄门服饰的寺人过来,请他来到正殿。 王符按照昨天中贵人教导的规矩一一做了,又拜了陛下,才小心翼翼坐下来。 邓绥只在昨天听刘隆说了几句,以为是朝野遗贤,没想到却是一个年轻人,心中不免失落,但转念一想,班定远投笔从戎大概也是这个年纪,于是耐心问起王符。 王符一一答了。邓绥一边听一边思索,王符说的情况与边吏上书有些出入,但王符之言更让人信服。 大汉才建国八十多年,边郡官吏竟然已经废弛至此,对诸羌懦弱怯战,对百姓和夷狄则凌虐刻薄。邓绥闻言,忧心不已。 邓绥又问王符有何应对之策,王符的回答颇合她意。大约一个时辰后,王符才结束奏对离开皇宫。 出了宫门,王符还犹如在梦中,脚似乎踏在云端。好友驾车过来迎接,张衡将人拉到马车上,急道:“怎么样了?” 窦章也忙问:“陛下都问了什么?” 王符回过神,正要搓搓冰凉的手,就被崔瑗塞了汤婆子,对上二双焦急的眼睛,缓了缓道:“我觉得……还行。” 窦章道:“你们别急,让节信慢慢说。”节信是王符的字,几人当中就数王符的年纪最小,众人对这个有才气的年轻人颇为宽容和喜欢。 王符这才得了空,将在崇德殿的奏对一一说给众人。张衡沉吟半响,道:“诸羌问题一日不解决,我大汉一日就不得安宁。” 王符叹道:“羌胡掳掠,边郡凋敝,边民困苦,希望诸羌问题能早日解决。” 几人跟着王符回到他的居处。四人都是博学之士,又志趣相投,每次聚在一起讨论学问都忘却了时间。今天众人颇为兴奋,话题一打开就刹不住,于是都留在王符家中吃饭说话。 下午,宫中的黄门侍郎过来传旨,任命王符为郎。 黄门侍郎离开后,王符有些呆愣,不知道任己为郎是为何意。张衡劝道:“节信,不必忧虑,等季长回来,咱们再讨论如何行事。” 张衡做过主簿,有些理政经验,窦章和 崔瑗虽然学问不比张衡差,但两人现在都没有实职。窦章在东观校书,为了王符的事,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崔瑗则是白身。 邓绥见完王符,又派宫女去请邓骘兄弟过来。如今四兄弟守孝的事情,尘埃落定。邓绥虽有遗憾,但人的意愿不能勉强。 第80章 邓骘四兄弟拜过皇太后,均面有愧疚之色,邓绥见状心情好上一些,兄弟姊妹之间终究是有亲情的,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即便是至亲之人,也难免有分开独行的时候。 寒暄过后,邓绥问兄弟有何要求。邓骘等人皆说没有。又说了一会儿话,邓绥才道:“我要追封阿父为太傅。” 邓骘连忙推辞道:“我家已尊贵至极,陛下再加恩,恐怕有损圣明。” 邓绥摇头,道:“大兄,这次加封是圣上和我共同决定的,一来是酬谢兄弟们的勤勉恭谨,二来是崇褒阿父护羌之功。” 邓骘闻言心中一动,问道:“陛下,诸羌那边是有什么问题吗?” 邓绥叹道:“西边久战武功,兵连师疲,再拖下去恐怕不好。我想着依阿父先前行事,看是否有效果。降则恩养,叛则讨伐。” 邓骘听到这里,满面羞愧,道:“下臣无能,连累陛下日夜操劳,实在百死莫赎。” 邓绥闻言摇头道:“大兄莫要这么说。现在诸羌比前两年更胜,汉军节节败退,以致于羌人寇抄二辅。” 邓骘道:“我愧对阿父。” 邓绥的目光扫过兄弟,只见四人皆形容憔悴,道:“前事都过去了。阿母薨逝,兄弟姊妹们痛彻心扉,但若因此伤了身体根基,阿母在世定是不愿看到。” “兄长们和弟弟回去结庐守孝,不可刻薄己身,每日要读书修身。另外,咱们邓氏居雒阳日久,新野族人难免看顾不到。大兄回到家中,贤能的推荐给朝廷,不肖的小过督促其改过,若违法犯罪,不要顾念宗族之情,只管送到河南尹。这是害群之马,万不可包庇。” 几兄弟连忙打包票应下。邓绥又叮嘱道:“你们每月务必写信到京师,让我知道你们情形。阿父早逝,阿母又去,这世间只剩下我们这些血脉亲人,更要守望相助。兄长和弟弟有事不决,可遣使来京找我。我有事,亦不忘兄长和弟弟。” 邓骘等人闻言,十分感动。邓绥又说了为了皇帝选师傅和伴读的事情,言明也为邓氏子弟留了位置,只待他们服阙归来。 邓绥又赐邓氏兄弟和邓氏钱帛,但邓骘和邓氏坚决推辞。邓氏为新野君守孝,冒着极大的压力。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能因为一些小事耽误了。 邓骘兄弟护送新野君灵柩回乡。众人正观望朝堂之际,皇太后下诏选朝堂宿臣大儒为帝师,并选少年郎君入宫为皇帝伴读。 第36章 伴读101 皇帝选拔师傅和伴读的消息传播开来,大臣们和世家都沸腾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选拔,后面的学问可大着呢。 但凡你在皇帝面前留了名字,只要你能力不拉垮,这辈子你就等着飞黄腾达吧。每个当官的人都想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然而实际上,很多官吏一辈子说不定都没见过皇帝的面。 现在皇帝年幼,有着幼时的情谊,将来等皇帝亲政,基本上就是“平流进取,坐至三公”。再不济,将来若犯了错,看着以往的情分还能留个命在。 谁不心动?反正雒阳的世家们都狠狠心动了。 这事对于邓绥和刘隆而言,就是为自己拉拢盟友。多一个人成为皇帝的近侍,那么就多一个对皇帝忠心的家族。 皇帝年幼,现在利益与皇太后一体。至于将来皇帝元服后,刘隆会不会被这些人拉拢走,邓绥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她对刘隆颇有信心。六岁就知道“千金买骨”的人,怎么会受人控制?这些家族反而要担心隆儿利用他们哩。 邓绥常读《汉书》,对老刘家的薄情和过河拆桥深有感触。不知道隆儿会不会遗传到老刘家的这些秉性,邓绥心道。 “家世固然重要,但人品不行不能选。”刘隆对母后提了伴读的要求,道:“南匈奴单于檀的儿子过来当侍子,那就过来当伴读嘛。” 邓绥一面听,一面思索道:“可。既然这样,圣上周围的守卫就要增加了。” 刘隆点头道:“但凭母后吩咐。” 邓绥做主选了六位老成持重的宿臣大儒为帝师。但选伴读一事,邓绥咨询了刘隆的意见。 知道刘隆的要求后,邓绥开始频繁召见宗亲、诸侯以及世家子弟。同时,雒阳城中的“神童”和“孝子顺孙”如雨后春笋一样涌向出来。 席卷雒阳城的“伴读101选拔赛”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才最终确定了名单。而邓绥对凉州官吏的调整在选伴读这件事的衬托下黯然失色,以至于没有多朝臣关注或者说关心。 王符干了一个月郎中后,被邓绥认可,诏为谒者,派去凉州寻访民间疾苦,抑制豪右,以及监察地方官吏是否守法。 邓绥又调郎中 虞诩担任武都郡下辨县县令。虞诩在是否放弃凉州的朝廷争论上,与大将军邓骘针锋相对,因而屡次受到邓氏一系的中伤,一直没有得到升迁。 虞诩对于皇太后的诏令欣然领命。他慷慨有志气,看见国家被外夷凌欺,早就想出去做一番事业,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美中不足的是,庞参竟然被调任为汉阳太守。庞参就是当初在邓骘背后鼓动邓骘放弃凉州的罪魁祸首,没想到这人竟然被派到凉州的汉阳郡担任太守,真是……冤孽。 虞诩倒要看看这位弃凉派在看到凉州生民煎熬的情形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说不定会被羌人吓破胆子,更加坚定放弃凉州的想法呢?虞诩是从心里看不上这些目光短浅的人。 第81章 王符、虞诩和庞参三人几乎同时任命,且人都在雒阳,但他们是分别前往凉州。 王符是主监察的官吏,他不愿意和凉州官员近距离接触,就避开了虞诩和庞参。虞诩和庞参有过节,也没想过一起走。于是,三人各走各的。 除了凉州,邓绥如她所言择选谒者,前往幽州、冀州、益州、扬州、交州、荆州等一代巡境抚民,听夷狄疾苦,去刻薄寡恩之吏。 听到这些人事任命,刘隆十分遗憾他对东汉历史不了解,不知道哪些人曾在历史留名,只能观其后效。做的好升官,做不好黜落。 现在有母后支撑国家,刘隆不用怎么操心,他要操心的是他的功课。如今新添了老师和同学,学习规划都做了调整,不知道效果如何。 不过让刘隆开心的是,母后说了,若是不喜欢哪个老师或者伴读,可以直接替换掉,重新再选。 不过,应该没有人故意惹他不喜吧。 昨日,刘隆拿到他最关心的伴读名单,伴读一共有六人:河间王子刘翼、南单于子兜楼储、真定郭氏郭盛、南阳阴氏阴泰、安定梁氏梁不疑、扶风耿氏耿晔。 江平从蔡伦那里打听过伴读的事情,一看名单,顿时脸上露出忧虑之色:“圣上,他们都比你大,最小的十岁,会不会欺负你啊?” 刘隆听到这里,惊讶地睁大眼睛,道:“朕可是皇上。” 江平指着兜楼储的名字,皱眉道:“还有一个匈奴人,我听说匈奴人杀人如麻,会吃人肉。他老子 被汉军打得丢盔弃甲,这儿子要是想为老子报仇怎么办?” 刘隆笑江平是杞人忧天:“他现在是质子,四周都是咱们的人,兜楼储一定老老实实的。不过,不知道他汉话说得怎么样?” 江平想了半天,还是不放心让一个匈奴人离皇帝这么近,遂道:“尚方令那边有许多勇武的寺人,我请尚方令调过来几个。” 刘隆道:“如今宫里的事务都是大长秋管,你想要就得去找大长秋。”如今宫中无后,邓绥忙于朝政,这宫中的上上下下都是大长秋郑众在管理。 “在其位,谋其政。”刘隆又补充了句。江平点头应下,立马起身去找郑众。郑众听了江平的来意,将早选拔好的寺人送来。 江平走后,刘隆翻看名单后面的详单,每张都详细记录伴读的家庭情况。 河间王子刘翼,是汉章帝的孙子,他父亲和先帝是兄弟,刘隆要喊刘翼堂兄。听说刘翼美姿仪又好学,所以母后选他当自己的伴读。 郭盛,出自“樊郭阴马”的郭氏,郭氏这些年远离权势,但姻亲遍布,在朝堂之上还有一定的影响力。郭盛的母亲出自樊氏。 阴泰,出自“樊郭阴马”的阴氏,母亲是皇太后的妹妹邓容。 梁不疑,出自安定梁氏,开国元勋,祖父与先帝的母亲是兄妹,父亲是梁商。 耿晔,出自扶风耿氏,开国元勋,扶风耿氏,世出武将。耿晔的族伯就是辽东太守耿夔。耿夔今年在追击南匈奴时,由于没有追击到低,被贬为云中太守。 刘隆的伴读除了兜楼储和刘翼外,其他人都是东汉的勋贵,宗族子弟姻亲故旧遍布朝堂。 看完详单,刘隆长舒一口气,未来任重而道远。有人曾说,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是贵族政治,而这种情况的发端在东汉。 西汉时,开国君臣皆是布衣将相。到了东汉,开国君臣变成世家豪族。东汉灭亡,这些豪族纷纷形成割据势力,角逐天下。 魏晋制定的九品中正制将选官与门第结合起来,世家大族子弟平流进取,三十岁就可以坐到宰相。 隋文帝开设科举,让寒门看到了曙光,唐太宗和武则天进一步完善科举抑制世家。到了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宋朝,那些世家大族在政治上终于再也看不到了踪影,科 举成为读书人入仕的正途。 刘隆将名单放下,往后一倒,这开局太难了。世家大族是东汉得以建立的重要原因,也是东汉灭亡的重要原因。 刘隆是在新时代长大的好青年,他与生活在大汉土地上的百姓深深共情,注定了与那些世家大族走不到一起。 开局太难了! 刘隆睡觉之前忧心忡忡,睡醒之后想开了。历史大势浩浩汤汤,他能做一点就是一点。或许作为皇帝能做的这一点,对当时的百姓而言却是极为巨大的改变。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隆来到学堂。刚踏进宫殿,他就看见门口的六个少年。六人分作四堆,独自一人的胡人少年、美貌少年、以及两两一起的另外四人。 这六人见到刘隆前来,纷纷上前拜见,又一一报了名字。 刘隆颔首,道:“进去吧。”这六人簇拥着刘隆进了宫殿。 伴读的年龄多在十到十三岁之间,年龄比刘隆大,个头也都高上刘隆许多,尤其是兜楼储和耿晔。 刘隆坐在前排最中间,左右分别是刘翼和阴泰。兜楼储自动走到后排靠墙的位置,从里往外依次是耿晔和郭盛。 才坐定没多久,马融就过来上课了。邓绥为刘隆选了六位师傅,但这里面的五位都不是正课的师傅,每人每隔五天上一次课,讲的类似于专题课。 剩下的那位师傅是学识渊博的窦章,他和马融许慎一样负责给陛下讲解五经。 马融出自扶风马氏,是伏波将军马援的从孙。窦章出自扶风窦氏,与章帝的窦皇后是同族。 第82章 马融扫了一眼下面的学员,顿时感到头疼起来。 皇太后突发奇想要为圣上找伴读。他家族的人闻讯推了几个孩子出来,让他找圣上说情,甚至还给他下了死命令,说至少得选上一个。 马融当场就拒绝了,明确告知这些人马家有他当圣上师傅,陛下根本不会再考虑马家的孩子当伴读。 族人不信,上蹿下跳一个月,结果什么也没捞着。马融熟读经史,一看皇太后这架势就知道她在拉拢朝臣权贵。邓氏回乡守孝,皇太后得力的臂膀暂时少了一个,不得不考虑拉拢其他人。 伴读的资质不是首先考虑的,放在首位的是家世。果然不出 他所料,这伴读的人选除了宗亲和外夷,其他人选背后几乎都代表着两三重势力。 先不提学生背后复杂的势力,只说每个学生的学习进度就让马融头疼不已,尤其是那个连汉话都说不全的兜楼储。 马融先根据刘隆的进度,把课讲了。讲完,他发了一张试卷,考查学生的知识范围。 刘隆拿到试卷,扫了一眼,然后低头做起来。 马融在室内走动巡视,看到梁不疑和刘翼的试卷连连点头,路过阴泰和郭盛时眉头微微皱起,走到耿晔面前眉毛都拧成毛毛虫,最后到兜楼储案前时,他伸手将兜楼储的试卷调转过来。 兜楼储的试卷拿翻了! 连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兜楼储浑身烧起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传来不知是谁的窃笑声。 马融轻咳一声,坐下,取过兜楼储的笔在试卷下写下“兜楼储”三个字,然而冲兜楼储微笑,低声道:“这是你的名字。” 马融起身又开始巡视,半个时辰后,收了卷子,宣布下课,然后就离开了。 阴泰起身来到刘隆的身边,行完礼,问道:“圣上,我们每日都要考试吗?”听到考试,其他踌躇的几人也纷纷围过来。 阴泰十分自得自己提起的话题,以考试打开话题,不仅不突兀,还能迅速拉进和圣上的距离。 刘隆抬头,只见几个少年围在案边,仰得脖子看人不舒服,遂道:“你们都坐下。” “谢圣上。”几人连忙围坐在刘隆身边,有意无意地把兜楼储挤在外面。 刘隆见状,对阴泰和刘翼说道:“表兄堂兄,你们往外挪一挪,给兜楼储空个位置。从今往后,咱们要一起读书习字。” 被叫表兄的阴泰一面往外挪位置,一面笑道:“不敢当圣上一声表兄。”刘翼也道君臣有别。 刘隆见兜楼储坐下来,冲他点了下头,再看向众人道:“咱们一起进学,不必多礼。马师傅和许师傅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讲课很有意思,不经常考试,但布置作业。” 阴泰哀嚎一声,倒在郭盛的身上,道:“还有作业。” 郭盛抿着嘴问:“作业多吗?” 刘隆肯定地点点头,道:“他们会在课上提问,看你回答的情况 就能判断你学没学。” 郭盛闻言也哀嚎不已。他和阴泰其实都不想来,但他们的父母都积极地很。族中比他们聪明好学的人有很多,但偏偏他俩被选中了。 邓绥深藏功与名。刘隆年幼,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大部分是一团孩子气,邓绥只好将年龄拔高,选一些懂事的少年。 但这些少年的学习进度比刘隆快,因此邓绥选了两个学渣,以免刘隆学业落后,打击了积极性。 梁不疑问:“还有个窦师傅,听说也是大儒。”梁不疑喜好经学,手不释卷,如今能跟着大儒学习,心中十分高兴。 刘隆道:“朕未上过他的课。” 刘翼道:“我听闻,这几位师傅都是极好的朋友。” 阴泰惊呼道:“那岂不是一份作业不能交两次了?” 阴泰说完,看见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疑惑道:“你们都没这样做过?随便改一改,就可以当成一份新的作业。” 刘隆听到这熟悉的操作,不禁笑起来。 郭盛给了阴泰一个肘击,提醒道:“别乱说话,小心师傅罚你写大字。” 刘翼疑惑:“罚写大字?这不是三五岁时老师的惩罚手段吗?” 一直没说话的耿晔突然插嘴道:“不是啊,前几天我就被罚了大字。” 梁不疑道:“我前些天因为背错一个字,罚了抄书,一整本书,手都要抄断了。” 刘隆神情愉悦地听着众人说话,目光落到局促不安想要说话但一直插不上嘴的兜楼储身上,问道:“兜楼储,你想说什么?” 众人听到刘隆发话都听了下来,看向兜楼储。兜楼储紧张道:“圣上,我……我可以……不交作业吗?我不识字。” 众人:…… 刘隆道:“兜楼储,你不必担心,师傅们会因材施教。除了文化课,我们还有骑射课。朕听闻南匈奴人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想必你的骑射不错。” 考虑到兜楼储的汉话水平,刘隆说得很慢。兜楼储听到骑射,眼睛瞬间亮起来,拍着胸脯道:“我骑射可好啦。” 耿晔闻言不服气道:“我也从小开始学骑马,骑射也很好。” 阴泰起哄道:“到时候你们试试,我听说耿晔 你族伯把南匈奴打败了,你俩再比划比划,我们到时看看谁最厉害。” 耿晔挺了挺胸脯,看了眼兜楼储,兜楼储面红耳赤,手脚难安。 第83章 刘隆道:“南单于迷途知返重新归汉,守卫大汉边疆,仍是大汉诸侯王。单于与耿太守乃是同僚,又同为大汉子民。兜楼储和耿晔,你们以后切磋可以,但不可轻贱对方。” 耿晔和兜楼储道:“遵命,圣上。” 阴泰闻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道:“我心直口快,不是那个意思。” 刘隆道:“以后不要说这些惹人误会的话了。”阴泰连忙应了。 刘翼见气氛冷淡了许多,于是说起试卷的内容,询问他人做的怎么样。梁不疑自信满满地和刘翼对答案,刘隆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其他人完全不想现在对答案。 几人正说着话,许慎过来上课,众人散了回到自己的位上。 吃完午饭,众人跟着虎贲中郎将去校场学习骑射。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午后阳光明媚,天气暖和。 刘隆人小筋骨柔弱,骑射师傅只教了他如何射箭,耿晔和兜楼储骑射根本不用教,而其他人则被将士训练地精疲力尽。 阴泰心中被选上的自得和兴奋被后悔代替,这伴读是真学真练啊。阴泰还以为是替陛下挨手板而已,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要学习啊。 未时末,骑射课结束了,耿晔和兜楼储似乎还有余力,刘隆运动量少,但其他人都累坏了。 刘隆回到崇德殿前殿,先把今日的课业做完,然后去了后殿。母后召见大臣时,他就坐在一边旁听;母后伏案处理公务时,他就在旁边温书。 今日是刘隆第一天见新同学,邓绥见他回来,问了他在学堂的情况。刘隆一一答了,笑道:“多几个人一起学习,倒是挺有意思的。表兄和郭盛活泼,堂兄和梁不疑好学,耿晔和兜楼储擅骑射,学堂里比往日要热闹许多。” 邓绥笑道:“阴泰那小儿素来调皮,又被妹妹娇惯坏了。他若扰乱课堂,我把他撵回家。” 刘隆笑起来道:“不至于,不至于。” 邓绥又提醒他道:“兜楼储是匈奴侍子,不要过分看重他而忽视他人,免得伤了诸侯大臣的心。”刘隆点头:“我心里记着呢 。” 临近年终,朝廷的赋税户册汇总已经做好。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从年初的两线开战、到六州蝗灾,再到益州地震……东汉像渡劫似的又渡过了一年。 邓绥把赋税册子递给刘隆让他看。刘隆先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数字,惊呼道:“今年的收入竟然比去年还多。” 邓绥笑着给他解释道:“今年水旱比去年少一些,蝗虫虽然造成一些损失,但应对得当,没对秋收造成太大的损害。少府在各地经商的收入逐年增加,因此看起来比去年还多。” 刘隆十分欣慰,但凡老天给了好脸,百姓的生活就能好上很多。 “我不求明年能风调雨顺,但求比今年好上一些。”刘隆祈祷道。 邓绥附和道:“一定会好的。” 但是,母子俩的期望并没有被上天听到。 新年的正月里,雒阳发生日食,众人皆恐。又有郡国传来急报,有十郡发生地震,而且是强地震,似乎在验证日食这个不祥之兆。 刘隆不畏惧日食,但朝臣们畏惧。日食在他们看来,是比水旱更严重的灾异,即使皇太后不喜言灾异,大臣们依然上书皇太后,请下罪己诏。 邓绥不愿意下罪己诏,皇帝年幼,现在执政的是她自己。若下了罪己诏,岂不是给这些大臣把柄? 于是,从刘隆即位之日起就开始录尚书事的太尉张禹被推了出来,步入同僚徐防等人的后尘,因灾异免职。光禄勋李脩接替太尉一职,但并未加封录尚书事。 张禹品性忠厚清廉,任职期间处理政务勤勉,做事恪尽职守,虽无大功,亦无大过。 张禹听到诏令之后,叹息一口声,这两年他身子一直不好,虽然想等到圣上亲政,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前上了几封请求回乡的奏表都被驳回,继续担任太尉。 张禹现在却被皇太后下诏因灾异免职,心中五味杂陈,在离开之前他请求见皇帝一面,虽然可能知道这个请求会被拒绝,但他依然请求了。 出于张禹的意料,皇太后邓绥答应了他的请求。 第37章 先零寇河内 张禹拜见皇帝后,君臣相对无言,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 张禹主持了小皇帝的即位礼,看着他从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长成彬彬有礼的小小孩童。刘隆完全符合张禹对圣君的期望,聪颖好学,心怀百姓,柔中有刚。 大汉的曙光或许就在眼前,但是他却看不到了。 刘隆知道张禹被罢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日食地震,还因为他是托孤重臣,位高德隆。 母后在邓氏回乡守孝后,失去了最信任的力量,现在这些围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 前朝有辅政大臣辅佐汉昭帝。现在国家内忧外患,邓绥想要做出一番成效,不免伤害某些团体的利益,怕他们狗急跳墙联合辅政大臣取代自己的位置。 两重原因相和,张禹被罢免,理所当然。 如果让年幼的刘隆选择是让大臣代执朝政,还是让母后临朝称制度,刘隆肯定会选择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母后。 话虽这么说,刘隆看到这位在宫中住了五六年的大臣鬓发苍苍,无故被免,心中难免生出心虚和愧疚来。 第84章 “老臣老矣,此次拜别圣上,恐怕日后难以再见天颜。”张禹又行了一礼,道:“老臣惟愿圣上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隆见此,连忙起身,扶起张禹,道:“张公……不必多礼。朕冲幼即位,多赖张公字育,朕愿张公师得延年身体无恙。” 张禹闻言,心中一酸,作揖道:“老臣去了,圣上日后多加餐饭。”刘隆颔首,目送张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宫门里。 刘隆转到内室,将头上的冕旒取下,交给江平。张禹求见告别,刘隆换上帝王的冠冕。 江平把冕旒收起来,问道:“圣上,既然舍不得张公,为何不向陛下求情留下张公,三公有三个呢?” 刘隆听到“三公有三个”几字噗嗤笑出声,摇头道:“张公非走不可。”江平闻言满脸疑惑,不明白个中缘由。 刘隆给他稍稍解释,江平听完更加疑惑不解,张禹的立场和陛下不同,圣上不应该拉拢吗?为什么他的态度反而是赞同的呢? 虽然刘隆没有明说他的立场,但江平凭借对刘隆的理解自 然十分清楚。 刘隆给江平讲完,就趴在桌案上,抬眼说了一句:“你觉得你和张公谁更忠于我?” “当然是我啦。”江平不假思索道。 刘隆坐直身子,嘴角弯起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自古帝王遗命托孤,托孤皇后要多于托孤大臣,虽然托孤皇后可能有外戚做大的遗祸,但托孤大臣很可能自己的子嗣会被废。 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唐高宗托孤武则天、宋真宗托孤刘娥。 对于帝王而言,外戚和宦官都是自己人,托孤大臣是外人。 外戚和宦官相互制衡,大臣又看不上外戚和宦官,这样一来还有比托孤皇后更适合的人选吗? 当然托孤这事上也有玩脱了的皇帝,比如连国号都被改了的某。假若唐高宗再选一次托孤对象,估计他还会选武则天,毕竟李唐又复国了,后世皇帝都是他的子孙后代。 江平似懂非懂,刘隆笑道:“活得久就见得多。”江平听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这个大人说这话,既好气又好笑。 “正月里天气冷,等天气暖和,圣上要开始学习骑马了。”江平想起另外一件事念叨道:“常说人高马大,圣上人小要骑个大马,那多危险啊!” 还未等江平建议说过几年再学,刘隆就脱口而出道:“不骑马难道骑驴?” 江平听了,直接被气笑了。他脑袋里浮现了圣上骑驴的场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绝倒在榻上。 这笑声直接引来侯在外面的几位宫女寺人,众人看了殿内的场景,圣上端坐,江黄门笑得眼泪飙飞。 “不用管他,虫爬到他的痒痒肉上了。”刘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众人纷纷信了,心中纳罕,什么样的虫能让一向严苛的江黄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隆挥手让这些人散去。江平终于平复下来,拿出帕子擦了眼泪,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眼刘隆转身出去了。 外面冷风一吹,他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然而又不着边际地浮现出一个场景:一身布衣的他牵着一头驴,驴身上驮着咬麦芽糖的外甥。江平想到此处,心中暖洋洋的。 张禹离开了,大汉的朝廷继续运转,没有因为一个人而停下来。 十个郡国发生地震,邓绥立刻派人带着粮食和医者去赈灾。 因为灾害频发,大汉的君臣竟然弄出了一套较为完善的救灾流程。灾害刚发生时,当地官吏组织人员救助,同时开仓放粮,本地豪族也要开设粥棚,辅助救灾。 驻守州部的刺史得知灾情后,即刻前来灾区巡视,若官吏或豪族救灾不利,可以直接下狱。 消息传到朝廷,朝廷派谒者或者高级官吏带粮过来赈灾,组织百姓重建家园,根据受灾情况,上书朝廷请求蠲免田租和赋税。谒者或高级官吏也有监察官吏、刺史和豪族的权利。 前些年,受灾地区不少豪族因为刻剥乡里,掠卖良人,被流放或砍头。震慑之下,大部分豪族都跟着救灾。 正月里,学堂的院子里放着两坛盛开的迎春花,浅褐色的枝条上缀满了一朵朵精致的鹅黄色花朵,枝条层层叠叠,花若繁星。 刘隆和小伙伴们在学堂里听窦章讲课。去年腊月,天气渐冷,又临近年关,众人只上了半个月的课,就放了假。 在此期间,学习进度落后的人疯狂补课,尤其是兜楼储。宫里还特意安排了一个黄门教他写字说话。 窦章也是博学多才之人,只不过他的课相比于马融和许慎略枯燥些。许慎给刘隆开蒙,他为了让小小年纪的刘隆学下去,花了不少功夫在让课程变得更加有趣上,也因此形成了习惯。 马融本是博学风趣的人,课讲得也生动。窦章嘛,学问做得好,但不一定讲课讲得好。 众人正听着课,突然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跑来,先对窦章行了一礼,语速急切道:“陛下有事请圣上过去。” 刘隆忙起身,冲窦章点头,带人跟着小黄门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同学。 “发生什么事了?”刘隆一面走,一面问。 小黄门挥袖擦汗,心有余悸道:“禀圣上,先零羌打到河内郡了!陛下请你和重臣一起商议事情。” 第85章 刘隆闻言,脚步一顿,大吃一惊,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河内郡在雒阳西北,黄河北岸,离雒阳极近。 刘隆抿着嘴,三步并做一步,朝崇德殿赶去。江平一脸忧虑地跟在刘隆身后。 刘隆到崇德殿时,大臣还未 到,只有母后一人。他急问:“先零羌真的打到河内?” 邓绥一脸凝重地点点头,刘隆的眉头紧紧皱起,坐在母后身边,安静地等待大臣过来。 不多时,三公九卿、御史中丞、尚书令和司隶校尉等等重臣都过来了。众人拜过后,开始商讨事情。 先零羌劫掠河东郡,突然又转到河内郡,不说邓绥和刘隆,就是公卿大臣都震惊不已。 新任太尉李脩问:“尚书令,这是先零羌的主力还是偶然劫掠的小队骑兵?若是先零羌的主力朝廷不会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众人闻言细思其中道理,心中的焦虑稍解。 尚书令道:“太守只说是见到羌人骑兵,数量不少,河内郡被掳走不少百姓和钱帛,士民争相南渡黄河。” 司徒夏勤恨道:“河东和和河内难道就没有人阻挡羌人吗?” 司空张敏道:“羌人骑兵来去如风,兵壮马肥,郡国兵根本挡不住。” 先零羌在与汉军的战役中屡战屡胜,势力大增,首领滇灵甚至在北地建立了政权,自称天子。 先零羌是西羌的一种,西羌多居住在陇西郡、汉阳郡、金城郡乃是塞外。除了西羌,大汉有一些居住在上郡和西河郡的东羌。 西羌谋反,东羌臣服大汉。若先零羌北上连接东羌,那么大汉的边境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光禄勋道:“为今之计,要谨防先零羌渡河入侵雒阳。下臣提议,请陛下派兵在孟津防守。” 孟津在雒阳之北,北临黄河。津,渡口也。黄河出陕,河水湍急,至孟津处河面宽阔,河流转缓,它是一处重要的渡口。 邓绥听完光禄勋的话,道:“可。派北军中候朱宠率领五营兵,屯守孟津。” 朱宠被邓骘征辟,入了大将军幕府。邓骘回乡守孝,朱宠从颍川太守调进雒阳,担任北军中候,监掌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等五营兵士。 先零羌此次寇河内,几乎把朝臣吓破了胆子。在布置好雒阳的守卫后,大臣纷纷讨论起之后的防守。 “中原诸郡国几十年未闻干戈,对上先零羌自然不是对手。” “是呀是呀,郡国的反应太慢了。” “先零羌是骑 马,两条腿怎么追上四条腿的?” …… 讨论一上午,大臣建议在魏郡、赵国、常山、中山一代修建坞候抵御先零羌。邓绥同意,并下了诏书。 众人散去,离去之后脸上依然带着惧怕之色,屋内只剩下刘隆和邓绥。 刘隆抿嘴,心脏疼得厉害,眼睛氤氲着雾气,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刘隆抬头看去,只见邓绥对他道:“隆儿不怕,有我呢。” 刘隆的头垂下来,道:“我知道。我不怕。但是我有母后,那些百姓呢?” 那些百姓的守护者应该是他这个皇帝呀!刘隆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天灾,他干不过;外夷,他也干不过。 邓绥闻言心中一酸,外夷打到京师门口闻所未闻,若非有黄河天险,他们说不得要来雒阳劫掠一番。 刘隆突然出声:“母后,咱们发求贤令吧。”大汉在抵御夷狄的战争中屡次失利,除了国库空虚不能长耗,还有将帅缺乏的原因。 邓绥道:“我下诏令三公九卿、校尉举明晓排兵布阵能担当将帅的人。” 刘隆摇摇头,道:“母后,不用举荐。这些人举荐来的人都是他们的子孙姻亲。诸羌与我大汉交战多年,若有才华早被征辟了,怎么还能等到这个时候?” 邓绥问道:“隆儿的意思是?” 刘隆深吸一口气道:“不用征辟,凡有膂力或善骑射或懂武艺或识兵法者,只要符合要求,不论出身背景,不拘人数,皆令郡国送到京师,京师再进行考核,若合格则授予官职。” “军中将士若符合要求,也可以授予官职。” 邓绥闻言沉思半响,深吸一口气道:“好。士族无人,求助朝野遗贤。此时不做这事,更待何时。” 刘隆听了,心中一松,随后脸露苦涩道:“我观公卿大臣皆怯战,只怕他们会一退再退。” 现在东汉在对诸羌的战斗中采取了消极的抵御策略,任凭诸羌骑兵在中原大地肆虐。 邓绥道:“有我在。” 说完话,刘隆继续回到学堂上学,刚进门就被伴读围着行礼,话里话外都在问先零羌的情况。显然,他们也得知了先零羌寇河内郡一事 。 刘隆故作轻松,笑道:“朝廷已经查清楚了,那些羌人只不过是小股的遗寇,侥幸绕过关防,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落入法网。”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只不过有一两人心中仍带疑惑。 这些伴读五日一回家,其他时间都住在宫中。上课的时候,大家一起上课;课后,或回到宫殿温习功课,或与其他人一起玩,都不大受拘束。 耿晔挥挥拳头道:“我长大了要当大将军,把这些寇边的人都赶出去。” 第86章 阴泰后怕似的拍拍自己的胸口,以开玩笑的口吻道:“先零羌要是主力寇掠河内郡,我就考虑着往兖州青州去了。” 听到这话,耿晔和刘翼等人面露不赞同之色,说好听些是“去”,说不好听些就是“逃跑”。 刘隆听了,目光扫过几人,说道:“若真到那么一日,唯有君王死社稷。” 耿晔诧异地看向这位年幼的皇帝,久久不能回神,连一直没说话的兜楼储也震撼不已。 刘隆说完,径直走进教室,翻开书册,开始温书准备接下来的功课。 六人回过神来,也忙回到座位上,但目光皆不自觉地落到那个小小的皇帝身上。 相处久了,皇帝的聪慧不断刷新他们的认知,让他们知道有些六七岁的孩童不是像他们的弟弟那样一天到晚只想着吃喝玩乐。 纵然,师傅们没有公布过皇帝的成绩,但看到皇帝在课堂上的表现,也知道他对经书的理解只比梁不疑刘翼差些。刘翼和梁不疑也是因着年龄的优势,才比五六岁的皇帝好上一些。 刘隆不知道他的一句话对其他人造成了什么样的震撼,反正这也是刘隆的心里话,大汉他在手里亡了,他不愿苟且偷生,来个什么乐不思蜀。 刘隆神色如常地上完课,和几位小伙伴告别,明日是学堂的休息日,这些伴读家里派人过来接他们。便是过来做侍子的兜楼储也被族人接走,回到大鸿胪寺居住。 自刘隆出生起,江平就与刘隆形影不离。如今听到刘隆的那句“君王死社稷”,心中又胀又痛又酸。 “若将……我会一直追随圣上的。”江平将刘隆看作自己的生命一般,若刘隆去了,他怕也不愿苟活。 刘隆抬头,安 慰道:“大汉国祚绵长,朕是天子自然长命百岁,我一出生咱们就在一起了,以后咱们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呢。倒是你要保养好身体,千万别走到我前头。” 江平听到刘隆宽慰的话,脸上挂起笑容,认真道:“陛下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宫女寺人簇拥着刘隆回到崇德殿,刚踏进宫门,就看到陆离过来行礼,道:“陛下请圣上过去。” 刘隆点头,径直地往前走,来到后殿。走进门一看,就见邓绥笑着冲他招手。刘隆跑过去,问道:“母后,朝堂上有什么事情吗?” 邓绥摇摇头,揉着刘隆的头,叹息道:“我儿长大了。” 早有人宫女将刘隆在学堂说的话传来,邓绥听后极为震撼,也更坚定内心的想法。 随着和诸羌交手越来越多,以及派往各地的谒者,邓绥对大汉的吏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万万没想到大汉才建国八十多年,还未有文景、昭宣那样的治世,吏治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邓绥之前将汉军的战败归为军备废弛,士兵未闻干戈,但是如今她知道了,不仅是武备废弛,边郡吏治更是糜烂不堪。 边郡官吏不仅畏葸不前,贪生怕死,怯懦如鸡,还借机生事,搜刮百姓,掠良为奴。 刘隆的年纪太小,邓绥不欲让这些事情让他伤了心神,就让他在旁边写作业,自己则处理政务,也正好将皇帝想的那个决策完善。 若是邓骘和邓悝两位兄长在,也有个商议的人。邓绥信任的将领被派出去屯守孟津,至于其他人她不信任。 武将的职位就这么多,多一个寒门占据,高门就少一人填充。他们怎么会同意呢? 想毕,邓绥给邓骘和邓悝兄弟写了信,令他们设计一些考核的内容。 傍晚,两人又一起用了饭。邓绥还考较了刘隆的功课,刘隆的回答皆中邓绥的意。 邓绥笑道:“你的那几个师傅把你教得不错。” 刘隆闻言笑起来,这文绉绉的东西搁在前世他肯定不乐意学,但许慎和马融讲得太有意思,以至于吸引他继续学下去。 邓绥想了想,道:“五经虽好,但隆儿是皇帝,不是儒生,与他们不同。过几日,我把你几位师傅叫来商议一 下,给你开几门诸子百家的著作。”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1 这是邓绥在《汉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出自宣帝之口。孝章帝去得早,先帝是摸索着渐渐成为帝王的,隆儿更是在襁褓之中只见了先帝一面。 邓绥自己以母后身份临朝执政,终究与皇帝不同。她没有信心能教出一位像汉文帝的明君,只能追寻前人的踪迹,尽可能给刘隆提供充裕的条件。 邓绥忘记了,历史上的明君几乎都不是被教出来的? 汉文帝是高祖不得宠的庶子,八岁就藩,二十三岁被迎回来当皇帝。说出汉家制度的汉宣帝生长在市井之中。 刘隆对母后有着谜一般的信任,闻言,也不反对,反而极为赞同道:“诸子百家,务为治也。他们都是治理国家的手段,多看看总不会有错的,还是母后考虑周全。” 邓绥听了刘隆这话,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二人又说了会话,暮色四合,殿内点起灯,暖橘的光芒将宫殿温暖了一遍。邓绥让刘隆回去睡了,自己则挑灯继续处理政务。 她又拿起谒者王符送来的奏表,在邓绥看来,厚厚的奏表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边民的血泪。 看完王符的奏表,邓绥又看了在益州巡视谒者的奏表,上面上奏了不少官吏豪族欺凌百姓的事情。 第87章 邓绥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压在心中,缓了缓,继续看下去。陆离过来催了又催,直到三更天,邓绥才睡下。 陆离一边铺床,一边道:“陛下常劝圣上要爱惜身体,你却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邓绥用带着疲惫的声音回道:“不处理完,我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陆离欲言又止,不忍心打扰皇太后难得的休息时间,放下帘子,叮嘱道:“陛下好生睡觉,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 次日要开大朝会,陆离算着时间叫醒邓绥。待邓绥准备得差不多了,刘隆带人过来,在正厅等她。举办大朝会的德阳殿就在崇德殿旁边。 春寒料峭,邓绥和刘隆刚出门,就被寒风吹着打了个寒颤。 然而寒风再冷,也没有今日大朝会上公卿大臣提出的建议让二人心冷。 第38章 边郡 邓绥和刘隆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的臣子如跳梁小丑一般,为将边郡内移到什么地方而争论不休。 说是边郡内移,其实就是一厢情愿地割地求和。 有大臣道:“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和上郡等六郡,地广人稀,水旱蝗频发,每年都要输粮救助。现如今朝廷又调兵遣将守卫此地,谷粮耗费数十亿钱,兵连师老,将士思归……” 又有大臣接着道:“三辅之地土地肥沃,人也少,不若迁六郡之民入二辅。二辅既充,有民耕地纺织,又有兵抵御羌人,两全其美。” 一大臣道:“朝廷久战无功,不若休兵退守,休养生息,以待来日粮谷丰收,兵强马壮,就可与羌人毕其功于一役。” 刘隆的记忆很好,他将建议放弃边土的人都记在心里,回去就把这些人写到屏风上。 这些大放厥词要放弃边郡的人多有亲故在边郡担任太守令长,如今河内被劫掠,那么毗邻前线的边郡就危在旦夕。 朝堂之上也有人反对的。羌人并不会因为大汉后退就满足,若没有边郡屏障,二辅地区将成为直面羌人的前线。 朝中不少大臣的老家就在二辅地区,比如扶风窦氏以及扶风耿氏。 朝堂之上乱糟糟的,众人吵作一团,若非坐着,说不定还会拿着笏板互殴。 刘隆和邓绥均不发一语,冷冷地看着殿下的臣子。 大臣吵得忘乎所以,等把口里心里的想法都倾倒出来后,心中大为畅快,正要得意一二,抬头却看到皇帝与皇太后面色阴沉如水,冷冰冰地看着他们这些人,顿时心中一寒,闭上嘴巴,不敢再说话。 德阳殿的争吵声先是降低,尔后蓦地停止。众人都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各个屏息凝神,心中惴惴不安。 邓绥眉眼冷凝,厉声道:“先零羌合纵连横,扫涤并、凉,内犯司隶,东寇赵、魏,西钞蜀、汉,五州残破。1诸位公卿不思救民御敌之策,反而在朝堂上议论放弃边郡。朕不知诸卿究竟是何意?” 刘隆接道:“前者罢西域都护,今者又议抛弃边郡,是不是以后还要放弃二辅、雒阳?祖宗开疆拓土,将士视死如归,方有今日之江山社稷。” “ 诸位公卿端坐内郡,陶陶闲澹。边境百姓却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日夜翘首期盼有人相救,公卿却认为费烦想要弃他们于不顾。” “痛不着身言忍之,钱不出家言与之。2羌人□□的是大汉子民,劫掠的是大汉财富。诸位身为大汉之臣,食大汉之禄,不言忠君体国之事,不思前人开疆拓土之难,反而割地以和,自弱强敌,是何人哉!” 听这些大臣狺狺狂吠,刘隆早就被气炸了,真是刀子不割到自己身上不心疼,升官的时候跑得飞快,敌人来了又跑得飞快。不顶事,不抗是,那养着这些人有何用处? 公卿大臣接连被皇太后和皇帝骂,个个缩手畏脚不敢再说话。大朝会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散了。 刘隆气呼呼地和邓绥一道回到了崇德殿。回到殿内,两人坐下。邓绥让人给刘隆倒了一杯蜜水,道:“隆儿,你今天的态度太激烈了些。” 刘隆哼了一声道:“这些公卿大臣位列朝堂,不但没有为民请命,反而建议割让土地,抛弃百姓,是何居心?诸羌寇河内就把这些人吓坏了,他们对得起身上的印绶吗?”东汉一官一印绶。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虽如此,帝王不能喜形于色,隆儿以后要戒急戒躁。”刘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邓绥想了想,将王符的奏表递给刘隆,让他拿着看。刘隆接过来,越看越气,对那些边郡的令长更是咬牙切齿。 诸羌过来或许只抢了财物就逃逸了,但抚育百姓的令长却以此为名搜索剽掠,残害百姓,掠良为奴,毁家灭门,罄竹难书。 刘隆双手握拳,眼睛气得通红,心中暗道,早晚有一日他要让这些蠹虫付出代价。 “母后,我将这份奏表抄录一份留存。”刘隆道。 邓绥又叹了一声,道:“母后来抄吧,隆儿还要去上课。” 刘隆一口气噎住,几乎喘不过气来,走之前叮嘱道:“母后,千万不要答应这些公卿大臣的鬼话。人皆安土重迁,内郡士人不愿留任,边郡的士人却有一腔保疆卫土的热情。” “边郡与二辅雒阳唇亡齿寒。母后,千万不要答应那些蠢材的话。” 邓绥闻言,不禁笑起来道:“母后与隆儿的意见是一样的,隆儿不必忧心。” 第88章 刘隆闻言,心中一松,脚步轻快了几分,将要出殿门之际,回头说道:“劳烦母后把那些不愿留任的官员名字和家族记下来给我。” 老刘家的小心眼发作了。 邓绥笑着点头道:“母后自己也记一份。” 刘隆这才安心出了崇德殿,和江平一起去上学。路上,刘隆对江平说道:“你派人找一面裱着素娟大屏风,放到我卧室。”江平应了,准备将人送到宫殿后,就让人去尚方令处要。 大朝会上的内容还没传到学堂,刘隆也不怕传到学堂。那些人没脸没皮说出无耻的话,就不要怕被百姓指着脊梁骨骂。 阴泰等人觑了眼皇帝的神色,见不如平时温和,只和平日一样拜见后,就回到位上十分努力地温书。 上完课,刘隆回到崇德殿,看到床榻尾竖着一架白娟屏风。叫江平磨墨,他提笔在上面写了大朝会上“建议放弃边地”的那些朝臣名字,写完还满意地点点头。 刘隆坐下,让江平把平日进屋洒扫的人都叫进来。 四个宫女和四个小寺人进来了,刘隆平日的衣食住行都被江平包办,对这八人只是眼熟能叫得上名字而已。 宫女以春夏秋冬命名,小寺人以平安康泰命名。 刘隆对这八人道:“以后你们几人进屋打扫,不可污了屏风上的字,更不可将屏风以及屏风的字泄露出去。若是发现泄露了,立刻杖毙,家人流放日南。” 宫女寺人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严厉的警告,纷纷伏地称是。刘隆让他们散去,江平也跟着出去,又警告诸人一番。 叮嘱完这些,刘隆才去后殿,邓绥将一册书递给他道:“这是王符的奏表,我已经抄录好了,你拿去看吧。” 刘隆接过来,打开一看,谨严秀逸的字扑面而来,比王符锋锐如刀的字多了几分柔情。 刘隆又看了一遍,他现在已经不像今早上那么生气了。 边郡的太守令长不知道大朝会的情况,借着先零羌寇河内的机会,纷纷上书请求内迁。他们不仅上书,一些人还提前收拾好了行礼,准备诏令一下来即刻出发。 武都郡下辨县令虞诩带着官吏和青壮正在修筑城墙,就看到从太守府来的属吏飞驰而来,通知虞诩派人到乡下告 知百姓,准备好东西以便内迁。 虞诩听到后,脸色顿时变了,质问道:“边郡内迁,可有朝廷诏令?” 属吏顿了一下,支吾道:“公卿大臣都是这个意思,虞县令还是赶紧去了,省得恶了太守。” 虞诩勃然大怒,抽出腰间的剑“铮”一声搁在属吏的脖子上,吓得属吏面无人色,一动不敢动。 “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只遵朝廷陛下圣上诏令,从不知公卿大臣也能决定放弃边郡了。”虞诩又“铮”一声收剑入鞘,对属吏厉声道:“若再让我发现你假传诏令,格杀勿论。” 属吏的腿一软,连滚带爬上马,一边走一边叫道:“你难道就不怕太守?我回去一定要请太守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虞诩转身,嗤笑一声:“我连大将军都不惧,更何况是一太守?” 周围的人被眼前发生的一幕震住了,直到虞诩出身让他们继续建城墙,才回过神来。 县尉被众人推上来,问道:“明府,他说的是真的吗?朝廷要内迁边郡?” 县尉是当地人,自然是不愿意内迁。且不说路上遇到的困难,就是内迁之后该如何生活就是个大问题。 房子需要重新盖,家具农具都需要重新置办,田地不知道能分多少、肥不肥沃……林林总总,无异于抛弃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家私要重新开始。 虞诩的脚步停下来,放下挑土的担子,抬头看见了众人忧虑的神色,道:“我不知道朝廷是怎么安排?但我来之前见过皇太后陛下,皇太后陛下关心边郡百姓疾苦。我出发时,与我前后脚的还有陛下派出的谒者,他就是北地郡的人。” “圣上年纪虽小,也与陛下一样心怀百姓。去年朝中议论放弃并凉二州,皇太后陛下和圣上都没同意,尤其是圣上。” 众人听了,心中的忧虑稍解,又听到县令见过皇太后和皇帝,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明府,皇宫是不是用金子盖成的?” “皇太后是不是穿的都是绫罗绸缎?” “皇帝吃的是不是海参燕窝鲍鱼?” …… 虞诩听众人越说越不着边际,伸手让众人安静下来,朗声道:“我大汉水旱灾异几载,皇太后和皇帝躬行节俭,常穿旧 衣,朝夕一肉饭。自古以来皇室节俭未有像皇太后和皇帝这样的。” 众人听了咂舌,县尉道:“我去年去张大户家征粮,他家管家留我吃饭,一顿饭有鱼有鸡有肉。莫非皇帝饭菜的肉是什么仙肉不成?” 虞诩摇摇头,对属吏说道:“去年,朝廷出的那些换蝗虫的粟钱大部分是从皇太后和皇帝的用度中省的。” “真的?假的?” “今天抓了蝗虫还能继续换粟米呢?” 虞诩见众人没了疑惑,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表情,又重新担起土。众人好奇地议论一番,一瞧县令都干起活,也纷纷忙活起来。 突然一骑飞驰而来,急急进了县城,下马找到虞诩,气喘吁吁道:“明府,王家集有一百来人的羌人骑马过来劫掠。” 第89章 虞诩闻言,立马放下担子,召集五十多名青壮,道:“这些羌人抢我财物,掠我乡民,如今敢到咱们下辨县,咱们让他们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众人吼起来。 虞诩安排好县城的守卫,让厨子做饭,给众人吃了。他才带着青壮往薛家集的方向去。 有人问他原因,虞诩回道:“羌人为了财物而来,薛家集是王家集附近最富的一个村子,这羌人必定要去薛家集的。” 说完,虞诩看了眼天色,真是上天助他。此时天色将暮,橘红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等他们到薛家集中,想必天已经完全黑了,且又无月亮。 果然,虞诩一行到薛家集时,只剩下微弱的星光。但一行的人中,只有虞诩和县尉看得见路,其他人眼前一抹黑。 虞诩和县尉胆子大,让众人和马都留在原地,两人悄悄进了村子探查情况。那群羌人果然歇在薛家集,马匹都拴在外面,村民捆在村头的树林里。 两人打探完情形,回去与众人说了。一行人趴在地上挨到四更天的时候才出去,轻手轻脚到了薛家集。 借着火堆的光,虞诩和县尉等人把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守夜人悄悄杀了,然后众人提着锋利的刀剑进了屋。 即使有羌人醒来呼喊示警,与于事无补。他们的马匹早被解开缰绳惊走了,逃也逃不掉。 虞诩等人大获全胜。 东方既白,虞诩带人把 村民救下来,将劫掠的财物归还,又找回来羌人的马匹。 虞诩论功行赏,县尉几人功劳最大各得了一匹马,其他人也是钱帛不等。 县尉牵着马笑得合不拢嘴,等他看清楚马屁股上的烙印时,笑容顿时凝固了,变得极为苦涩。 虞诩跟着看去,马屁股上赫然烙着长水卫的烙印。这是几年前大将军邓骘讨伐羌人带来的五营兵的坐骑。 虞诩深吸一口气,大巴掌拍到县尉的身上:“男子汉大丈夫,在什么地方跌倒就在什么地方爬起来,早晚有一天我会率军把羌人赶出去。” 县尉抹了把脸,重重地点点头,道:“把羌人赶出去!” 虞诩离开村庄时,身后多了几个青壮。这些青壮都是与羌人有着血海深仇,见虞诩有本事能杀羌人,就跟他一起回到县城。 跟随虞诩的青壮都是这么来的。 内郡来的太守令长满怀期待等待朝廷的迁移诏令,然而朝廷下发的却是坚守的命令。 一众太守令长哗然,但本地的百姓却欢喜鼓舞。只要不内迁,朝廷就会调兵遣将运送物资过来,。 雒阳城北宫。 邓绥接到不少边郡太守令长及其在京师的族人老师请求调离边境的请求。 邓绥冷笑一声,她前些日子听刘隆说了屏风的妙用,于是也在自己的卧室放了一架白娟做的屏风,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的字,而人名用朱笔圈出来。 如今这屏风上面估计又要添上不少人的名字。 邓绥翻开一本奏表,竟然是武都郡传来的捷报:下辨县令虞诩率郡国兵杀敌二百余人。 邓绥的笔一顿,思索起来,武都太守请求调任,倒不如成全他。于是,邓绥让班昭拟了一道罢免原武都太守,任命虞诩为武都太守的诏令。 班昭闻言挥笔立就,呈给邓绥,斟酌道:“陛下,比平日更……强硬了些。” 邓绥接过诏令,“嗯”了一声,没有说其他的,确认无误就派人送到尚书台,让尚书令下发下去。 做了这些,邓绥见夜色已深,对班昭说道:“大家,这几日劳烦你了,你回去休息吧。” 班昭看到邓绥桌案上一摞还未处理完的奏表,欲言又止道:“陛下也要 早些休息。” 邓绥抬头冲班昭笑了笑,然后让陆离送班昭出去。 任命王符巡视并果然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这人上月上了一本揭露并州官吏恶行的奏表,昨日又根据并凉的情况呈上了自己的建议。 邓绥看过之后,觉得务实中肯,不过在实施之前,她需要对并凉的地官吏任命做一些调整。 通过这些日子在朝堂上的观察,邓绥从中央派遣官吏接任边郡太守,派出的官吏要么本身出自并凉,要么是坚决的主战派。 王符这位拥有敏锐见识的谒者,也被邓绥提拔为北地太守,组织边民抵御羌人。 久战无功的任尚被调回朝廷,被任命为侍御史,带兵屯守上党郡。邓绥在给他的诏令提到要他效仿补缺河西的孟明视。 孟明视是秦穆公时的大将,屡战屡败,大臣们进谏要治他的罪,但秦穆公认为孟明视有经验,依然任命他率领秦军与晋军作战,最终大败晋国。 这是对任尚的鼓励,也是最后通牒。 若任尚再胜不了羌人,那就等着免官治罪。 邓绥对任尚从刚开始的满怀信心托付重任,到不断失望,现在对他仅余最后一丝期望,若任尚再拿不出一场胜利来,他将会被邓绥抛弃。 边地六郡的太守除了一人,其他全部换了人选。换下来的人回到雒阳,走动起来积极求职,然而却发现除了进二公九卿的幕府,无论是调到大郡,还是留在京师任职,都杳无音信。 同时,替他们求情的亲人也因各种错处被免职。直到罢免的人多了,众人才回过味来。 第90章 有些家族不满,正要联合其他在朝的家族反抗之际,邓绥又下了一道诏书,让二公九卿、特进、诸侯等人举贤良,并举子孙可堪为将者。 刚联络好的联盟瞬间解散。同家族的人尚且做不到同心协力,更何况那些联盟。 这些人空出的位置,在朝的家族子弟门生纷纷占了大半。 一场朝堂风波就这样悄然无息地解决了。邓绥叹了一口气,感到的并不是轻松,而是悲哀。 这些公卿脑子装的不是为民请命,而是家族利益和个人私利。这样的公卿大臣焉能治理好天下?有这样臣子的大汉焉能走得长久? 解决完这件事,邓绥又下诏令边郡每岁举孝廉一人,廉吏一人,明经一人。因前者边郡战乱,太守频换,举荐搁置,故令其补上,从今年往后每年各科多举一名,直到补完。 国库空虚,粮食缺乏,而且转运到边郡耗费巨大。邓绥又下令,有百姓输粮到边郡,一千石封五大夫,万石封关内侯。 诏令频下,六郡太守皆是有才之人,带领百姓修筑城池坞堡,打造兵器,训练兵士。 之前边郡内迁的消息弄得边民人心惶惶,如今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边民开始积极备战。 侍御史任尚看完诏令,更是打起精神,频繁派人侦查羌人的踪迹,昼夜巡视军营,与士兵同吃同吃,同仇敌忾,将士上下一心。 任尚找到时机,与先零羌在上党郡羊头山发生激战,终于大破羌人,使其短时间内无法对京师造成威胁。 这场胜利让任尚总算扭转了他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的形象,保住了自己自己的官位。 并凉之地也陆续传来小规模胜利的捷报,当然也有不少将士倒在与羌人斗争的战斗中。 “欲令将士死战,还要赏罚分明。”邓绥一面教导刘隆,一面草拟诏令。 “郡国二千石战死,除二子为郎,赐两万钱;六百石以上殉国,除一子为郎;六百石以下,赐钱五千。” 刘隆问道:“那些士兵吗?” 邓绥道:“赐钱二千,免五年租赋。” 刘隆想了想,道:“母后,若阵亡的将士家里只剩下孩子怎么办?无大人庇佑,恐怕为族人所欺。” 邓绥想了想,又提笔写道:“阵亡将士的孤儿由官府抚养,家中财产由族人暂且保管,不得侵占……” 邓绥写完,想了想又改了几处,让陆离送到郑众等人处查漏补缺。 班昭年纪大了,又是邓绥的师长,不便托付这些小事。邓绥每每处理政务都要通宵达旦,宦官不便长留崇德殿。 刘隆知道后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想要多留一会儿,就被邓绥赶回去睡觉。 “你还是小孩子,大汉的未来要靠你,不能伤了根基。”邓绥如是说道。 刘隆看到桌案上高高摞起的奏表,突然灵光一闪,道:“母后,你何不招些伶俐的女娘过来辅助你?” 邓绥诧异地抬起头,刘隆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极妙。武则天有上官婉儿,母后也必须安排上。 “如今樊郭阴马家的女儿都在宫中学习,母后找个有文采的不难。若母后找不到合意的,也可诏令女娘女君入宫做女史。” 第39章 曹丰生与马秋练 初秋。 曹丰生吃罢早饭,抬眼看去,阳光早已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她起身转出内室,来到正厅,突然脚步一顿,瞥见墙上挂着的弓箭。 曹丰生径直上前,取下弓箭来到校场,在离箭靶八十步外站定,连发十箭,皆中箭靶。 婢女们跑去将箭靶取来,箭中靶心,纷纷鼓掌赞道:“女君好厉害!” 曹丰生颔首,道:“再取四十支箭来。”婢女们笑嘻嘻捧着箭筒立在旁边,看女主人射箭。 射完,曹丰生才停下来,感慨道:“射箭比投壶有意思多了。”婢女们笑着称是。 曹丰生正要骑马绕校场跑几圈,忽然看到管家匆匆而来。 “女君,宫里来的中贵人到了府上。” 曹丰生听了,心中疑惑,她与宫中素来无交往,而且娘家无人,夫家不显。宫中来人做什么? 莫非因为她? 曹丰生想到这里心中膈应,但凡与曹丰生亲近的人,就知道她在闺中与阿嫂不睦,当然,至今还是不睦。 曹丰生的阿嫂是一位道德上的圣人,曹丰生姑且这么称呼她。阿嫂的品性、容貌、谈吐和仪态均是卓绝,对她也多加看顾,但曹丰生就是不喜欢她。 但曹丰生从不认为自己是难缠的小姑子,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曹丰生觉得不需要,即使知道她是个好人。 曹丰生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换了衣服去见中贵人。来人是宫中的小黄门,他先看了眼身量高挑,脸色红润的曹丰生,冲她点头,脸上挂着笑道:“皇太后陛下听闻王女君素有才名,因此召王女君明日入宫觐见。” 曹丰生领了皇太后的口谕,问道:“劳烦中贵人跑一趟,只是不知陛下召我去有何事?” 小黄门笑道:“宫中选拔女史侍奉太后笔墨,最近召了不少有才华的女娘女君进宫。” 曹丰生闻言一顿,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女史?侍奉笔墨?” 小黄门笑着点点头,曹丰生得到确认后,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那个阿嫂就在宫中居住,听说朝野诏书多半出自她手。班昭就是曹丰生的阿嫂。 第91章 “班……曹大家发生什么事 了?”曹丰生紧接着又问。皇太后要找女史,难道是她那个大嫂子终于让皇太后忍无可忍了? 小黄门摇摇头道:“曹大家一切安好。只是曹大家上了年纪,又是陛下师长,陛下政务繁忙,不忍曹大家过度劳累。” 曹丰生松了一口气,想起正事,忙道:“承蒙皇太后陛下不弃,丰生不胜荣幸。只是不知明日何时去拜见?” 小黄门见曹丰生的神色,知道这人是心中有意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热情地和曹丰生讲了觐见的礼仪流程和时间。 次日一早,曹丰生盛装打扮,坐上宫中派来的轩车,进了宫门。 曹丰生每日在府中抬头就能看到北宫德阳殿前的朱雀阙,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能到皇宫如此近距离地仰望朱雀阙。 引路的宫女见曹丰生驻足抬头看朱雀阙,稍稍等了一下,心中充满了自豪之色。她们这些宫女洒扫时,有时会围着朱雀阙打闹。 曹丰生回过神来,朝宫女带着歉意地笑了下,宫女亦笑。曹丰生紧张的心情略微缓解,跟随宫女来到崇德殿偏殿。 崇德殿前后两进,前殿和后殿均有东西配殿。进了殿门,左右延出游廊,游廊折而向北,将前殿的东西配殿环在怀中。 宫女引曹丰生沿着游廊向北穿过前殿,一面走,一面低声道:“前殿是圣上所住,后殿是陛下所居。” 前殿院中对植两株碗口大的海棠树,后殿种着两株古梅,均绿叶青青。 宫女先带曹丰生来到偏殿候着,道:“陛下正在与大臣议事,王女君且等一下。”曹丰生刚落座,就有小宫女捧上果子和糕点放到案上。 曹丰生点头,宫女离去,留下她一人在偏殿中。曹丰生忍不住打量起偏殿来。 巍峨的宫墙将众人窥探的目光挡在外面,曹丰生只能在班定远的《东都赋》中找寻皇宫踪迹。 宫室光明,阙庭神丽。 曹丰生如今身处其中,切身感到了宫殿的巍峨雄浑壮美,但室内的装饰却没有让她感到神丽。 殿中的架子上摆的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书,有缣帛的、竹简的、漱玉纸的、成卷的、成册的、篆文的、隶书的……这让曹丰生这个爱书的人见了都流连忘返,若非待会要面见陛 下,她说不定会取下一册,放到案上细观。 除了书外,殿内的几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并几只插鲜花的陶瓶。殿内显得宁谧而清雅。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曹丰生连忙正襟危坐。宫女是叫她来觐见圣上的。 曹丰生的心砰砰作响,跟在宫女后面,进了宫殿,按照宫人教的规矩拜了,听见上面的人叫起赐座,才起身,并且悄悄瞥了眼皇太后的玉容。 曹丰生一直以为皇太后是一位鬓发苍苍的严苛妇人,没想到却看到了一位眉目如画的青年女子。 是了,皇太后如今才刚过三十岁。 邓绥听闻曹丰生的才名,曾向曹大家询问起她人品如何。曹大家只说她若评价了,恐怕皇太后心中会存有偏见,不若皇太后自己观察。 曹丰生比邓绥还略高一些,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束着绣花革带,言辞清晰。 邓绥问:“王女君读过什么书?” 曹丰生道了所读之书。这曹大家的小姑子确实博学,邓绥又问了几个书中的问题,曹丰生皆回答出来。 邓绥心中暗自点头,又问:“可会写诏令?” 曹丰生的夫家虽也是当地名门,但她丈夫也如兄长一样早逝,离权力核心较远。昨日家中族老听说太后有意找她侍奉翰墨,特意请出孝章帝年间家族得到的诏令,让曹丰生揣摩观看。 但是章帝离如今的皇帝,中间还隔着一个先帝,这诏令的格式用词恐怕早发生了变化。 曹丰生如实回答:“民妇不曾写过,但愿意一试。” 邓绥闻言,叫陆离为曹丰生取来最近的一册诏令让她观摩,又命她回偏殿草拟册封诸侯的诏令以及加恩百姓的诏令,一个时辰内交上来。 曹丰生领了笔墨诏书,回到偏殿,打开诏令模板,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这是她那个嫂子班昭的字。曹丰生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抛在一边,拿着诏书,沉下心细细看了三遍,心中有了想法。 于是,她一边研墨一边构思,等墨研好了,腹中的文章也有了。 曹丰生写完,又在心中默读三遍,涂抹几处,重新誊抄下来,做完还不到半个时辰。 曹丰生起身 ,就有宫女笑着进来,问道:“王女君是写好了,还是去更衣?” “写完了,劳烦你呈给陛下。”曹丰生道。 宫女点头应了,收了两道诏令草书,又让曹丰生在殿内等候。这宫女就是陆离,陆离收卷之时,瞥了两眼,这内容不管如何,但这手字却是极好的。 筋骨紧凑,遒劲有力。 陆离来到正殿,将草书呈给邓绥。邓绥接过看完,笑道:“留下她。你过去问问,她可愿意留居在宫廷,以及有什么要求?” 陆离应了,笑道:“天上的才华是不是都落在曹家,一个曹大家已经让人佩服,又出了一个。” 邓绥纠正她:“曹大家原姓班。”陆离一拍额头,道:“我竟然把这儿忘了,该死。宫里的人口里都叫着曹大家,我竟然把曹当成了曹大家的姓氏。” 第92章 邓绥闻言,笑道:“你这是见得少,冠母姓的例子在皇室有很多,比如栗太子、卫太子、卫长公主、窦太主等等。” 陆离恍然大悟,但又冒出一个疑问:“那我叫她王女史,还是曹女史?” 邓绥笑道:“你不妨问问她喜欢叫哪个。” 陆离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偏殿,对曹丰生说了结果。 虽然和班昭一起共事有些难受,但只要想到自己能碰触到旁人穷极一生也无法碰触到的权力核心,曹丰生觉得自己又行了。 “任凭陛下吩咐。”曹丰生说完,又觉得此话有些轻浮,生怕陆离不信,解释道:“我有一子一女皆成家,家中诸事有新妇执掌,长居在外也没事。” 曹丰生差点把舌头咬了,最后半句说的是什么意思,太急切,也太轻浮了。曹丰生在这里患得患失,陆离听到这话却十分满意,浑身都是动力和激情的人才好呢,正好帮陛下减轻负担。 陆离又想起称呼来,问道:“我不知该称呼你王女史,还是曹女史。” 曹丰生:“我姓曹,你称呼曹女史就好。”陆离笑着叫了一声曹女史,又带她去拜别皇太后。 邓绥临别之际,赐了曹丰生五十匹绢,让她三日后来宫中长居,侍奉翰墨。曹丰生连忙应了,出了宫殿,还如在梦中,恨不得在车上大喊起来。 这种心情恐怕比后世那些考编人上岸更 加激动! 下午放学,刘隆来到崇德殿后殿知道母后选了一位女史,心中为母后有人分担政务而高兴。那日晚上,他还想着要为母后出几个选拔女史的法子,却被母后赶回去睡觉,遗憾不已。 不过最后他想明白了,女史要朝夕陪伴母后,母后满意才是最要紧的。 母后连日召见女娘女君,始终未确定人选。今日竟然当场拍板确定一人,刘隆对此人十分好奇,问了陆离,得知这人的出身。 “曹大家的家人啊!那就怪不得了,她是和曹大家一样的性子吗?”刘隆问陆离。 陆离笑道:“曹大家端庄,曹女史爽利,一人皆是文采不俗之人。” 刘隆点点头,但心中对曹女史的印象依然单薄,实在是曹大家,也是班昭在后世的名声有很大的争议。以至于刘隆对曹女史的……姑且称之为人生观和价值观吧,持怀疑态度。 刘隆还没有见到叫曹丰生的女史,就先见了邓绥次日拍板定下的女史,马秋练。 马秋练,年方十四岁,端雅稳重,品貌不俗,灵秀逼人。邓绥见了她,心中喜欢,当日就留她在身边,让其分拣奏章。 马秋练,还是刘隆的师傅马融的长女。马秋练的母亲博学多才,外公是大儒,父亲是大儒,她耳濡目染又勤奋好学,才华学识远超一般人。 马秋练在皇帝和皇太后说话时,安静地坐在一边。邓绥笑着道:“隆儿,你瞧马女史可面熟?” 刘隆笑着冲马秋练颔首,道:“朕要叫女史一声师姊呢。” 马秋练连忙推辞,道:“不敢当圣上师姊,圣上称我女史便可。”刘隆从善如流,叫了一声女史。 马秋练在家中偶尔听到阿父夸赞圣上,说圣上聪颖好学,比她们姊妹强。 她们三姊妹心中既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好奇,如今见圣上口齿伶俐思维清晰,比一些大人还明白,方知阿父或许不是言过其实。 马融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马秋练,一女儿马伦,小女儿马芝。三个女儿的名字起得南辕北辙,一点关系也无,若不知道的光看名字还以为是完全不相干的三人呢。 邓绥笑着埋怨道:“马校书郎有荐贤之能,知道我要找女史,却把自己的女儿藏起来。朕还是 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马校书郎有这么个灵秀的女儿。” 刘隆笑道:“等马师傅下次上课,我转述给他。常言道,举贤不避亲,马师傅确实做的不对。” 马秋练在一旁陪笑,没有插话,但心中松了一口气。听圣上的口吻,想必他和阿父的关系很亲近。 马秋练来宫中当女史,出乎马家以及她的意料。多少名门贵女世家冢妇来了一趟皇宫,就杳无音讯。 马秋练是被邓氏族人举荐上去的,她见过马秋练觉得她谈吐好,看着也赏心悦目,于是举荐了这人,没想到竟然真被选中了。 马秋练和马家以为她是皇宫一日游,没想到当场被安排住下。马秋练是愿意留下当女史的,皇太后是脂粉堆里的英雄,甚至比好多男儿都强,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羡慕? 而且皇太后长得十分美丽,马秋练她自己是个隐形的颜控。邓绥的容貌气度在马秋练见过的人当中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尽管阿父阿母不太情愿她进宫,阿父没说不愿的原因,阿母是担心她错过婚嫁的佳期,成为三十多岁才出宫的老宫女,但是马秋练心中是极为愿意的。 能在最美好的年华登上峰顶见识最壮阔的风景,这是多么难得的人生际遇啊!马秋练自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刘隆和母后说完话,刘隆写作业,邓绥处理政务。屋内又安静下来,偶然传来邓绥吩咐马秋练做事的声音。 写完作业,又无大臣前来商议事情,刘隆就翻起邓绥刚批过的奏章。 今年老天爷终于露出几分好脸色,仅有八个郡国发生水涝,原先发生蝗灾的六州零星出现了飞蝗,但很快都被扑灭了,没有对庄稼造成大的损失。 第93章 刘隆欣喜若狂,但还是稳住了,生怕老天在秋收时再给大汉一个巴掌。大汉今年真是太难得了,除了八个郡国,几乎大部分地区夏收都丰收了。 秋收的庄稼再过十天就要丰收,希望到时不要再连日下雨。 今年几乎是难得的丰年了,刘隆心中还是忍不住感慨起来。 “母后,若是秋收一切顺利,不如农闲时修一下雒阳的河渠。雒阳连续几年都有大水,除了雨水多,也有湖泊河渠不能很好地蓄水泄洪。”刘隆建议道。 邓绥听了,沉思一下,道:“明日让河堤谒者去探查一下。” 刘隆补充道:“雒阳城皇家有几个园林,里面有湖泊,让他们不必有顾忌,将这些湖泊纳入雒阳城整个防洪体系。” 邓绥闻言笑道:“你学到水系了?” 刘隆笑着回道:“母后明察秋毫,最近师傅在讲《河渠书》和《禹贡图》。” 晚上到用膳时间,马秋练提前被陆离叫走,在偏殿用膳。陆离对马秋练说道:“你和曹女史的屋子,我都收拾好了,就在正殿后面的围房。” 马秋练连忙道谢,陆离笑着继续道:“不敢当女史的谢。宫中除了寺人外,侍奉陛下翰墨的还有曹大家、曹女史和你。曹大家上了年纪,陛下不忍她操劳,只在重要决策时会请她来。” “日常事务要劳烦你和曹女史。陛下经常处理政务到深夜,你或曹女史都要时刻候着,等曹女史来了,我像尚书台那边一样给你和曹女史排个值班表。马女史,你虽年纪小,陛下对你和曹女史一样看重,你好生跟着陛下曹大家学着,陛下不会亏待你的。” 马秋练道:“承蒙陛下看重,秋练铭感于心,不敢辜负陛下期待。” 陆离让人取来一对金爵钗并一双白玉佩来,笑道:“这些东西是陛下赏赐给你的,陛下喜欢小女娘打扮得水灵。另外,织室正在为你裁衣。有什么缺的,尽管来找我。” 马秋练接过来,想起另外一件事,有些迟疑道:“陛下正在为新野君服丧,我穿得艳丽是不是不太好?” 陆离闻言笑起来,拉着自己的衣裳,道:“不妨事。陛下常说她服丧是自己的事情,宫中不必依着她来,你看我身上穿得也鲜亮。”陆离穿了一件湖蓝色深衣,上面绣着葡萄纹。 马秋练这才放心,陆离又给她说了宫中的一些禁忌,拨了两个小宫女侍奉她。 过了两日,曹丰生安置好家中的事务,满怀期待地前往皇宫,开始新的人生历程。 路上,曹丰生见车子行得慢,催促车夫快点。车夫反而停下来,禀告道:“前面瞧着是女君娘家的马车,马车好像坏了。” 这条路通往北宫,一般人很少走。这个时候去皇宫,还是她娘家人,那马车的主人无疑就是她的阿嫂。 尽管不想和班昭同处一室,但毕竟是一家人。曹丰生让婢女去请班昭上来同乘。 车帘掀起,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果然是班昭。 “阿嫂。”曹丰生打招呼道。 “小姑。”班昭笑着回道。 曹丰生眉头微微皱起,道:“你我以后要同朝为官,曹大家称呼我曹女史即可。” 班昭纠正她道:“不是做官,是做宫中女史。” “我不管什么女史还是官的,只要是参预政事,国家发我俸禄,就是做官。”曹丰生道。 班昭似乎对曹丰生不太礼貌的语气不以为意,反而包容地笑起来。 又来了。 曹丰生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班昭老是以长者自居包容一切,孰不知曹丰生最不喜欢她这副神情。 但是曹丰生还是准备向班昭道谢,她能入选女史,肯定有班昭这位阿嫂在陛下面前替她说项。 “阿嫂,多谢你向陛下举荐我。”曹丰生道。 班昭摇摇头,道:“我从未在陛下面前举荐你。你能被陛下选中,是因为你的才名。” 曹丰生的眼睛瞬间睁大,班超不会说谎。失望、尴尬、难堪、自得等各种感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朝她袭来,曹丰生顿时脸烧了起来。 “啊,这样啊……”曹丰生错开班昭的目光,看着衣服上的花纹。 今日来宫中,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绛色绣孔雀纹深衣,腰间系着一块兽纹玉佩。 班昭点头。车厢刹时被沉默和尴尬吞噬。过了一会儿,班昭突然出声道:“小姑被选进宫当女史,我也不便说什么了。你进宫中,千万记得要谨言慎行。” 曹丰生听到班昭的说教反射性地皱起眉,嘴上回道:“宫中不比别处,我自然要时时留心,步步在意,不劳阿嫂费心。” 班昭闻言点头,又道:“这……朝堂诸事,小姑若无把握,要谨慎发言,免得招来灾祸。” 参预朝政说起来风光无比,但也危险无比。可能一句无心之失,就可能给自己或者家族招来灾祸。 前朝有位县令请求升迁时被黜落,日日在府衙面前徘徊等结果,其他人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任他徘徊久等。有一人心怀善念,告诉了县令结果。 县令却以为是这位好心人从中捣鬼,才让他不得升迁,于是记恨上了这人。这县令运道好成了这人的上司,后来寻了错处将这人流放到蛮荒烟瘴之地。 好心尚且被报复,更何况是直接提议呢。 第94章 “你有儿女家族,万事要三思而后行。”班昭叮嘱道。 曹丰生奇怪地盯着班昭,十分不解道:“我既然享受了荣光,自然也要承担风险。参预朝政,一展所学,不求闻达天下,但求无愧于心。岂可因为惧祸,而畏葸不前?” 第40章 初心 曹丰生和班昭这对姑嫂又是不欢而散,但令人尴尬的是这两人还要在一处当值。 曹丰生和班昭面色如常地拜见了皇太后,邓绥让班昭带曹丰生和马秋练一起学习处理奏章。 曹丰生:…… 既然人都已经选上女史,其他的多说无益。班昭耐心地教导这两人,不出二日,二人差不多已经上手。曹丰生和马秋练晚上交替值班,为皇太后拣选奏章以及草拟诏令。 相处的时间久了,邓绥明显发现三人风格大为不同,曹大家端庄持重,曹女史爽利干练,马秋练贞静娴雅。 曹女史和马秋练由于是后来的,在处理政事上还很稚嫩,但二人皆积极主动学习。 看到如此上进的助手,邓绥面露欣慰之色,期待几个月后这两人能如曹大家一样为她出谋划策。 今年秋收丰收了! 消息传来,刘隆觉得这大汉的天空都添了几抹明媚的底色。 他一路开心地走到教室,突然看到梁不疑脑门上顶着个大包,惊问:“这是怎么了?” 梁不疑尴尬地想要用手去遮掩,道:“启禀陛下,臣不小心磕着了。” 刘隆转头,吩咐江平道:“你派人找太医令要一罐消肿止痛去血化瘀的药膏,送给梁不疑。” 吩咐完,刘隆又叮嘱梁不疑道:“以后走路千万小心。”梁不疑连声道谢。 刘隆坐在位上温书,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小声叫“圣上”。于是回头看去,只见耿晔冲他挤眉弄眼,小声道:“是别人推的。” 刘隆起了好奇心,身子跟着转过去,小声问:“谁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梁不疑是自己的伴读,难道这人就笃定梁不疑不敢向皇帝告状? 耿晔道:“是梁冀,梁不疑的大兄。” 刘隆觉得梁冀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想不起这人是谁。不过,若是这个人推的梁不疑,梁不疑为了家族颜面还真不会向皇帝告状。 “梁冀?”刘隆疑惑的眼神盯着耿晔,鼓励他说得更详细些。 耿晔听了,扫了一圈,发现梁不疑和刘翼都在低头温书,阴泰和郭盛头对头说笑,兜楼储正在描红,于是嘿嘿一笑,低声道:“他们兄弟不和 ,梁冀嫉妒不疑读书好,又成为圣上的伴读……” 耿晔说着朝刘隆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话中留白,给了刘隆想象的空间。 “你功课写完了吗?”刘隆微笑着问他。 “嗷嗷……”耿晔被人提醒,手忙脚乱地拿出作业本开始赶作业,正准备胡作一气时,听到皇帝再次提醒他道:“要认真些做。” 认真些,根本做不完啊!耿晔急得抓耳挠腮。 刘隆满意地转过身子,继续看书。 梁不疑兄弟不和让他想起了大汉的风气,如今大汉朝野上下重名节。好多大臣都是推财让兄弟,才名起乡里,举为孝廉。 刘隆不知道推财相让的人是真心相让,还是有意博取名声。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与之相应的推辞征辟的人也日益增多。 他敏锐地觉察到察举制选拔的弊端已经出现。由于察举制尚名,一些人开始人为炮制好名声,甚至开始拿朝廷的征辟刷自己的名声。 想必未来“二征不起,九辟不就”将成为朝野的主流,一次次拒绝朝廷公卿的征辟,成就自己的绝世好名声,身为天子的刘隆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朝廷需要的是勇于任事,积极进取的官员,而非向往“隐士文化”的兼职官员。 想到此处,刘隆心中叹息一声,难呀。宋朝的进士之所以成为入仕主流,最根本的原因是经济发达,就连农夫樵夫也能攒几个钱,冬日里把孩子送到学堂学几个字。 现在的东汉呢?百姓生活在地狱模式下,国库比脸都干净。 难呀,刘隆又叹息一声。 骑射课结束,刘隆被江平扶下马,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出了一层汗,秋日午后的太阳还是有些毒。 他擦了下额头的汗,和伴读告别,回到崇德殿。 王娥端上一卮水进来,刘隆见她,笑起来道:“阿姆回来了。” 前些日子上林苑令过来禀告说仲姬得了重病,王娥十分担忧,刘隆就让她去上林苑照顾女儿。 “仲姬可好些?”刘隆又问。 “好了,都好了,奴婢多谢圣上开恩。”王娥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 刘隆点头,接过漆卮,低 头看了一眼,只见卮中的水略混浊,鼻尖弥漫着一股清甜。刘隆以为是蜂蜜水,呷了一口,突然眼睛一亮,道:“甘蔗汁?”说完,他又喝了几口。 王娥点头,笑着解释道:“上林苑的柘成熟了,这是压榨的柘浆。” 刘隆问道:“母后那里送去了吗?” 王娥点头,刘隆又问:“公主那里呢?” 王娥笑着道:“不独公主,连几位伴读并女史都送去一些。” 刘隆笑着点头,道:“我记得去年和上林苑令周怀说过,要用柘浆熬制石蜜,他做得如何了?” 第95章 王娥回道:“上林苑令说送往宫中的是头茬成熟的柘,请圣上和陛下尝鲜。他们等柘大规模成熟就开始熬石蜜。” “原来如此。”刘隆道。 刘隆喝完甘蔗汁,出了殿门,往后院里走。艳阳高照,天空就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唯有天边飘着几朵絮状的白云。 明晃晃的阳光洒满大地,一阵秋风吹来,绿叶沙沙作响,天地变得极为肃爽。 刘隆突然浮现一个念头,这样的好天气要是出去玩该多好呀。 进了后殿,刘隆见过母后,扫了一圈,发现曹女史和马女史分别坐在母后的下首,一人拣选奏表,一人提笔写字。 他在母后身侧的小榻上坐下,开始做功课。刘隆想出去的念头越发强烈,秋高气爽,不冷不热,正是出行的好天气。 除了灭蝗那次的上林苑之行,刘隆这些年几乎都过着二点一线的生活。 想了又想,刘隆对邓绥说道:“母后,我久待宫中,想趁着好天气出去玩……不,寻访民情。” 邓绥闻言,稍一沉思,道:“这些年国库不丰,社稷祭祀都是从简,今年幸得丰收,不若按制祭祀社稷。”祭祀社稷可以出宫。 刘隆学过这些皇家礼仪,听到母后这样说,脑海中浮现祭祀社稷需要耗费的钱谷。 今年才勉强收支平衡,还是简省些为妙。 “西边战事未熄,东边夫余蠢蠢欲动,祭祀宜从简,我相信列祖列宗会明白我们的难处。”刘隆义正言辞道。 邓绥闻言,看了一眼刘隆,道:“也罢,等国库充裕,再从容祭祀。” 说完,邓绥顿了 一下,道:“再过几日便是种麦的季节,不如我们一起去上林苑补上今年的先农礼。” 今年正月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因为皇帝年幼,先农礼一直都是派遣二公从简举办。 刘隆想了想,道:“好,我与公卿大臣端坐朝堂,离百姓太远,需要体会百姓耕种之苦。” 刘隆本来还想着举办籍田礼,公卿大臣按品级二倍于上级。不过想想就罢了,这些大臣大多肤脆骨柔,便是按着他们劳作又如何,没有什么作用,还不如将来抓住七寸,“一击必杀”。 邓绥闻言笑起来道:“好。”邓绥留刘隆吃了饭,才让他回去睡觉。 五日后,邓绥与刘隆一起到上林苑,身后跟着公卿百官。太尉李脩主持一场变了形的“先农礼”。刘隆年纪太小,由邓绥代行耕种。 谒者牵来一头牛,套上双辕犁,邓绥扶犁,谒者执牛,缓缓向前。那两个辕又长又沉,呈v字形,将牛架在其中。 蔡伦对双辕犁颇为得意,这是他们尚方局的发明,从单辕犁改称双辕犁,从二牛抬杠到一牛挽犁,解放了一头牛,这样一来就能耕作更多的土地。 蔡伦俯身对刘隆解释道:“圣上,若是熟练的农人耕作,一人一牛足矣。” 刘隆小时候住在农村奶奶家,跟着爷爷奶奶见过耕地耙地以及播种。 不过爷爷家用的是拖拉机,呼呼呼拖着犁不到二十分钟就能犁完一亩地。耙地和播种也都是用拖拉机。 然而,现在最先进的动力就是耕牛。耕牛也不是家家都有的,没耕牛的人家就要一家老小齐上阵,又累,效率又低。 这块地不长,很快就到头了,由于辕木长而笨重,不得不又来几个人帮忙调整牛耕的方向。若是一个人耕种,怕是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刘隆见了,眉头微微一皱,先夸赞了蔡伦的巧思,然后道:“尚方令心思敏捷,这个犁转弯有些费力,小农之家的耕地多碎而散。尚方令可再想想能不能把这个犁改进一下。” 蔡伦听了一顿,想了又想,暂时想不出可改进的地方。他给刘隆解释道:“这双辕木是为了让犁耕得更深入,若截短辕木,怕是犁压不进去地,除非有人站在犁上。” 听到辕木二字,“曲辕犁”二个 字蓦地冲出刘隆的脑子。 “这是直辕?”刘隆忍住激动的心情问道。 直辕?辕木确实是直的,蔡伦点点头。 刘隆在脑海中努力回想曲辕犁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弯曲的辕木,末端几乎触地,也多了犁评,犁评是调解耕深的部件。 刘隆指着双辕犁对蔡伦说道:“直辕能不能改称弯曲而短的辕木,加一个部件,通过它调整曲辕的位置,改变耕深。” 蔡伦听得一头雾水,但圣上说得再离谱,尚方局都要试一试,于是道:“奴婢等下就带人去研究。” 刘隆勉励道:“尚方令若是能研制出更节省人力的犁,定能名留青史。不对,尚方令的造纸术就足以让你名留青史。”刘隆自己说着,自己就笑起来了。 蔡伦闻言,心中高兴,嘴上谦虚道:“圣上过誉了,全赖圣上指点,奴婢一定带人好好改进这犁。” 刘隆鼓励道:“若能研究出来,母后与朕不会吝啬赏赐。”蔡伦笑着应下。刘隆想了想,又道:“典仪结束后,你带朕去观摩下农具。” 蔡伦连忙道:“好。” 说完话,两人又继续观看皇太后扶犁耕地。等牛折回,邓绥才停下来,太尉念了一篇华丽的骈文,邓绥与刘隆拜祭神农炎帝。 典仪结束后,蔡伦果然过来带着刘隆去看农具,与皇太后说了,她也跟着过来了。 第96章 一行来到放置农具的屋前,寺人们一一向皇太后和皇帝展示了犁、耙、耧车、耱、碌(音六)碡(音轴)、锄、叉…… 刘隆和邓绥都长了见识。观看完这些,刘隆又问:“养蚕缫丝织布的工具这里有吗?” 蔡伦看向上林苑令,周怀道:“启禀圣上,上林苑有一些,只是工具粗糙,不比织室的织机精细,织出的布仅做上林苑的奴婢穿。” 邓绥道:“无碍,前面引路。” 刘隆一面走一面与邓绥说话:“母后,你会织布吗?” 邓绥笑起来:“幼时曾学过,现在恍惚记得。” 刘隆点点头,想起现在的衣料大部分是麻和蚕丝制作,不禁想起了棉花。 棉花好像产自印度和阿拉伯国家。印度棉花很可能从南边传入,阿拉伯国家的棉花可能从西域传 入。 提到西域,就碰到刘隆的伤心事。 一行人簇拥着皇帝和皇太后观看了缫丝纺纱和织布。 参观完,周怀引着皇太后和皇帝到宫殿内休息,奉上新摘的果子,黄澄澄的雪梨、水灵灵的枣、玲珑可爱的林檎以及又大又圆的安石榴。 周怀介绍道:“陛下,圣上,这梨子是选母树刚发芽的枝条嫁接到杜梨上结的果子。若用梨种去种,不仅结果时间长,而且结的果多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用插梨法就不一样了,嫁接过去的枝条结果又快又能保留母树梨子的风味。如今上林苑有几十亩梨园,结的全是酥脆甘美的梨子。这些梨子除了进贡宫中的外,卖出去一些,留下一些。留下的做些梨膏、梨脯、梨干,供给太官。” 刘隆心中感慨,没想到这么早劳动人民就学会了嫁接。宫人端来几碟切果,刘隆吃了几片,确实新鲜又好吃。 安石榴如红玛瑙似的籽儿堆在碗里,玲珑可爱,吃起来酸甜可口。 周怀见皇帝多吃了几口安石榴,又说起安石榴的种法来。这安石榴用的是扦插的法子。 刘隆点头,想起了一事,问道:“朕记得上林苑的田地有一部分借给了百姓,他们现在种地可好?” 周怀忙道:“启禀圣上,都好。这些农人感激圣上和陛下的恩德,经常过来帮上林苑耕地播种摘果。” “下官知道陛下和圣上怜惜百姓,想要拒绝,但他们坚决不允。于是下官想了法子,将上林苑中闲置的农具和耕牛借他们使用。他们来求果树的枝条种子,下官也都应了。” 邓绥赞道:“你做得好。” 刘隆也点头赞道:“耕种的农具和技术都要推广天下,你做得对。” 得到皇太后和皇帝赞赏的周怀,心中十分激动,连忙道:“下官不敢当陛下和圣上夸奖。” 刘隆笑道:“心怀百姓,你这个上林苑令做得不错。” 刘隆在上林苑过了充实而“忙碌”的一天。 在回来的路上,天空铺满了晚霞,璀璨而瑰丽。马车里,邓绥问刘隆:“隆儿今天看过这些,可有什么感悟?” “民生多艰。”刘隆想了想,叹道。 即使在现代有了机 械化肥,老百姓种地依然十分辛苦。不提其他,就说收割庄稼时,虽不是酷暑,但也热得人心慌慌。 粮食晾晒储藏都要花费大力气去扛上扛下。一袋子粮食八九十斤,与女明星们体重相当。小麦亩产一千多斤,一亩地就能装上十五六袋。 刘隆握拳,抬头坚定地看着邓绥道:“等将来边地平靖,我要像孝文帝那样减免田租赋税。” 邓绥听到这话心中欣慰极了,仿佛看到了东汉的“汉文帝”,伸手抚摸着刘隆头上扎起来的小羊角发髻,道:“隆儿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母后不要摸了,再摸头都油了。” 刘隆忍受不了油腻腻的头发,春秋每隔二天就要洗头沐浴,这是他最奢侈的行为。 对,在现代几乎每天都要洗头洗澡的刘隆,在古代二天洗一次,就被称为奢侈。无他,雒阳城没有温泉,热水都要用柴火烧。 水烧热后,再由孔武有力的寺人从厨房提到崇德殿。刘隆沐浴的过程中,也要不断加水,谨防水凉感冒。 烧水的、提水的、伺候沐浴的、添水的……刘隆沐浴一次至少要十几个人伺候。 夏日还好些,春秋次之,冬日在屋内沐浴还要烧上炭盆,又要开窗透气避免中毒,花费更多。 邓绥听了,放下手,笑道:“就你爱干净。”刘隆嘿嘿一笑,伸手摸了一下发髻,发现没乱,才放下心。 刘隆回到宫殿将今天的感悟写下来,然后让江平放在匣子里,对他道:“你以后每月提醒我看一下。” 江平笑着收起来,好奇道:“圣上,以后每月还有改吗?” 刘隆随意地坐在榻上,靠着凭几,说道:“每月看,提醒我不要忘了初心。” 江平笑问:“什么初心?” 刘隆回道:“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江平闻言,心中既酸胀又自豪,赞道:“圣上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刘隆摇摇头,托腮道:“当皇帝的水太深了,诱惑又多,我怕将来把持不住,成为了一个昏君,所以以后你要时刻提醒我。” 江平听到刘隆小大人似的话,摇头笑道:“圣上,这事你应该去找儒生,那些儒生最喜欢嘚吧嘚吧地说这些。” 第97章 刘隆听了,脑海中浮现魏征模样的人,连忙摇头,道:“不……算了……忠言逆耳利于行。”魏征与唐太宗相互成就。 皇帝这个帝国绝对的掌权者,若无约束,将会给整个国家造成巨大的灾难。 所以儒家的那些人千法百计地想办法约束帝王。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将皇权神化的同时,也尽可能给予皇帝束缚。比如皇帝不行仁政,上天就会降下灾异。 不过好像用处不大,一个从属皇权的人或机构怎么能约束住皇帝呢? 刘隆缺课一天,第二天重新去上学。随着他年龄的增大,所学的科目逐渐增多,除了经书骑射外,还多了天文、算数、琴棋书画。 若说经史,刘隆比不上梁不疑和刘翼,但算数一骑绝尘,甚至比老师的水平还高。许慎和马融感到教不了,就向邓绥推荐了精通天文历算的张衡。 邓绥早就听闻张衡的文名,闻言立马征辟他为郎中,入东观担任校书郎,并请教导皇帝。 张衡?发明地动仪的张衡?刘隆知道后,心中极为激动。 张衡不愧是科学家。他来教书后,刘隆才感到能学到新东西。俗话说,教学相长,在教导刘隆这个天子时,张衡的算数水平也提到了提高。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刘隆得知张衡擅长机械,灵光一闪,将他引荐给尚方令蔡伦。 为了两人能和谐相处,刘隆在两人见面前,分别和两人谈了话。 他对张衡道:“尚方令虽是宦官,但忠心为国,一心为民。少府在五都卖出的器物大多出自尚方令之手,这些收入全部用于赈灾。他虽身处宫中,却心怀天下,张师傅莫要被流俗之言蒙蔽。” 他对蔡伦说:“朕听闻尚方局缺人,张师傅擅长机械历算正好补上。他是儒生,难免有傲气,尚方令素来大度,姑且忍之,咱们以造出利国利民的器物为重。” 在刘隆的努力下,这两人都抱着容忍对方的心态,初见面颇为和谐。随着交流的深入,竟然发现十分投契。 张衡理论研究比蔡伦厉害,蔡伦实践能力比张衡强,两人互补。尚方局皇帝指定项目“曲辕犁”在张衡加入后,很快就试验出来了。 曲辕犁抛弃了无用的部件,整体变得更加精巧,但又满足了耕地的需求。在上林苑试用成功之后,邓绥下诏推广全国。 按功行赏,张衡被邓绥提拔为太史令兼黄门侍郎,并赐绢二百匹。、;蔡伦被提拔为长乐太仆,赏绢二百匹。 第41章 石蜜 长乐太仆官秩二千石,从属皇太后的官职体系。大长秋官秩也是二千石,奉宣中宫命令,是皇后的僚属。长乐太仆和大长秋虽然官秩相同,但是长乐太仆位次在大长秋之上。 也就说,蔡伦一跃成为地位比郑众还高的宦官。郑众先侍奉章帝,又在先帝诛窦氏中立下大功劳,因此被封鄛乡侯。相比之下,蔡伦的资历在郑众面前有些不够看。 蔡伦被提拔为长乐太仆后,先去向皇太后和圣上谢恩。他回来正准备去拜见郑众,就听到有人通禀说大长秋来了。 蔡伦连忙出来迎接。他不仅资历比不上郑众,而且曲辕犁能试验成功,不独是他之力,有圣上的提点,有张衡的加入,也有工匠们的努力。现在他的位次在郑众这位前辈之上,蔡伦着实感到尴尬和愧疚。 郑众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扶着小寺人,慢慢走进蔡伦的样子。他身后跟着一群捧着贺礼的小寺人。 “伦拜见大长秋。”蔡伦首先朝郑众行礼。 郑众忙让人扶起蔡伦,笑道:“你与我同为二千石,位次又在我之上,何必拜我,岂不是乱了宫中规矩?” 蔡伦走到郑众的另一边,扶着他的手臂,嘴角含笑道:“大长秋比我年长德隆,自然是伦这位晚辈要拜见大长秋。” 郑众闻言,伸手拍拍蔡伦扶自己的手,又抬头仔细端详蔡伦,赞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人才,果然没有看走眼。” “秋高气爽,咱们出去走走。你这几年都在尚方局忙活,咱们也有好多日子没有好好说话了。”郑众又道。 蔡伦欣然应允,郑众让其他人远远缀在后面。蔡伦搀扶着郑众在两侧种着银杏树的大道上漫步。 银杏树交柯相映,头顶脚下都是金灿灿的叶子。 郑众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满地的银杏叶是我不让扫的。我觉得很好看,先帝也觉得很好看,脚踩上去柔柔软软的一层。” “但是一下雨,就要打扫了。银杏叶子掉入泥淖中,便是雨停了,天晴了,叶上的泥土干了,这银杏叶子也要清扫干净,残枝败叶是入不了圣人之眼的。” 蔡伦侧耳聆听。 郑众说着笑起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 头,叹道:“你瞧我年纪大了,老是想些从前的事情。” 蔡伦笑道:“大长秋精神矍铄,怎么能说年纪大了?” 郑众笑着摇头,用手捶腰,说道:“人不能不服老,以后这宫中都要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蔡伦连忙道:“我们这些人懂什么,还要你老多指点。” 郑众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蔡伦,道:“你素来谦逊谨慎,以后一定会有好前途的。” 说罢,郑众继续往前走,道:“我呀,须发苍苍,牙齿摇动,行动迟缓,已经老了哦。” 第98章 蔡伦没有说话,放缓了脚步,一脸认真地郑众继续说。 “你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是你的能耐,不要妄自菲薄。你将来的成就说不定比我更大,而且呀,相比于别人,我更希望是你执掌皇宫。” 蔡伦见郑众说得都是心里话,也推心置腹道:“我升任长乐太仆,本以为大长秋会不乐,如今听大长秋这番话,方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郑众闻言笑起来:“你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历代宦者封侯自我始,而且呀,我会随先帝一起名留史册。有这样莫大的荣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人贵有自知之明。” 蔡伦笑道:“是我浅薄了。” 郑众摇摇头,道:“咱们走的路不同而已。先帝与圣上不同,我与你不同,幸运的是你我都恰逢其会。那些儒生常说,希望得遇明君,我们这些宦者难道就不希望遇见明君了吗?” “遇到昏君,你我皆是伥鬼;遇到明君,你我可成俊杰。” 蔡伦重复了一遍郑众说的后一句话,若有所思,道:“大长秋所言极是。” 郑众看了眼沉入重重宫殿后面的夕阳,宫殿被染上瑰丽的色彩,让人目不暇接。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道:“我该回去了。好好做事,无愧于心。” 蔡伦点头道:“伦谨记大长秋提点。” 两人背对夕阳,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蔡伦将郑众送到居处才返回来,坐在榻上开始琢磨长乐太仆的职务。 按照汉制,皇宫后妃中唯有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能独自开府设置僚属,享有汤沐邑,而贵人及以下归掖庭管理。 皇太后有三卿,长乐太仆、长乐卫尉、长乐少府,三卿以长乐太仆为首,主要掌管太后的汤沐邑以及太后家事。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蔡伦而言不陌生。这些年尚方局与少府一起合作,在五都卖东西,财货经手不知有多少。 不过今日与郑众的谈话,到底在蔡伦心中留下了印记。蔡伦思来想去,照旧将尚方局放到首位。 圣上与先帝不同,他与大长秋不同。 宫中之人都在汲汲往上爬,宫外的人更是抓住一切机会努力在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 上林苑令周怀在柘大规模成熟后,立马让人把柘压榨成汁,投入锅中熬煮。 经过半个月的试验,周怀终于熬制出成块的石蜜。成功之日,上林苑一片欢腾之声。 伯姚拿着小册子,上面记载了熬煮的详情,以便对比选出最好的工艺。 周怀接过册子观看,笑得不见眉眼,赞道:“好好好,石蜜熬煮成功,咱们上林苑要在陛下和圣上面前长脸啦。” 众人举袖擦拭脸上的汗水,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而他们脸上的笑容比火焰更加绚烂。 “咱们也能熬制石蜜了,都是周令领导有方。” “亏我还以为石蜜是有什么秘方,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简单。” “简单什么,光锅都换了好几种材料。” “不知道圣上和陛下赏赐我们什么?” “这个石蜜也能像漱玉纸那样高价卖出去吗?我听说尚方局的人赚得盆满钵满。” …… 周怀伸手压了压,待众人安静下来,道:“圣上和陛下赏赐分明,大家不必担忧。再者,石蜜一事,宫中自有吩咐。哦,那些熬坏的石蜜,进上恐污圣目,丢了又浪费,不如把它们分吃了。” 下面听了又是一阵欢腾声。这几日空气中的甜蜜味让他们垂涎欲滴,但周怀管得严时刻盯着,没有人敢偷吃。 他们也想尝尝这石蜜是什么味道,也想知道它比柘浆甜上多少倍。 周怀脸上带着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匣中用油纸包裹的小块石蜜,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升职加薪的光明未来。 他突然感到衣角被人拽了一下,低头看去,原来 是小仲姬。周怀先抬头扫了一圈,见无人注意这边,从匣子里拿出一块有裂纹的石蜜塞给仲姬,让她甜嘴。 “伯伯,姐姐找你。”仲姬含着石蜜,含糊不清道。 周怀转头看见伯姚束手站在屋子外面,走了过去,奇道:“他们都在抢石蜜吃,你怎么不去?” 伯姚朝周怀行了一礼,道:“周令试验出石蜜是大功一件。我听闻圣上精益求精,长乐太仆研制出双辕犁,圣上不太满意,直到他研究出更节省力气的曲辕犁,圣上才满意。” 周怀恍然大悟,点头,道:“伯姚,你的意思是咱们先把石蜜呈上去后,还要继续研究熬煮石蜜的工艺。” 伯姚点头道:“榨完柘浆的柘还有甜味,可见榨汁这道工序还有进度的空间。” 周怀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双辕犁都节省了一头牛,圣上还不满意。若圣上知道咱们压榨柘浆的出糖率和所费人工,恐怕也……” 伯姚道:“周令不必担忧,咱们细细研究就是。石蜜从无到有,周令是大功一件,至于效率和出糖率,如实告知圣上进度即可。” 周怀道:“也只得如此。” 次日一早,周怀带着几匣石蜜进宫,先面见皇太后。邓绥拈起一块红褐色的石蜜,观察了一会儿,让马秋练尝尝味道如何。 马秋练拿起石蜜放到口中,浓郁的甜味一下子充斥着她的味觉,细细咀嚼,那独属于石蜜的风味抚慰着每一寸舌头。 第99章 马秋练吞咽干净,又喝了水,仍有余香。 “启禀陛下,上林苑令熬制的石蜜甘美醇厚,别具风味。”马秋练如实赞道。 邓绥点头,转头问起周怀石蜜的制造和产出情况。周怀一一答了,将石蜜生产中遇到的问题也说了。 邓绥听了,赏赐了周怀等一众人,并勉励他们继续改进工艺,又让他与长乐太仆蔡伦讨论石蜜后续章程。 周怀带着赏赐满怀欢心离开崇德殿。这次在陛下面前留了名,下次只要再做出什么成就,就能升官了。 邓绥让陆离将石蜜分赐众人,班昭马秋练曹丰生等三人也得到了相应的赏赐。 马秋练接到赏赐后,疲劳一扫而空。虽然在宫中很累,但赏赐丰厚,皇太后每遇到郡 国上贡的美食,不忘她们,正如这次的石蜜。 邓绥不重口腹之欲,将自己份例中的大部分都给了刘隆。而刘隆呢,吃了几块石蜜解馋后,又回到了上辈子不爱吃甜食的状态,留了一小部分泡水,其他都交给太官,让他们研究加了糖的饭菜。 另一边,周怀还未见到蔡伦,蔡伦就已经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了。这些年宫中通过卖纸张以及纸制品赚了不少钱,这石蜜也是一个来钱的路子。 蔡伦心中琢磨起如何利用石蜜挖空豪族的口袋,为少府攒下钱财。 周怀拜见蔡伦后,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蔡伦听了,赞他道:“想陛下之未想,你做得很好。改进工艺上若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周怀虽然想独揽功劳,但他手底下的那些人种地养花是好手,要改进工具,还得找尚方局的人。 于是,他陪笑道:“您也知道我手下的人都些粗手笨脚的人,还要劳烦长乐太仆派几个人过来帮忙指教。” 蔡伦含笑应了,叫来几位巧匠跟着周怀回上林苑。 人走后,蔡伦继续思考起如何利用石蜜赚钱的事情。 雒阳是国都,城中居民有几十万之巨,每日要消耗大量的粮食,这石蜜不能和粟麦争地,否则将会导致雒阳粮价上涨,百姓生活困苦。 除了这个原因外,雒阳的土地多集中在豪族之手,也没有这么多的空地种植柘。 这种植柘的地方只能往雒阳之南寻找了。好在这石蜜体积小,便于储存和运送。 蔡伦思来想去决定在益州、扬州、荆州以及交州等州部的几个郡县试种。 想毕,蔡伦提笔开始写奏章,写完又请教了郑众,修改了几处,然后誊抄下来呈送皇太后。 邓绥知道这石蜜的制造和刘隆有关,看完后,将这份奏表也让刘隆看了。 刘隆想了想,对于奏表上所言颇感兴趣,道:“尚方令所言的那几个郡县都种植了早稻,粮食有盈余,种植柘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邓绥点头道:“他考虑地很周全。朝廷还要派出一些熟练的农户和工匠到南方教导百姓种植柘以及熬制石蜜。” 提到南方,刘隆又想起了棉花。他对母后说道:“南方水热充沛,说不定 会长一些利国利民但尚未被发掘的东西,或是如嘉禾那样的良种,或是如柘这样的美味。母后,不如下令让地方官进贡些新奇的物件,不拘贵贱,只能果腹保暖都可。” 邓绥闻言,想了想,道:“隆儿言之有理,只是怕郡国会争相进贡新奇贵重之物,不仅不利民,反而有扰民害民之嫌。” 刘隆听了,仔细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果然想得太简单,又道:“朝廷派遣官吏专门寻找这些东西,这样如何?” 邓绥颔首道:“正好朝廷要派人去南方熬制石蜜,不如把这个任务也交给他们。” 刘隆没有意见,手上又拿起蔡伦的奏表,突然想起了造纸术和印刷术,道:“母后,东观中的博士若是校出五经,不妨刻版印刷出来在郡县售卖。” 邓绥道:“前些日子,刘博士回话说是校验出一些书籍,我等下吩咐尚方局让他们多招些工匠早些开工刻版。” “校书不易,刻版不易,恐怕要花费十数年的功夫哩。”邓绥叹了一声。 刘隆笑起来道:“这都是士人常看的书籍,妥善保存,书版能用好久。再说这是教化百姓的好事,即便花费再长的时间也值得。” 造纸术和印刷术是刘隆打破世家大族知识垄断的重要武器。刘隆很庆幸现在世家大族还处在形成的阶段,皇权对上世家大族几乎占据了碾压的优势。 皇家要收拾某个世家大族还是容易得很,但若等待东汉末年,那些世家大族拥有巨大的社会声望,想要动他们就要面临社会舆论的讨伐。 刘隆很庆幸处在被誉为贵族政治初开始的阶段,现在一切都有可能。 晚上,陆离为二人端来饭食。距离新野君去世已有一年,身为外嫁女的邓绥守丧结束。她的饭菜才出现了荤菜。 吃完饭,刘隆想了想,问道:“母后,熬制的石蜜可有送给几位舅舅?” “我已经派人送去了。” 刘隆沉思道:“舅舅们还要为新野君守孝,但是兄弟姐妹们都已经除服。年长些的表兄将要入仕,年龄小的要学习。” “宫中诸儒皆备,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了长远计,母后早些接他们进宫,或学着做官,或学习经书。” 邓绥迟疑道:“大 第100章 兄固执,怕是要再过二年才带孩子们回京。” 刘隆摇头道:“大舅太……实诚。他们在家中,一家人要吃两种饭,怕不便宜,不如早日接来得好。大的为郎中,小的入学,都在宫中,有母后看着,大舅舅还担忧什么?” 邓绥道:“我写一封信寄到新野,也将你的意思说给大兄。”刘隆笑着点头。 刘隆回到前殿,和江平说了这件事。江平心里叹气,嘴上说道:“圣上说的是。邓氏早晚都要重回京师,不如圣上先张口卖他们一个好。” 刘隆听了,没有说话,他正有此意。邓氏以母后马首是瞻,是他的助力。哪怕只回来几个不顶用的小孩,也是有用的。 这不仅表明态度,也给邓氏以及邓氏的联盟们一颗定心丸。 邓绥的信寄出没多久,就有马车载着邓氏的女娘儿郎来到京师。 刘隆又多了一个伴读——邓广宗,叶侯邓悝之子。邓广宗比刘隆大了三四岁,性格比阴泰更沉稳。 他来时,众人位置已经安排定了。学渣阴泰想换到后排,逃避先生的法眼,但是邓广宗以位置已定不宜更换为理,坚定地拒绝了阴泰,与梁不疑一起坐到第三排。 邓广宗肯定是误会阴泰的意思了。知道阴泰性格的人只瞅着阴泰笑,气得阴泰想摔笔。 邓广宗与梁不疑一样都是爱学习之人,两人迅速熟悉起来,常常同进同退。 邓凤这位最年长的邓家小辈进入虎贲卫从校尉开始做起。其他的子女与四姓小侯刘氏宗亲一起读书学习。 天气渐凉,草木萧瑟。 一日,刘隆回到前殿,就看见乳母王娥坐在榻前抹眼泪,听见他来忙起身红着眼睛见礼。 刘隆惊讶地问道:“阿姆,发生什么事情了?谁给你受委屈了。” 王娥摇头道:“都是些小事,圣上时间比金子还珍贵,我自己能处理好。” 刘隆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王娥瞧。王娥承受不住压力,才说道:“伯姚要去南方了。” “伯姚去南方做什么?喜欢上了一个南方人?”刘隆问道。 王娥连忙摇头道:“宫女岂能私自嫁人?伯姚给我捎了口信,说是到南方去熬石蜜。她才狗大的年纪,南方都是瘴气,万 一……万一……” 王娥说着就哭起来。刘隆明白过来,这事说起来也有他的推动,没想到伯姚竟然这么有志气。 不过现在的南方,并不是后世的鱼米之乡,除了几个繁华的郡县,其他人都将这些地方视为畏途。 “阿姆,你的想法是什么呢?”刘隆问道。 王娥一面擦泪,一面说道:“伯姚脾气犟,她打定了主意,谁也改变不了。” 刘隆想了想,道:“我派太医随她们一起去,你看如何?”王娥闻言,立马应了,千恩万谢。 王娥出去洗脸换衣服,江平眉头微微一皱,道:“王阿姆愈发不像话了,前些日子抛了圣上去照看她闺女,今天又向圣上提要求。” 刘隆不以为意,笑道:“你与她一同照顾我长大,阿姆对我尽心尽力。母子天伦,人不能违背。伯姚又是为国做事,派太医过去不独为她一人,太医说不定还能在南方找到要新药材呢。” 江平这才舒展了眉头,又听刘隆说道:“再说了,我年纪大了,不用阿姆守夜,身边有你就行。我离得了阿姆,但离不了你。” 江平闻言笑起来,才有了闲心与皇帝说起王娥的女儿,道:“王阿姆平日做事优柔寡断,没有主意。她大女儿瞧着是个有志气的人物。” 刘隆点头,赞道:“这小女娘比一般男子都有勇气。我记得阿姆还有个小女儿,伯姚走了,你让人把……” “仲姬。” “对,把仲姬接到宫中来,念在阿姆的份上,只让她跟着小宫女一起读书即可。” “好。” 江平原先还防备着刘隆被王娥笼络过去,但现在看来他是想多了。 他还担忧过王娥将精力分给亲生女儿以至于怠慢皇帝,现在发现是杞人忧天。 皇帝心智早熟,每日的学业和听政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 在江平有意无意的纵容下,王娥到现在依然对太后公主这些主子心里发慌,说话不利索。 她渐渐地只能帮皇帝管理些内务,而江平成为皇帝了左膀右臂。 伯姚离开京师,王娥请假送她出京,又将仲姬带回宫中上学。 除了时常担忧长女外,王娥对现在的日子很满意。 第42章 蝗旱灾害又来了 十月的边郡,落木萧萧,冷风呼啸。 武都太守虞诩又巡视了一遍武举考场,整了整衣裳,坐在马道的尽头等待考生入场。 马道就是骑射考核时马跑的道,宽三尺,两侧扎着篱笆,正前方二十丈外立着几个一人高,蒙上白纸的草人,草人头部画着大红圈。 马道的尽头则是考官和属吏的位置,头顶搭着草棚,四面透风,视野开阔。 下辨县当初那位姓李的县尉跟着虞诩来到武都郡,因勇气过人且有急智,一跃成为太守府的僚属五官掾,与功曹史并为虞诩的左右手。 李五官掾拿着一张名单,上面记录着参加武举考生的姓名。 冷风吹来,他的手冻得通红,赶忙放下名单,压上镇纸,哈气暖手,道:“上面说十月份要郡国开武举,可咱们边地有些地方八月就飘雪。” 第101章 虞诩闻言,道:“咱们的敌人是羌人,他们多居住风雪之地耐寒抗冻。我觉得十月份倒是不错,正好试试这些人的适应能力。” 李五官掾闻言笑道:“明府说的在理。若没有碰到明府,哪怕武举是开在除夕,我肯定也要过来参加。” “这可是朝廷给咱们边郡六郡的恩典,不拘身份籍贯,只要通过郡国试,入军营就能成为百夫长,官秩比百石。”三老、啬夫的品级就是百石。 虞诩闻言,原本平静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朝廷虽然没有再发五营郡国兵讨伐诸羌,但却给了边地六郡很多政策上的支持。 输粮拜爵,缓解了边地粮食紧张的局面;恢复察举,调动了边地大族抵御羌人的积极性。现在朝廷又在边郡试行武举,再次扩大恩典的对象。 鼓声响起,考生入场。这些考生是各县初步筛选出来送来郡国的。 虞诩看见考生上马,转进马道,拉弓搭弦射箭。 中了。 “咚”。箭靶处的旗鼓手,敲响大鼓,然后挥舞着红色的小旗帜。李五官掾连忙记下考生的成绩。 考生返回,又重复两次,直到三支箭射完。第一位考生三箭中了两箭,射完在马道尽头下马拜见,向太守虞诩叙了姓名年龄籍贯。 接下来又有十多位考生依次骑射,有连中三箭的 ,有中两箭的,也有一箭未中的。 朝廷下发的武举试行参考规则,关于骑射一试中写着:一箭未中的考生不可进入下一场考试。但后面又补充道:若某项极为优异,可酌情放松限制。 一匹马在边郡乱的时候要价高达二十万钱,现在价格回落,但至少也要四万钱。因此,并不是所有的考生都有马骑,没有马匹配合练习,骑射自然也出不了成绩。 虞诩甚至看见一位考生上马的姿势十分生疏,这样的人更遑论在马上控箭射靶? 乱世取才,当别具一格。因此,在虞诩治下的武都郡武举考试中,骑射一箭未中的考生也能参加下一轮步射考核。 步射,就是站着射箭。那位受到虞诩关注的考生,在步射中发挥优异,三箭皆中,他暗自点头,心道这人果然有可取之处。 步射之后,还有一箭是射大圆球,测试力气。大圆球外面是皮革,里面装着粟麦,又混了沙子进去增加重量,放置在一处方形台上。考生不仅要射中这个大圆球,还要把大圆球射下来。 射箭之后是技勇考核,又分舞刀和提石号。比试完这些,还有一场文试。 虞诩在考场中巡视,看到考生中有拿倒卷子的,有“随意”在空白地方写名字的,有“乱涂乱画”的……忍不住头疼起来。 他索性眼不见心为净,走到考场外面站着,与早一步出来的李五官掾相视苦笑。 李五官掾劝他道:“明府,武举武举以武为重,外场比试重于内场文试。” 虞诩摇着头,叹气道:“那些不认字不懂兵法的人能当上将领吗?顶多也就是一勇夫罢了。” 李五官掾笑道:“读书识字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是不常见的兵法书籍?那些世家都是把这些书籍藏着掖着,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些书籍?” 虞诩闻言,沉思半响,道:“我听闻朝廷派校书郎在东观校书,东观汗牛充栋,想必也有兵法。我不如写封奏表请朝廷尽早校对兵法,颁布天下。” 李五官掾闻言眼睛一亮,道:“明府高义。皇太后和皇帝英明,凡是利国利民之策皆听从,明府说的事必定能成。” 虞诩笑道:“武举事了,我就回去写奏表。”说完,他看了眼渐渐偏西的太阳 ,远处隐隐有群山连绵。 “朝廷如此信任我,希望早日平定诸羌,还边郡太平。”虞诩心中暗道。 文试是允许提前交卷,时间还未过半,考场就已空无一人。虞诩、李五官掾等人抓紧时间批了试卷,当日就出结果。 十六人中取中八人,皆愿入军营,均授予百夫长,每人赐钱两千,良弓一柄。其中,一名文试满分的人,调入虞诩幕府。 虞诩勉励他们道:“三年后,朝廷在尚书台举行省试,你们那时再中了,就可授予虎贲羽林郎等三百石的官职。以后你们要好生训练,勿要懈怠。”众人纷纷应了。 一人问:“明府,若是我们杀敌有功,会照常升职吗?” 虞诩笑起来道:“皇太后和皇上赏罚分明,广揽人才,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武举是为了选拔人才,给你们这些人一个展示才能的舞台,而不是束缚你们的工具。” “朝廷求贤若渴,诸君共勉。” 几人听得热血沸腾,虽然百石的官秩不高,但这毕竟是踏入官场,手下有一百人更容易建功立业。 朝廷虽然增加了边郡地区孝廉和廉吏的举荐人数,但每年仅有两个名额,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人,还是武举更适合他们。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边地其他的郡国。 北地太守王符还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一位中了武举的考生是世家大族的逃奴。主人家要抓拿这人,率领部曲宾客与太守府对峙起来。 王符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拿出朝廷的诏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朝廷规定参加武举考生不拘身份籍贯,这人是奴婢的身份又如何? 第102章 最后,这位族长只能拿着两千钱的买身钱,悻悻而去。 边地的六位郡守皆是精明强干之人,将这次武举的情况整理汇总上报朝廷,并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 邓绥拿到奏表,看到“民心欢悦”几个字,忍不住露出笑容。边地人心凝聚,等到合适时机,朝廷发兵挺进,说不定能一举平定西羌。 天气越来越冷,天空飘起雪花。 今年年底难得没什么天灾人祸,令人不胜欣慰。刘隆冒着风雪下学回来,突然闻到一股清香袭来。 后殿的梅花开了。 遒劲的枝干上盛开了一树繁花,红的是梅花,白的是雪花。雪花挨着梅花,白的愈加剔透,红的越发浓烈。 刘隆仔细挑了两枝梅花,让江平剪下来,一支送到前殿,一支由他带进后殿。 邓绥看见刘隆抱着梅花进来,笑着道:“我在殿内就听到你和江黄门嘀嘀咕咕要祸害我的红梅。” “这花开得好,折一支放在屋里给母后养眼,换个心情。”刘隆笑着将梅花递给陆离,嘱咐她找个陶瓶盛上清水,把花插进去。 邓绥笑着摇头,道:“你呀,这花长在树上多好,折下来能有几日的花期?” 刘隆道:“我想母后在殿内能一眼看见红梅。陶瓶经常换水,这花能开上好几日。” 曹丰生和马秋练熟悉了政务和宫中规矩,在皇帝来时,默默行了礼,然后低头继续处理事务。 刘隆和邓绥说了一会儿话,刘隆开始做功课,邓绥继续批改奏章,直到天色将暗,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邓绥起身,抬头看了眼外面,天空飘着碎屑似的琼雪,殿门前的梅花开得浓艳热闹。 邓绥转身回来,对曹丰生和马秋练说道:“今天天冷无事,你们晚上不必过来了,回去吃些饭暖和身子。” 曹丰生和马秋练应了一声,起身告退,出了殿门,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扑面而来。 马秋练跺了跺脚,对曹丰生说道:“曹女史,要不要今天一起吃羊肉煮饼?”羊肉暖胃,曹丰生欣然答应。 殿内,刘隆和邓绥也在商量着要吃羊肉。 “用高汤炖上羊肉萝卜豆芽,再配上一碗粟米饭,羊肉汤里要加一些茱萸。”刘隆吩咐小寺人去传话。 他本来想吃羊肉火锅,但是一想还要打造铜锅,就罢了,只让太官炖上羊肉汤送来。 刘隆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东汉风尚。古代种花一直都处在缺铜的状态,东汉也是如此。而且,东汉现在国库贫乏,万事从简,吃不上羊肉火锅,就来个羊肉炖汤。 “给母后也要送上一份,不要茱萸。”刘隆又补充了句。 邓绥闻言,笑起来道:“不知道你口味随谁,竟然爱吃茱萸这样的辛辣之物。” 刘隆道:“茱萸吃了开 胃,又暖身子。” 厨上备的有羊汤,庖厨听到皇帝特意点了膳,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两大碗羊肉萝卜汤,送到崇德殿。 浓白色的羊汤里卧着成块的羊肉和白嫩的萝卜,上面点缀着淡黄色的韭黄、嫩绿的蒜叶、红色的枸杞,冒着热气,香味浓郁。 刘隆吃得浑身冒汗,大为畅快。邓绥的吃相比刘隆温雅多了,观其神态,想必是对今晚的饭菜十分满意。 刘隆揉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外面天降大雪,屋里人烤着炭盆,吃着炖羊肉,没有什么忧虑。 然而,现实告诉刘隆绝对不能对东汉的天气抱有任何期待。 新年三月,三州传来噩耗,说是又犯了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啃伤庄稼。 今年春天的天气比往年暖和,不如往年下雨多,瞧着向干旱的趋势发展,然而旱灾还未到,蔓延三个州的蝗灾又来了。 “风调雨顺就那么难吗?”刘隆收到奏表后,忍不住在心中质问老天爷。 质问归质问,但该灭蝗还是要灭蝗。 邓绥和刘隆像前年一样去了上林苑举行灭蝗仪式,不过这次邓绥把刘隆看得死死地,不敢再让他生吞蝗虫。 上次刘隆吞蝗,邓绥担忧了几天,生怕刘隆生病,好在无大碍。 刘隆一直劝说母后,他要继续吃蝗虫,不过这次不生吞,要炙着吃。 邓绥拗不过他,只得答应。 邓绥让上林苑令抓了无毒的蝗虫,提前用浓盐水浸上,清洗干净,去掉翅膀,串起来,刷上调料,放到火上炙烤。 这次灭蝗仪式如前年一样,邓绥和刘隆将抓到的蝗虫投入沸水中。仪式结束后,邓绥与刘隆宴请公卿大臣,其中一道菜就是炙烤蝗虫。 虽然被炙烤过了,但蝗虫的样子依然清晰可见。很多大臣心中发慌,有些是惧怕蝗神,有些是对蝗虫膈应。 邓绥看向众人,道:“诸位爱卿,民间发明了一道菜炙蝗虫,极为美味。今日,朕邀诸公一同品鉴。” “多谢陛下。”众人面上高呼,似乎在为君王与民同乐感到高兴。 刘隆身为皇帝,首先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炙烤蝗虫,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眼睛亮起来, 又吃了几个,才抽出时间赞道:“果然是美味,炙蝗虫肉质鲜嫩,味道独特。” 众人面上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但心里根本不相信皇帝的话。 生吞蝗虫的皇帝说蝗虫美味,根本就没有人相信好不好? 第103章 皇帝吃了,皇太后也跟着吃了,大臣们怎敢不吃? 嗯? 有点香,再尝尝! 炙烤蝗虫仿佛为一部分人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有南方来的官员一边吃,一边小声对身边的同僚赞道:“没想到蝗虫经过太官炮制之后,别具一番风味,能与炙烤的竹笋虫媲美。” 同僚正放空脑袋,艰难地把蝗虫咽下去,听到竹笋虫差点就破功,吞咽完后,问道:“你们竟然吃虫子?” 南方同僚嘿嘿一笑,肯定地点点头,对着同僚追忆起竹笋虫的美味来。追忆完,他看到同僚还剩下大半碟子的炙蝗虫,说道:“你要是不吃,给我吧。这宫中的庖厨做得就是好吃,我回家也让人买上几斤蝗虫烤着吃。” “拿走,拿走,赶紧拿走!”同僚连忙道。 南方同僚高兴地将碟子拿来,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面吃,一面自言自语道:“炙蝗虫上肯定刷了石蜜汁,不然口感不会这么丰富。” 同僚: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邓绥也觉得这道炙烤蝗虫,如果忽略原料,确实是难得的美味。她看刘隆吃得香,心中疑惑,究竟是因为关系到蝗灾才吃得香,还是这道菜美味得让他吃得香。 邓绥不得而知,但她不会让刘隆吃太多,终究是心里还对蝗虫存在着畏惧之心。 朝廷赈灾的粮食向前年一样转运到受灾的郡县,鼓励百姓抓蝗换粮。去年才攒了一层薄薄家底,一下子去了不少。 蝗虫的事情才吩咐完,还未歇上一口气。数州连续一个多月未下雨,天大旱。 旱的时候正值小麦抽穗期,今年一定会减产的。 奏表飞来,刘隆忧心忡忡,想要出去看看如今是怎么样的情形。刘隆将想法说给母后后,邓绥想了想,最后咬牙同意了,同时命虎贲中郎将做好保卫工作。 次日一早,刘隆叫上张衡,身后跟着蔡伦和江平,几人换了麻布衣裳,悄悄乘车离开北宫。 太阳挂在空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味。刘隆掀开车帘往看去,只见来往的行人都无精打采。 张衡问道:“圣上,咱们要去哪里?” 刘隆随意指了个方向,道:“往城外走,去看看庄稼。” 道路逐渐变得坑坑洼洼,刘隆被颠得头晕,道:“朕去外面骑马,车里有些难受。” 蔡伦闻言,道:“城郊道路崎岖,让奴婢带陛下骑马可好?” 刘隆道:“好,劳烦尚方令了。见了外面的人,你们不必叫朕圣上,叫朕二郎即可。” 众人应了。 蔡伦带着刘隆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刘隆坐在马上,看到外面的庄稼,极为惊讶。 在他仅有的印象中,天旱了,小麦都是卷着叶子一株挨着一株无精打采。 但眼前的景象竟然是晒得发黄的小麦稀稀落落地分布在田地里,地面龟裂。 贫瘠的土地上,偶尔可见三五个佝偻的身影,低着头提桶,一瓢瓢地给庄稼浇水。 刘隆看到此景,心里五味陈杂,之前的荣耀和自得离他远去,只留给他一片干旱龟裂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二郎。”蔡伦的呼唤叫回了刘隆的心神。 刘隆强颜欢笑道:“我们再去看看。” 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在苟活。 刘隆走的这条路一侧是小河渠,路上的杂草一片枯黄,但河渠近侧却是十分葱郁。 葱郁的杂草几乎将河渠里面的水掩盖住,边上有几个男女正在打水往田地里提。 这些男女皮肤黝黑,穿着短褐,踩着草履,听到马蹄声抬头望去,见是几个贵人模样的人经过,只看了一眼,就继续打水。 蔡伦低头,对刘隆道:“二郎,要下去看吗?” 刘隆点点头,蔡伦先下马,然后将刘隆接下去。马车里的人看到刘隆下来,也都跟着从车里出来。 “二郎,不要太靠近水边。”蔡伦提醒道。 刘隆站在河渠边上,伸头去看水位,淡绿的水静静地趴在河渠里,偶然有几只蝌蚪水虫荡起一圈圈涟漪。 张衡走到刘隆身边,叹气道:“百姓生活艰难呀。” 刘隆突然转头 ,看完张衡看蔡伦,眼睛亮晶晶的,道:“你们能制造出灌溉的工具吗?” 张衡听了,抬头看了眼河渠,又看看提水的农人,思索道:“这里位置太高,送不上来水。若是这河渠中的水与田地位差不大,就可以引到毛渠,灌溉田地,而不是一桶一桶地来提。” 蔡伦也道:“难处就是如何把低处的水送到高处。去年冬天,雒阳整修河渠,但水闸只修了一小部分。这地方高,估计附近无水闸,水进不来。” 刘隆若有所思地点头,想起了高大的水车,道:“能不能做一个器具,将水提到高处。” 张衡道:“二郎君说的是水车?我游历时曾见过水车,像个巨大的车轮,利用流水转动,将水从低处运到高处。但这河渠里的水几乎感受不到流动,怕是用不了。” 刘隆道:“这里水流平缓,利用不了水力,可以用人力或者畜力。” “总比他们一桶桶提水浇地强。”刘隆补充道。 张衡和蔡伦对视一眼,道:“我们回去研究研究。” 刘隆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前头是一个小镇子。道路荡起扬尘,人群稀稀拉拉,眼见到了中午,众人看见一个食肆,就走进去。 第104章 三间低矮的黄泥茅草屋,室外用茅草搭了棚子,棚子下面铺了几张旧席子,放了几张小案。 江平和车夫从马车上搬下干粮和水,借用店家的厨房做饭。 刘隆、张衡和蔡伦依次坐下。刘隆突然感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伸手一抓,竟然是从屋顶掉下的半截茅草。 张衡道:“农家简陋,二郎请原谅些。” 刘隆笑道:“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这里是大汉的土地。” 张衡闻言,心中一震,喉咙间仿佛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情感,他甚至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蔡伦默默给两人倒了水,刘隆端起陶碗,呷了一口清凉的水,滋润干燥的唇舌。 刘隆问:“你们给我说说雒阳的灌溉水利设施。”蔡伦听了,将目光投向张衡。他是宫中宦官,对这些不了解。 张衡庆幸来之前,正好找人了解雒阳周边河渠的情况。张衡对着皇帝侃侃而谈,以指为笔,以水为墨,以桌为纸,简略地划出水系图来。 突然蔡伦脸色微变,身子一侧将刘隆掩在身后,手按在腰间的剑上,直起身子,蓄势待发。 第43章 “别误会,别误会!” 来人是这家食肆的店家。厨房被江平和车夫占了,他收了钱被赶出来,听到客人说起水利河渠的事情,忍不住抬脚上前细听,结果被当做匪徒戒备。 他满脸陪笑,忙道:“小的是这食肆的主家,偶然听贵人谈到河渠,河渠可干系到小的一家老小性命,就忍不住……嘿嘿……扰了贵人的清静。” “莫要怪罪,莫要怪罪。”店家忙不迭地赔不是:“小的送几位贵人一碗猪肝汤,这可是小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俗话说,吃啥补啥,最近天气燥热上火伤肝,喝碗猪肝汤补补肝脏,几位贵人定能长命百岁哩。” 蔡伦打量了店家几眼,才解除了戒备,朝店家颔首,道:“不……”不用了。 刘隆从蔡伦身后探出头,好奇道:“猪肝?你们还吃猪肝?”古人不是不会处理猪下水吗? “瞧小贵人你说的,我们这些百姓都是从地里刨食的,好不容易养大一大头猪,别说猪肝猪心这样的好东西,就是猪腰子这样腥臊的玩意也都洗干净煮了吃了。这都是肉,谁家舍得扔?”1店家草稿都不打,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似乎在嘲笑刘隆的不食人间烟火。 蔡伦正要喝止店家,就听到皇帝笑着认错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店家自来熟似的坐下来,盯着刘隆猛瞧,啧啧赞道:“小贵人白白净净,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儿郎,不知道这些很正常。这肉以羊肉最为鲜美,可是一头羊便宜的时候还要五百钱,一只比两只羊重的猪才六百钱。小贵人,你吃过猪肉吗?” 刘隆听了,回想起自己以前吃的荤菜来,想了半响,竟然没有发现猪肉的存在。他吃的最多的是羊肉、然后是鹿肉、鱼肉、兔肉、鹅肉。 看到小贵人的神色,店家更加好奇这是那个大家族的儿郎来:“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的,小贵人一定出身富贵人家,小贵人怕不是四姓小侯家的人呢。” 刘隆笑着承认道:“确实有些亲戚关系,只不过比较疏远罢了。” 店家嘿嘿一笑,又打量了张衡和蔡伦,然后先冲张衡道:“你是个读书人,应该是小贵人家的幕僚。” 说完,他又看向蔡伦,点头道:“看你这孔 武有力的身材板,肯定是小贵人家的部曲,还得是个头头。” 刘隆笑起来道:“错哩,你说的幕僚是我的师傅,这次带我出来体验生活呢。” 张衡听了,含笑朝店家点点头。 店家听到体验生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贵人是生活,我们这些穷人是生存。老天爷不长眼,才好了一年,又开始旱起来,今年难喽。” 刘隆问道:“今年旱灾这么严重,人都过不去了?” 店家摇头道:“那倒不是,小的家里有几亩地,又继承了这个铺子,勒紧裤腰带还是能活下去的。别人家就难喽,不过有朝廷兜着,天子脚下饿不死人,就这么着吧。” 张衡道:“老人家豁达。” 店家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天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幸好遇到好太后和好皇帝,以后的日子有盼头,现在慢慢且过着吧。” 刘隆也跟着叹气:“总有一天会好的。” 店家听刘隆这话笑起来道:“小贵人将来当官一定是个好官。你呀当个清官,老百姓心里都明白着呢,这是积阴德的大好事。” 刘隆笑着应下道:“一定一定。” 几人正说着话,江平和车夫煮好了饭。他们带的是煮好晾干的干粮,吃的时候添上水烧开。 江平将饭碗一一摆在众人面前,粟米饭上盖着厚厚的一层肉酱,油润光泽,香味浓郁。 店家舔了舔嘴唇,问道:“这是啥肉做的,把人都香迷糊了?” 江平看了眼刘隆,刘隆笑道:“你给他盛上一碗。” 店家忙道:“哎呀,使不得呀,咋能白吃你们的东西呢,我去给你们一人送一碗猪肝汤。” 店家起身,看了江平和车夫,见车夫一脸忠厚,遂对他道:“你过来帮我端汤。” 车夫人如面相,果然跟着去端汤了,看得蔡伦只摇头,要不是这人力能扛鼎,真不想让他跟过来。 第105章 刘隆让江平跟着坐下一起吃饭,江平就挤在张衡和刘隆中间。空间不够,张衡对上江平略带歉意的微笑后,只好将坐席往外挪。 店家和车夫两人用小案端了几碗猪肝汤出来,一一放到众人面前。店家就坐下,双手捧碗,陶醉似的闻了闻肉酱 ,道:“真香!各位见笑了,我就爱这一口。” 刘隆笑着请他尝尝味道如何。江平看了眼刘隆面前的饭食,手一顿,先端着猪肝汤喝起来。天下的好厨子都汇聚在太官,这店家的祖传手艺在江平看来,也不过如此。 刘隆刚才喝了水,解了渴,此时正腹中饥饿,埋头扒饭。 “这是什么肉做的?又劲道又鲜香,还带一丝回甘。”店家吃得头也不抬。 蔡伦道:“这是鹿肉菌菇酱,上好的鹿肉用香料和盐腌上,先用羊油煎成五成熟,再放入菌菇同煎,最后加调料炖煮收汁。” 店家狼吞虎咽很快将一碗鹿肉酱拌饭吃完,一抹嘴,赞道:“果然是贵人吃的饭菜,就是好吃。相比之下,我这猪肝汤就不值得一提。” 刘隆吃了大半粟米饭,伸手想要尝尝这猪肝汤,江平和蔡伦同时看向他。蔡伦开口道:“来之前女君千叮万嘱,不让你吃外头的东西。” 刘隆抬头笑着对店家解释道:“我大兄体弱,阿母连同把我也看得紧,让你见笑了。” 店家点头,不在意道:“没事,现在的小孩长大不容易,再小心也不为过。那个……我还能再吃一碗吗?” 江平一顿,道:“煮的粟米饭没了,鹿肉酱还有一些。” 店家一拍大腿,道:“我家有粟米饭。”店家起身去了灶上,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大碗出来。江平给他舀了三大勺鹿肉酱,才将碗里的粟米饭盖上。 店家用勺子拌了,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刘隆执意喝了两口猪肝汤,剩下的被江平和车夫分吃了。 店家大碗里的饭只吃了小半就停下来,带着歉意对几人说道:“刚吃一碗饭时觉得自己胃大如牛,吃饱了却发现自己是个小鸡胃。眼大胃小说的就是我,让诸位见笑了。”众人皆不在意。 几人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刘隆问店家道:“你们这里灌溉不便,没有修水闸吗?” 店家道:“修不了,朝廷的人来了一看,水位太低,工期长难度大,就先修别的地方去了。” 刘隆看向张衡,张衡拉出脑海中的地图,找到了那条干渠。 “我倒是有个法子。”张衡出声道。 店家忙道:“什么法子?要是修成功了 ,我们几个村的上万亩地都能有个好收成,村里的老老小小都感激你。” 张衡道:“在干渠里有个小沙洲,在水狭的一岸筑坝,坝体倾斜和河岸成锐角,然后在坝体侧的河岸开新渠引水,只是这坝体需要时常维护,而且工期也不短。” 店家听了,咂舌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天一直旱着,从现在到秋天哪有多少闲的时候,都忙着地里的活,也没时间修大坝。哎……夏收是不成了,只能寄希望于秋收,要是秋收再不成……” 张衡又道:“还有个法子,就是立一水车在干渠口。这个花费的时间短。” 店家一脸疑惑,不知道水车是什么东西,但赶紧说道:“我看贵人们都是大人物,若是方便的话,还请给上面说说,先给我们立个什么水车,凑钱做工服役都行,秋收再不成,是要饿死人的。” 张衡道:“我记下了。”店家千恩万谢,急得恨不得贵人现在就回去,明天就能把什么水车拉过来。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就罢了,回答了小贵人的一些问题,比如家里几口人,种了几亩地,历年收成如何,有没有受到豪强的欺压等等。 刘隆几人和店家聊完,起身辞别离去,前往巡察其他地方。去年秋冬和今年春上整修的河渠确实发挥了作用,但也有一些地方依然如他刚才见的那样干旱。 刘隆一行甚至还遇到两个村子因争水械斗,蔡伦听到声音,赶忙带着刘隆等人远远地避开了。 张衡见刘隆神情怏怏,绕道带他去了一处正在引水灌溉的河渠边。一条波光粼粼的河静静地流淌着,河渠每隔一段距离,就延出一条毛渠。 毛渠被农人挖开,清凉的水滋润着干渴的田地。蔫蔫的麦苗在夕阳下慢慢支棱起来。 太阳变成橘红色,晚霞铺满天空。几人各回各的住处,刘隆和江平一起回到了崇德殿。 崇德殿比往日安静不少,刘隆才想起母后在他走之前提了一句要去理冤狱。 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在朝野上下的印象中,发生旱灾一定是因为有冤屈,所以执政者一般要去监狱里录囚徒查访冤狱,或者对一些情有可悯罪有可恕的犯人给予减免惩罚。 天色将黑,殿外传来声响。刘隆放下笔,出殿门一看 ,果然是母后回来了,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一脸疲色的邓绥看到刘隆笑着迎出来,心中熨帖,仿佛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儿见过母后。” “快起来。” 邓绥携刘隆一起进了后殿,一边走一边问他今日出行的感悟。刘隆绘声绘色地将所见所行所感都一一讲出来。 两人在殿内坐定,陆离端来蜜水。邓绥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这些东西急不来,慢慢修总有一天修好的。” 第106章 刘隆道:“兴修水利利在百代,若是朝廷有能力,大汉各地都得修起来。水热不缺,五谷才能丰收。” 邓绥点头道:“从之前的刀耕火种到现在的灌溉堆肥育种,时代在变化啊。” 说到北方刀耕火种,邓绥不禁想起南方许多地区现在依然是火耕水耨。 “母后,我知道刀耕火种,火耕水耨是什么意思?”刘隆问道。 邓绥正好趁此机会与刘隆讲述稼穑之事,不懂稼穑之事的帝王很难成为一位贤名的君主。 邓绥缓缓解释道:“南方地势低洼,沼泽遍布。农人在二月地干时放火烧杂草,再引水入田,把地浸上几天,然后洒下稻种。等稻苗和草长到□□寸高,用镰刀割草后引水泡草根。若稻苗长得比草高,也可以引水与草平,来除草。” 刘隆听完张大嘴巴,作为一个北方娃,这个原始的火耕水耨技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不可小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类的智慧呀!刘隆由衷地感慨道。 看到刘隆惊讶的神情,邓绥叹道:“只是南方除了几个大郡县,其他都是烟瘴之地,多蛇虫,沼泽遍布,不宜居住。” 刘隆想了想,道:“我记得有一年从会稽郡调粮赈济青州,这会稽郡能产这么多粮,想必是一代代人将烟瘴之地开垦成膏腴之地的缘故。” 邓绥点头,鼓励的目光示意刘隆继续说下去。 刘隆道:“沼泽若是排净水,暴晒几日,周边挖渠导水,再仔细打理,想必过不了多少年,南方就能成为鱼米之乡。” 邓绥道:“话虽如此,但人皆视南方为畏途,垦荒的人还是不足。” 刘隆思索起来,良久才道:“总会有 办法的。”南方的开发伴随着大规模的移民。 晚上,刘隆和母后一起用饭。刘隆吃到羊羹,突然顿住,想起了那碗带着腥味的猪肝汤,口中鲜嫩多汁的羊肉变得味道复杂起来。 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恐怕生活在这个时代连猪肝汤都喝不起,只能像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拿着瓢帮家里浇水种地。 身为农人在这个时代,发家致富超越阶层简直难如登天。当然某些天赋异禀者除外,比如王符治下那个考中武举有勇力的考生,或许还有掌握先进科技知识的穿越者呢。 但是,刘隆觉得像他这样的废柴肯定是不行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嘛。 次日一早,邓绥继续去洛阳寺录囚徒,查冤狱。 张衡和蔡伦就水车一事禀过皇太后后,就一起研究构造来。蔡伦担负宫中守卫,又兼尚方令,又是长乐太仆,职责繁重,就由张衡每日外出,测量水文和地形,设计水车图纸。 刘隆见到两拨人的行动,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汉应对旱灾主打的就是玄学和科学结合,唯心与唯物并举。 夏收过后没多久,一场久违的大雨袭来,结束了煎熬似的干旱。 大雨呼啦啦地下,滋润着龟裂的土地,仿佛带来了丰收的讯息。 哗啦啦的大雨让刘隆和邓绥心惊胆战,这老天爷可是有前科的。几年前,干旱之后,连日阴雨,引发洪涝。 好在大雨及时停止,也未听到其他郡国有洪涝的消息。夏收折了两三成,秋收应该能指望上。 六月底,天气燥热难安,刘隆几人的骑射课改到早上凉爽的时候。 刘隆上完课,刚踏进到崇德殿后殿,就感到里面气息凝滞,心中想道,一定是哪个地方又闹灾害了,心一沉。 果然,刘隆进去后,母后递给他三封奏表。豫章、员谿和原山等地,山体崩塌,泥浆巨石滚滚而下,声若奔雷,数十里外都能听见。山脚下的村落城镇都被夷为平地,生还者寥寥无几。 刘隆深吸一口气,山体崩塌的原因复杂,遇到山崩这种情况,即便在现代,能做的只是疏散人群,降低损失。 邓绥看到刘隆脸上担忧的神色,道:“郡国发奏表时已派人救助,我也派了谒者前往抚慰,安 置生者。” 刘隆只能叹气,现在他都没有力气埋怨老天爷了。 相比于雒阳的惨淡,边地却热血沸腾起来。 “你说什么,滇零死了?”边地北地郡太守王符听到这个消息,心脏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胸腔。 滇零是先零羌的首领,这些年就是他带着先零羌合纵连横,寇钞大汉,掠汉民为奴。朝廷将领与他多次交战,屡战屡败。 报信的商人忍住激动的情绪,重重地点头,重复道:“滇零死了。” 王符又问:“谁即位了?”先零羌在北地建立政权,滇零自称天子。 商人道:“滇零的幼子零昌,不满十岁。” 王符的眼睛瞬间睁大了,真是天赐好时机。趁他病,要他命。 王符又问:“他一个小孩子坐不稳首领的位子,实际掌权人是谁?” 商人道:“是一个叫狼莫的羌人,就屯守在丁奚城。” 王符点头,道:“来人,为我磨墨。”王符要写信给其他的边郡太守,一起去攻打羌人。 滇零刚死,零昌新立,狼莫脚跟未站稳之季,正适合出兵攻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王符写完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到其他太守处,约定共同出兵,攻击先零羌。 王符自己召集北地郡的良家子、士兵以及豪族,凑成近一千人的骑兵,倍道兼程往先零羌控制的地方飞驰而去。 第107章 边地郡守或从其他太守处得到消息,或从商人处得到消息,都当机立断不约而同地召集人手,就近和先零羌打起来。 直到先零羌调兵遣将,才勉强抵御汉军的攻势。太守们带的兵并不多,见好就收,带着俘获的大量牛马回到治地,又继续训练兵士蛰伏以待决战。 捷报传到朝廷,邓绥极为高兴,这是大汉对诸羌的战役中一次难得的胜利。她立马赏赐了诸位将士爵位和财帛不等。 自从去年年底开始,羌人在内郡的行动几乎绝迹,朝廷再也没收到诸羌劫掠三辅的急报。 边地六郡太守此行各有收获,尤以北地郡太守王符和武都郡太守虞诩的收获最大。 邓绥想了想,下旨将武都郡太守虞诩和陇西郡太守调换一下位置。陇西郡的治所在洮 水边的狄道,狄道先前被先零羌所破,治所后移,但陇西郡依然是抵御诸羌的前线。 虞诩这个在几位太守中最能打的人(这次战役中俘杀敌人最多),就应该放到前线,与北地郡太守王符一样。 武都郡在汉阳郡的南边,汉阳郡又在陇西郡的东边。 为了避免两位太守心生误会,邓绥亲自写了诏令给这两人。信中,邓绥分别安抚二人,说陇西太守擅长抚民教化,武都太守擅长将兵,二人各安其位,各展所长,两全其美。 虞诩和陇西太守两人接到诏令后,先是感念皇太后的细致,随后看着自己收拾好的郡县,都依依不舍。 陇西郡比武都郡更加残破,现在还一部分县镇在先零羌的控制下。陇西太守在这样的局面下还能凑出人去打先零羌,着实擅长抚民以及凝聚人心。 武都郡临近三辅,相比于陇西郡和汉阳郡受到羌人的伤害要小一些,在虞诩的治理下呈现欣欣向荣之势。 虞诩临行前问了从下辨县就跟着他的李五官掾,道:“陇西凶险,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李五官掾笑问:“那我还能继续当五官掾吗?” 虞诩大手一挥,爽朗地笑起来道:“当然可以,咱们一起去陇西建功立业。” 李五官掾被虞诩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带人和羌人打一场。除了李五官掾,还有几人想要继续跟着虞诩,虞诩都应了。 顶着边地八月的寒风,虞诩等人骑马朝陇西郡飞驰而去。 八月的雒阳迎来了一场丰收。 张衡与蔡伦研制出的水车没有赶上夏收,然而用到了秋收上。六七丈高的水车立在河渠和支渠口,昼夜不息地转动,将低处的水不断刮到支渠里。 水声哗哗,水车悠悠。 雒阳城外放眼望去几乎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粟、金色的菽、金色的糜、偶尔夹杂青黄色的胡麻。 江平将刘隆的饭食端上来,刘隆的目光落到一张色泽金黄油亮,洒了芝麻的烧饼上,顿时移不开眼睛。 江平笑道:“圣上,这是庖厨用新收的胡麻做的胡饼,口感劲道,香味浓郁,你尝尝如何?” 刘隆拿起来,咬了一口,舌尖碰到略带甜味的表皮上,眼睛瞬间睁大,一口咬下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果然,这胡饼又劲道又好吃。 刘隆吃着吃着脸色突然变了,低头将口中的胡饼吐到碟子上,上面有一颗带血的牙齿。 刘隆茫然地用舌尖舔了舔门牙的豁口,一股淡淡的甜腥味传来。 朕……这是掉牙了?! 第44章 不在状态的刘隆一动未动地思考换牙这个“深奥”的话题。上辈子换牙的记忆已经早早离他而去。 掉落的牙齿已被寺人们清洗干净,放在一个以白绢为衬底的漆盒内。 引发掉牙的罪魁祸首胡饼撤了下去,换上不废牙的粥羹。 “圣上,圣上,漱漱口。”江平端来一盏清水送到刘隆的嘴边。刘隆机械似的含了一口,吐到痰盂中。 “怎么就掉牙了呢?”刘隆郁闷极了。 现在是延平七年,刘隆虚岁八岁,差一个月满七周岁。算过自己的年龄后,刘隆明白了,不知不觉他确实到了该换牙的年纪。 可是……这换牙的过程太儿戏了些,竟然吃胡饼把门牙扯掉了,这让刘隆郁闷不已。 若非自己有成人的思维,怕以后要对美味的胡饼有了心理阴影。不敢吃胡饼,这可不好。 “圣上,小孩到了年纪都要换牙,这满屋子的寺人和宫女小时候都换过牙。圣上要是不信,我从掖庭调几个换牙期的小寺人小宫女过来。”江平见刘隆仍在出神发怔,出言相劝。 刘隆回过神来,摇摇头:“朕知道,这是人生必要经历的阶段。”刘隆说着话,只觉得极为不适应,但好在缺了一颗门牙仍然吐字清晰。 两人正说话,太医令提着药箱过来拜见。 刘隆看向江平,江平讪讪一笑,连忙解释: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新换的牙齿要跟随人的一生马虎不得。我见过有小孩掉了牙,一年都没出新牙,最后长出牙的也歪歪斜斜。” 刘隆顿了一下,转头朝太医令颔首。太医令为刘隆诊脉,掉一回书袋子,总结下来就是圣上身体无碍,然后请示一观牙齿。 刘隆张开口,太医令凑上前看完,笑着说:“圣上的新齿已经快要长出来了,这段时间不要吃硬的食物。” 刘隆点头,太医令又叮嘱他,千万不要舔舐牙齿,以免新齿长歪,影响圣容。 第108章 太医令走后,刘隆举着一柄铜镜照自己。铜镜里是一位俊秀的少年,白皙的皮肤,略带婴儿肥,眼睛大而黑,剑眉利落,美中不足的是一张口就露出一个黑洞。 刘隆左瞧瞧右瞧瞧,最后叹了一声,掉牙才刚开始,以后说不得上下牙一起掉, 那时才尴尬呢。 正当刘隆臭美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江平在一旁扑哧笑出声,恭维说:“圣上现在是个美少年,等将来一定会长成美姿仪的大人。” 刘隆将铜镜扣下,回头看向江平,矜持道:“你说的太过了。咳咳,只要将来不长残就行。” “对了,掉的牙齿怎么办?”刘隆前世老家有一种习俗,掉了的上牙扔水沟里,下牙则扔到屋顶上。 江平将漆盒盖上,说:“我去问问大长秋。” 掉牙又不是伤腿,刘隆该上学还是去上学。他决定在最近一年内,做个高冷的人,尽量避免说话。 他走进学堂时,其他人都已到了,见刘隆过来,纷纷行礼。“免了。”刘隆绷着脸,朝众人颔首,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平日皇帝态度和煦,今天怎么这么冷淡,难道是又有哪里发生灾祸了?众人心中纳罕。 课如常上,往日在课堂上积极发言的刘隆今日变得分外安静。马融提了一个问题,点名请圣上回答。 刘隆逃不过,只得张口回答了。细心的阴泰歪着头,瞥见皇上缺了门牙,先是一惊,然后伏在桌案上窃笑。 直面皇帝的马融更是看得比阴泰还清楚,面如如常地称赞圣上答得鞭辟入里,然后转头提问阴泰。 阴泰直起身子,手足无措,他根本没有听清师傅问的是什么,着急之下发出一声粗粝的“嘎”,众人哄堂大笑。 刘隆瞬间乐起来,原来处在尴尬期的不止自己一人。伴读阴泰正处在变声期。 马融无奈让阴泰坐下,提醒他要认真听讲不可分神,然后继续讲课。 下了课,阴泰跑到刘隆面前,笑问:“圣上,你在换牙吗?” 刘隆点头,回问:“阴泰,你在变声吗?原先,你声音清透柔和,现在……嗯……” “男人味!”阴泰十分自豪,举起大拇指冲着自己的胸口,笑道:“我阿父说了,这叫男人味。”说话间,他还故意装起粗粝来。 “啊……我这些天天天被阿姐嘲笑。”耿晔围过来,挠挠脑袋,他阿姐说他的声音像一百鸭子在嘎嘎乱叫。 “咳咳……”兜楼储插话:“我两年前就是这个声音了。”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就是语气中透露出些许得意。 提起变声,众人都说了话,刘隆发现只有梁不疑还没有变声,和他一样仍然带着稚嫩。 梁不疑辩解说:“我比他们都小,等到他们的年龄后,一定会变声的。” 刘隆出言安慰他道:“你还有朕,朕还未到变声期。” 梁不疑听了,顿了顿,温声道:“圣上,一般换完牙齿,才开始变声。” 他还在“换完”二字上放重了语气,梁不疑对标的是同龄的阴泰等人,而不是比他小三四岁的皇帝。 刘隆:…… 说开之后,刘隆的不自在减轻许多,反正大家都知道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慢慢地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下午下学,刘隆回到崇德殿,脚步刚踏进后殿,突然一顿,然后神态自若地继续往前走。 没什么,换牙是人生必然经历的阶段。 邓绥听到通禀,看到刘隆,脸上露出笑容,眉眼弯弯,招手让他过来。 “隆儿,让母后看看你的牙,早上吃饭没吓着吧,疼不疼?”邓绥见到刘隆说出了第一句话。 刘隆一顿,深吸一口气,克服缺牙的羞耻,坦然道:“我没有被吓到,不疼但有点不太适应。” 邓绥笑道:“隆儿真勇敢,过来让母后看看。”刘隆只好张口,让母后查看。 邓绥看完,点头道:“看牙床的形状,新牙很快就要萌生,这段时间不要再吃胡饼了。” 陆离端上柘浆,笑着说:“奴婢知道一个偏方,孩童换牙后,若让新妇摸下牙床,新牙会很快长出来。” 刘隆忙不迭地拒绝:“我很好,不用。”看到皇帝避之不及的样子,邓绥和陆离都忍不住笑起来。 刘隆的眼睛扫一圈,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曹丰生和马秋练都不在,于是问母后:“母后,曹女史和马女史怎么不在?” 邓绥答道:“曹女史的儿媳将要临盆,我让她回去把家中事务照看妥当再回来。马女史身上不爽利,正在围房休息。” “原来这样。我来为母后拣分奏章,母后早处理奏章,晚上也能早些休息。”刘隆朝着邓绥说道。 邓绥笑问:“隆儿,你会这些?” 刘隆脸 上露出自信的表情,回答:“从小,母后你就带着我去上朝;懂事后,母后你又让我听你和大臣讨论政事。拣分奏章这样的事情,对我而言小事一桩嘛。” 邓绥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极有道理,就让陆离搬来一摞奏章,让他试着拣分。 朝臣和地方官上的奏章都汇集到邓绥的桌案上,奏表中的事情轻重缓急不同,自然有处理的先后顺序。 邓绥去年废除漱玉纸专卖制度,造纸技术在朝廷的推动下迅速传播开来。 第109章 许多世家商户都开始试着造纸,郡国卖纸的铺子遍地开花,纸张价格大跌。现在公卿百官上表几乎都是用纸张。 刘隆安静地坐在桌案前,拿起一封奏表,扫了一眼,是修筑水利请朝廷拨款的奏表。刘隆提笔写了奏表简略,夹在里面,然后将奏表放在一侧。 又拿起一本,看下来发现是请安上贡水果的奏表。嗯?来自身毒的异果成熟了,表皮橘红,异香扑鼻,甜美多汁。看描述好像是芒果,刘隆咽了咽口水,写下简述,又带了个批语:“太远,浪费民力,运来也不吃。” 刘隆批完,突然感到有些饿了,拿起碟子里剥了壳的栗子扔到嘴里。甜甜糯糯的栗子,也很好吃嘛。 刘隆继续看下一份,中山国某豪强武断乡曲抢夺良田,治下县令把人杀了,太守上表求情。刘隆想了想,写完简略后又写了建议:“情有可悯,望在汉律范围内从宽处理。” 不知不觉,刘隆处理完了奏章。期间,邓绥抬了好几次头看刘隆,只见他小脸绷着,眉头微皱,提笔书写,给人一种十分严肃正经的感觉。 “母后,我分好了。”刘隆放下笔,起身走动,转动脑袋,舒展身体。 陆离将奏章搬到邓绥的桌子上,邓绥看到奏章最上面压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处理的优先级以及概括奏章的简略。 邓绥看到这里,脸上禁不住露出笑容。她按照刘隆提示的优先级依次处理完奏章,看到一部分奏章里夹的批语,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来。 看,这就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皇帝! 到目前为止,邓绥对身为皇帝的刘隆极为满意,心地仁善,怀有天下。明君的底色已经初俱,只剩下处理朝政的经验以及驾驭臣下的谋略。 但若问将来是否担忧小皇帝与她争权,目前邓绥不仅没有这样的担忧,反而期待未来皇帝会长成什么模样。 再说皇帝年纪尚幼,亲政至少要等十年。十年间会发生很多事情,也会出现很多意外。 最近一两年,邓绥明显感到身体越来越不如以前。之前,通宵完处理奏章,她次日仍能继续干活。 但现在呢,通宵达旦带给她的是疲劳、精力分散以及头晕眼花。 每次起身,邓绥都能听到骨骼在咔咔作响。换季时,她都要咳上一两日。 入了冬,日子如流水一般在指尖淌过。 突然一声惊雷,炸开了王娥饱经担忧的心脏,里面的喜悦几乎溢满了崇德殿。 伯姚回来了! 伯姚不仅回来了,还带着南蛮和西南夷的部落渠帅来雒阳朝贡了。 原来,伯姚和上林苑的农人工匠领了教导百姓种植柘以及熬煮石蜜的任务,和少府的官员同行,一直往南走。 一行人走到武陵郡,正巧遇见有人卖柘,伯姚便现场教导百姓如何熬制石蜜。 武陵蛮首领听说汉人官员会将柘变成石蜜,就盛情邀请伯姚去部落中传授手艺。伯姚就带着农人工匠进了武陵蛮的寨子,耐心地教这些人手艺。 伯姚的语言学习很强,没过一个月就能与武陵蛮进行基本的交流。双方熟悉后,伯姚就建议武陵蛮首领在高仰之地多种植柘,吃不完的石蜜就往中原贩卖。 武陵蛮首领觉得有道理,问了伯姚的归期,约定明年,请伯姚回程带他们去雒阳。 伯姚教会武陵蛮后,继续南下,遇见生长柘的地方就教他们制造工具,熬制石蜜,最终在合浦郡停下。 少府派来的官员不理解伯姚的行为,质问伯姚,你教这些人都会熬了石蜜,东西一多,少府的石蜜就卖不上价钱。 伯姚强硬地回道:“天子无私,圣上和陛下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少府官员气闷,伯姚再三保证圣上不会怪罪他,即便圣上怪罪,她会一力承担责任。 少府官员知道伯姚的底细,再者他的任务是推广新农具和寻找新作物,与伯姚所做之事干系不大,见伯姚态度强硬就作罢了。 翻年 柘丰收,南方大部分地区都能独自熬制出石蜜。伯姚完成任务,启程回雒阳。 真吃到石蜜甜头的西南夷诸位渠帅心中一动,决定跟着大汉官员去雒阳见识见识,正好把多出的石蜜卖掉。 伯姚将这些一一说给皇太后,然后跪下请罪。她本来的任务是在几州指导柘种植熬制石蜜,然而她擅自将这些技术传给蛮夷,又擅自带蛮夷来朝贡。 邓绥一面听,一面沉思,待伯姚说完,就问她这样做的原因。 伯姚回道:“奴婢之前听闻圣上和陛下说,视夷狄如华夏,颇有感触。在南行的路上,奴婢遇到一蛮人向汉人买布,交易间两人说笑如友人。” “于是奴婢心里想,蛮人住在深山老林,不与华夏交通,故多误解,生出隔阂。若蛮人与华夏交流频繁,以后两族就会像奴婢遇到的那两人一样,亲如友人。” 邓绥闻言,脸上露出笑容,颇感兴趣地看着伯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伯姚恭敬地回答:“奴婢叫伯姚,在上林苑做工。” 邓绥听到名字,觉得十分熟悉,陆离低声提醒道:“陛下,她是圣上身边王阿姆的大女儿赵伯姚。” 邓绥让伯姚抬起头,仔细端详了她的相貌神态,皮肤黝黑,修眉星目,身量高挑,英姿飒爽,与她性格温吞的母亲决然不同,忍不住啧啧生叹。 第110章 “读过什么书?”邓绥问伯姚。 伯姚回道:“奴婢愚笨,跟着宫里的师傅粗粗学过五经,尚不能细研。” 邓绥颔首,道:“宫中难得见像你这样胆气过人又见识长远的女娘,以后就留在朕身边。” 伯姚听到这话,瞬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半天没回神。 邓绥见她这幅惊讶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陆离含笑提醒伯姚:“还不赶快谢谢陛下。” “奴婢多谢陛下,以后奴婢定当忠心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伯姚的声音比之刚才多了几分清亮和喜悦。 邓绥颔首道:“不用你肝脑涂地,只要用心做事即可。你说你懂蛮夷语言,接见蛮夷渠帅时,你就在我身边担任翻译。” “奴婢遵命。”伯姚忙道。 邓绥吩咐陆离将伯姚带下 去安置,心中也为发觉到这样的人才感到兴奋。 至于伯姚的身份,邓绥压根没放在心上,只要人品才能上佳,她都敢任用。她素来不在意这些,比如郑众。 郑众原先是阴皇后的大长秋,邓绥当皇后后继续让他担任大长秋,这其中固然有郑众资历老又得圣心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郑众有能力弹压下宫中一众人,并且为人机敏谦逊,做事兢兢业业,从不居功自傲。 因此先帝去后,邓绥依然让郑众担任大长秋,并且继续委以重任。 下学回来的刘隆听闻伯姚的所作所为,大为高兴,赏赐伯姚并一众工匠农人。 加强中原与各民族之间的交流最先开始的是什么?是经济交流。交流贸易,互通有无,语言交流,文化交流……最后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 来的蛮夷分别是武陵蛮、合浦夷、郁林夷、苍梧夷等部落的首领渠帅。这些人来到雒阳后,被安排住进鸿胪寺。 他们所居的南方现在多是烟瘴之地,人烟稀少,丛林密布,蛇鼠虫蚁随处可见,然而雒阳之景与他们的家乡截然不同。 不必说那宽阔平坦的大道,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也不必说整齐华丽的宅邸,商品琳琅满目的北市和南市。 单就是还未到雒阳城,他们看到的那对高耸入云的朱雀阙就让他们震撼无比。 金红色的夕阳下,巍峨的朱雀阙仿佛天上宫阙,让这群人忍不住叩头纳拜。 鸿胪寺中,一个武陵蛮手舞足蹈地给鸿胪寺的官员说着什么,这官员脸上保持着营业性质的微笑,待他说完,官员看向译者。 说是译者也不太准确,他就是跟随伯姚去南方的上林苑匠人。因无人听懂这些蛮夷的话,鸿胪卿把这些人请来当翻译。 译者说:“当波禾精夫(渠帅)说他们祖上从海边一直往西边迁移,路过三条大河。他们祖先口耳相传,并将这件事绣到衣服上,他阿母裙上的三条宽绣带就是说的这件事。” 鸿胪寺官员是博学之人,闻言道:“史书记载武陵蛮算是高辛氏的后代。” 译者翻译了,当波禾问:“高辛氏是什么人?” 鸿胪寺官员回答:“高辛氏是古代一位帝王。”当波禾听完, 又追问起高辛氏的事情来。 鸿胪寺官员和译者说得口干舌燥,但当波禾依然兴致不减,对一切事务都充满好奇,问个不听。 跟他一起来的部落老者围着羊皮裘瑟瑟发抖,弓着身子,伸手烤火,哆哆嗦嗦道:“雒阳哪都好,就是太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波禾走过来,兴致勃勃地对老者说道:“久岛末,咱们一起去逛雒阳北市吧。我给译者说了,让他带着我们一起去。” 久岛末十分感动渠帅去哪儿都没有忘记自己,但还是拒绝了他,道:“今天是阴天,太冷,等晴了再去。” 当波禾遭到拒绝后,转而找到志趣相投但语言不通的一位合浦夷渠帅,两人带着译者一起去逛北市。 几天后,这些渠帅学会了几句汉话并拜见礼仪,上了大朝会,在大朝会上参拜皇太后和皇帝。 刘隆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的蛮夷生疏地说着汉话跪拜他。这些首领渠帅是打着上贡的名义过来的,贡品有犀牛、水牛、织物、石蜜、银器、珍珠、玳瑁等物。 四夷臣服是天朝上国的象征,一些朝代举行盛大典礼,比如封禅,通常会通知各族派人过来,作为太平盛世的点缀。 邓绥和刘隆问过这些人,然后赏赐他们布帛财物,并赐银印青绶。一行人谢过,晚上邓绥和刘隆又设宴招待,询问他们生老病养以及当地官吏如何。 当波禾生疏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圣上,前些年有长吏虐民暴敛,幸得朝廷派谒者将他入狱,新任长吏慈惠,给部落种子农具,待我们极好。” 邓绥颔首笑道:“官长爱民如子,百姓才人心思服。若以后再有官吏暴敛,可禀告朝廷断定是非曲直。你们是大汉的子民,朕与圣上待你们如华夏。” 刘隆接着道:“诸位爱卿的部族与华夏同根同源,因所处地域不同,天长日久风俗移易,但身为大汉子民,理应受大汉庇护,以后若受到冤屈直接告诉朝廷,朕与母后为你们做主。” 众人听了译者的翻译,纷纷高呼万岁。 宴会散去,当波禾等人兴高采烈满怀激动地回到鸿胪寺。 司徒夏勤抽空见了皇太后,进谏道:“蛮夷有禽兽之心,披发左衽,与中原不同。陛下待蛮夷太盛,恐大臣有异议。” 第111章 邓绥听完看着夏勤,缓缓道:“蛮夷为顺民,朕抚之如华夏。如果小利能让蛮夷忠心朝廷,便赐予他们小利又何妨?夏公难道忘了西羌之事吗?” “西羌之事蔓延至今日,尚未平定。边郡残破,将士百姓死伤无数,耗费数十亿。如今的大汉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夏勤默然。 邓绥抬头望向外面,叹道:“不知明年是否风调雨顺。” 第45章 华夏自古热情好客,眼见天气越来越冷,路上行走艰难,朝廷就让南蛮和西南夷的诸位渠帅在鸿胪寺住下,待过完年正月里暖和之后再走。 当波禾一行人欣然应允,穿着朝廷新发的官服,戴上武士大弁,不是在外面大摇大摆逛雒阳城,就是在鸿胪寺学习汉文化。 这些人带的土特产(石蜜)在北市和南市卖了高价,现在他们可有钱啦。 当波禾等人安置好后,刘隆召来与伯姚一起去南方的少府官员,他的任务是寻找利国利民的新作物或新物件。 据伯姚说,这人找了不少新奇的东西。 这位叫高明的少府官员指挥着两名小寺人抬着一个大箱子,来到刘隆面前。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 江平和高明将匣子放在刘隆的桌案上一字排开,逐个观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颗圆溜溜的黑色种子,隐约有一种熟悉的甜味。 “龙眼?”刘隆疑惑。 高明忙道:“圣上高明,这就是龙眼,据说吃了龙眼能清肝明目,滋阴补阳。” 刘隆淡淡道:“朕记得前些年,朝廷以路途遥远,运费浩繁,暂停了交州郡国龙眼之贡。” 高明连忙将盖子合上,打开下一个匣子,露出一堆松子大小的白色种子。 有点像柚子,刘隆看了一眼,心中猜测。 果然是柚子。高明描述说:“圣上,此物大如盆,外皮金黄,味清香,剥开之后形如橘瓣,味美多汁。” 柚子能长期保存,但是北方种不了。刘隆静静地盯着高明,高明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继续介绍其他的种子。 不知道高明对他,还是对东汉皇室有什么误解,先打开的十多个小匣子都是些水果的种子,有苌楚、杨梅、荔枝、枇杷、木瓜、橄榄,甚至还有一个椰子。 刘隆在看到下一个匣子里的东西时,突然悠悠说了一句:“高令史真是童心未泯啊!” 这样的芒果核狗狗,对于现在的刘隆过于幼稚,但对于前世的他刚刚好。 想当初他也养了一只芒果核狗狗,拿牙刷为他梳毛,用彩色马克笔涂了颜色,还为他取了名字。 但一对比 ,这高明显然更舍得为芒果核狗狗下本钱。他在芒果核上嵌了两块墨玉做眼睛,又用五彩绳绑了两条麻花辫。 高明低头一看,差点魂飞升天,谁把他的“爱宠”放到箱子里的? 这是面圣啊!要是圣上觉得他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小癖好,他的仕途就完了。 高明顿了一下,一脸正色,努力挽回皇帝对自己的印象:“启奏圣上,这是下臣郑重献给圣上的奇果种子。它来自遥远的天竺国,叫蜜望子,色香味俱全,食之不饿,味道甘甜,真乃奇果也。” 刘隆“哦”一声,淡淡地看了一眼高明,道:“前些日子交州有太守上表说要上贡这个奇果,被朕和母后拒绝了。” 高明觉得自己被皇帝那凉薄的眼神看透了,低头集中精神,慌忙打开剩下的盒子。 一些是刘隆知道的,一些是刘隆不知道的,但听高明描述,刘隆觉得用处不甚大,就让高明交给上林苑随意种了。 刘隆突然看到几颗褐色圆种子下面衬着的叶子,隐约像见过的茶叶。他伸手拈起茶叶,放在鼻下轻嗅,一股熟悉的茶香袭来。 刘隆将这片叶子递给江平,道:“你闻闻,这个味道好不好?”江平接过来,嗅完道:“香味清新淡雅,又带着草木的苦涩,别有风趣。” 高明不待刘隆发问,忙解释说:“圣上,这叫荼,南方多用来治病,味道苦涩,有凉血去热,生津解渴,消食化痰的功效。” 刘隆听了,确定这真是茶,于是道:“你让上林苑把荼好生种上。你有带荼回来吗?” 高明连声道:“下臣带了一些。路上下臣生病,就是靠喝这个喝好的。” 刘隆颔首:“你取出一部分交给太医令。” “下臣遵命。” 刘隆终于在一堆盲盒中找到了能用上的东西,心情舒缓许多,神态悠闲地继续看下面的种子。 高明急得喉咙都冒火了,被寄予厚望的果子类种子全军覆没,甚至还有一个差点把他打翻,只有一个荼让圣上稍微满意。 只剩下最后一个匣子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高明内心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他原先还想着“搏一搏,二百石变二千石”呢…… 与他同行的宫女伯姚 据说受到皇太后的赏识,调到皇太后身边做事,前途不可限量。其他的工匠和农人各有赏赐,或许只有他抱着冷窗苦雨过寒冬了。 高明面上强颜欢笑,认命地打开最后一个盒子,白白糯糯的一团。他想起了,这好像是一株奇花的种子。 这种花极为奇特,初开时是乳白色,然后慢慢变成深红色,花谢之后结成桃状的果,果子成熟炸裂,露出里面云朵似的白絮。 第112章 他本是拿它来填充上林苑的花园呢。 刘隆伸手拿起来白絮,轻柔暖和,一捏就瘪了,然后又回弹。 刘隆笑着递给江平,问道:“朕记得平民百姓穿不起皮毛,就用木棉或者芦苇填充在衣服里取暖。你看这个像不像木棉?” 江平感受一下,回答道:“圣上,确实有些像。木棉树在北方长不成,北方的贫苦百姓多用芦花填充冬衣被褥。” 刘隆颔首,转头问高明:“亩产多少?” “这……”机会来临,高明却一下子卡壳了,他本来是要花观赏,没想到圣上却想着百姓冬衣。 他只好如实回道:“下臣愚钝,原是想要取花填充上林苑,没想到这果却有大造化,故而未曾统计产量。” “这吉贝花一株能结十数个果,果裂之日,放眼望去就像天上的云朵落到了地上,软软白白的一片。” 刘隆闻言点头:“它叫吉贝花啊,嗯,产量尚可,植株密度应该不会太宽,倒是可以重点试一试能不能在北方栽培。若是能活,百姓可免长冬寒苦。带回来的种子足够吗?如果不够,恐怕要再去一趟南方。” 高明小声道:“大约带回来几百枚种子,不知够不够。” 刘隆想了想,道:“你交给上林苑有经验的农人让他们试种,也把这吉贝花的习性仔细说给他们听。若种子不够,再派人去南方取。” 高明听完,明白皇帝对吉贝花的看重,立马道:“下臣遵命。” 刘隆满意地点头,夸赞高明说:“大汉地大物博,从中发现前人未曾注意到的有用之物,犹如大海捞针,难之又难。你能找到这些东西,可见你耗费了不少精力和心血,若吉贝花能解百姓之寒,你当首功。” “朕念高令史你南行有功,擢你为尚书侍郎,赐 绢三百匹,一万钱。” 尚书令史官秩二百石,尚书侍郎官秩四百石。 高明升职加薪,又发奖金啦!他激动地跪谢皇恩,像他们这些小吏升官很难的。 当初少府挑人去南方时,同僚们避之不及,但高明知道这是一个机遇。危险与机会并存,只要能活着回来,就能升官领赏,干得好还能在皇帝面前留名。 所以高明毅然决然地报了名,而他今天终于得到了回报。 升官发财,又给圣上留下吃苦耐劳独具慧眼的好印象。 高明告退后,左脚刚踏出崇德殿,一个小寺人追上他,将一个漆盒塞到他怀里,笑着道:“圣上说,高侍郎你的玩具忘带了。” 说着,小寺人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高明颤抖的手打开匣子,里面赫然是马蒙核,顿时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几乎要晕倒。 我在圣上心里的印象啊!高明哀嚎不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尚书台。 各色种子都被抬去上林苑,刘隆心满意足,一下子发现茶和棉花,简直是有如神助。 江平端来一张小案,案上摆着四个果碟,一碟橘红带糖霜的柿饼,一碟切成小块晶莹剔透的秋梨,一碟橙黄色的橘子,一碟剥了壳的栗子。 “圣上,吃些果子。”江平笑道。刘隆拿起一块柿饼,放到嘴里,甜蜜劲道,很好吃嘛。 “这个柿饼甜。”刘隆赞道。 年关将近,外面飘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 后殿的梅花又开了,沁人心脾的冷香飘到前院,让这寂寥萧瑟的冬日多了几分清丽。 东汉渡劫似的又渡过一年,蝗旱山崩,不过再怎么艰难和煎熬都终于过去了。 明年又是新的一年。 曹丰生在儿媳坐完月子后,逃也似的回到宫中,打开久违的奏章,她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重新鲜活起来。 邓绥对自己人绝不吝啬。曹丰生做事仔细认真,邓绥除了日常赏赐外,又让她的儿子除为郎,获取做官的资格。 倒是伯姚,邓绥一时想不出她该安排在哪里。伯姚学问粗浅,处理奏章的能力不如马秋练曹丰生两人。 若让她伺候日常起居,倒是屈才。这样一位胆 识过人杀伐果决的小姑娘的去处,一时把邓绥难住了。 最后,邓绥命她去宫中主要学习经史算数,偶尔也派她去朝臣世家中传达旨意,以及接待命妇。 重回学堂的伯姚恰好与八岁的妹妹仲姬一班,伯姚既欣喜姐妹重逢,又为不如妹妹的成绩而苦恼。生性好强的伯姚只好挑灯夜读,期待找回姐姐的尊严。 然而,仲姬这个小姑娘仿佛开了挂,记忆力绝佳,对天文算数尤其有天赋,甚至还能教姐姐伯姚呢。 新年伊始,朝臣商议着该祭祀宗庙了。 刘隆即位后,一来因为他年幼,二来国家水旱蝗灾兵祸接连,以至于籍田礼和宗庙祭祀废弛。 宗庙祭祀为什么和籍田礼一起呢?籍田礼需要天子亲耕,用其所种的粮食供给宗庙的老祖宗。 也就说,因为刘隆没有举行籍田礼和宗庙祭祀,他们老刘家的老祖宗已经数年没吃上饭了。 现在国家局势暂缓,国库薄有盈余,是时候给老祖宗供饭了。 当然,这是刘隆根据大臣争论简单概括出来的意思。刘隆坐在御座上听,心里吐槽:“老祖宗吃没吃上饭,我不知道。但一部分大汉百姓确实吃不上饭。” 但是大臣们不管这些,“国家之事,在祀与戎”,他们坚决要恢复宗庙祭祀,当然也有其他的小心思。 第113章 邓绥同意了,她想通过祭祀凝聚人心以及巩固权力。 刘隆也跟着同意了,但叮嘱不要铺张浪费,现如今大汉生计艰难,想必英明神武的列祖列宗都会理解他们君臣的苦衷。 大臣们嘴角一抽,去办事情了。随着刘隆长大,他越来越多地在朝堂上发声,但凡举行个什么典礼仪式都再三叮嘱要节俭。 若非看到小皇帝赏赐有功臣子畅快,一些朝臣都怀疑大汉要出个抠门的皇帝了,甚至还掂量掂量以后要不要在他手底下继续做事。 于是半个月后,大汉举行了一场规模较大的宗庙祭祀礼仪。 祭祀宗庙的礼仪繁杂,刘隆在太尉的主持下,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给老祖宗献上食物。 这次与前朝不同的是,和刘隆一起完成交献礼的是邓绥。按照旧例,应当是皇帝与皇后交替献酒祭祀神灵。 昔年也 有皇太后与皇帝共行交献礼,比如明帝与阴丽华,但明帝是出于孝心,阴丽华也不是临朝的皇太后。 校书郎刘珍援用明帝与阴丽华的故事,请求皇太后与皇帝一起祭祀宗庙。邓绥让群臣议论,最终采用刘珍的建议,与皇帝一起进宗庙祭祀先祖。 在几位大儒培养下长大的刘隆,嘴上吐槽朝臣不干正事,但心里如明镜一样,这次的宗庙祭祀有着非同以往的含义。 东汉保留着西汉尊崇母系的习俗。大汉的皇后册封诏令上写着“皇后之尊,与朕(皇帝)同体,承宗庙、母天下”。1每一任皇后册立都要去祭拜宗庙。 因此皇帝问政皇后不足为奇,这时皇后掌握的权力要比后世大上不少。但这只是皇后的权力,而不是皇太后的权力。 按照一般的情况,从礼法上来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新帝夫妇会分别接收先帝夫妇的权力,而先帝的皇后因为“人走茶凉”,晋为皇太后在后宫颐养天年。 然而,东汉的实际情况是皇帝年幼,没有成亲,只能依靠晋为皇太后的皇后。皇太后从实操上,不仅延续了之前皇后的权力,还继承了先帝的权力,临朝执政代掌国家。 宗庙祭祀是国家极为重要的礼仪,皇太后能够与皇帝一起进去举行交献礼,首先说明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获得了公卿百官的同意。 两人一起祭祀祖宗,就等于告诉虚无缥缈的列祖列宗,承宗庙和天下的人是皇太后和皇帝。 也就说,“过气”的皇太后又从礼法上重新取得了继续与皇帝承宗庙与天下的资格。 当然,礼法只是礼法,古代社会不讲礼法讲拳头的事情海了去,再严谨完备的礼法都可能被破坏。 然而,有时候想要正统的好名头,就不能不沿着礼法规定的道路往前走。比如,魏王曹丕称帝,就是严格按照礼法走的,若是直接威逼皇帝禅位,那就是以臣迫君,要被历代后人戳脊梁骨的。 邓绥率领大臣命妇与刘隆一起祭祀宗庙,然后下诏令宗庙祭祀以后用时令之物,罢二十三种贡品。 刘隆虽然明白皇太后和皇帝共同祭祀宗庙后,以后可能还会有皇太后效仿,但这又如何? 岂能因为身份而否定这些人的执政能力和执政水平? 站在刘汉的角度,皇太后掌权是皇权的旁落,小皇帝要真遇到曹丕司马懿那样的权臣,还不如皇太后掌权呢。 热热闹闹的宗庙祭祀结束后,朝廷又进入日常的阶段。 然后,又有郡国地震了,比两年前的那次大地震波及范围更广,受灾人数更多。 据郡国奏表,受灾最严重的区域,房屋宅邸几乎无一幸免,百姓死伤无数,尸体枕籍于道,嚎哭呻/吟昼夜不息,堪比人间地狱。 邓绥素来不是抱怨的人,但是大汉的天灾让她时时忍不住怀疑自己和抱怨天气,但现在这次,她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邓绥选十八位郎中封为谒者,派他们与医者快马加鞭先行吊死问伤以及组织救助,然后让人押送粮食钱帛药品在后面疾行。 安排完这些,邓绥才有时间合衣躺在榻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百姓的性命压在心头,邓绥睡觉也没睡安稳,眉毛依然紧皱。 陆离给皇太后加盖了一张薄被,然后打手势给曹丰生和马秋练。三人蹑手蹑脚出了后殿。 陆离守在门口,对曹丰生和马秋练苦笑:“两位女史这些日子也累了,你们先去休息,等陛下醒了,我再派小宫女去找你们。” 曹丰生和马秋练点点头,出了崇德殿后,两人相视叹了一口气。 马秋练对曹丰生感叹:“没进宫之前,我原以为陛下权倾天下,没有什么苦恼,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但是进了宫,我才发现陛下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下所有人的烦恼都压在她身上。” “我每日只处理些不重要的奏章,就感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没考虑全面,造成一部分人生计艰难或者无辜丧命。” “但是陛下呢,许多事情需要她做出取舍,被取的那部分人固然欣喜,但被舍的那部分人焉能不恨?陛下一直就顶着这样的压力处理政事。” 曹丰生没想到马秋练小小年纪竟然看得如此通透,心中即为马秋练赞叹,也为马秋练口中的陛下而折服。 “是呀,陛下一直都是这样,但陛下一直这样下去恐怕……”曹丰生停下来,抬头看向挂在半空中的太阳。 第114章 阳光晃眼,曹丰生忍不住眯起眼睛。马秋练的脸上也浮现了一股忧愁,皇太 后这样日夜辛劳,怕对寿数有碍。 刘隆知道后殿的灯这些天直到深夜才熄灭,也曾劝过母后要爱惜身体,可是邓绥不听。 她说的理由,刘隆又无法拒绝。事情早一日安排下去,就有人早一日获救。 大地震为延平八年笼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陆续又有郡县上表说治下出现蝗虫。 蝗虫换粮的事情持续了几年,中间生出积弊,一些小吏以次充好,侵吞钱粮,甚至强加揽派,以致于百姓怠于捕蝗。 邓绥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大怒,立马派出侍御史前去查验。结果属实,首恶被斩,其余流放岭南。太守坐罪被贬,刺史罢免。 刘隆听到母后的处理办法,沉思半响,说道:“母后,我记得前汉时刺史职责是六条问事,每岁回京述职。现如今刺史长居地方,岁终只让上计吏回来述职。” “留居地方的刺史很容易与地方官勾结,欺上瞒下,壅蔽圣听,粉饰太平,长此以往刺史监察的职责恐怕有名无实。” 刘隆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东汉末年刺史逐渐掌握民政权和军权,成为地方割据势力。 邓绥听完,思索一下,道:“冒然行动,恐怕会引发乱子。现如今朝廷不太安稳,需要徐徐图之。” 二月的地震涉及幽州、冀州、青州、兖州以及司隶等五州。朝廷伤了一次元气,此刻动刺史,怕使郡国人心不安,弊大于利,只能按下,另找机会。 刘隆听完邓绥的担忧点点头。邓绥看到刘隆郁闷不乐的样子,笑起来对他说:“我做不了,还有隆儿,且让他们再呆一段时间。” 刘隆连忙摇头,真心实意道:“我要母后长命百岁呢。” 有母后这个船长在,刘隆才可以随便浪。只有母后才能驾驶着东汉这艘破破烂烂的巨轮,在波谲云诡的海里航行。 进入初夏,阳光明媚,百花盛开,杨柳青青,碧波荡漾。 然而在这生机勃勃的季节,刘隆的大兄平原王刘胜竟然一病不起,薨了,年仅十六岁,尚未娶妻生子。 刘胜在刘隆即位后,一直留在雒阳,又因为身体的缘故,几乎都在王府里静养,沉默地时常让刘隆忘记这个人。 二人虽为兄弟,但极为陌生,只在年节家宴上见过,说了几句寒暄的场面话。如今蓦地收到大兄去世的消息,刘隆感到怅然若失。 然而,这份怅然到了第二天,却变成了惊疑难安。 四月晦日,也是曾经皇位有力竞争者大皇子平原王刘胜薨逝的第二天,日有食之。 第46章 那日天朗气清,刘隆和邓绥正在崇德殿一起商量安排平原王刘胜的后事。刘胜府内只有几个姬妾,上无长辈,下无子女,自他薨逝后,王府里乱糟糟的,只靠长史勉力支撑。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室内的光线暗下来,仿佛一朵云彩飘过遮住了太阳。 邓绥正要斥责没有规矩的宫女和寺人,就看见陆离一脸惨白地快步进来,嘴唇颤抖道:“陛下,天、天狗食日了!” 刘隆和邓绥闻言均是一愣,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隐忧来。 天狗食日并不可怕,几年前就出现过一次。 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出现在大皇子刘胜薨逝的第二天。当初刘隆与刘胜争夺皇位,其实刘胜更胜一筹。 他虽有痼疾但已长成,刘隆刚过百日能否长大尚未可知,而且刘胜居长。但是邓绥坚定地选择了刘隆,刘胜败落闭府修养,几乎不过问政事。 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日食,是因为邓绥废长立幼上天才降下灾异吗?不仅邓绥这么想,公卿百官心里也这么揣度。 “慌什么慌,你让其他人继续好好当值,不要乱跑乱叫。谁若乱跑乱叫,罚两个月月俸,打二十板子赶出崇德殿。”邓绥冷声道。 刘隆绷着脸抿着唇,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也怕别人拿这件事说他的皇位不正。 虽然刘隆抱怨过当皇帝没滋味,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要为百姓操劳忧心,然而从登基到现在,他已经将皇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容不得任何人觊觎,哪怕这个人是死人。 江平白着脸从外面跌跌撞撞走进来,没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悄站在刘隆的身后。 “母后,我们去外面看看。”刘隆抬头看向母后,邓绥的脸色满是郑重。 邓绥低头,冲刘隆摇摇头,道:“你是小孩子,见不得这些东西。江黄门,你陪圣上在殿内,免得让人冲撞了。” 江平悄悄拉了刘隆的衣服,刘隆依然仰着头,坚持说:“四海之内,皆是王土。什么地方,我都能去得。” 邓绥听了这话,沉思几息,随后牵起刘隆的手。两人走到外面,抬头望去,只见太阳一点点被黑影蚕食,天色也越来越暗,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嘈杂 声和锣鼓声。 “母后,不要直视太阳。”刘隆摇了摇邓绥的手,提醒道。日食发生时,虽然月亮挡住了一部分光,但地球仍然接收了大部分阳光。日食中直视太阳,将会灼伤眼睛甚至导致失明。 邓绥听到这话,垂下眼睛,回了一声“好”,转头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陆离,道:“朕曾在书上看到,有人曾因直视日食,双目失明。你去叮嘱宫里人,莫要因直视日食伤了眼睛。” 第115章 邓绥和刘隆一大一小,手牵手,站在殿前的梅树前,静静地观看这场大自然的神迹。 天色越来越暗,仿佛快进到了夜,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不复初夏的柔软和煦。 往日炽烈的太阳已经被完全遮盖,只剩下一圈金灿灿的圆环。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空中的太阳变得像月亮一样黯淡,还多了几分谲诡。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太阳才慢慢挣脱出来,天也跟着逐渐亮起来,就像从深夜走过黎明,重回阳光明媚的上午。 邓绥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眼看了一圈,只见崇德殿中的寺人宫女窘态毕露,有抱头蹲在地上的,有五体投地的,有蜷缩藏在角落的,有抱廊柱的,甚至还有一人爬到游廊顶上…… 刘隆的心情随着日食的消退慢慢平静下来,至于日食给他和母后带来的影响,刘隆相信有母后在,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回殿内。”邓绥转身,带刘隆回到殿内,喝了几口水,平复心情。 “平原王乃先帝之子,如今薨逝,且无后嗣,传公卿过来商议平原王的丧事。”邓绥面色如常地吩咐道。 “遵命。”殿内的小黄门领命出去传诏。 邓绥吩咐完,转头看向刘隆,语气沉稳,安慰道:“你常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日食没什么,你且去上课吧。” “可……母后……大兄……”刘隆迟疑,内心隐秘角落的担忧又涌上来了。 邓绥弯腰低头,一手搭在刘隆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为他正了正衣领,温和而又坚定地对他说:“你是大汉天子,是先帝临终指定的太子,是母后的儿子,任何人都不能否定你。” 刘隆闻言,整个人仿佛醍醐灌顶,混混乱乱的脑子豁然开朗。对,虽然大汉这些年 风雨飘摇,但刘隆的位置实际上越来越稳如泰山。 他已经手握大势,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 刘隆是先帝的亲子,又得先帝临终遗命,从太子到皇帝,一切都按照礼法进行,而且刘隆也附和和帝故事。 和帝先被窦皇后收为养子,充作嫡子,再立为太子。刘隆也是如此。 刘隆是祭告过天地宗庙的皇帝,皇位岂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区区一日食,罢了。 就是有一些别有用心者利用日食兴风作浪,但首先面对巨浪的是邓绥和邓氏。然而,邓绥执政七八年难道是白干的? 朝堂上的反对势力早被她拔除了,漏网的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人物。 想通之后的刘隆,忍不住敲敲自己的脑袋,一脸懊恼。 邓绥见刘隆恢复了往日的通透,瞧他懊恼的模样,也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刘隆的脑袋,轻声笑骂:“人小,想得不少。你记住,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刘隆捂住因为一时“糊涂”“惨遭”两次打击的小脑袋,嘿了一声,冲邓绥笑道:“母后,我去上学啦。”说完,一溜烟跑了,江平赶忙追上去。 江平完整地听到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对话,内心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骂平原王死了也给皇帝添堵,一点都不安生。 若平原王地下有知,一定会狠狠反驳江平。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就分出天和地,即便他穷尽一生也难以逾越。 刘胜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尽量缩小存在感,但无奈身子不争气,英年早逝,还“体贴”地没有留下子嗣,不用百姓供养后代,怎么就不安生了? 刘隆路上一直都在反省,亏他还是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古人(特指母后)遇到日食往前后,不相信日食是君王失德天降灾异。 而他呢?刘隆虽然知道日食形成的原理和影响,但脑子里却往后看,不自觉地给自己设限,增添桎梏。 刘隆在符谶的范围内去揣摩公卿大臣的行动,岂不知他也会因为这种思考方式,忽略乃至忘记采取更文明的应对方式? 深渊之鱼,久丧其目。 刘隆身为皇帝,周围的人都是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中心。 他之前 霸道地认为皇位就是自己一个人的,容不得其他人染指,忘了当初听孙大圣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时的激动和振奋。 想到此处,刘隆忍不住笑出来,江平一脸疑惑,凑近问:“圣上,你在笑什么?” 刘隆歪头看他,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我笑大海深处的一条没有眼睛的小鱼儿。” 江平更加疑惑了,不懂装懂地附和说:“晚上,我让太官给圣上做柔鱼汤。柔鱼就是大海里的鱼,圣上既然嘲笑它,晚上咱们就吃它。” 刘隆一滞,他能说他刚才的意思是自己嘲笑自己呢? 刘隆叹了一口气,招手让江平靠近,小声解释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食就被认为君王失德所致。但是,若我坚持日食就是自然现象,就像花草荣枯,水往低处流,不搭理大臣们的灾异之说,这件事慢慢就消了下去。但若我真如临大敌从严处理这件事,这件事假的都可能变真的。” 江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邻居和我吵架,他蛮不讲理也说不通道理,你直接走了,他就偃旗息鼓。你若和他吵起来,越吵越厉害,甚至把街坊四邻都卷进来,许多人一整天连一件正事都干不了。” 刘隆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理,谁有那个时间和他们吵这些无稽之谈?”说完,刘隆又狐疑地看向江平,问他:“你不会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第116章 江平望天看地,就是不看刘隆,嘴上催促他:“圣上,咱们快些去上课,别让师傅们久等了。” “顾左右而言他。”刘隆一面小声嘟囔,一面加快了步伐。 刘隆踏进教室,然而室内空无一人。他直接坐下,江平从漆盒里取出笔墨纸砚和书,一一摆在桌案上,念叨:“这些孩子人高马大,怎么还不如圣上有胆略?” 刘隆将墨丸投到砚台里,用研子磨碎,然后倒入清水,正要继续研墨,江平接过研子,说:“圣上,你温书我来研墨。” 刘隆想了想,说:“今日师傅不一定来,若是到点没人来,你派人去请张师傅。”张师傅就是张衡。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人逆着阳光从门外走进来,笑着说:“圣上只派人去请张师傅,难道不请马师傅?” “拜见圣上。”马融 说完,朗声笑着行礼。 “马师傅,你来啦!”刘隆惊喜地看着马融,脸上露出笑容。 马融笑道:“不光马师傅我来了,许师傅、张师傅他们都备好了课,和往常一样为圣上授课。” 说完,马融揶揄道:“我们是正经儒生,不信这些符谶图文。你光看到了张师傅,难道不知道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既然是好友,对某些事情的观点自然是一致的。” 刘隆爽快地认错:“是朕看轻了几位师傅。” 马融颔首,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低头看见空空的教室扶额一叹,对门外的寺人说道:“你们派人把几位伴读请来,想借着天象逃课,没门。” 马融说完,走下来拿起刘隆的作业本,一面等学生,一面一对一辅导刘隆。 没过多久,阴泰刘翼等人陆陆续续跑过来,呼哧呼哧地扶着桌案喘气休息。 马融这才开始讲课,神态自若,完全没有受日食的影响,陆续上课的其他师傅也是如此。 张衡更是在学堂上抬出浑天仪,向这些学生讲解月食形成的原因。这些学生看后十分震撼,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梁不疑迟疑了下,问张衡道:“张师傅,那日食是什么原因啊?” 学生震撼的眼神凝聚在张衡身上,令他感到自豪不已。突然梁不疑的发问打断了他这种飘飘然的状态。 张衡轻咳一声:“师傅老了,以后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解释大自然的奥妙。” 刘隆闻言低声笑起来,耳尖的他听到后排耿晔说了大实话:“原来还有张师傅不知道的事情啊。” 刘隆抬起头笑道:“张师傅还正值壮年呢。” 下午下学,刘隆刚到崇德殿,就被母后叫到后殿。两人坐下后,邓绥对刘隆说:“平原王薨逝,我已经派太常去主持他的葬礼。” 刘隆念头通达之后,只把平原王看作寻常的诸侯王,对母后的安排没有什么意见。 邓绥接着叹了一口气:“先帝一脉仅有隆儿你和平原王两位男嗣,如今平原王无子而薨,隆儿你又年幼。我想为平原王择一嗣子,承继香火。” 刘隆听了,稍一沉吟,回道:“母后考虑周全,只管择一近 枝贤良宗子。” 邓绥点头,道:“孝章帝诸子的孙子都在宫中读书,寻访一两日就能确定人。”刘隆闻言点头,称赞母后独具慧眼,一定能为大兄选一位好嗣子。 朝堂之上,有大臣上了请皇帝下罪己诏的奏表,被邓绥引经据典驳了回去,刘隆这位皇帝也坚决不信那些无稽之谈。日食一事就慢慢沉了下去。 日食的事情刚过去,东汉又旱了。 因为连年干旱,河渠水位下降,即便有水车,也难以满足庄稼灌溉的需求。 东汉保留着西汉的习俗,朝野认为出现旱灾是因为阴阳失调,要上至朝廷下到郡国都要实行德政,比如朝廷要录囚徒理冤狱,这样才能阴阳相和,风调雨顺。 邓绥旱则去洛阳寺理冤狱,每有灾异必赈济抚慰百姓。皇帝常穿旧衣,每餐不过一肉一素一汤一饭而已。 邓绥是见识过先帝当年的膳食是何等得丰盛,现在见这么小的孩子跟着自己缩衣节食,她于心不忍想要为他增添份例,只是刘隆执意不允。 邓绥认为执政者只要德行不亏,就不必求助神明举办祈雨礼仪浪费人力物力。她自认为自己和皇帝两人德行虽比不上古之圣人,但在历代执政者中也是少见的。 但是连年干旱,不断动摇她的信念,去年大旱,今年又旱。便是雒阳这样的地界,河渠密布,水车高立,但无水,也只能无济于事。 为了安定人心,邓绥带着刘隆举行了一场大雩礼,舞者祝祷,歌者吟《云汉》,歌声悲切以期感动上帝山川神灵,降下甘霖。 劳民伤财的大雩礼举行过十多天后,上天终于降下甘霖。 “久旱必雨。” 外面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珠被狂风卷着砸向大地。树木被吹得弓成一团,牢牢抓住地面,生怕被风雨连根拔起,树枝落叶在积水里打着漩。 殿外一片喧嚣,刘隆竟然听清了母后的喃喃自语,暗自叹了一声。大雩礼要君王率领群臣,素服祈雨,耗费比上次的祭祀宗庙还多。 大臣一丝不苟地遵循古礼,期待上天能降下甘霖。然而,久旱必雨,大雩礼实际上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这场大雨来得太迟,只赶得上滋润秋稼。关东和江淮地区的夏粮减产已成定局, 第117章 但愿秋收能如常。 然而,这种期待对于东汉来说,几乎都是痴心妄想。老天爷更擅长的是祸不单行。 久旱必雨,也有久旱必蝗。 邓绥放下手中的奏表,闭上眼睛支着头,眉头紧皱。她突然感到手中的奏章被人抽走,睁开眼睛,发现是刘隆,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隆儿来了。” 刘隆叫了一声母后,打开手中的奏表,查找让母后忧心的缘故,扫了一眼,有郡国上报蝗灾。 一阵无力袭来,刘隆甚至有一种摆烂的冲动,这破破烂烂国家的皇帝谁爱当谁当。 但是,当他想起大汉的百姓卖儿鬻女易子相食的场景,又默默收拾好心情,继续当这个破破烂烂国家的皇帝。 “母后,事已至此,唯有尽人力了。”刘隆笨拙地安慰邓绥。 邓绥直起身子,叹道:“我已经派谒者敦促吏民捕蝗。” 刘隆点头,道:“母后安排周密。事已至此,母后不要再忧愁,愁坏身子就不好了。” 邓绥听到刘隆宽慰的话,笑起来:“我哪是那么娇弱的人。” 临近秋收,葱郁的庄稼有些已经转成青黄色,宫中的草木也染上了秋意。 午后的秋阳,暖烘烘的,刘隆正在校场学习骑射。 突然,树叶沙沙作响,秋风袭来。 “起风啦?”刘隆将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继续射箭。 “小风,不碍事。”耿晔的眼睛余光瞅着兜楼储,嘴上漫不经心道。 对于不太擅长骑射的刘隆来说,风再小也是大事。他停下来,等这阵风吹过去再说。 这风竟然没停,反而越刮越大,连耿晔都取下箭,嘴里嘟囔道:“这风怎么回事儿?还让不让人射箭?” 云层遮住太阳,光线暗了下来,树木被大风吹得簌簌作响,尘土荡起,树叶狂舞,连马匹也躁动不安起来。 这种天气练习骑马太危险了,骑射师傅赶忙叫人回到室内。刘隆被吹得几乎站不稳身子,还是耿晔将人拉到室内。 “那是什么?”阴泰指着南方黑压压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嘴唇颤抖。 “我看看,这是啥玩意?”探出头的郭盛惊呼道。 “ 肯定不会乌云,雒阳没有这么低的乌云。”耿晔斩钉截铁道。 那团黑色的东西越来越近,还能听到嗡嗡嗡的声音。 “是蝗虫!快,把门窗关上!”骑射师傅认出来后大声叫喊。寺人和宫女连忙关门闭窗。 咣当的声音不断响起,一页页长窗被关上,屋内顿时暗下来。阴泰几人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蝗虫,心有余悸,缩在一起。 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蝗虫鸣叫声,刘隆绷着脸,这是他第一次见大规模成群结队的飞蝗。他抿着唇,安静地坐着。 “雒阳城郊的庄稼怕是保不住了。”兜楼储走到门边,踩死几只从门缝里爬进来的蝗虫。 “你怎么知道的?别乱踩,弄脏了地毯。”邓广宗问他。 兜楼储闻言,脚步一顿,随后停下来,转头对邓广宗解释:“草原上也发生过蝗灾,蝗虫遮天蔽日而来,啃噬草场,所经之地,寸草不留。” 邓光宗又问:“不是说蝗虫可以抓吗?朝廷换蝗支出很多粮食啊!” 兜楼储挠挠头,不太清楚大汉的操作,他说:“外面的蝗虫估计要有上亿只,捉不完,也不容易抓。它们会飞,飞得很快,除非骑上马。” 刘隆听到两人的对话,解释说:“这样抱团的蝗虫很难抓,除非拉起大网,但飞蝗吃东西很快,吃完立马飞走,人跟不上。百姓抓到的蝗虫多是蝗蝻和蝗子。” “古书上说,蝗生九十九子,但实际上雌蝗一生能产成百上千粒卵。这些卵孵化后,成为更严重的蝗灾。” 邓广宗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这些年蝗灾不断。这样的话,蝗灾一直都消灭不了啊。” 刘隆伸手,抓住一只飞到身上的蝗虫,拧掉头放到桌案上,继续说:“除非天降大雨,雨水打湿蝗虫翅膀,泡烂蝗子。” 邓广宗抬头,一道窗户将世界隔开,殿外蝗虫肆意毁灭草木庄稼,殿内光线昏暗。 “这天不是像下雨啊!”邓广宗长叹一声。殿内不知不觉萦绕一股悲愁和无力来。 直到傍晚,殿外有宫人叩门。宫女打开门,一道残阳照向天地,灰白色的石板上残留着或死或活的蝗虫,让人头皮发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这是雒阳城的百姓点燃烟雾驱赶蝗虫。 今夏出现旱灾后,朝廷就诏令郡国多种菽。蝗虫喜食小麦、水稻、粟糜等禾本植物,不喜菽叶。蝗虫不喜菽叶,不代表不会吃菽叶。 不知道今年秋天的庄稼还能不能有收成? 刘隆举目望去,只见残阳如血,一群落单的飞蝗鼓动着翅膀掠过宫殿朝南飞去。 第47章 刘隆脚步沉重地回到崇德殿,心情低落。崇德殿已经打扫过了,地上依然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污迹,那是蝗虫尸体留下的痕迹。 殿前的两株海棠树树叶啃得稀疏,看起来十分萧瑟。 刘隆闷闷不乐地回前殿换衣裳,他的衣服靴子上也都有蝗虫的污迹。 刘隆换下衣服靴子,在宫女将要把靴子拿下去的时候,刘隆叫住她。 “把靴子留下,你去拿一块旧布把这双靴子包起来。”刘隆对小宫女说道。 第118章 小宫女依照皇帝的命令,从糊鞋底的旧布堆里找来一块旧窗纱,将靴子包好,问:“圣上,这双靴放到什么地方?” 刘隆接过靴子,点头让小姑娘退下,转头对江平说:“你把每月拿的那只匣子拿来,我把靴子放进去。” 江平听了,伸手从架子上取下那只木匣,里面放着刘隆从上林苑回来写的关于民生多艰的感悟。 江平把匣子打开,想起之前皇帝说的话,问:“这也是圣上的初心吗?”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将靴子放好,盖上匣子。匣子涂了漆,黑底大红藤蔓纹,箱扣做成兽头模样。 “等将来某一天,我看到这双鞋子想的不是今日遇到的蝗虫以及受灾的百姓,而是这双鞋丑陋肮脏难以入目,那说明我已经变了。”刘隆语气凝重。 “我希望自己不忘初心,永远像现在这样。”刘隆说完,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摊手对江平坦然道:“然而,人心易变,能一直保持初心的怕只有超凡之人吧。” “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江平听了,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圣上才不是普通人呢。若圣上是普通人,那天底下的人是什么?凡俗庸碌之人?愚昧不堪之人?” 刘隆听到江平安慰的话,仍然摇头,舒展下手脚,抬脚出门:“咱们去后殿,见母后去。” 刘隆一行去了后殿,一进殿门,就看见皇太后正在处理奏章。 “母后……”刘隆仿佛刚归巢的幼鸟,不再强撑,脸上流露出愁闷的神情,蔫蔫地叫了一声,有气无力。 邓绥抬头看到刘隆的神色,心中一惊,她从未见过刘隆如此低落的样子。 于是,邓绥转头让曹丰生和马秋练下去用饭,然后招手让刘隆坐在身边,温声道:“隆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被蝗虫吓着了,还是在担忧百姓?” 刘隆没有回答,闷声闷气道:“为什么别人当皇帝时风调雨顺?偏偏到我了,就连年水旱蝗震,没一年消停的。” 邓绥听到,一阵阵酸苦袭来,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笑,但这笑容出来后,却渐渐变得苦涩不堪。 邓绥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发,用干涩的声音安慰他:“隆儿,你曾说过‘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或许大汉在等待隆儿这位圣人呢。” 刘隆缓缓道:“如果为了迎接圣人,大汉才天灾无常,那我情愿没有这个圣人,而且我也不是圣人……” 收拾这个残破河山的是母后,不是他。 邓绥闻言,喉咙发痛,仍笑着继续安慰他:“说什么傻话呢?隆儿很好,会是一位好皇帝。尽人事听天命,你前些日子和我这么说。今日你怎么就忘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邓绥的声音中带着笃定,又让刘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蝗灾的消息陆续传来。这群蝗虫因势乘风一路向南,伤稼无数,尤其是江淮地区。 邓绥下诏减免或者免除受灾地区的田租,并赐民爵。 赐民爵是一项带有普惠性质的社会福利。前汉为抚慰民心或遇到皇后太子册立等喜事时都要赏赐民爵,东汉承袭此俗。 汉承秦制,施行二十等军功爵制,构造了社会秩序体系。虽然汉代土地私有,允许买卖,但不同爵位的人占有土地的限额是不一样的。 庶人田地的限额是一顷地,第四等的不更是四顷。除土地外,宅基地也有相应的规定。 爵位累积到第四等的不更还能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役。随着爵级的升高,服役的年龄也会随之提高。爵位还能抵罪,特殊的时候朝廷还允许爵位买卖。 前汉平均下来每六七年就会赐一次民爵,每次赐一级或两级。后汉承继前汉,赐民爵的频率与前汉类似,赐民爵以两级为多,面向天下男性,包括未成年男子。 按照这样的频率和每次赐民爵的级别,若有人活得足够长,是不是会积累到列侯? 刘隆了解到 赐民爵这项政令时,曾有这样的疑惑。大汉封侯严格,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漏洞。其实,男子受赏的爵位累积到公乘,就不能继续往上升,所得的爵位可以转移给儿子、兄弟或者侄子。 赐民爵虽然能给百姓继续活下去的盼头,但这毕竟是未来的事情,现在更严重的是百姓当下无粮。 没有当下,何谈未来? 关东和江淮,尤其是江淮地区,夏季大旱,秋季遭蝗。 这些地区百姓的生存让邓绥忧心不已,秋日还好,尚能找到草实野果野菜充饥,但冬季和来年春季呢? 这些都是邓绥必须提前考虑的问题,若事情临门再考虑,那时恐怕要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了。 为了防止人相食的惨状发生,邓绥下诏从长江以南的桂阳郡、零陵郡、丹阳郡和会稽郡等四郡调来稻米送到江淮几郡,赈济百姓。 赈济的同时,邓绥还下诏鼓励百姓南渡长江移民就食,但百姓多不愿。 家中虽然干旱,但有房屋可居,熟田可种,床榻瓦罐瓢碗可用,这些对于百姓而言大概就是所谓的“破家值万贯”。一些东西看着便宜,但真要置办齐全怕是不便宜。 然而,若移民到不熟悉的江南,且不说路途上遇到的凶险,就是开垦荒地和重建房屋,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精力、时间和钱财。虽然朝廷有补贴,但杯水车薪。 第119章 从短期来看,移民开垦荒地的风险要比呆在老家大。从长期看,移民江南最主要的原因是江淮连年干旱,但谁又能保证移民到江南就不旱了呢?无怪乎百姓不愿意移民了。 刘隆看完郡国发来的反馈,感叹道:“要是国库有钱就好了,谁去江南,一家发一套农具,一头牛,免五年田租,保管他们抢着去。” 然而实际情况是,国库一点多余的钱都没了,甚至连一些大户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隆本来还想试试以工代赈,但是用来赈济百姓的粮食紧缺,仅能维持百姓的生命,再让饥饿的百姓去挖渠做工,那就是逼人去死。 刘隆叹了一口气,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真是太难了。 百姓不愿意移民,邓绥又下诏戒令郡国听凭百姓居留,鼓励百姓垦荒耕种,借给百姓种子农具和耕牛。 这 次大规模的蝗灾,范围比不上之前,但造成的影响却远超于前几次。 无他,朝中的公卿大臣亲眼目睹蝗灾的惨烈,不只他们园林中的草木被啃噬一空,连京郊的庄园也减产十之六七。 一些受灾严重的庄园甚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许多人日夜哀嚎。身受切肤之痛的公卿百官彻底贯彻了朝廷挖蝗子抓蝗蝻换粮的政策。 不然的话,来年再来一场蝗虫,他们的庄园又要保不住了。 时间流逝,朝廷如农闲一般又进入平稳的发展期。刘隆发现这个“规律”后,唯有苦笑。 以农立国的国家受天气影响最大,若风调雨顺,国家遇到一个不作妖的君主就是太平盛世。 若水旱无常,就是刘隆现在这种情况,每一年都像渡劫,拆东墙补西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经历了这么多令人忧心的事后,刘隆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上林苑试种了几百株棉花,活了十之七八,大多结了白糯糯的吉贝花。 上林苑令周怀和小寺人抬着一箱轻飘飘的棉花送到崇德殿,脸上带着丰收的喜悦。 “今年秋上那群蝗虫来了,我让寺人宫女站在花田里一步一人驱赶蝗虫,又燃了牛粪,才让吉贝花免于蝗灾。奴婢们当时心里想,这吉贝花是圣上钦点的宝物,千万不能让这群蝗虫糟蹋了。” 周怀继续道:“托皇帝和皇太后洪福,这吉贝花终于有惊无险地结了果。圣上你看!” 周怀一脸兴奋地将箱子打开,露出一箱子乳白色的云絮来,上面的碎叶和泥土早已被清理干净,白白糯糯。 刘隆问周怀:“这里面有多少斤吉贝花?” 周怀不假思索道:“一共三十七斤八两,吉贝花里还有种子,若把种子取出,这吉贝花估计只有十多斤。” 刘隆笑着点头,走上前摸了一下,温暖柔软,转头对江平说:“你去后殿问母后得不得闲,得闲了,朕带着吉贝花去见母后。再派人去请织室丞过来,要他带上几个擅长织布的织娘。” 江平领命去了后院,不一会儿回来禀告说,皇太后请圣上过去。于是刘隆和周怀一行进了后殿。 众人拜见后,邓绥笑问:“圣上,这是带来什么好东西急着让母后看?” 刘隆让陆离从箱子里拿出一团棉花送到邓绥的桌案前。邓绥早知道刘隆吩咐官员去江南寻找良种。这事她没有插手,任刘隆自己去做。没想到今日竟然拿到了新作物。 邓绥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洁白柔软而温暖和煦,沉思半响,道:“隆儿,这东西填充衣物被褥,不知道能否保暖?”邓绥说着拿出一颗,仔细端详,里面还有七八颗种子。 刘隆闻言道:“我刚才派人去叫了织室丞和织娘,让他们过来看看,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说完,刘隆想了想,又说道:“我曾在史书上看到,孝武帝末年,有珠崖太守贡上用吉贝木花织成的布,不知道这吉贝花能不能织布?” 邓绥年少时学过女工,闻言低头打量吉贝花,道:“到可以一试。这吉贝花产量如何?” 周怀闻言立马道:“启禀皇太后,大约亩产二百多斤,只是这一颗花籽儿的重量占了十之六七,算下来光花只有不到一百斤。” 正说着织室丞带着三位织娘匆匆过来,拜见后,周怀将情况详细给织室丞几人说了一遍。 织室丞和织娘闻言点头,上手摸了摸,还将棉花扯开看纤维的长度,然后几人小声讨论起来。 现在主流纺织材料是丝麻,丝麻都是长纤维,相比之下棉花的纤维要短很多。棉花要纺织成布,首先就要对现有的纺织工具进行改造。 几人商量完,织室丞出列禀告:“启禀陛下、圣上,奴婢几人刚才商议了,这吉贝花确实可以填充衣物被褥,它的形态与蚕絮羽毛木棉花相似,必定能保暖,至于效果如何要试一下。” “羊毛能织成地毯,这吉贝花的绒毛虽比羊毛短一半,但可以试试羊毛的织法。” 织室丞说完,邓绥点点头,转头看向刘隆。刘隆收到母后的目光,知道母后是让他自己拿主意,于是对织室丞说:“三分之一的花试验填充衣物被褥,剩下的花你们试着看能不能纺织成布。” 织室丞几人听了,连忙道:“谨遵圣上命令。” 周怀急道:“圣上,这种子……花里的种子得给我们上林苑继续种啊。” 刘隆看到周怀急切的样子,笑道:“你和织室丞一起去织室。我瞧着这吉贝花用处不少,以后从花里取 第120章 种子是个难题。” “你们要想出如何简便省力而且不伤种子的办法。这就需要不断试验,不要怕材料少,这些地方南方有很多。朕派人去找尚方令,请尚方令协助你们改造工具。” “多谢圣上。”几人连忙道。 刘隆吩咐完事情,让他们都下去,脸上红扑扑的。邓绥见了笑道:“隆儿长大了,都能独立处理大事了。” 刘隆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希望吉贝花最后能如我们所愿。” 当然能啦,棉花是后世最重要的纺织材料之一。可能现在的棉花在质量和产量上不及现代,但不能否认劳动人民的智慧。他们会利用仅有的材料织出花来的。 邓绥看到一件利国利民的作物被发掘出来,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好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守丧三年的邓氏兄弟终于服阙,从老家新野归来。 邓绥自从接了兄弟的信后,日夜盼望,满怀期待。这三年邓绥过得战战兢兢,时刻不敢放松警惕。 现在,邓骘四兄弟回来了。 他们刚回到府中,就有黄门侍郎奉皇太后命令,上门请四位国舅到宫中一叙。 邓骘兄弟赶忙沐浴更衣,乘车随黄门侍郎一起到宫中。四人刚踏进崇德殿,就看到从自家出来随皇太后入宫的奴婢陆离在殿门外四处张望。 “国舅来了!”陆离迎上来行礼,身边的小宫女回头跑到殿内通知皇太后。 “女史。”邓骘兄弟打招呼。 陆离的眼睛萦着水汽,笑着请四人进去,道:“陛下估摸着国舅的行程,知道国舅这两日要回来,就日日派人去城门口等。今日,国舅们终算回来了,陛下可就放心了。” 宫女们争着打帘,四人进了后殿,抬头瞥见上面的妹妹,突然一愣,一股物是人非的时空错乱感涌上心头。 邓绥见人进来,连忙起身,快步走下来,握住正要下拜的邓骘的手,神情激动,带着哽咽道:“兄长终于来了。” 邓骘闻言,心头涌上来一阵阵酸楚,眼睛含泪道:“下臣拜见皇太后。”邓悝几人也跟着一起行礼。 “快起来!”邓绥扶起邓骘,用帕子拭泪,然后依次端详几位兄弟,等看到幼弟时,惊呼出声:“阊弟怎么如 此瘦削?” 邓阊是邓训最小的儿子,自幼活泼可爱,为逃避读书做了不少荒唐事,偏偏新野君溺爱他,屡教不改,兄姐对他的性子头疼不已。 然而,他现在的模样和之前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衣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颧骨高耸,眼珠前凸,皮肤蜡黄,行销骨立。除了家人,谁还认识这样的西华侯? 邓阊朝二姐邓绥笑笑,安慰道:“陛下,我很好。” 邓绥听到这话反而更担忧了,招呼众人坐下,目光频频看向邓阊。邓阊无奈地摊手苦笑,再三向二姐保证自己的身体很好。 不料,他被大兄邓骘拆台了。 邓骘的语气中带着埋怨,他对邓绥说:“阿母最疼阊弟,阊弟对阿母的逝去心中悲恸,我们兄弟姊妹都能理解。可阊弟自从阿母葬后,不吃不喝,我们几人硬灌才让他吃了一些东西。” 邓悝跟着说:“出了百天,阊弟仍然不思饮食,我们兄弟只好轮流监督他用饭,陪他读书习字。” 邓弘也道:“阿母若九泉之下有知,定然不愿意看到他那个样子。看阊弟那架势仿佛要随阿母而去,你若真去了,你让我们兄弟百年后怎么有颜见阿母?” 邓阊被兄长一阵炮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撑着抬头向皇太后二姐告状:“我不思饮食是真,可几位兄长把我看得太紧,简直就是把我当儿子养。” 邓骘闻言斥他道:“不可胡言乱语。” 邓悝打圆场:“俗话说长兄如父,你有这种感觉就对了。” 邓绥看到兄弟们温馨的争论,忍不住笑出来道:“好了,三位兄长辛苦了,阊弟也受委屈了。” 四人听到邓绥说话,这才停下争辩。邓绥又问起他们族中情形如何,路上可好走,家里其他人可好等等情况。邓骘几人一一答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膳的时间,邓绥留几人用膳。 饭后,邓骘问:“陛下,圣上现在可还在读书?” 刘隆是邓弘的学生,邓弘闻言也问:“圣上身体可安康?下臣这些年在乡里常听到圣上的德政,心中不胜欣慰。圣上有古之明君之风啊。” 邓悝担忧说:“我家那个臭小子生性跳脱,没有给陛下圣上招惹麻烦吧。” 邓绥闻言,笑着一一回了:“圣上身子康健,就在学堂里读书。大约一个时辰后,就会下学回来。他现在粗读完五经,正在精研《春秋》呢,师傅们都夸他聪慧好学。四兄回来修整好身子,正好给圣上讲《尚书》。” “广宗不像三兄说得那么不堪,他与圣上颇为亲近,前些日子还一起玩蹴鞠呢。” 邓骘闻言,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邓悝和邓弘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兄弟归来,邓绥现在的神情变得惬意而放松,然后她提起了兄弟们的官职:“兄长和弟弟回来后,以前是什么官职,以后也是什么官职。” 东汉没有什么停薪留职一说。不论你不想干了、病了、伤了,还是丁忧了,只要超过一百天不能继续为国家做事,那你就要主动或被动离职,这个岗位也和你没有关系了。 第121章 离职后,官员的官职没了,品秩也没了,就成了布衣。再起复入仕,以前的品秩都不做数,要重新授官,一般而言新授官要比以前低。 比如中二千石的河南尹,起复后可能是六百石的百僚。 再比如邓骘之前位比三公的大将军,想要重新授封大将军,朝臣肯定会有异议。 邓骘听完妹妹的话,坚定地拒绝道:“皇太后恩宠过盛,下臣受之有愧,还望皇太后收回成命。”邓悝几人也都出口拒绝。 邓绥眉头一皱,劝道:“兄长何必担忧流俗之言,以前你们在位时兢兢业业,大臣们说不出一丁点的不好。你们官复原职,为国分忧,何必如此扭捏?” 邓骘回答:“兄弟们不是扭捏,而是自知德薄才浅。皇太后对我们兄弟恩宠有加,我们心中都明白。皇太后为我们着想,我们也要为皇太后分忧。” 邓弘接着道:“我们诸兄弟皆封侯,已让天下非议皇太后,再不敢让皇太后为我们有损圣明。” 邓阊跟着道:“哪怕是当了尚书台一个小小的令史,又有谁敢轻视我们兄弟?” 邓悝说:“有皇太后在,中二千石和百石没什么区别。” 邓绥见兄弟们都拒绝,沉吟一下,说道:“先不说这个了,我自有主张。” 邓绥转而和他们说朝中的事情来,邓骘和邓悝相视苦笑。妹妹自幼主意大,这事怕还有后续。 众人说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宫女寺人们簇拥着两位少年进来。 正是刘隆和邓悝之子邓广宗。 第48章 三年未见,邓骘再次见到皇帝,不禁心生感慨。他们兄弟离去之前,皇帝尚且一脸稚嫩;回来再见,他已长成俊秀的少年。 众人拜见。刘隆一一看去,发现形销骨立的邓阊,也吓了一跳,忙问起他的身体状况,邓阊又回了一遍。 刘隆盯着他,眉头不自觉地蹙来,转头对陆离说:“陆姑姑,你把太医令请来给五舅父诊脉。”邓阊连称不用。 刘隆关切地对邓阊说:“五舅父莫要讳疾忌医,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母后和我放心?还是让太医令看过方为妥当。” 邓绥赞同皇帝的话:“圣上说的在理,阊弟你就老老实实让太医令给你看看。” 邓阊的身体状况好不容易翻篇,现在被皇帝又重新提起,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上面,脸上都是一副若邓阊不配合就按他头的表情。 邓阊十分无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但其他人都不相信,连小侄子邓广宗也一脸担忧地盯着他。 太医令匆匆过来,给邓阊诊脉,望闻问切一番后,开了药,嘱咐邓阊以后要好好将养身体。” 众人得知病灶发现及时以及养个一两年就能恢复的消息,紧绷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刘隆询问起邓骘在家中守孝的情形,邓骘一一恭敬地答了。 邓悝和邓广宗这对父子两年未见,坐在一起小声起话来。邓绥与邓弘一起劝邓阊要爱惜身体。 一时间,后殿充满了温馨的气息,仿佛是亲密的一家子,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刘隆笑着对邓骘说:“大舅父你终于回来了,你以前住的宫殿已经收拾好了。大舅父以后还如以前一样住在宫中如何?” 邓骘闻言推辞道:“承蒙圣上厚爱,下臣前者住宫中是因为圣上年幼。如今圣上长大成人,下臣再住宫中怕不合适。” 刘隆不在意道:“朕还未元服,尚且年幼。我如今在学骑射,那些骑射师傅顾忌我的身份,无论我做成什么样子都说好,换了几个都是这样,怪没意思的。” “大舅父,你和三舅父还像以前一样住在宫中,闲暇时教我骑射如何?还有四舅父,我日盼夜盼等他回来为我讲授《尚书》。五舅父……现在要以他的身体 为重,等养好身体,依旧任侍中辅佐朝政。” 刘隆刚对邓骘说完,转头朝母后说:“母后,你把大舅父和三舅父照旧留在宫中吧。我想让大舅父和三舅父教我骑射,四舅父教我读《尚书》。” 目前,邓氏仍然是刘隆的支持势力。邓骘兄弟归来,刘隆焉能有不用他们的道理? 统统给他动起来,为他和母后的政令贡献一份力量并且保驾护航。 邓氏这支外戚与窦氏不同,窦氏是以窦宪为主,但邓氏却是以邓绥为首。窦太后管不住窦宪,但邓骘对邓绥是言听计从,事事以她为首。 再者,邓骘几兄弟皆非惊才绝艳,都是守成之人。窦宪才华远胜邓骘,最后还不是先帝被逼自杀? 实际上,刘隆对邓氏的警惕还不如对世家大族的警惕高。他建议邓氏兄弟官复原职,完全是真心实意。 邓绥听完这话,脸上流露出笑容,对邓骘几人说:“不独我留你们,连圣上也要留你们。” 邓骘闻言迟疑了一瞬,道:“圣上不嫌弃下臣兄弟愚钝,下臣必当竭心尽力,只是留居宫中……” 邓绥知道邓骘犹豫的原因,她这个兄长一向想得多,背负得多,既不愿辜负兄妹情谊,也不想族人失望。 “兄长旅途辛劳,在府邸上修养几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邓绥用了“拖”字诀,她也想看看朝臣对兄弟回归的态度。 邓绥拿定主意,邓骘几人只得听从。众人又说了一会话,邓骘等人告辞离去。 第122章 众人走后,邓绥感到后殿一下子变得清冷安静起来,但她的心情始终愉悦。 皇太后日理万机,为了腾出时间和家人们叙旧,邓绥昨日熬夜提前处理了一部分奏章,今天晚上又批改奏章到深夜。 人逢喜事精神爽,次日邓绥依然感到精神奕奕。 邓骘回来的第三日,就遇到大朝会。天还未亮,在温暖的被褥中睡觉的刘隆就被江平叫醒,起身洗脸更衣。 “你为什么能起来这么早?”刘隆迷迷糊糊地看着一脸精神的江平。 江平拿着温热的布巾正要为刘隆擦脸,刘隆接过来:“我自己擦。” 刘隆将热乎乎的布巾呼到脸上,舒服地连脸上的毛孔都舒展开了,喟 叹一声:“醒了。” 江平看着刘隆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道:“外面看着天黑,但其实已经不早了。圣上,要吃些什么?还是羊奶和蛋羹?” 刘隆想了想,邓氏兄弟身为列侯一定会参加今日的大朝会,想必大朝会比往常要长一些。 “来半盏牛奶,一碗蛋羹,和一张胡饼。”刘隆现在长身体,食量比以前大了不少,这仅仅是垫垫肚子,等下了朝才开始吃正式的早饭。 刘隆吃完,出殿门正好与邓绥汇合。外面一片漆黑,北风冷冽,火把被吹得摇摇欲灭。 一行人来到德阳殿,刘隆和邓绥坐定,大臣们行完礼就坐在自己的席子上。 德阳殿的大门开着,外面的冷风在殿内回荡。 邓骘兄弟来了,他们现在身上没有官职,按照爵位和列侯们坐到一起。 邓氏的回归让朝臣心不在焉,他们眼睛余光频频朝几人看去。列侯的位置靠前,邓骘几人身后的大臣几乎把他们的后背盯了个洞。 邓骘几人极为不自在,没想到更不自在地还在后头,皇太后竟然当场诏令邓骘辅政,官职如故。 大朝会一片哗然,刘隆神色平静,这早在预料之中。母后既然知道兄弟们的担忧,怎么不会为兄弟们着想呢? 邓骘心中震惊,下意识地跪地叩头求皇太后收回诏令。 “陛下,下臣才浅德薄,不堪任命,如今朝堂人才济济,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请陛下收回成命。” 邓绥的诏令将邓骘打个措施不及,他脸色发白,叩头不止,唯恐妹妹执意让他当大将军。 邓骘生性谨慎,经常以窦宪自省。如果他再次担任大将军,恐怕在朝野眼里,他和邓氏就变成窦宪和窦氏了! 邓绥见大兄避之不及诚惶诚恐的样子,顿了一下仿佛在权衡,良久,才缓缓说道:“既然上蔡侯诚心推让,朕若执意下诏,岂不是强人所难?” “起来吧,上蔡侯。”邓绥淡淡的声音在邓骘耳边响起。邓骘现在精神恍惚,心中涌出一阵后悔,暗骂自己。 邓骘不后悔推辞高官厚禄,但后悔鲁莽地拂了妹妹的好意。此时若妹妹再提什么要求,他恐怕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下臣遵命。”邓骘缓缓起身。 “朕命上蔡侯为奉朝请,位在三公之下,特进、列侯之上。上蔡侯不可再推辞了。”邓绥不容拒绝道。 奉朝请本是大汉对诸侯宗室大臣外戚等人的一种优待资格,允许他们定期上朝,参预政事。 奉朝请本没有品秩,因此才需要邓绥以命令的形式让邓骘的品级提到三公之下。 这也正是邓绥的高明之处,品级以命令的形式规定了,奉朝请本来就含有参预朝政的资格。 邓骘虽然没有官复旧职,但其实也与官复旧职差不多了。 刘隆不得不为母后的这个操作称赞。邓骘的职位处理好了,邓悝邓弘邓阊几人就更加好操作了,想必很快都能升到之前的位置。 大朝会散去,刘隆继续回去上课。 出了德阳殿,邓骘被冷风一吹,陡然明白过来,不禁苦笑一声。他这个妹妹真是比自己强十倍百倍。 刘隆在学堂得知他们这些学生又多一位师傅,专研欧阳《尚书》的邓弘。 骑射课上,也出现了邓悝的身影。邓悝果然过来亲手教导皇帝,刘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发现一些骑射师傅对自己要求极低,无论做什么都能迎来一阵赞叹,哪怕他射脱了靶,骑射师傅都夸说他天赋绝顶世所罕见。 不过,邓悝却不一样。他教导皇帝一丝不苟,对于皇帝的错误也能一一指正。 至于皇帝射脱靶,他还能指出刘隆的错误并建议他加练,这让刘隆十分满意。 老刘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祖父他爹都英年早逝,刘隆决定锻炼好身体,争取长命百岁。 在邓悝的辅助上,刘隆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喘着气对邓悝说:“这才是真正的锻炼,果然还是三舅父靠谱。” 邓悝见皇帝被他严格训练,不仅没有抱怨喊累,反而称赞他,高兴道:“以后我每天来教圣上骑射。” 刘隆满口答应,又悄悄问邓悝:“母后答应让大舅父和三舅父留居宫中了吗?” 邓悝摇摇头,刘隆惊讶:“母后为什么不让啊?” 邓悝忙解释道:“陛下还没说。” 刘隆“哦”了一声,道:“我回去和母后说,三舅父 以后教我骑射,如之前一样留在宫中才好呢。” 邓悝连忙推辞:“圣上不可,陛下自有主意,我等听命即可。” 第123章 刘隆摇摇头,说:“许是母后忘记了,我提醒一下母后就想起了。三舅父,我去找母后啦。” 刘隆说完,就带着寺人们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邓悝。 邓悝回来先担任的是校尉,之前听大兄说圣上让他们兄弟过来教骑射,于是他自己就过来了。 路上,刘隆发现身边的江平闷闷不乐,念头一转,明白了原因。 刘隆悄悄牵起江平的衣袖,冲他笑笑。江平一脸疑惑地看向他,刘隆又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弄得江平不知所措。 “圣上,你饿了?”江平说着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一块肉干,塞给刘隆。 刘隆郁闷地接过来放到嘴里:“这是什么肉?” 江平回道:“鹅肉干。香不香?” “香,你再给我几粒。” 江平摇摇头道:“不行,你还有颗大牙没掉,万一累掉了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吗?” “太医令说了要顺其自然。” “哦……” 刘隆回到前殿换完衣服,抬脚去后殿。一进门,他就提起邓悝留居宫中的事情。 邓绥闻言笑起来道:“圣上既然说了,我怎能不答应?”说完,邓绥转头吩咐陆离:“你去叶侯府上说一声。” 陆离笑着应下,刘隆也跟着高兴起来。有了邓氏这个世家在,刘隆以后行事的时候就不必顾忌其他世家。 有哪个世家能像邓氏这样头铁地跟着他,拥护他(母后)? 只有邓氏。 邓骘没回来之前,邓氏依然有人在朝廷担任要职,但邓氏并不是统一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甚至还有个叫邓康的被窦氏的下场吓破胆,一门心思地想要辞官隐居。 但邓骘回来就不一样了,凭借皇太后的妹妹、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弟弟以及官爵,他就能压其他人一头,成为邓氏的领头人,将邓氏重新凝聚起来。 想想即将刻版完毕的五经,想想遍地开花的造纸术,刘隆觉得未来还是很美好的。 “母后,五经印刷完,能不能 给四舅父几部?”刘隆对母后说。 邓绥惊讶皇帝突然说起这件事,道:“当然可以,怎么想起这件事?” 刘隆道:“今天三舅父教我骑射,我就想起了教我读书的四舅父。” 邓绥轻笑出声道:“西平侯在与你的几位师傅交流学习进度,弄明白后就会过来教你的。” 刘隆笑着点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据说有许多儒生归附了邓弘。雕版印刷术就要靠四舅父在世家中推广了。 朝廷的形势也因邓氏的回归发生了变化,一些人悄然聚集在邓骘几人身边,对曾经与邓氏不和的人展开攻讦,以期获得邓氏赏识,平步青云。 陇西太守虞诩被人上书参奏,轻敌冒进,不尊法度,拥兵坐看诸羌劫掠百姓。 刘隆看到这封奏章后,忍不住拍额头,光想着邓氏带来的好处,竟然忘记了邓氏带来的忧患。 作为大汉为数不多胜多败少的将领,刘隆很想保下虞诩。勇气过人的梁慬病逝了,大汉能打的将领又少了一个,剩下的每个都是瑰宝。 刘隆眼巴巴看向母后:“母后……” 邓绥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墙头草狺狺狂吠,不必理会。” 邓绥清醒地很,这些人因利而聚,利散而去、邓氏得势时,这些人就鼓吹邓氏;若将来邓氏失势了,他们就落井下石。 反而是虞诩这样耿直的大臣就事论事,不会将私人感情带进去。 “隆儿你这样做得很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虞太守是国之良将,切莫因为朝臣之言,将其闲置。” “古往今来,屯守在外的将领最怕的就是朝堂谗言。若赵王能信任廉颇,恐怕不会有长平之败;若赵王能信任李牧,恐怕也不会那么快灭国。” 邓绥拿这件事教导刘隆用人,刘隆深以为然。 “母后,赵王怎么这么笨啊?”刘隆对这位倒霉的赵王丝毫不同情,廉颇和李牧都是历史名将,大汉简直要馋死了,这人却将他们弃之如敝履。 邓绥顿了一下,摸着刘隆的脑袋说:“不是同一人,前面的是赵孝成王,后面的是赵王迁。” “哦,那么老赵家的基……血脉不好。”刘隆下了结论。 邓绥将这封 奏章驳回后,又暗地里命邓骘举荐虞诩为护羌校尉,原护羌校尉侯霸调入中央。 朝堂上的大臣多是些避战胆小之辈,需要融入一些熟悉边事尚武的新鲜血液来。 侯霸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继任的虞诩,他的才能在侯霸之上,完全不用担忧侯霸走后,边地局势恶化。一举多得。 邓骘依言照做,邓绥同意举荐后,朝廷关于对虞诩的攻讦果然少了很多。 邓骘虽然心中对政见不同的虞诩抱有敌意,但这个敌意更多的是羞恼,对自己征伐先零羌失败的羞恼。 两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政见不同。邓骘不是唯我独尊的人,皇太后妹妹既然发话,他就照做了。 邓绥又贬黜了上蹿下跳最很的几个人。邓氏兄弟回来是做事的,不是引发党争的。 天气越来越冷,北风刮得人脸生疼。 刘隆这日下学回来,在后殿做作业,就听到有人通禀说长乐太仆和织室丞来了。 第124章 刘隆赶忙叫人进来,他们这两拨人一起来,肯定是棉花的事情有了耳目。 织室丞一脸笑意呈上半匹布和一床薄被,道:“启奏陛下圣上,织室在尚方局以及上林苑的帮助下,终于将吉贝花纺织成布。还有啊,这吉贝花做成的袄子穿在身上比芦花暖和多了。” 邓绥和刘隆在织室丞说话的时候,就上手抚摸布料和以吉贝布为里面以吉贝花为内芯的薄被。 邓绥摸完,用力去扯,发现根本扯不破,惊呼道:“这布竟然柔韧结实至此。长乐太仆,你来试试。” 蔡伦除了担任尚方令外,也一直负责宫中守卫,膂力过人。 蔡伦领命上前用力去扯吉贝布,才扯开一道口子,笑道:“这吉贝布确实结实,不过也有织室纺织细密的缘故。” 邓绥连声道:“这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刘隆问道:“纺织的工具可曾趁手?” 闻言,织室丞和蔡伦都笑出来。蔡伦回答道:“若不考虑便利,这吉贝布早就织成了。织室丞不乐意,每个步骤都非要尚方局制造出合适的工具来,一直到今日才做完。” 刘隆听了这话,来了兴趣,道:“你带朕去看看。” 邓绥也道:“一 起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织室参观吉贝布纺织的过程。 刘隆看到寺人和织娘熟练地演练,心中对蔡伦和尚方局的匠人充满赞叹。 这些器械都是一个人就能操作,而且设计精巧省力。 “尚方局非常人也。”刘隆由衷地赞道。 蔡伦谦虚道:“此非尚方局一处之功,全赖织室和张侍郎的帮助。” 刘隆道:“你们都有功劳,都赏赐。母……”刘隆正要叫母后,却发现母后正摇着纺纱车纺纱。 邓绥又试了其他几样工具,皆趁手。 她看向蔡伦几人道:“圣上所言亦是朕所想,有功必赏。”众人闻言,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纷纷谢恩。 刘隆在回去的路上仍在啧啧称赞这套工具的精巧。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想通了,尚方局为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制造出这样的工具来。 尚方局自从蔡伦执掌后,就一直注重技术,而且创新氛围很浓厚,里面汇聚了技艺最精湛的匠人,又有张衡这个科学家的外挂在,发明东西更是事半功倍。 按现代的话来说,大汉“工程院”(尚方局)和大汉科学家(张衡)通力合作根据甲方的需求发明了全套棉花纺织工具。 刘隆做完类比后,更加坚定多立项目,督促大汉“工程院”努力做工。 这或许就是他穿越的意义吧,刘隆心满意足地想道。或许正要他,这个来自未来知道发展大势的人,为大汉点亮科技树呢。 不过刘隆遗憾不已,他已经毕业多年,早已不复高三时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变成了只会说“既要、又要、还要”可恶的甲方。 次日放学后,刘隆叫住张衡,问道:“张师傅,你弄明白日食是怎么形成的吗?” 张衡一顿,面色如常地颔首道:“正在研究,正在研究。” 刘隆闻言笑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无辜和烂漫,道:“那朕等张师傅研究出来。对了,张师傅,古人说天地如鸡子,这是真的吗?” 张衡又一顿:“古人说的,自然有古人的道理。下臣回去再研究研究?” 刘隆又问:“朕读《列子》时看到一篇关于两小儿辩日的文章,孔子不能决,张师傅能决吗?” 张衡再一顿:“啊,这个……下臣回去研究研究?” 刘隆点点头,转头对江平说:“你把这些记下来,提醒朕不要忘了。” 张衡背后冷汗直流。救命,圣上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了?! 第49章 刘隆对天文只有那么一点点感兴趣,但天文和历法相关啊。他感兴趣的是能准确指导农业生产的历法。 自古以来关于历法的争议有很多,最著名的当是杨光先与汤若望南怀仁之间的历法之争。 杨光先最著名的一句话“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1,可能很多人都听过。 大汉连年水旱,刘隆绞尽脑汁想办法提高农作物的产量,除了培育良种、改革农具、兴修水利,指导农业生产的历法也是他关注的重点。 张衡被刘隆问得汗流浃背,回去之后奋发图强,终于有了一点收获,提出关于日食形成的猜想。 一日下午放学,张衡讲完课并没有走,而是叫住刘隆,向他面述关于日食成因的猜想。 张衡说:“月食是因为我们所处的大地挡住了照亮月亮的太阳光。下臣猜测,日食的形成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太阳的光芒。” 刘隆点头,示意张衡继续说下去,日食形成的原因确实是日月地处在同一直线上,月亮挡住太阳光,其背后的阴影落在地球上形成日食现象。2 张衡的脸上明显流露出激动的神色,道:“下臣请圣上到外面试验一下。” 刘隆道了好,跟着张衡走到殿外。张衡请刘隆面西东向站,告了一声罪,他立在刘隆身前。 张衡突然张开双臂,皂服袖子宽大,他的影子彻底将刘隆笼罩在内。 刘隆见状,蓦地明白张衡的意思,开心地笑出来,道:“我明白张师傅的意思了,细想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第125章 张衡开心地笑起来:“其实,这种情况很常见。现在正值寒冬腊月,走到太阳之下则阳光融融,若入宫殿阴影之中不仅光线昏暗而且气温骤降。” “张师傅言之有理。”刘隆点点头道:“若张师傅的猜想是真的,那张师傅能证实以及预测日食吗?” 如果日食能够预测,对于现在那些将君王失德与日食联系起来的说法绝对是一个强有力的驳斥。 张衡闻言一震,低头沉思起来。日食的假设让他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与皇帝分享。现在,皇帝的要求让他从欣喜回到现实。 证明假说正确的 只有实践。 “启禀圣上,应该能。”张衡想罢,眉宇间透着一股凝重。 他向皇帝解释道:“大汉所用的历法是阴阳合历,‘阴’是指月相的朔望变化,约为一个月;‘阳’是指每个太阳回归周期,约为一年。”3 “前人对这些都有研究,只要弄清楚日月运行的规律,就能推测出日食。” 刘隆惊讶地睁大眼睛,心中赞道果然是科学家。于是,他大手一挥道:“张师傅尽管去观察去研究,需要什么器具找尚方局要就是。” 刘隆说完,诡异地顿了一下,转头问江平说:“朕还有多少份例?”这几年一直在减份例,该不会现在囊中没钱了吧。 江平温和地笑笑:“圣上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你的,何谈什么份例?” 刘隆懂了,皇帝的份例全靠自觉,喜好奢侈的随便拿,提倡节俭的省者用。 张衡听后,提醒了一句:“王者无私。” 刘隆轻咳一声,走出张衡的阴影,抬头对他说:“朕的意思是全力支持你研究。嗯……你也不要忘了农具和纺织工具的改进。” 张衡:“……遵命。”既要研究天文历法,又要改进农具纺织器具,圣上真会给他找活呀。 刘隆冲张衡点头,抬脚正要走,突然停住脚步,退回来,上下端详张衡,说:“张师傅这一身本领,教我们这些人是埋没你的才能,不如你择一二聪明伶俐之人传承你的衣钵。” 张衡愣了一下,怔怔地看向皇帝,皇帝笑吟吟地回看。 啊这…… 皇帝现在还要他教导小徒弟。啊,皇帝能不能换个人薅,他觉得那个叫蔡伦的就不错。 张衡回过神,思考半响,想起骨感的现实,忍不住苦笑道:“司马迁曾言: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4虽说的不是现在,但亦不远。” 刘隆侧耳倾听,张衡继续道:“下臣以辞赋闻名乡野,被征为僚佐,又以经学与马季长交游,校书东观。天文算数是下臣的爱好,志趣所在,故能继续坚持。“ “然而,学而优则仕,学子多通经学律法,以便入仕。天文算数需要天赋和努力,但它不能为学子入仕提供 便利,即使有,也多是太史令等职。” “非下臣不愿意,而是愿意学下去的人太少了。”张衡最后总结道。 刘隆闻言默然,良久长叹:“使人不能养其天性尽其才,这是朕的过错。” 话题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张衡正想安慰皇帝。 刘隆突然又说:“天文算数关乎国计民生。在朕看来,无论是什么学问,只要有助于治理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都是好学问,持有它们的臣子都是国之栋梁,是大汉不可或缺的存在。” 张衡听了,心中涌现一股暖流,感慨道:“下臣得遇圣上,是下臣之幸。” “下臣曾在东观时,见有中贵人求学于诸校书郎。这宫中寺人宫女数千,说不定会有愿意学习天文算数的。”张衡不忍看到皇帝情绪低落,于是出主意道。 刘隆闻言眼睛一亮,世家子弟与儒生有更好的出路不愿意学天文算数,但宫女寺人们却乐意学。 “如此,要劳烦张师傅了。”刘隆说。 张衡连忙推辞道:“不敢当劳烦二字,但愿下臣不负圣上所望。” 回到崇德殿,刘隆将张衡研究天文历法以及教授宫女寺人天文算数的事情和母后简单提了一嘴。邓绥没有异议,称赞刘隆考虑长远。 刘隆听完有些羞恼,母后奉行的是夸夸法,每当他做对一件小事都要大夸特夸,着实令人不好意思。 说完这事,邓绥提了另外一件事说:“这些年水旱蝗震,朝臣议论议论改元,隆儿你怎么看?” 刘隆道:“水旱蝗震与改元没有关系,除了增加记忆的负担外没什么用处。母后与我都不信这些,大臣们有这样的功夫,做其他的事情有什么不好?” 邓绥闻言笑出声:“哎呀,你这孩子旁的都好,就是……” “有些土。”刘隆立马补充上:“咱们大汉以农立国,天灾无常,正要绞尽脑汁提高农业收成,抚恤贫弱,带领百姓渡过难关。” “王莽倒是高大尚了,朝政制度一如古仪,古色古香,典雅凝重,可结果呢?绿林赤眉蜂拥而起。” 邓绥无奈地笑着摇头道:“你呀你……大臣提议改元元初,寓意从新开始,说不定改元之后水旱灾害就没有了。” 东汉这些年发生灾害的频率让人怀疑人生,素来不相信这些的邓绥有时难免寄希望于虚无缥缈,向玄学领域探出脚。 刘隆回道:“延平很好啊,延续阿父创下的太平。”继承老祖宗光武帝的好运气。 第126章 邓绥本来就在犹豫,被刘隆这一否认,于是道:“行吧,不改元了。原先我还想趁着改元,赐民爵,赈济贫弱……” 刘隆连忙道:“这个可以有。这可比名惠而实不至的改元好,说得天花乱坠,不如让贫弱饱餐一顿。” 邓绥闻言,伸手摸了摸刘隆的脑袋,笑道:“你呀你……不知道像谁。” 刘隆问道:“母后,国库里还有粮吗?”刘隆现在就像穷人家的孩子,爸爸妈妈告诉他家里没钱了,要省点花,于是他做什么事情都要问一声有钱没钱。 邓绥笑着点点头,刘隆这才放下心。 改元一事就此作罢,依旧沿用延平年号。刘隆这一举动为后世的历史爱好者和史学家换算公元节省了不少力气,可把他神气坏了,叉会腰。 说不定后世会叫他延平帝呢?当然这只是想想,汉代的皇帝一般叫谥号,什么汉武帝,汉文帝之类的。 邓绥如她所言:赐民爵;赐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谷,人三斛;贞妇帛,人一匹。5 新的一年……又一次打碎了很多人的期望,以灾异开始。 三月,又出现了日食,虽然只是日偏食,但也给朝廷带来些许震荡。 没过多久,日南郡传来急报,二月时发生地裂,长一百八十二里,广五十六里,世所罕见,而且地裂造成不少百姓伤亡。 朝会上,大臣们就这件事情再次提议改元,仿佛这地裂就是因为不改元造成的。 刘隆对此嗤之以鼻,头铁地绝不改元,谁知这个大臣越说越兴奋,说起来没完没了。 刘隆朗声道:“朕问诸卿苍生疾苦,爱卿回我鬼神之谈。爱卿学的是圣人之道,现在所作所为是什么?” 这人大臣闻言,后背顿生寒意,立刻叩头告罪:“下臣愚昧,但是一腔报国之心。改元求新,历代皆有,臣绝无他意。圣上所言,下臣诚惶诚恐,请圣上恕罪。” 刘隆不置可否,目光扫过殿下坐在席子上的 大臣,说道:“国家蒙灾,百姓困苦,诸卿更要关心百姓疾苦。” 邓绥接着道:“大汉连年水旱,我等君臣正要同心同力同德渡过难关。诸卿,圣上所言极是,国家政事繁多,诸位要将精力多放在政务上。” 朝会散去,刘隆悄悄问了江平那人的名字,准备将他的名字写在屏风上面。 邓绥见刘隆如此讨厌一个人,问他缘故。 刘隆一脸郑重地答道:“我并非讨厌这个人,而是讨厌这类行为。当初王莽身灭,围在他身边要求奉天法古的儒生要占很大的原因。” “今日因为灾异改了年号,明日又会不会因为灾异改了名字,后日说不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问苍生疾苦,反寻鬼神慰藉。长久以往,怕是国家都没了。” 邓绥闻言笑道:“隆儿通透务实。” 刘隆摇摇头说:“这些人纯粹是痛不着身,每日优游读书,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挑出个糟粕,就奉为治国理政的精华,实在是误国怠民,罪大恶极。” 邓绥听到刘隆愤愤的言语忍不住笑出声,她其实也讨厌这样的人。干啥啥不行,抢理第一名。 “快去上课,省得迟到了。”邓绥催促刘隆道。 “哦……” 刘隆回前殿换上常服。临走之前,嘴上说着“不讨厌这个人”的刘隆还是诚实地在屏风上写下那个大臣的名字。 哼。 孟夏,京师和附近的郡国又旱了,并且伴随着蝗灾。 “唉……”刘隆长叹一声,真是不出意外啊。他竟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这真是可悲又可叹。 除了旱蝗,宫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郑众病重了,药石无医。 郑众历经明帝、章帝、和帝以及刘隆,现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从去年起,他的身体就不大好了。邓绥和刘隆派医赐药,郑众始终不见好。 傍晚,小黄门过来禀告,邓绥和刘隆相视一眼,知道郑众这怕是回光返照,起身一起去探望郑众。 进了殿门,刘隆扫了一眼,发现蔡伦也在,而郑众躺在榻上,瘦骨嶙峋,脸色毫无光泽,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变得浑浊。 众人见到皇帝和皇太后过来,纷纷行礼。郑 众听到动静,颤巍巍地伸手,嘴巴张开,听不清在说什么。 邓绥忙上前,握住郑众的手,缓声道:“大长秋,朕在这里,不必多礼。” 刘隆站在邓绥的身边,也对郑众道:“大长秋,不必多礼,身子为重。” 郑众的嘴张了张,说了几字顿一顿,缓一缓,又继续说,如此反复。邓绥不忍,想让他不要再说话,但郑众干枯的手一直在摇,只得强忍关切。 “多谢、陛下圣上、恩德、奴婢万幸……陛下圣上、圣明、奴婢有颜、去见先帝……不负先帝、肃宗之恩……” 郑众说得断断续续,花费了不少时间,即便是刘隆也耐心倾听。 “朕知道,大长秋一生忠于大汉江山社稷,不负先帝、肃宗之托。”邓绥郑重地点头道。 “大长秋你很好。”刘隆盯着郑众的眼睛。 且不说郑众协助先帝诛窦氏的功绩,就说他在刘隆即位以来,处理宫务战战兢兢,不曾出过一点纰漏,更难得的是他处事公允,奖掖后进,宫里人都服他。 第127章 如今病重将逝,不免令人伤感。 听完皇太后和皇帝的话,郑众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在笑。 说完这些话,郑众的精力耗尽了,又不省人事。邓绥将郑众的胳膊放到被子里,起身到正厅,询问太医郑众的情况。 太医一脸沉重地说:“启禀陛下,大长秋从昨日起就吃不了粥羹,怕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邓绥叹了一声,嘱咐太医务必要好生照看病人,然后叫来一直照顾郑众的小寺人和蔡伦。 邓绥问小寺人:“大长秋是四朝元老,尽忠职守,操劳一生。他可有什么遗愿?” 小寺人道:“大长秋清醒时,经常感念陛下圣上恩德,说是有幸遇到几代明主,备受信重。若说什么遗愿……” 小寺人顿了下,邓绥道:“但说无妨。” 小寺人道:“先帝念大长秋功勋卓越,赐封鄛乡侯。大长秋年幼因家贫入宫,后来寻到一兄子收为养子。大长秋常说,陛下贤明圣上有明君之相,他不担心。就是他担心他走后,养子一家在雒阳孤苦无依,因他的身份受人轻贱。” 邓绥了然,点头说:“不必说了,朕明白你的意思。 待大长秋百年之后,爵位由他兄子继承。” 小寺人连忙说:“奴婢代大长秋谢陛下恩德。” 邓绥说完看向刘隆,刘隆亦点头说:“母后所言极是。” 探望完郑众,邓绥和刘隆回到崇德殿。蔡伦跟着过来,询问大长秋的丧事要怎么办。 邓绥想了想,道:“既然大长秋的爵位有人继承,那么大长秋百年后在宫中收殓入棺,次日派人送到鄛乡侯府邸停灵发丧,一应明器由宫中提供。大长秋这些年在宫中所得的赏赐财物也都送到他府邸上。” 邓绥推己及人,想必大长秋也会思念亲人,又道:“掖庭重地,外人不便进入。若大长秋有意回府,听其意愿。” 蔡伦摇头说:“陛下,我怕大长秋不肯。我们平日里谈笑,大长秋和我都愿终老宫中……” 说罢,蔡伦又自嘲地说了句:“嘿,像我们这样的人出了宫,别人还以为我们伺候不好主子被赶出来了呢。在宫中,我们活得自在。” 邓绥说:“你和大长秋都是劳苦功高之人,不必妄自菲薄。”蔡伦谢过,告辞离去处理郑众的事情。 果然第三日,郑众就去了,蔡伦主持装裹入殓。刘隆派了江平去参拜,江平回来,晚上和郑众啧啧叹道:“大长秋这辈子值了。” “建功封侯,后继有人,真是值了。”江平心生艳慕。 刘隆躺在榻上,侧身看向江平的方向,问道:“你家里还有人吗?想像大长秋那样收养个孩子吗?” 江平听到这话,想起那对夫妻,立马呸了一声,坚决道:“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死后沦为孤魂野鬼,也不受他们的香火。” “他们对我不仁,我就对他们不义。当日都说了,祸福都自己担着。我如今过得像个人样子,他们别想来沾我的光。” 刘隆听到江平忙不迭地否认,忍不住笑起来:“你看得明白,说得对。你把我养大,我怎么能让你沦为孤魂野鬼?等咱们百年,你就葬在我旁边,有我吃的,就有你的。” 江平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心中酸胀,忍不住红了眼睛,强撑不哭:“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刘隆坚定道。 “那你记住,等明日,不 ,现在,算了就明日。你把这话写了放到那个匣子里。”江平语无伦次道。 刘隆笑吟吟道:“好,就听你的。” 江平现在的心中被喜悦充斥,哼了一声,道:“我将来比大长秋还风光呢。” 刘隆不大理解古代事死如事生的想法,道:“人死神灭。我不大懂朝野这些人为什么要厚葬?精美器物埋在地下,不见天日,反而成为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盗墓者觊觎的所在。” 江平对这些却信奉,闻言忙道:“圣上可别这么说,地底下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呢,没有陪葬物,人到了地下吃什么用什么喝什么。” 刘隆闻言笑起来:“我百年后,绝不用金银珍器陪葬,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江平说:“万一是真的呢?那时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你怎么办?” 刘隆想了想,开玩笑道:“大约去列祖列宗那里打秋风吧,哈哈哈。” 黑暗中,江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半响道:“好歹带个金碗吧。” 刘隆拒绝:“不行,最好是拿个破了口的粗陶碗,才能到列祖列宗那里好讨口饭吃。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留一些的。” 江平幽幽倒了一句:“倒也不必如此。圣上……” “嗯?” 江平道:“你这皇帝当得和别人不一样。”江平有时细想,小皇帝的种种行为令人费解,若将他套入穷人家的孩子,立马豁然开朗。 刘隆难得地开起皇帝的玩笑,道:“明君总是与众不同的。” 江平被皇帝的话噎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事道:“圣上对大长秋的养子继承侯位,嗯……你觉得合适吗?” 刘隆顿了一下,想了想道:“合适。信赏必罚,将士大臣才能效命。大长秋是以功以劳封侯,而非以宠,自然担得起鄛乡侯。大臣的侯位能传承,为什么大长秋不能呢?” 第128章 江平听了这话,翻身叹道:“大长秋命真好。”遇到了建功立业的时机,又遇到了贤名的君主。 刘隆跟着翻身仰卧,道:“其实,长乐太仆之功也能封侯,造纸农具,无论哪个都能流芳百世。” 江平听刘隆提了郑众封侯,又提了蔡伦封侯,问:“那我呢?” 刘隆想了想,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到江平酸酸地说:“人家不用问就主动提,我的想半天也说不出口。” 刘隆闻言,斟酌道:“官位爵禄皆是身外之物,我惟愿你一身平安,长乐无忧。” 刘隆说完,半响没听到江平的回话,反而听到一声抽噎的声音。 救命,他好像把人说哭了…… 刘隆现在手足无措,心中涌现出一股愧疚来,虽然但是,最后祝福的话完全是真心实意。 第50章 次日一早,刘隆醒来一眼看见笑盈盈的江平颇有些尴尬。江平为他整好衣裳,笑说:“圣上走吧。” “嗯。”刘隆瞥了江平一眼没发现别样的神情,赶忙别过头,心虚不已。 江平看到小皇帝的行为,心中一笑,问他:“圣上,上午喝什么饮子?乌梅汤还是薄荷蜂蜜水?” 东汉自从有了自己制造的石蜜,从皇宫到世家大族的饮食甜度直线上升,乌梅汤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石蜜独特的甜味与乌梅的酸恰到好处地融合到一起,再添加山楂、甘草和陈皮,使乌梅汤的口味更加丰富和具有层次感。 刚一问世,就受到男女老少的喜欢。 刘隆心中纳闷,大汉乌梅汤口味不如现代罐装的柔和,还微微有一丝涩味。然而,很多人喜欢,包括母后和他的那些伴读们。 “白水。”刘隆回过神来说。小孩子不能多喝含糖饮料的教训深入骨髓。 “中午吃什么?炙羊肉?”江平紧接着又问。 刘隆说:“炙羊肉配薄荷叶。”烤肉吃多了上火,配上薄荷能去火,堪称绝配。 一大一小一来一回的对话,让刘隆不知不觉消除了尴尬,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加融洽。 来到学堂,刘隆坐下来,就看到阴泰提着小银壶,正在自斟自酌,模仿着大人喝酒惬意的表情,喝一口咂摸一口。 “好想揍他一顿啊!”耿晔说出刘隆心中的想法。 刘隆听后,转头问道:“你不是也有份例?” 耿晔听后讪讪一笑:“我的月初就喝完了。” 刘隆更奇怪了,阴泰嘴里手里都留不住好东西,怎么会还有乌梅汤的份例。 “他掏钱找太官买的。”耿晔看到皇帝疑惑的表情,解释道。 “耿晔,你少胡说,这是我托太官从上林苑买的。上林苑产的瓜果鱼虾粮食除了供应宫中,剩下的都可以卖。”阴泰听到后辩驳道。 耿晔挠挠头,道:“这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阴泰心中暗骂耿晔这个榆木脑袋。若皇帝真以为太官卖主子的份例,那就坏了。 这涉及到宫中贪腐,按照皇帝和皇太后的性子 ,即使不追查,也会恶了太官令。 宫里唯有两个部门能对外销售东西,一个是尚方局,拳头产品就是纸张和纸制品。一个是上林苑,上林苑售卖瓜果的传统由来已久,卖石蜜什么更不在话下。 刘隆听了阴泰的解释点头,提醒说:“乌梅汤里石蜜太多,容易蛀牙,喝多了不好。” 皇帝的话总要听,阴泰收起小壶,让寺人带下去。今天的课本是马师傅和许师傅来,然而马融没来,由邓弘代课。他解释说,马师傅家中有事,过几日再来。 刘隆没有在意,他这几位师傅都是博学之人,哪个教他们都绰绰有余。马融家世丰豪,又是帝师,谁也为难不了他。 中午,几人对一道薄荷炙羊肉赞口不绝,称又清爽又美味。太官百年不变的菜色终于又上新了,可喜可贺。 下午下学,刘隆回到后殿做功课学习听政。暮色四合,他被赶回前殿睡觉。 后殿只剩下邓绥、曹丰生还有马秋练二人在烛光下处理政务。曹丰生轻轻走到马秋练身边,拍拍她肩膀,以目示意让她回去休息。今晚是曹丰生当值。 马秋练仿佛被吓着一般,蓦地抬起头,发现是曹丰生,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曹丰生莞尔一笑,弯腰将马秋练桌案上的奏表搬走。 马秋练低声道了谢,只见曹丰生又朝她温和地笑笑。她出了殿门,仲夏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夏虫的呱噪。 马秋练转过后殿,来到后面围房,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银月当空,玉宇无尘,白日巍峨壮美的大殿此刻显得安详而宁谧。 宫女提着食盒过来,将里面粥食菜羹摆上。马秋练最近几日心中有事,没有胃口,就让小宫女把饭菜撤下去。 小宫女觑了马秋练的神色,劝了一回,马秋练仍然说没有胃口,坚持让小宫女把饭菜撤下。 “女史,你是不是因为苦夏,所以才没有胃口?我去给女史煮个清淡开胃的汤,女史好歹垫垫肚子。”小宫女又劝道。 马秋练的眉头微微蹙起,想要反驳,但看到小宫女一脸关切的样子,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道:“今日累了,我想早些休息。明日早上,做个……做个清淡爽口的汤。” 小宫女听完,脸上露出笑容道:“哎,我明儿 一早起来就给女史做。” 第129章 小宫女走后,马秋练洗漱完,睁着眼睛躺到榻上,辗转反侧。 屋顶是绘着连弧纹的藻井,窗户上糊了一层窗纱,月光漫过窗纱流淌进来,把屋内照得仿佛同白昼一般。 马秋练一直躺着难以入眠,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听到了曹丰生轻微地开门声。 她翻来覆去,心中烦躁,索性起身,坐在窗户前观月。 此时,马秋练的肚子饥肠辘辘,但她却没有一点食欲。那银色圆月清清冷冷地看着她,缓缓沉下,冲她告别。 马秋练一夜未睡,听到曹丰生起来洗漱,也跟着洗漱吃饭,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出门。 淡淡的晨光洒在大地上,马秋练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和曹丰生打招呼。 曹丰生惊讶问道:“阿练,你怎么还是这身打扮?今日轮到你回家了。” 马秋练恍然回神,想了一下,道:“我今日不回去了,曹女史你回去吗?” 曹丰生新得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孙女,爱逾一切,闻言犹豫不决。马秋练见状劝她,曹丰终于拿定主意要回去探望孙女,临走之前再二向马秋练道谢。 马秋练目送曹丰生的背影离去,怔了一会儿,然后来到后殿,继续为皇太后拣选奏章,然后送到皇太后身前。 邓绥抬头发现马秋练布满血丝的眼睛,惊问:“秋练,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有什么事搁在心里?” 一句关切的话语瞬间让压抑的马秋练溃不成军,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马秋练一边擦眼泪,一边勉强微笑:“陛下,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控制不住泪水。” 这怎么看怎么有事啊! 侯在一旁的陆离想要上前,邓绥打手势让她带人出去,屋内只剩下邓绥和泣不成声的马秋练。 邓绥直起身子,隔着桌案将马秋练抱在肩头,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好孩子,你怎么了?没事了,没事了,有什么难处和事情你给我说。” 马秋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泪水将脂粉冲散,留下道道泪痕。 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马秋练才渐渐止住哭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陛下,对不起,我失态了。” 邓绥放开马秋练,示意她来身边坐在,并递给她一方手帕,温和地问她:“擦擦泪,慢慢说。” 马秋练接过来,擦拭泣泪,抽抽噎噎说:“半个月前,我回家、知道和我定亲的未婚夫因病去世了。” 邓绥点点头,一双温和清透的眼睛注视着马秋练,认真聆听。 “这是我九岁时,阿父为我订的婚事,预备在十五岁结婚。但后来我进宫当女史,推到了明年……”马秋练此时将羞涩放到一边,只想向别人倾诉。 “可是他二十多天前去世了,他父母怨恨我,说、若非订了我,说不定他已经留下子嗣,不至于现在没有一个子息留下。阿母与他们争吵,结了仇断了亲。” 邓绥点头,安慰她道:“你阿父是帝师,你是我身边的女史,与旁人结仇怕什么?不用怕。” 马秋练:“那人的阿母是我族姑。” 邓绥一脸轻松笑道:“此等是非不分之人何必在意她。日久见人心,她心不好,断了亲反而是好事。” 马秋练心中一宽,又说:“因我之故连累阿父阿母受辱,实在不孝。” 邓绥摇摇头:“为人父母,总希望子女过得好。”邓绥说完,上下端详起马秋练,小姑娘生得娴雅文静,气质高华,正值青春年华。 “我总觉时间过得慢,没想到你已经十九岁了,风华正茂。因为我的疏忽忘了你的终身大事,实在有愧于你。” 马秋练连忙摇头,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在陛下身边过得很充实和满足。” 邓绥道:“你与你那前头订婚的那人见过面吗?” 马秋练道:“阿父管家严,只见过一面。” 邓绥笑起来:“你不必对他愧疚,世家子弟蓄婢纳妾为常事,他自己生不出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且放宽心,你跟了我四五年,我必为你选上一门好亲事。” 马秋练说:“阿父准备给我重订一门亲事。可是……可是……” 邓绥没有催促马秋练,静静地等待她组织语言。马秋练觉得心中愤懑,似有千言万语,但没有一句能够准备表达内心的情感。 她低头发现搁在笔山上的毛笔,一向伶俐的人竟然 有些语无伦次,激动道:“我觉得我就像毛笔,写字拿起,休息放下,闲置放入笔筒,脏了用水洗,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毛笔,不是毛笔。” “我喜欢读书,比堂兄弟读得好,阿父说,诸侄七人,不如一女。可是,外面人都传堂兄文名,他入了二公幕府。我比他还好!我比他还好……前头那人的阿父听到我的才名,遣人求亲……” “我……我知道后很难受……” 马秋练忍不住又啜泣起来,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邓绥明白了马秋练的意思,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马秋练的困境,她曾经也遇到过,后来呢…… 潜龙慎勿用。 十一二岁的她一面学习女工,一面和阿父讨论朝事。 马秋练继续说:“阿母才华不逊阿父,常常驳得阿父哑口无言……阿父是经学大家,阿母……阿母只是马女君。阿母说,闺中女子柔顺则无忧。” 第130章 邓绥默然,“闺中女子柔顺则无忧”这话不禁让邓绥联想到自身。 她在成为皇太后之前的日子,既用儒生的要求规范自己,又用闺阁女子的典范要求自己。 “你以后想过什么日子?”邓绥凝视着马秋练的眼睛。 “我不知道。”马秋练哭得眼睛通红,哽咽道。 看到马秋练憔悴可怜的样子,邓绥说:“你需要休息。这样吧,我下一道申饬邓氏宗族的诏令,你替我传旨,送到新野阴氏。” 马秋练睁大眼睛,摇头说:“陛下,你能听我絮叨,我心里感激,但请你不要为我为难。” 邓绥摇摇头笑道:“每年都会下一道诏令,只不过今年提到仲夏。怕路上辛劳吗?” “不怕。” “那就好,你现在回去准备行礼,明日出发。”邓绥果断道。 马秋练哭过一场,心情好上许多,道:“不用,晚上回去再准备也不迟,我为陛下草拟诏令。” 看到重新容光焕发的马秋练,邓绥欣慰地笑起来:“先去洗把脸,换身衣裳。” 马秋练闻言,羞愧不已,觉得失态的自己几乎无颜面对众人。 “小女孩家家脸皮薄,我吩咐她们不许说,她们就不会说,你放心去吧。”邓绥脸上露出和煦 的笑容。 马秋练这才低头,掩面去了围房。陆离进来,邓绥将刚才的事情吩咐了一遍。 “你派个人去马家,给校书郎说,秋练的婚事让他先不急。”邓绥想了想又道。 陆离听完这话由衷地为马秋练感到高兴,道:“有了陛下这句话,马女史就不用担忧以后了。” 皇太后金口玉言,天下男子还不是随便挑。 陆离领命出去,正好和眼睛通红的马秋练错身而过,陆离朝马秋练友好地笑笑,马秋练脸上露出一抹红晕。 坐定后,马秋练的心仍在雀跃不已,不知道是因为有人能明白自己,还是因为明日即将远行。 “陛下,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哩。”马秋练激动道:“阿父早年游学四方,留下不少笔记,我心中十分向往。可惜,没有阿父陪同,我哪儿都去不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马秋练忍不住又重复了句。 她想起和妹妹一起头对头共阅阿父手稿,做闺中卧游之思,突然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后,期期艾艾说:“陛下,我二妹妹对外面也很向往,常常将外出游学堂兄寄回来的书信奉为至宝,我……” “你想让她和你作伴去南阳?”邓绥善解人意地笑道:“只要她愿意。” “谢谢陛下,我这就……这就……”马秋练停下来,她发现自己还在宫中,回去就等于出宫呢。 “去吧,出行日改到后日,你们姊妹从容些。” “谢谢陛下。”马秋练欣喜若狂。她耐着心中的喜悦,拟了一份诏令,又拣分了一上午的奏章,处理好手头的活才兴高采烈地离开。 邓绥劝解完马秋练,内心起了波澜,但翻开桌案上旱蝗求赈济的奏表,脑海里浮现面有菜色的百姓,又沉下心埋首提笔。 下午,刘隆过来发现母后的曹女史和马女史都不在,问了一句,才知道两人都回家了。 他做完功课,就协助母后处理奏章。曹女史马女史草拟诏令的活计转给几位黄门侍郎来做。 一位姓周的黄门侍郎过来送拟好的诏书,邓绥叫住他,让他将亲拟的一封诏书发到尚书台。 “母后,什么诏书要你亲自拟?”刘隆好奇地问道。 邓绥笑着 将诏书转递给刘隆,刘隆打开看完,抚案赞道:“确实该如此。周侍郎,你交到尚书台去用印。” 周侍郎是宫中的寺人,平日协助邓绥处理政务,出谋划策。他今日拿到一封诏书,心中万分好奇,这诏书究竟写了什么? 陛下亲拟,圣上赞同。 周侍郎将诏书送到尚书台,没有立即走开,反而探头围观这诏书的内容。 “嘶!” “啊!” “天啊!” …… 惊叹声此起彼伏。其他人见状纷纷围上来,问:“什么诏令这么震撼!” 有人激动道:“咱们中又有一位封侯了!” “谁?” 话刚出口,这些人就明白封侯这人的名字——蔡伦。 论功劳、能力、资历,他确实能当得起封侯。众人心中都服气,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比自己升官得赏都高兴。 “啊,嘿嘿,快去派人给……”这人又看了一眼诏书,再次确认,道:“龙亭侯,快去给龙亭侯报喜。” 小寺人飞奔着跑出殿门,其他人催促赶快用印。 自从邓绥临朝,尚书台的大半都用寺人,还有数位是世家子弟。这些人被寺人排挤,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吆五喝六,撇嘴不屑,低声道:“不就是一个区区二百户的龙亭侯吗?” 这酸气离多远都能闻到。 要是封侯容易,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求而不得了。 蔡伦封侯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瞬间传遍皇宫,寺人们与有荣焉。蔡伦封侯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郑众封侯是因为有诛窦之功。 蔡伦与郑众相比,他是靠造纸农具以及平日勤勉封侯。郑众封侯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但蔡伦封侯给寺人一种“我也能”“我也行”的错觉。 第131章 只要他们勤勉做事再做出些功绩,就可以成为蔡伦第二,这才是众人兴奋的所在。宫中寺人的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 蔡伦从皇太后皇帝那里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封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他收到封侯诏书时,整个人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封侯了! 蔡伦换上衣裳,快不去崇德殿后殿向皇太后皇帝谢恩,然后回到住 处,又受众人祝贺。 热闹了一两天,宫中依然还留有蔡伦封侯的余韵。 江平对蔡伦的风光仰慕不已,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风光,他们看不到的大风光。他也去蔡伦处,祝贺他得爵。 从少府里获了不少分红的蔡伦,大手一挥,从上林苑买了几十头羊、几百斤鱼,二百多只鸡,以及其他的蔬菜,给宫里所有人添菜。 江平掰着手指头算了下,给刘隆啧啧叹道:“蔡侯的钱真多啊。” 刘隆道:“那都是他该得的钱。这些年宫中从上到下的份例一减再减,小寺人小宫女都过得艰难。蔡侯是从小寺人一路走上来的,哪里不懂他们的不易?” 江平赞同地点点头:“蔡侯是个不忘本的好人。有人还撺掇蔡侯找嗣子呢?” 刘隆起了兴趣,问:“那他找了吗?” 江平摇头说:“蔡侯说不记得从前的事,父母家人也都不记得了,这嗣子不找也罢。” 刘隆点点头道:“听蔡侯自己的意思,若找了嗣子,就以大长秋旧例。” 江平点点头,又说道:“现在尚方令的那块地人人垂涎欲滴,想着要通过尚方令一职封侯呢。” 刘隆说:“蔡侯行事敦厚机敏,谁继任尚方令得听听蔡侯的建议。” 江平深以为然,尚方局那事可不是普通人能担任的,据说要通天文算数,又要有膂力,能打铁,还要会干木匠活,各种技能都要会一些。 蔡伦就是这样的人。 马秋练那日欣喜地回到家中,将这事和二妹妹马伦说了。马伦两眼放光,喜出望外:“万万想不到,我在出嫁前还能有这样的际遇。” 马伦比马秋练小了二岁,说与汝南袁氏袁隗,年底成亲。 两姐妹手拉手笑起来,开心不已。两人的母亲挚谷兰拦住想要说话的马融,道:“你看他们姊妹笑得多开心。” 马融闻言,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慰:“大娘和二娘奉诏去新野,身边有护卫,我不担心,我不担心。” 挚谷兰嗤笑马融道:“你家子孙数十,不如我一女。” 马家的小一辈谁能像马秋练这么风光?皇太后的宠信,掌丞陛下,谋预朝政,哪条放出去都能让马家的那些小儿郎羡 慕不已。 马融无言以对,挚若兰春风得意。 小妹妹马芝也想去,马秋练弯腰柔声安慰她:“你二姐出嫁了,我以后带你。” “我出嫁了就不是你妹妹啦!”马伦不平道。 “可是你是别家妇,没有你良人同意,就出不去啦。”马芝仰着头,眨巴着天真无暇的大眼睛。 “你这小丫头……”马伦又羞又急,伸手要去抓马芝。 马芝机灵地跑到阿母的后面,探出头说:“我又没说错,二姐姐是恼羞成怒了。” 马伦冷笑一声,抱臂站在马秋练身边,居高临下地睥睨道:“将来不知道如何,但我知道,后日我就能和大姐姐一起去南阳啦。” 说到这里,马伦又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马芝愤愤地小声嘀咕道:“我好好学习,将来也去当陛下的女史。” 挚谷兰对两姊妹的出行极为上心,找出地理志翻阅史书,给两姐妹讲路上的名胜遗迹,又建议两姊妹每日都要写日记,将所见所行都记录下来。 小马芝也加入其中,再二叮嘱两位姐姐从南阳为她带回两株玉兰和一匹南召柞蚕丝织的散花绫。 南阳郡的玉兰以莹洁清丽著称,南召柞蚕丝织的散花绫在世家女中广受追捧。 马秋练和马伦都一一应了。后日一早,两姐妹坐上马车,前往南阳。 护卫首领得了吩咐,行进的速度很慢。马秋练和马伦两姊妹挤在撩起的车窗一角前,看见杨柳青青,碧波荡漾,红莲盛开,远山隐隐,心田仿佛被甘霖滋润。 “哎,哎,那有一只飞鸟。”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没有父母的陪同下远行,一花一草都看出不同的丰韵来。 即便旅途颠簸辛苦,也没阻挡她们享受着这出行的自由和快乐。 第51章 曹丰生回来之后,惊闻同僚出差远行,羡慕不已。 她坐在殿内笑着对邓绥说:“我自从早年随夫上任外出过,其他时间都呆在雒阳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出去游历一番?” 邓绥笑回:“你想出去,家中估计没什么人拦你。” 曹丰生摇头说:“不知什么时候兴起一股轻狂的风气来,凡只女子出行,都是不安全的。像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尚有十数壮仆随行护卫。 “至于仆役不尽忠则更是无稽之谈,他们父母妻儿俱在家中,焉能不上心?再者,护主而死,父母妻儿显达,死而无憾,怎么不会忠心护主?总有人说什么女子要贞静,女子贞静则困于闺阁。我家的风气都被……” 曹丰生说着突然停住,她刚才想抱怨的是他们曹家的风气都被班昭带坏了。班昭是皇太后的老师,在徒弟面前抱怨老师终究不妥。 第132章 扶风曹氏能养出曹丰生这样好武博学的女子,可知其家风尚武进取,连女子也深受影响。 然而,自从班昭守寡后,对儿孙严格约束,要求女孙贞静贤良。偏偏她母家家世丰豪,本人又受帝后宠信,曹家族老或主动或被动以她为闺范要求家族女子。 “……带坏了。我昨日回去发现儿媳竟然只为我的女孙准备了书籍,连小弓都没有。” 曹丰生的反应极快,微微一顿后,立马将曹家转到夫家,语句畅通,表达的含义却天差地别。 曹丰生说完,余光觑了皇太后的神色,发现她好像没注意到自己话语的停顿,心中一缓。 “小弓呀,尚方局尚有一些适合小孩子用的弓箭。陆离,你去给曹女史取一大一小两副来。”邓绥笑着转头吩咐陆离。陆离应了一声退下。 曹丰生闻言,大喜过望,这可是皇太后亲赐的弓箭,意义非凡,连忙感谢:“多谢陛下。”邓绥听了,点头含笑。 天气越来越热,外面的蝉鸣声愈发让人心生聒噪。 刘隆他们的骑射课移到上午,太阳尚未炽烈,夏风还带着清晨的凉意。 刘隆从马上下来,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布巾,擦干汗水。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又由近及远而去。 “他怎么了?”刘隆问一边的阴泰道。阴泰不爱读书骑射,好交游,几位伴读中他的消息最灵通。 阴泰跟着刘隆的目光追过去,摇摇头,抱臂说:“不知道。耿家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啊,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日上中天,周围变得炎热起来,夏风刮到人身上,就像火焰在周围燎烧。邓悝怕几人中暑,将人叫到树荫下乘凉,唯有耿晔一人似乎未听见,仍在校场上跑圈。 邓悝见状,跃身上马,追上耿晔,催他下马休息。魂游天外的耿晔被叫醒,扫了一眼发现校场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放缓速度下了马。 邓悝催促耿晔时看见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十分生气,这孩子在马背上还敢走神,真是无知无畏。 “耿晔,以后千万莫要在马背上走神。”邓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谆谆劝道。 “啊……哦,多谢中郎将提醒。”耿晔道。 邓悝眉头微微皱起,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与他差不多高。 邓悝问:“我与你父同朝为官,耿邓又是通家之好,你可有什么难事?” 耿晔又“啊”了一声,连忙道:“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昨夜睡得晚,精力不济,刚才走神了。” 邓悝颔首,说:“你在宫中万事需要小心。”说完,领着耿晔回到树荫下,与众人讲解起兵法。 中午吃完饭,刘隆看见耿晔吃饭依然心不在焉,独自将他召来,问他情况。刘隆现在尚未变声,个头还未到耿晔的肩膀,两人站到一起就是小孩与大人。 刘隆见他坐下,耿晔这才支支吾吾说:“圣上,我没表现地那么明显吧。” 刘隆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耿晔的异常连宫女都发现了,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呢。 耿晔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那个我说了,圣上别生气啊……” “你先说,我再决定生不生气。”刘隆回道。 “啊?哦,那我说了。我想去战场,可是家里不让我去。”耿晔郁闷至极:“说什么给圣上当伴读是我的福气,对了,这确实是我的福气,但我就是想去战场。我们耿家都是在战场上博名封侯。” 刘隆闻言笑起来, 说:“朕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事。你们不仅是朕的伴读,还是大汉的臣子。你无论选择什么,朕都不会生气。” 耿晔拘谨的身体放松下来,摸着头憨笑说:“我就说圣上你不会怪我的。”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刘隆问他。 耿晔说:“去我阿父帐下当个亲兵,先去历练下。总不能到了战场,看见敌人脚都吓软了。” 刘隆笑起来:“从繁华的雒阳到荒凉的边郡,你要考虑清楚。”按照耿晔的家世,即使再平庸些,也能做个守宫门的高级武将。 耿晔挺起胸脯说:“我想好了,等下次回去,就和家里说,吓他们一大跳。” 刘隆抬起头,举手拍着他肩膀,道:“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耿晔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把冒犯大汉的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刘隆被他爽朗的笑容感染,说:“朕信你。”耿晔闻言,心中十分感动。 与耿晔交谈完,刘隆突然发觉自己伴读,最小的比自己还大四岁,算起来是十四岁,最大的十六七岁。 从前年龄小,长住宫中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这些人总要回家定亲娶妻或者另做打算,一直呆在宫中也不是办法。 刘隆将这个忧虑说给母后。邓绥沉吟半响,问:“隆儿,你要换同龄的伴读吗?” 刘隆说:“我们相处久了,知道对方的性情,相处得也好。若是换成同龄的伴读,怕对方赶不上我的进度,误人子弟。” “母后,若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一起送来学习。”刘隆又补充了句。 邓绥颔首,道:“学无止境。还是这几人,不过他们以后若想回家,提前报备一声,即可回去。至于耿晔,他既然有志气,就听他的意愿。” 第133章 刘隆点点头。耿晔果然在几天后,龇牙咧嘴向皇帝告别。他捂着腰,笑得很开心:“我走啦,圣上保重!” “你……你怎么了?”刘隆看他的样子放心不下。 耿晔苦笑:“这是走向成功的阶梯。”刘隆幽幽地瞪着他。 “哈,被我几个舅舅打了。为了不影响和我面圣,还特意避开了脸。”耿晔只得说出大实话。 “那你舅舅们人还怪好哩。” “呜啊,我叔伯都没打我,我那几个舅舅依次和我对打,哪疼打哪儿。”耿晔此刻看起来可怜极了,刘隆反而不厚道地想笑。 “没事没事,那是你娘舅。你看你还能活蹦乱跳,正说明你舅舅对你的拳拳爱心。”刘隆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我身上都青了。” “朕赐你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哦。” 自从五月旱蝗后,朝廷的政务渐渐归于日常,雨水也变得及时。 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秋收或许能多少弥补一些百姓的损失。刘隆刚想祈求上天保佑,但一想到在东汉,玄学是不管用的。 “母后,”刘隆朝邓绥说:“京师及附近郡国的水渠已经修缮了,三辅地区还没有。如今三辅地区渐渐平静下来,也差不多是时候整修当地水渠了。” 邓绥闻言说:“三辅的郡国兵调到了边郡抵御诸羌,耕地尚且不足,恐怕最近不能整修水渠,只能待冬日农闲。” 听到边郡,刘隆深吸一口气。虽然朝廷在边郡任了得力的官吏,但以目前形势来看,边郡的军事实力要弱于诸羌。 不知道虞诩等人什么时候能为大汉带来好消息?平定诸羌,边郡重归太平。 刘隆不知道的是,边郡和诸羌正在发生着战斗。 诸羌前些年尝到劫掠的甜头,经常派出骑兵劫掠大汉郡县。他们有马,来去如风,见城池不坚固就入城劫掠,若城池坚固就绕道劫掠其他地方,弄得民不聊生。 今日,一个叫号多的羌豪率领部众,竟然一路劫掠到汉中郡,被汉中郡的五官掾程信联合板楯蛮击败。 程信是汉中郡本地人,与羌人有血仇,他联合故吏和当地豪族子弟一共二十五人,共募敢死士报仇雪恨。 程信率领的人中除了这些悍不畏死的青壮,还有板楯蛮。板楯蛮勇猛善战,与那些敢死士一起阻挡羌人南下劫掠。此一战,羌人大败。 号多带着残余骑兵逃走,投奔先零羌,汇合到一处,又大肆破坏劫掠。护羌校尉虞诩、骑都尉马贤率军迎战,大破羌人。 消息传到朝堂,众人欢心鼓舞,认为平定诸羌指日可待。邓绥赏赐众人,又特赐参战 的板楯蛮渠帅银印青授,其他小帅铜印黑绶,以恩信笼络。 百姓种完庄稼时间稍闲,邓绥下诏征发民夫,修理旧渠。当日,刘隆提完建议,邓绥就派人去三辅地区勘探规划。如今宿麦长出,不用百姓像春夏秋那样细心照料,得了闲暇。 这些年,三辅地区青壮在战争中死伤无数,又郡县时常受羌人劫掠,水利废弛,河渠淤积,灌溉系统半瘫痪,再加上连年水旱,百姓生活极为困苦。 今年三辅等地区又遭旱蝗,百姓人人面有菜色,一些贫弱孤寡之人若无朝廷赈济,恐怕连冬天都可能过不去。 “唉……”刘隆看到地方送来的奏表,心中感慨百姓生活困苦来。 这些百姓不勤劳吗? 谁说不勤劳?从开春忙到宿麦播种,就差长在地里了。 天未亮,全家老小就揣着干粮和水去地里干活,饿了就拿把干粮往水里一泡,胡乱应付饥饿的肚子,直到分不清庄稼和杂草才摸黑回来。 干旱天,顶着炎炎烈日,一家老小抱罐提桶拿盆去一瓢瓢舀水浇地。蝗灾来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心血和口粮被蝗虫啃噬殆尽。 即便下大雨,农人还要扛着农具去地里挖渠排涝,免得雨水会聚淹了庄稼。 没有农药化肥,没有大型机械,百姓仿佛被钉在田地上一样,消磨着生命,也消耗着生命。他们如此勤劳,得到的也只是仅用于糊口的粮食。 邓绥又见刘隆长吁短叹,安慰他道:“慢慢都会好起来的。朝廷下诏在京师附近种吉贝花,若没有什么问题,就会向周边推广。百姓有了吉贝花,想必能熬过寒冬。” 刘隆听了,回想起前世的情形,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世的繁荣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建造的。东汉虽然比后面的朝代基础差,但和前面的秦和西汉相比要好很多。 最起码有前人修理的旧渠,捯饬捯饬还能将就着用。 想到这里,刘隆苦中作乐笑起来,抬头又道:“咱们已经很好了。” 若是老天能长眼,来个风调雨顺,就更好了。 一再被上天辜负的刘隆想着若老天能给个好脸,让他变成唯心主义者也尚未可知。 然而,上天没给刘隆好脸 ,反而打了他的脸。 十月,天空又出现日食了。张衡的假说在刘隆和邓绥的推动下,在京师传播开来。 有人嗤之以鼻,认为他离经叛道,亵渎神明;有人心生好奇,对于张衡“所言”的验证,万分期待。 西汉末年,神秘主义的思潮充斥着整个社会,今儿母鸡变公鸡了,明儿遇见赤龙了,后儿看到麒麟脚印……从上到下,神神叨叨。 第134章 儒生们要求奉天法古,遵从天意,恢复古制。这么离谱的事情,王莽偏偏还信了,大建明堂辟雍,为了吉祥屡次改地名……原本的社会问题一件没有解决,颁布下去的命令反而成为新的问题。 王莽是真莽啊!儒生们敢说,他竟然敢信。王莽身灭之后,这股思潮遭到巨大的打击,开始转向理性和务实。 但是在社会上,神秘主义依然残留在百姓的心中,张衡的日食假说在众人心中引发的震撼可想而知。 万事俱备,只待张衡预测出下一次日食出现的时间。 张衡:……我谢谢你哦! 老刘家的人坑死人不偿命。 日食发生后,连马融都暗戳戳问张衡:“这个你预测到了吗?” 张衡横了马融一眼,道:“我要是预测到了,就早写奏表上书了。” 马融笑笑,他见了同僚兼好友对日食的态度,自己也慢慢地不将日食和灾异联系起来,但心中仍然有疑惑。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马融追着他问。 “不是说了吗?假说,假说,要验证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衡最近被问得烦了。 “我注书用,嘿嘿。”马融仍然笑嘻嘻道。 张衡抹了一把脸,双眼红通通的,天文需要观察天象,白天不好观察,大多都在晚上观察。张衡他好多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日食是一种天象,这是真的,但我的假说不一定是正确的。”张衡只能给出马融这样的解释来。 马融闻言点点头,鼓励他说:“你好好研究,等你研究出来,我用他注书,让你名流千古。” 张衡白了他一眼:“不用你注书,要真研究出来,我就能名流千古。”想到这里,张衡浑身充满了力量。 这种名流千古对张 衡的吸引力,甚至比头香的诱惑还强。 不过,一件突发的事情打断了张衡对日食研究的迫切。 说是突发也尽不然,除了延平元年没有发生,几乎每年都会发生。 十郡国发生地震,波及益州和司隶,损失惨重。 刘隆自有记忆开始,印象中每年都会发生地震,而且震级都不小。房屋倒塌,大地裂开,触目惊心。 今年六月,河东郡出现地陷,方圆十几里的地瞬间塌了,形成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原本大洞上方居住的人无一幸免,全部死亡。 朝廷接到地震的消息后,迅速运转起来,派谒者吊死问伤,转运粮食药材赈济灾民。这些动作熟练地令人心疼。 伴随着地震而来的还有汉军作战失利的消息。凉州刺史率领军队与羌人发生战斗,大败,死伤八百余人。 战事自有母后做出奖惩。郁闷的刘隆找来张衡说话,讨论地质灾害频发的原因。 张衡听完,他也想弄明白原因,但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圣上,臣有预感日食能被预测到。但地震呢,观测之日便是地震发生之时。人又不能掘开土地,看地底下是什么引发了地震。”张衡道。 刘隆整了张嘴想说,地震是由于板块与板块之间相互挤压碰撞引发的,但现在驾个船去倭国尚且需要从三韩中转,更不用说发现美洲环球航行了。 “地震发生的征兆呢?告知百姓地震发生前的征兆,在地震来临时,早一点逃跑。”刘隆猛地想起这事来。 张衡说:“郡国长吏整理过,像什么六畜不宁井水浑浊之类的,都让三老啬夫传达给百姓了。” 刘隆的身体蓦地松下来,上下打量起张衡来。 对于现代人而言,张衡和地动仪通常是联系起来的。相比于张衡的辞赋作品,他的地动仪在后世更为出名。 张衡被刘隆看得寒毛直立,问道:“圣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刘隆先朝张衡和煦地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张师傅,你能制造出测验地震的仪器吗?” 张衡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能吗?现在还是小年轻的张衡不知道他能不能。 看见张衡布满血丝的眼睛,刘隆懊恼地 拍一下额头,道:“我给张师傅布置的事情太多了,张师傅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张衡听到皇帝徒弟的话,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好气,深吸一口气说:“我会努力保重身体的,但是……” 张衡抬起头,刘隆洗耳恭听。 “这些事情都不是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到的,甚至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张衡忍无可忍,直接将其中的难处说出来。 刘隆点头表示明白,但是他几乎无能无力,自从高三之后,他脑子里关于天文地理的知识就一贫如洗。 “张师傅,你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就是。”刘隆爽快地说道。 预测日食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狠话”放出去了,要是等待后人试验出来,他脸上多没面子啊。 “我在掖庭遇到一个小宫女,于天文算数上极有天赋。”张衡自从心一软接了皇帝培养继承者的命令后,就留心掖庭的奴婢,蔡伦也推荐来一些。 张衡需要的是天文算数一道的鬼才,而非人才。这些人虽好,但仅仅能够传承学问而已。 直到他遇到一个小姑娘,几乎是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让张衡喜出望外,但她小宫女的身份让张衡有些棘手。 第135章 小宫女不同寺人,年龄小问题不大,但若再长几岁就不好说了。这恐怕会成为别人攻讦自己的借口,对自己和小宫女都不好。 “这有什么难的?母后曾派寺人向你们这些校书郎学习。有这样的旧例在,朕就派她向你学习天文算数,执弟子礼,再擢她为女史。”刘隆道。 张衡听完,觉得皇帝这个办法尚可,抬头沉吟一下,又道:“我还看重一个寺人。” “哦,两个弟子也好,观测天象能轮换。”刘隆欣然应允,同时又好奇道:“朕竟然不知宫中还有这样聪颖的小姑娘。” 张衡笑道:“她今年十岁,叫仲姬,是一个聪颖伶俐的小女娘。” “仲姬?”刘隆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江平。 侍立在一边的江平闻言看向张衡,问:“这名叫仲姬的女孩是否姓赵,还有个姐姐?”张衡点点头。 江平笑起来说:“启禀圣上,这仲姬不是旁人,就是王阿姆的小女儿,没 想到竟然有这样的造化。” 刘隆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听过,她姐姐伯姚也是个能干的,现在在皇太后面前侍奉。王阿姆有两个好女儿。” 张衡听到后,脸上流露出开心的笑容:“真是巧了。” 刘隆说:“我回去就去下旨,让仲姬和……” “李双。” “和李双一起执弟子礼,受你教导。”刘隆继续道。张衡道谢。 刘隆与张衡分别,回到崇德殿后殿,向母后说了这件事。邓绥让他放手去做。宫里能干活的人多的是,但能入张衡这位大家眼的人却万里挑一。 刘隆与母后说话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马女史。 马秋练从新野回来后,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透出意气风发来。 刘隆看了眼马秋练,转头看向母后,劝道:“母后,你看马女史修整一段时间容光焕发,你有时间要多出去走走。” “虽然母后朝政繁忙不能远行,但北宫景致尚可,母后多出去走动走动。” 说完这话,刘隆突然想起,在他的印象中,母后不是在崇德殿处理政务,就是在德阳殿上朝,几乎没有自己的娱乐方式、没有自己的爱好,一天到晚都在埋首处理政务。 这样的工作方式让刘隆脊背生寒,他就是这么没的呀! 于是,刘隆更加坚定敦促母后要劳逸结合的念头。不能让母后再这么干下去,不然,母后的身体早晚会出问题的。 第52章 刘隆一脸郑重地看着母后,向她义正言辞地陈述只工作不休息的危害。 “母后是国家的支柱,如果母后病了,这个国家该怎么办?那些大臣各个有自己的盘算倚老卖老,贫弱孤寡翘首以盼母后赈济活命,水旱蝗震不知何时是头……” “我理解母后迫切处理政务的心情,但母后纵然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天下长久考虑。” 邓绥看着刘隆小脸凝重,嘴里说着劝说她的话,心中熨帖。原来在不知不觉间,那个牙牙学语由她抱着上朝的婴儿已经变成了内心柔软善良的少年。 “母后,其他的我听你的,但这事你必须听我的。”刘隆看到邓绥意有所动,态度愈发坚定起来。 邓绥笑问他:“那母后该怎么做?” 刘隆想了想,流露出几分挥斥方遒的气势来:“首先,母后要有一个爱好,这样才能放松心情。” 邓绥看着刘隆严肃的样子觉得分外可爱,顺着问他:“比如?” “比如……插花,”刘隆的目光移到小案上的花瓶上,用手指着花瓶里一枝花色浓艳枝条遒劲的红梅,说:“这花看着舒心,是谁选的?母后可以向她学习。” 马秋练忍笑说:“这花正是陛下在凌晨时亲自剪的红梅,说要配一个玉色的粗陶瓶才能压住红梅的艳,凸显出古朴雅致来。” 刘隆若无其事地点一点头,说:“这个习惯好,母后以后继续保持。一枝插花能开四五天,母后闲暇时还可以弹琴。” 音乐能陶冶人的情操,使人心情愉悦。刘隆扫视一眼,发现挂在墙上装饰用的七弦琴,继续说:“琴挂在墙上只能生尘。” 侍立在一边的陆离煞有其事地点头,说:“圣上所言极是,每日陛下小弹一曲后,奴婢都会将七弦琴擦拭干净,挂在避光通风的地方。” 马秋练一本正经地补充说:“这是司马相如的名琴绿绮。” “弹《凤求凰》的那张琴?”刘隆刚想让人拿下来自己瞅瞅,但他的目的还没有达成,连忙拉住乱飞的思绪。 邓绥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道:“确实是。圣上,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刘隆顿了一下,他原以为母后除了批奏表 就是上朝,没想到她竟然有自己的兴趣爱好? “琴棋书画?”刘隆硬着头皮道。 “琴每日午后弹几曲,棋偶尔和曹女史下几盘,书画嘛,每日批奏章已是累极,不想再拿笔。”邓绥说:“倒是经常看书,看书算爱好吗?” “当然算。”刘隆欲哭无泪。 原本以为自己上天入地超越前人,结果发现自己只是个小弟,而且他前世的精神生活和母后一比贫瘠多了。 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唯有的消遣娱乐只有碎片时间看手机嘎嘎傻乐。 他想起了,那个以工作狂著称的勤政皇帝雍正还有养狗狗的爱好呢。 第136章 原来可怜的只有他一人呀! 看着刘隆脸上的表情变换来变换去,邓绥、马秋练和陆离心中都乐起来。 “圣上,你有什么爱好?”邓绥反问刘隆。 刘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的爱好来,琴棋书画他不感兴趣,插花拣开得最大最艳最好的来,一看就是没有灵气的“须眉浊物”。 “骑马吧。”刘隆终于想出一个事情来。他喜欢骑在马上感受疾风吹面的快意。 邓绥点一点头,郑重说:“圣上以后是一国之君,首先要有一个爱好,这样才能放松心情。” 刘隆一听这话觉得十分熟悉,这不是自己刚才说母后的吗?回旋镖扎到了自己的身上。 刘隆一顿,转而继续关心母后的身体,说:“母后既然有了自己的志趣,那咱们说下一个重要的事情。” 难得有这样的闲暇和闲心,邓绥和陆离、马秋练互相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六只眼睛盯着刘隆。 刘隆顶住这样的压力,轻咳一声,说:“母后,生命在于运动。若老是保持一个姿势,则骨肉僵硬,血液不通,长此以往,肤柔骨脆,易感风邪。” 刘隆本以为还会听到母后有出去锻炼身体的新消息,没想到首先听到了陆离对皇太后的“控诉”。 “陛下,圣上所言极是。陛下经常伏案一两个时辰,不吃不喝不动,着实让人担心。”陆离说。 马秋练也道:“陛下无事时经常让我去逛园子,自己却终日不离宫殿,连太阳都不怎么晒。” “母后?”刘隆转头 看向邓绥。 一时间,承受三双眼睛压力的人成了邓绥。 邓绥伸手撩起耳畔的碎发,一脸沉重说:“国事繁忙,朕心难安。”邓绥素来喜静,不喜动,坐而抚琴看书,是她的最爱。 刘隆说:“这样下去不行,陆姑姑朕给你下命令,你以后监督母后,务必让母后每日……除了寒冬酷暑风雨天,每日都要出去散步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陆离领了领命,转头笑吟吟对邓绥说:“陛下,这可是圣命呢。” 邓绥闻言摇着笑起来:“我知道了,隆儿有孝心,母后甚是欣慰。” 刘隆又一次叮嘱:“除了这些,母后以后能早睡就早睡,千万别熬夜。纵然有事,多分配给女史和侍郎。” 邓绥点头,保证等开了春,绝对开始散步。刘隆环视了一圈,说:“后殿甚大,现在外面天冷,母后以后在殿内散步。” 邓绥一顿,说:“小小年纪,不要想那么多。天黑了,快回去睡觉。” 刘隆茫然地“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外面,漆黑一片,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上蜡烛,橙黄的光芒透着一股温馨。 “回去睡觉,小心长不高。”邓绥轻轻一笑。 “哦,母后今日要记得早点休息啊!”刘隆临走之前再三叮嘱。 “去吧去吧。”邓绥笑道。 刘隆出了殿门,隐隐听到里面有笑声传来,摸不着头脑。寒冬腊月,外面的风猛地灌入怀中,让他禁不住打个寒战。 江平在他旁边提着灯笼,灯笼摇摇晃晃,里面的蜡烛也跟着摇摇晃晃。江平和刘隆快步回到前殿,换了衣服洗漱躺下休息,很快就进入梦乡。 刘隆走后,邓绥和马秋练又处理大约两个时辰的奏章,陆离过来催促:“陛下,早些休息吧,现在也无大事。这些奏表等明日批也是一样的。” “再等一下,马上就好。”邓绥全神贯注地看着奏表,头也不抬道。 “陛下!”陆离稍稍抬高声音,说:“你刚才不是答应圣上要早些休息了吗?” 邓绥这才抬起头,想了一下,放下笔,无奈笑说:“行吧。” 说罢,邓绥转头对马秋练说:“你看看我们的阿离,得了圣上的吩咐威风 地不得了。” 马秋练也跟着停笔,笑回:“阿离姐姐说的对。这些天的奏章都是些请安求封的奏章,早一日晚一日没有什么区别,陛下还是早些去休息。” 邓绥闻言笑着起身,舒展身体,转动脑袋,对陆离说:“突然有些饿了,你看厨房有什么吃的,要咸口的,没有就不用了。” 说完,邓绥转头问马秋练说:“你要吃什么?” 天气寒冷,殿内虽然烧了炭盆,但马秋练依然感到了寒意,听到吃的,立马也觉得腹中饥饿,于是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也饿了,有什么就吃什么。” 陆离笑着点头出了门,不一会儿就端来几样小粥和小菜,咸甜都有,小菜也清爽可口。 邓绥让陆离坐下,三人不顾礼节,对坐着吃起来。邓绥端了一碗咸鲜的鱼虾粥,马秋练挑了红枣银耳羹,陆离拿了剩下的红豆粥,配着小菜吃起来。 陆离吞咽干净,说:“这样的小粥小菜,总觉得吃得不痛快。” 马秋练笑她说:“难道你还要来上一只烤羊羔?” 陆离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怕积食,一只烤羊羔也不是不可以。” 邓绥配着小菜将粥吃完,心中满足,小口啜着水,听两人你来我往说话。 寒夜的气息仿佛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此刻连“寝不言食不语”都变得无可轻重。 说了一会儿话,陆离问马秋练说:“你的婚事怎么样了?”马秋练正值婚龄,家世出众,品貌上佳,又是皇太后的爱侍,求娶之人不绝于门。 第137章 马秋练笑说:“我给我阿父阿母说,我不嫁啦。”声音中带着难以言表的欢快。 话音刚落,邓绥和陆离都齐齐地看向马秋练。 马秋练笑哈哈说:“现在这些人不过是图我的家世和我在陛下面前的脸面,不嫁也罢。嫁人若是不如意,也不好和离,还不如现在自在。” 陆离闻言,担忧说:“那以后呢?” 马秋练说:“阿父阿母说既然我不愿意,家里有我饭吃。” 陆离闻言,对马秋练的父母感慨万分。邓绥说:“先别急着下定论,以后遇到合适的人,我为你做主。” 马秋练重重地点点头,说:“谢 谢陛下。” 饭毕,陆离收拾好残局,催促两人去睡觉。 一岁终了,到了新年。 去年旱蝗震造成的影响依然没有消失,熬过寒冬的百姓对着料峭的孟春依然束手无策。 草实木果能吃的都吃了,粮食缸里只剩浅浅的稗子麻籽儿充当最后的救命粮。然而,这时离万物复苏,草木萌发,还有一个月。 邓绥下诏,赈济受灾严重的三辅和并凉地区。又命令地方官招揽流民,开垦荒地,借百姓良种和农具。 去年冬天整修了三辅地区的旧渠,今年初春,朝廷征发赵国民夫,修理漳水旧渠。 说起来,这漳水水系的旧渠,还有西门豹有渊源哩。 “西门豹治邺!河伯娶妻!”刘隆听邓绥说漳水旧渠时提到西门豹,脱口而出。 西门豹治邺仿佛是刘隆小学学的文章中的故事,虽然时间长远记忆漫漶,但仍然能想起故事梗概来。 邓绥闻言点头说:“隆儿好记性。西门豹引漳水溉邺,以富魏之河内。1历代在西门豹开渠的基础上不断修缮,只是……最近几年河渠淤积,不便灌溉。” 刘隆对于基建有着迷之信任,听到母后这样说:“是要修这些水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河渠调整水旱,利国利民,多多益善。” 邓绥听完,心中颇为满意,这就是她一手培养出的继承人啊,柔软仁善,对百姓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你是皇帝,这些河渠虽小但事关百姓生计,不得不记在心里。你知道这些,还能防止下臣壅蔽。”邓绥对刘隆温声道。 刘隆十分赞同,这也算是民情的一部分。 除了邺的漳水旧渠,朝廷还下令让郡国度量民力修理河渠。一时间,从京师到地方到处都是在整修河渠。 春暖花开,映着桃红柳绿的春水顺着挖好的河渠慢慢流淌开来,浸润着干燥冷硬的土地。放眼望去,宿麦青青,绿树悠悠,远山如黛,炊烟袅袅,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刘隆站在崇德殿的台基上,扶着栏杆,眺望远方,远处偶然略过几只飞鸟,春风吹面不寒,心中难得畅快起来。 “圣上,快过来!千金之子不垂堂,快些过来。”江平站在刘隆身后, 冲他缓声急道。 一错眼的功夫,圣上竟然到栏杆边了。那台基离地比圣上还高,若是圣上摔着了,怎么办?江平忧心不已。 刘隆失笑,只好转身往回走,嘴里说道:“有什么可怕的,台基就那么高,直接蹦下去也没问题。” 江平真想让皇帝和台基比一下,到底是谁高。 “好啦好啦,也不知道谁,专门修这么高的门槛。”刘隆抱怨了一声,无论是故宫的三大殿还是北宫的“东西宫”都修着高高的台基。 “天子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这尺土之阶可是身份的象征。”江平摇头道。 刘隆默默在心中回了一句,区分人身份之别的规矩真麻烦。 今日不上课,刘隆随意在宫中逛起来。他平时活动范围都在崇德殿周围,很少去禁中。 今日他突然心血来潮,拉着江平去后宫的花园去看看。 江平走在他身边,后面缀着一群宫女寺人。春光明媚,耳边传来鸟鸣声,刘隆的心情不错,甚至哼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2 至于后面的都忘记了,来来回回重复这这句,语不成调,也亏得江平能忍得。 “圣上,从哪里学来的歌?”江平待他不唱了,问他道。 刘隆一顿,打哈哈道:“我忘记了,念顺口了。” 一行人一路往前走,花木逐渐密集起来。北宫不像南宫那样宫殿密集,宫殿错落地点缀其中,被树木掩映着。 刘隆的四位姐姐已经出嫁三位,只剩下一位,这后宫变得安静起来。路过的寺人和宫女朝刘隆低头行礼,又匆匆离开,一副忙碌的样子。 黄色的花丛被风刮得匍匐在地上,另一侧是青翠欲滴的竹林,刘隆从中穿过,继续往前走,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刘隆寻着声音往前走,转过竹林,豁然开朗,眼前碧草如茵,草地随意地载着几棵桃树,枝条上攒满了一朵朵粉白色的花朵,就像缠着精美的布帛。 草地上,有一群小宫女和小寺人在围着什么东西惊叹,而他本该休沐的老师张衡正在抚须带笑。 刘隆径直走过去,张衡发现刘隆过来,吓了一跳,赶忙行礼,其他寺人和宫 女也纷纷跪下。 刘隆让人免礼,问张衡:“张师傅,你是发明了什么东西吗?”寺人和宫女跪下来,刘隆就看见了仙人指路的木雕站在双轮车上。 第138章 张衡笑道:“这是下臣根据古书,复原出来的指南车,无论车子朝那个方向,仙人的手臂都指向南方。”3 刘隆闻言,眼睛圆睁,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江平听后,也十分震惊,于是上前拉着辕木转方向,果然仙人手臂的方向是固定的。 刘隆大为惊奇,指南车很容易让人想到指南针,看仙人手臂的尺寸,根本就不像指南针,什么原理竟然这么神奇。 “张师傅,你和朕说说,这是什么原因?”刘隆迫不及待道。 张衡笑着为皇帝阐明原因,刘隆明白了仿佛又不明白,好像是机械原理。 张衡果然不愧是科学家,刘隆正要夸赞,张衡却摇头说:“这指南车尚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仙人的手臂指示的方向会有偏差。” 刘隆闻言,看了眼几乎全是木头构造的指南车,点头表示赞同。与钢铁铝铜这些金属相比,木头确实容易变形。 张衡摇头叹息说:“这辆指南车只能拿出来哄小孩玩。” 刘隆笑说:“江黄门就玩得很开心嘛。” 江平正在转动指南车的手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来,回到刘隆的身边,辩解说:“奴婢在试验校书郎新造的指南车呢。” 张衡说:“这指南车的确有些不准。” 刘隆突然心中一动,吩咐江平说:“你去找一块磁石和两根绣花针来,朕有用。” 江平尽管面露疑惑,但他招手叫来一个小寺人,吩咐他去找蔡侯要一块磁石,又找了个小宫女回去取绣花针。 “朕给张师傅看个新鲜玩意。”刘隆神神秘秘地说道。 张衡面上露出好奇的神情,顺道地问:“哦,究竟是什么样的新鲜玩意?”刘隆闻言,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小寺人和小宫女带着磁石和绣花针回来了。刘隆扫了一圈,与张衡等人来到凉亭内。 刘隆刚要拿起绣花针,江平急忙对他说:“圣上,小心扎着手,让奴婢来。圣上,你说怎么做?”江平拿起绣花针看着皇帝。 刘隆说:“你一只手按着绣花针,另一只手拿着磁石照一个方向摩擦它,大约二十多次。来人,再去拿一碗水、油纸和剪刀来。” 江平依言照做,张衡疑惑不解,说:“这磁石能相互吸引,用它摩擦绣花针有什么用?” 刘隆说:“张师傅,莫急,慢慢来。” 水端来放在桌子上,刘隆顺着这人的衣袖往上看,原来是蔡伦。他笑问:“蔡侯也来了。” 蔡伦拜完皇帝,笑说:“奴婢听说圣上要制一种比指南车更新鲜的物件,就过来了。” 张衡闻言笑说:“我那指南车虽然不准,但也不是随便就能超越的。” 刘隆让蔡伦也坐下,正要伸手拿剪刀去剪油纸,蔡伦笑吟吟接过剪刀说:“圣上,小心伤着手,我来了吧,你要剪成什么样子。” 刘隆两次被夺了活计,无奈又好笑,和蔡伦比划了尺寸。蔡伦剪出一块比绣花针略长的菱形纸。 “圣上,好了。”江平放下磁石,拿着绣花针询问接来要做什么。 “试试绣花针的磁性。”刘隆一边说,一边指挥江平用手里的绣花针试试能不能吸引桌案上的绣花针。 见两根绣花针碰到一处,刘隆朝江平说:“你把绣花针串在菱形油纸上,然后放到水碗里,别让它沉水了。” 江平听完,面露了然,串好绣花针,放入水中。这绣花针打了几个旋,然后在一个方向微弱晃动,最后几乎静止不动。 “你们注意看针头和针眼指示的地方。”刘隆说着,伸手搅了水,碗中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待静止下来,绣花针的位置竟然和刚才一样。 刘隆好整以暇地看着张衡等人面上的震惊,正在得意,突然感到有人在帮自己擦手。是江平。 “你难道不震惊吗?”刘隆很奇怪。 江平笑起来:“圣上生而不凡,做出什么神异之事,奴婢都不奇怪。” 虽然这话一听就是哄人的好话,但刘隆就是很开心嘛。 张衡和蔡伦都上手试验,无论是把碗倾斜,还是重新搅动水,绣花针停止不动后,依然还是南北向。 蔡伦啧啧叹道:“这真是个好东西。”他心中想到此物在军事上的使用来。 现在行军打仗辨别方向的学问复杂而琐粹,被列为家族秘密。若有了这个,想必在茫茫沙漠中和浓浓的大雾里都能识别方向。 张衡对刘隆啧啧称赞起来:“这可比下臣制造的指南车又好用又方便。” 刘隆嘴角弯起,笑说:“偶然发现的。” 蔡伦拿起磁石,上下打量说:“是磁铁把磁性传给绣花针?”刘隆点头。 蔡伦说:“若用磁石磨成的针想必会比绣花针好用很多。”绣花针的磁性毕竟是借来的,不如磁石上的磁性多,蔡伦心中想道。 此刻,他恨不得立马找人打磨磁石,张衡也是如此。 刘隆和张衡等人显摆完“小学生自制指南针”后,看他们迫不及待的样子,就让他们回去,自己和江平继续逛起来。 “你去过大海吗?”提到指南针,刘隆想到了航海。 江平摇摇头说:“不曾去,我听说海上缥缈,除了水还是水。” 刘隆点头,刚想要说他的征程是星辰大海,然而想到现在可怜的航海技术就作罢了。 第139章 先把大汉现在的领土厘清了再说吧。 刘隆一行回到崇德殿前殿,做功课。即便当了皇帝,也免不了老师布置的作业。 除了抄写、描红、试卷和策论,还有背诵。刘隆和江平对坐,江平拿着书,一点点核对皇帝背诵的内容是否准确。 若皇帝背错了,江平就记下来,等刘隆背完再给他指出来,并让皇帝重新背诵,直到背诵得一字不落。 背诵完任务还不算,江平还抽查之前的背诵段落。 背诵结束后,刘隆已经口干舌燥,捧着水杯喝水,叹道:“背完又忘,忘了又背,唉……” 江平笑说:“圣上趁着现在年纪小记忆好多记忆些内容,长大了事情多记忆差,再记这些书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刘隆只得点点头,他总不能做个不学无术的皇帝吧。下面大臣引经据典说一通,他要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就不是尴尬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做完功课,刘隆跑去后殿辅助母后处理政务。邓绥看了天色,问他一句:“功课都做好了?” 刘隆点头笑说:“母后,我都做完了。” 邓绥让陆离搬出一小摞奏表给刘隆,说:“你看完把意见写到纸张夹在奏章里。”刘隆元气满满地应了。 这一幕场景落入之后进来的邓骘眼里,十分温馨和和谐。 “大兄,你来了。”邓绥的声音把发怔的邓骘叫回了神。 邓骘忙行礼拜见皇太后和皇帝,说了来意。原来邓弘病了,邓骘过来请皇太后派太医令去家中给四弟看病。 刘隆急问:“前些天四舅父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邓骘性格谨慎,若非邓弘病得严重,恐怕也不会过来请太医令。 邓绥也想到了这里,邓骘解释说:“四弟前日胸口发闷,吃了药不见好。” 邓绥说:“我不留你了,你赶紧带太医令回去。四兄那里缺什么医药,大兄你尽管派人来宫中取。” 刘隆也点头说:“大舅父你快回,四舅父的身体要紧。” 邓骘行礼,匆匆而去。邓绥和刘隆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担忧之色。 刘隆安慰道:“母后,四舅父吉人自有天相。”邓绥闻言点头,心中暗自祈祷上天保佑。她父母大姊已逝,现在仅剩下四兄弟和一个妹妹。 直到宫门关闭前半个时辰,太医令仍未回来,邓绥派了黄门侍郎去探望。刘隆陪着邓绥一起焦急地等待。 他这位邓师傅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人与人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 邓弘用心教导他,没有因为后兄的身份倚老卖老,也没有因为他皇帝的身份而谄媚。《尚书》佶屈聱牙,邓弘广征博引,深入浅出,讲得引人入胜。 刘隆一边张望,一边看安抚母后说:“侍郎一来一回,就要花费不少时间。母后且耐心等待。” 邓绥现在心烦意乱,一股不安在她心头慢慢滋生开来。 难道她又要失去一位兄长吗?邓绥的二兄邓京还未到二十岁就去了。 第53章 直到宫门下锁的前一刻,派去的黄门侍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 邓绥直起身子,急问道:“西平侯的身体怎么样了?” 黄门侍郎气喘吁吁道:“西平侯……身子不大好,已经……已经昏迷了大半天,太医令正在施针……” 邓绥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刘隆让人给黄门侍郎看座,又命人端水来,让他气息稳了再详细说。 “母后你先别急,许是急症,有太医令在四舅父会没事的。”刘隆安慰母后说。 邓绥跌坐回去,深吸一口气,道:“四兄会没事的。” 黄门侍郎喘匀了气息,将邓弘的现状和太医令的话详细转述给皇太后和皇帝。 刘隆听了,刚才的侥幸变成了不安。皇宫中的太医惯会敷衍太平,太医令既然说邓弘情况危险,救回来的概率不高。那邓弘岂不是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刘隆想毕,抬头看见一脸苍白的母后,心中又添对母后的担忧,说:“母后既然放心不下,明日我与母后一起去探望四舅父。” 邓绥闻言,低头看见刘隆眼中的关切,勉强笑了一下说:“母后没事,四兄也会没事的。明日你还要读书,母后自己一人去就好了。” 刘隆摇头拒绝说:“西平侯不仅是我的舅父,还是我的师傅,得知师傅生病,弟子不去探望,又怎么能安心呢?” 邓绥听了,沉吟一下才应下:“好,明日我们一起过去。” 邓绥说完,抬头看见薄暮降临,重重宫阙成了一团团墨迹,春风从大门外吹进来,提前带来春夜的寒意。 “隆儿,今日乱糟糟的,你先回去休息。” 刘隆闻言顿了一下,心想母后现在可能需要一个人静静,于是就告别离去。 次日凌晨,刘隆是被狂风呼啸的声音惊醒的。 狂风尖叫着卷过宫中的巷道,疯狂地拍打在门窗上,大肆折断树枝树干,扬尘、树叶、残花、落枝、灯笼、布帛卷在一起群魔乱舞。 刘隆睁开眼睛迷糊地坐起来,屋内一片昏暗,门窗发出不堪忍受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刘 隆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江平从屏风外转进来,点燃蜡烛,说:“外面起了大风,都不敢开门。咱们崇德殿建得牢固,圣上不用担心,你继续睡,还有二刻钟才到时间呢。” 第140章 刘隆甩甩头,说:“不睡了,睡不着了。这风得有多大啊?” 江平叹道:“人在外面站不住,泥土树叶都往脸上刮。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样的大风。” “大风啊……”刘隆突然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大风会不会把百姓的屋顶掀开?” 江平听完一顿,随后默然。风势迅疾,说不得掖庭的宫殿就要被刮坏几间,更不要说百姓的茅草屋了。 “这风也一定会把宿麦吹倒啊……”刘隆又感慨。麦子一倒,就要减产,若仅有风灾尚可,但万一又如前几年一样发生旱蝗,该怎么办啊? 江平宽慰他说:“房子倒了再盖。现在才是二月,小麦说不定还能长回来。京师受灾,可从其他地方调粮赈济,天子脚下总不能饿死人。” 刘隆听完江平的话,果然又振作起来,对江平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皇帝的存在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啊,损有余补不足,尽可能地保全治下百姓的生命。 刘隆突然一拍额头,抬头看向啪啪作响的窗棂,说:“我与母后说今日要去探望西平侯。可这样的天气出行,实在太危险了。” 江平赞同说:“风太大,马儿躁动不安,兵士站不稳,空中刮的什么东西都有,太危险了。” “圣上,要换衣服吗?不过热水要等一会儿,现在人不好出去。”江平又问他。 “嗯,起来。我自己来穿衣服,你去帮我拿一卷书来。”刘隆一边起身走下榻,一边说。 刘隆穿好衣服,江平送上一盏热蜜水,两人隔着桌案对坐。刘隆低头翻书,江平拿着剪刀剪烛花,外面狂风依然在呼啸。 天逐渐亮起来,不是淡淡薄薄的蓝,而是浑浊不清的昏黄,扬尘漫天,树木吹折。 刘隆放下书,走到窗户前,道:“这风什么时候能停啊?” “很快就会停下来的,总不能刮一天啊。”江平说道。 过了一会儿,外面隐隐约约有人敲门,是送水和饭菜的寺人,后面还跟着后殿来的宫女。 宫女传达皇太后的口谕说,外面天气有异,今日不宜外出,让圣上呆在前殿。 刘隆听了,叹息一声,让宫女回去叮嘱皇太后也要小心些。刘隆洗漱之后,坐下吃饭。他吃饭时仍忍不住频频看向外面,不知道这股妖风什么时候能停住。 直到下午,这股大风才慢慢停下来。往日巍峨壮美的宫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尘,脏兮兮的。 宫女和寺人们拿着扫帚、提着水桶、带着抹布,仔细地清理每一个角落。 地上的沙尘一层层地堆积起来,上面偶然有弓起的杂物。刘隆闷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内心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晦暗。 他来到后殿,看见母后正在全神贯注地伏案处理公务,甚至他的到来都没有让母后注意到。 “圣上来了。”陆离招呼道。 邓绥闻言这才抬起头,问:“隆儿来了,这么大的风有没有被吓着?” 刘隆摇头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母后,四舅父那边,今日离宫门下锁还有些时间,我们要一起去吗?” 邓绥闻言说:“不去了。刚邓府上来说,西平侯已经被救回来,正在修养。圣上你是万金之躯,出宫都要详细地安排,以后若没有详密的安排是不能出宫的。” 邓绥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刘隆闻言点头,爽快地认错。 刘隆像往常一样,坐到邓绥的身边,问:“四舅父是什么情况?” 邓绥闻言,叹息一声说:“太医令说西平侯有心疾,以后以保养为主,万不能劳累。” 刘隆听了,眼睛圆睁,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是心疾?”邓绥摇头不知,继续说:“他请大兄上表向圣上告罪,以后不能再继续教导圣上了。” “嗯,四舅父现在要以身体为重,等他修养好了,再来也是一样的。母后,你……我自己给四舅父写一封信。” 说着,刘隆让陆离备好笔墨纸砚,提笔给邓弘写信,嘱咐他务必以身体为重,修养期间不可劳心费神,若需要药材补品直接打发人来宫中取。结尾处,又嘱咐了一遍。 刘隆写好信,叫人从 宫中取了上好的药材,包在一起,趁着宫门还没下锁,命宫中的黄门侍郎带着东西往邓府跑上一趟。 黄门侍郎来到邓府,邓骘等众人接待了他。 黄门侍郎说:“奴婢奉圣上的命令来探望西平侯,这是圣上写给西平侯的信以及圣上赏赐的药材。” “圣上说了,他所言都在信中,不必让奴婢去打扰西平侯的休息。这信等西平侯醒来给他即可。” “宫门即将关闭,奴婢就此告退。” 黄门侍郎说完,将信和药材送到,就和邓骘等人辞别。 邓骘等人恭敬地送走黄门侍郎后,一行来到邓弘的住处,问守在外面的婢女:“西平侯醒了吗?” 婢女道:“四郎君已经醒了。”邓骘让婢女去通报,得到应允后,才进了内室。 邓弘的妻儿正守在邓弘的榻前,侍奉他吃饭。邓弘挣扎着要起身,邓骘上前按住他,让他不要动,说了圣上派中贵人过来探望他的消息。 邓阊捧着一封信,脸上带着笑容说:“四兄,这是圣上写给你的信。” 第141章 邓弘惊讶地接过信,看完信上的内容,暗沉的脸上浮现一股虚弱的笑意。他一面将信传阅,一面说:“圣上仁善,下臣万死难以报答啊。” 邓阊站在邓骘的身后,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抬头冲邓弘说:“圣上再二叮嘱你要多休息,以后万不可耗费精神。现在换我监督四兄你,四兄你可不要辜负圣上和陛下的好意。” 邓弘闻言,心中一松,但随即想起太医令的话,心又沉下来。他这次是救回来了,但若再犯了,只怕回天无力。 想到这里,邓弘蓦地生出一股急切来,伸手让侍奉的婢仆退下去,只留自家人。 邓骘奇怪地问道:“四弟,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邓弘点点头,目光扫过床榻前的兄弟子侄和妻儿,看到他们关切的目光,邓弘感到肩上责任重大。 他们兄弟姊妹间的感情好,都被阿父教成恭谨持重的性子,这样的性子在二妹百年后,应该不会重蹈窦氏的覆辙吧。 然而,圣心难测。 到了现在,邓弘不得不考虑起如何讨圣上的欢心。 “我这病也不知下一次昏睡,还能不能再醒 来,趁着兄弟和侄子都在,我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邓悝惊道:“四弟,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会好起来的。” 邓弘摇头说:“你们先听我说,咱们该考虑以后了……” 邓骘明白邓弘的意思,出言阻止两位弟弟,让邓弘把话说完。 邓弘强撑笑容对邓骘说:“咱们家还是大兄最值得信任。圣上品性温厚仁善,爱民如子。遇到这样的皇帝,不仅是百姓的大幸,还是我家的大幸。” 邓骘几人点头明白邓弘的意思,皇帝不是白眼狼和滥杀的人。 “皇帝每遇百姓罹灾,便面带忧色。我家为世家元勋,田亩万顷,财货无计,婢仆成群,与百姓的生活天差地别。圣上爱民如子,躬行节俭,每日的饭菜却还不如一般的豪族子弟。” 邓悝说:“咱家的这些资产要么是祖上所留,要么是先帝和皇太后所赐。不单咱们兄弟为官,就是族兄弟在外面,也不敢肆意妄为,收受贿赂。家里的钱清清白白,咱们就是大手大脚地花,也用得心安理得。” 邓阊等人纷纷附和,邓弘闻言笑着摇头,然后看向邓骘,说:“他们这些孩子,还没见过窦氏的惨烈呢。别说窦氏,也不提阴废后一族,当年阴后被废邓氏被连累的族人还少吗?新任的皇后还是咱们邓家人呢。” 邓骘点头,回头警告众人,说:“圣心无常,我们要引以为戒。咱们邓氏现在瞧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往前就是万丈深渊,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邓悝闻言默然,他也是教过皇帝骑射的师傅,与皇帝接触时间仅次于邓弘。邓弘对皇帝的观察确实是正确的。这样性格的皇帝呀…… “那该如何?难道我们家还要再出一个皇后?”不知是谁说了这话,其他人听了,眼睛都一亮。 邓弘厉声斥道:“快住口,别说这种毁家灭门的话……”话还未说完,邓弘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邓弘的妻子阎嫣赶忙为他抚背顺气,邓骘送上温水。良久,邓弘才止住咳嗽,气愤说:“圣上是明君,岂有受人摆布的明君吗?若如此,窦氏便是我等的结局。” 邓骘安慰说:“有我看着,他们谁敢?”说话的人悄悄隐入人群中,没 有再敢开口。 邓弘伸手指着一众子侄,痛心疾首:“你看看这就是我家的子弟,大好男儿不去征战沙场、牧守一方或者通经学史,就天天想着让女儿们去给你们搏荣耀。你们光看到今日皇太后的荣耀,何曾知道当日我们邓氏的危机?” 邓骘伸手为邓弘抚胸顺气,解释说:“皇太后还是贵人时,先帝看重皇太后,阴废后不忿,发誓说,若她为政,必灭邓氏。当时恰逢先帝病危,皇太后正要服药自杀,被宫人拦下,先帝的病又恰恰好了。我们邓氏今日繁花似锦,阴废后一系苟延残喘,几乎沦为庶人。” 邓弘看见众人脸上闪过的惧怕,这才安心,说:“圣心无常,我们不能确保皇帝以后依然信任我们,但至少我们不要惹他讨厌。” 邓弘缓了缓,继续道:“我若百年后,悉以常服,不用锦衣玉匣。不独我,咱们兄弟都要如此。圣上曾说,人死神灭,厚葬只会招来觊觎,不如薄葬,将钱帛留给后代。” 邓骘率先应下,邓悝和邓阊迟疑了一下,也都答应了。 “皇太后皇上若有赏赐全部都要推辞,万不可接受。”邓弘提高了声音。大臣们都知道皇帝抠门,各种典仪能省则省。钱虽是皇太后赏的,但这些将来可能成为他们的买命钱。 邓骘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邓弘闻言这才放了心,靠在凭几上喘气,脸上露出潮红。 “四兄,你还有什么吩咐的?我们兄弟一心,都听你的。”邓阊看到病榻上的四兄依然担忧兄弟安危和家族的前途命运,于心不忍。 “没有了,这个家有大兄在,我没有不放心的。”邓弘歪着歇息。 邓骘颔首:“我带他们走了,你好生修养。咱们家有的是药材,一天一根人参也能吃得起,只管养病,不必管其他的。” 邓骘说完,又将一众人带走,路上告诫他们说:“今日所言,万不可传出去。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的错处呢。” 第142章 “是。”众人纷纷都应了,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股疑惑。 不是说圣上是好人吗?为什么要惧祸呢。 小一辈或许不知道,但邓骘等几个大人却想起了另一位以仁善著称的帝王逼杀亲舅舅的故事。 邓弘的病情没有 继续恶化,饮食也恢复了正常,但每日都要用好药养着。邓氏兄弟姐妹逐渐放下心。 那日的大风给京师以及附近地区带来了巨大的危害。郊外草屋倒塌了不少,死伤一百多人。雒阳城中一家营造宅邸的世家,梁架散落,砸死砸伤十数人。 雒阳周边的宿麦果然不出所料,几乎都倒了,减产成为必然。 进入五月,没有任何意外,京师又旱了,河南郡等十多个郡国都发生了蝗灾,蝗虫滋蔓,到处乱飞。 这些年朝廷都在赈济蝗灾,今年蝗灾蔓延之广的原因,固然有天气的原因,也与郡国长吏懒政怠政、欺上瞒下以及官吏侵吞赈济粮的缘故。 官吏粉饰太平,瞒报蝗灾。蝗虫少尚能瞒住,但蝗虫漫天飞出境就瞒不住了。蝗虫产卵成百上千,瞒得住一年,瞒不住第二年。 “母后,你让人制定官员处置蝗灾不利的惩罚条例,若属下官吏应对蝗灾无措,从郡国二千石到县令都要受罚,再则将发生蝗灾之地的刺史调回京师述职。”刘隆气愤道。 他省吃俭用从口粮里扒拉出的粮食,竟然肥了这些官员,真是气煞人也。 蝗灾这两二年是一年比一年严重,打量着朝廷忘了这件事? 邓绥听了,深吸一口气,说道:“先派谒者去监督治蝗,召回原刺史,另外派刺史过去。你所言之事,让尚书台尽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刘隆补充道:“蝗灾之事要追究责任,不要以为调离原岗位就能逃避承担责任。” 邓绥点头,吩咐尚书侍郎去拟规则。她也对这件事极为生气,去年遭受蝗灾的郡上禀的只有京师和二辅等几个郡,今年一下子猛增到十九个郡,还都是关中和关东地区等产粮的大郡。 这样的事情焉能不让人生气? 气鼓鼓的刘隆可以预见,今年冬和明年春上又得赈济百姓。国库的粮食几乎存不住,整个东汉从皇帝到百姓都穷得叮当响,只肥了一些发国难财的家伙。 除了令人忧心的旱蝗外,病情一直稳定的邓弘突然又昏迷了,两天之后人就去了。 这事发生地极为突然,邓绥和刘隆至今仍不能相信四兄(邓师傅)的人就这样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刘隆在前殿一脸不 可置信的表情,和江平说起这事。 “太突然了!我记得邓师傅只有二十多岁,怎么人就没了?”邓弘比邓绥大两岁,今年二十七岁,正当壮年,然而人却溘然长逝,令人唏嘘。 江平跟着惋惜道:“西平侯人素来温良,不问政事,一心教导陛下,这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人生无常啊。” “人生无常,活在当下,及……做个无愧天地的人。”刘隆想起身负万民之重,若他及时享乐,那欢乐的背后必将是百姓的血泪。这样混杂着别人痛与泪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 “如果命没了,富贵这东西到头来也是虚无啊。”江平继续叹息。 两人正说话,就看到后殿的陆离过来请刘隆过去商议西平侯的丧事。 刘隆带着江平去了后殿,看到眼睛发红的邓绥,心中也不是滋味,劝慰道:“母后,千万保重身体。” 邓绥点一点头,声音沙哑:“母后无事。西平侯,他……他在临终前几天写了一封奏表给我,隆儿也看看。” 邓弘在与兄弟说完,病情虽然得到控制,但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为预防不测,于是他提前写了临终奏表,几次修改。 每每看到良人写奏表,阎嫣的心中就格外苦涩。邓弘笑她说:“这或许将来是你们母子的救命药,何必这么厌弃它?” 阎嫣回道:“上面都是不详之语,我怎么能喜欢它?” 邓弘笑着摇头,然后脸色变得郑重,说:“我若去了,你尚年轻,两小儿有兄长照料,若你有意可另寻良人。若将来……” 阎嫣还未听完,柳眉倒竖,嗔怒道:“老匹夫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将要享福,再去嫁人难道赶着去伺候别人一家老小。” 阎嫣与邓弘年龄相差无几,再出去嫁人,同龄的姬妾儿女一大堆,年纪小的官低位卑。嫁什么,不如在家当老封君来得畅快! “你若是早些死,我还有改嫁的可能。”阎嫣又补充了一句,夺过邓弘手里的笔,赶他去早些休息。她将奏表封在信封里,放到匣子里。 刘隆手中拿的就是第九封奏表,也是最后一封,展开细看,心中酸涩,眼睛里氤氲着水汽。 第54章 邓弘用温馨细腻的笔触追忆兄妹旧事,又写了自己受命教授圣上的点滴。他预感命不久矣,信上请皇太后珍重身体,勿以他为念,来世再做兄妹。 刘隆看完,喉咙发痛,艰涩地说:“母后,节哀。”任何华丽的语言其实都不能安慰沉浸在失去亲人痛苦中的生者。 邓绥让刘隆坐下,刘隆将信平平整整地叠好,装进信封,然后递到母后的手中。邓绥接过信,攥在手中,发白的手指几乎将平整的信封捏变了形。 第143章 “我没事。”邓绥如是说道。 “西平侯做事勤恳有功,根据朝廷旧例是要追封的,他又是帝师,且兼帝舅,要比旁人更尊贵。”刘隆的眼睛发红,朝邓绥真心说道。 刘隆一向认为死后哀荣无济于事,但看到母后这样悲恸的样子,心中突然明白死后哀荣或许是对活人的慰藉。 邓绥又拿来一张奏章,递给刘隆。刘隆打开一看,原来是有司请求追封邓弘为骠骑将军,位特进。 刘隆完全没有意见,追赠官位,光显后人,自古有之,只不过葬礼仪式更加宏大荣耀而已。 “就依奏表言事。”刘隆合上凑表,对邓绥说。 邓绥摇头说:“四兄临终遗言,不愿厚葬,悉以常服,不用锦衣玉匣,追赠之事就罢了。” 刘隆想要再劝,邓绥伸手阻止他,说:“明日,我欲回府祭拜四兄,隆儿要一起去吗?” “去。”刘隆想也不想道。师徒一场,如今师傅去了,作为徒弟的他总要去送最后一程。 邓绥点头,让刘隆回去温书做功课,自己处理四兄相关后事。 刘隆回到前殿,橙红色的太阳沉入重重宫殿之后,晚霞燃烧了半边的天空,给巍峨肃穆的北宫添了几抹糜丽。 他坐在榻上,撑着头,突然一个小寺人进来通禀说尚方局的人来了。 来人是尚方丞,身后跟了五六人,每一人都捧了一部书。刘隆不明所以,尚方丞堆着笑容的脸上还带着忧愁,又笑又苦,着实难看。 尚方丞硬着头皮,说:“启奏圣上,这是新刻好的五经,每一版经校书郎的核验准确无误,请圣上过目。” 刘隆闻言精神一震,他对雕版印 刷的五经抱有极大的期待,原以为要等好多年,没想到今日竟然刻成了,喜得让人送到案上,招呼江平一起来翻看经书内容。 刘隆小心翼翼地打开蓝色的硬皮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本来,书皮是宝蓝色的,翻开一看,乌黑的墨迹清晰地映入眼帘,除了正文外,还有笺注和句读,清晰明了,整齐有序,悦人耳目。 线装雕版书与前世市面流通的书籍不一样,是一张纸的正面一分为二印刷了两页的内容,从中反向对折,使有字的一面露在外面,然后依次将这些对折好的纸张装订成册。 刘隆看得爱不释手,又看了江平手中的手册,字迹秀逸齐整。装订、纸张和印刷都十分精美。 刘隆抬起头,对尚方丞赞道:“你们做得不错,按功当赏。” 刘隆没想到他刚说完,尚方丞就告罪说:“圣上曾说五经印刷出来后,第一部 书要送给西平侯。西平侯英年去世,奴婢们始料未及,紧赶慢赶至今日才刻好五经。奴婢有罪。” 尚方丞的话唤起了刘隆久远的记忆,他想借着西平侯的手推广雕版印刷的五经。 如今在西平侯去的当日,五经刚就印刷好了。这五经中的《尚书》还是邓弘带人校验的,他与刘隆闲聊时,也曾以此事为自豪,没想到未见到成果,人就去了。 睹物思人,刘隆心中不胜唏嘘。他为邓弘的去世感到惋惜和伤感,只要他多抗几日,就能见到这部心心念念的成果了。 刘隆回过神,对尚方丞说:“西平侯英年早逝,所有人始料未及。他学贯古今,五经既成而去,想必是天帝召他校书去了,此事不怪你们。你们多派人,再多印些书,朕有用。” 尚方丞闻言,知道皇帝没有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心中一松,跪下谢恩。自从知道西平侯病重后,他们尚方局就加班加点,只是书成之日,却是西平侯去世之时。 他们害怕皇帝皇太后责罚。但是书成了,也不好瞒着,只好硬着头皮呈送上来。 好在陛下慈善,没有责罚他们。 刘隆留下这部书,长叹惋惜一声。江平也跟着惋惜说:“西平侯真可怜啊,想必他去世的时间和书成相差无几。” 刘隆沉吟半响,决定还是将这几部书让母后赐给西平侯。想毕 ,他叫上人,捧着这几部书返回后殿,把此事和母后说了。 邓绥见刘隆去而复返,又听他这么说,心中蓦地又酸涩难受起来,强笑说:“隆儿有心了。” 刘隆看到邓绥悲伤忧愁的神情,安慰说:“母后,四舅父才华横溢,英年早逝,许是天帝召他修书去了。” 邓绥听了,心中稍解,笑叹道:“但愿如此。”邓绥和刘隆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人,却因为邓弘的离世,暂信了这世间的鬼神之说。 刘隆将书送过去,又带江平走了。江平在刘隆背后酸溜溜的感慨:“西平侯死后哀荣啊!” 刘隆进了内室,反身对江平说:“死后哀荣比不上生前显耀。死后谁也不知能不能享受那些,但是生前却是确定的。” 说罢,刘隆抬手想要拍江平的肩膀,却发现还需要踮起脚,只好顺势拍他胳膊,意味深长说:“活人才是最重要的。” 江平低头看着皇帝稚嫩的小手,脸上流露出笑意,说:“圣上说的是。” 刘隆收回手,想要和江平聊西平侯,考虑到这位亲舅的感情,稍一沉思就作罢了。 刘隆他拥有整个世界,而江平只有他这一个亲人。 想罢,刘隆叫人传膳,低声嘱咐了一句:“西平侯新丧,不用上荤菜,上些素菜即可。” 第144章 即便是素菜,太官的人也做得极好。豆腐做得口感紧致,竟然吃出来肉的味道来。 “这道菜做得好。”刘隆赞道,让人把这盘菜留给江平吃。在一旁候着的江平,不赞同说:“陛下爱吃就多吃些,光吃青菜怎么能行?” 刘隆面前的是一道类似于乾隆白菜口味的凉拌菘菜,芝麻炒熟碾碎做酱,再配上蜂蜜、石蜜、醋和盐凉拌烫熟的菘菜叶子。 哦,这菘就是大白菜,不过东汉的大白菜还不会结球,整个一株扑棱棱的。 刘隆手里拿着一张胡饼,就着凉拌菘菜。刘隆听几位伴读说,因为他爱吃胡饼,所以现在世家大族以吃胡饼有风尚。刘隆大口地咬胡饼,心道学人精。 “留给你吃,你就吃。”刘隆说:“这凉拌菘菜也很好吃的。”江平含笑领了皇帝的好意。 其实,以他的资历以及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完全可以让太官另做一份 ,可这是皇帝的心意嘛。 刘隆吃完饭,挥手让江平下去吃饭,自己坐下拿起一册《吕氏春秋》看起来。皇帝不能轻信一家之言,要博采众长,颉取诸子百家对自己有用的部分。 不一会儿,江平吃罢饭匆匆回来,踏进殿门,抬头看见皇帝正在看书,轻手轻脚为皇帝安排明天出行要带的东西。 烛光晃动,刘隆合上书,揉揉眼睛,双手趴在案上,看江平收拾东西。 江平听到刘隆的动静,反身望去,说:“刚才后殿的陆女史和我说,明日要在邓氏留宿。” 刘隆听了,点点头,说:“一切按母后的安排。” 江平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点一点头说:“确实一切要听皇太后的安排。” “圣上,明日你还有想带的东西吗?” 刘隆想了想,说:“枕头被褥?” 江平笑起来说:“圣上你常用的都带上了。那部《吕氏春秋》明日也一起包上。” 刘隆提醒说:“只带一本,其他的留在宫中,带多了也看不完,浪费人力。” 江平闻言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但当他拿起一件细麻布的衣服,脸上的表情笼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刘隆明显地感觉他的身上气息有些不虞。 “细麻布?缌麻?”刘隆沉吟一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西平侯与我有师徒之谊,外面有徒弟为师父服斩衰的。”刘隆解释说。江平听完,叹了一声,将衣服挂在一边,提了后殿的皇太后:“皇太后要为西平侯服齐衰。”齐衰是仅次于斩衰。 刘隆惊讶了一下,想起母后与诸兄弟的感情便不以为奇了:“平寿侯教子有方,邓氏家风清正团结。” 平寿侯就是邓训,在他的严格教导下,邓骘等兄弟姐妹团结友悌,比其他的世家不知好上多少。 江平将东西准备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刚才吃饭的时候,殿里的小寺人说,皇太后给西平侯下了恩赏的诏书。” “追赠了什么?”刘隆问道。虽然母后刚才没有答应追赠,但依照母后和邓师傅的感情,母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皇太后没有追赠西平侯,只赐了西平侯钱千万,布万匹,还让大鸿胪持节……” 刘隆的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钱千万”,“布万匹”。这得有多少钱啊? “圣上,你在听吗?是不是困了?”江平的话叫回恍恍惚惚的刘隆。 “我不困。”刘隆迷迷蒙蒙地躺下,盖上薄被子,临睡之前心里还在想着千万钱和一万匹布究竟一共是多少钱。 次日一早,刘隆被叫醒,换上孝服,洗漱完吃了早饭,与邓绥合在一处,带着浩浩汤汤的皇太后仪仗和皇帝仪仗,出了宫门,朝邓氏府邸走去。 皇太后和皇帝亲临西平侯的丧礼,这是邓氏的无上荣耀。昨晚得到这个消息后,邓氏合族全部忙碌起来,清扫宅邸,为皇太后和皇帝收拾临时居住停跸之所,教导族人如何行礼如何进退,又安排饭食……林林总总,邓氏一族几乎一夜未睡。 天还未亮,邓氏儿郎、女君和女娘都品服打扮,生怕衣衫不整污了陛下和圣上的眼睛。 迎接圣驾的风头,完完全全把西平侯的葬礼盖了过去,但又让西平侯的葬礼充满了风光。 来往的使节一骑接着一骑,邓氏府邸前的道路已被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道路两边隔两三步就站着一个守卫。 邓氏的男女翘首以盼,大部分人脸上的好奇盖过了亲人逝去的悲哀。他们之中有的对皇太后好奇,有的对皇帝好奇。 刘隆的年纪大了,他和邓绥分坐两驾车辇。车中宽敞,仅有他一人,静悄悄的。 刘隆耐不住好奇心,滑到座位的一侧,微微挑起车帘看向外面,高大的马匹护卫在一侧,光滑明亮的铠甲闪耀着光芒。 若再往外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除非将车帘完全打开。刘隆当然不会这么做。 于是,他悻悻地放下车帘,一路坐到邓氏府邸前。车子停下来,江平下马对着车帘说话请他出来。 刘隆肃了肃衣裳,下了车,来到母后的车前,等她下车一起去邓府。邓骘和邓悝上前拜见刘隆。 邓绥下了车,与刘隆一起,接受邓氏男女老幼的行礼,然后在邓骘的引导下来到灵堂。 邓弘已经入殓完毕,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周围挂满了白幡白灯笼,清冷而又寂寥。 第145章 此情此景引发刘隆对邓弘的哀思。邓弘是他的启蒙恩师,教他读 书习字。 邓弘的才能在几兄弟中算是上成,但他对仕途不感兴趣,反而对五经学问更感兴趣,平日做事勤恳认真,礼贤下士,依从他的儒生有很多。 往日和邓师傅相处的点滴如走马灯般,在刘隆的脑海中闪过。刘隆心中叹息一声,关于邓弘的芥蒂逐渐变得极浅极淡。 邓绥祭拜之后,刘隆上前祭拜。 刘隆低头看见灵柩前的火盆里烧着纸张,纸张上隐约有字迹。纸张尚未发明前,世家烧成片的缣帛寄托哀思,纸张发明后,就代替了缣帛,烧缣帛也变成了烧纸。 拜祭完邓弘,邓绥命人宣读诏书,诏令邓弘的长子邓广德继承西平侯爵位,又赐钱千万,布万匹。西平侯乃是万户侯,虽然只是享有衣食租税,但也是好大一笔钱。 邓广德下意识地看向邓骘,他阿父去后将他们兄弟托付给邓骘。爵位继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他阿父在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受陛下和圣上的赏赐。 邓骘带着众人谢恩,说:“承蒙陛下和圣上隆恩,下臣等铭感于内。只是四弟生前嘱咐他无功无德,不敢受陛下和圣上赏赐,又再三要求薄葬。还请陛下和圣上收回成命。” 刘隆在内心做好了建设,对于赏赐的钱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想法,看到邓骘等人推辞,还是惊讶了下。不过想想也是,邓氏一族对于皇太后的赏赐总是辞多受少。 刘隆劝道:“四舅父为我师傅,教我读书习字,自然担得起。此钱不为多,只为舅父家中生计,大舅父莫要推辞了。” 邓绥亦是不允许,令邓骘不要再多言,以死者为大。邓骘只好闭上嘴巴,心中想到四弟临终前的话,总觉得这钱帛烫手得很。 拜祭完,邓绥和刘隆又慰问了邓弘的妻子阎嫣,长子邓广德和次子邓甫德。 邓骘兄弟家风清正,均无妾媵之流。邓骘只有一子邓凤,邓京早逝留有一子邓珍,邓悝有一子邓广宗做了刘隆的伴读,邓弘两子,邓阊也只有一子邓忠。 不可否认,作为世家大族,子嗣的延续是极其重要的。邓训这一支的子嗣传承,让刘隆松了一口气。 慰问完家属,邓骘向两人禀告,请皇太后和皇帝移步正堂,邓氏族人前来拜见。 二人坐在 正堂上,邓氏的其他人按照辈分依次前来拜见。邓氏一族最显耀的是邓骘,但最有才能的人是现任度辽将军邓遵。 除了邓遵外,邓氏的核心人物还有河南尹邓豹和少府卿邓畅,这两人都分别掌握河南地区以及国库收入。 刘隆坐在正堂上,温声问了邓氏族老宗妇的身体。他现在颇为尴尬,仿佛是置入陌生人中的社恐。幸好他是皇帝,不用迁就旁人,又有母后在身边说话,一时不至于冷了场。 幸好他是皇帝呀!刘隆心中再次感慨万千。 见完邓氏宗亲,邓骘又请传膳。尽管邓绥出来之前,一再叮嘱邓骘万事要简,但还是极为麻烦。 刘隆此时仿佛穿了个套子,竭力保持皇帝的威严。 邓氏的饭菜很用心,也没有因为皇帝和皇太后的到来而铺张浪费,看得出来他家中也在躬行节俭。 不管是邓氏一直这么做,还是特意做给他看,但刘隆心中对邓氏这样的安排还是很高兴。 他不怕邓氏藏拙藏富,就怕邓氏生活奢靡肆意妄为。若真有人犯了朝廷的律法,他那时就是按律办事。 吃完饭,邓绥由邓氏女君簇拥着,刘隆则被交给了邓骘。刘隆和邓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隆打破沉默,说:“大舅父,你和我说说四舅父……养病的情况。” 邓骘忙道:“下臣不敢当圣上舅父。” 刘隆执意坚持说:“大舅父忒拘谨了,今日只当家人相聚,大舅父你且放轻松些。” 邓骘又连称不敢,说起了邓弘的情况。邓弘从救回来到再次发病,仅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邓弘的思维清晰,但不过疲劳多睡,平日只养养花鸟而已。 “四舅父这么爱看书的人,在病中没有看书了?”刘隆奇怪,邓弘在他印象中一直手不释卷。 邓骘闻言顿了一下,若无其事说:“四弟妹对四弟看得严。” 刘隆听到这话,脸上闪过讶然的表情,突然想笑九泉之下的邓师傅怎么办? “逝者已矣,生者长存。邓师傅临终之际,妻儿皆在身边陪着,又有几位舅父和母后可堪托付,想必在九泉也会安心。”刘隆安慰说。 邓骘说:“多谢圣上。” 刘隆问起邓骘邓弘的丧事安 排,邓骘一一详细地说了。刘隆听完,邓师傅这是真薄葬啊,弃金银器物,只用陶瓦之流,仅保留了一个大体的规格。 “国家连年水旱,外有西羌,母后身体力行节俭,纵观雒阳势族,也唯有邓师傅能做到这样。邓师傅是堪为天下表率的大儒啊。”刘隆感慨。 邓骘说:“四弟只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不敢当圣上如此盛赞。” 刘隆摇摇头:“知易行难,不是人人都能像邓师傅这样的。昨日,尚方丞送来雕版印刷的五经。前些年我就和母后说,等五经印好第一部 就送给邓师傅,只是……书印好了,邓师傅却走了。” “四弟无福。”邓骘叹道。 第146章 刘隆接着说:“那几部书我让母后带来了,至于是供在灵前,还是陪葬,大舅父你们安排就是。” 邓骘闻言,想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雕版完成再印刷极为便捷?”刘隆点头。 “那就与四弟随葬,四弟自幼爱看书,也好也好。”邓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仿佛想起了过去兄弟们相处的时光。 刘隆沉默了一下,说:“大舅父,可让几位表兄弟进来?我听广宗表兄说,家里的兄弟聪颖好学,以前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有了机会,不如见一见面,熟悉熟悉。” 邓骘闻言,谦虚说:“子侄儿顽劣,望圣上莫要嫌弃。”说罢,退去,召几个孩子们进来。 说孩子倒是不恰当,邓凤已经娶妻,是个大人了。他带着兄弟们过来拜见圣上。 刘隆的脸绷着,装成大人的模样,让众人坐下,问了几位表兄弟现在读什么书,读到哪儿了,又问了他们的师傅是谁……看起来颇有几分长辈抽查后辈功课的模样。 几人渐渐熟悉起来,刘隆也不是难相处的人,谈话间的氛围渐渐变得融洽。 刘隆将虎头虎脑的邓忠召到身边坐下。邓忠只有四五岁,一双眼睛又大有黑,脸蛋圆鼓鼓的,瞧着分外可爱。 刘隆这是第一看到比自己小的小孩,心中十分新奇,笑着逗他:“朕刚才没注意,你是谁家的孩子?” 邓忠绷着脸,拱手说:“启禀圣上,我阿父是西华侯,阿母是耿小鸾。” “错啦,错啦,阿忠不可直呼你阿母的名字。”邓广宗出 声提醒邓忠。 邓忠迷茫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刘隆拍拍他的头,颔首说:“原来是西平侯家的表弟啊,你多大了。” 邓忠刚才的话被邓广宗否定,现在一脸茫然地看向邓广宗,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邓广宗扶额,说:“你多大了。” “四岁了。”邓忠回道。 刘隆指着邓忠说:“四舅父他就在朕像阿忠这么大的时候过来教导朕的。”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下来,邓广德邓甫德两兄弟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邓广宗打断了沉默,说:“我们兄弟常听叔父说,圣上天资聪颖,非我们兄弟能及。我原本不信,后来与圣上一起学习,才不得不信,我们兄弟确实远不如圣上。” 刘隆摇头说:“只不过全赖四舅父等师傅教导有方。” 刘隆的教育团队汇聚了大汉最顶尖的人才,有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邓绥、科学家张衡、文字学家许慎、经学家马融,邓弘的经学成就虽然比不上马融,但也是当世有名的学者。 按刘隆的说法,他即便是一块朽木,这群人也能将他雕成花儿;即便是一堆粪土,这群人也能将他扶上墙。 刘隆和邓凤兄弟说着话,直到有人过来请圣上出去,再次祭拜西平侯。 祭拜完,邓绥和刘隆二人吃了饭,由着邓氏的安排住下。邓绥住到了从前的院子,刘隆的住处则是原平寿侯住的院子。 江平服侍刘隆洗漱完,放下帐子,坐在他榻边打扇,啧啧叹道:“常言邓氏豪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刘隆这一日的身边都由邓氏的人陪同,没有不顾颜面地乱看,只是余光瞥见,宅第高起,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美轮美奂。 “邓氏乃是开国元勋,邓禹更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几代财富积累才有今日,不知为奇。”邓氏说道。 一个家族存在了将近百年,家族子弟历任高官显禄,能积累下这样的财富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 刘隆的心中连说了三个不足为奇,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同样存在将近百年的国库,那真是比脸都干净啊。 什么时候大汉的国库能丰裕起来呢? 刘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平平躺在离刘隆不远的榻上,问他:“圣上,你睡不着觉吗?” 刘隆翻过身,脸对着江平的方向,说:“我在想什么时候大汉也能米烂在仓库里,穿钱的线都腐朽断掉啊?” “不行,这样有点浪费,有了粮钱还要花出去。”刘隆又赶忙补充道。国家的治理不同小民之家只要攒钱就行了。 “圣上,你要准备花在那些地方呢?”江平顺着问他。 刘隆在黑暗中掰着手指头算,道:“那可多了。免租税是一部分,奖励人才一部分,还有搭桥铺路、兴修水利……” “还有南方,长江中下游水热充足,开垦出来都是膏腴之地,但开垦的前提需要朝廷建造大型水库,蓄水防旱防洪,还有修筑捍海塘,预防海水倒灌……” “等南方发展起来了,再修一条从雒阳到会稽郡的运河。” 刘隆在黑暗中畅想,江平静静地听着。刘隆最后总结道:“好多好多,怕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做完。” 从现在到大运河的挖掘还有五百年,这五百年间江南的发展迫使隋朝主动挖掘运河输送税粮。 江平听着,心胸也跟着激荡起来,接道:“圣上一定会做到的。” 刘隆闻言笑起来,摇头说:“做不到的,做不到的,这个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睡吧,咱们睡觉吧。” 屋内安静下来,屋外的月光隐隐洒落在屋内。刘隆慢慢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刘隆起身洗漱,与母后一起用早饭。他来到母后的住处,只见院中种了两株桃树,狭长碧绿的叶子里还藏着一颗颗粉扑扑的大桃子。 第147章 刘隆在树下奇怪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继续进了殿门。桃子成熟还不摘下来吃,一定是酸涩的桃子。 刘隆进去后,邓绥正在拿着一卷书在看,见人进来,命人传膳吃饭。饭后的水果竟然是桃子,刘隆疑惑地看向邓绥。 邓绥笑了笑说:“这是院中的桃树结的桃子,这树还是我幼年时种下的。” 刘隆叉起一块吃起来,真甜! 饭后,邓绥和刘隆再次去拜祭邓弘。拜祭之后,邓绥辞别邓骘,带着刘隆坐上马车回到北宫。 登上车辇时,邓绥回头看了一 眼,只见府邸安静地坐在雒阳城中,就像二十年前那样,是那么得熟悉,又是那么得陌生。 邓绥回身抬头,高大肃穆的朱雀阙映入她的眼帘。朱雀阙后是巍峨的德阳殿和崇德殿,那里才是如今她的家啊。 车帘放下,不管是邓府还是朱雀阙都阻挡在了外面,里面只有她邓绥一人。 时光易逝,人生无常。 回到北宫后,刘隆继续去上课,跟着几位师傅学习经史。 上学回来,刘隆照旧回到后殿做功课学习听政。邓绥让他看奏章,刘隆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有一本是邓骘上的奏表。 “大将军?”刘隆喃喃道。他翻开奏表一看,飞快地看了一遍,竟然是推辞赏赐的奏表。 昨日,母后不仅下诏让邓广德继承西平侯爵位,还赐钱千万、布万匹。邓骘等人跪下推辞,邓绥不允。 没想到他们刚走,邓骘就上了这样的奏表来。 刘隆拿不定主意,将这本奏章挑出来放到一边,继续看其他的奏章。待一起看完,刘隆让陆离把奏章搬走,亲自拿了这封奏章递给母后。 “母后,大舅父这是太见外了,一点小钱财就推辞来推辞去。”刘隆面上做埋怨状。 邓绥拿起奏章,看了一眼,沉吟半响,最后将奏章掷下,道:“罢了,大兄既然坚持,那就随他去吧。” 刘隆的心中一缓,现在他倒不是心疼这些钱,而是担忧邓氏在显名之后是否变了心。 邓绥以手支头,闭目沉吟几息,然后睁开眼睛说:“西平侯唯有二子,昨日我见广德为侯,甫德为白身,同产兄弟,天差地别。一人有爵位可传子孙万世,一人白身子孙离落,令人唏嘘。” 刘隆没有说话,也跟着叹息起来。 邓绥继续说:“我想了想不如将西平县分出一部分封甫德,使他为乡侯。隆儿,你觉得如何?” 刘隆的心放了回来,母后若再要另封邓甫德为侯,他一定会嘴上答应,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邓氏兄弟封侯已是刘隆的心里极限,若邓甫德再封侯,那……只能等着以后削侯了。削几个也未可知,刘隆的心中如是想道。 不过母后的意思却是将西平县划出一小部分,令兄弟都为侯,不仅刘隆没意见,估计连朝臣也没意见。 邓弘留下的遗产(爵位)不管怎么分,都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情,和大家没有关系。 “母后考虑周全。”刘隆点一点头。邓绥让人去找马秋练拟旨,尽快颁布下去,让邓弘一门双侯,死后哀荣。 晚上,刘隆回去躺在床上,总觉哪里不对劲,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突然灵光一闪,他捂着眼睛低声笑起来。 他好像被演了!! 第55章 刘隆躺在榻上,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发现一切都发展地顺利而又顺其自然,各符各人的本性。 西平侯去世后,母后拒绝有司赠位的请求,转而赐钱帛,邓骘坚决推辞,母后又从西平县分出乡侯,令邓弘两子皆为侯。 一来一往,无人不说邓氏恭谨知进退。即便母后有些偏宠娘家,但也在群臣的可接受范围内。 然而,母后一直都在戒饬邓氏,免得他们狂妄尊大,但为什么她又执意继续给邓氏恩典呢?而且,她明知道以邓骘几兄弟的性子,他们不会接受。 为什么呢?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隆突然想起官员履历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条:推财让兄(侄),名扬乡里,举为孝廉。 再回头反观其事。从结果来看,邓氏没有得到什么钱布或者死后追赠,但他们获得了身居高位不骄不奢、恭敬知礼以及进度有度的好名声。 这样的名声有时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母后是刻意这么做的,还是下意识这么做的,刘隆不知道。 或许西平侯的葬礼,早已成为各方“表演”的舞台。 有司上表奏请追赠西平侯是向邓氏表忠心;母后拒绝追赠是表明自己任人唯贤以及赏罚有章;邓骘等人拒绝赏赐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示邓氏的谦恭守礼。 刘隆,他自己或许也是其中的一名演员,或许只是一名观众。 想明白后,刘隆的心情豁然开朗,至于赏赐爵位和钱布等事,皆抛在脑后,心中感慨万千。 东汉大舞台上的人心都脏。刘隆表示自己学到了成人的虚伪和心照不宣。 不过,他确实对邓氏的家教刮目相看。这场众人共赢的“剧目”,只要有一方犯了贪婪之心,尤其是邓氏,这出戏就会生生扭成悲剧。 自古功名之地,最难久居。邓氏有拥立皇帝之功,若非邓氏,刘隆不一定能登上皇位。邓氏确实对刘隆有大恩。 邓绥执政十多年,邓氏也显耀十多年。但邓氏至今没有传出飞扬跋扈的名声,依然对皇帝恭敬有礼,对有才之士屈尊相交,约束子弟严禁欺凌百姓…… 第148章 邓氏这样的做法坚持了十多年,这份毅力、克制和清醒不 知道比现代那些“来去匆匆”的翻车“名人”要好上不知几百倍几千倍。 刘隆蓦然审视过去,不禁对邓骘这位现任邓氏的掌门人起了敬佩之心。虽然邓骘能力平庸,但他的心性绝非平庸,已经吊打了青史上的不少名人。 当然,一直标榜恭谨的邓氏也非随意可欺。朝堂之上,确实有一群和邓氏作对的人。 但没有姓邓的出头打压他们,多是依附邓氏的人出面中伤。更奇怪的是,这些被中伤的人,竟然下意识地还会去找皇太后自辩。 在大臣心中,皇太后虽然姓邓,但始终是大汉的皇太后,钱帛等小事或许偏向邓氏,但涉及朝政大事,皇太后大体是公平的。 西平侯去后,赏赐一事,正体现了母后这样的处事风格。 刘隆表示天真的自己被上了一堂大课,他从母后身上学会了如何平衡至亲与贤臣的关系,从邓氏身上学到了克制和清醒。 刘隆的各种思绪在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现,最后化作一条条经验与教育滋润着他那颗幼嫩的心灵。 “圣上,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江平听到皇帝突然发笑,赶忙小声叫人,生怕小皇帝梦魇。 刘隆笑起来:“我没事,就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江平心中纳罕,想要追问,但见夜色深了不好打扰皇帝睡觉,只得作罢,叮嘱他说:“圣上,你赶紧睡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刘隆“嗯”了一声,对江平说:“你也早些休息,不必担心我。”刘隆说完,脸上过着明悟般的微笑,渐渐进入梦乡。 西平侯即将入葬,又有人再次上书,奏请发五营轻车骑士,按照霍光的葬礼来。 刘隆听到后,整个人都惊呆了。霍光的葬礼可是按照帝王的规格来的。霍光死后两年,霍氏全族被处死,连外嫁女都不能幸免。 这人是真敢提啊!一时间刘隆弄不清这人究竟是邓氏的拥趸,还是邓氏的敌人。 他感到好笑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哀。这就是大汉的官员啊! 别说是邓绥,就是邓氏随便一人都对这样的“荣耀”敬谢不敏。邓绥拒绝了奏请,仅用白盖双骑,门生相送,大鸿胪持节,将西平侯入葬。 至此,邓氏四兄弟仅剩下老大邓骘、老三邓 悝以及老五邓阊。 六月,烈日如火,夏风如蒸,蝉鸣聒噪。 刘隆在学堂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风,殿堂四角都摆上了冰盆,但依然解不了暑气。 下了课,阴泰从冰盆里扒拉出一只银壶来,银白色的壶上瞬间结了一层水汽。 “来来来,大家快来喝清凉解渴的乌梅汤。”阴泰拿着银壶给刘隆倒了一杯,然后转头招呼众人说。 刘隆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和众人聊天,说:“今年的六月比往常热得更早。” 刘翼一边小口地喝着,一边说:“嗯,太热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梁不疑附和说:“往常这样蒸腾的天气只有几天,熬过那几天就好了,现在持续了半个月,冰盆冷饮都不管用,打出的井水污浊不堪,洗个冷水澡都麻烦。” 兜楼储默默提了一句:“雒阳好是好,就是太热啦,比草原上热多了。” 刘隆听着众人抱怨天气炎热,又喝了一口,想起了因为没有雨水而无法播种的菽麻等作物,口中的乌梅汤突然不甜了。 唉…… 晚上回去,刘隆躺在床上睡觉,突然惊醒,蓦地睁开眼睛,外面闪过一片亮光。 谁家大半夜打探照灯照进他屋里了。 刘隆嘟囔了一句,猛地脊背发寒:东汉哪来的探照灯? 刹那间,他掀开薄被一跃而起,赤着脚跑到殿门口。 让他感到更不妙的是没有听到熟悉的轰隆声,刚才那道亮光不是闪电,而是、而是地震发生前的地光! 地震! 刘隆几乎魂飞魄散,大声叫喊道:“地震来了!快到外面去!” 刘隆还未说完,就被人抱起往外跑。他回首一看,原来是江平。江平的脸色发白,抄起刘隆就飞似的往外逃。 “还有母后!快去通知母后!快!”刘隆几乎嘶吼道。 前殿瞬间变得慌乱起来,趁着星光,这些人匆匆往外跑。 “地震来了!” 江平赤脚紧紧抱着刘隆,站在崇德殿的空地上。 “母后还没出来呢!”刘隆急忙道。 江平将刘隆紧紧扣在怀里,语气不稳,惊魂未定:“圣上,不要去,有人 已经拍门了。” 刘隆回过神来,心怦怦作响,手死死抓住江平的衣裳,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后殿,只觉得度秒如年。 好在后殿有人跑出来了! 邓绥刚睡下没多久,还未睡实,猛然听到前殿吵吵嚷嚷,心中大惊,抓起外衣,喊着人就往外疾走。 走出大殿,她就听到寺人和宫女大喊:“地震来了!” 跟在邓绥身后的陆离听了,拽住邓绥的手就往外跑,发髻衣裳松散了也未发觉,几乎慌不择路。 突然,邓绥感到脚下颠簸起来,几乎站立不稳,叫道:“隆儿呢?” 陆离没有说话,继续拉着邓绥不顾颠簸踉跄着往前跑,直到借着星光,邓绥看到一个小小的熟悉人影。 第149章 “隆儿!” “母后!” 话音还未落,一阵持续的摇晃传来,邓绥的身子也跟着晃动起来,脑子发晕,若非陆离扶着,几欲跌到。 天地此刻就像一副被扭曲的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肆意揉捻撕裂,而画上的人显得格外渺小和无助。 巍峨坚固的崇德殿突然如小孩手中的玩具那样柔软而脆弱,左右晃动起来,令人心悸。 江平将刘隆放下来,仍护在他身边,一双眼睛不断观察周围的环境。 “母后,你没事吧。”刘隆和母后汇合,惊慌的心情找到了主心骨,变得安定下来。 “我没事,隆儿你呢?”邓绥见刘隆无事,松了一口气。 “我也没事。”刘隆回道。 两人说话间,突然一阵格外沉闷的轰隆声传来。邓绥的心一跳,紧紧攥住刘隆的手,脸色惨白。 直面天灾的这种恐惧让人汗毛直竖,手脚发软,内心惊惶。 不知过了多久,地震才停下。宫中的守卫举着火把跑过来,领头的正是邓骘和邓悝。 两人看到妹妹和皇帝无恙,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邓绥回过神来,勉力保持清醒,朝两人颔首示意。 红通通的火把燃亮了天空,邓骘这才发现皇太后和皇帝都赤足而出,身着亵衣。 “你们去殿里为圣上和陛下取回衣物鞋履。”邓骘吩咐道。 刘隆摇摇头,说:“大舅父再等一等 ,怕有余震。人命贵重,不敢冒险。” 邓绥也点头道:“再等一等,天气炎热,站在外面不妨事。” 众人心急火燎地等在外面,将皇太后和皇帝围在中央。邓绥问:“是谁先发现的地震,当赏!” 江平听了,苦笑说:“圣上是一个发现地震的人,他叫醒众人,当即又命人去后殿拍门叫醒陛下。奴婢犯了疏忽之罪,请陛下责罚。” 邓绥听了,惊讶地看着刘隆,道:“隆儿怎么知道地震来了?” 刘隆说起了地光和地震的联系。邓绥恍然大悟,点头道:“圣上天命所归,列祖列宗保佑。”邓绥和刘隆说完,又夸了江平忠心护主。 邓绥转头对邓骘和邓悝说:“大兄在此地护卫圣上,中郎将你带人沿宽阔的路去巡视,救助伤者,把还在屋内的人都叫到空旷的地方呆着。你们务必小心。” 二人领命,邓悝举着火把带走一部分人。没过一会儿,蔡伦就领着一群寺人宫女跑过来。 他看到皇太后和皇帝好好地,吊在半空的心落下来。拜见二人后,蔡伦将寺人宫女也分成两拨,一部分守护陛下和圣上,一部分分成几队,分别由中常侍和黄门带着去掖庭探查灾情。 众人一直挨到东方既白,期间又发生了几次余震。刘隆等人看到金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才恍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后怕和庆幸。 天亮后,邓绥和刘隆暂且坐在刚搭起的布棚里,两人也都换了衣服和鞋子。 宫门大开,使者四出寻访灾情。昨夜那声沉闷的轰隆声,让邓绥和刘隆始终难安。 负责宫殿陵寝营造的邓畅骑着马匆匆赶到宫廷,带着工匠检查北宫宫殿的受损情况,尤其是崇德殿和德阳殿。 邓畅路过邓骘身边时,匆匆低声说了一句:“家中都平安。”邓骘紧绷的心放松下来,道了一声谢。 崇德殿和德阳殿经过检查后,发现地震并没有对其造成损害。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此次地震的损伤,清晨时都统计出来了。掖庭倒了几间房屋,砸伤五人,无人死亡;一座宫殿的梁柱裂开,需要加固。 劫后余生的大臣不约而同地来到皇宫,邓绥和刘隆在德阳殿前的空地上,开了一阵简短的朝会,下了救灾 的指令。 上午时分,派出的使者陆续赶回带来消息。此次地震中,雒阳城内外中,富户的伤亡要多于平民,平民倒塌的房屋数量要远超富户。 原来天气炎热,平民无冰,睡在屋内闷热无比。于是,阖家将床榻搬到外面空旷通风的地方睡下,好多人因此活命。富家则不然。 平民的房屋多用泥胚茅草所盖,自然经不起这样的大地震,所以他们的房屋倒塌了不少。 还有那阵轰隆声也找到了源头,雒阳新城出现了地裂,附近的房屋尽皆倒塌,是这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死伤的人数暂时还未统计出来。 除了雒阳城内外,附近郡国的受灾情况还未可知。 如今,宫中诸人生怕再发生余震,都不敢住进殿内,只在空旷的地方搭起简陋的棚子,应付地睡下。邓绥和刘隆也是如此。 天空的太阳炽烈如火,炙烤着大地。 刘隆心情沉郁,托着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由于地震的缘故,他们的课也暂停了。邓绥担忧皇帝被吓着,就让他好好休息。 “圣上?”江平低声叫道。 刘隆回过神来,看见江平端着一碗乌梅汤进来。 “圣上,你常说心情不好多吃些甜的,这乌梅汤里我放了两倍的石蜜。” 刘隆哭笑不得,接过来喝下去。他不知道这乌梅汤的甜是否能中和大汉所受的苦。 灾祸发生在远方,刘隆能镇静自若地建议赈灾抚慰百姓。 但灾祸发生在眼前,亲身体会生死的瞬间,刘隆的心情又不一样了,更加沉重,更加共情天下的百姓。 第150章 “大汉每年都要发生地震,不知道百姓是怎么过来的呀?”刘隆喝完长叹。 刘隆叹完,低头看着江平的脚,问他:“你脚还疼吗?不要再多走动。” 昨夜,江平抱着刘隆往外跑,匆忙之下,脚底被扎破了,在地上留下血色的脚印。直到天亮刘隆才发现,赶紧让医者给他清洗上药。 江平不在意地笑笑,说:“只是被几个小石子杂草扎破皮,上了药,已经没事了,圣上不用担心。” 刘隆摇着头,招手让江平坐下。江平拿着折扇为刘隆扇风,小声说:“陆女史和陛下脚上也都扎 刺了。” 刘隆说:“万幸,宫中还算无恙。不知道其他地区怎么样了?”刘隆至今不知道震源在哪个地方,也不知道哪个郡县受灾最严重。 只希望受灾地区不要太严重。 每每提到这些天灾,刘隆就忍不住暴躁起来,老天爷是专门和东汉过不去吗? 每年水旱蝗震来一套,甚至有些年份还来两遍。水旱蝗就像钝刀子,而地震就像利刀子,两把死亡之刃收割着东汉百姓的生命。 想到此处,刘隆趴在小案上长吁短叹,他甚至怀疑,这样的天气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出现的。 在连年这样的灾难下,真有王朝能不亡而扛下来吗? 正在刘隆想东想西的时候,一条条诏令从朝堂之上发出。劫后重生的百姓在长吏的组织下,清查失踪,救助被困百姓,齐心协力重建家园。 哀戚之中透着秩序。 地震过后没三天,雒阳城就下了一场大雨,土地得到浸润。百姓连忙放下重建房屋的活计,开始播种菽麻棉黍等作物,又在荒地上洒下稗子备荒。 稗子乃是田间的一种恶性杂草,抢夺地力,一旦出现很难清除,还会造成粮食减产。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也让稗子成为百姓的备荒粮。 半个月后,邓绥和刘隆又搬回了崇德殿居住。 以前地震发生的地方离雒阳远,众人也未将地震前的预警记在心里,整个皇宫只有刘隆一人将地光和地震联系在一起。 在守夜的人还在对突然出现的光亮恐惧不安时,刘隆已经跑到了外面。 除了地光,地震出现前的征兆还有浑浊的井水,以及躁动不安的鸟兽。 但实际上,宫中诸人包括刘隆在内,都将这些看作天气炎热造成的,而且长时间的干旱炎热未尝不是地震的前兆。 邓绥对宫中忠心护主的奴婢赏赐后,严厉处罚了慌乱弃主和守夜的人,特别是前殿和后殿的守夜人,还有蔡伦等一众管理失察的宦官。 灾难发生前,竟然首先是皇帝预警,简直就是宫中的丑闻。蔡伦低头认完罚,回去就在宫中展开地震知识学习和地震预演。 每个宫殿外都配了锣鼓以及制定了地震预警规则。邓绥觉得这样很方便,就下诏把这一 套在郡国大城施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地震造成的心里阴影渐渐被新的记忆掩盖,生死之间的恐惧慢慢化作谈资,以及,逝者已矣,生者长存。 张衡最近感到皇帝的目光看他越来越迫切,心中苦笑以及烦恼不已。那个监测地动的工具还没有头绪,日食的验证也卡住了停滞不前。 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欠了皇帝八百万钱似的,每每见到皇帝心虚不已。 “张师傅……”刘隆叫住教完课想要溜走的张衡。 张衡无奈地转身行礼,问:“圣上,有何吩咐?” 刘隆被张衡的表情逗笑了,叫上他,一行人来到一处阔朗的宫殿。江平将会稽郡的舆图、地形详情和某任会稽太守的奏表等资料给了张衡。 张衡不明所以,刘隆解释说:“朕统计了近十年发生的灾害,发现灾害发生地以北方居多,因此想着能不能在南方多开放一些荒地,弥补不足。” “朕看到会稽郡有一处地势平缓的平原,若开垦出来,想必是膏腴之地。” 刘隆要找可供新开垦的地区,首先想到的是江浙沪地区。 按图索骥,刘隆发现绍兴山阴附近竟然是一片季节性沼泽地。此地北临杭州湾,南有会稽山,东西各有河流夹带,地势西南高东北低,每年夏秋逢山洪或者海潮,这里都会成为一片汪洋。 若是捯饬捯饬,一定是一块丰饶的土地。刘隆对张衡说完,就停下来,静待张衡看完。 “朕想问张师傅,这地方修筑一条长堤,因势利导建成人工湖,利用此湖蓄水防旱,不知是否可行?”刘隆又说:“曾经有一任太守也提过修堤一事。” 张衡听完,沉吟一下,说:“按照现在资料的确实可行,挑土筑堤,借助地形围成人工湖。只是下臣对水利不精,不敢妄下结论。” 刘隆拿资料过来,也只是抱着咨询的态度,听了张衡的话,点点头,又问:“张师傅,可有认识精通水利的贤才?” 张衡想了想,说:“下臣听说马季长有一族人,通水利之事,嗯……好像是叫马臻,尚未而立。” 刘隆听到是世家子,心中点点头,若是人品才能没问题,任用为官的阻力会小很多。 刘隆自从上次地震后,对它即位以来的灾害发生的区域做了详细的统计,以北方居多。 大汉的赋税收入主要来自黄河中下游的郡国,南方所占比例较少。但是经过数百年的开垦,北方土地的地力普遍衰退,又多水旱蝗灾。 第151章 倘若北方水旱一直持续,那么长江中下游这块宝地的挖掘,就不得不提上日程。 宁绍平原、太湖流域、云梦泽(洞庭湖前身)……这些后世产粮地区,都是刘隆重点关注的对象。 只是…… 刘隆脑海中浮现了长江以南郡县设置图,相比于北方的稠密,南方的郡国更加疏阔,对比鲜明。 郡县设置与人口相关,可想而知,东汉现在南方的人口密集度要远远低于北方。 以云梦泽举例,地跨洞庭湖平原与江汉平原,广袤浩渺,但是秦汉时此地荒无人烟,郡县更是没有。 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不仅要考虑地形,还要考虑当地人口,若人烟稀少,兴修水利得不偿失。 排除了云梦泽,南方较为繁盛的吴郡和会稽郡成为兴修水利的首选地方。 第56章 刘隆问过张衡之后,拿着资料去了后殿与母后商议此事的可行性。邓绥在刘隆刚开始收集资料就知道此事,乐见其成。 现在听完刘隆的建议后,邓绥沉吟半响。现在国家国库贫乏,钱帛不多,南方若要兴修水利,就主要靠郡国自己的力量,这样一来势必会给当地百姓带来徭役负担。 邓绥所忧也与刘隆相同,若北方一直水旱蝗震不息,国家就会慢慢衰弱,百姓的生活也会渐渐滑入深渊。 寻找国家新的增长点,势在必行。利用新的增长点,赈济援助受灾地区,国家和百姓才能好转。 南方的水利要修,而且要以最小的代价去修,慢一点也不要紧。 邓绥如是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朝刘隆颔首,然后命人召来都水校尉、河堤谒者等官员垂询。 官员看完资料,也说可行,但具体情况要实地勘测,资料太少,说不定还有事半功倍的地方。邓绥听完,让几人退下。 在几人走后,刘隆说:“此事正如都水校尉所言,需要人去实地勘测,做出预算。” 邓绥点一点头,说:“我命几名谒者前往吴郡和会稽郡探测。至于张校书郎推荐的马臻,到可以叫来一试才能。” 刘隆听了,说:“建湖筑堤需要性格刚强、专业知识扎实以及清正廉洁的官员,不知朝堂之中何人能担此重任。” 在国家危难时修筑水利工程,必要慎之又慎,若遇到刻薄暴虐的官员,说不定就会引发民变,与初衷背道而驰,得不偿失。 邓绥闻言会意,说:“先派人去勘测,然后再决定,这样一来一回离正式兴建水利工程还有一段时间,足够在朝野找到合适的人才。” 刘隆回道:“如果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人,那就派多派几人协同工作。” 说到这里,刘隆想起东汉现在的律法规章粗疏,人治盖过“法治”。地方的治理更多依赖官员的自身素质,百姓期盼父母官是一位廉洁公正的青天。 除了地方官,大多数延尉揣摩上意,以执政者的意志为法律,执政者更是能随意破坏法律。规章制度有时很难约束君王和官吏,而且又粗疏。 慢慢来,慢慢来,刘隆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虽然很多人说清朝是封建社会的余晖,但不可否认,不管物质人口,还是文化制度方面,清朝经过历代朝代的积累,处在封建社会的巅峰。 处在底部当基石又能看到未来的刘隆不免对未来的一切心生羡慕。他想要大运河,想要“苏湖熟,天下足”的苏湖,想要“衣被天下”的松江府,想要苏堤白堤,想要绵延数千里的捍海塘…… 然而,大汉什么都没有,甚至还要他从无到有地开始一点一点地建设。 他有的只是连年的水旱蝗震。刘隆身为皇帝,肩负万民,还不能甩手不干。 唉!难! 再难也要继续坚持下去。 邓绥找时间召来在宫中做郎官的马臻奏对,发现果然是个人才又通水利之事,就让他与都水谒者前往吴郡和会稽郡实地考察兴修水利的地形水文。 勘测两郡兴修水利只是邓绥日常处理政务中一件小小的事情,她现在更关注的是西北西南与诸羌的战事。刘隆也是如此。 诸羌之祸,绵延数年,至今尚未平定。今年春天,先零羌分兵寇益州。朝廷派中郎将尹就讨伐,至今还不能平定。 朝廷决定命护羌校尉虞诩和三辅联合出兵攻打先零羌首领的驻地丁奚城。 护羌校尉虞诩带领归义羌胡并边地六郡兵八千余人,左冯翊司马钧为征西将军率右扶风仲光、京兆虎牙都尉耿溥,并督三辅郡国兵八千多人,两路并进,共击先零羌首领零昌。1 少年耿晔也在这次的行军中,他在父亲耿溥帐下担任亲兵。耿晔穿着铠甲,连日的奔波让他浑身看起来脏兮兮的。 军队驻扎下来,耿晔跟着阿父一起去征西将军司马钧的营帐商讨行军事宜。 耿晔本以为参加的是将领挥斥方遒临机决断的会议,不曾想看到的却是争权夺利人心不齐。 左冯翊、右扶风以及京兆尹并称三辅,官秩不分高下,但此次出征却以左冯翊为首,右扶风仲光当然不服,京兆虎牙都尉耿溥官秩最低,夹在两人中间左右受气。 左冯翊司马钧和右扶风仲光只因着朝廷的威严和诏令在,才勉强保持面上的和谐。 耿溥出去开会,吃了一肚子的气,回来之后,满脸都是忧愁,挥退他人,与心腹 第152章 和儿子叹道:“大军还未到地方,将帅就已不和,此次怕是……” 耿晔挠着头,十分不解:“这有什么好争的,上阵杀敌,谁杀的多谁就能升官。” 耿溥听了这话,气得用手拍他脑袋,说:“不懂就别乱说。行军统帅的功劳能和部下的功劳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部下的功劳是会算到行军统帅身上的。 若这次征伐顺利,攻下丁奚城,不管三辅郡国兵谁捉拿住首领零昌或者实际掌权者狼莫,司马钧都能封侯,但仲光和他就不一样了。 这样怎么能让同样官秩的右扶风仲光心服口服? 耿晔“哦”了一声,耿溥看见这个混账儿子,心中一梗,说:“你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好好当皇上伴读,难道不好吗?” 耿晔仰着头说:“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国家蒙难,理应投笔从戎,征战疆场,马革裹尸而还。” 耿溥听到耿晔慷慨激昂的话,不知道该为有这样的傻儿子自豪还是苦恼。 “你以后跟着我就是,不要乱跑,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没命了。对了,你给出去练刀法去,在宫里学了一堆的花拳绣腿,屁用没有!” 耿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又指了一个马战娴熟的亲兵出去与耿晔对战。耿晔听了,拉着亲兵一溜烟地跑了。 心腹笑着恭喜耿溥说:“都尉后继有人,小郎君又得圣上青眼,前途不可限量。” 耿溥闻言,脸上没有欣喜,反而满是忧愁,说:“将领不和,乃是兵家大忌,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此战,我不求小儿能战场扬名,只望他平安而已。” 耿溥再次提到将领不和,心腹听了也跟着忧愁,面上劝道:“我听闻护羌校尉虞诩素有谋略能将兵,两军配合,都尉不必过于忧心。” “但愿如此。”耿溥说。 军队从三辅一路出发,来到约定的地点,仍不见护羌校尉虞诩率兵汇合,又听斥候回禀护羌校尉遇上了先零大军,两军先打了起来。 司马钧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是趁丁奚城现在空虚直接攻打丁奚城,二是支援虞诩全歼先零大军。 司马钧下意识地选择攻打丁奚城,要求率军直捣丁奚城,抓拿零昌与狼莫。然而,仲光与司马 钧针锋相对,强烈要求支援虞诩,两军汇合再攻丁奚城。 司马钧为征西将军节度诸军,力压仲光和坚持保守行军的耿溥,执意进军。两人不能力敌,只好依从司马钧。 先零首领零昌等人听说汉军来袭,早已不在城中,在汉军的猛烈攻击下,羌人不能守,司马钧等人拔下丁奚城,大胜。 耿晔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刚才他亲手杀了一名羌兵,心脏扑通扑通地急跳,激动与其他的情绪掺杂在一起,让耿晔精神高度紧张与兴奋。 周围充斥着鲜血的腥味,地上躺着汉军或羌人,箭枝散落,枪盾断裂,火焰燃烧着旗帜,黄土地染成了殷红。 兵士们的哀嚎声在耿晔的耳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握着刀,机械似的跟在父亲的后面。 “小郎君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心腹李司马看了一眼耿晔,低声对耿溥说。 耿溥说:“他年纪尚小,还需要历练呢。这次将军收获不小啊!”丁奚城乃是先零首领零昌所居之城,人烟繁盛,财物牛马不计其数。 耿溥一面说着,一面去找司马钧议事。攻下丁奚城大获全胜,司马钧意气风发,狠狠地压了一头仲光,言语之间颇为自傲。 “城外粟禾已熟,仲太守与耿都尉你们且去率军抢收粟禾,充作军粮,切忌不可深入。”司马钧笑着吩咐道。 仲光和耿溥等人只好应了。两人出来,仲光脸上露出不忿之色,低声与耿溥抱怨说:“攻下丁奚城有什么好得意的,城中的将领早已弃城而逃。” 耿溥劝说:“他为统帅,我们能如何?还请仲太守暂且顾全大局,来日方长。” 仲光眺望远方,突然心中一动,低声说:“我听说羌人将领弃城逃跑,你们我皆有骑兵,若是能追上擒住……就是大功一件。” 耿溥连忙阻止道:“仲太守慎言,司马将军节度诸军,我们都要听其号令。若违背军令,可是要军法处置的。不行!” 仲光见耿溥的态度十分坚决,心知这人不足为谋,脸上笑道:“我只是说笑而已,征战在外,无论如何自然都要听从将帅号令的。” 耿溥狐疑地看着仲光,但又无可奈何,只得信他,叮嘱道:“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羌人未战先逃,主 力尚存。你我固守丁奚城,等待与护羌校尉大军汇合,一举平定羌患。皇太后与皇帝信赏必罚,光耀门楣妻子尽在眼前。” 仲光摇头说:“我与你们不一样。”耿溥出生将门世家,开国功臣,又与皇室有亲,仕途坦荡,与仲光不同。 说完,仲光看着耿溥的脸色,又笑道:“某知道轻重,多谢耿都尉好意。” 耿溥心中不知道仲光记没记在心中,两人率各自的郡国兵,一起出了丁奚城,去郊外抢收稼禾。 耿溥心中始终不安,一面安排人收割,一面派人留意仲光动向,生怕他枉顾军令。 耿溥带着二三千人,让其不要过于分散,时刻警惕四周,谨防羌人偷袭。 金黄的粟禾随风缓缓飘动,天空湛蓝湛蓝的,天地间静谧安详。耿溥亲自带着二三百人马来来回回地巡视。 第153章 突然,一骑慌不择路地飞驰而来,马蹄踏过金黄色的粟禾。斥候几乎几乎从马上摔下来,急报:“仲太守率人追羌人去了!” 耿溥脸色大变,问:“去了多少人?怎么去的?” 斥候道:“都去了,仲太守还有其他的校尉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去追寻羌人的踪迹去了。” 耿溥又气又急,重重地唉嘿一声,大声吩咐说:“来人,带兵器的士兵与我一起去追仲太守,其他人带着稼禾回去报告将军,请将军支援。” 这都是什么事啊? 耿溥气得说不出话来,若是仲光遇不到敌人还好,若遇见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耿溥只聚集了四百多人,其他兵士手中拿的都是镰刀绳索之类。 “带着稼禾快回城,一刻都不得停留。”耿溥说完,带人马就去朝仲光消失的方向追去。 耿溥一路上忧心忡忡,心中祈祷千万不要出事,突然耳边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阿父,仲太守不是说不去了,怎么又出去了啊?” 耿溥转头看见与自己并骑而行的耿晔,脸色大变,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耿晔理所当然道:“我跟阿父一起来的,阿父说要带武器的兵士去追回仲太守,我也带了武器啊。” 耿溥稳一稳心神,对耿晔说:“我恐怕李司马劝不动将军,你回去帮我 劝将军尽快率军支援。” 一向大大咧咧的耿晔突然精明起来,说:“李司马劝不动,我是哪个牌面的人?更加劝不动将军啊。阿父,你是找借口让我回去吗?” 耿溥低声说:“前面危险。” 耿晔正色说:“正因为危险,我更不能临阵脱逃。阿父你是我的上司,又是我阿父,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走。” 耿溥咬咬牙,知道儿子的牛性子,道:“跟上,保护好自己!” “嗯!”耿晔低声道。 耿溥飞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厮杀声。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上!”耿溥拿着长刀率人继续往前。靠近一看,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羌人,汉军被包围在其中。 仲光这是中了敌人的埋伏啊! 耿溥看完,心中一凉,为今之计只能冲破羌人的包围圈,护着一部分人突围,只要等司马将军来了。 只要司马将军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耿溥带领的这四百多人中,其中一百来人是耿氏的部曲,悍勇无匹。他带着众人朝前冲去。 羌人见援兵来,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只有几百人,故意将人放入包围圈。耿溥轻而易举地冲进包围圈,心中更加不安了。 他带人找到仲光,仲光已受了伤,身上的铠甲被鲜血浸红。 “仲太守!” “耿都尉,我……” “什么也别说,咱们合力冲出包围,我来时已经通知将军了。”耿溥大声道:“将军很快就会过来救我们的!” 疲惫绝望的汉军顿时振奋起来,跟在耿溥的后面往前冲。 但是羌人弓马娴熟,最擅长包围战,哪能那么容易冲出重围?耿溥等往前冲,羌人与他们边打边退,始终将汉军围在包围圈里。 羌人骑兵围成的包围圈就像柔韧的水草,受力后往后一摆卸去力道,而包围圈中的汉军不敢不尽全力往前突击,不然包围圈逐渐缩小,他们将成困兽。但若尽力往前突围,身上的力气就会很快耗尽,到时也会成为困兽。 “不行,我们要分开,不然都得死!”仲光道。 耿溥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子,心一横,与仲光将众人分成三队,二人分 别带一队,耿晔跟了第三队。耿晔的队伍里还有耿家八十多名部曲。 “阿父!”耿晔的眼睛晃动着泪水。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活下去!”耿溥冲耿晔吼道。 冲啊!三队人马朝不同的方向冲去,紧缩的包围圈,瞬间被挣大,尔后又慢慢紧缩起来。 耿晔的额头上流下液体,他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只知道全力冲出去,为阿父减轻负担。 丁奚城。 耿溥的心腹李司马已经事情告知司马钧,请求司马钧派兵援救。 司马钧听到仲光不听命令,带兵深入,大怒,骂道:“不用救他,他不是自诩有谋略吗?我倒看看他能抓拿什么人回来!” 李司马急道:“将军,仲太守不听诏令违背军法,理应从严处置。但为今之计是派兵将仲太守接回来,谨防他们中了羌人的埋伏啊。” “丁奚城羌人将领弃城而逃,想必就是正面抵挡不过,欲要行阴谋诡计。将军,咱们万万不能中了羌人的圈套啊!” 司马钧听李司马说这话更加不乐,丁奚城是他辛苦攻下,怎么能是羌人故意放弃的城池? 于是,他愈加不为所动。 没过多久,就有斥候来报说仲太守与耿都尉都中了羌人埋伏,突围不得。 司马钧的神色一动,问:“羌人有多少?” 斥候回:“漫山遍野,约有数万。” 司马钧闻言脸色一变,心生恐惧,加上从郊外回来的士兵,他手头一共才有五千人。以五千敌数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司马斥责斥候道:“你可看清楚了?羌人分兵寇益州,如今在益州被尹就拖着不能出,剩下的羌兵哪里有数万?这定是羌人的疑兵之计。将军,请你立刻出兵援救耿都尉与仲太守,否则就来不及了!” 第154章 听到仲光,司马钧就大怒:“若不是仲光不遵命令纵兵深入,哪有今日之祸?” “来人,即刻收拾辎重粮草!”司马钧转头吩咐道。 李司马愕然,不可置信道:“耿都尉还在外面啊!只要将军接回兵士,固守丁奚城,等待援军,羌人自会退去。” 司马钧不听,让人把李司马驾下去,自己巡视属下收拾辎重财物,准备 远遁。 耿晔感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手臂发软,仍然咬着牙坚持。 他和皇帝说好了,他以后要当大将军,不能死在这里!他后面还有阿父,他要为阿父赢得一线生机。 耿晔不知道的是,耿溥和仲光的队伍才是羌人攻击的重点。这两人都是将领,衣着铠甲与众不同,是羌人眼中的大鱼。 耿晔所在的队伍才最可能突破重围。 不知过了多久,耿晔身上受了七八道伤,他眼前一片模糊,只靠着意志往前冲。 突然,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远处扬尘荡起,千乘万骑仿佛从天而降,一面面绣着“汉”的旗帜随风飘扬。 “是援军!”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绝望的汉军又一次充满希望,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三支突围的军队不约而同地向中间靠拢,互为支援,冲杀羌兵。 援军来得极快,锐不可当,羌人收兵不及,即刻被援军冲散,心生畏惧,援军趁势追击掩杀。 力竭的耿晔努力抓着马缰,还是从马身上缓缓掉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轻轻一提,驮到马上。 他眼睛里不知是汗,是泪,还是血,一片模糊,只看到那只鞋子是大汉军士常穿的皮靴。 得救了,但阿父呢? “阿父……阿父……”耿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但在马上那人看来,就像小猫儿一样叫。 “都出来打仗了,还叫阿父呢?” 这人嘟囔了一句,他没随同伴去追羌人,而是回到队伍后面,将耿晔放下来,交给军医。 “长史,我把校尉看重的小子提过来了。”这人道。 长史笑道:“这个士兵刀法好,又有一股韧性。校尉说了,这是个好苗子。” 军医拿块布把耿晔满是血污的脸一擦,稚嫩的面容露了出来,惊讶道:“这瞧着还是个孩子呢。” “阿父……阿父……”耿晔拽住军医的手,道:“救我阿父……” “你阿父在家里呢,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救人的小将摊手对众人笑说:“这小孩这么小一看就是替父从军。他这是被打迷糊了,我们去哪里找他的 阿父?” “难道要去三辅?哈哈哈哈!”小将说着说着自己就乐起来。 军医瞥了一眼,看着和自己孩子差不多的耿晔一直叫阿父,于心不忍问:“你阿父在哪里?” 耿晔道:“耿溥,京兆……京兆……都尉耿溥……” 军医耐心听完,大吃一惊,道:“他是京兆虎牙都尉耿溥的儿子哩!耿溥人呢?找到了吗?” 长史弯下腰,对耿晔说:“放心,你阿父已经找到,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耿晔闻言,这才放心地昏睡过去了。 军医解开耿晔的铠甲,一检查发现受伤十多处,血液将衣裳染红。军医简单为耿晔包扎上药,赞道:“真乃幼虎!。” 长史好奇地打量一眼耿晔,疑惑说:“世家也有悍不畏死的小儿吗?” 那群世家子不就是天天想着迁郡内守,怎么还会有这样血性的小孩呢?长史心中将其归因到耿氏与其他世家不同。 等耿晔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丁奚城,夜色深沉,外面万籁俱寂,不知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耿晔恍恍惚惚起身,顿感浑身酸痛难受至极,手臂几乎抬不起来。他起身的动静唤来了李司马。 李司马进来给耿晔倒了水,问:“小郎君,你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耿晔没有回答,反问他:“我阿父呢?” 李司马笑起来,说:“耿都尉早醒了,他托我照顾你,自己开会去了。你先坐着,我把饭给你端上来。” 李司马将耿晔轻轻按在榻上,自己从厨房端来一碗粥并一大块煮羊肉,让耿晔吃。 耿晔饿极,强撑着手臂的酸痛,捧着碗大口地喝粥,喝完手抓着羊肉就啃。李司马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 胃口好,能吃饭,小郎君的身体一定没大问题。 李司马说起耿晔晕倒后的事情来:“护羌校尉率人把羌人打得乱花流水,杀了三千多人,俘获了上万头牛羊。你吃的羊肉就是咱们的战利品呢。” 耿晔吃得太急,打了嗝,李司马赶紧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喝。 “咱们呢?”耿晔问。 李司马默然,良久才道:“袍泽战死八百多人,重伤数百,活下来的都带 伤。” 耿晔吃羊肉的动作一顿,又问:“司马将军派人救我们了吗?” 提到司马钧,李司马就来气,道:“没去,他想着收拾东西逃跑呢。” 耿晔气得连羊肉都吃不下去了,道:“他这是看着我们去死,若他去了,我们不会死那么多人!那个仲光呢?” 李司马道:“死了。” 耿晔用胳膊擦了下额头,大口咬着羊肉,愤愤道:“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若非他冒进,那几百人都不用死,都是什么玩意!” 第155章 耿晔一边吃一边骂,李司马心中阵阵发酸,死的人中就有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啊。 “小郎君不用气,耿都尉这次被叫去就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李司马道。 “怎么处理?护羌校尉和征西将军品级差不多,护羌校尉处理不了征西将军。”耿晔道。 李司马神秘道:“小郎君,你就等着瞧吧。” 虞诩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后,竟不能理解,大为震撼,这真是大汉的将领吗?为了意气之争,置手下的将士性命于不顾。 虞诩素来性子刚强,仲光死了就罢了。他联合其他校尉将领,将司马钧关起来。 司马钧不服,斥责众人谋反。虞诩不屑道:“将军有这等力气还是留着去陛下和圣上面前狡辩吧。” 司马钧色厉内荏:“应该被朝廷治罪的人是你,你率军失期当下狱!” 虞诩回道:“没办法,运气好遇到羌人,打了个胜仗,耽误了些时间,想必陛下和圣上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倒是你,坐观同僚死难,不仅不救还要逃跑,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向陛下和圣上解释吧。” 虞诩说完,正要离开,忽然回头对司马钧笑道:“我之前被陛下任命为节度西北诸军,三辅兵进了西北也算是西北的兵吧。” 虞诩离开屋子,对左右说:“好好看守,不要让其他人来探望。”虞诩将司马钧关起来后,立马给陛下和圣上写信奏明情况并加急送到雒阳。 现在三辅郡国将兵都听他的调配,虞诩先带人在丁奚城驻守修整,一边等待时机和朝廷的诏令,一边派兵出去清扫落单的羌人。 耿晔身子恢复活蹦乱跳之后,也跟着跑到外面追击羌人。 捷报并奏表传到雒阳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了。 从八月到十一月,短短的三个月间,大汉发生了不少事情。 八月,辽东鲜卑叛乱,攻破县城杀长吏,劫掠而去。 九月,日食。 十一月,十郡国地震。 第57章 兵祸天灾接踵而至,邓绥这些日子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不已。 今年比往年更艰难,年终都不得消停,刘隆整个人都麻了。 前些年,南匈奴听说大汉连年旱涝,于是趁火打劫,结果大败。现在呢,辽东鲜卑又想打劫。 是啊,大汉一连旱了十多年,总有人安耐不住想要再次试探大汉的虚实。 邓绥有条不紊地下了一道道诏令,命度辽将军邓遵征伐辽东鲜卑,又派谒者去灾区吊死问伤赈济百姓。 益州和西北的战报几乎同时到达。 今年春上先零羌寇益州,尹就率军讨伐久战无功,无奈之下重金悬赏刺杀羌人部将吕叔都。蜀人陈省、罗横应募,成功刺杀,朝廷兑现承诺,封两人为侯赐金帛无数。 吕叔都死后,羌人人心惶惶,攻势暂缓,汉军开始取得些末优势。邓绥看完奏报,命尹就继续讨贼。 西北的战报让邓绥和刘隆高兴之余又庆幸不已,若非护羌校尉虞诩支援及时,只怕三辅郡国兵要没一半。 了解完详情,无论是邓绥还是刘隆都气愤不已。左冯翊司马钧坐观同僚败死后又想远遁,右扶风仲光不听节度葬送数百兵士,一个比一个“天才” 这样的人怎么当上太守的! 邓绥大怒,下诏令虞诩将司马钧押回雒阳治罪。仲光死了倒是清静省了弃市,朝廷下诏收回仲光印绶,视之为庶人。 至于虞诩在奏表中说他将司马钧软禁一事,邓绥只是扫过一眼就没有在意。 有谋略能胜仗的将领是朝廷的依仗,大汉这么多年出一个能打的人不容易。邓绥当然不会自毁长城,对虞诩等人赏赐金帛有差。 得知西北捷报以及耿晔平安的消息,刘隆的心也渐渐放下来。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腊月,外面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天气变冷,骑射课停了,朝廷中的奏表最近多是请安上贡,刘隆的身心难得地清闲下来。 他身上穿着吉贝花做的棉袄,浑身暖洋洋的。如今吉贝花在雒阳周边多有种植,刘隆当仁不让地靠着自己的影响力引导京师潮流,鼓励百姓多种吉贝花。 刘隆穿上棉袄后,朝中世家也跟着穿上,并将吉贝花纺织的布美名为吉布,售价一度远超各种丝绸锦缎。 “圣上,你冷不冷?”江平对棉袄的保暖效果不太信任,于是发问。 刘隆穿着厚厚的棉袜,踩在榻上,笑嘻嘻地伸出手,放到江平的手中,道:“你摸摸冷不冷?” 江平笑着摇头,握上刘隆温暖微微汗润的手,奇道:“没想到这袄真暖和啊。” 刘隆收回手,坐回榻边,刚要拿起一个红柰吃,江平赶忙阻止他说:“圣上,仔细凉着咳嗽。” 刘隆叹了一声:“既然不让吃,为什么要放在殿内?” 江平笑道:“圣上不喜熏香,放几个果子在屋里熏熏味。” 刘隆听到果子熏味,想起了清末的某个败家子,光薰屋子不知浪费了多少果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国家满目疮痍,百姓食不果腹,竟然还有闲钱用果子薰屋子。 刘隆坚决不这么做。 他对江平说:“以后不要用果子薰屋子,果子本来就是用来吃的。吃了不浪费,放坏就不好了。你把柰撤掉,让下面的人分吃了。” 第156章 江平闻言,心中既欣慰又心酸,说了一声好,叫来宫女给众人分了。 他从炭盆里扒拉出一个烧得滋滋冒着热气的烤柰,用小刀小心将柰外皮削了,然后送到刘隆跟前。 “谁吃烤柰呀?它本来就口感绵烂掉渣,烤了更噎人了。”刘隆一边吐槽,一边把烤柰小心翼翼地吃完了。 柰就是绵苹果,刘隆喜欢吃清脆多汁酸酸甜甜的脆苹果,可惜脆苹果还在欧洲长着呢。 江平笑道:“你不喜欢吃这个,下次给你换烤梨行不行?挖去梨核,里面放红枣、桂圆、蜂蜜和石蜜,润肺止咳,最是滋补。皇太后最近可爱吃这个呢。” 刘隆连忙摇头,说:“不要,我还是吃柿饼、冬枣和栗子吧。” 江平没有把烤梨推销出去,颇为遗憾,又说:“陛下,你要不试一试?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道烤梨呢?” 肯定不会喜欢,一听就甜得腻人。 江平盛情难却,刘隆只好说:“就用水煮梨,什么都不用添。” “可能会有些酸。” “那就稍微加点蜜,不要太甜。” “行。”江平将润肺止咳的烤梨推销出去心满意足,又问:“圣上,中午吃什么?” 刘隆想了想,说:“胡饼加羊肉汤,喝了浑身暖洋洋。” 东汉版本的羊肉泡馍,只不过没有粉丝,都是羊肉、豆芽和菘。 刘隆第一次吃到豆芽时,十分震惊,不明白东汉怎么会有人会发豆芽呢?这不是种田文中发家致富的秘方吗? 江平热心地给他介绍了,这个豆芽,包括黄豆芽和绿豆芽都是寒冬时富户常吃的菜。 富户的炉灶经常昼夜不息,在里面发豆芽极为方便。反而是穷人家因为爱惜薪柴,屋里屋外一样冷,豆子发不了芽,只能吃腌菜了。 不独豆芽,东汉皇室还有温室,里面种了不少反季节蔬菜。但因为花费太多,邓绥就停了温室,现在皇宫的蔬菜要么是豆芽,要么是耐储存的萝卜白菜(菘)之流。 幸好,皇太后和皇上这两人对饮食都不挑,只要做得味道正,不拘食材贵贱,做什么都吃。 吃完东汉版“羊肉泡馍”,刘隆小睡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后殿。 大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外面银装素裹,后殿梅花的暗香扑鼻而来。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院子里几个寺人和宫女正在扫雪,见到刘隆过来,纷纷低头行礼,静待他过去。 刘隆余光瞥见他们冻得红通通的脸,进了后殿低声说:“他们大冷天在外面扫雪怪可怜的,你吩咐太官灶上煮着姜汤,给寺人宫女喝省得得了风寒。” 江平应了退下去吩咐人,刘隆进入殿内,抬头看见母后和曹马两位女史如往常一样处理奏章。 刘隆行礼拜见,邓绥笑着让他坐下,命人端来一盅烤梨给他吃。 刘隆:…… 好吧,不好拂了母后的好意。刘隆拿着银勺子,尝了一口羹汤,石蜜和蜂蜜放了很多。 “好吃吗?这是马女史发明的吃法。”邓绥笑问。 刘隆点一点头说:“不错。” 邓绥闻言笑起来,转头对马秋练说:“他说不错,肯定是不喜欢吃。若是喜欢吃,一定会绘声绘色地描述色香味。” 马秋练闻 言笑起来,道:“这只是一个小炖汤,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很正常。圣上,这个烤梨有哪些需要改进的?” 刘隆如实回答:“太甜了。” 邓绥摇头说:“我觉得多放些蜜好吃,不然压不住梨子的酸味。”马秋练和曹丰生纷纷附和,三人十分不理解刘隆的口味。 几人说笑一会儿,刘隆坐在邓绥身边开始看起奏表。 今年,三公几乎都换了。六月份太尉司马苞薨逝,太仆马英顶上太尉一职。这个月司徒夏勤被罢免,司空刘恺为司徒,光禄勋袁敞为司空。1 东汉这些年的三公更换频率颇高,大部分是因为天灾免职。虽然邓绥和刘隆不信这些,但是天下的百姓信任这些。 天降灾异,皇太后和皇帝肯定没错,有错的只能是三公。邓绥认为灾异频繁严重或者三公不符己意时,就会罢免三公。 新上任的三公资历浅,都不如当初顾命大臣张禹的权利大,张禹除了太尉,还兼任录尚书事。 东汉时,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其实处理着国家日常事务。三公的权利不如前汉时大,但三公凭借名望,在社会上保持着卓然的地位。 刘隆看到新上任三公之一的司空姓袁,突然想起东汉末年经常把“四世三公”挂在嘴边的袁绍和袁术。 袁绍二人口里的“四世三公”可不是四代人中有三人坐到了三公,而是四代人中每一代都有人坐到三公。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世卿世禄。 袁绍袁术就是凭借袁氏的门生故吏才能逐鹿中原。 哦,那个失掉鹿的倒霉蛋就是刘隆所在的东汉。 刘隆顿时来了兴致,问起袁敞的家世来。汝南袁氏,父亲袁安担任过三公之一的司徒,自己又做了司空。 这肯定就是袁绍袁术的先祖!刘隆百分之二百肯定。 江平见刘隆对袁敞感兴趣,低声道:“袁司空刚正廉洁,不阿从邓氏。汝南袁氏家风廉正肃穆,为乡里称赞,朝中有不少故旧。” 第157章 刘隆明白江平的意思,摇摇头,他对联合外臣夺权没兴趣。大汉水旱蝗震兵祸不断,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苦果还是老百姓吞咽。 而且,母后做得很好,换上刚满十周岁的 他,铁定被大臣架空。母后也不阻拦他参预朝政,等母后做不动了,他也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权力就顺顺利利交接了。 朝臣、宦官和外戚斗争,损伤的都是大汉的根基啊!大汉都这么艰难了,还是不要折腾了。 “你说,袁敞他爹做司徒,自己做司空,他们家下一代下下一代会不会也有人做三公?”刘隆抬头问江平。 江平闻言一愣,想起了朝野对汝南袁氏的评价以及袁氏声名鹊起的小一辈,斟酌道:“我听闻袁司空的侄子袁汤才华斐然,侄孙袁隗天资过人,又与马校书郎的次女结亲,过了年就要成亲。” “他们家子嗣繁茂,家教极好,各个明晓经文。”江平又补充道。 “若他们世世都做三公,想必啊……袁家会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刘隆不否定在朝廷担任要职的袁氏子弟为天下做出的贡献。 但是如果不能遏止这种趋势,这天下将会变成世家的天下,而非天下人的天下。 想到此处,刘隆起身去后殿找母后商议。寒冬的太阳落得早,又冷又黑,这个时间众人都入睡了,但邓绥正和马秋练吃饭。 “隆儿,你怎么来了?”再过两刻钟就是刘隆的睡觉时间,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邓绥心中疑惑,面上问:“饿不饿?” 刘隆看了一眼母后的饭菜,说:“我也要一碗石发肉羹。”石发是一种海藻,吃起来像裙带菜,沿海郡国上贡过来的,与肉同炖,滋味鲜美。 宫女端过来,刘隆坐下慢慢吃起来。他最近长身体,饿得快,吃得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比母后高啊。 吃完饭,邓绥把马秋练打发走,又让其他人退下,问刘隆说:“隆儿,你有什么事情?”刘隆闻言,说了起来。 听到刘隆提起袁敞,邓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继续听下去,她发现刘隆对袁氏的态度似乎不满意,更加迷茫了。 邓绥虽未经历过先帝夺权的事情,但也有所耳闻。皇帝与太后不管以前如何融洽,但终究都会走向争权夺利,比如宣太后与秦昭襄王。 但是,现在皇帝尚幼手段不成熟,邓绥是绝不会放权的。 这袁敞对皇帝忠心,对邓氏不满。按理来说,应当是隆儿拉拢的对象,隆儿为什么对他不满 意呢。 刘隆让母后坐下来,又让陆离在旁边放了一个炭盆。他拿笔在一张纸上边说边画:“母后,袁安是司徒,袁敞是司空,如袁家小辈有才能卓越的人,你会继续使其为三公吗?” 邓绥点头说:“朝堂举贤任能,若他们的子弟真有才能,命其为三公未尝不可。” 刘隆又道:“三公皆有征辟掾属的权力。母后,我们试想一下,一个家族子孙繁茂,连出三代三公,当然他们的族人不止有三公,而且还有郡国二千石。” “三公征辟,郡国二千石举荐孝廉茂才,这些被征辟举荐的人对他的故主是什么感情?朝为田舍郎,暮登朝堂,飞黄腾达,天翻地覆。想必是万死酬谢举荐之恩。” 邓绥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刘隆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明亮。 他继续道:“若加上这家族名声极好有社会声望,朝堂之上遍布门生故吏,这样的家族啊……” 邓绥突然想起了西汉末年的王莽,下意识地说出声:“王莽……” 刘隆又摇头,说:“这样的家族在乡野之中拥有良田万顷,部曲宾客奴婢无数;在士林,凭借学问和人品,姑且说人品吧,具有巨大的声望;在朝堂,占据要津,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邓绥跟上刘隆的思路,说:“这样发展起来的世家会有很多。” 刘隆点一点头,道:“世家兴起,就会有土地兼并。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些人凭借个人声望,掌控社会舆论,他们说某人好某人不好也好,说某人品性欠佳某人即使品性皆好也会是不好。再者,这些人的门生子弟位列朝堂占据官位,哪还有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儿只怕不出百年,大汉即使不亡,也是名存实亡。”刘隆最后总结道。 邓绥听完,抬头注视着刘隆,刘隆坦然回视。 邓绥突然笑起来,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笑问:“我儿远见卓识,难道是天上的神仙转世能看过去未来?” 刘隆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不是。神仙来历劫,也不会选择大汉这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只有他这个倒霉蛋过来了。 邓绥突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生活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在饱受煎熬,怎么会有神仙来这里呢? “若有神仙转世,最可能的是母后。”刘隆又加了一句。 邓绥笑着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隆儿刚才所言,并非出自危言耸听,确实有几分道理。” “造成隆儿口中局面,关键有两点,一点是选官制度,一点是学识。征辟举荐让官吏互为援引结成党派,手握权力;学识让朝廷只能从这些人中选官。” 刘隆闻言点头,母后确实抓住了重点。邓绥抬头看向刘隆,此时她完全将刘隆看作了成年人。 第158章 邓绥双手十指交握,往外拉了拉,道:“这几乎是一个死结啊。官吏在有学识的人中选拔,而有学识的人通常是官吏的宗亲故旧。” 刘隆不认同母后的意见,说:“母后,儿觉得死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刘隆说:“五经已经校验印刷发往各郡国,上面有名家注释,那些大世家不能再垄断学识。咱们以后还会印律史、诸子百家、名家词赋、天文算数等等。” “把举荐征辟变成实打实的考核,考核朝廷需要的技能,以文取人。只要通过初级考核,就能继续往上考,直到获取授官的资格。这些人完全靠自己能力考上来,不依赖某人举荐或征辟,自然没有利益关系。” “但是……” 刘隆的脸垮下来:“大汉太穷啦,有钱有闲能读书学经的还是这群人啊!” 邓绥听着听着,突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打开死结,进入另一番天地。 邓绥又笑起来,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拍拍刘隆的肩膀,说:“你还有母后呢。” 刘隆问:“母后,你真能解开这个死结吗?” 邓绥嘴角弯起:“母后做不完,不是还有隆儿?隆儿已经在继续做了。” 刘隆此刻充满了信心,但想到天灾,又泄气了:“天灾一天不到头,这事就不能奏效。百姓有钱了,才能读书习字啊。” ”慢慢来,不急,我做不到,有隆儿,隆儿做不到,还有隆儿的孩子。隆儿,你翻了年就十二岁,先帝十三岁时掖庭就开始选妃嫔了……” 邓绥感慨:“隆儿长大了啊!” 刘隆猝不及防地听到催婚,头皮发麻:“不要,太早!”邓绥闻言,大笑起来。 第58章 太可怕了! 刘隆几乎落荒而逃。 他才十岁,即便翻了年虚岁也才十二,而不是二十啊。即便是二十,也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呀。 刘隆在前面跑,江平在后面追。 “圣上慢点,圣上慢点!” 刘隆回到前殿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江平一脸焦虑地悄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隆如临大敌地说:“母后说先帝十三岁时,掖庭进了嫔妃。” 原来这事啊。 江平听完,打量一下还未到自己肩膀高的小皇帝,动了动嘴,笑说:“圣上,以后多用些骨头汤。” 虽然刘隆脸上的孩子气不多,但面容稚嫩,个子又不高,怎么看还是个孩子啊。 刘隆突然明白了江平未尽的意思,握拳锤了下江平的胳膊,道:“乱想什么呢?朕会长得很高,比你还高。”说着说着,刘隆自己就笑起来。 江平也跟着笑起来,将人送到殿内,催他赶紧洗漱睡觉。刘隆忙完,躺在床上,想起刚才与母后所言,顿感尴尬,但并不后悔。 世家之事,看起来很遥远,但稍加懈怠,一旦形成世家,至少要用二三百年的时间去消化湮没。 秦末陈胜就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到了魏晋南北朝就退化成“公门有公,卿门有卿”的局面,不能不让人唏嘘。 撕开魏晋风流的表象,就会发现下层百姓的痛苦与煎熬,无论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部曲奴婢,还是朝不保夕的自由编户。 世家大族几乎将世间的美好都撷去了,高官厚禄、锦绣绮罗、肥美甘脂、仰慕钦羡…… 百姓能落下什么呢?或许只有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温暖吧。 东汉是世家大族发展的滥觞,刘隆既然知道了,那就必须要做出努力。 他蓦地坐起来,江平被惊了一下也跟着起身,问:“圣上,你要起夜吗?” 刘隆摇摇头,说:“我要写一些东西。” 江平闻言起身点灯,刘隆披着大氅,抓着铜扭把砚台打开,里面墨汁凝涩。 江平伸手就要去研墨,刘隆阻止了他:“只写几个字,不必费力。” 摊开一张白纸,刘隆在上面写下“世家大族世卿世禄”八个字,仔细吹干,细心地折叠起来。 刘隆让江平把红漆匣子拿下来,自己将这张纸放在匣子里。江平将匣子锁上,重新放到柜子上。 灯又灭了。 刘隆躺下正要入睡,江平突然问了一句:“圣上,值得吗?” 江平的耳力极好,刚才皇帝与皇太后的谈话他听了七八成,自然明白皇帝写下这几字的意思。 刘隆一愣,随后明白江平说的是什么,说:“总有人要去做吧,而且如果是我去做,事半功倍。” 江平沉默了一下,说:“我会永远跟着圣上的。” 刘隆听到这里,心中一暖,寒夜和黑暗带来的孤独和寂寥一扫而空,侧身转头对着江平的方向,道:“我比你小,你要活得长一些。” “嗯。”江平重重道:“睡吧,不然圣上以后会长不高的。” “哦……” 前殿的灯,暗复明,明又暗。 后殿,邓绥在刘隆走后,内心依然在激荡。她没有想到隆儿的眼光竟然如此的敏锐和长远,更难得的是他心地仁善。 大汉何其有幸! 邓绥不是两位帝皇之间过渡的工具人,也不愿意做工具人。如今在政坛拨弄风云这么久,邓绥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 这一刻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遥远,邓绥仿佛透过时间的长河,看到河那头依然有自己的痕迹。 第159章 她的心中充满了激动兴奋和豪情壮志,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睡着。 “陛下,你要喝水吗?”帐外陆离的声音传来。 “不用,我要睡了,你也要早点休息。”邓绥平躺,睁着眼睛看帐顶。陆离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外面渐渐归寂静,北风的声音格外清晰起来,呼啸地吹着。 旧年过去,新年到来。 正月和二月正是农闲的季节,野草因为天寒尚未长出,宿麦享着冬雪的润泽,慢慢积蓄着力量。 这两个月也是征发青壮服徭役的时节,修理旧渠,开挖新渠,为这一季的夏禾丰收做准备。 广袤的土地尚未完全复苏,上面的百姓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君王失德,天降灾异;君王有德,天降祥瑞。朝廷竟然罕见地收了一份报告祥瑞的奏表。 青州东平国东平陆县,发现一株连理木! 当地官吏抱着激动的心情将此事写成奏表,洋洋洒洒肆意汪洋几千言,但是刘隆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祥瑞的气象来。 两棵枝干长在一起的树木,有什么奇怪吗?东汉不是已经有了嫁接的技术吗? 他吃的烤梨就是嫁接结的果子啊。 就这? 刘隆的脸上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人家的祥瑞都是麒麟(长颈鹿),他的祥瑞就是两株不会结果子的树木。 虽然没有攀比的意思,但因为偶然现象枝干相连的树木是可以被叫做祥瑞的吗? 邓绥阅览奏表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看完后笑容立马收敛起来,板着脸对刘隆说:“先帝在时也曾收到郡国上报的祥瑞,只是先帝认为自己德行不够,故将祥瑞藏起没有示人。” “不,不,不,这枝干相连的树木和祥瑞有什么关系吗?”刘隆见母后竟然真的将连理枝当做祥瑞,十分不解,大为震撼。 邓绥说:“书上记载,连理枝确实为祥瑞。” 刘隆不知道的是,祥瑞是两汉的特色,两汉之间的新莽最为泛滥。这祥瑞还分三六九等,像连理木这种祥瑞只能算是下瑞,最低级的那种,约等于安慰奖。 刘隆对此敬谢不敏,连忙摇头说:“连理木随便就能炮制,君王做得好不好,百姓最有资格评价。这等祥瑞,还是算了。” “若真有祥瑞,我希望是嘉禾嘉果,这些都是良种,可以果腹。或者祥瑞是人才也可以呀。大汉出一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才,这可比什么龙凤麒麟都好。” 邓绥听刘隆连珠炮似的说完,心中一动,嘴里重复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手上将祥瑞的奏表随意推到了一边,连续重复念叨。 刘隆看到此处,忍不住笑出来。刚才母后还对这份奏章十分爱惜,现在她眼里这份奏表变得一文不名起来。 邓绥回过神,瞥了刘隆一眼,刘隆赶忙正襟危坐。邓绥又将奏章拿回来,在上面写下批语。 刘隆探头去看,邓绥伸出 左手将他的头挡住,只看见了“贤才”“百姓”几个字。 “坐好。”邓绥批完将奏章放到一边。 刘隆闻言赶忙坐好,说:“母后,其实这些祥瑞都是骗人的,千秋万年之后,谁还记得什么祥瑞?大家都是看史书了。” “做得好,史官不吝赞美;做得不好,即便刀搁在史官脖子上,他也不会改成溢美之词。哦,即使改了,也是春秋笔法,鸡贼得很,骗骗大傻子而已。”刘隆想起了前世刷到的历史小视频,颇有心得体会地对母后说。 邓绥听了,转头看向角落,突然问:“你们史官是这样写史吗?” 刘隆闻言一顿,忘了自己身边除了睡觉外都有史官跟着,母后身边也跟得有史官。这史官练就了一身缩小存在感的本领,以至于刘隆经常忘记他们的存在。 史官听见皇太后发话,战战兢兢走出来,硬着头皮说:“史官记史理当秉笔直书,不敢辜负先人教诲。” 邓绥颔首让他回去继续记史。史官赶忙将刚才未记完的话,继续记下来,这可是皇帝有自知之明的好题材。 虽然皇帝骂了他们鸡贼,但史官仍然十分开心,他们就是皇帝口中刚直公正公平之人,连斧刃加身都不改其志呢。 三月,花草树木猛然一下子爆发了,放眼望去都是浓浓浅浅的绿,花也极尽妍态,天空中飘着雨丝,朦胧中带着一丝梦幻。 北宫就笼罩在雨幕下,多了几分江南杏花春雨的婉约。 刘隆站在台基上扶着栏杆,雨丝飘到他的脸上,润润的。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仔细观赏春天了。 在刘隆的印象中,春天往往和饥饿、赈济联系在一起。今年春上难得没有郡国上书请求朝廷赈济。 一切仿佛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突然,一顶青色油纸上出现在刘隆的头顶。他就知道,浪漫的敌人就是生活。 “圣上,小心淋雨得了风寒。”江平一错眼的功夫,小皇帝就跑到栏杆边淋雨,这是对江平心脏的巨大挑战。 他担忧皇帝不小心从台基上摔下去,又担忧皇帝淋雨生病。孩子大了,又不能将他拘着,只好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上,站在他身边护着他。 “咦?那是什么人?”刘隆看向游 廊上被宫女引着的小姑娘,瞧衣着打扮不是宫女之流。 第160章 江平看了一眼,说:“朝廷政务繁多,陛下准备再招两个女史,这几日上午都在频繁地召见世家的小女娘。” 刘隆点点头,没有放在心上,继续眺望远方。 细雨微风中,燕子斜飞归巢。 走过前殿,樊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前殿台基上扶栏观雨是圣上吧。只可惜隔着迷蒙的细雨,她看不清。 樊嫽出身湖阳樊氏,就是被誉为四姓小侯的那个樊氏。然而,时移俗易,从光武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太久的时间,樊氏逐渐走向没落。 光武帝建武时,樊氏何其昌盛?一宗五侯,贵宠至极。现在呢,樊氏最值钱的或许只有这个姓。 樊嫽听闻皇太后再次选拔女史,毅然决然地报了名。她的母亲抱住她哭,说:“前者马融长女入选女史,年过二十未嫁。你这是一去,不知何时能归来?” 樊嫽劝母亲说:“阿母只见马女史二十未嫁,不见马氏因此门楣生辉。马氏姊高行殊邈,我等心向往之。儿心意已决,阿母不必再劝。” 樊嫽这一家这些年颇为不顺,先是父亲因病辞官,再是樊嫽未婚夫婿坠马而死。 樊嫽自幼在宫中学习,学了被阿母称为不合时宜的东西。她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明确知道重新择婿出嫁不是她想要的。 樊嫽今年十五岁,去年因为备嫁辞学回到家中,现在她又重新踏入了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 樊嫽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平缓激动的心情,然后迈入殿门,走上前,恭敬地拜见皇太后。 邓绥频繁地召见年轻的女娘,固然有选拔女史的意思,但也有其他的想法。 皇帝已经十二岁了,寻常世家的孩子通常一出生就定下婚约,延续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联盟。但是皇帝至今还没有开窍,然而身为母后的邓绥不得不上心了。 皇帝选妃乃是国家大事不可马虎,而且皇帝选妃宜早不宜晚,晚了,一些小女娘都被聘走了。 当然,还有一些家族特意留着几个品貌出众的女孩,预备送进皇宫成为妃嫔。 其实,高阶妃嫔的选择余地并不大,不过是那几家当中适龄 的而且没有婚约的女孩而已。 若是按照皇帝的想法,这些女孩说不定因为年龄一年比一年大就退出候选人的行列,另寻佳婿。 樊嫽是邓绥比较看重的一个人选,无论是女史还是高阶嫔妃。她自幼在宫廷学习,成绩首屈一指,性格温厚坚韧。 “樊嫽参见皇太后陛下。”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 邓绥让樊嫽起身坐下,目光落在樊嫽的脸上,杏眼桃腮,鹅蛋脸面,容貌秀美婉柔。 “你多大了?” “回皇太后,我今年十五。”樊嫽回道。 “平日里都看些书?” 樊嫽一一答了,樊嫽说的书大部分是宫中学堂提倡的,其他则是一些天文算数之类。 自从得知皇太后和皇帝都喜欢天文算数,有条件有天赋的不论男女也都多学了一些。 邓绥又像曾经考察马秋练那样让她拟一道诏令来,樊嫽也拟了,文字简洁,用词准确,倒也符合邓绥的意。 邓绥记了樊嫽的名字,赐了她布帛让她先回家。 樊嫽出了皇宫,坐在马车上,突然捂着脸无声啜泣起来。 她肯定落选了,之前马女史是当场就留下了。她这样被赐物叫回的都是落选的人。 快到家门口时,樊嫽擦干眼泪,装出一副见了大世面心满意足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希望落空的难过与悲伤。 “阿母,我回来了。”樊嫽还未进院门就叫道。 樊嫽的母亲郭萍从屋里出来,看见女儿完好回来,身后的婢女还捧着两匹布,再一看女儿一双泛红的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郭萍心中如释重负,但又对女儿感到心疼,忙上前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樊嫽与母亲两人似乎都忘了去之前樊嫽的雄心壮志。 樊嫽将婢女手中的布放到桌子上,郭萍用手一摸,惊讶道:“这种宫造的吉布,摸着柔软厚实。”这两匹布,一匹是月白色,一匹是石榴红色。 郭萍将布展开,比划了几下,说:“月白色的吉布绣上兰花,给你做件深衣暮春的时候穿,看着清爽又素雅。石榴红的这匹配上毛里,给你做冬衣,最适合在下雪的时候穿。” 郭萍絮絮叨叨就着这两匹布说如何剪裁,如何绣花,如何缝制,如何用剩下的衣料给樊嫽的弟弟凑件衣服。 温馨的气氛冲淡了樊嫽低落的心情。 一日晚上,刘隆吃完饭,邓绥将他留下,挥退众人。刘隆见状正襟危坐一脸严肃,以为朝中是有什么大事,安静地等待母后发话。 邓绥笑着让他放松下来,刘隆一脸疑惑说:“母后?” 邓绥欣慰地看了一眼刘隆,今年春上小皇帝开始抽条,个头已经到了自己的眉毛处,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长成一个俊秀的青年。 “母后,你有什么事直说吧。”刘隆被母后看得心里不踏实。 邓绥笑说:“隆儿,你素来有主意,母后……母后直说了,你年纪也不小了……” 刘隆一听这话冷汗直流,说:“母后,我还小,不算大。” 邓绥点头,说:“去年年底母后就与你说过,先帝十三岁时掖庭就开始选嫔妃。母后想问你……咳,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第161章 刘隆头皮发麻,脸上飘来红晕,说:“母后,这还早吧。” 邓绥摇摇头说:“不早了。有些女娘刚出生就有了婚约,十岁开始择婿就有些晚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等你想要找好女娘时,好女娘都被人家抢着聘走了,即便你是皇帝,估计也找不到合适的女娘。” “掖庭选良家子,先进掖庭学习,然后再入后宫,中间有一段时间。”邓绥将实情摆出:“按照惯例,今年掖庭采访人选,明年正月入宫廷。” 刘隆平静下来,似乎被母后说动了,斟酌说:“大汉水旱十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情况,儿以后的精力主要放到前朝。后宫人不愿多,一人即可。其他的但凭母后做主。”刘隆硬着头皮说下去。 就刘隆所知,东汉的后宫并不平静,皇后鸩杀嫔妃都快成常态了。先帝的母亲和清河王的母亲都被窦皇后鸩杀。若非先帝喜欢母后,不喜阴后,说不定阴后也会鸩杀母后。人少点清静。 再者,刘隆当皇帝后根本没有奢望会遇到爱情。皇帝寻找爱情,大半是折腾别人。 邓绥听了刘隆的要求,沉吟几息,然后点头笑说:“母后明白了,你且放心。” 两人说完,邓绥 让刘隆回去,静坐思考起这些日子她看过的小女娘。这次相看中的十多人中,邓氏女不在其中。 自从去年两人谈过世家的事情后,邓绥对邓氏前途的担忧完全放下来。 邓氏现在固然煊赫,但其实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大问题。邓绥这一辈尚好,但到了邓凤这一代,十多个小辈竟然都抵不上袁家一孙有才。 这样的邓氏将会因着无人而慢慢衰落,就像建武一朝一宗五侯贵宠至极的樊氏一样,逐渐湮没在京师的世家中。 只要邓氏安分守己,皇帝的目光就不会落在它身上。 想到这里,邓绥长叹一口气坦然接受,月有阴晴圆缺,更何况是家族? 若真有荣宠不衰的家族,就如去年隆儿所言的那样,整个社会没有流动性,国家将会是一坛死水,逐渐腐烂灭亡。 邓绥想到刘隆的要求,排除了几个性格跳脱不爱读书的女孩,又排除了父兄性格跋扈的几人,这一波只留下两三个女孩。 不过,邓绥没有立刻定下来,而是要再看看。如果皇帝的后宫真如他所言,只有一人,但这人必须要得到皇帝的好感。 邓绥正好是选女史,那就以女史的名义召她们入宫。 次日一早,使者从宫门飞驰而出,将选中女史的消息告知其家人。 樊嫽接到诏令后,欣喜若狂,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向使者行礼,问道:“拜见中贵人,敢问中贵人贵姓?” 使者和气道:“不敢当女史一句中贵人,鄙姓蔡,承人乏忝为黄门侍郎。” 樊嫽笑道:“原来是蔡黄门,敢问宫中选了几位女史?”是独她一人,还是还有别人? 蔡黄门笑道:“此次宫中一共选了三位女史,另两位分别是扶风耿氏耿纨纨和荥阳阎氏阎雪。两人都是与女史差不多的年纪。” 樊嫽颔首,再次向蔡黄门道谢。蔡黄门告辞离去,樊嫽的喜悦顿时抑制不住蔓延开来,她抓住母亲郭萍的手,脸上的笑容几乎溢出来了。 “阿母,我选上女史啦!” “阿父,我选上女史啦!” 樊嫽的父亲樊况腿有疾不良于行,因此才被迫辞职归家。回来之后,一直以儿女为业。 长子尚未得到一官半职,女儿就身获荣宠,将成为皇太后的近侍,樊况的心中唏嘘不已,但随即被女儿的喜悦所感染。 樊况对女儿选女史持中立态度,他既担忧进宫之后会耽误女儿终身大事,又因为女儿靠近权力中心而感到兴奋。 第59章 次日一早,宫里派车来接她,樊嫽此刻的心情与前几日落选时截然不同。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止不住,满怀着希望进入北宫。 春光明媚,草木葱郁,鸟鸣喈喈,流水潺湲。 樊嫽下了车,在宫女的引导下一路前行,内心踌躇满志。她自诩才华卓异,想要在宫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然而想起同时入选的两人,樊嫽内心既充满好奇,又隐隐抱有与之一争高下之意。 来之前,樊嫽的父亲樊况与她紧急培训了一些官场上的事情,概括下来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樊嫽被引进后殿的偏殿,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她神情微顿,肃了一肃衣裳和妆容,才进了殿内。 室内的人察觉人来都停下来,齐齐地转头看向樊嫽。樊嫽心中打鼓,面上镇定自若地看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只见正中央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夫人,左右各伴着一位少女。左边那人娇波流慧,右边那人红妆绝艳,皆是灿若明珠之人,令人自惭形秽。 曹丰生见室内气息凝滞,对樊嫽颔首笑道:“你是新来的樊女史?我是曹女史。” 樊嫽回过神来,行礼拜见:“樊嫽拜见曹女史。”曹丰生含笑叫她起来。 左右两少女皆起身,与樊嫽见礼。左边少女说:“樊姊姊好,我是阎雪,今年十三岁。” 右边少女紧随其后道:“樊姊姊,你叫我纨纨就好,我今年十四岁。” 樊嫽听见两人叫自己姊姊,嘴角弯起,脸上带出笑容,一手拉着一人道:“阎妹妹,纨纨。” 第162章 曹丰生见三人初见融洽,笑着说:“陛下正在处理公务,今日我得闲过来给你们说些禁忌。”三人赶忙点头。 曹丰生让樊嫽将小案搬来与阎雪耿纨纨坐成一排,阎雪将自己的桌案往外挪动,对耿纨纨说:“樊姊姊居长,应该坐在中央,你我往外挪一下。” 阎雪一顿,脸上依然带着笑容说:“耿姊姊说的对,樊姊姊你来坐中央。” 樊嫽本以为三人会存在竞争,没想到同僚竟然这么热情和谦让,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找个位置就好。” 曹丰生见状,笑笑说:“既然阎 雪和耿纨纨诚心相邀,樊嫽你就坐下吧。” 樊嫽闻言,歉意地朝阎雪和耿纨纨一笑,安置好席案。阎雪和耿纨纨均回以柔美婉约的笑容。 众人坐定倾耳聆听。曹丰生正色道:“我们女史批阅奏章,听陛下与群臣议事,事事都涉及机密。你们千万谨记不要泄露禁中之事,否则……” 曹丰生说到这里停一下,目光扫过三人,继续道:“就有性命之危,家族倾覆之险。即便是骨肉血亲相问,你们也万不可泄露。你们千万千万要谨记。” “我们记住了。”樊嫽等人纷纷说道。 曹丰生见她们年纪小,阎雪和耿纨纨更是初入宫廷,于是举了一个例子:“前朝有一尚书郎在与家人交谈中,泄露了禁中密语。事泄后,这尚书郎下狱弃市,其父兄坐罪自杀,族人流放日南郡,牵连无数。” 阎雪和耿纨纨心中一紧,脸色发白,赶忙保证。樊嫽自幼在宫中学习,对于这些十分熟悉。当今陛下和圣上处事明允,只要遵守宫规自然无事,但若违背宫规只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曹丰生将最紧要的提点完,然后详细说起女史要做的事情来。说完,又让宫女搬来三摞奏章,分给樊嫽等人让其试着拣选。 看到三人均全神贯注伏案翻看奏表,曹丰生起身走到外间喝水。 陆离领着六个小宫女过来,曹丰生见了笑道:“女史,你来为三人分配居室呢。她们还是住在后面的围房吗?” 陆离笑着摇头说:“陛下说了,围房局促,若再安排三人住进去,加上伺候的宫女,只怕连转身都不能,众人都不舒坦。陛下就令我在附近收拾了一座宫殿出来,给三位女史住。” 曹丰生闻言,眉头一挑,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后殿的围房住进五人确实有些拥挤,但前殿的围房尚未住人。 她本是聪明之人,想到今日耿阎两位女史的热情以及皇帝的年龄,笑着摇摇头。 陆离也跟着笑起来,指着内室,问:“还需要多长时间?” 曹丰生想了想,道:“大约一个时辰。”陆离闻言笑道:“我来早了,过会儿再来。”曹丰生送她出去,顺便站在游廊下看风景。 春天来了啊。 曹丰生完全没有掺 和的意思,她比皇太后还年长,掺和这些做什么。 偏殿内的三人,认真看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用余光瞥他人。目光偶然相对后,连忙移开,继续看桌案上的奏表。 曹丰生在游廊上呆了一会儿,就带人去逛禁苑的花园了。虽然皇太后和皇帝很少到花园,但花园中依然姹紫嫣红,蝶舞鸟鸣,一片热闹鲜艳明媚之景。 揣度着时间,曹丰生回来迈入偏殿,看见三人都已经做完,脸上露出笑容,称赞了三人几句,又命人去请陆离。 陆离过来后,领着三人去安排的住处。曹丰生则留下来,“批改”三人的作业。 樊嫽等人住的宫殿在崇德殿的后面,周围古木交柯,冠如华盖,青翠欲滴,清幽至极。这原是皇太后休憩乘凉的小殿。 三人拾级而上,精巧华美的宫殿让她们移不开眼睛。进了厅堂,堂后有室,室左右是房。 一室二房,三人年纪相仿,家世相仿,谁不想住正中间的内室? 阎雪率先出身,笑着对陆离说:“女史,长幼有序,我年龄最幼,内室当以两位姊姊为先。” 耿纨纨见状,也对陆离道:“樊姊姊居长,我住左边的房即可,阎妹妹你住右边的房可以吗?如果介意的话,我与你换也是可以的。” 阎雪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当然不介意。” 陆离看见她们自己就分配好了房屋,笑着给每人指派了两个小宫女跑腿伺候,然后就离开了。 一句话未说的樊嫽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内室,心中暗道,新同僚人还怪好哩。 樊嫽朝两人笑笑,进了内室。室内挂着粉色的帷幕,布置简约,但各种器具都有,西面还隔了一个读书习字的地方。 樊嫽问了小宫女的名字,就让两人下去,自己则随意地坐在榻上。床褥厚实柔软,里面应该装了吉贝花,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 她忍不住想要在床上打几个滚,就听到敲门声,连忙起身开门。原来是阎雪和耿纨纨携手而来,樊嫽忙邀请人进屋。 阎雪和耿纨纨一面走,一面举目四处打量容。三人的屋子除了位置不同,布置、格局和装扮皆是一样。 阎雪走到木质的牗前,叹道:“樊姊姊真羡慕你 ,内室还能透过牗看到外面的厅堂。” 樊嫽闻言一顿,只是笑笑没回,转而问起:“咱们今晚要去崇德殿吗?” 第163章 耿纨纨摇摇头,和樊嫽坐在一起,说:“不知道,我们今天只见了曹女史,没见马女史,不知道马女史是什么样子?” 说完,耿纨纨转头上下端详樊嫽,一面点头,一面说:“你肯定和马女史有共同语言。” 樊嫽又是一顿,随即笑着说:“马女史高行殊邈,不似鄙薄,若能与她交游,人生无憾。” 耿纨纨嘴角一弯,点头称是。耿阎两人只是过来看内室与偏房的不同,见是一样,略说了两句话都走了。 樊嫽关上门,烦恼地坐在榻上,原来搁在这儿等她呢。 一人刚才在陆女史面前谦让,现在就酸溜溜地口出羡慕。 一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她与马女史相比。两人都是死了未婚夫,虽然这是实情,但也不至于一上来就揭别人的伤疤。 看样子以后更要谨言慎行。樊嫽一边想,一边收拾起自己的箱笼。今日无事,樊嫽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看了几十页才睡下。 次日一早,小宫女叫人洗漱吃饭。三人吃完饭,跟随宫女来到崇德殿后殿。 邓绥召见她们,勉励了几句,让她们跟着曹马两位女史先学着试做,然后就批阅奏章去了。 樊嫽等三人就这样开启了自己的女史生涯。 刘隆晚上来后殿,看到殿内多了三个人,心知这便是新来的女史。 “民女拜见圣上。”阎雪和耿纨纨见皇帝进来赶忙起身行礼,樊嫽慢了一步也紧随其后。 刘隆脚步一顿,朝三人颔首:“免了。”然后他脚步未停,穿过三人,走到母后身边,笑道:“母后。” 邓绥颔首,挥手让几位女史下去吃饭,又命人传膳。 刘隆在邓绥身边坐下,笑说:“母后身边怪热闹的。”邓绥笑着回道:“她们都是些聪明伶俐的孩子。你功课做完了?” 刘隆道:“我做完了才过来和母后一起用饭。” 这时宫女端上饭菜,邓绥看到刘隆案上的胡饼,笑他说:“你倒是爱吃这个,从小到大也没吃腻。” 刘隆拿起金灿灿的胡饼, 笑说:“母后,你要不要尝尝?” 邓绥摇头,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刘隆“哦”了一声,低头吃起饭。 饭毕,邓绥继续处理奏章,刘隆在旁边翻看处理后的奏表。突然,一名黄门侍郎拿着几封奏表进来,一脸焦急。 “启禀陛下圣上,益州与凉州十郡国在二月发生地震。” 邓绥和刘隆的动作均是一顿。邓绥缓声道:“呈上来。”黄门侍郎将奏表恭敬地放在两人面前,侍立一边等待吩咐。 又来了! 刘隆的动作略带悲愤,拿起一份奏表翻看,满纸都是伤亡与损失。放下一本,再看另一本,皆是一样。 邓绥仔细看完各郡国上的奏表,表情凝重,有条不紊地写下批示,写完交给黄门侍郎,说:“朕记得尚书台张龛张俊兄弟是蜀郡人。” 黄门侍郎回道:“陛下好记性。” 邓绥颔首道:“明日派去益州的谒者加上这两人,不要派他们去蜀郡。”黄门侍郎应声退下。 刘隆深吸一口气,年初他还觉得今年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没想到还是以自然灾害开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朝堂接到益凉等地的地震灾害报告后,京师又开始旱了。 四月正是宿麦抽穗灌浆的时节,但是天空就是不下一点雨,河渠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地下降。 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百姓的希望。这样频繁的水旱,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下学回来,刘隆走进后殿,叫了声母后,便在邓绥身边坐下,闷闷道:“今日又是无雨。” 邓绥道:“雨水非人力所为,隆儿不必过于忧心。京师旱,青兖等州雨水充沛。” 初有旱灾的时候,邓绥尚录囚徒理冤狱甚至举办大雩礼来求雨,但现在就比较坦然了。 任谁一连遇到十多年的干旱,估计也对这些求雨的手段心灰意冷了。 刘隆闻言,叹了一声,只能这样安慰自己。邓绥从批改的奏表里翻出一封递给刘隆,说:“你来看看。” 刘隆好奇地打开奏章,面露喜色,但有些犹疑问:“母后,这真的可行吗?” 奏表是去年派去江南的都水校尉并马 臻所上,经过勘探以及估算,都水监一致决定先在会稽郡修堤筑湖防洪防旱。 邓绥点一点头,说:“都水监既然这么说了,那必是没有什么问题。我预备今年冬季农闲时开工。” 刘隆说:“嗯,不耽误农时就好。母后,谁去负责修筑?” 邓绥伸手指着奏章道:“谁提出的方案,自然是谁去。修堤筑湖乃是精密之事,不宜改易他人。我在奏表上批示命马臻为都水谒者,主持营造之事。” 刘隆闻言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专业的事情由专业的人去干。 “只是……” 刘隆闻言看向母后,只见母后斟酌了一下,继续说:“修堤筑湖除了奏表上陈列的困难外,还有一项是关于坟茔。” 刘隆听到坟茔二字,愣了一下,奏表中提到了工程区百姓的搬迁,既然有人居住肯定也有坟墓。 “让他们另择地安葬就是,这不是什么大事。”刘隆道。 邓绥摇摇头说:“没这么简单,背山靠水的地方大多风水好,多被当地豪族选为祖坟。” 第164章 “他们若是硬拗着不迁,难道想对抗朝廷?”刘隆说:“家族的延续在于子嗣成才与否,风水之说只不过是无稽之谈而已。”现代那么多人选择海葬,也没见子孙不肖。 邓绥听到这话既欣慰又头疼,有一个不信天命不按常理出牌的儿子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一点点教。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若刘隆执政后,宗庙的列祖列宗恐怕连时令饭蔬都吃不上。因为皇帝觉得浪费,于是就将饭蔬都分给他人了。 想到此处,邓绥转头注视着刘隆,说:“今人事死如事生,未必都如隆儿这番……豁达。新莽始建国时,黄河在魏郡元城附近决口,河水肆意漫流,人口房舍牲畜尽皆漂没,万里良田化为池沼,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王莽理应为天下苍生计治理黄河堵上决口,但黄河向东漫流,可使王家在元城的祖坟免遭水患。王莽就没有同意治河方案,任凭黄河乱流六十年,直到明帝命王景治理黄河。” 听到这则旧事,刘隆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说:“王莽他怎么敢这样?” 对于王莽篡位,刘隆没有什么想法。汉家天子不做人,皇位被 抢走是他活该。 万万没想到,王莽除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改革,竟然还做出了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每一次黄河决口,肆意的洪流下面都掩埋着数也数不清的白骨。 身为执政者,面对这样的惨局,王莽竟然是不作为?! 祖坟有天下百姓重要吗? 当然有,痛不着身言忍之。王莽不是罹遭水患的百姓,会稽郡的豪族与新开辟的农田关系不大。 邓绥看到刘隆的神色,说:“若只命马臻为都水谒者修堤筑湖,只怕他年轻压不住当地的豪强。” 刘隆建议道:“派一位与马臻相善的太守全力支援马臻,如何?” 邓绥点头说:“我已经调了一位扶风马氏的族人前去担任会稽太守。” 刘隆恍然,收获匪浅。他正视了祖坟在时人眼中的重要性,又学到了一些政治手腕。 除此之外,当他听到用马氏族人支援马臻营造心中一塞,但又无可奈何。这就是东汉的政治生态,没有制度保障工程的顺利进行,只能靠血脉和利益。 会稽郡修堤筑湖,肯定是会稽郡马太守名义上负责协调各方关系,马臻负责营造实地工程。 会稽郡的事情讨论完,邓绥又让刘隆继续看自己批过的奏章。刘隆看了一会儿,抬头转动脖子,发觉今日竟然没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刘隆不知道新进来的耿阎两位女史是怎么回事儿,老是从背后盯着他瞧,令人不忽视都难。 刘隆忍了一段时间后,忍无可忍,就悄悄让江平和陆离传话,使这两人避开。 江平听到这么个奇葩的命令后,无奈地叹气,瞅了一眼榆木脑袋似的小皇帝,又被小皇帝催促,认命地去找陆离稍稍提了这件事。 江平没有点破,皇帝年纪太小。大汉的皇帝多短命,现在的小皇帝要以保养身体为主。 陆离听到江平的传话,嘴角一抽。行吧,避开就避开吧。邓绥身边女史的排班原先是按人,现在变成按时辰,一天有两人轮换。 后殿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刘隆心满意足,心中赞叹江平事情办得不错。 江平感到心累:行叭,天下人都缺女娘,也缺不到皇帝的身上。 阎雪和耿纨纨被陆离告诫 之后,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皇帝,将更多的心思放到了处理政务上来。樊嫽已经得了皇太后好几次称赞了,她们也要努力了。 看到这里,本来就聪明的樊嫽终于明白阎雪和耿纨纨言行异常的原因。她原以为大家都是来做女史的,没想到竟然有人是冲着后宫去的。 想到还没有自己高的小皇帝,樊嫽诡异地沉默了。这么一个比自家弟弟略大几岁的孩子,从哪儿看出的成人范。 刘隆活动完身体,低下头将这封奏表又重新看了一遍,心中仔细揣摩。看完后,他将这封奏表合上放到一边,然后翻开另外一封奏表,看着看着竟然乐起来。 邓绥听到他的笑声,回头瞥见奏章的名字,也笑了说:“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好得很呢。”刘隆脱口而出。 这封奏表是一位侍御史所上,要求严查各郡国推荐的孝廉茂才是否属实。 原来他连遇几位茂才都不通知经史,于是愤而上书弹劾举荐的郡国太守,又奏请朝堂对这些茂才进行考核。 察举制在两汉实行了那么久,弊端早已出现,只是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取代他。 邓绥那日与刘隆谈后,听到他说以文取人不拘门第后豁然开朗,心中慢慢浮现了一个计划。 她正想要着手去做这件事,没想到这位御史竟然与她不谋而合,给了她处理这事的由头。邓绥顺势命令这位御史主持改革选官制度一事。 尽管母后在奏章中没有明说如何改革只让侍御史斟酌,但若这人再上奏表,母后肯定会做出批示,引导改革朝自己所想的方向进行。 “好就好。”邓绥回道。两人相视,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坐在一旁埋头处理奏章的樊嫽心中疑惑,她既看不到皇帝手中奏表的内容,也听不明白二人说的话,只觉得十分神秘,想必是极其重要事情吧。 第165章 刘隆将奏章翻到前面,记下这人的名字。 侍御史左雄。 他好像想起这人是谁了。左雄是去年从冀州刺史的位上调进中央的。他担任刺史期间关门闭户,不理州部请托,弹劾奏讼,无所回忌。 母后见这人刚直清廉,将他调进京师担任侍御史,监察百官。 第60章 左雄收到皇太后批示过的奏章,尽管之前心理有预期,但还是惊讶了一下。皇太后真的会给他回应啊,甚至还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做! 左雄倍感激动,内心豪情壮志,挽起袖子势必要激浊扬清,覆实虚滥。 现在世风日下,世家请托之风大行其道,所举往往非人。孝廉,孝子廉吏也。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是朝廷以孝作为考核标准的初衷;廉取其廉直刚正。 然而,现在举孝廉的人,将父亲赶出家门别居;举秀才的人,不知经史。这样选举出来的人有何用处?不过是祸祸百姓罢了。 左雄连夜写了一封奏章,将心中想过不知多少遍的挽救措施落在纸上,一改再改,终于在第二日又上了一封奏章。 他是侍御史有直接上书奏事的权力,上午这份奏章就到了崇德殿的后殿。 奏章先到了樊嫽的手中,她看了眼,心中思绪翻腾,想到了昨日这人上的另一封奏章。 这人这么快的反应速度,要么受陛下和圣上的激励,要么是坚定地死磕下去直到朝廷将此事在朝堂上奏议。 樊嫽想毕,将这封奏章放到西羌战事的下边。去年冬日,汉军与西羌作战,攻守之势转移,汉军逐渐占领上风,以丁奚城为据点,不断向前推进。 朝廷见事有可为,意欲一举平定西北诸羌之乱。于是,邓绥下诏命东北的度辽将军邓遵与护羌校尉共击西羌。邓遵率领的人马多半为胡兵,以南匈奴为主,又有乌桓鲜卑的部众。 樊嫽写完奏表简略,然后将其覆在最上面,呈给皇太后。邓绥翻开最上边的军报,只是例行情况的汇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邓绥有自知之明,没有对军队指手画脚,只□□,要什么都支持。 邓遵和虞诩许是受到了陈省罗横刺杀羌人首领吕叔都的启发,两人不约而同上书,请求朝廷允以王侯之位作为刺杀羌人首领的酬劳。 邓绥欣然应允,相比于这些年战死的将士、数以百亿计的军费、残破的边郡,被劫掠的三辅和益州……封王封侯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能将西羌平定,大汉的现状将会好很多。 看完西北的军报,邓绥接着看下一封,原来是侍御 史左雄上的第二封关于如何改革察举制弊端的奏表。 孝廉四十过后方可举?邓绥心中疑惑,继续往下看。原来郡国太守、二千石多举荐年少者,期望年少将来能报恩,对那些年长者则充耳不闻。 再者,孝廉举荐之后要经过初试和复试,初试由三公、太傅和大将军等五府举行,选拔通过者需要再次参加尚书台的考试。 最后,左雄又建议汇集天下学子到京师,由海内大儒教导,成绩优异者可授予官职。 左雄的建议或许还要斟酌,但他通篇表达的思想却与邓绥不谋而合。 于是,左雄被调为尚书郎,官秩四百石,比侍御史的六百石略低,但尚书台却掌控实权,远非侍御史一职能比。 邓绥将左雄的这奏章挑选出来,拿它与刘隆讨论。邓绥不禁失笑,先帝少年多智计,隆儿比之先帝亦不差嘛。 刘隆下学,接过左雄的奏章,惊讶了下,翻开来细看,不住地点头。左雄这人是抓住了精髓,只不过这些政策还需要再打磨一二。 “母后,这人何在?”刘隆问道。 邓绥道:“今日我已将他调任尚书郎,想必是在禁中当值。来人,去请左尚书郎过来。”小黄门应下,快步去了尚书台叫人。 刘隆先与邓绥讨论起来:“孝廉四十而举?既然是孝廉,倒是可以这样限制年龄。” 尚未弱冠的人被举为孝廉,他的是既孝且廉吗?小年轻尚未或许刚刚成家立业,不通世故,一腔热情与孤勇,是有赤子之心。说他们此时既孝且廉或许没问题。 实际上,难的不是有赤子之心,而是在面对诱惑、困顿、寂寞、淫威等等情况下保持赤子之心。 邓绥也是赞同:“四十不惑。这些人心智成熟,在郎署观摩学习后,很快就能上手处理政务。” 刘隆点头说:“这样一来,孝廉的人数定会缩减。郡国每岁贡举大约二百名孝廉,年龄卡一部分,考试卡一部分,只怕最后被选拔上来的还不如往年的一半。” 这不仅是卡孝廉的名额,更是卡地方豪族的权势。地方豪族利用族人和宾客,把持乡里,武断乡曲,向郡国二千石请托。在一些吏治废弛的地方,孝廉多出于这些家族之门。 从这点看来 ,左雄的建议对于那些士大夫阶层更有利。 刘隆接着说:“不如多增加茂才的名额?” 邓绥摇头:“先这样改,等结果出来再增加。”刘隆了然,这是在稍后“让步”,收揽人心。 两人正说话,有人通禀说左雄来了,都停了下来,等待左雄的奏陈。 左雄一进来,余光瞥见皇帝还在,心中一喜,拜见了皇太后与皇帝。皇帝没有说话,皇太后出言让他陈述如何改制。 第166章 左雄慷慨陈辞,并将在冀州和乡里的情况上报皇太后和皇帝。 刘隆听到郡国吏治,叹道:“竟不知郡国的吏治到了这种地步。” 大汉这些年水旱蝗震,别说是发展经济文教了,就是维持生计填饱肚子都难。 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太平盛世,经济繁荣,百姓衣食丰足时,还能读书习字经商,跨越社会阶层。现在呢,为了一餐,朝夕辛劳,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事情?饿不死已经是天幸。 左雄说完,邓绥颔首,继续问他说:“关于如何考试,你可有想法。” 左雄听到这一问,心中知道皇太后大约听进去自己的建议,甚至开始考虑如何实施,大为惊喜。 “初试有三公,三公皆是德高望重之人,肯定会选出合适的人才。复试归尚书台,尚书台掌握枢密,也能筛选出合适的人来。”左雄道。 刘隆和邓绥都不愿让三公作为初试的主考官,本来就是要试图斩断世家豪族发展的进程,又将多出身豪族的三公牵扯进来做什么。 刘隆想了想,道:“三公德尊位重,尚书台诸官官秩低微,三公主持初试,尚书台主持复试,反而不美。不如初试择朝中能吏或者大儒暂权主持,母后觉得呢?” 邓绥点头说:“三公位尊,些许小事不宜劳动。” 左雄听完,没有真信皇帝和皇太后的话,他是四十多岁,不是四岁,自然看得出二人不愿意三公插手此事。 不过让左雄惊讶的是,皇帝竟然是先开口,不知是提前和皇太后通气了,还是出自本心。 “圣上与陛下所言极是。”左雄执着的只是考试,而非主持考试的人或部门,陛下和圣上能采用他的奏表已经是万幸了。 想到考试,刘隆笑起来,他可是一路考试过来的。 “母后,这考核是极其重要的一环,考试的内容必会为众人关注。”刘隆笑眯眯说道。 考试最怕什么?最怕没教材没真题,连考试范围都不知道。 刘隆继续说:“尚书郎说了,儒生考家法,文吏课笺奏。如何考笺奏让尚书台出了一个章程,并出几份模拟试卷和参考答案。” “至于儒生嘛,东观的校书郎们学贯古今,有他们负责策划考试内容再合适不过。” 邓绥闻言笑起来:“如此甚好。左尚书郎,你将今日讨论的内容拟成一份章程,待明日朝会讨论。” 至于最后一条将儒生召集到太学由海内大儒□□授,邓绥本能地不太感兴趣,也没有提这个。刘隆则是想起了后世科举制的县学和国子监,但大汉现在还没有实力这么做。 “下臣遵命。”左雄的声音带着激动和颤抖。 邓绥又派人去了东观和尚书台,下令让他们各草拟一份孝廉考核的章程来。 马融等人接到诏令后,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儿?该如何草拟?他们几人都是一头雾水。 难道像考核弟子那样考核这些孝廉吗?考核到什么程度? 马融也知道现在的孝廉良莠不齐。然而,考核难了,通过的没几个不好看;考核简单了,都通过了,失去了考核的意义。 众人一致看向马融,马融不明所以。一人道:“马校书郎,你与圣上素来亲厚,你去问问圣上口风?” 马融转头看向张衡,张衡摊手笑道:“经书非我所长,还是马校书郎去为好。” 一人劝道:“马校书郎,这可是积阴骘的好事儿。若做好了就是择选良才进贤退不肖,做不好……马校书郎想必认识不少遗留乡野的贤能。” 张衡笑起来:“刘校书郎所言极是,这可比乡野品评更能检验一个人的学识。” 马融闻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叹息道:“我只怕众人为了考核为考核,反而忘了读书的本心。” 张衡不以为然,道:“朝廷选的牧民官员,只要廉直刚正一心为百姓,虽经史不通,但内心已得古之圣人要旨。马兄,莫要着相了。” 马融 听了,心中一动,虽然不甚赞同张衡所言,但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无奈道:“罢了,我去问圣上便是。” 次日一早是大朝会,朝臣果然对左雄的上书大多持反对态度,但是左雄也不是吃素的,口若悬河仗着年轻人反应快体力好,越辩越勇。 邓绥和刘隆都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下面的大臣争吵。世家豪族反对。这些家族多出郡国二千石,郡国二千石有察举的权力,只要这些郡国二千石在,他们的子弟就能世代连续做官。 然而一些以经学传家的人却十分赞同,里面既有对时局的不满,也有抢占更多孝廉资格的志在必得。 两方各不相让。好事多磨,一次朝会不能把事情定下来,但其他部门已经开始准备起来。 刘隆下了朝,去上学。放学后马融找到他,询问该如何拟定这什么考试大纲。 闻言,刘隆的眼睛立马亮起来,召马融坐下侃侃而谈。 “马师傅,你们校正的五经不是不好推行吗?”刘隆挥斥方遒道:“咱们就考你们校的五经,看他们还学不学?” 现在的经学知识多是家传,马融等人虽然将五经校验,但总有人不以为意以自家所传经书为圭臬,因此新五经的推广并不是很顺利。 但若这五经成了考试标准教材就不一样了。马融眼睛一亮,来了兴趣。这些经书是马融等人呕心沥血所作,但却被不识货的人弃之如敝履,他们怎么会开心? 第167章 刘隆接着道:“你们以二十岁男子学到的内容为标准,出题不要偏了。像什么填空、整篇默写、写个小文章什么的都可以,你只把平日考核我们的手段拿出来就够了。” 马融若有所得,点点头。 “东观那么多饱学之士,你出一套我做,我出一套你做,把奇怪的难度高的去了,这不就是有真题了吗?”刘隆还特意给马融解释了真题的意思。 马融听完,苦笑说:“圣上对考试一道,颇为精通啊。” 刘隆轻笑一笑,注视着马融道:“全赖诸位师傅教导。” 马融得了主意,赶忙回去和众人商议。虽然朝堂之上还在为这件事情吵吵嚷嚷,但众人心里明白,皇帝和皇太后都支持。 时间越久,下场的人越多。今 日主要是经学传家的人下场,明日邓氏等外戚就要下场了。 外戚诸侯可以通过诏除、任子等渠道当郎官。对于他们而言,少一两个竞争对手还好哩。 十日后,马融和尚书令都将考试大纲上奏给皇太后和皇帝。尚书令与皇帝的关系不如马融亲近,但消息十分灵通。他知道马融被皇帝提点,带人亲自去请教马融。 两拨人殊途同归,都是为朝廷选才,于是互通有无,把考试大纲给拟出来了。 邓绥和刘隆看过都觉得没问题,就让尚方局的人去刻版印刷,尽快将内容印出来下发各郡县。 朝廷那里吵出了结果,自然按照左雄的想法行事。于是朝廷下诏各郡县,孝廉以后要开始考核,并且于明年二月考试。让人欣慰的是,朝廷公布了考核的教材,至于大纲还在印呢。 诏令中又说,边地六郡因羌人侵扰,文教不兴,特宽限五年,五年之后考核如其他郡县。 前陇西太守现护羌校尉虞诩接到了朝廷的诏令,对于上面的政策,他是积极支持,没想到朝廷还考虑到边郡,给了五年的缓冲期。 “啊哈哈,以后孝廉要考试啦!”虞诩帐下的耿晔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耿晔的父亲耿溥腿受了伤,不能征战,被调任管理后勤。耿晔就被耿溥托付给了虞诩,在他帐下担任一名屯长。 虞诩的目光扫过去,耿晔立马站直收敛神色,解释道:“校尉,末将在宫中学习时,几乎每日都要考试。” 虞诩嘴角一弯,温和道:“然后你是最后一名?”看耿晔的样子就不像静下心读经史的料子。 耿晔嘿嘿一笑,摇头道:“不是我,是兜楼储,我是倒数第三呢。” “兜楼储?”虞诩重复了一遍,眼睛一眯道:“他就是南单于的儿子兜楼储。” 耿晔点点头,惋惜道:“可惜南匈奴单于没来,要是来了我还能回去和兜楼储说说他阿父的情况呢。” 跟随邓遵征战西羌的南匈奴首领是南单于檀的弟弟休利。 “你们的关系很好吗?”虞诩又问。 耿晔点头道:“我们几个与圣上算是一起长大的,兜楼储文化课虽然不好,但他的骑射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虞诩点点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看见外面天色已晚,就挥手让耿晔回去休息。 这次朝廷将西北守军调来,意欲一举平定西羌,虞诩也是这样的意思。这一两年他们逐渐占据上风,又以恩信招揽羌人部落,现在先零羌的实力逐渐减弱。 先零羌看似强大,其实里面有许多部族,人心不齐,易于分化瓦解。现在就要看朝廷的悬赏令有没有成效了。强大的敌人往往是从内部瓦解的。 但他们也要拿出战功震慑,不然哪有羌人敢投奔他们? 快了,快了!虞诩有一种预感,先零羌很快就要完了。 三天后,度辽将军邓遵那里传来捷报,大破羌人,斩首八百余人。 此刻的虞诩已侦得先零羌首领零昌的踪迹,带领骑兵追,并与之战斗。 自从六月份开始,朝廷关于西羌的捷报是一封连着一封,先是邓遵之捷,然后是虞诩之捷,平定陇右几乎胜利在望。 两战皆捷,诸羌人心浮动。有别种羌人以先零羌大将首领的头颅归降虞诩。 虞诩欣然接纳,上奏朝廷封此人为破羌侯,赐金印紫授,并赏赐金帛无数。 虞诩与邓遵合军与先零羌主力再战,又胜。先零羌首领零昌和狼莫逃窜。零昌不久被羌人刺杀,虞诩奏封此人为羌王, 虞诩率军又与羌人首领狼莫相持,发生激战,大败羌人,斩敌五千,狼莫逃窜。邓遵亦有斩获。 西河虔人种羌恐惧,于是整个部落一万余人向邓遵投降。先零羌被打得七零八落,其他小部落投降的投降,被灭的被灭,逃跑的逃跑,至此陇右平。 只剩下狼莫一支,尚未平定,但已不影响大局。 虞诩自从大破狼莫的军队后,就渐渐转变战略,以安抚新归义的羌人为主,将狼莫交给邓遵等处理。 耿溥面露不解,说:“校尉何不乘势追击,成就封侯伟业?” 虞诩摇摇头道:“邓将军勇猛多智,又有南匈奴相助,想必定能擒获狼莫。” 耿溥仍然不解,虞诩只是笑笑补充了一句道:“我是护羌校尉。” 邓遵年轻气盛,朝中又有邓太后执政,势必要借此机会一举封侯。 虞诩也想封侯,想要封侯 就要与邓遵争功,但他不一定能争得过邓遵。 第168章 他原本与邓氏有隙,与其争功再次被邓氏怨恨,不如后退一步,邓遵封他的侯,他继续做他的护羌校尉。 虞诩自从进入朝廷后,仕途几乎与西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驳斥大将军邓骘放弃并凉,到深入凉州担任县令太守,再到护羌校尉。他和这片土地深深结缘。 陇右虽平,但只是暂时平了,若在措置不当,恐怕又会起争端,西北边境将重燃战火。 封侯是每个大汉男儿的志向,但虞诩更愿意看到边境太平。他只信自己能做好护羌校尉,也愿意承担起护羌校尉的职责。 邓遵没有辜负虞诩的期望,出重金招揽羌人雕何前去刺杀狼莫。狼莫死,雕何封羌侯,诸羌联盟彻底瓦解,不复为患。 消息传到朝廷时,已经是腊月底。 朝野上下欣喜若狂,困扰大汉多年的羌患终于平定。 诸羌反叛十年间,军旅之费用去二百多亿,边郡三辅的将士百姓死伤不计其数,并凉凋敝,国库空虚。 如今羌患终于平定,刘隆和邓绥几乎喜极而泣。刘隆没有想到,大汉拖着这样破破烂烂的残躯还能打赢了仗。 羌患平定之后,论功行赏。邓遵果然被封为武阳侯,封邑三千户,其他将领升迁赏赐财物有差。 邓遵封赏优厚,虞诩与之相比却极为简薄。刘隆心知肚明,母后会为了邓氏压制虞诩,不仅为邓氏,也为朝堂的政令畅通。太后临朝终究不正,她在封赏上偏心邓氏,邓氏才能更好地为她所用。 邓遵率领军队返回东北驻地,虞诩继续担任护羌校尉。羌患瓦解,并凉益三州安定,三辅自此不闻羌患。 平定羌患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散去,又有急报传来,幽冀等地九郡国发生地震,死伤无数。 刘隆听闻,深吸一口气,看着母后有条不紊地安排赈济,才慢慢缓过来。 今年的大汉过得颇为不易,二月十郡国地震,十一月九郡国地震,中间还夹杂着七月雒阳的地裂。 再者还有大汉与西羌的决战,即便是胜了,但战场上也阵亡了不少将士。 邓绥接到捷报后,令耿溥将三辅郡国兵带回解散归田,又命护羌校尉虞诩率领边郡兵怀柔羌人维护和平,不可使羌人再复作乱。 大汉陷在与羌人的战斗泥潭里,几乎要被拖垮。不能再来一场,若再来只怕就扛不住了。 “就剩下这里了。”刘隆展开舆图,摩挲着西域这个地方。 大汉势力退出西域后,西域诸国被北匈奴威逼,成为北匈奴的属国。 敦煌太守曹宗担忧西域诸国与北匈奴侵扰边境,就派长史索班率千余人重新在伊吾屯田,招抚西域诸国。四年前,鄯善王与车师前王来降。 就剩下这里了。刘隆临睡前还在想着,只要再过一两年,虞诩将降羌安抚住,大汉就能率领羌胡骑兵收复西域。 刘隆有自知之明,他虽不能开疆拓土,但至少大汉的土地不能在他手里丢失。 丢失的迟早要收复回来。 第61章 冬日的清晨,刘隆披着大氅,小脸埋在毛领里,双手揣在袖筒里,带着人前去学堂。 江平护在刘隆身侧一边走一边说:“外面太冷了,我让人把车辇叫来。” “不用,我穿得厚冻不着。”刘隆摇摇头,一团团白气从他口里吐出:“你冷吗?我瞧着你穿得挺少的。” 江平听了,心中一暖,笑道:“我不冷。” 刘隆吸了一口冷气说:“别说话了,这空气都冻人。”江平点头。 一行人来到学堂,寺人们打起帘子,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刘隆将袖筒递给宫女,伸手正要解大氅,江平阻止他说:“等一会儿,骤冷骤热容易风寒。” 刘隆接过宫女送来的热饮,呷了一口暖胃,屋里的人见皇帝进来,纷纷过来行礼。 刘隆让他们免了,抬头看见几人的脸上都带红晕,唯有兜楼储和刘翼两人一脸微笑,笑问:“发生了什么朕不知道的好事儿?” 阴泰嘿嘿一笑没有说话,反而朝邓广宗挤眉弄眼,邓广宗保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没有理会他。梁不疑低头不说话,郭盛摸着头憨笑。 “嗯?兜楼储你最实诚,你来说。”刘隆笑着看向兜楼储。 兜楼储挠挠脑袋,看了一眼众人,开心地笑道:“他们几个这个月都要成亲哩。” 刘隆一顿,一一扫过几人,先看向刘翼说:“堂兄,你不是年初娶的新娘,怎么又要成亲啦?” 刘翼赶忙摆手,说:“没有我没有我,是他们几个。”刘翼和妻子新婚燕尔,没有娶侧妃的打算。 邓广宗轻咳一声说:“我正要向圣上请假回家几天。”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还有我。” 另外四个声音此起彼伏,刘隆解开大氅递给江平,再次打量五人,按照他们的年龄这个时候成家算是晚的啦。 “不过,你们怎么想着都挤在腊月成亲?”刘隆坐在暖席上疑惑道。 回答他的是几人略到羞涩的笑声,刘隆点头看了眼窗外说:“行。你们不会要去对方家吃席吧。” 说到吃席两字,刘隆的心 动了,他是爱去吃席的,可惜他现在身为皇帝,不能随便出去,要不然同学成亲,高低得弄个伴郎当当。 第169章 阴泰点点头,抱怨似的说:“我婚期订得最晚,要当三个人的男傧相。” “那不对呀,不是还有四人成亲吗?”刘隆奇道。 阴泰一把圈住郭盛的脖子,指着他说道:“他娶的是我族姐。” 郭盛顺势给了阴泰一胳膊肘,说:“阿泰娶了耿晔的族妹,不疑娶的是广宗的族姐。” 刘隆看向邓广宗问:“表兄,你娶了谁家的女娘?” 邓广宗不好意思笑笑说:“樊家的女娘。” 刘隆扶额,说:“除了表兄,你们这是内部消化呢。哦,对了,兜楼储,你呢?” 兜楼储自豪地说:“我来雒阳时就成亲啦。” 兜楼储来京时年岁还小,但他是来做侍子的,他爹南单于没有亏待他,给他娶了老婆分了财产,才让他来雒阳城的,也算尽了做父亲的义务。 刘隆问:“你们谁最先成亲?” 梁不疑回道:“我腊月十一成亲。”刘隆颔首,看向其他四人,他们也说了各自成亲的日期。刘隆要不是皇帝,说不定这个月都在吃席中度过呢。 “你们举办婚礼时,朕不在场,到时送你们一份厚礼。”刘隆笑道。其他几人闻言纷纷道谢。 刘隆又与师傅商议下,索性从明日起,给这几人都放了假,翻年再过来。众人听了,更加高兴了。 每年虽不至于新春前一天还在宫中陪天子读书,但放假那日也是很晚了。 下午回去,刘隆一直在思索这个事情,伴读当中最小的已经十八岁了,他们同龄的族兄弟们都进入郎署开始为做官而准备,而他们几人依然在学堂陪皇帝读书。 刘隆明白伴读和他们背后家族的意思,尽量伴读与皇帝打好关系,才能在以后的仕途中飞黄腾达。所以刘隆不提结束学业,这些家族和伴读也不会主动提,耿晔这个憨货除外。 他们这些伴读之所以将婚期如此密集地订在腊月,是因为临近腊月朝中一般无大事,以及腊月连着新春假日多利于小夫妻培养感情。 阴泰等人本来就是刘隆和母后为了拉拢世家才召来的。为官做宰 领兵打战的能力不是从学堂里学到的,而是一步步历练得来的。 但是如果撤销伴读,就涉及到刘隆的学业是否要结业,结业又涉及到亲政元服,亲政元服又可能涉及帝后权争。 刘隆对现状很满意,目前没有想着去亲政。 他拿不定注意,于是去了后殿,请母后做主。邓绥听完,沉吟了一下,说:“隆儿所言有理,所谓成家立业,他们几人都要成家,也该立业了。” 刘隆点头说:“正是这个意思。”邓绥笑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下诏除为郎,然后继续陪隆儿读书罢了。” 刘隆听了,笑道:“这样也好。那就这几日去吧,正好让他们双喜临门。”邓绥颔首,让身边的耿纨纨拟旨。 说罢,邓绥突然让刘隆起身,又让他转一圈。刘隆不明所以地依言站起转圈,然而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说:“母后,我今日服饰有什么不妥吗?” 邓绥笑起来说:“我儿长大了,你刚百日的时候只有这么大,没想到一眨眼就成大人了。”邓绥用手比划出刘隆百日的长度。 刘隆闻言,哭笑不得道:“我要是不长大,这十多年的饭菜是白吃的?”此言一出,殿内响起笑声,邓绥也跟着笑起来,笑容欣慰。 一件事情涌上邓绥的心头,她再次打量了刘隆一眼,感慨道:“隆儿长大了啊!” 感慨完,邓绥扫视了一圈宫殿,含笑对刘隆说:“以后隆儿要纳妃生子,这崇德殿怕是住不下了。翻了年,就挪宫吧。” 刘隆几乎是在邓绥的照顾下养大的,母子之情深厚。他现在才十一周岁还没想着成亲,崇德殿又阔朗,前后两殿各有东西配殿又有围房,当然住得下啊。 刘隆闻言急道:“我还小,母后你不要挪走啊!” 邓绥脸上闪过疑惑之色,不解地看着刘隆说:“我说的是隆儿你挪宫呀。” 刘隆一顿,指着自己,不可置信:“我挪走?挪哪儿去?” 邓绥看到刘隆一脸迷茫的样子,顿时大笑起来。这真不怪刘隆,他是真不知道崇德殿其实不是他的宫殿,而是母后的宫殿。 当年因为刘隆年幼,邓绥才将他接到自己宫中养育,把前殿留给他居住,自己住了后殿。 东汉有南宫和北宫,中间有复道相连,看似如前汉的未央宫与长乐宫布局,但实际上截然不同。 前汉未央宫为皇帝所居,长乐宫为太后所居。然而东汉的南宫和北宫,皇帝不居的那一处为冷宫,幽居犯错之人的冷宫。 当初光武帝废郭皇后,将其与子女迁到南宫幽居,此举在后世约定俗成。故而,东汉的皇太后与皇帝是居住一宫(南宫或北宫)。 北宫和南宫在西汉时已经存在,光武帝和明帝修缮两宫宫殿,并在原来的主殿东侧新作宫殿。 皇帝一般居住在东侧新作的宫殿,故称为东宫;皇太后居住在原宫中的正殿,人称西宫;皇后居住的宫殿被称为“中宫”。 所以按汉制,位于西侧的崇德殿不是刘隆的居所,崇德殿之东的德阳殿才是刘隆真正的宫殿。崇德殿与德阳殿比肩相邻,相距不远。 “德阳殿啊……”刘隆的语气中透露着嫌弃。 第170章 德阳殿是北宫最雄伟的宫殿,能容纳一万多人,台基高一丈。辽阔高大,大冬天想想就冷。 邓绥想了想,又道:“等开春暖和了,你再搬过去住。” 刘隆低声嘀咕道:“我在崇德殿住得挺好的呀。”他真不想将工作的地方和休息的地方弄到一起啊。 邓绥态度坚定,不为所动。 刘隆讨价还价说:“母后,要不夏天再搬吧?”德阳殿建得高大,夏天非常凉爽,但冬天的话加三倍的炭盆都不如崇德殿前殿暖和。 邓绥听了,看见刘隆濡慕乖巧的表情,心软了一下,说:“夏日就夏日,可不许再延后了。” 刘隆连连点头,说:“母后,我生日在十一月,其实我这十一岁里面有很大的水分呢。” 邓绥抬眸看了他一眼,说:“你想改到明年年底?”刘隆嘿嘿一笑说:“如此那样最好,不行也就罢了。” “不行。”邓绥坚决道。 “哦。”刘隆无精打采。 随后,刘隆想起什么似的,说:“那搬走以后,母后还留我吃饭吗?” 邓绥闻言,脸上流露出笑容,说:“你回崇德殿,我难道还能少你一双筷子不成?” 刘隆闻言面露喜色,道:“那就好。母后不吝饭 菜,即便以后挪到崇德阳殿,我也要日日过来侍奉母后用膳。”邓绥无奈地摇头笑起来。 史官看到太后与皇帝其乐融融,深受感动,于是提笔写下:“帝侍母至孝,言搬宫后,必日日侍母用膳。” 刘隆没有看史官写史的兴趣,他要是看了肯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就随口说了个高大上的借口,本质就是来蹭饭,抱母后大腿,维护经营母子感情。 且不说母后正值壮年,就是病了也有宫女这些更专业的人才在,他来侍膳确定不是折腾人而是伺候人? 在后殿吃完晚饭,刘隆回到前殿,突然想起自己说要送成亲的几人礼物,召来江平询问他的意见。 “要不赏赐些金帛?”江平出主意道。 “俗。”不仅俗,还花钱。身为皇帝赏赐少了惹人笑话,赏赐多了刘隆他心疼,颇有一种国庆七天要随礼大半个月工资的既视感。 江平将刘隆从小养到大,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江平就郁闷了,皇帝富有天下,而他为什么养出了一个抠抠搜搜的帝王来? “圣上赏赐是他们的颜面,他们在乎的是有无,而非多少。”江平说:“我去找尚方局制几套或者找几套精巧的玩器来。” 刘隆这才点头,嘱咐道:“要寓意好一点的。”江平点一点头,亲自去了尚方局。 夜里,刘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发声:“你睡了吗?” 江平回道:“没有,圣上要说什么?” 刘隆觉得自己提倡节俭的心态仿佛出了问题,迫切想找人讨论下,而这个人只能是江平,只会是江平。 “从前有个皇帝,他崇尚节俭,龙袍上都打着布丁,自己衣食简朴,招待大臣只用粗茶淡饭。” 江平问道:“那他一定开创了一个盛世吧。” 刘隆顿了一下,说:“没有,他的国家都在走下坡路。他吃的鸡蛋要三万钱!” “三万钱?!是金母鸡下的鸡蛋,还是银母鸡下的鸡蛋?要价这么贵,怎么不去抢啊?”江平顿时激动起来。 刘隆被江平突如其来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在黑暗中顺了顺胸口,稳稳神,继续道:“后来,他就在皇宫里养鸡,不去买外面的鸡蛋。” 江平回过神来,笃定道:“这个皇帝的太官肯定贪腐了,三万钱一个鸡蛋骗傻子呢,买鸡该不会要几十万钱吧。” “应该是吧。”刘隆想了想,反思道:“其实,很多地方不用那么节俭的,节俭成癖,说不定就会被别人利用。” 如果有两人站在刘隆面前共同竞争一个官职,一人锦衣华服,一人布衣破毡,刘隆或许第一眼会对后者有好感。然而,乌纱官服之下,若不详加探查,谁知道里面是人还是禽兽呢? “等国家情况好了,就恢复……”刘隆想了想,道:“就学老祖宗孝文帝。” 江平“嗯”了一声,道:“圣上你会是一位好皇帝的。几位伴读的礼物,你不用操心,既体面又不失皇家颜面。” 刘隆也“嗯”了一声,催促江平道:“快睡,快睡,快睡。“ “就睡了,圣上早些睡。”江平笑着回道。 时光如流水,翻了年,刘隆又长大了一岁。 邓绥这样说他,刘隆振振有词反驳道:“只要没过生辰,我还是十一岁。”这话逗得邓绥大笑。 刘隆抬眼,看见面前只有阎雪和樊嫽两位女史,好几天未见马秋练,好奇道:“母后,马女史为何好几日未见呀?” 邓绥笑道:“她妹子出嫁,回去帮忙了,忙过之后再回来。”刘隆了然地点点头,随口一问:“哪家的人?” “袁司空的侄孙袁隗。”邓绥回道。 “哦,”刘隆点一点头说:“汝南袁氏啊。”他本来还想让马融当第一届初试的主考官,但现在嘛…… 马师傅只有三女,出自扶风马氏,又与司空结亲。刘隆想想就罢了,转而问起母后:“一月份孝廉就要考试,母后你主持初试的人选定了吗?” 邓绥闻言,低头沉思,道:“大司农朱宠。”朱宠出自大兄邓骘的幕府,廉洁刚直,一直受到邓氏的重用。 第171章 刘隆想起这人背后没什么世家大族,品性刚烈能杜绝请托之风。于是点头说:“就他了,试卷分别由东观和尚书台提供,再让左雄为佐,至于剩下都交给朱宠,务必保证公正和公平。” 邓绥颔首转头,目光略过阎雪,对樊嫽说:“樊嫽,你来拟旨。”樊嫽领命,铺开一张纸,提笔开始 写奏章。 阎雪低头掩饰眼中的黯然,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三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差距,阎雪和耿纨纨只能拟一些例行奏章,樊嫽就已经开始像马曹两位女史一样替皇太后草拟涉及朝政的奏章了。 阎雪曾放低身子,向樊嫽请教,樊嫽回答是回答了,但答案令阎雪不太满意。 樊嫽说,可能因为自幼在宫中学习,所学内容皆是皇太后所定,故多能跟上皇太后的思路。樊嫽还将自己在宫中的教材和笔记借给阎雪和耿纨纨一人。 以阎雪和耿纨纨现在的智力水平,很快看完了教材和笔记。 但是,众所周知,笔记不能代替上课,更何况樊嫽的老师可是宫中专门延请的大儒,比教导阎雪和耿纨纨的老师水平要高很多。 阎雪和耿纨纨只能有时间就拿着马曹一位女史草拟的奏表揣摩,争取早日能追上樊嫽。 樊嫽见两位同伴如此用功,自然也不甘落后,私底下倍加努力。 朱宠接到诏令后,正好左雄也过来找他,两人坐在一起商议起来。若非左雄现在位卑职轻,说不定皇太后会直接让他负责,而不是选了大司农。 去年朝堂纷争时,朱宠是站在支持改制的一方。他认为,现在选官着实不成体统,确实需要激浊扬清。 左雄在尚书台处理政事消息灵通,对朱宠说:“大司农,陛下和圣上要求公正公平,不知道大司农有何想法?” 朱宠闻言沉吟,苦笑:“我对如何主持考试不如尚书郎精通,还请尚书郎多教我。这是第一次孝廉考试,万不可弄砸了。” 左雄比朱宠更看重这届考核,忙道:“不敢当,某愿和大司农一起为朝廷尽力。” 朱宠点头看向左雄,左雄从怀里掏出尚带体温的小册子,说:“我曾请教马张许三位帝师如何考核,这是他们的回答。” 朱宠感激地接过来说:“此册正解燃眉之急。”他翻开一看,开头便是防止如何夹带作弊的,继续看下去,朱宠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 在宫里教书很难吗? 为什么这三人会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朱宠看完,左雄赶忙册子收起来,引得朱宠脸露惊讶。左雄道:“考生未必知道这些,若是知 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朱宠恍然。两人继续商议起如何考试的章程来。 然而,刚进一月就出现了一次日食。 一些大臣以此为借口,请求废除孝廉考试,认为德高者未必有才,此举是将德高之士拒之门外,于国家选材不利,故而上天降下灾异警示。他们强烈请求陛下与圣上依从天命。 去年选拔的孝廉,这一年都学疯了,但五经岂是短短的一年就能学会的?正道走不通,这些人开始去找歪门邪道,串联大臣抵制孝廉考试。 左雄丝毫不退让,慷慨陈词反驳道:“古之贤者,有谁德高而无才?文王演《周易》,仲尼作《春秋》,屈原赋《离骚》,左丘有《国语》,孙子传《兵法》。”1 众人不能对,又转而说起灾异,意欲以灾异恫吓皇太后和皇帝,迫使一人退让。 大臣若用其他的说不定还真能恫吓住刘隆,但是日月食旱涝蝗震就算了吧。 刘隆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位大臣跪地磕头不止,缓声道:“朝堂之前尚未采孝廉考较一法,然而大汉连年水旱蝗震不止,又日食频现,以卿所见,是朕不贤,还是朝堂诸公不贤?” 大臣愕然不能答,也不敢答。说皇帝不贤,是不要命了;说朝臣不贤,是不想混了。 有一大臣出列朗声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汉罹遭天灾,全赖陛下与圣上圣明,吊死问伤,赈济百姓,北降南匈奴,西退诸羌,天下无不对陛下与圣上感恩戴德。圣上与陛下之贤名,百姓颂扬。” 说完,这大臣还指着跪地的同僚,喝道:“此腐儒也,他之言,不足信。” 刘隆闻言心中畅快,这人怪会说话哩。怪不得那么多皇帝的罪过中都有一条宠信阿谀奉承的小人。 邓绥出声道:“好了,考核万事俱备,岂可因天有异象而废除?孝廉孝廉,孝子廉吏,不懂诗书,如何牧守百姓?此事无须复议。” 日食一事,在皇太后和皇帝的坚持下,终究没有对孝廉考试造成什么阻碍。 一月初九,春寒料峭。 从全国各地来的一百多位孝廉,借坐在三公府衙开始考试。儒生考的就是马融等人闭关十天出的试卷,连出题人都不知道要考哪一套。 备用试卷了解一下。 文吏的笺奏考核也如儒生一样。 当天考完出来后,孝廉们面色惨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们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一点被举为孝廉,不然现在还不至于受这等折磨。 朱宠和左雄监考颇严,朱宠还调来了一队五营兵监考,有考生甚至被巡逻兵吓得身如抖筛。 朱宠看得又皱眉又叹气,这人别说面对匪患了,就是扑过来一只猫都能吓死,还谈什么牧民守边。 第172章 第62章 考生出来后,朱宠和左雄命人装订好试卷,派兵士一路护送到尚书台。 批改试卷的人就是随即抽选出来的尚书郎,一道题分别由两人批改,分值相差不大取平均值,分值相差过大,转给第三人批改,再有分歧交给尚书令。 批改的过程是糊名的哦。 一位尚书郎批改时感慨不已:“幸亏我们不用参加孝廉考试。”这也太严密了,连一点空子的余地都不给这些孝廉们钻。 “大司农来了!”另一人眼睛盯着试卷,手里拿着毛笔,端坐批改,只是嘴唇微动。 感慨那人连忙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手下的笔刷刷地写着。 朱宠满意地巡视了一圈,心中感叹就应该这样,任何人都处在同一个起点上。这个屋里每个人批改的试题不一样,所以朱宠才将他们放到一起。 他出门正和左雄碰上,两人相视,微微颔首,又分别离开。到了中午时间,没有批改任务的尚书郎趴在门口窗户边频频探头查探。 “竟然连午饭都要在里面吃?我为这届孝廉默哀。” “太惨了。” “惨什么呀?要是我抽中了,我也想去,一天三石粟呢。” “咳咳……” 尚书令从外面进来,众人忙坐回各自的位置,假装努力工作。尚书令笑道:“怎么不去吃饭?记住,不要靠近那几间屋子,不然被当做协助作弊的人,你们以后连尚书郎都做不了。” “是。”众人一哄而散,但不约而同地对那几间屋子避而远之。 连续批改了两天,这批试卷才批改完。二百十九名考生,通过初试只有一百五十名。 刘隆知道这个通过率之后,说:“初试通过率十之六七,还可以呀。” 朱宠默默地呈上两套初试试卷,刘隆接过看完,沉默良久,然后怒说:“就这个难度,朕六七岁就能通过了,那十之三四是干什么吃的。” 邓绥拿过来扫了一眼试卷,然后掷在案上,说:“题出得不错,只是考生多鄙薄粗陋。大司农,你将文词不同的试卷整理一份给朕。朕要看看郡国二千石是怎么推选出孝廉的。” 朱宠听了皇太后的话,心中 快慰极了,朗声道:“下臣谨遵陛下圣命。” 第一场考试黜落六七十人,紧接着是二月二十八由尚书令主持的复试。 这次试卷明显要难于初试,侥幸考过第一场的考生们出了考场,面如金纸,忍不住飙出眼泪。 太难了! 他们太难了! 三天之后,考核结果在宫门外和闹市中张贴,八十七人通过最终考试,入职郎署成为郎官,其余诸人黜落回家。 然而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崇德殿后殿,皇帝和皇太后坐在上边似乎面带愠色。三公、特进、九卿、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尚书令、侍中以及左雄等人依次坐在下边,气氛凝重,众人谁也不想先说话。 “左尚书郎,你把那些初试黜落的试卷发给诸公看看。”邓绥开口道。 左雄起身,从黄门侍郎的手中接过一摞试卷,然后依次送到众人的手中。 这些试卷有的墨迹斑斑,有的是一张白卷,有的只写了几个大字,有的通篇写了不知所云的东西……众人看得眉头直皱。 待众人交换着看得差不多了,邓绥问:“诸公都是朝廷重臣,学富五车,可看出什么来了?” 太尉马英道:“这些考生文墨不通,怎堪当孝廉?” 司空袁敞接着道:“更令人痛心的是这些人怎么被选上的。” 太常李郃道:“我听闻地方豪族请托之风盛行,郡国二千石多不能拒,这些子弟想必也是出自这些家门。” 司隶校尉道:“一些孝廉进入郎署之后,行不法弄权势,职小尚且如此,若是位尊那不是要凌虐天下百姓了?” 众人都批判起这些孝廉不学无术和郡国二千石举才不明,邓绥与皇帝也颔首。 太尉马英担忧道:“这些人是不通文墨,但黜落过多,怕是郡国百姓担忧。” 邓绥看向众人道:“那诸公可有良策?” 司隶校尉道:“郡国二千石所举非贤坐罪,只要往监狱里一关,看哪个还敢与豪族勾结不顾贤与不肖推举豪族子弟?” 其他人倒吸一口凉气,特进邓骘斟酌道:“坐罪过了,若只是察觉失当,降级罚俸就是了。” “对啊,坐罪过了。” “是过了。” “司隶校尉太严苛了。” 听邓骘说话中听,其他人纷纷附和。在座的诸位几乎都有族人和门生担任郡国二千石。 太常李郃沉吟道:“但这只是解决了一时的问题,不如扩大察举的名额,郡国上贡,朝堂考核,通过者入郎署。” 一人摇头道:“李公所言有不妥的地方,京师繁华之地文教兴盛,比边荒之地要好上很多。这样一来,只怕孝廉都出自文教兴盛之地了,对边地不公。不妥不妥。” 李郃顺着思考道:“那不如划定名额?如之前的孝廉一样。” 邓绥点头,对李郃和提出不妥的那人说:“这事交给你们两位,务必讨论出一个既公平又要兼顾边地的章程来。” 司徒刘凯闻言,立马将头转向李郃等二人,问:“那孝廉名额多少,若都如今年这样的考核比例,怕是郡国不安。” 第173章 以前有些大郡还能每年出两三个孝廉,这次考试能保住一个就不错了。 左雄出声道:“朝廷选才,多路并举,孝廉之外又有举茂才、任子、明经、明法、明算等,不妨增加这些科目的名额。孝廉原是堪为楷模的孝子廉吏,本来就是优中取优。”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们慢慢触及到封建社会的核心组成——选官制度。即便是注意到了,也大多在思考,究竟什么样的选官制度才更适合大汉。 刘隆听着下面的讨论,他知道很多改革不是一蹴而就,需要长时间讨论争吵,需要根据现实不断试验调整,不能操之过急。 现在让大臣认同孝廉考核的目的已经达到,其他再往前一步就是胜利。 众人讨论完,各自领了任务散去。刘隆起身舒展手脚,江平奉上一盏蜜水,他端起喝了一口,看了眼窗外。 外面刚下过小雨,宫殿清洁,草木清新,看来就是新年新气象。刘隆的心情好极了。 “不知道他们会拟出什么样的章程来?”刘隆猜测这些大臣拟的章程肯定要大打折扣,不过他还小,时间还长。 邓绥笑道:“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当年光武帝度田都度不下去,只能强行中段。现在他们母子都在挖豪族进一步飞黄腾达的墙角,每次挖一点, 锲而不舍迟早能挖断。 现在考试政策出来后,那些经学传家的文化士族成为他们的拥趸,联手打压地方豪强。 但若要问刘隆害不害怕这些文化士族成为历史上的王庾桓谢那样的大族?只要以文选官在一日,刘隆就不怕。 眉州苏珣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唐宋八大家占其三,家学渊源,但后世却不闻其子孙。 良好的家境、优越的学习氛围、汗牛充栋的书籍……这些都有助于家族子弟学习,但这都不是决定条件,决定条件还在于个人。 只要朝廷坚持以文选官,就能慢慢磨掉这些世家。 如果百姓生活好了,有更多的时间和钱财去学习,那么整个社会都将流动起来,大汉也会越来越好。 刘隆坐下托腮,畅想大汉美好未来。邓绥看了眼刘隆一脸憧憬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这孩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发怔了。邓绥低头继续处理公务。 刘隆回过神来,见后殿无事,心里又想着外面的花红柳绿,于是说:“母后,我出去玩去了。” 邓绥嘱咐道:“外面刚下过雨,小心地面湿滑。江黄门,不许叫圣上去水边玩。” “知道啦。” “奴婢遵命。” 刘隆领着一群人出了房门,外面草木清香甜润的气息顿时让他耳目一新。 “哪里桃花开得好?”刘隆出了崇德殿,转头问江平。 江平一边嘱咐他慢点走,一边想了想道:“禁苑里有一片桃花林,宫里吃的桃子都是从上面摘的。” 说到桃子,刘隆突然想起了蜜桃乌龙。他好像将茶树籽交给了上林苑,事情太多竟然把茶叶的事情忘记了,在咖啡没传进来之前,茶叶可是提神的利器。 “我记得几年前上林苑种了荼,你有时间问问这荼种得如何,能不能泡水喝。”刘隆又道,江平点头记在心里。 地上的青石砖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变深了,青石砖上还有零星地沾着青嫩的落叶以及偶尔几片粉白色的花瓣。 “这是什么树?”刘隆指着旁边的一棵树问,只见新芽嫩叶成酱红色,枝条上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花朵。 “这是李子树。”江平回道。 刘隆看了一眼满树繁花继续往前走,只见一朵朵粉红色的云彩凝伫在如茵的草地上,地上散落着粉红色的花瓣。 雨后初晴,灰白色的云层被阳光撕裂开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格外的清新自然。 刘隆忍不住大口地呼吸起来,这就是大自然的气息吧。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刘隆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三个漂亮的小姑娘各自抱着一枝桃花从假山后面转过来。 阎雪、耿纨纨和樊嫽。 不独刘隆发现了她们,她们也发现了刘隆。三人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快步朝这边过来行礼。 刚淋过雨的青草上又湿又滑,还不等刘隆提醒她们慢点,就看到跑得最快的耿纨纨脚下一滑,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两人。 刘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先是耿纨纨滑倒,然后被连累的阎雪和樊嫽也随之滑倒在地上。 啊这…… “快去扶三位女史。”刘隆对身后的宫女道。 五六个小宫女跑过去将三人扶起来,樊嫽等人又羞又急,衣服沾上草汁和泥土,颇显狼狈。她们低着头来到皇帝面前。 “咳咳,你们以后慢点。”刘隆嘱咐了一句,然后冲三人颔首,若无其事地率人离开。 等离樊嫽三人远了后,刘隆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抬头看见江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刘隆立马认错道:“我知道背后笑人是不对的。” 江平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圣上。”说啥就是啥,看到妙龄少女,难道没有一点少年情窦初开的感觉? 江平不得不相信,圣上口中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他只是十二周岁。 这一刻亲娘舅为榆木脑袋的大外甥操碎了心。 第174章 刘隆在外面逛够后,就带着江平等人回到了崇德殿。 这样悠闲的日子才是皇帝该过的日子啊,刘隆坐在榻上,啃着果脯,心中忍不住叹道。 “中午吃炙羊肉,要多加些茱萸。”刘隆吩咐道。自己或许在长个子,他总感觉饿得快。 今天是学堂休沐,他那些伴读自从成了亲,昨天晚上都跑回去住了,真是见色忘友。 今年或许是老 天爷开眼,春上雨水都恰到好处,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刘隆这些天的心情都变得雀跃起来。 难道是连绵多年的水旱灾害终于结束了?想想也是,便是再反常的天气在十年后也会慢慢恢复正常嘛。 不过刘隆的好心情被两封信给破坏了。 这是司空袁敞儿子袁盱和尚书台尚书郎张俊之间往来的信件,里面讨论的正是尚书台商议的国政内容。 东汉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处理着朝政政务,里面的内容自然是十分机密,禁止向无关人士泄密。 张俊竟然敢将禁中的事务与袁盱讨论,这袁盱还是三公袁敞的儿子,出身世家大族。刘隆十分生气,今日敢泄露朝廷的事务,明日是不是拿着朝廷的权力邀宠获利。 邓绥也是一脸愠色,泄露禁中之事本就是大罪,竟然还是与三公联系紧密的人。这不禁让邓绥想起了先帝当年从窦氏夺权的事情。当年先帝与司徒里应外合,才诛灭窦氏。 刘隆将信拍在桌子上,面露怒色道:“他进尚书台时,难道没有人告诉他要不得泄露禁中之事吗?怎么还敢这么做?”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袁盱是谁?”张俊和袁盱在信中对尚书台的政策大发议论,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但其实,朝中之才超过这两人的有不少。 邓绥缓了缓神,对黄门侍郎道:“派人严查此事,按律处理。”黄门侍郎神情一肃,恭敬地退下。 邓绥吩咐完,转头去刘隆说:“国有国法,这事必须要有给一个交代。” 刘隆点头称是:“母后,必须要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严肃处理。”邓绥郑重地点点头。 此事性质恶劣。延尉领命之后,就带人将张俊和袁盱下狱,并派人搜查两人住所。 司空袁敞知道此事后,看到被剪手押送的儿子,手指颤抖着指着他,几乎要气死。 “逆子!逆子!冤孽啊!”袁敞捶胸嚎啕。 儿子轻视朝廷律令,不知轻重,他难道不知吗?这泄露禁中之事,是任何一位君王都忍受不了的。 他这儿子只怕此去不回,为自己的狂傲复出沉重的代价。 袁盱看到父亲被自己气得倒在地上,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已,道:“阿父, 我不是……我……” 延尉是邓氏的人,闻言笑眯眯道:“这么说,那信不是郎君说写的啦?郎君若是冤枉,随我们走一趟以证清白就是了。” 袁盱当然知道那些信不用检验,就是他写的。他这时才怕了,感到渗入骨髓的恐惧。 他爷爷是三公,他父亲是三公,袁家在当地是豪族,衣食优渥,天资聪颖,慷慨任侠,交游天下,自己又任要职。 只要他年限资历到了,就能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成为三公,令家族门楣生光,不枉费在人间活一遭。 然而,他看到父亲惊惶的神情,才知道自己惹上了大事。他只是和友人讨论一下国事啊,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 袁盱浑浑噩噩地被延尉粗鲁地带走。身边的心腹小声道:“延尉,咱们……这可是司空家唯一的儿郎呢。” 延尉不屑地嗤笑一声,回头看了眼袁家的门楣,道:“过了今天,还知不知道这袁盱能不能继续做司空家的儿郎。” “走了,打起精神来!不仅皇太后震怒,连圣上都十分生气,这事咱们要办得漂漂亮亮。”延尉道。 心腹意味深长地说:“我已经将袁盱的书房几乎都搬来了,回去找人仔细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大收获。” 这袁敞屡次和邓氏作对,这次恐怕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两个小小的人物,一个身处尚书台,一个是司空独子,身份不同,两人同时入狱,一时间朝堂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马秋练出了宫门松了一口气。这张俊泄密案不仅涉及到了前朝,还设计到了后宫。 张俊与袁盱在信中讨论禁中事属实,但这件事被举报涉及了不少事情。 原来张俊访查到郎官朱济、丁升行为不端,想要上奏弹劾两人。这两人知道后心中不安,先是拜托同为郎官的陈重、雷义向张俊求情。 性情耿直的张俊不答应,依然要上书弹劾这两人。朱济、丁升私下里买通张俊的文书小吏寻访张俊的污点。这小吏就把张俊与袁盱讨论尚书台的书信给了朱济、丁升两人。 这两人封好书信,上奏告发张俊泄露省中语。 这事牵连太多了,绝不是止是尚书台、司空,还有郎署。马秋练亲眼看到皇太后和皇帝 大怒,斥责尚书令与郎署官长, 以她看来,卷进这件事的人没有个能全须全尾。 外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马秋练掀开车帘,呼吸这久违的新鲜空气。 在宫中做事千好万好,就是压力太大。 马秋练正想着回家要做如何休息呢,突然扶起额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第175章 入狱的袁盱是二妹夫袁隗的叔父,自己身处宫廷,执掌制诰。这袁家该不会要找自己去求情? 马秋练恨不得立马掉头回到宫廷,然而此时已经快走到家门口,骤然回去怕是不妥。 马车停了下来,马秋练忙收起懊恼的神色,挂上温和的笑容,下了马车。府内的婢女迎上来,笑吟吟向马秋练问好。 马秋练一边颔首,一边小声问道:“家中最近可有贵客来?” 婢女摇头说:“二娘前日回来了。”马秋练闻言深吸一口气,走去正院,拜见母亲。 婢女打起帘子,马秋练走进去,就看到二妹妹马伦正陪着母亲说话。 “儿拜见阿母。” 挚谷兰脸上露出笑容,忙起身扶起马秋练,上下打量,道:“我儿这廋了,是不是最近忙得没时间吃饭?” 马秋练赶忙打断母亲的话,不然母亲一唠叨上来没完没了。“我很好,每天都按时吃饭,阿母一定是看错了。” “大姐。” “妹妹。” 姐妹二人相见,马伦与袁隗新婚燕尔,脸上还带着新娘子的羞怯,只不过眉间萦绕着一股愁云,让人忍不住拂去。 母女三人坐在一张暖席上,马秋练问起母亲的衣食住行来,挚谷兰抚摸着马秋练的头发一一答了。 又问起马伦在袁家的情况,马伦皆道好,就是思念阿父阿母,故而归家探望。 “当然啦,我也想你呢。大姐,你有没有想我?”马伦朝马秋兰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道。 马秋练根本不信:“你新婚燕尔,怎么还会想起我来?” 马伦的脸颊上飞来一团红晕,忍着羞怯道:“才不呢,我在家中每日都思念大姐,大姐竟然把我抛之脑后,呜呼哀哉!” 说着,马伦还用手帕捂着脸装模装样地哭起来。 “喂喂喂,小妹三岁时都不这样哭,太假了。”马秋练嫌弃道。 马伦摇着挚谷兰的胳膊,撒娇道:“阿母,你看大姐她欺负我。” 马秋练双手摊开,好整以暇道:“阿母明鉴。” “大姐就是欺负我。” “我才没有呢。” “啊呀呀,你们姊妹别摇了,再摇我头晕。” 母女三人正在说笑,突然有婢女通禀说,司空家女君来了。 挚谷兰脸上笑容一滞,转头看向马伦,马伦忙不迭地摇头道:“不是我!正因为袁家乱,我才出来躲闲呢。” 挚谷兰起身,整整衣裳理好云鬓,对两个女儿说:“你们都病了,我来就行了。” 挚谷兰父亲是大儒,自己见多识广,知道袁家这就是一摊子烂事,谁惹上谁倒霉,自然不想把女儿搭进去。 马秋练也跟着母亲起身,整理好衣服头发,道:“让二妹回去,她是小辈见了长辈出丑,以后相处不自在。” 马伦道:“我岂会怕她?她还是长辈又如何?有理走遍天下。阿母,我不走。” 挚谷兰抬头道:“你去屏风后面,不要出声,这里有我和你大姐。” 第63章 挚谷兰母女三人坐好,就让婢女请司空家的女君进来。 司空袁敞的妻子姓周,姑且称她为周女君,大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眼神锐利,气势逼人。 她进来后,挚谷兰和马秋练作为小辈都起身相迎。挚谷兰笑着去扶周女君,道:“周女君您来了,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周女君微微颔首,又看了眼马秋练,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这就是马家那位高龄未嫁人的大女娘,果然是丰豪之家不懂礼仪。 马秋练矜持地笑了一下,回到位上坐下。挚谷兰与周女君寒暄起来,她仿佛不知道周女君的儿子被下狱,与周女君谈天说地道古说今。 周女君几次欲言又止,但都被挚谷兰笑着带过去了。周女君想到在牢中生死不知的儿子,于是顾不得老脸,勉强挤出笑容,对马秋练道:“这就是马家那位才学过人的女史?果然品貌出众。” 挚谷兰面上含笑应了,但心里却骂她老虔婆,她从二女儿那儿知道马家对二女先嫁大女在室一事颇为不屑。 她家秋练好着呢,连皇太后都说了,想要嫁谁就能嫁谁。天下的好男儿任她家闺女挑,可她闺女就是一个没看不上。 一群鄙薄粗俗只知道苟且的人,怎么能配上她闺女? 见两人都不搭话,周女君艰难道:“老妇有一事,请马女史帮忙,不知道马女史肯不肯帮忙?” 挚谷兰微笑着接道:“周女君说哪里的话?咱们是姻亲,若是能帮,我们肯定帮忙,只是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娘家能帮上什么忙?” 说完挚谷兰还一脸疑惑地看着周女君,周女君心中压着一口怒气,道:“老妇听闻马女史深受皇太后喜爱……” 挚谷兰连忙打断道:“她深受什么喜爱?宫中女史五六个,上有曹大家曹女史才高德重,下有阎耿樊等贵女聪明伶俐,就她一个孤零零不得喜爱。可不敢当周女君这么赞赏?” 周女君闻言一梗,一双眼睛盯着挚谷兰,挚谷兰脸上是油盐不进的笑容,马秋练在一旁装羞涩不说话。 周女君见与挚谷兰沟通不了,但为了儿子,她咬咬牙起身舍出这副老脸,对马秋练行礼。 挚谷兰紧跟着起身,扶住周女君 ,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惊问:“周女君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家秋练年幼德薄,当不起你这一礼。”马秋练也赶忙避到一边。 第176章 周女君嘴唇动动,咬牙道:“还请马女史看在袁马姻亲世家的份上,为我儿求情。” 马秋练见躲不过,脸上凝重,向周女君行了一礼说:“周女君,袁明府之案涉及到禁中,请你恕我无能为力。” 周女君伸手紧紧抓住马秋练的手,道:“不求请不求请,只求你为他美言一两句就行。” 挚谷兰闻言一顿,脑里疑惑了一下,这美言不就是求情吗? 马秋练还是摇头说:“陛下与圣上公正英明,定能还袁明府一个公道,您老还请放心。” 周女君见马秋练一再拒绝自己,将自己与袁家百年世家的脸面踩到地上,面露愠色,道:“女史何必如此绝情?” 马秋练不为所动道:“陛下和圣上圣明,定能还袁明府公道,周女君尽管放心。” 周女君道:“你何必说其他的,只说不帮忙就罢了。” 马秋练闻言没有说话,但态度十分坚定。周女君甩开挚谷兰的胳膊,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就是怕惹祸上身。我袁家二世三公自有骨气,你们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如今见我袁家落难了,不想帮忙就直说,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挚谷兰闻言生气了:“你们袁家门第高,我马家的门槛难道就低于袁家吗?扶风马氏乃马服君之后,世代为宦,更是大汉开国元勋,明德皇后就是出自马氏。” “我阿父乃是举世闻名的大儒,良人为帝师受圣上器重,大女随侍皇太后左右,跟谁的红顶谁的白,捧谁踩谁?” 周女君脸色惨白,甩袖离开。 挚谷兰生气道:“给她脸了。他们袁氏出了两位三公就傲起来了,我们马家有一位皇后还谦恭行事呢。” 马伦从屏风后转出来,道:“袁氏常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我那叔父事情棘手,没一人敢出手帮忙。这个三大母欺软怕硬,就是欺大姐脸皮薄,万一能成事就万事大吉,不能成事折进去的也不是她的亲人。大姐,你不必管这事。” 马秋练苦笑,请母亲和妹妹坐下,说:“莫说是袁家,就是咱家有人犯了事,我也不会说情。 不是我绝情,张俊这事闹这么大就是和禁中有关,我所从事的也是和禁中有关,在禁中就要慎之又慎,稍有不甚就是倾家之祸。” 马秋练歉意地看着马伦,马伦笑起来握住马秋练的手,说道:“大姐有原则这是好事,咱们马家的家教要比他们袁家要强一百倍。张俊年轻或许不懂得轻重,但叔父他就不懂吗?” “袁家两代人都做了三公,这些事情若是不懂,怎么能做到那么高的位置?说到底,无非是世家子弟自视过人。”然后碰到铁板,只怕叔祖脱身都难啊。 挚谷兰看着姊妹关系融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对马伦说:“你在袁家受什么委屈,尽管回来说,我马家害怕他们袁家不成?你阿父虽是尚书郎,但却是帝师,又是大家,咱们孩子何必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 马伦重重地点头,道:“我知道,我才不惯着他们呢。”论和皇室的亲近,他们马家才更胜袁家一筹,阿父举荐的人都能得到陛下和圣上重用。 挚谷兰对马秋练说:“你去你外公家,他来雒阳了,好久没见你估计想你了,现在就去。” 马秋练闻言想了下,道:“好。” “你现在就去。”挚谷兰催促她道,叫人把包袱重新放回去,推着她往回走。马秋练哭笑不得,马伦在一旁窃笑。 马秋练在外公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坐车去了皇宫。 来了后,曹丰生悄悄拉住她说:“我知道你家和袁家是姻亲,你可别往霉头上撞。” 这事弄得圣上和陛下都很生气,再小心不能为过。马秋练感谢地朝曹丰生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轻手轻脚进入殿内,对皇太后行了一礼,坐下开始处理奏表。 这几日,马秋练见了众多大臣在为张俊和袁盱求情,一人说是张俊年少有才干,另一人说袁盱年少无知,这两人都是有才华之人,请陛下允许他们将功折罪。 邓绥皆不应。 又过了几日,最终调查结果出来了,马秋练之前所言皆属实。处置结果也出来了,张俊、袁盱斩,张俊的文吏流放日南。 另外,郎官朱济、丁升因品行不端逐出郎署,郎官陈重、雷义罚俸一年,司空袁敞坐罪免职,尚书令与郎署长官罚俸降职。 这件事牵扯之大,几乎无人得利。 司空袁敞接到诏令后,他以为能凭借他与父亲的脸面让陛下网开一面,没想到却是秉公处理,又惊又怕又伤心,当夜就病倒了。 第64章 张俊双手抱膝坐在牢房里,眼睛里是掩不住的恐惧和悲伤。狱吏已经告知他处理的结果,明日他就要被斩首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的牢房门前。“二郎。”悲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张俊顺势抬头,只见昏惨惨的牢门前站着一位熟悉的身影。 “兄长!” 张俊认出人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与兄长张龛隔着牢门执手嚎啕痛哭,张龛也哭起来。他带来的食盒掉下,与石砌的地板相撞发生“哐当”一声。 “二郎你怎么这样胆大包天啊……”张龛哭完,恨道:“你怎么能将尚书台的事情说与外人?是不是袁盱逼你?” 张俊满脸泣泪,摇头道:“不是,我与袁兄相交莫逆,是我行事不谨,遭此祸患。” 第177章 听着“相交莫逆”四个字,张龛大怒,指着张俊的鼻子骂道:“你可知道那些为袁家求情的人怎么说的?他们都将责任推到你身上,说袁盱不知道你说的是台阁里的事情?” 张龛说完,又无力地垂下手臂,道:“二郎你糊涂呀,糊涂呀!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闻言,张俊泣不成声。 张龛将食盒扶正,从里面取出洒了汤汁的饭菜,隔着栅栏递给张俊,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张俊拿起碗用筷子扒饭,嘴巴里塞得都是,然后却吞咽不下一粒米,泪水簌簌地往下流,张龛也跟着哭。 张俊艰难地把饭菜咽下去,向张龛道歉道:“兄长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么严重,以前……以前……” 尚书台虽然严命不让把朝中事务传出去,但仍有尚书郎悄悄摸摸地传些信息出去,大家都没事,怎么到他就有事了呢? 张龛看见张俊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恨道:“你脑子被驴踢了,那是尚书台!” 全国最机密的地方,泄密本就是违法,不过是一些人做得严密没传出什么,传出来就是死。 张龛恨其不争气,良久,无力道:“袁盱被改判流放了。” 张俊顿时睁大眼睛,内心猛地一痛,不可置信:“流放……” 张龛点点头,恨恨地用拳头锤了一下栅栏,道:“你就是被袁盱连累的!你就是活 该!活该呀你!活该!” “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和京师的世家子交往过密。你偏不信,说什么袁盱才高于世,对你折节下交。” “你对他是友情,但他对你呢?他父亲是司空,他找你问尚书台的事情,你就说出去了?你脖子上的东西是摆设吗?” 张俊表情怔愣,良久才道:“流放,他为什么会改判流放,流放……哈哈哈……” 张龛看着魔怔的弟弟,心中难受至极,嘴上冷冷说:“袁司空自杀了。” 张俊重复道:“自杀?为什么自杀?” 张龛素来比弟弟张俊缜密,他将这件事情放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看出些门道了。 张俊若是和别人交通尚书台的事情或许还能保住一命,但是他却和袁家司空之子交通,那就是必死无疑。 袁敞在朝中有名望,又是世家名门出身,他父亲袁安又曾任三公。这样的人,皇太后会放心用吗? 不会的,朝中这些年有名望无故被免的大臣还少吗?连顾命大臣张禹都逃不过免职,更何况是其他人? 张龛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笔墨,催促张俊说:“袁公死了,这件事就了结了,你快写一封悔过的书信,我呈给皇太后,说不定能保你一命。” 张俊呆愣,不知道为什么袁公死了,他就有活路了。 “快些,要诚心悔过。”张龛喝他。 张俊深吸一口气,人莫不畏死求生,在可能保命的激励后,他提笔写下悔恨至极祈求皇太后原谅的书信。 书信写成后,张龛揣在怀中,眼睛通红,对张俊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是二郎你不要放弃希望。你自视过高错信他人的毛病,以后千万要改了吧。” 张俊重重地点头,隔着栏杆,期盼的眼神盯着张龛说:“兄长,你上这封信会不会被……” 张龛说:“没事,再坏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我没事,先走了,你千万要保重。” 张俊说:“兄长,我有现在的结果是我罪有应得,兄长你要保重啊。” 张龛点头,转身往外走,频频回头,直到转角看不见张俊。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干眼泪,直面外面炽热的阳光。 兄弟皆为尚书郎 ,以前是何等的荣耀,现在就是何等的狼狈。 张龛伸手摸了摸书信所在的位置,然后骑马就往皇宫赶去。 张龛进了尚书台,同僚们看到他均是一静,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忙活手头的工作,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弟弟行事不密,身为中朝臣子,却结交外朝,弄得尚书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尚书令都贬为尚书仆射了。 张俊的人生到头了,张龛的仕途也几乎到头了。 张龛找到尚书仆射请求他将书信转交给皇太后,尚书仆射现在哪还敢接?前尚书令坚定地推脱了。 张龛又去找宫中的中常侍,想要出钱买通他。 中常侍见状脸色发白,连忙摆手推辞:“尚书郎,你可别害我。你弟弟的文吏刚因为收受贿赂被流放,现在我哪还敢收你的钱帛?” 张龛找了一圈,绝望地发现无人愿意帮忙,求助无门悲恸惶恐之下,他抱着书信大哭。 众人于心不忍,不知是谁往他桌上扔了一本尚书台的工作条例。张龛拿到后,泪眼模糊,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尚书郎有上书弹劾的权利。 于是,他就将弟弟的书信伪成弹劾的奏表,和其他奏表一起送到崇德殿。尚书台的众人皆假装没有看到。 然而,皇太后日理万机,这些奏表先经过女史的手,再到皇太后的手中。若女史将奏表驳回去或者延迟几个时辰……那弟弟就只能走上黄泉路了。 张龛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和女史不熟,而且这些女史出生世家大族,不是他能说动的。 他只有焦急地等待,祈祷女史心善放过这封奏表,祈祷皇太后看在弟弟诚心悔过的份上放他一马,什么刑罚他都认了。 第178章 第二日这封悔过书才到樊嫽的手上,她看到时犹豫半响,不知道该将这份奏表放到那一摞中。 按理说,这封奏表与朝政无关,应放到请安上贡等无关紧要的一摞中,待皇太后处理完他事再看。 只是…… 樊嫽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日上中天。一直受朝野关注的张俊案中的主谋张俊则要在午时问斩。 樊嫽的手在颤抖,她一方面为张俊此人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被皇太后之前的雷霆手段吓到。她也怕自己 被牵连,失去圣心。 虽然她只是小小的女史,权力只有参谋朝政而已,但是权力不管大小都会让人上瘾的。 樊嫽舍不得这样的权力,但这是一条人命啊。她心中正做着艰难地抉择,是将这份悔过书现在呈给皇太后,还是假装没看见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置。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樊嫽的桌案上,投下一个不规则的光斑。光斑微微跳动,但此时在樊嫽看来它就像是一把斧刃。 樊嫽知道当这个光斑缓缓移到她身上时,那张俊就命丧九泉了。 她的手在颤抖,头微微低着,心脏砰砰作响。 现在呈还是不呈?这是一个艰难的决策。 光斑在慢慢地移动,樊嫽的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一咬牙起身走到皇太后的身前,将这份悔过书递交。 樊嫽终究不愿让这个人因她而丧命。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妨?他的生死在皇太后一念中。 邓绥见状,以为军情或灾情急文,急忙拿过来观看,阅后发现是张俊的悔过书,眉头紧皱,半响不发一言。 尚书台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尚书郎们要么与邓氏有渊源,要么出身寒族。 张俊与袁盱交通这件事在邓绥看来就是对她的背叛。她初知此事大怒,除了对袁司空的忌惮,还有对张俊的失望和愤怒。 然而,袁敞已经去世,再加上时间一长,邓绥心中的怒火渐渐消下去了。 “罢了,这张俊是什么时候处斩?”邓绥问道。 袁敞以死证明清白,张俊此时变得可有可无,不如饶他一命。 “今日午时处斩。”樊嫽简略而快速地回道。 “念在他诚心悔过,派一位中常侍飞驰告知延尉,将张俊的斩刑改为流放苍梧。”邓绥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处理奏表。 樊嫽领命,然后回到位上,飞速拟了一封赦免的诏书,快步找到中常侍,将奏表递给他,语气急促叮嘱道:“皇太后施恩,中贵人切莫让天恩空施。” 中常侍接过诏书看一眼,心中估摸时间,笑道:“樊女史,请放心。” 樊嫽一直看着中常侍的背景直到他消失不见,才回到殿内。她担忧不已,中贵人能赶得上吗? 天空中 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睁不开,空气中已弥漫着初夏的燥热。 张俊只觉得昏惨惨末路将近,他如兄长说的一样没有放弃,但是当天没有等到回复,晚上没有等到回复。 今日上午,他被延尉从牢里赶出奔赴刑场。 人莫不贪生怕死,张俊看见一脸凶煞的刽子手,再看到那沾满血锈的大刀,浑身发软,几乎要跌倒。 他被人架着跪在刑台上,突然听到一阵嚎哭声。那是他的兄长,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 张俊突然笑了,悲伤地笑了。这世间他若死了,恐怕也唯有他同产兄长为他悲伤难过。 张龛踉跄着扑向张俊,却被兵士拽起拉到一边。他爬起又扑向弟弟,兵士又将他拽拖到外面。如是再三,众人莫不悲伤。 延尉看了也于心不忍,命兵士站在一边,让两兄弟道别。张龛连滚带爬地来到张俊的身边,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张龛伸手将张俊杂乱的头发拨开露出脏污的脸,忍泪用帕子为他擦脸,道:“是兄长无能,救不了你,我负了阿母所托,没有将你护好。” 张俊此时反而清醒过来,苦笑道:“弟弟犯错连累了兄长,是我对不起你。” 张龛闻言泣不成声,取出袖中的革囊,喂到张俊的嘴边:“二郎,喝几口酒就什么也不怕了。” 张俊的眼泪簌簌流下来,就着张龛手里的革囊喝起来,酒味辛辣,冲得人眼泪直流。 “大兄对不起,我负了圣恩,又辜负你的期待,待来世咱们就不做兄弟了,免得我再拖累你。” 张龛将张俊耳畔的乱发别到他耳后,道:“说什么胡话,来世大兄一定好好教导你,咱们还做兄弟。” “把他们拉开,时间快到了。”延尉看了眼日头,眯着眼睛道。 兵士听了,上前将张龛架起往外边拖,张俊看着兄长又哭又笑。 一件看来不起眼的事情却将他送入末路,张俊心中的悔恨早已将他淹没。 张龛瘫坐在地,捶地大哭,浑身充满了无力和悲伤。 “刀下留人!”张龛觉得脑子混混沌沌地,竟然出现了幻觉。 “皇太后有诏,改张俊斩刑为流放。”中常侍说着勒紧马,然后一跃而下,看了眼依 然健在的张俊,心中道,自己说不会晚就不会晚嘛。 中常侍大步走到延尉身前,宣读皇太后的诏令。延尉恭敬地接过来,道:“下臣谨遵皇太后命令。中贵人,你一路飞驰而来,想必是累了,请上座歇歇。” 瞧瞧这延尉说的什么鬼话,谁没事愿意看杀人?中常侍拒绝了延尉的提议,看了一眼张俊,嗤笑一声,然后骑马离开。 第179章 若非皇太后心善,这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早就成为刀下亡魂了。论识时务,还是他们这些宦者最厉害。 张俊茫然地站起来,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只觉得不真实。 他认为他现在是死后出窍的神魂,飘飘然不知道要往何方。 满身血气的兵士拦住恍如梦游的张俊。改判又不是无罪释放,这人要去哪里? 张龛回过神,跑过来抱住弟弟,激动道:“二郎你的命保住了,你的命保住了……” “我的命保住了?我这没死……没死……哈哈……没死……”张俊喃喃道。 张龛神色一变,知道弟弟这是迷了心,连忙将革囊中剩余的酒灌入他的嘴里。 张俊呛了一口,彻底回神,喜极而泣抱住张龛大哭。 “兄长,我以后都改了!都改了!” 张龛激动地拍着弟弟的后背,道:“嗯嗯,别怕,我一直会陪着你。” 看不成杀人,围观的众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无论是兄弟情深,还是中贵人刀下留人,都十分引人入胜感人心弦。 百姓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人讨论。别人的悲欢离开,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俊重新被押回牢中,劫后余生的他从狱吏那里要了纸和笔,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感谢信,托兄长转给皇太后。 张俊被改判流放苍梧,后日就要启程。岭南是蛮荒烟瘴之地,在往常或许被张俊认为是死路,但在刑场走一遭后,他心境大变,竟然觉得苍梧郡也极好。 过了两日,张俊在牢中翘首期盼,仍然看不见兄长,抿着嘴跟随押送的士兵往外走。 一步一回头,然而依然不见兄长来相送。 张俊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或许兄长正在尚书台努力 工作弥补自己闯下来的滔天大祸呢。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张俊猛地回头,只见他兄长赶着一辆驴车追来。 “兄长,你?”张俊看着张龛一身布衣,粗陋的驴车放着行礼。 张龛笑起来道:“终于赶上了。咱们一起从蜀中出来,路上艰难备至,现在去苍梧的路上估计也差不多。我不放心你,咱们一起过去。” 张俊惊讶地张大嘴巴:“兄长,你……你你辞官了?” 张龛又笑道:“我本想辞官,但皇太后仁慈,任命为兄为高要县令,挨着你去的县,正好顺路。咱们一起走!” “嗯。”张俊重重地应道,他的内心仿佛充满了力量。 他为自己的狂妄自负付出了代价,友人流放,司空自杀,长官降职……这些都成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让他喘不过气起来。 然而兄长的陪伴却让他又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押送的士兵为这两人的兄弟感情所感动,笑道:“张明府,此去苍梧万里之遥,渡江跨河,只怕你的驴车过不去。” 张龛道:“走到哪儿算哪儿,驴车过不去,我还有两条腿。这车上还有空,几位不妨把身上的行礼放到车上,这样更从容赶路。” 兵士依言将背的包袱放到车上,路过张俊身边,叹道:“你有一个好兄长。以后……记得祸从口出,凡事三思而后行,免得害人害己。”张俊连连称是。 一行人逶迤南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张俊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朝野慢慢恢复了平静。 袁敞已死,邓绥没有落井下石的爱好,依旧让人以三公之礼埋葬了他。 刘隆事后冷静下来,琢磨这件事情,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袁敞的死为什么能让母后对张俊袁盱二人网开一面。 若说母后怜惜二人,刘隆绝不相信。母后为人和善,但原则性极强,谁要犯到她手里不管亲人还是其他人都一律依法处置。前些年邓氏有一族人仗势将人打死,就被判了抵命。 袁敞的死让刘隆想起了当年司空周章的死!周章谋反事泄,但母后却没有大肆追究其家人的过错。 张俊和袁盱的交通在母后看来就是内外勾结,若袁盱没有势力还好,但他有一个司 空的父亲,在士林和官场都拥有厚望的家族,这就隐晦地构成了谋反的格局。 张俊名为泄密实则不自觉地做了谋反的事情,如今“首恶”已去,“谋反之局”烟消云散,张俊这个从犯死不死就不重要了。 若袁敞没死,恐怕张俊与袁盱都得死,成为母后杀鸡儆猴的鸡。如今猴已死,鸡就无所谓了。 想通之后,刘隆长叹一口气。在他以为东汉的日常就是救灾赈济的时候,母后却悄无声息地处理了一个“谋反案”,阴谋推翻邓氏的谋反案。 若邓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刘隆将来很可能沿着他老爹的路重新走一遍。 禁中当值的尚书郎成为司空与皇帝连接的耳目,在某个契机,双方联手推翻执政太后。皇帝年幼懵懂,然后就依赖朝中大臣。 等皇帝历练出来后,这些大臣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势,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要受他们的桎梏。 高端局,绝对是高端局。小菜鸡刘隆在高端局结束后,才明白各种缘由。 但是这更加坚定了刘隆要抱母后大腿的决心,若非母后及时察觉,他刘隆差点就成了傀儡小皇帝。 即便刘隆倒向母后,但那时他们的母子感情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刘隆会猜忌皇太后废帝另立,皇太后会忌惮打压皇帝,想想就头皮发麻。 第180章 所以,只要大臣出口让他废太后,刘隆就不得不做出行动。与其将来被母后猜忌打压,不如放手一搏获得自由。 但是啊,刘隆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呢,一起与母后商议朝政,母后会认真听取他的建议,他会给母后加油助威。 “圣上,陛下说下月初一是个宜搬迁的好日子,咱们要带哪些人去德阳殿?”江平问他道。 刘隆扫了一眼殿内殿外忙忙碌碌的宫女和寺人,除了江平和王娥,其他人都是母后安排来的。 这些人都是母后的人,或许在大部分事情上对他这个皇帝忠心,但如果涉及到终极抉择,他们或许都会选择站母后。 若帝后发生冲突,只怕这宫中和朝堂的精英都要清洗一遍了。 邓氏无才吗? 行军打仗非邓骘之长,但牧守一方遵令办事绝对比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强。邓遵虽然有争功之瑕,但他身上确实有实打实的战功。除了这两人外,还有邓悝、邓阊、邓豹、邓畅等邓氏族人以及一大批依附邓氏的人。 若将来母后放权,这些人都会被刘隆完完整整地继承。 刘隆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他们都是伺候惯的人,把他们都带上。你与蔡侯说一声这些人都带走,崇德殿和德阳殿缺的人,让蔡侯补上就是。” 江平微顿一下,然后领命而去。 崇德殿与德阳殿比肩相邻,整个北宫都是母后的势力范围。只要在北宫,他就永远掩在母后的护翼下。刘隆将之称为护翼,母后的护翼。 第65章 五月初一,宜搬迁。 上午,刘隆先去后殿拜别母后,结结实实跪下给母后磕了几个头,感谢母后这些年对他的养育。 邓绥见状赶忙起身下来,扶起刘隆,看着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小皇帝,心中感慨万千。 “你去了德阳殿可不许胡闹,一日三餐不可少,晚上要早些休息,不许和寺人玩闹,不许贪凉吃太多冰……”邓绥一项项叮嘱他。 刘隆微笑着仔细聆听,丝毫没有不耐烦,不住地点头。待母后说完,刘隆反而叮嘱起母后来:“母后,我走了,你每日要按时吃饭,朝政处理不完就第二天再处理,有什么事就派人去德阳殿找我……” 邓绥听着听着笑起来。 “对了,母后,你千万要太官做我的晚饭啊。”刘隆赶忙加了一句道。 邓绥连连点头,笑道:“我送你去德阳殿,看看里面布置得怎么样。” 两人来到德阳殿的后殿。前殿实在过于空阔,刘隆不愿意住,就选了后殿作为寝殿。 但就是后殿也是十分阔朗,里面装饰以青金两色为主,摆着屏风、几案、床榻等用具,简单整齐大方。 几案架子上摆的都是些陶器书籍之类,金银玉器很少。邓绥还看到了刘隆床头的小屏风,上面写了不少人的名字。床头上的架子上还放着一个红漆木匣。 邓绥看到这两样东西,无奈地笑笑,对刘隆说:“你呀你……” 这两件对别人是保密的,但这别人并不包括邓绥。她知道屏风上的每一个名字,知道红漆木匣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刘隆的一切都对她没有隐瞒。虽然两人可能看待一些事情存在差异,但两人的施政理念几乎完全相同。这让邓绥感到十分开心。 刘隆看见邓绥的表情,笑着解释道:“时间会模糊人的记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邓绥走了一圈,道:“这后殿布置确实是你的风格,只是却少了些帝王的威仪。” 刘隆不以为意道:“帝王威仪在内不在外,在德不在美饰。母后的宫殿不也是这般朴素么。” 邓绥闻言,笑道:“那就依你所言,你总是有很多道理。”刘隆嘿嘿笑了一声。 他觉得屋内布置得很好,这么大的卧室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呢。 邓绥看见刘隆一脸对屋子十分满意的表情,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她怎么养出这样的皇帝来。 邓绥参观完,刘隆请她留下来用饭,道:“母后,我今天搬家,咱们一起吃顿饭庆贺乔迁之喜。” 邓绥笑着点头,在厅堂坐下,命人传膳。饭菜都是二人常吃的,饮品是甜甜的酸梅汤。 刘隆总觉得这个住处怎么看都觉得不适应,和母后说:“这里还不如崇德殿住着舒服呢。” 邓绥闻言笑他:“世家子常常五六岁就要自己独住院子,你都十三岁了。” 刘隆闻言眼睛微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离不开母后的崽,强行辩解道:“崇德殿地方宽广,岂是那些世家的小院子能比的?再者,我是皇帝,咳咳……” 邓绥无奈地摇摇头,捧着一盏酸梅汤,微微呷了一口,似乎有点酸。小皇帝离开她不适应,邓绥又何尝适应? 刘隆在先帝去后,几乎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邓绥看着皇帝从她怀里的婴儿变成青葱少年。 每日下学,小皇帝就依偎在她的身边,听她与朝臣商议朝政,看她处理朝政,甚至有时他还会自己上手批阅奏章。 饭毕,刘隆要送邓绥回崇德殿。邓绥笑道:“不用了,两座宫殿就挨着,你才搬过来先看看,缺什么找蔡侯。” 刘隆执意要送母后,道:“既然不远,我送送母后又何妨?”邓绥见刘隆态度坚定,两人就一起重新回到崇德殿。 第181章 刘隆看了一眼前殿,心中十分不舍,他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对崇德殿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前殿的房间,我让人封存下来。”邓绥笑道。 刘隆摇摇头,说:“不必了,母后不如将前殿布置一下,作为与大臣讨论的地方,母后的后殿也得些清静。” 以前,邓绥与朝臣商议事情都在后殿,厅后面就是内室,十分不便。前殿与后殿格局相同,厅堂阔朗,现在又无人居住,适合邓绥与朝臣商议朝政。 邓绥见刘隆一脸认真,思索了下道:“就依隆儿所言。”崇德殿以前住了两位主子,难免有些局促。 刘隆将 母后送回来,没有立即回去,仍然呆在崇德殿做功课,协助母后处理奏表。 “司空袁敞去世,我欲以李郃为司空,你觉得如何?”邓绥问刘隆道。 李郃,就是经常上书批评朝政得失的李郃?他曾经入大将军邓骘的幕府。 “母后决定就好,这人能正言直谏。”刘隆一口应下,邓绥颔首。 晚上用完饭,刘隆离开差点脚步一拐进了前殿,讪笑一声,和江平一行回到德阳殿。 洗漱完,刘隆躺到床上,周围的气息十分陌生,唯有江平的呼吸是熟悉。 “你睡得习惯吗?”刘隆躺在榻上睡不着,问江平道。 江平如实道:“是有些不习惯,但是感觉还好。”江平对陌生阔朗的德阳殿没有多少安全感。 刘隆突然感慨一声:“我有时恐惧长大。” “嗯?”江平十分不解,在他像小皇帝这个年龄十分渴望长大。“圣上,为什么不想长大呢?” 刘隆翻了个身说:“长大后,会有很多烦恼啊。” 江平闻言笑起来,回道:“唯有长大成大人才能解决烦恼啊。” 刘隆闻言眼睛一亮,道:“也是哦。我呀,必须要长大。”他要是不长进,就变成童昏皇帝了。大汉的老祖宗说不定一人一拳能将他打死。 “睡吧,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慢慢就能睡着了。”江平催促他道:“你明日还要上课呢。” 上课的威力果然巨大,刘隆慢慢进入了梦乡。次日早上醒来,恍如梦中。 仲夏的早上十分凉爽,但中午却多了燥热。这些天都是晴日,刘隆的心情像这天空一样。 今天的宿麦几乎是风调雨顺,收割时又逢艳阳天。“咱们大汉算是苦尽甘来了。”刘隆不止对多少人这样感慨。 大约在宿麦收割之后,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雹,幸好现在秋稼还没有播种,不然要砸伤很多。 即使没有砸伤庄稼,但对百姓的房屋也造成了不少的伤害。 刘隆看完各地受冰雹灾害的报告后,叹道:“原来是我想多了。”这东汉的老天爷根本没有长眼,也不用期待它长眼。 邓绥明白刘隆的意思,笑道:“今年夏秋两季的庄稼都不错,说不定今 年还是个丰收的年呢。” 刘隆重新鼓气,道:“但愿如此。” 邓绥看了眼天色,薄暮降临,转头对樊嫽说:“樊嫽,你送圣上回去,免得圣上又走错地方。” 刘隆惊讶了一下,对母后说:“我早就习惯了,那只是刚搬走时的事情。我自己认得路,樊女史还是留在这里给母后草拟诏令吧。” 邓绥无奈地摇头,笑道:“那好,晚上早些休息,不要在灯下看书。” 樊嫽从位上起身,又坐下。 回去的路上,刘隆和江平小声嘀咕:“母后,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让女史送我。我难道就不认识路吗?崇德殿到德阳殿的路,我从小走到大,闭着眼睛就能走到。” 江平现在已经麻了,他完全放弃了“顺其自然让皇帝开窍”这一想法,正好趁着今日把话给小皇帝挑明。 “圣上,我有些事情单独要和你说。”江平郑重地对刘隆道。 刘隆一愣,挥退众人,只留两人在室内,心中猜测,难道老舅终于要亮明身份了?自己是假装不知道呢,还是说一早就知道呢?刘隆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当刘隆浮想联翩之时,江平直接问他:“圣上,可知道陛下为什么让女史送你?” 刘隆一愣,牛头不对马嘴问:“这和女史什么关系?” 江平深吸一口气道:“圣上,你今年十三岁,可以纳妃了。” 刘隆听了仿佛受惊的小麻雀,嘶了一声:“我还小啊,这么小……这么小就成亲……不太好吧……” 生理都没有发育成熟,就要成亲,这简直要命啊。康熙帝十二岁成亲,前头几个儿女都是幼年夭折,直到十九岁才养住第一个孩子。 江平摇头道:“先帝差不多在你这个年纪就纳妃了。” 刘隆悠悠补充了一句,道:“我听说我前头有好几个兄长,结果现在只剩下先帝的儿子只剩下我一人。” 江平听了微微一顿,刘隆继续道:“成亲早的话,不仅对夫妻双方身体无益,而且生下孩子也多夭折。” “总之,我至少二十……对,就是二十岁成亲。”刘隆总结道。 江平他突然觉得小皇帝说的很有道理,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小皇子,江平更关心现在小皇帝的身体。 “要不,我给陛下……身边的陆离姑姑提下?”江平斟酌道。 第66章 陆离将江平的话转述给邓绥,邓绥缓缓露出一个疑惑不解的表情。 第182章 “一十岁不行,顶多十六岁。”邓绥沉思良久,说完又疑惑地看着陆离,道:“圣上一直呆在崇德殿,是谁吓着他了?怎么对纳妃如此惶恐?” 陆离也不知,摇头说:“我观江黄门的表情,也是不解。不过,江黄门有一点说得对,年纪小生的孩子容易夭折。” 邓绥点头,道:“但十六七岁应当没问题,汉文帝十六岁有了汉景帝,前头几个孩子……” 邓绥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她也不确定汉文帝前头的孩子是病死,还是人为的意外。毕竟,史书上都记载了惠帝六子皆非亲生这样荒谬的事情。 烛光晃动,邓绥的手边放着一卷书,她的眼睛看着远处出神。陆离在叠被铺床,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圣上既然十六岁成亲,陛下要给那三位女史说一下吗?” 阎耿樊三位女史,尤其是阎耿两位女史完全是冲着后宫来的呀。 邓绥念在三位女史工作勤勉,道:“不经意地提一下就行了。” 进入后宫,若是能封后,或者诞下皇子,她身后的家族可就是一飞冲天。几乎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不知道这三人会不会退出,另嫁他人。 没过多久,三人都知道了,阎雪和耿纨纨面面相觑,樊嫽则是无所谓。阎耿一人掰着手指头算了下自己的年龄,三年后,一人十七,一人十八,倒还是能磨一下。 “唉!”阎雪叹了一声,每每看到崇德殿后殿依赖皇太后的小皇帝,她就觉得对方像个小弟弟。 但谁让他是皇帝呢?这个身份给他增添了无上的魅力和吸引力。耿纨纨也是如此想。 “十六岁啊。”樊嫽突然高兴起来。她现在是依附皇太后,要是皇帝成亲亲政了,皇太后和皇帝必然要起冲突,她这个小女史只怕也有危险。 樊嫽是最希望帝后一人保持现状的。 “樊姊姊傻了。”阎雪听见樊嫽的笑声,对耿纨纨摊手道。 耿纨纨抬眸与阎雪对视,皇帝成亲越晚她们的竞争对手就越多,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樊嫽听到这话没有生气,道:“现在的情况对我 们很好呀。”还有三年的清静日子,到时候看事头不对就能跑。 “好什么好?”耿纨纨没好气道。她和阎雪被家族寄予厚望,从小就金尊玉贵地养着,以期将来能一飞冲天,拉着家族飞黄腾达。 然而,耿纨纨进宫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如在家中想得那么顺畅。这宫中后妃之间权势的争夺比朝堂还要血腥和激烈。 阴废后能在宫中说要灭邓太后满门,窦太后几乎将章帝的妃嫔鸩杀一半后自己竟然还没事,关键是被鸩杀的妃嫔都出身权贵世家。 但是她们不争也不行,享受了家族的荣耀和供养,不但族长就是父母也不允许她们后退。 想罢,耿纨纨看了眼樊嫽,叹道:“真羡慕樊姊姊你的心大。”樊嫽的年龄将她排除在后宫竞争之外,之前又订过亲,不说家族就是父母对她也没有特别的期望。 樊嫽歪头看她们,对一人的处境也了解一些,道:“上进比较难,摆烂还不容易吗?” 耿纨纨闻言,柳眉一竖,道:“我可是要当第一的人。” 阎雪也道:“摆烂只能越摆越烂呀,以后更烂,好歹要拼搏一下,还能维持现状呢。” 樊嫽闻言,鼓掌道:“一位有志气。事情的主动权不在于我们,那你们急什么啊。” 对啊,阎雪和耿纨纨相视叹气,最讨厌比她们还有权势的人了。 阎雪托腮道:“我还有个妹子,长得和我一样好看。” 耿纨纨不屑道:“你当谁家没有个姐妹似的。” 樊嫽道:“我就没有呀。” “你不算。”阎雪和耿纨纨异口同声道。 刘隆得了母后坚定的回信,长吁短叹,难道古代就不提倡优生优育了吗? 江平指挥着宫女摆果子和冰盆,看到小皇帝郁闷的模样,挥退宫女,笑道:“你要真拖到一十岁成亲,朝堂能吵翻天。”当然第一个面对压力的肯定是皇太后。 刘隆站起来,天气炎热,动不动人就要出一身汗。刘隆顺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个香瓜,放到嘴里啃,看了外面明晃晃的天,道:“这天气不会又旱了吧。” 香瓜脆脆甜甜,清香扑鼻,不愧是大汉世家贵族最喜欢的水果。 刘隆的话音刚落, 外面就陡然暗下来,大风乍起。 刘隆嘴边的香瓜也不吃了,拿着瓜跑到窗户边,只见外面乌云密布,大风呼啸,天空蓦地暗下来。 “要下大雨了?”刘隆咬了一口瓜,开心起来。 “今年说不定真是个丰年。”刘隆又自言自语道。连年旱蝗的异常气候终于要结束了吗? 刘隆又兴奋起来,轰隆一声,天空降下几道霹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子就呼啦啦地落下了。 刘隆又咬了一口香瓜,感到雨水溅到脸上的温润。雨越下越大,刘隆连忙后退了一步,结果他的衣服上还是溅了不少于雨点子。 “圣上,快离开,这雨太大了。”江平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变得模糊起来。 刘隆将香瓜吃完,找水洗了手,对江平说:“相信我,今年一定还是个丰收年。” “是是是。”江平一边说着,一边将窗户关上,省得窗外的雨打湿室内。 第183章 “下了一场雨,天气应该凉爽起来了吧。” “肯定呀,晚上再也不用热得睡不着觉了。” 这雨从白天一直下到晚上,下得刘隆都变了神色,忧心忡忡道:“该不会又是涝灾吧。” 次日大雨依然在下,室内依然凉爽,但刘隆的心却焦急起来。 雨吓得太大,现在出门肯定会浑身湿透,他只好呆在屋里看书,每次听见雨声小了,就问江平道:“雨停了吗?” 江平每次都是摇头,这雨一阵大一阵小,但始终连绵不绝。 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仍未放晴。刘隆趁小雨来到崇德殿后殿,就看见母后一脸忧心。 “母后。”江平叫了一声,来到邓绥的身边,问:“母后又在为外面的大雨担忧?” 邓绥脸上勉强露出笑意,让刘隆坐在她身侧,说:“今年秋稼丰茂,我原以为……没想到还是遇到了水涝。” “河水要涨起来了。”邓绥叹道。 刘隆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心中是同样的担忧,狂风和连日暴雨这对于庄稼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无碍,这些年都熬过去了,还怕这涝灾吗?”邓绥看见刘隆神情低落,脸上露出自信的表情。 “隆儿,你为民担忧是好事,但 不可过于伤神。尽人事,听天命。水来疏,旱来灌,蝗来扑,一切都要前看。”邓绥劝他道。 刘隆听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但有时并不意味着能做到啊。 一人的共情能力都能强,而邓绥比刘隆更强。不然,邓绥也不会在亲人去后形销骨立,也不会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如同瓢泼一般,一片昏黄,树木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无力和脆弱。地下落了一层残枝乱叶,顺着积水不知道要飘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外面进来一寺人通禀说:“启禀皇太后,三公、特进、尚书令、御史中丞、光禄勋、司隶校尉和河南尹都已侯在前殿。” 刘隆转头看向邓绥,邓绥起身说:“我召他们前来商议救灾的事情。” “现在雨太大了,母后稍等一下再去。”刘隆看了眼外面,屋檐下水流如注。 邓绥道:“不用了,从屋外的游廊走过去,只不过沾湿鞋履罢了。” “那我与母后一起去。”刘隆道。住在德阳殿果然不方便啊,像这大雨他几乎就没法出门和母后一起面见大臣。 邓绥和刘隆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下,左右有人打伞为他们遮挡风雨。 刘隆扶着邓绥进了前殿,看见几张熟脸,屋内的装饰几乎与以前一样。 几人拜见皇太后与皇帝后,河南尹开始说起各地的灾情:“现在远县的消息尚未传来,但雒阳附近低洼的地方成了一片汪洋。” “百姓伤亡多少?” “目前有十数人失踪,三十六人溺亡,受伤约莫有一百多人。” “伤稼多少?” “五十里。此外,还有零星的洼地。只是……洛水河面上涨,恐怕有决堤之患。” “都水校尉怎么说?” “附近支渠和支流的水都往洛水里流,若雨水再过一天还不停,只怕就要疏散附近的百姓了。” “令人继续监视洛水,你们也派人通知各家做好疏散的准备,免得到时候过于慌乱。” 邓绥和河南尹商议完,然后看向群臣说:“今年秋稼丰茂,不料遇到淫雨。淫雨连绵,想必是人怨导致。武吏威暴、文吏寡恩,乡吏生奸,为百姓所患,怎能不生怨气 ?” 司空李郃道:“陛下所言极是,近年来下臣见百姓生活困苦,官吏横行乡里。刺史端坐府衙,与郡国一千石豪族相交,每回上书都云太平,任由豪族武断乡曲,百姓水深火热。臣请罢刺史。” 刘隆听了心中一震,目光落在李郃身上。 司隶校尉出言反驳道:“司空所言过了。刺史乃是旧制,一一刺史品行不端,岂能怪罪到刺史制度上?若有刺史尸位素餐,按例罢去就。” 李郃摇头道:“不然,刺史到今日已经弊端横生。之前刺史尚能监察郡国一千石豪族,以位卑权重制位尊,但现在刺史晋升为坦途,监察不监察都能晋升,因此刺史多懈怠,与世家相交以邀令名。” 刘隆暗中为李郃所言点头,汉武帝时刺史初设,一群六百石的刺史一腔热血为他打生打死,以期获得政治坦途。 然而到了东汉,刺史按部就班就能有个好前途,这样一来谁还愿意得罪这些世家豪族郡国一千石?这些人背后都有人在朝堂上做高官呢。 不求他们如前辈一样行事,但求他们闭门只守,可惜就这样大部分刺史都做不到。 时代不同了,地方豪族的势力已经开始进入中央,郡国一千石仗着背后有人更是无所畏惧,反而是刺史顾虑重重,只能怠政。 邓绥闻言,沉吟道:“州部刺史乃是旧制,罢去不妥。司空所言也有道理,不若……不若刺史依孝武旧制,近郡每岁来京奏事,远郡每两年来京奏事。” 御史中丞道:“刺史职责重大,除了监察郡国一千石和豪族外,还要赈济百姓,弹压不臣,若冒然回京只怕会生乱子。” 第67章 邓绥想借着这次的水灾改革刺史制度。如今刺史一职的监察职能逐渐减弱,反而更多地涉入地方行政中。 第184章 刺史职能的变化关系到中央集权。是郡县二级制还是州郡县二级制,行政区域的等级在历史上反复调整。 郡县二级制有利于中央集权,但受制交通不利于地方处理重大事务,又不利于郡国联合处理事情。 但州郡县二级,很容易发展成割据势力。东汉现在的僚佐官都是主官征辟,比如张衡被南阳太守征辟为主薄做了七八年直到南阳太守调任京师。 僚佐官由中央任命是在隋唐的时候,而僚佐官的改革涉及到选官制度,朝廷现在没有那么多的备用候选官吏,僚佐官这个暂时无法改革。 因此,只能从刺史改革,扩大监察,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 还有一个就是刺史有成为利益集团打击对手工具的趋势,当然邓氏也利用过刺史打击反对自己的人。 邓绥是打定主意要改革刺史制度,重新强化刺史的监察职能。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刺史动起来,尽可能剪断与地方的联系。 但是朝廷重臣有些不同意,世家豪族多不法,能像邓氏这样合族静居的少之又少。 世家豪族对于门下的部曲佃客奴婢随意折磨虐打转卖,还有族人之间又有倚强凌弱侵吞财产,此类违法乱纪的事情数不胜数。 若刺史监察职能加强,只怕很多世家都要受到冲击。豪族世家大多只会想着自己过得好不好,而不会去关注芸芸众生,但作为君王必须要关注。 刘隆听着众人的争论,说:“母后所言也是朕所想,只不过是拨乱反正,诸公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光禄勋斟酌道:“如今水旱蝗震,百姓流离,四夷为患,正需要刺史统筹全局,镇压不臣,恐刺史不在州部生乱。” 刘隆摇头道:“光禄勋所言差矣,流民生乱乃是朕与诸公之过。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百姓能活下去,谁愿意去作乱?百姓流离,是地方与朝廷赈济不及时,地方豪族欺凌百姓。” “至于四夷,南匈奴投降,西羌平定,边患已平。朝廷怀柔抚恤,想必四夷乐意归义,纵然作乱,大汉亦有猛将强兵。 诸公何曾听说有刺史能平定叛乱?” 光禄勋看了眼皇太后,只见皇太后在皇帝说话时微微颔首。这人能做到光禄勋掌管军事,是邓氏一脉的力量。如今见皇太后同意了,心中一动,转头去觑邓骘的神色。 邓骘神色如常,似乎对皇太后和皇帝的建议没有意见。他甚至还听到了邓骘说:“陛下和圣上,圣明烛照,考虑深远。” 邓骘表明要支持皇太后,邓氏一系大部分都要跟着表态。 东汉的皇权对于世家豪族而言还是很强大,一些重臣虽然持不同意见,但邓绥的决议依然强硬地执行下去了。 期间,刘隆有补充道:“刺史要避开本州、姻亲所在的州。”这条也落实下去了。 众人散去,邓绥和刘隆叹道:“实施容易,维持难。” 刘隆看着邓绥露出坚定而温和的笑容:“我会继承母后的政治理念一直支持下去。” 邓绥闻言,心中一暖,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发,道:“我知道。” 刘隆抬头看邓绥温和笑道:“大汉至今已经积弊重生,母后你尽管放手去做,只要对大汉对苍生有益,无论做什么发生什么,我都会坚定地执行下去。” 邓绥微笑点头。为政者最怕什么?最怕人亡政消。大汉此时已经到了要改革的地步,再不改革,只怕结局比西汉末年更惨烈。 邓绥作为一个清醒的政治家自然预料能预料到这样的结局。现在改革还能徐徐图之,越晚越难改。 刘隆又道:“刺史虽然恢复旧制,但监察的关键还是在于得人。” 邓绥点一点头,想起了察举制,道:“今年孝廉的初试考核在九月份,明年二月复试。” 刘隆点头道:“我有个想法,只要通过初试,就保留复试资格。今年过不去,明年可以继续考核。” 邓绥道:“初试过于简单。” 刘隆笑道:“考核的人多了,自然要提高难度。就按照司空之前拟的规章分榜定录取的比例。” 邓绥道:“那就等人多的时候再举行,现在慢慢来。猛然提高初试难度,怕人心不安。” 刘隆觉得言之有理,又道:“母后,我想把初试和复试的主持人调换一下,尚书台负责初试,朝廷临 时任命的官员负责复试。尚书令千石,临时主持考试的官员怕都在千石之上。” 邓绥沉吟道:“尚书令官秩低,多为寒族担任,二公九卿二千石多为望族,怕有不妥。” 刘隆闻言,想了一下道:“这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本想新添最后一道考核殿试,由母后亲自主持。” 邓绥闻言,纠正他道:“不是我,是我们。这个主意确实好,但现在察举人数少,初试复试对于孝廉来说已是麻烦,再加一层只怕他们不适应。” 刘隆点头,道:“先按这样实行几年,待这些人都习惯了再说这个。” 两人说完话,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起来。刘隆饭后回去时,温润的雨丝落在脸上,抬头看去,只见德阳殿在漆黑的夜晚亮起了暖橙色的光芒。 刘隆嘴角弯起,下意识地回头,崇德殿也如德阳殿一样亮着灯光,会心一笑。 “雨会停,大汉会好起来的。”刘隆仿佛自言自语道。 第185章 西汉有文景之治,大唐积累百年成就开元盛世,东汉不能到他这儿连个巅峰都没有国力就开始往下滑了吧。 刘隆表示不服,不说像唐朝来个盛世,像西汉那样来个治世也行啊。 晚上,雨停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天气又热了起来。 水热容易生疫病,邓绥下令让官吏带领吏民清理街道城池。狂风暴雨过后,各郡上报损失,邓绥又免去减产严重的郡县田租。 秋稼艰难地收割后,幽州和冀州又发生了地震,受灾郡国多达十二个。朝廷照例赈济抚慰。 刘隆得知消息后,十分郁闷,道:“原来天灾还没有结束啊。” 江平劝道:“今年比往年强多了,圣上不必忧心。大汉疆域广袤,总有受灾的地方。” 刘隆闻言,不得不承认江平说得有道理,深吸一口气道:“是啊。” 灾异频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能做的只是赈济百姓,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各地的孝廉要过来考试了。”想起这事,刘隆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江平跟着笑起来道:“我听说,这些孝廉都是在郡国考核通过后才推举上来的。不过他们再不敢推举不学无术的人了,今年春上因为所举非人罢免了不 少郡国二千石。” 事关自己的前途命运,这些郡国二千石不得不打起精神甄选孝廉。选人不学无术罢官,选不上人也有处罚。 有些郡国二千石索性像朝廷一样主持了一场考试,邀请郡国有名望且符合条件的人都过来参加考试。考试通过的就送去中央,不通过家世再好也不行。考试的难度参照今年尚书台的复试。 至于郡国太守为什么不选择初试难度?当然是因为若只通过初试没通过复试,不仅朝廷对他不满意,就是郡国百姓也会埋怨他白白浪费了名额。 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太守将这些觉得“我也行”的人集合到一起,能过就当孝廉,不能过接着学继续考。 太守们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做了一件不得罪人又聪明的事情。刘隆和邓绥笑而不语。 想到地方出现的改变,刘隆的脸上露出笑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江平说:“你去找负责售卖书籍的人,我想了解下各地书籍卖得如何?” 江平领命而去,没想到过来汇报事情的竟然是蔡伦。 蔡伦拜见刘隆后,刘隆惊讶地笑起来:“怎么是你来了?” 蔡伦温和而不失亲密地笑道:“奴婢估摸这圣上要看这些东西,就提前准备了一些。” 刘隆颔首,笑着听蔡伦说五经书籍在各地的售卖情况。 听完,刘隆道:“书籍的价格还是有些高。” 蔡伦道:“纸张油墨的成本不低,即使不算雕版那部分,价格也不低。” 刘隆道:“纸张可以选次一点的,油墨你再派人看能不能降低成本。哦,对了,纸张售卖如何?” 蔡伦道:“现在各郡都有能造纸的人,纸张的销售不如以前。” 刘隆闻言反而笑起来:“这是好事。当年府帑空竭,才用尚方局补充财源,尚方局本来就是服务宫廷的。现在纸张售价如何?” 蔡伦道:“圣上说的是。漱玉纸等高级纸张大约在每张是十钱以上,次一等的大约在八钱至二钱间,最便宜的纸张也是一钱两张。” 一钱在京师买两个胡饼,对于一般的人家而言还是过于昂贵了。读书习字的人少,需求少,不能走薄利多销,只能卖贵了。 “你们定时举行一些优惠,折折售卖,哦,就是找个理由将书籍按原价的一半或者泰半价格售卖,或者允许士人抄录。”刘隆道:“尚方局售卖书籍,不是为了获利,而是推广教化。” 蔡伦颔首应下,心中琢磨起来利用孝廉考试这个由头售卖起书籍来。 刘隆心中叹道,还是缺读书人啊。 唐朝时,世家之所以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是因为寒族在政治领域崛起,逐渐顶替世家大族。 百姓是大汉统治的基石,但寒族却是对付和顶替世家豪族的重要力量。只要寒族成气候了,刘隆就能和豪族硬碰硬。 第68章 九月,秋高气爽。 高景与友人费宣从东莱郡来到京师,参加孝廉考核。东莱郡一共九人参加郡国的孝廉考核,他们二人位居榜首,于是被太守推荐到雒阳。 雒阳城外,高景驻足,抬头望见巍峨壮美的朱雀阙,惊叹不已,拉着费宣的手赞激动道:“这就是朱雀阙?朱雀阙后面就是举办大朝会的德阳殿?” 费宣也感到十分震撼,但他素来喜怒不行于色,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道:“是的,我听说雒阳大儒云集,不知道能不能有幸拜见他们。” 高景安慰他道:“一定能见到的。”两人来到接待孝廉的传舍住下,他们来之后,其他州部的孝廉陆续赶到。 但孝廉们很少有人出去,都呆在屋内用心苦读,以期通过复试。高景读得头昏脑涨,出去散步,突然发现传舍百米处搭了一个卖书的棚子,挂起的布幡上写着:“东观校书折价售卖。” 棚子里挤满了人,高景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钱包,鼓足勇气上前。书籍价格高贵,世家敝帚自珍,高景本非世家大族出身,家中藏书不多,看到售卖书籍自然上前查探。 高景一走进就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个寺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踩在案上,大声道:“诸位不要挤,书籍还有很多!不要挤!” 第186章 高景在外面垫脚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刚想往里挤,他就看见远处来了一队兵士维持秩序。 高景排在队伍的后面,这才发现原来棚子周围扎了一圈篱笆。棚内拥挤的众人被请出一大半,只剩下大约几十人在里面,北面是一大面书架,书架上陈列着不少书籍。不过大部分都被棚内人拿在手里观看。 高景一边默诵五经,一边等待。突然一个小寺人挨个给排队的人发一张纸。纸张上写着书籍的名称、校书郎姓名、以及精装版和普通版的售价。上面有不少高景只闻其名的书籍,以及从未听说过的书籍。 “中贵人,这上面的售价可是折价后的价格,还是原价?”高景叫住小寺人,满脸带笑道。 小寺人听到“中贵人”停住脚步,脸上笑容灿烂,道:“是原价哩。” 小寺人说完上下打量高景,只见他文质彬彬,一身书卷 气,于是问道:“你是来考试的孝廉?” 高景道:“中贵人好眼力,我是东莱郡的孝廉。” 小寺人点头,指点他道:“孝廉买书半价,最是实惠不过,比单买纸张还便宜。你要是有钱就多买些传给子孙后代。” “你想想油墨要不要钱,雕版的人工要不要钱,装订要不要钱,但现在这些书籍至多收个纸张钱。这些都是圣上和陛下的恩德,你们可得记在心里。” 高景心中一动,又问:“中贵人,前面这么多人,我能买到吗?” 小寺人道:“库房里还有很多呢,不用着急,若是没了,你把名字登记下来,到时给你加印。” “多谢中贵人解惑。”高景笑道。 小寺人被这位东莱郡的孝廉一口一个中贵人,叫得心花怒放,雀跃地继续去发传单。 棚内的人大约一刻钟一波,依依不舍的士人被兵士们请走,终于轮到高景进棚子。书架很大,每一个格子都竖着一部书,寻常的五经有,史书也有,诸子百家也有,高景看得眼花缭乱。 “快些看,看上拿几部就到旁边去登记。”旁人有寺人催促道。 高景从书盒里抽出一册书,翻开一看只见纸张雪白,字迹清晰,赏心悦目,让人爱不释手。 高景刚要放回去,就被一个士人接住,那士人歉意一笑接过来细看。高景朝他颔首,移到旁边去接别人手中的书籍,脸上露出与刚才士人如出一辙的歉意笑容。 高景刚才排队时只觉得一刻钟度日如年,如今到他又觉得这一刻钟快如闪电。 在他看来,这些书本本都好,想要买完,无奈囊中不丰,只好忍痛割爱拣几部最爱的来买。 穷家富路。高景家资不丰,即便他将家里的钱帛带走不少,再加上太守的资助,还是在半价的情况下,也拿不下展览中的所有书籍。 高景只买了十几部书,除了留下一些口粮钱,其他都花光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家也没有那么多钱买书。 高景抱着几部书回到住处,遭到众人的围观。听完高景的讲述后,其他人都跑去买书,只剩下费宣一人。 “高兄,你可把所有的书都买全了?”费宣笑问。他和高景一样家资 不丰。 高景会意,从袖中取出传单,标了自己没有买的书籍。费宣拱手道:“回去后,我就要找高兄抄这些书籍了。” 高景同样拱手道:“彼此彼此。” 像高费二人合买的有,也有见猎心喜想要十套八套的,但是尚方局规定了,孝廉最多只能买两套。 若非有考试压着,高景和买书回来的费宣非要挑灯夜读。两人看着桌案上沉甸甸的书籍,感慨道:“幸亏考试不考这些,不然我们只怕就过不去了。” 像这样的卖书棚子,蔡伦让人搭了十个,准备了一千套书售卖,万万没想到不到三天就售卖一空,又有几百套付了定金,尚方局的人加班加点在刊印。 九月十八,初试拉开序幕。这次主持初试的人是太仆杨震,杨震被邓骘征辟,历经刺史、太守,品性正直,处事干练,今年被调入京师担任太仆。 杨震在二月份考试的基础上完善考试规则,务必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他和左雄一样看不惯孝廉不学无术,如今担任考官,颇有激浊扬清,一展夙愿之意。 因而,考核更加严格了。试题依然是马融等几人出的,难度与去年相当。 杨震带领兵士在考场内来回巡察,他还抓住一个夹带小抄的孝廉。杨震当即命人将他锁拿下狱,有小心思的考生吓得肝胆俱裂,一动不敢动。 初试结束后,考生出了考场,明明是天气尚暖,众人却后背除了一层冷汗。那名作弊考生被带着枷锁被兵士押送到洛阳寺,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杨震将此事报给皇太后和皇帝。刘隆惊讶道:“他们竟然真敢在考场作弊啊!” 邓绥道:“孝廉本取德性或才能,这人既然品性不端,枷锁示众一天,以儆效尤,然后永远禁止参加朝廷任何考试以及做官为吏。” 杨震领命离开。刘隆总觉得这杨震的名字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只是观他说话处事明允利落,说不定是位名臣。 唯一让刘隆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大臣年过花甲,须发花白,但好在精神矍铄,形容干练,看样子至少还能再干十多年。 第187章 邓绥见刘隆疑惑,道:“杨公是五十岁时才被大兄举荐。” 刘隆疑惑:“这次孝廉初试, 他主持得井井有条,才能不错,为什么到五十才入仕?” 邓绥摇头道:“听说他年青时不愿意入仕。” 现在朝中人才十分缺乏,刘隆看到一个读书习字略有才干的人就想着拉入朝廷当官,对于杨震这种想法十分不理解,也不支持。 “国家有难,士人不兼济天下,怎么总想着独善其身?”刘隆喃喃自语道。要是他治下的人才多了,这些“隐士”以后肯定高攀不起他。 邓绥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道:“一些人确实向往山林隐居的生活,但很多人都是待价而沽。” 刘隆想了一想,道:“这里面有朝廷选官制度的原因,也有社会风气的原因。” 士人的出仕渠道狭窄,又受制于长官。很多人对征辟的长官不满意或职位不满意,往往经营名声,以期获得更合适的官职。当然,也有很多人是故意征辟不就,名声越大,收益越大。 邓绥道:“慢慢来,十年之内,此种情况必有改变。” 刘隆笑道:“我期待母后口中那一天的实现。”说完,刘隆又十分惋惜杨震:“五十岁出仕,即使身体再好,最多只能干二十多年。他最好的青春年华竟然白白荒废了……” 若杨震真人如其表,像虞诩王符等人往地方一放,不知道能造福多少百姓啊。经历郡县之后再来中央,这样的大臣才真是大汉朝廷所需要的栋梁之才啊。 邓绥想了想,笑道:“马女史的外祖挚恂是个大儒,马校书郎曾跟随挚恂学习。他也多次征辟不就,据说□□山水,不爱仕途。” 刘隆眼睛一亮,道:“遗贤在野是朝廷之过。母后,我……写了一封信,托大舅父去请他如何?” 邓绥闻言,笑起来:“大兄曾经也请过,但是人家不来,不过有了隆儿的书信,说不定这大儒就过来了。” 一旁安静批改奏章的马秋练听到帝后提到外祖,想了想,突然出口道:“陛下,圣上,我有一言,不值当讲不当讲。” 刘隆才恍然回神,原来马女史今天值班呀,心中闪过尴尬,但很快就若无其事,抬头看向马女史等待她的回答。 马秋练道:“外祖待我最好,他常说他本性天然不受羁留,即便是圣上去书,只怕外祖也不会来,反而辜负圣上的美意。” 刘隆灵光一闪,道:“不爱做官也没关系,他有意教化百姓吗?昔年孔子有教无类,挚公能从孔子之迹吗?” 马秋练:这话她没法接。 “我明日回去探探外祖口风。”马秋练不确定道。 刘隆勉励她道:“女史若能做成,就是功德无量。” 第69章 马秋练听到皇帝这么说,便是不行也要行,大不了她拉着外祖的衣袖哭。 “圣上请放心,我会全力以赴。”马秋练郑重道。刘隆赞赏地看着她,点一点头道:“女史慷慨任事,不让须眉。” 邓绥在一旁笑,问:“大儒来了,你准备将人安排到哪里?” 刘隆笑回道:“大儒一人可抵广厦华宇,入茅篱寒舍则蓬荜生辉,何愁没有居处?” 邓绥无奈地朝马秋练笑,道:“你可说清楚了,圣上还没有找好居处。” 刘隆笑道:“刚才是开玩笑,岂可让有功之人既受苦又受累?若挚公有意来是去京师太学,还是愿意留在某地,朝廷都为其提供执教的场所和其他一切。” 马秋练闻言,笑道:“我知道圣上的意思。” 当日傍晚,马秋练就请假回家。女儿突然回去把挚谷兰吓了一跳,她听完个中缘由,张了张口,最后道:“你去吧,他老人家平日只有几个奴仆侍奉我不放心,你要是能将人请到京师才好呢。” “那外祖还在京师吗?”马秋练问。 挚谷兰道:“他早就出京回南山去了,你现在追估计都来不及了。” 马秋练闻言一愣,道:“外祖父不是说要在京师呆一段时间的吗?” 挚谷兰道:“呆了一段时间才走的呀,你呀你,你把日子都过糊涂了。” 马秋练恍然回神,算了下日子,一拍额头,道:“我竟然忘了……嗯,我去追外祖父去。” 挚谷兰一愣,道:“三辅虽然平定,但路途遥远,你一人前去怕是不安全。” 马秋练手一挥道:“我好歹是为朝廷办事,一路入住传舍,带上健仆,怕什么。” 挚谷兰闻言笑起来,将心中的担忧抛去,想了想道:“那咱们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来京师几年后,我还未回到三辅看上一眼。” 马秋练高兴起来,握住挚谷兰的手,兴奋道:“阿母最好了。” 挚谷兰补充道:“再把三娘带上,咱们一起回京兆。” “那阿父呢?”马秋练又问,一家人出行,只留下马融一人在家怕是不太好。 “不用管他,他年里年外都不得闲。”除 了教导皇帝,马融还主持孝廉出卷。昨夜他回来又说,圣上有意将明经、明法、明算、从特科改为制科,要他出头编一本明经考试的教材。 要他请假去三辅探亲,做梦才比较快哩。 马芝下学回来,听到此事,兴奋地要蹦起来。母女三人愉快地决定了行程。即便是马融回来有异议,也被妻女无情地镇压了。 第188章 马秋练一早进宫说明情况,交接工作,欢欣鼓舞地离宫,与侯在宫门口的母亲和妹妹汇合,踏上去三辅的路。 马芝见马秋练如此痛快地请了假,惊讶道:“姐姐,你总是说很忙,怎么还能请假?” 虽然马芝对大姐在宫中当女史十分艳慕,但是一想到早晚都要干活,就忍不住想要退缩,而且即便是休沐的时间,她大姐也不定回来。 马秋练轻咳一声,道:“我们女史都是有假期的,假期要是用不完还能折算成平日俸禄两倍的钱帛。” 马芝眼睛瞬间睁大了,马秋练弹了弹身上的衣裳,假装不在意道:“这些年我也就马马虎虎攒了京师一座小宅院,就是没有家里的大。” “啊!”马芝又狠狠地羡慕了,问:“皇太后还招女史吗?” 马秋练摇摇头说:“最近不会招。”母女三人一路说笑朝着西方而去。 崇德殿中,樊嫽看着一脸畅快肆意的马秋练离去,脸上也露出羡慕的表情。她也想休假出去看看,然而马秋练不回来,她们几个除非有紧急事情,否则这假期很难请。 “出去走走也好。”邓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几本奏表递给刘隆。刘隆不明所以地接过来,翻开一看,眼睛睁圆,然后脸上闪过心虚的表情。 这几封讨债似的奏表说的是同一件事,大概意思就是皇帝啊,之前你说要通过郡国武举考试的考生再到京师考核,以前打仗顾不上,现在边疆安定,你说话还算话吗? 不说刘隆忘记了这事,就是邓绥也差点把这事抛之脑后。诸羌未平定时,这些武举人就直接进了军队,阵亡的朝廷和郡国多加抚恤,活下来的都升职加薪,他们也就不怎么在意京师考核了。 但是虞诩王符等人都没有忘记,现在除了边郡,其他地方的孝廉都要考试。显而易见,边郡的孝廉与内郡相比要差许多。 五年过后众人处在同一起点,边郡的孝廉能通过一半就是谢天谢地。朝廷政策虽然对西部偏斜,但那仅仅是低保啊。 孝廉是边郡往中央输送人才的重要途径。出身边郡的官员减少,朝堂为边郡考虑的人就减少了,说不定边郡遇到难处,朝堂又会出现放弃并凉的建议呢。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 既然孝廉比不上,那就推武举。想必内郡人与边郡人在弓马骑射等方面的差距与两者在文教上的差距一样大呢。 于是护羌校尉虞诩和王符等边郡太守几乎同时上书,请求皇太后和皇帝开武举。 虞诩和王符这两人不仅提了建议,还提了详尽的解决办法,即是武举科考的章程。 “人才啊!”看完奏表的刘隆赞不绝口。 他现在摆着手指头算算,发现朝中现在好像是人才济济。 “母后的意思呢?”刘隆转头看向邓绥。 邓绥道:“大汉边境有鲜卑、夫余、乌桓、匈奴、诸羌、西域诸国、西南夷、南蛮,不可无武将镇守。” 刘隆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那母后的安排是什么?” 邓绥道:“先让人把章程定好,然后下诏让各郡的武举人过来考核。至于主办人……隆儿,你觉得特进如何?” 朝廷中就一个特进,邓骘。 刘隆道:“大舅父熟悉军中章程,又出身将门,自然是合适的人选。” 不得不说邓骘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虞诩王符邓遵等善战又识文的将领都在外面镇守,京师内部的多为文臣。 让这些文臣主持武将的事情,只怕倒时麻烦多如牛毛,而且多不称意,不如一开始选一个能压住场子又听话的人来做。 邓骘就是这样一个人。邓绥和刘隆在背后掌控大局,邓骘依命做事,再适合不过。 刘隆说罢,念起好久没见邓骘进宫,对母后道:“母后,今日天气和美,不如把大舅父请进宫一起用膳,然后商议武举的事情。”邓绥含笑点头应允。 千里之外的边郡。 虞诩受邀前去观赏金城郡太守举办的武举。战事平息,武举也比以前严格了许多,但还是选出了四五个人才。 结 束后,金城太守悄悄问虞诩:“虞校尉,你说上面会同意将武举制式化吗?”他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作为边郡人他希望武举能够保持下来。 诸羌虽平,但人仍在。若将来矛盾冲突激化了,想必还会发生战争。 兵戈加身,再求良将,只怕是晚了。 虞诩道:“明府放心,陛下和圣上都是英明之人,定能看到大汉潜在的危机。” 南匈奴和西羌都是大汉千辛万苦才平定的。大汉若再势弱,压制不住周围的外族,只怕外族内迁,造成的破坏要比诸羌还要严重。 “国家虽然暂时安宁,但内忧外患仍然存在啊。”虞诩感慨一声,眺望西方。 太阳的余晖落在大地上,他不知道大汉会不会像太阳一样再次落下又重新升起。 金城太守乐观道:“现在大汉不是慢慢在变好嘛。”金城太守看着现在百姓安逸祥和的生活,简直不敢回想前几年是怎么走出来的。 每每想到过去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亲人死别,浑浑噩噩只能依靠意志和本能生存的日子,金城太守的心头就涌上一阵阵酸涩。 “一切都会变好的。”虞诩看见远处倦鸟飞还,炊烟直上,日落霞染。 第189章 邓骘接到宫中的口信后,忙换了衣服,骑马来到宫中。邓骘常作武将装扮,头戴武士大弁,一身红衣,腰佩长剑,系着革带,革带上挂着一个虎头的革囊。 虎头眼睛用的猫眼石,活灵活现。在刘隆看来,这个虎头凶萌凶萌的,有种另类的可爱。 “大舅父!”邓骘刚踏进崇德殿,就听见小皇帝元气满满的声音。 “下臣拜见圣上,拜见陛下。”邓骘恭敬地行礼道。 刘隆起身下来扶起邓骘,请他坐下,问:“大舅父身体可好?”说完这话,刘隆抬头看邓骘,突然发现邓骘似乎老了。 眼角额头多了条条沟壑,双手也变得粗糙干瘦,但脊背依然挺直。刘隆忍不住在心中算起邓骘的年龄来。 四十九岁! 邓骘身为兄长,已经送走了大妹、二弟、四弟。 意识到邓骘年华逝去,刘隆猛地回头看母后,记忆中与母后的初见情形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刘隆甚至有一种这 是两个人的错觉。 绝艳容颜沉淀成举重若轻的气质,如明珠照人的脸上盛着慈和而坚定的微笑,星灿月朗的眼睛边不知不觉多了细密的鱼尾纹,而那让刘隆羡慕的乌发落了霜雪。 岁月并没有因为她的容颜或者地位而多加怜惜,母后如普通人一样红颜逝去,身历风霜。 刘隆蓦地陷入一种惶恐,邓氏兄妹多早逝,母后会长寿吗? “隆儿,你怎么了?”邓绥的声音打断了刘隆的胡思乱想。 “没,没什么,”刘隆缓了缓,道:“只是觉得时光易逝。”邓绥和邓骘闻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时间俱沉默下来。 过了几息,邓绥突然笑道:“人固有一死,想这些干什么,过好眼前就是。” 邓骘连忙附和,转移话题说:“陛下和圣上叫下臣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邓绥笑着对邓骘说:“你问他。” 刘隆知道邓骘的性格严谨认真,若事先不说清楚,只怕他饭都吃得不安生。 “有一件事着实要劳烦大舅父。” “下臣不敢圣上劳烦二字。” 刘隆转头朝邓绥似真似假的抱怨,说:“大舅父总是这么客气。” 邓骘这么“客气”,当然是因为得到了同为国舅窦宪不客气的教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前些年为了选拔可堪为将帅者,郡国举行了武举,说是次年来京复试,但因为战乱一直搁置。如今护羌校尉和边地太守联名上书,说乱虽平但忧患仍在,请求朝廷继续举行武举,选拔培育良才。我和母后属意大舅父主持这件事,不知道大舅父可否愿意?”刘隆道出缘由。 邓骘听完,道:“下臣谨遵圣命。只是不知这武举什么时候举行?” 刘隆转头看了眼邓绥,想了想道:“最晚在明年二三月份。大舅父确定考试时间后,莫要和孝廉明经等考试相撞,也莫要让一些边郡的考上赶不上考试的时间。” 邓绥待刘隆说完,补充道:“大兄之前参与武举考核的设计,想必心中有些许丘壑。武举定为制科,每次选拔的人数、选拔后官吏的升迁路径……大兄都要考虑。” 刘隆又道:“大舅父既通军旅之事,又知朝廷政务,是最合适不过做 这件事的人了。”邓绥颔首。 邓骘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圣上谬赞,下臣领命。” 正事说完,刘隆拍手笑道:“政事说完,我们一起用饭。大舅父只当是家宴,不要拘束,也不谈政事。” 邓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二妹,似乎有些应付不来这样热情的皇帝。 邓绥微微朝他颔首,邓骘这才放下心,稍稍放松。 邓绥心中好笑,她这个孩子若有求于人,说话都甜上几分。 邓骘在宫中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饭后,立马托词武举事情重大,匆匆带着资料告辞离去。 恭谨慎重渗入邓骘的骨髓,一朝被皇帝热情相待,邓骘立马高度集中精神严阵以待。 “大舅父人真好啊。”刘隆望着一心扑在工作上邓骘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 同时熟知这两人本性的邓绥没有说话,让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存续下去。 孝廉考试的第一场出结果了,二百二十一位孝廉只有两位没有通过考试,其他全部通过。 按照去年的惯例,杨震将两份落选的试卷送到皇太后和皇帝的面前。刘隆看完,一张是白卷,一张答非所问辩论有德未必有才。 刘隆先拿起白卷,问:“这人是怎么回事儿?” 杨震回道:“这位考生在考卷发下来后突然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刘隆又问:“故意还是有意?”总有人想要寻求捷径,发现过不去后,就做滚刀肉。 杨震回道:“派太医看了,说是心悸晕厥。”刘隆闻言颔首,将两份试卷掷在桌案上,夸赞起杨震。 杨震欲言又止,待皇帝说完,眼睛瞟了一下写满字迹的试卷,问:“圣上,臣在乡野之中确实见到许多有德之人,因各种原因不曾习过诗书或者熟读诗书。如今孝廉以文取人,只怕……朝野有遗贤。” 刘隆闻言,一双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杨震:“杨卿,孝廉选出之后是做什么?” 杨震道:“规范天下,牧民一方。” 第190章 刘隆闻言笑起来:“既然是牧民一方,必要懂文书才能布宣诏令上达民情。长官不识字不写文书,就容易被小吏欺瞒,到时受罪的都是百姓。” “至于德行… …周公辅政流言蜚语,时人谁又能相信他是一心为周?王莽谦恭礼贤下士,时人谁又知道他要谋朝纂位?大奸似忠,大忠似奸,真真假假。” “若拿百姓去检验这些人的真实德行,朕不做这样的事情。”刘隆的言语掷地有声。 杨震闻言,神情一怔,良久道:“圣上考虑周全。” 刘隆不可否认确实有大德不识诗书之人,但是这样的人毕竟凤毛麟角,更多的则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邓绥对于刘隆和杨震之间的对话十分满意。皇帝镇定自若将大臣驳得心服口服,这大臣还有正直之称。 “杨卿,朕与圣上有意在郡国开办学校,你有想法可以上奏表来。若文教盛行,卿口中的有德者不必再受制于文字。”邓绥道。 杨震闻言,心中一动,然后坚定道:“陛下与圣上英明。” 刘隆又问起这场考试考生的质量如何,杨震一一答了。刘隆听完点一点头。 全国大部分郡国都采用考试选拔的办法,将通过的孝廉举荐到中央,选出的孝廉素质自然整体比以前偏高。 君臣讨论完后,杨震一脸激动地离开了,他现在对大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第70章 马秋练母女三人来到南山时,已经到了深秋。 秋意一路从雒阳染到三辅,金黄与绛红色的叶子在眼前招摇、飞舞与飘落,绚烂与静美兼具,令人目眩神迷。 挚恂在山脚下搭了几间茅草屋,周围用篱笆围上,院子里种着两棵柿树,橙红色的柿子犹如灯笼般挂在枝头,零星的绿叶点缀其中。 挚谷兰三人下了马车,一股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们打了个寒战。出外游玩虽好,但要选好天气,这天太冷了。 挚谷兰正要敲门,听见一个迟疑的声音:“六娘?是六娘吗?” 挚谷兰转头,看见一个身着布衣棉袄的仆人,他背上背着一捆柴,约莫五六十岁。 “七叔。”挚谷兰惊讶地叫道。 挚七见人应答,恍然回神知道不是做梦,赶忙推开门扉,将人迎了进去。 “郎君外出访友了,午饭前回来。七娘和两位小女娘先坐,老仆为你烧热水去。”挚七一脸喜悦。 挚谷兰连忙阻止他,让人从马车上取了一壶热水给七叔倒了一盏,笑道:“七叔不必忙,外面天冷,你喝些热水暖暖身子。” 七叔一脸激动地接过热水喝下,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流到心里,浑身暖洋洋的。 挚谷兰放眼扫了一圈,周围都是普通的人家,又问:“阿父去哪里访友了?这周围都是寻常人家。” 七叔笑道:“他向老农学习种地去了。”闻言,马秋练和马芝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外祖竟然在学种地。” “农人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挚恂推开门从外面进来,看到女儿和外孙女脸上露出笑容。 “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过来了。”挚恂坐下问道。挚恂的年纪不大,大约五十出头,风姿隽爽,湛然若仙。 挚谷兰闻言,看了眼马秋练,马秋练一脸乖巧。挚恂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向马秋练,脸上笑吟吟的。 “原来不是你们阿母找我,是阿练你有事找我?”挚恂笑道。 马秋练求救的目光看向挚谷兰,挚谷兰接着道:“我和三娘是许久未见你,所以过来探望你。阿练是有其他的事情。” 说完,挚谷兰好整以暇地喝水,马芝低 声窃笑。挚恂点一点头,问马秋练道:“是朝廷让你来劝我出仕?” 马秋练赶紧点头,却听到外祖冷酷无情的回复:“不去。”她愣住了,脸上露出不可置信和委屈之色。 挚恂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头,吩咐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挚谷兰笑着让随从的仆人准备饭菜,她们母女这次来探望挚恂,带了不少好东西。 “阿父,这是我们母女给你送的礼物。”挚谷兰说完,就叫四个仆人抬着箱子进来。 挚恂眉头一挑,围着箱子走了几圈,恍然道:“让我猜猜,这里面一定是书,马季长那几个小子校出来的书。” 说着,挚恂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摞摞书籍,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翻开一看,纸张雪白细腻,字迹清晰明了。 “算你们有心了。”挚恂将书放回,让七叔整理好放到书架上。 挚谷兰满脸微笑:“我猜阿父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挚恂微顿一下,然后道:“差强人意。这书上的字清晰是清晰,但匠气十足。” 马秋练接道:“这是宫中挑选的匠人刊刻,非名家大儒,字体清晰可辨,没有过多求神韵。” 之前刊印时,蔡伦等人想着找几个大家抄写,然而出名的大家不愿意做这些粗苯的活计,即便答应了,但效率太低拖累进度。蔡伦最后选择了匠人抄书。 “有些道理。”挚恂问起母女三人的生活近况,听到她们一切都好,心中大安。 他的余光扫了一下马秋练,这外孙女身上多了一股沉稳干练从容自若的气质,想必是在宫中锻炼的。 想想也是,他这孙女身为皇太后的女史,每天见的不是三公九卿,就是皇帝太后,耳濡目染,自然成长迅速。 第191章 可惜,不是男儿。 挚恂想到这里,又在心中笑起来,若是男儿恐怕也不会有阿练今天这样的成就。一得必有一失。 祖孙三代,其乐融融,在茅屋寒舍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菜。 饭后,挚恂将仆人都打发走,问马秋练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马秋练郑重地回答:“太后提议,圣上亲诏。” 挚恂伸手掌心对着马秋练道:“征辟的诏书呢?” 马秋练来时总觉得少了什么,现在想起来原来是忘了征辟的诏书啊,顿时脸上烧起来,十分尴尬。 屋内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马秋练强撑解释道:“圣上让我先询问外祖的意见。圣上说了,既然你不愿意出仕,他不强求。又说孔子有教无类,让我问你可否愿意教授天下学子,朝廷提供一切,其他任你安排。” 挚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另类的征辟,心中生起一股执拗。他是不愿意当官,难道朝廷不能做个样子再征召一下以表礼贤下士? 至于教书嘛…… 烦。 最聪明伶俐的学生已经成为他的女婿。 “不去。”挚恂言辞坚定道。 “外祖父……”马秋练拉长声音撒娇道。 挚恂看着马秋练,道:“朝廷连个礼贤下士的样子都不愿意去做,我巴巴地去干什么。” 马秋练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失笑,惹得挚恂奇怪地看着他。 她忙道:“外祖父,朝廷有意改革选官制度,这开办学校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读书习字的人多了,大汉就能从中优中选优。” 挚恂闻言坐直身子,起了兴趣问:“孝廉考核有点用处,除了这个,朝廷还有其他的手段?” 马秋练点头,道:“朝廷有意将明经、明法、明算和武举从特科变成制科,除武举外,其他都是以文取人,而且将来可能都是士人随意报考,取消郡国二千石推荐这一途径。” 挚恂闻言,心中一动,眼睛炯炯有神,又问:“是太后有意,还是皇帝有意?” 马秋练道:“太后和皇帝都有意,这事是皇帝提议,太后完善。” 挚恂倒吸一口气,他年轻时四处游学,见了不少世家豪族的龌龊事,对于这些豪族他看不惯但又无力改变,忧闷之下归隐南山独善其身。 今日听大外孙女一言,挚恂豁然开朗,早已平静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原来朝廷已经看到世家大族的弊端,原来朝廷已经开始做出挽救!选官无疑是最佳的切入点。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 挚恂心中一动,但对没有朝廷的征辟诏书,仍然耿耿在怀,于是道:“这圣上到是个明君。” 马秋练见外祖语气松动,连忙道:“圣上确实是明君,躬行节俭,聪颖好学,目光长远,陛下处理政务时经常还要问他的意见呢。 挚恂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问道:“陛下与圣上关系如何?” 马秋练闻言一愣,当年小皇帝登基时她都记事了,自然知道皇帝和太后并非亲母子,只是这皇帝太后的相处日常让她忽略了这件事。 “如母子,又如师徒。”马秋练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有点意思。”挚恂赞道。 “那外祖你去吗?”马家秋练满怀期待道。 “不去。”挚恂依然状似冷酷无情道。 挚谷兰听到这里哈哈笑起来,伸手拉住马秋练,对她道:“你一来,你外祖就去,这成什么样子?” 马秋练回过神来,激动道:“我回去给陛下禀告,陛下一定会用公车接外祖你进京师。” 挚恂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然而马秋练知道,她外祖这是答应了,顿时欣喜若狂。 “哼。” 马秋练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叮嘱外祖道:“外祖,朝廷派车来征辟你,你可千万要去啊,可不能学别人三征不起,九辟不就的坏毛病。” 挚恂眉头一挑,道:“读书人难道没有架子吗?” 马秋练顿了一下,组织语言道:“圣上与别人不同,他对敢于任事的人十分赞赏,对那些沽名钓誉……外祖,我不是说你啊,他对那些人十分反感。” 为了说服外祖,马秋练举了例子:“外祖你看现在朝廷身居要津的都是什么人,你就知道陛下的性格了。司空李郃、太仆杨震、尚书仆射左雄……这些人上书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但圣上就是对他们赞赏有加。只要他们言之有物,所言对百姓有益,陛下和圣上都从了他们的意见。” 挚恂不平道:“那杨震也是征辟不就呢。” 马秋练看着外祖的眼睛,认真道:“圣上对他五十才出仕,十分惋惜。” 挚恂哼哼了一声,道:“行吧,你外祖我也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人。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吗?” 马秋练闻言笑起来,道:“外祖对我最好啦!” 挚恂看着外孙女脸上的笑容,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又道:“做官我嫌烦,趁着这把骨头还没埋进黄土里,教几个小孩也是可以的。” “你们住两天,咱们之后一起去雒阳。”挚恂道:“天冷早些走,不然下雪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马芝听到正事说完,舒了一口气,问挚恂道:“外祖,我可以去摘外面的柿子吃吗?”她一进门就看上了那橙红橙红的柿子。 第192章 挚恂笑起来,大手一挥:“留几个给鸟雀,其他的都摘了,用酒擦拭,闷在瓦罐里,三五天就能吃,这柿子可甜了。” 马芝欢呼起来,拉着姐姐马秋练一起去打柿子,看得挚恂和挚谷兰直笑着摇头。 刘隆不知道马秋练正如她所言请来了大儒外祖父,也不知道这位大儒已经踏上来京师的路上。 刘隆面带薄怒,手里拿着几封奏表,里面的内容都是会稽山阴等家族向朝廷状告马臻和马太守。 “有完没完?”刘隆不满道:“不是已经给他们时间迁墓了,怎么还揪着这事不放?” 去年,邓绥将马臻派去会稽郡修提筑湖,湖区覆盖了会稽郡豪族的墓地。马太守和马臻知会世家迁墓,一些家族挪了,一些家族不为所动。 到了期限,马臻执意修提筑湖,淹了几家墓地,这些家联合其他家族任官的人纷纷向朝廷上书诬告两人。 邓绥听完刘隆的话,微顿一下,虽然她不如隆儿那样看轻身后事,但对这些家族的自私颇为不满,道:“你想怎么办?” 刘隆是铁了心要支持马臻,湖筑好可灌溉良田万顷,缓解大汉水旱蝗震的压力。 “若有人执意阻挠筑湖,以法论处。”刘隆说完,抬头凝视着母后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母后与我都无须理会这些奏章。” 第71章 雒阳的寒意正在酝酿冬日的第一场雪,而会稽山却只刚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意。 马臻站在堤岸上,极目眺望,青山下泄出一方湖水,烟波浩渺,偶然可见散落在湖上的沙洲。 他转过身,又看见一条大河连接湖水蜿蜒而去,河两岸是郁郁青青的庄稼。 正当马臻出神时,一个声音突然惊醒他。 “十一郎,前面来了许多周氏和顾氏的宾客佃户,他们围着不让继续挑土施工,你快去看看!” 在家仆的提醒下,马臻回过神跨上马。家仆调转马头,与马臻并骑,飞快地说出前面的情形。 “周氏来了一二百人,顾氏也来了一二百人,这些人由几个孔武有力的宾客领着,手里拿着锄头铁耙等农具,推攘着赶走民夫呢。” 马臻道:“派人通知太守府了吗?” “通知了,估计要明天才能到。”家仆道。 马臻抿了抿嘴,道:“咱们赶紧赶过去。”两匹马同时加速,飞快地奔向目的地。 大约一刻钟后,马臻看见剑拨弩张的两拨人,大喝一声:“住手!” 马臻勒紧马匹后,从马上跳下来,大步走入两拨人中间,右手压在剑柄上。 他先对民夫喝了一声:“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干活?今年冬天不把剩下的一半筑成,难道还想等到明年春汛吗?” 民夫听了,看了看马臻,又看看对面气焰嚣张的众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马臻这才将余光投到为首的两人身上,这两人一个是黑脸大汉,一个是大胡子,问:“两位为何阻挠民夫修提?” 大胡子抱臂道:“马谒者,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你把水堵了淹了我家主人的墓地。我家主人乃是百年望族,这墓地也是主人家所有,这片地区不能筑湖。” 黑脸大汉怀里抱着一把刀,附和道:“是啊,死者为大,马谒者你可不要一意孤行。朝廷重视孝道,毁人坟墓可是伤阴骘的缺德事,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马臻不为所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修提筑湖乃是朝廷命令,再者去年我已通知诸位挪墓。我马臻所做之事乃为万民牟利,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不怕什么魑魅魍魉。“ 马臻说完,目光紧紧地盯着两人,道:“还请诸位离开,不要耽误工地施工。” 黑脸大汉抽出刀,比划了一下,寒光耀耀,一脸凶狠。大胡子在一旁道:“马谒者,他是我们会稽郡有名的痴人,向来认准一件事就拼了命去干。你修了一半的湖,差不多得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修下去?” 马臻突然笑起来,上前一步,道:“我马氏以军功起家,岂会怕刀枪剑戟?他是痴人,他背后的主人可不是痴人!你们杀了我,不但妻子籍没,而且背后的主家也得不了好。” 大胡子一脸难看,黑脸大汉上前一步,阴鸷地看着马臻,马臻仍然丝毫不惧,反而一脸笑意。 这一年来,会稽郡的豪族就筑湖与太守和马臻发生了不少冲突,但马臻铁了心要筑湖不顾任何阻挠。 会稽郡的豪族威逼利诱,企图保住祖坟,然而就是没有任何效果。今天终于发展到了几乎要械斗的地步。 “天高皇帝远,马谒者以后走夜路要小心。”大胡子沉着脸道。 马臻道:“圣上圣明烛照,我一心为百姓问心无愧。”说完,马臻伸手道:“诸位请不要打扰施工。” 黑脸大汉和大胡子见马臻仍不屈服,面沉如水而去。 马臻见这些人走后,招来官吏和家仆,一脸郑重道:“我瞧着这两人是亡命之徒,光天化日他们不好做什么事情,但晚上就不一定了。你让民夫晚上惊醒些,免得他们作难。” 小吏倒吸一口气凉气,不可置信:“他们怎么敢?” 马臻道:“明的不敢,来暗的。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有什么不敢的。” 家仆担忧道:“那十一郎你呢?” 第193章 马臻笑道:“我带人巡视堤岸,真刀真枪他们未必敢来,就怕……” 马臻的话尚未说完,小吏和家仆都感到身上涌起一股凉意,纷纷打起精神。 夜晚降临,银色的月亮就好像从湖中破水而出,清洁纯澈,玉宇无尘,湖水倒映圆月,远山深黛,如梦似幻。 马臻带着十多人巡视,远远看见前面有许多人影晃动。一个人悄悄离了队伍,马臻等人慢慢靠近观察。 果然大约一二百人正在挖堤岸。马臻心里嗤笑一声,这堤岸凝聚 着他和郡国民夫的心血,岂是那么容易挖的? 马臻潜伏静待援兵,过了半个时辰,就看见远方数百个火把逶迤而来,敲锣打鼓,生怕吓不走这些狂徒。 马臻的身子一僵,低声骂道:“蠢货。”然后骑着马从树林里冲出来,提着剑向那些盗挖河堤的人砍去。 这些人大惊,慌作一团,马臻和身后的十多人来回冲撞,将这些人冲得七零八乱。 月光下,马臻看清楚了领头蒙脸只漏出眼睛的大汉,那是白天威胁他的黑脸大汉。 马臻脸上露出笑容骑马拿刀冲他砍去。马的速度和冲击让承受压力的黑脸大汉一个趔趄。 马臻调转马头,和黑脸大汉对视,然后笑起来。 黑脸大汉认为刚才是这世家子出其不意,他才落入下风,如今他压低身子全神贯注,他认为自己不仅不会被打倒,反而还能将这世家子从马上掀落下来。 然而,马臻没有继续冲撞,反而飞快地取出背后的弓箭,在黑脸大汉惊讶想躲时,射中他的心脏,黑脸大汉倒在地上。 马臻走文士路线,又不走勇士路线,能远程当然不会选择肉搏。 黑脸大汉倒下后,那群拿火把敲锣打鼓的人也到了,战斗朝一边倒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战斗结束,对方死亡三人,自杀一人,重伤十人,俘虏一百二十人。 马臻面露满意之色,挑开黑脸大汉和自杀者脸上的面巾,果然就是黑脸大汉和大胡子。 马臻组织人趁着月光,将挖开的堤岸恢复原状,然后将这些人带走讯问。 连夜问讯得到主谋人后,马臻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这些人莫不是当他是傻子,随手抛出一个倒霉蛋就能搪塞他? 次日,马太守带人赶来,看到一连串的俘虏,肺都气炸了。这些世家还想水淹工地呢,淹死他的族侄儿。 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当这条龙有足够的力量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得跪。 他留下一队士兵,对马臻嘱咐了一句好好做事,刚要带俘虏离开,就看到一群骑马的人过来。 “天使?是天使过来了。”马太守眯着眼睛,看清那群人的仪仗,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马臻顿时紧张起来, 他这一年为了保证修提顺利进行,手段强硬,惹得一些家族怨声载道。不用想,这些家族肯定会上书告状。 太后和皇帝是什么意见呢? 马臻心绪翻腾,深吸一口气,和马太守一起上前一步,恭敬地迎接天使。 传旨的是内廷来的黄门侍郎,他手里拿着一份圣旨,笑眯眯问:“哪位是都水谒者马臻?” 马臻拱手道:“正是在下。” 黄门侍郎微微颔首,眼睛又看向马太守,见他身着官服,气质非凡,问:“你可是会稽郡太守?” 马太守道:“正是。” 黄门侍郎又点点头,道:“正好你们都在,省得我来回跑了,你们一起接旨。” 马臻和马太守心中都不免紧张起来,他们来之前背着要修提筑湖的重任,二人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朝廷听信谗言冤枉他们。 两人听着听着,脸上露出喜悦来,这是一封慰劳二人的诏令,虽没有升职加薪,却给二人一颗定心丸,让他们继续坚定地执行任务。 黄门侍郎将圣旨递给二人,笑道:“圣上还有口谕与你们。”马臻和马太守又忙躬身接旨。 “圣上言,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闻言,马臻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情,从心中直冲到大脑,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 他的口舌仿佛也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艰难道:“下臣铭记皇帝隆恩。” 马臻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来, 马太守也感动不已,这句话是皇帝对他们的信任。皇帝认可了他们的努力,又展示了保护他们的决心。 马太守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涌起要和那些豪族大战三百回合的豪情来。 黄门侍郎仍然笑眯眯道:“马谒者,可否带我去看下进度如何?” 马臻回过神来,忙道:“中贵人这边请。” 人群散开,黄门侍郎看到被捆的一百多人,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马太守解说道:“这是谒者昨晚在堤岸上抓的破坏堤岸的匪类。” 黄门侍郎问:“问出是谁主使的吗?” 马臻回道:“周氏和顾氏的旁支。” 黄门侍郎闻言嗤 笑一声,对马臻和马太守说:“我只是来传旨,这些人我管不着,咱们还是看看你们这湖修得怎么样了。” 马太守朝黄门侍郎拱手道:“事关堤岸,中贵人容某先退去处理这件事。” 黄门侍郎颔首:“马明府尽管去忙,不必在意我,这里有马谒者就行了。” 第194章 马太守又道了歉意,才带着俘虏离去。马臻引着黄门侍郎,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工程情况,看得黄门侍郎不住地点头。 黄门侍郎在会稽郡呆了半个月,早出晚归,这让马臻心惊胆战,生怕他族叔因为某些原因免职。 黄门侍郎对他倒挺和蔼,解释道:“圣上久居宫中,临行之前让我多了解下民生风俗,好与其讲述。” 马臻这才放下心,好在黄门侍郎了解完民生风俗就离开了。 马太守有圣旨撑腰,拿着把柄,从豪族身上割下不少肉,又送了几人流放。 马太守处理完,去湖区找到马臻,道:“我算是把会稽郡的豪族得罪死了。” 马臻笑起来,不以为然:“难道我们还怕这些人不成?” 马太守也跟着笑起来:“皇帝圣明,政治清明,是你我之幸。这些家族风光不了多少时间。” 马臻道:“今年考出来的孝廉都是些小世家的人,只怕他们急了。” 马太守看着逐渐开垦为良田的滩涂,道:“以后他们不好好学习,考上孝廉的几率会更低。” 马臻听马太守话中有话,问道:“族叔有什么妙策?” 马太守笑道:“非有妙策,只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无主的滩涂开垦出来一部分分给百姓,一部分作为公田。会稽郡百姓勤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批衣食丰足的富户。” 马臻闻言,点一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 黄门侍郎回京之后,将会稽郡的详情转述给刘隆,刘隆心中大为欣慰,果然没看错人,两人都是能干的臣子。 此时,外面飘起了薄雪,北风变得格外凌厉,屋顶上都覆着一层柔软的白。 北方冬日的凛冽让他想起上辈子江南春日的烟雨空蒙。 想罢,他叹了一口气,这辈子估计看不到江南春景了。一来是身为皇帝不便出宫 巡游,二来是江南现在还没开发到那种程度呢。 整个会稽郡的户数才十二万多,但是会稽郡地域广袤,远远比不上中原地区的人口密度。 每每想到这些,刘隆都有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迫切感。他见过太平盛世,见过儒生口中的“小康”,但是从东汉到百姓衣食丰足有两千年的路要走。 是两千年,不是两年,也不是二十年。 这些还都急不得。过犹不及。 刘隆起身,正要抬步往外走,江平为他披上了大氅,道:“圣上,外面下着雪,披上大氅再出去。” 刘隆系好系带,转头看了眼江平,见他身上穿得厚实,微微点头。 “咱们出去走走,走完去崇德殿吃饭。”刘隆道,江平从宫女手里接过伞。 刘隆笑道:“这羽绒似的碎雪打伞不打伞一个样子。”江平抬头看了眼深灰色的天空,阴云重叠。 “看这天气等会要下大,带上伞有备无患。”江平笑道。 刘隆没有继续说,两人出了德阳殿,冷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吹得人一激灵。 片刻之后,两人就适应了。刘隆伸出手,接下一片绒雪,绒雪在他的手掌轻轻地化开。 天空阴沉沉的,整个北宫安详静谧,仿佛在沉睡。刘隆下了台阶,地上落了一层稀稀疏疏的薄雪。 他慢悠悠地一面看,一面走到崇德殿。穿过前殿,刘隆看见樊女史正在剪红梅花枝。 梅花只打了花骨朵,还未盛开,薄雪落在上面显得分外可爱。 “怎么不等到花开再剪?”刘隆走上前问道。梅花虽未盛开,但花间暗香已经飘散开来。 樊嫽似乎被吓了一跳,忙回头转身行礼,回道:“圣上,陛下今日得了风寒不宜外出,我就想着剪枝梅花插在瓶中,让陛下看着花开心情也好些。” “什么?母后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刘隆惊道。他今天早上还和母后一起上朝,怎么就染了风寒呢。 母后这些年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换季时都要咳嗽几天。想到此处,他的脑海突然浮现他那皇帝老爹形容枯槁躺在床上的场景。 光影流转,脑海中的他老爹换成了母后,刘隆的心一紧。 “母后!”刘隆叫着快步进了殿内。 “急急忙忙成何体统?”邓绥抬头喝道。 “嘎……”刘隆看见身着石青深衣伏案批改奏章的母后,声音突然停住。 看样子母后的身子应该没大问题,刘隆明白刚才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然后忍不住讪笑起来。 “我听樊女史说你身子不适,情急之下失了体统。”刘隆解释道,还回头看了眼樊嫽。 樊嫽抱着一支梅花,被看得尴尬起来。她没说谎啊,陛下确实身体不适呢。 邓绥招手让他坐下,道:“我今早起来确实有些眩晕,但吃完饭好多了。” 刘隆听出邓绥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嘶哑,问:“母后的喉咙也不舒服吗?” 邓绥讶然,没想到皇帝这么敏锐,笑着点头道:“确实有些不适。” 刘隆道:“请太医令过来看看。” 邓绥摇头道:“无碍,这些都是小毛病,多喝些煮梨水就好了。”说完,邓绥打量了一眼刘隆,问道:“这几天天冷,尤其是晚上,你要多注意些省得冻着。” 刘隆连忙应了,道:“母后身体不适,你这几天也要多休息,不要再熬夜了。” 第195章 邓绥笑道:“好,我都听你的。”刘隆脸上露出笑容。 邓绥道:“你刚从外面回来,我让他们先传膳,吃些热东西心里暖和。”刘隆高兴地应了。 天气一冷,厨房最爱熬羊汤,这也是刘隆的最爱。大块的羊肉萝卜被炖得烂烂的,没有一丝羶腥,带着茱萸的微辣,再配上胡饼,吃得刘隆浑身是汗。 邓绥见刘隆吃得开心,本来没有胃口的她也多用了一些粥羹。 刘隆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脸色愈发白里透红,赫然是个翩翩少年郎。 饭后,邓绥对刘隆说:“明儿雪下大了,你就不必来崇德殿。天冷路滑风雪大,不好走,被风吹着就更不好了。” 刘隆道:“只要我穿得暖和,这风雪不算什么。”刘隆说完,见邓绥眉头微皱,忙答应下来。 “今日秋练传来消息,说她外祖已经到了雒阳。”邓绥笑道。 刘隆闻言笑起来,称赞挚恂和马秋练道:“挚恂心有天下,马女史用心做事。 ” 邓绥想了想,道:“念挚恂年纪大,等天晴之后再召见他。” 刘隆好奇问:“这挚恂多大年纪了?” “年近花甲。” 刘隆听完惋惜了一声,能教出马融这样的人一定是个人才,可惜这人才现在才出仕。 叹惋完,刘隆又感到头疼。且不说挚恂还能干多少年,就是对挚恂的安排就十分棘手。挚恂名声大、学问好、地位高、德行好,官给低了人家不一定乐意做,官给高了,刘隆着实不放心。 比如杨震的仕途几乎就是坐着火箭,入仕之后从刺史、太守一路升到太仆,短短几年就成为九卿。当然他这个人确实有才能,刘隆对他颇为看重。 挚恂出仕的年纪比杨震还大,这不知该如何安排? 刘隆随后一想,有才的人到那儿都会发光的,看他凑对如何。若是满意,即便给出高官又何妨? “母后若是召见他,一定要叫上我。”刘隆说:“这个年龄出仕有些晚……不过,只要他出仕,那一刻对他而言就是最早的。” 邓绥笑着颔首应下,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你快回去吧,天黑路滑,省得摔倒。” “我才不会摔倒呢。”刘隆嘀咕着站起来,系上大氅,和母后告别,离开崇德殿。 薄暮如纱,萦绕着飞雪,给人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天气寒冷,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江平扶着刘隆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到了德阳殿,刘隆解下大氅递给宫女,笑江平道:“你刚才走路忒慢了,连着我也跟着一起慢起来。” 江平笑回道:“天黑路滑,慢些稳妥。天冷了,圣上要早些休息吗?” 刘隆晚饭吃得饱,暂时不想睡,道:“咱们下棋吧。” 江平闻言摇头道:“我不会下棋。” “奴婢会下棋,可以陪圣上下棋。”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寺人说道。 他话一出,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这小寺人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惶恐。 “哦。”刘隆应了一声,挥手道:“你们下去吧。”江平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来。 待众人退去,刘隆拉着江平隔着桌案坐上,笑他:“你怎么管的人,竟然还有这么个……” “上进的人。” 江平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刘隆拿起纸,画了格子,撕了小纸片,一半用墨汁涂黑。他自己执黑,将白纸片推到江平面前,道:“我教你个简单的,保管你一学就会。” 刘隆给江平讲起五子棋的规矩来,江平很快就上手了。两人你来我往地下起来。 刘隆一边下,一边道:“你可别吓着那个小孩。” 江平又哼了一声,刘隆笑起来,手上的小纸片往格子上一放,道:“我赢啦。” 第72章 不知江平是如何处置那个小寺人,反正第二天刘隆没在宫中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德阳殿的一切事务都由江平掌管,阿姆王娥在刘隆大了后就到织室学习刺绣纺织,虽不经常回来,但与皇帝关系如故。 皇宫中处在金字塔尖的寺人和宫女就那么几个,太后身边的长乐太仆蔡伦和女史陆离,皇帝身边的江平和王娥。 这四人与太后皇帝的关系非比寻常,且不说蔡伦这位侍奉过两代帝王又才华出众的人,就只说其他三位。陆离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侍女,江平和王娥更是从皇帝一出生就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要从这几人中冲出重围,得到太后或皇帝的看重,难如登天。狭窄的晋升渠道,造成了寺人和宫女之间激烈的竞争。 你卷我,我卷你。一旦投了主子的缘,可能一飞冲天;一旦惹主子不悦,就可能坠入深渊。 就好像这次的小寺人,因为突兀的一句话就被江黄门记在心间,发配到尚方局印书。 昨夜北风紧,开门后大雪尚飘。刘隆拢了拢衣裳,冒寒风踏积雪继续去上课。 挚恂来到京师之后,正好迎上了这场大雪。早上他开门一看,只见积雪压在青松之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几个仆从正在院子外面扫雪。 一个身着大红斗篷的人哈着手朝这边走来,看见挚恂挥手打招呼。 “外祖!”来人正是马秋练。 挚恂颔首,不一会儿马秋练就来到外祖身前,道:“外祖,我去宫中了啊。” 第196章 挚恂是年纪大觉少,看见外面亮堂堂的一片就起床了,没想到外孙女也起得这么早。外面大雪下个不停,天寒地冻,几乎哈气成冰。 “你都是这么早当值吗?”挚恂脸上露出心疼之色。 马秋练笑起来:“我们一般在早朝结束后当值,但大家都会早些去。今天路上有积雪,我怕不好走,就起早了,没想到还真碰到了外祖。” 挚恂道:“还好还好。你们女孩家莫要因为辛劳伤了身子。” 马秋练连忙摇头笑道:“不会哩,我们有好几个人轮换着呢。外祖,宫里来消息说大雪天寒,等晴了再邀你进宫,要你务必保养好身体。” 挚恂并没有被宫里的体贴而感动,脸上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道:“我年纪很大吗?” 总感觉宫里人把他当成了须发苍苍战战巍巍的白头翁。 马秋练低声笑起来,见外祖的目光扫来,忙止笑道:“太后与圣上都是极好的人。外祖,我先走啦。” 挚恂叮嘱道:“路上慢些。”马秋练应了一声离开,挚恂看着外孙女雀跃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皑皑中后,才回到屋内。 他年纪很大吗?他与哪个什么“关西孔子”是同龄人啊,挚恂心中不解,他将问题归咎在马融身上。 一定是这个不省心的徒弟给了皇太后和皇帝什么错觉,一定是他。 挚恂来到京师并没有避讳人,许多人知道雒阳来了个大儒,而且那些考孝廉的人还没有离开。 这可是马校书郎的师父啊!说到马融,各地的孝廉对他又爱又恨,百感交集。孝廉爱马融出的考试大纲,恨他出的孝廉试卷。 拜访不了马融,拜访他师父也行啊,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许多人蠢蠢欲动,过来投贴拜访,没想到马融家中竟然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无不扼腕叹息。东莱郡的高景和费宣也在其中,两人踏着积雪相互搀扶离开,一辆辆华丽的马车从二人身边经过。 “你说,挚公为何不见客啊?”高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孝廉也就是罢了,挚公竟然连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子也一并拒绝了,真是奇哉怪哉。 费宣闻言沉思一下,良久道:“可能因为烦。” 高景错愕,回头看见一群像他们一样拱肩缩背的儒生,还有络绎不绝的马车。 这么多人,挚公如果都接见了,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见完。想罢,高景竟然认真地点了下头。 其实,这只是挚恂不见来人的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扬名的。 他已从外孙女口中知道皇帝的脾气,还能故意惹上去吗? 不过,让挚恂没想到的是那位“关西孔子”杨震竟然也来拜访他。挚恂想了想,托词自己劳累生病回绝了杨震。 五日后,积雪化去,阳光和煦。 挚恂被公车接到宫中面圣,北风还带着 雪意,吹在脸上冷丝丝的。他跟在小寺人后面,往崇德殿走去,穿过宫殿和城墙落下的阴影。 突然挚恂的眼前豁然开朗,明媚的阳光澄澈地洒满整个院子,前面正是崇德殿。 挚恂屏息进了前殿,只见皇太后和皇帝坐在上头,他上前朝拜。 皇太后颔首,请挚恂起来,说:“自朕受先帝托付执政以来,水旱蝗震不断,边患才息,百姓困苦,府帑枯竭,朕与圣上日夜忧心。” “所以特将挚公起自乡间,望挚公为朝廷筹划,不必有所隐讳。”说罢,邓绥看着挚恂。 挚恂回道:“陛下和圣上可知我大汉已经积弊丛生了?” 刘隆一听,身子下意识地坐直,问:“依挚公所言,朝廷有何积弊?” 挚恂侃侃而谈,道:“第一,朝中任人唯亲,赏罚不明;第二,恩荫泛滥,有德者少,无德者多;第三,孝廉茂才选拔泥沙俱下;第四,县令郡国二千石不称职者十之八九;第五,豪族良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第六,豪族世家奴婢成群,又有宾客佃农,不仅与国无益,反而是生乱之源。” 邓绥和刘隆听到挚恂毫不忌讳的言论,均是十分诧异。刘隆可以肯定前两条,这挚恂一定是在针对邓氏。 “请挚公教朕解决这些积弊的方法。”邓绥出声道。 挚恂道:“陛下只要赏罚分明,亲贤臣,远小人,抑侥幸,抑豪强,这些积弊便可自消。” 刘隆内种冒出几个字,:这人是玩他的? 挚恂说的这几点确实是大汉的问题,但他这解决办法也太迂阔了。就好比一个人说我穷,另一人给出解决办法就是你去赚钱啊。 赚钱是解决穷的办法,这个没错。然而大家都知道要赚钱,但不知要怎么去赚钱,是去摆街边摊,还是进大厂。另一人都没有给出准确的解决切入点。 马融和马女史也不是这样迂阔的人啊!刘隆心中郁闷。 邓绥脸上丝毫没有被针对的尴尬,继续问:“挚公学问淹博,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挚公可否为天下苍生计?” 挚恂道:“承蒙皇太后和圣上不弃,草民愿为博士教化百姓。” 刘隆很不解地看着母后和挚恂一来一往地问答起来。母后 甚至还向挚恂询问了他对太学的看法,挚恂亦是侃侃而谈,不过这次比刚才那一问详尽多了,也可操作多了。 第197章 刘隆对挚恂的这些建议,忍不住点头称赞。他是有在郡国建学校的想法,挚恂正好可以作为主持这件事的领头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挚恂告退,邓绥命他将今日奏对整理之后上奏。 刘隆恍然回神,觉得这挚恂真是个怪人。他口中的积弊几乎是每个朝代的痼疾,即便是当时解决了,以后还是会复生。听着犀利,实则迂阔。 不过,这也说明了挚恂这人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人,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么“犀利”的言语,只用太平之谈搪塞自己就好了。 挚恂离开后,邓绥笑问刘隆对他的印象。刘隆想了想道:“学问是没得说,而且他是想做事,但不知能力如何。母后,要给他安排什么官职?” 邓绥低头沉吟,半响道:“他是帝师之师,不可怠慢,普通五经博士怕是不妥当。不如令设一职,督管博士。” 刘隆点头,心里一遍遍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如设太学祭酒一职统管太学及郡国学校,他……”刘隆深吸一口气,道:“能则上,无能则黜。” 罢黜下来当个朝廷装点门面的吉祥物,或者人才再利用,去教导学子,总不能白白空置。 邓绥闻言,看见刘隆一脸不忍外加心痛的表情,笑起来道:“你换个角度看,他若是孝廉,又有才华,你会任用吗?” 刘隆闻言认真想了想,肯定道:“会。” 邓绥劝慰他道:“考试虽然在很多时候能证明一个人的才华,但是——” 邓绥顿了一下,看着刘隆认真道:“挚恂不需要,他教出马校书郎这样的人才已经说明了他的才华。隐居不仕,不慕名利,甘于平淡,这已经证明他的品性。有才有德,焉能不任用?” “什么是识人?这就是识人,能一言断人富贵生死者少之又少,对于普通人而言,识人无非就是观其言察其行而已。” 刘隆愣住,邓绥继续道:“挚恂的过往行为,我与隆儿都已知晓,又与他面谈过,知他心思通明,博学多才,胸有丘壑。他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至于隆儿所担忧的做 不好,隆儿不是已经有想法了吗?”邓绥笑起来,柔和的目光看着隆儿,道:“多给大臣们一些信任,时间会证明一切。” 刘隆的心中蓦地轻松下来。身在东汉,他老是将半知半解的明清和现代知识带进去。 然而他处的时代是封建社会刚刚起步的东汉,是才脱离先秦贵族政治的东汉。不能与现代乃至明清,一概而论。就是读书人,东汉与后世相比要少很多。 “我明白了。”刘隆郑重地回答道。 邓绥闻言笑起来,挥手让刘隆回去继续上课。自己则叫来曹丰生,让她拟了任命挚恂为太学祭酒并主管教育的诏令。 次日,挚恂还未上书,就接到诏令,脸上露出笑容,对恭贺他的女儿道:“没想到陛下与圣上的效率这么高。” 挚谷兰笑着道:“不是陛下与圣上效率高,而是阿父有才。阿父之才,犹如锥立囊中,即刻脱颖而出。” 挚恂闻言心中畅快,将圣旨收好,突然想了一句:“这太学祭酒比千石,归太常管……嗯,我记得杨震好像是太常。” 挚谷兰点头,掩口笑道:“你前几日还推了人家的拜访,现在杨公成为了你的上司。” 挚恂不以为意:“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杨公是君子,自然不会在意些许小事。” 说罢,挚恂对挚谷兰道:“我在京师不熟悉,你托人替我找一处住所。如今我已当官,不能长住马氏之宅。” 挚恂只有挚谷兰一个女儿,挚谷兰刚想要反驳,但世俗对阿父住在自己家必有异议,遂没有劝阻,道:“阿父,这事交给我就是,只是以后你要多来马家居住。” 挚恂剑眉一竖,道:“我不来,你就不能去我那里?” 挚谷兰以手扶额,道:“嘿,我迷糊了,以后我带着她们姊妹去阿父府上长住,阿父可不许嫌我们烦。” 挚恂冷哼一声,这才“原谅”女儿刚才的无心之失。他得到任命后,心中想要做出一番成就。 熟读经史的人,大多有济世救民的理想,但现实很骨感,一些人退尔隐居,一些人迎难而上。两者都沾边的挚恂此时充满斗志。 去年,杨震就上奏博士学问粗疏滥竽充数的问题,朝廷罢黜了几 个学问特别鄙陋的人,但博士中依然存在良莠不齐的现象。 儒生寂于空庭,太学走向荒废,朝廷当时对此不甚重视。现在挚恂来了,太学显而易见将会迎来新的变化。 刘隆对这种变化十分期待,学子多了,他才能从中择优,但考试制度也要跟上,否则有大儒在的学校将会变成另类的月旦评。 不仅文官考试制度跟上,武官考试制度也要跟上。在来回多次修改后,邓骘终于将修改好的武官考核制度在大朝会上上奏提交重臣议论。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这件事终于定下,朝廷下发诏令到各郡国。 护羌校尉虞诩接到诏令时,已经到了寒冬腊月,但这份诏令却令他浑身热血沸腾。 武举以制科的形式确定下来了。 不限门第,只要依次通过县里、郡国的考核,就能参加朝廷主持的考试。朝廷每三年主持一次大考,同时诏令郡国宣授武艺,培养可堪为将帅者。 第198章 “还有一道旨意是给边郡的武举人呢。”属吏道。 虞诩问:“什么旨意?” 属吏笑道:“是关于诸羌战斗平定前的武举人,朝廷下诏屯长以上或杀敌一人的武举人可以免试自动晋为武进士,还有……牺牲的武举人追赠为武进士。” 虞诩闻言,心中一暖,笑道:“陛下和圣上仁善。你要去参加这个武进士考核吗?” 这属吏也是武举人出身,平乱后投在虞诩帐下做了掾属。属吏想了想,道:“想去也不想去。” “哦?说说看。”属吏面临的问题正是边郡战时武举人共同面临的问题。 虞诩品性正直,处事明允,他与属吏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人。 属吏没有什么隐讳,直接说出了心中担忧:“若是去参考朝廷考试,咳咳……不知朝廷考核的难度,可能会有考不过的可能,即便最后免试当了武进士,也比较丢面子。” 虞诩闻言点头笑起来。 “不提这个,先说这个晋升路径的问题。考上进士,朝廷擢为五营小将。五营兵乃禁军,守卫京师,轻易不动,我等无家无门,只怕会在一个职位上蹉跎多年。但这个也不准确,禁军靠近天子,机会也有,朝廷点将多会从五营兵中找。” 虞诩颔首,属吏继续道:“若是不去考武进士,那就是留在边郡发展。” 属吏说完,询问虞诩的意见。 “我建议你去。” 属吏闻言一愣,不解地看着虞诩。虞诩道:“你们出去见识一番,有好处。说不定,你们还会见到圣上。” 说到圣上,虞诩脸上露出笑容。属吏好奇问道:“我记得圣上没有多大,朝中大事都是皇太后做主。武举这件事的主持人还是前大将军呢。” 提到邓骘,属吏有些阴阳怪气。邓骘先是败于先零,又提倡放弃并凉,并凉两地的百姓对他有好感才怪呢。 虞诩解释道:“陛下与圣上情如母子,都是圣明之人。你要是考上了,不愿意去五营,说明缘由,朝中人不会为难你的。这边的位置我为你留着。” 属吏对虞诩十分信服,闻言稍一沉吟,下定决心:“那我就过去,和内郡的武举人比一比高下,让他们看看咱们并凉的厉害。” 虞诩笑道:“明年情况特殊,由于内郡今年尚未举办武举,将时间调了一下,十月举行武进士,四月县衙举办考核,六月郡国举办考核。既然去参加,你们这段时间就要多练练。” “必须要多练,不能给咱们并凉丢脸。”属吏信心满满道。 参与平定诸羌之乱的武举人如今仅存五十六位,准备去雒阳的有三十七位,剩下未去的十九人中,十五人在战争中致残,三人伤病,一人年迈。 加上今年选拔的三十三人,凉州刺史部积存的人数就有七十人,再加上明年的武举人,虞诩统计完心道,好像人数有些多。 朝廷应该会考虑到这些问题吧,虞诩最后心道。 大雪中送走旧年,迎来新年。邓绥给几位女史都放假了,让她们与家人团聚,殿内只有她、刘隆、陆离和江平四人。柑橘的清香在炭火的熏烤下变成了沁人心脾的暖香。 刘隆又长大了一岁,成为十四岁的少年。不过,他坚称自己最多只有十三岁。 邓绥对刘隆关于自己年龄的认知颇感无奈,招手让他站在身前。 她则起身,走到刘隆面前,用手比划了刘隆的头顶,笑着对陆离和江平说:“你们看看,圣上是不是与我差不多高了。” 陆离笑道:“确实哩。” 刘隆闻言,微微踮起脚,昂首挺胸,又听见江平道:“圣上仿佛比陛下还略高些。” 刘隆的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扶邓绥在暖席坐下,然后分别和陆离和江平比了身高。 陆离在一众女子中身量算是高挑,但比不上刘隆,刚到了他眉毛处。至于江平嘛,刘隆才到他的耳朵处。 和两人比完,刘隆郑重地对众人说:“我这是才开始长个子,等我长成,一定比你们所有人都高。” “是是是。”陆离笑着问:“圣上要喝羊奶吗?” “来一碗,不要放石蜜。”刘隆回道。 没想到他的回答,惹来了母后和陆离的笑声。 刘隆郁闷了,在现代喝牛奶补钙能长高成为共识,但是在东汉啊,他喝羊奶,就是孩子气的表现。 “等我长到□□尺,你们再笑。”刘隆道。 邓绥眉头一挑,道:“八尺我觉得有可能,九尺嘛……” “也有可能。”陆离说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刘隆见两人不信,看向一向深信自己的江平,问:“你说我有可能长到九尺吗?”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江平一脸郑重道:“圣上一定会的。”他言辞凿凿,刘隆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这时宫女正好端上一盏散发着杏仁香味的羊奶,他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完,然后将空盏放到桌案上。 “有志者事竟成。”刘隆镇定自若地总结道。 邓绥又是想笑又是无奈,不得不承认刘隆确实如他所言顶多十三岁。 “刚过完十二岁生日,严格来说还不到十三岁呢。”刘隆反驳道。 邓绥叹了一口气,指着他笑道:“人家像你这个年龄就成亲了,你呀,有时是个大人,但有时却又是一团孩子气。” 第199章 刘隆笑起来,脸颊上漾出两个酒窝,道:“我在母后这里永远都是孩子。” 邓绥摇头道:“这不能行了,赶明让几位师傅好好教教你。” 刘隆笑道:“他们都说我经史学得好,哈哈哈。”邓绥闻言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新年充满了希望,似乎一切都朝好的地方在发展。 第73章 二月春光融融,今年比往常更暖和些,竟然让人感到一丝干燥。 从一月底到二月,天空尚未下一场雨,就是在每月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也未下。这不免让君臣与百姓忧心不已,生怕再来一场春旱。 二月初九,高景与费宣等孝廉再次进入考场,参加由尚书令主持的复试。 高景伸展胳膊让兵士搜身,与同样伸展胳膊的费宣相视苦笑。孝廉选拔重视名声德行,如今却受到兵士的搜身,实属无奈。 自从去年抓到一名夹带小炒的考生后,这次考试入场检查更加严格。 刚才前头有几个孝廉认为搜身侮辱他们的品行,联合抵制搜身,没想到尚书令却不惯着这些人。 他朗声道:“入场检查最终为的是公平,诸位埋头苦读几十年,难道想和那些依靠作弊恬不知耻的人一起同列朝廷?有人愿意,某不愿意。” “清者自清,我相信诸位的品性,但其他人未必相信。还请诸位为了公平参加入场检查。” 大部分人听到尚书令的话,沉吟半响,觉得十分有道理。虽然这样搜查有辱斯文,但这是为了公平啊。 说到公平二字,一些人心中五味杂陈。若没有公平二字,只怕他们还走不到现在的地步。郡国之中,豪族请托之风盛行,这孝廉和茂才也多成了豪族的禁脔。 若非朝廷考核孝廉,倒逼郡国也施行考核的方式,他们这些人估计还在村野之中蹉跎呢。 尚书令的话音落下,就有几个孝廉上前接受兵士的搜查,然后默默地入场。高景和费宣也紧随其后,他们二人是有真才实学,又清清白白,自然不怕搜查。 去年来京孝廉一共二百二十二名,一名作弊黜落,二人落榜,共有二百一十九名孝廉参加最终考核。 高景进了考场,他穿着棉袄,往考棚里一坐仍然感到十分寒凉。兵士将考卷发下来,高景先把帖经做了。帖经就是完形填空,或留上句默下句,或留下句写上句。 这帖经比初试难多了,不仅有正文填空,还有默写笺注,题量超过初试的一倍。高景对经文烂熟于心,花费了一个时辰才填完。 帖经之后是策论,高景扫了一眼,原来是关于如何赈灾的文 章。高景心中荡漾了一下,据说陛下和圣上会亲自阅看试卷。 若是入了这二位的眼,说不定能一飞冲天,不必从郎官做起。高景和费宣既然能被选为孝廉,都年过不惑,早一日入仕最好不过。 高景打起精神,用心写了一篇救灾的策论文章。这些年大汉水旱蝗震,关于救灾的流程,高景十分熟悉。 中途考场发了热水,高景将携带的干粮抓起来泡进热水里,胡乱应付肚子。 薄暮降临,天色渐暗,外面响起了敲锣的声音。兵士们举着火把过来收卷,试卷统计无误,尚书令才下令放人出去。 高景找到费宣互相搀扶回到传舍,没有对答案,倒在榻上睡了昏天黑地。 自从初试后,他们就一直努力学习,即使在新春也没有放松,现在终于考完可以休息一下了。 次日一早,两人对完答案,懊恼不已,二百道帖经里,他们各自错了两三个。 “真不怪我啊,我从小开始就那么学的,没想到是衍文,明明考前记住了,但一紧张下意识地还是写错了。” “谁又不是呢。” 唉。 高景和费宣双双叹气。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邻郡的孝廉,邀两人对答案。高费二人过去一看,大约几十人,天南地北的都有,不得不佩服邻郡孝廉的社交能力。 众人有说错十个的,有说错十几的,甚至还有一脸懊恼地说错几十个的。高景和费宣随大流地说错十几个帖经,然后一脸疲惫焦虑地回来了。 “真羡慕边郡那些不用参加考核的孝廉啊。”高景忍不住心生羡慕道。 费宣摆手道:“还是算了,你又不是不知边郡前些年被祸祸成什么样子?妻离子散,朝不保夕。” 高景一听也是,道:“外面草木萌发,咱们明日一起去踏青如何?” 费宣笑起来:“踏青是早了些,但出去转转也好。”来了之后一直呆在传舍,简直将人闷坏了。 雒阳是人烟阜盛之地,好好游览一番才不负这次出来一趟。 次日一早,高景和费宣出了传舍,相伴先去南北市。一路上,只见宅邸高起,楼阁亭台若隐若现,华第之间又夹杂着杂乱的土黄色屋子。 费宣 看到低矮的黄泥茅屋,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没想到雒阳这样的大邑,竟然还有和东莱郡一样的土屋!” 高景顺着费宣的目光看过去,道:“是啊。京师连年水旱蝗,只怕这里的百姓生活也不易。” 他们青州受灾的情况要远轻于司隶。 两人一路往前走,突然一处空地上围满了人。 “这是干什么?”高景拉着费宣上前,只见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对着纸喇叭大声嘶吼:“大家排队领取赈济粮,不排队不给发,大家按坊里排队!” 第200章 高景拉住一人要问,那人赶忙拂开他的手,急道:“我得去排队。”说罢,急匆匆塞进坊里的队伍。 高景一脸错愕,想要上前查看,又被百姓挤到后面。他和费宣被人群推攘出来,灰头土脸,只得走远站在一边。 待众人排好队后,高景和费宣这才发现刚才百姓围住的地方垛着粮食。 “老翁,这是干什么?”高景走到队伍旁边问一名老者。 老者看了眼高景的衣着打扮,道:“朝廷念在去年水旱,给贫民赐了粮食。你们不是雒阳人吧。” 高景拱手道:“我们来自东莱郡。朝廷是专给雒阳的,还是受灾的郡县都有?” 老者听到二人来自东莱郡,随意了许多,道:“我听说去年受灾的郡县都有。家里现在揭不开锅了,正好朝廷发的粮能续上。皇恩浩荡,太后圣上英明。” 高景看着老者充满希望的眼睛,突然一怔,回过神来和一脸感慨的费宣离开此地。 “国家连年岁旱蝗震,又逢兵戈,至今未有大乱,全赖陛下和圣上仁善。”高景叹息,费宣也跟着感慨。 两人继续往前来到南市,刚一踏入就感受到里面热闹的气息,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 商品琳琅满目,令二人目不暇接。只可惜他们买书已经花了大部分身家,现在身上几乎没了钱,若想要回到东莱郡,只怕还要举债。 想到此处,高景下意识地捂紧钱袋,心中默念,看过即是拥有。 “石蜜石蜜,上好的石蜜,从合浦郡运来的石蜜!” 费宣一听到石蜜,拉住高景就往前面挤,挤到最前面就看见一个冻得呲牙咧嘴的南蛮商 人穿着蛮夷服饰正在叫卖,他们的摊位前摆着几袋子散发着甜香浓香的石蜜。 “多少钱一斤?”费宣问。 买石蜜的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回道:“十六钱一斤,三十文两斤,量大优惠。” 费宣咬咬牙道:“给我来半斤。” 卖石蜜的一顿,随手从袋子中舀出来一些,给他称了半斤,道:“这是半斤,承惠八钱。”费宣数了八个钱给他。 两人出去后透了一口气,费宣道:“这石蜜比东莱郡的要便宜,要是有本钱买些弄到东莱郡,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高景道:“你这是让人家赚了一笔,我听说在岭南,这石蜜就像地里种的果树,在本地价格低贱,到了雒阳竟然是羊肉价格的两倍。” 费宣将石蜜收起,对高景的话不以为意道:“物以稀为贵。荔枝在岭南也是唾手可得,但在京师那可是一颗值千钱。” “你说的也是。”高景说完,揶揄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吃甜的,将来何不去南方做官?” 费宣听完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极好,笑道:“未尝不可。” 两人继续挤着往前,看见了十多个外族售卖土特产的摊位,有石蜜、珍珠、锦缎、玳瑁等。 怎么这么多蛮夷?高景心中疑惑,他找了管理南市的官吏攀谈才知道缘由。 原来年底南方蛮夷过来庆贺,这些卖东西的商人就是他们带来的。 “他们卖这些可赚钱呢。前几日我还看蛮夷的渠帅扫荡了几家绸缎铺,大包小包的,真让人羡慕。”小吏叹道。 高景听完,心中一动,默默算了一笔账,这些渠帅过来朝廷要赏赐东西,像南匈奴使团每年大约要赏赐一千匹帛,南匈奴贵族要赏赐一万匹帛。 这些蛮夷每个部落的人不如南匈奴多,每个使团过来至少要赏赐几百匹帛,朝廷管吃管住,所有部族的赏赐加起来,不知道朝廷要花去多少钱。 年年如此,恐怕将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高景感叹一声,想到刚才排队领取赈济粮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低声道:“这得多少钱啊。” 费宣面露微笑,赞道:“朝廷这个计策好啊。”通过经商和利益,将蛮夷和中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 这有利于蛮夷的教化,没看到那些人都在说官话了吗?只要有了交流,双方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就会有更加合适的解决办法。 而且这些蛮夷种植柘熬石蜜,据说柘林一望无际,他们肯定吃不完石蜜,就要售卖出去,售卖的对象当然以华夏居多。 若他们想要作乱,只怕那些渠帅舍不得这些巨大的利益呢。 高景小声道:“国都百姓犹三餐不继,蛮夷却绫罗绸缎怀抱千金,朝廷还要赏赐使团。你说这好到哪里去?” 费宣摇摇头,不赞同高景的话:“你难道忘了平定诸羌之乱朝廷的花费了吗?除了诸羌之战,还有南匈奴之战,且不说将士的阵亡伤残,单说这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 “朝廷怀柔羌胡蛮夷,化干戈为玉帛,这些花费相比于战争就是个小头。”费宣扯了扯高景的衣袖,指着一个方向让他看:“那个南蛮的随从包袱里背的好像是书。” “书?”高景惊讶地看过去,只见那棱角确实是书籍的模样,衣着华丽的南蛮青年手里还摇着一把绘着蕙兰的折扇,有几分读书人的温雅。 费宣接着道:“这些人教化之后就和华夏人完全没区别。东周时,秦与戎狄同俗,被诸国认为是虎狼之国,但现在的三辅可是大汉重地。” 高景闻言如醍醐灌顶,拱手向费宣道谢:“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第201章 费宣忙笑:“不敢当不敢当,等过段时间你就知道这些了。其实,蛮夷之中有衣着锦绣者,也有衣不蔽体者,就像我们一路走来既看到了高楼华宇,也看到了泥屋矮墙。人啊,哪里都有穷的,哪里都有富的。” 高景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念到自己见识浅薄,于是道:“咱们明日去拜访挚公好不好?” “挚公不是不愿意见人吗?”费宣不解高景为什么还做无用功。 高景道:“现在未必不愿见。不管见与不见,咱们试一试又不费什么。” 费宣道:“那咱们明日过去?挚公不愿意见人,咱们就去拜访杨公李公,杨李二人也是学问卓越人品贵重之人。” 孝廉复试的结果很快出来了,二百一十九人中取中一百二十名,其中高费二人名列其中。 刘隆事情不多, 他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一一看了,这次考生的质量确实比上一届要好上很多,但邓绥和刘隆却有意压缩了录取的名额。 以后除了孝廉考试,还有明经、明法、明算、武举等考试,多渠道人才获取,为了避免官员冗烂,二人有意将孝廉考中的名额维持在百人左右。 今年有去年录取人数的八十七名打底,录取人数为一百二十人并不显突兀。 这些孝廉将会进入郎署观摩朝政,以待时机正是成为朝廷官员。 忙完这宗事后,刘隆起身,想要享受这春日的美好,但一想起现在滴雨未下,心情不禁变糟糕起来。 他出了德阳殿,扶着栏杆眺望远方,宫中一片桃红柳绿,生机盎然之景,丝毫不见干旱带来的阴霾。 几名宫人抬着水桶进入刘隆的视线,只见他们拿着瓢一瓢瓢给花草树木浇水。暖暖的春意顿时多了几分躁动和不安。 天空湛蓝湛蓝的,就像透明的镜子,飘着几朵白云,几只燕雀偶然从高空中略过。 “咱们出去走走。”刘隆为这次的春旱忧心,于是叫上江平出去散步。 刘隆现在身姿挺拔,恰如一丛翠竹,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的青春活力。江平准确地落后刘隆半步,以示尊卑,又能很好地和皇帝说话。 德阳殿在北宫之南,临近官署,却离北边的禁苑稍远。南部适合工作,北部更适合生活。 “又是旱灾啊。”刘隆边走边和江平说话:“我最怕旱灾,久旱必蝗,久旱必震。” 两人关系极为亲近,江平没有阿臾奉承,实事求是地回道:“今年蝗灾未必有。去年秋季那场大雨水,多少蝗子都能泡烂,再加上冬日里的几场雪,侥幸存活的蝗子也会被冻死。” “至于地震嘛,尽人事,听天命。”江平道。 地震非人力所为,只能在灾后及时援救,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刘隆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身后跟了一群的宫女和寺人。走过宫殿俨然的区域,热闹的春意争前恐后地跳入眼帘。 两岸垂柳初出新芽,桃李杏花竞相绽放,草地上起了一层绒绒的绿色,耳边传来鸟雀的鸣叫,鼻尖萦绕着草木的气息。 刘隆看到这些郁郁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京师的灌溉水渠这些年都在修缮,宿麦之所以旱,一方面是近两月滴水未下,另一方面则是春季河渠少水。 地震更加不可控制了。 刘隆折了一支柳条,看着上面嫩绿的新芽,挥舞了几下,对江平说:“殿里缺了些颜色,你让人弄些时令的花放到室内,看着心情舒畅。” 江平见刘隆对柳条过了新鲜劲,把柳条接过来,笑道:“圣上,你不喜欢那个事事如意的宝石盆景。” 这个宝石盆景是一名宗室上贡来的,以铜为干,碧玉为叶,橙红宝石雕成柿子模样,玲珑精巧,寓意又好。江平在库里找到这个就拿来摆到后殿室内。 刘隆道:“宝石盆景初看艳晶晶的,但仔细看来比之真花真叶少了几分天然。如今朝廷提倡节俭,我当以身作则。” 江平心中涌现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只见皇帝招手让他靠近,江平微微俯身。 “我和你说,以后不要在屋里摆奇奇怪怪的石头,有些石头有……对身体不好。”刘隆小声道。 有些不知名又好看的石头可能带有辐射。刘隆可不想为了好看,损了寿命。 他爹二十七岁没了,他爷爷三十三岁没了,他曾祖活得久些活到了四十八,但是光武帝的寿命是六十三。 从他爷爷开始,皇室长寿的人都不多了。他兄长平原王十六岁没了,几位叔叔也多短命。 看到朝中六七十岁的老臣,刘隆一直在纳闷为什么拥有最好医疗条件享有最高生活水平的皇室诸人却多青年早逝。 若说是宫殿的问题,几位皇帝居住的地方都不一样。像他爹的寝殿是章德殿,他的寝殿是靠近北部的德阳殿。 刘隆只能将原因归结到皇帝成亲早,且生活荒淫。当然,也可能有其他方面的原因。 江平对刘隆的学识有谜一样的信任,闻言紧张起来,盯着刘隆头上的玉冠。 刘隆伸手摸了摸玉冠,摇头道:“这白玉自古以来就用,没什么问题,以后殿里不要摆稀奇古怪的石头。” 江平闻言,发现是自己吓自己,这白玉人人都用,不过那些古怪的石头确实要多加注意。 第202章 物以稀为贵,说不得一些害人的石头 包装成稀世珍宝。江平暗暗将送宝的诸侯王名字记在心里。 “我知道了。”江平颔首道。 刘隆继续道:“其实室内也不必摆什么珍贵的器物,找个陶罐插几枝野花就很好,或者弄个草编的器物也不错。” 江平点头,表示记在心中。 两人继续往前走,听到一阵女子欢笑的声音。刘隆跟着笑起来:“这宫里挺热闹的。” 他最小的姐姐闻喜公主去年也出嫁了,如今的主子只剩下他和母后二人。母后忙于政务,甚少出来游玩。 他要学习听证,几乎没有闲暇,德阳殿又与寝殿区相隔较远,也很少过来。 这些宫女寺人自幼就进了皇宫,寺人能封侯荫蔽养子孙,宫女则在宫中空耗青春。 别的朝代,宫女或许还能当上高级嫔妃,甚至可能是皇后太后,但在东汉可能性微乎其微,说不定还会被皇后随意打杀。 原本掖庭的宫女要四十多岁才出宫,邓绥将宫女出宫的年龄提到二十五岁,但因为连年水旱,年景不好,很多人不愿意出去。 “我一去,她们该不自在了,咱们换个方向。”刘隆一边对江平说,一边走上另一侧幽静的道路。 江平道:“圣上心善。” 刘隆不以为意,微笑道:“宫女、寺人、皇帝都是人。” 两人小声说着话,没想到转头看见两个少女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头上看书。 桃花浓艳,枝干虬曲,两人安静地共看一本书。 一个是樊嫽,另一人刘隆不认识。 江平轻咳一声,惊醒两人。樊嫽和少女赶忙起身,向皇帝行礼。 “起来吧。”刘隆好奇地问:“你们在看什么?” 樊嫽恭敬地将手中的书册呈上来,道:“启禀圣上,这是张校书郎关于天文星象的笔记。” 刘隆接过来,翻开看了一下,只见上面画着星象图以及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计算,比他在课堂上学习得深入多了。 刘隆翻了几页,将书递回去,目光落在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女身上。樊嫽是女史,与张师傅没有交集,能拿到张师傅笔记的少女身份就显而易见了。 “你是仲姬?”刘隆问。 “奴婢正是仲姬。”仲姬恭敬地回道。 刘隆颔首,又问樊嫽:“女史,你可看得懂?”反正刘隆自己看懂,估计要费一番精力和时间。 “仲姬妹妹给我讲了后,略微能看懂些。”樊嫽回道。 刘隆笑起来,赞道:“那你还是蛮有天赋的。”赞完樊嫽,刘隆又问起仲姬来:“你跟张师傅学习,进度能跟上吗?学习难不难?” 仲姬回道:“启禀圣上,奴婢不敢说跟上,师父吩咐学什么做什么,奴婢都一一照做,不敢怠慢。” 刘隆见仲姬说得谦虚,道:“你不必妄自菲薄,张师傅既然收你当徒弟,自有他的道理,好好学习。” “奴婢谨遵圣上教导。” 刘隆勉励完仲姬,又看向樊嫽问:“女史,今日闲了?”这些女史的工作繁忙,休息日她们也多选择回家与亲人团聚。 樊嫽道:“陛下说今日天好,让我们几个上午出来在宫中逛着玩。阎耿两位妹妹带人去蹴鞠了,我约了仲姬妹妹一起看书。” “原来如此。”刘隆道:“你们继续看,我先过去了。” 待离两人远了,刘隆对江平感慨:“这两人也怪好学的。对了,仲姬现在是什么品级,看在王阿姆的份上不能亏待了她。” “仲姬与她姐姐拿一样的俸禄,你呀就不用操心这个。”江平说完,想了想,又问:“圣上,你觉得二人如何?” 第74章 “勤敏好学,天资聪颖,努力上进,都是人才。”刘隆沉吟了一下,给出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 江平听完,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甚至怀疑小皇帝之所以对女子不感兴趣,是因为他很少放宫女来殿中侍奉,以至于坐拥天下的小皇帝至今尚未开窍。 刘隆抬头看见江平茫然的神色,不解问道:“我这个评价难道不中肯吗?还是她们身上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江平闻言回过神来,有气无力道:“中肯,十分中肯。她们都是不错的女子,但是……” 刘隆屏息凝神细听,静待江平的发言。 “但是,圣上,你心中难道就没有小鹿乱撞的感觉?”江平索性把话挑明了:“樊女士高挑秀逸,仲姬灵秀清雅,二人的容貌气度才华都没得挑。” 刘隆听完,指着自己的心,开玩笑道:“小鹿早就撞死了。” 上辈子卷来卷去,这辈子天灾频降,身负重任的刘隆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喜欢一个人的勇气和能力。 江平脸色一变,刘隆怕他想偏,忙解释道:“国事为重,我没有那么精力放到爱情上。” 爱情? 江平疑惑了一下,他好像说的是纳妃册后延续血脉。 不过爱情的意思,江平是听懂了,无非是少年情爱发萌,于是顺着接道:“圣上你身为天子,纳妃立后不仅是家事还是国事,事关重大不能怠慢。” 刘隆微微一顿,看见前面池边有一处水榭,邀江平一起到水榭说话,又将身后的宫人打发在远处守候。 两人坐定,案上放着温热的白水,江平给刘隆倒了一杯,静静地等待皇帝的回答。 第203章 刘隆呷了一口,放下来,反而先说起其他的事情:“你刚才在背后评价樊女史和仲姬有些不太好,也不太礼貌。” 江平一顿,执壶给杯子填满水,不走心地认错道:“是我唐突两位女娘了。” “圣上,你对纳妃立后怎么想。”江平没有忘记最紧要的事情。 之前他和皇帝浅浅地聊过,但少年的心思总是浮动,江平并没有将之前小皇帝说的话奉为圭臬。 刘隆扫了一圈,只见碧水悠悠,垂柳窈窕 ,燕子掠水,宫人远远候立,水榭中只有两人。 “后宫进人是肯定的。”刘隆的话音刚落,江平的眼睛就亮起来,得了这话他也就放心了。 “我和大汉都需要一个政治理念和血脉上的继承人。”刘隆是认真考虑过这件事情。 外藩入继正统,将会带来很多问题,入继的皇帝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他需要继承人,他的政治理念需要继承人,大汉也需要继承人。 江平听皇帝还说到继承人,就笑起来宽慰他道:“圣上还年轻,考虑这些早着呢,先帝是二十六岁才有圣上,孝武帝是三十多岁才有长子。” 刘隆挠挠头,提到未来,内心有些小羞涩,继续说:“后宫的妃子不要多只一个就够了,五官端正,人品正直,对朝政有见解,公心大过私心。” 江平一边听,一边点头,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又问:“还有吗?”有明确一点的标准比无头苍蝇乱撞要好很多。 江平为刘隆成亲操碎了心。 “还有,最好家中长辈均长寿……”说到这里,刘隆道:“祖父和阿父都是英年早逝,还有大兄平原王,我……我……我想,嗯,小辈若是像母族,说不定会改变皇室短命寿夭的情况。” 江平听了,心中一动,暗暗算起自家的情况。妹妹江美人死于产后血崩,阿母是伤寒而逝,那个男人活得好好的,大父大母活了五十多岁。 在饱一顿饥一顿,终日劳作的村子里,算得上长寿得了。 “圣上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江平笃定道。 皇宫有最好的医者,最丰足的食物,最轻暖的衣服……皇帝一定会活到七八十岁的。 “人家都高呼万岁,你却说只是百岁。我若是九十九岁过寿时,你这么祝福长命百岁,是不想要赏赐了?”刘隆悠悠道。 江平闻言笑起来:“若真到那一日,我不要赏赐也行。” 人到七十古来稀,能活过八十岁的皇帝少之又少。再说皇帝都九十九,他要是活着,不就成了百年的老妖精?江平想着想着,自己就乐起来。 刘隆跟着笑,江平畅想美好的未来:“等后宫进了妃嫔,有了小皇子,我给圣上继续带小皇子。”算起来,小皇子要喊他舅姥爷。 刘隆听江平一直围着自己的事情打转,却没有提到自己的事情,脱口而出:“那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此话一出,周围连春风仿佛都安静下来。 刘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寺人在进宫的那一刻,也和人世间的情爱做了切割,变成了一个侍奉人的工具,而不再是人。 江平却没有感到冒犯,目光落在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上,嘴角弯起道:“只要圣上不嫌弃我,我一直侍奉圣上。” 刘隆听了心中泛起酸涩,他对江平自身的情况无能为力。别人把江平当做工具,但他不会,也不能。 人都有喜怒哀乐,哪有以别人的喜好为喜好,将自己的一生吊在别人身上的道理呢。 “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别人也喜欢你,请你告诉我。”刘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随后又加了一句:“不许强迫别人哦。” 江平听了一怔,垂眼低头为皇帝倒水,沉默了半响,才说了一句:“我的精力也有限啊。” 光是照顾皇帝就能将他的时间安排地满满当当,皇帝需要他的时候他陪在皇帝身边,皇帝处理他事时,他抽空安排德阳殿的事情。 然而,他的心还是被皇帝的话狠狠触动了。 江平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有人在关心他,惦记他。 “我现在很好。很好。”江平抬起头注视着刘隆的眼睛。 刘隆点头,不放心道:“当你觉得不好的时候,千万要告诉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过得好。” 亲人?! 江平的眼睛顿时酸酸的,蒙上了水雾,声音带着艰涩:“我才不是圣上的亲人呢。圣上若这么说,王阿姆也是你的亲人呢。” 刘隆摇头否认:“王阿姆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人,但不是我的亲人。我总觉得我与你亲近得很,与旁人不同。” 江平心中又是一暖,嘴上却不认道:“估计圣上对王阿姆也会这么说呢。圣上,喝的水凉了,咱们回去吧。” “好好好。”刘隆了解江平的别扭,起身一起出了水榭。 春风迎面吹来,带着池水的温润。 江平在刘隆转身后,飞快地用手抹了眼睛 ,跟在刘隆身后,小声道:“陛下说你十六岁就纳妃呢。” 刘隆在前面叹了一口气,这是做皇帝的烦恼啊。 他又不能拒绝,若是他拒绝了,大臣还以为皇太后压着不让他成亲,想要继续临朝执政呢。 天知道,刘隆对于母后执政掌权抱有强烈的支持态度。母后一来处理政务做得很好,二来也没起过动他皇位的心思,三来刘隆觉得现在的他确实应付不了那群老奸巨猾的大臣。 第204章 江平继续道:“圣上,虽然还有两年,但是圣上若真只要一人,最好找个合心意的。只是……” 刘隆停住脚步让他上前,道:“有事说事别吞吞吐吐。” 江平的脸上流露出笑意:“这两年中圣上能找到合心意的人吗?” 刘隆闻言一震,露出猝不及防的神色。 江平继续道:“咱们与前朝不同,世家女才能为后。世家女都在高门大户里,圣上你能见到吗?” 当然是见不到,刘隆又不是荒淫的皇帝,跑人家家里相看女儿。 “即使见到了,短短的一面,圣上能确定她们的品行吗?”江平又道。 “别说了。”刘隆觉得自己的小心脏上被江平扎满了箭。 江平仍然继续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圣上要找品行好,又要会处理朝政,只能从……” 江平停顿了一下,朝崇德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刘隆看到后有气无力道:“别说了,再说罚你吃饴糖粘住嘴不能说话。” 江平果然停住嘴,没有继续下去。刘隆告诫道:“不许说出去,我……我自有办法。” 江平道:“那圣上和陛下自己去说。” 刘隆:…… “那你拣着说,不许说不能说的。”刘隆无奈道。 与其将来母后选个不和脾气的人,还不如直接把要求说了,至少大差不差,以后还能培养感情。 “好。”江平爽快地答道。由他和陆离做缓冲,避免了太后和皇帝直接交流的尴尬。 皇帝长大了啊,江平心中感慨。 晚上,邓绥就听到了小皇帝的要求,笑着摇头道:“隆儿这个孩子,若非有江黄门逼着,只怕他还不一定开口说。” 陆离将外面的灯吹灭,只留室内一盏,朦朦胧胧透着温馨,转头朝皇太后笑道:“江黄门确实立了功。圣上的要求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皇帝没有像某些人利用后宫大肆拉拢权臣获得支持,反而将婚姻交给自己操办,邓绥受到这样的信任,既是欣慰又是感动。 “慢慢来,总要为隆儿选个可心的人儿。”邓绥笑道。 次日一早,刘隆洗漱完毕去上学。经过一天的休假,他这些同学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阴泰屡次摩挲腰间的荷包,郭盛极为爱惜身上的衣服,邓广宗正在画花样,梁不疑在看一本满是秀雅字迹的小册子。 自己与这几人相处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们的脾性? 阴泰骚包喜好华衣美服,那个荷包平平无奇,却独得他芳心,一定是佳人送的。 郭家虽然不如光武时显耀,但不至于爱惜一两件衣服。还有邓广宗和梁不疑,这两人之前一个爱画风景,一个喜读孤本,现在行为迥异。 不是恋爱降智,又是什么? 周围弥漫着小情侣的酸臭,而刘隆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 “春天到了啊。”刘隆感慨一声。 “圣上,春天都快过去了。”听到刘隆感慨的刘翼提醒了一声。 刘隆摇头晃脑道:“堂兄,这你就不懂了。” 春天确实要过去,时光落在暮春,渐入初夏。 下学后,刘隆回到崇德殿做功课。邓绥心血来潮,将刘隆写好的功课拿起来,上面是一篇短赋,论述了亲贤的重要性。 刘隆的文采不算出众,在几位大儒老师的教导下也只是中人以上的水平,但短赋读起来质朴可爱,朗朗上口。 刘隆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得,问:“母后,这个赋写得怎么样?”这可是他琢磨许久才写成的短赋。 邓绥笑着摇头说:“我对辞赋一道不太通,樊女史倒是写得好。” 邓绥说着,招手让侍奉笔墨的樊嫽过来阅看。樊嫽忙放下笔墨,走过来接过短赋,仔细看完后道:“圣上直抒胸臆,立论卓绝,在陈述叙事上尤为擅长。” 邓绥含笑:“你向来拟诏工整,说说这篇赋中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樊嫽微微一顿,想了想道:“这篇文章别处都好,只是韵脚有些不协。” 刘隆点头,他是学过韵脚,无奈是“一学就会一用就废”的情况。 邓绥道:“你可会修改?” 樊嫽看了眼刘隆,只见刘隆含笑点头,才道:“请陛下和圣上允我一试。” 皇帝性格温和仁善,从不为难宫人,对她们这些女史没有丝毫轻视。樊嫽为皇帝改文,心中倒是没有惹怒皇帝的顾虑。 她已经看明白了皇帝的禀性,只要别人说的有道理,即便是骂他,他估计也会唾面自干。 樊嫽将短赋拿回自己的位上,尽最大的可能少改文字,思考半响,提笔改了几个字,然后递还皇太后。 邓绥看完,笑着传给刘隆。刘隆接过来一看,只是略改动几个字,这篇赋瞬间变得雄辩顺畅,让人不得不感慨文字的魅力。 “樊女史可谓是一字师。”刘隆丝毫没有感到尴尬,反而称赞起樊嫽来。 樊嫽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圣上称赞。这一字师是什么典故?”樊嫽从未在书上看过这个典故。 刘隆扶额,笑道:“不是什么典故,达者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一字师就是指像女史这样善于修改诗文的人。” 少年的面容在烛光显得格外得秀雅,一双眼睛星灿月朗,脸颊漾着两湾小酒窝,柔软而又可爱。 第205章 樊嫽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谦虚道:“圣上缪赞了,若无圣上锦绣文章打底,即便是大儒名家也不能改。” 刘隆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樊女史向来直言,她的话一定可信。 邓绥的嘴角弯起,深藏功与名。她就说嘛,像隆儿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人喜欢。 樊嫽给刘隆和皇太后道了一声,然后回到位上处理奏表。刘隆则将樊嫽修改后的内容,重新誊抄一遍做提交的作业。 他这次一定比梁不疑写得还要好。 邓绥待刘隆抄完,问他道:“你几位师傅不仅要校书,而且各有本职工作,又要教导你们,而我又有政务要处理。樊女史学问好,不如让她辅导你课后作业如何?” 樊嫽听到这话,心脏蓦地一停,她自然明白皇太后这话背后的含义,她的 手心出了一层汗。 原来她也可以啊! 樊嫽的心又重新砰砰地跳动起来,她在年幼的时候憧憬过未来与夫婿描眉作画的生活,但未婚夫的死却打破了一切,让她和父母陷入尴尬的境地。 进了宫做女史,高大的宫墙似乎也将那层少女怀春阻挡在外面。 樊嫽对未来的期待,莫过于像曹大家那样得到皇室器重,以后太后没了在宫中继续当女史教导宫妃,或者带着宫中的赏赐回到家中奉养双亲至老。 现在一条新的道路出现在眼前了。 “啊?”刘隆几乎被烫到一般,忙道:“不用不用,女史处理政务繁忙,我自己就能应付课业。” 天啦,每天都几个老师重点照顾,朝臣时不时上书劝谏,若晚上再来个课后辅导,即便刘隆再好学,也不得不感慨这是什么样的人间疾苦! 绝对不要课后辅导! 邓绥闻言沉默了,深吸一口气,看到小皇帝避之不及的样子,真想掰开他的脑子看里面是不是缺了一根弦。 刘隆说完,好像这话对樊女史不太友好,又朝樊女史略带歉意道:“我并非说你的学问不好,而是你政务繁忙实在不忍打扰。而且我……我课业尚可,还要跟着母后听政……” 刘隆说着转头看向邓绥,道:“母后,我又不考孝廉,不当大儒,这学业嘛……” 邓绥伸手点他的额头,道:“赶明儿,我把你师傅叫来,问你的情况。” 刘隆丝毫不害怕:“几位师傅对我赞不绝口,绝不丢母后的面子。” 他虽然学业比不上梁不疑,顶多再加个刘翼,但和其他人相比绝对是碾压。 邓绥长舒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罢了,樊嫽你以后继续处理奏表,不用管这个……圣上。” 推掉了课后辅导,刘隆开心地笑起来。 樊嫽抬头,也跟着笑起来,道:“是,陛下。” 夜晚,邓绥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翻看自己的手,纳闷是隆儿没有开窍,还是自己撮合人的手段过于低劣? 暮春天气暖和,月光从草绿色的床帐中浸进来。邓绥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在她听到刘隆对后妃的要求后,蓦地想起了先帝。 先 帝在时,也经常问她朝政上的事情。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邓绥叹了一声,慢慢睡去。 樊嫽踏着月光回到住处后,左右两侧居住的阎雪和耿纨纨还没有睡去。她洗漱完坐在榻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而是凭几出神。 圣上相比于樊嫽接触到的男子而言,相貌、学识和性格都算得上上乘,尤其是性格。 樊嫽很难想象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圣上依然坚持学习,躬行节俭,孝顺皇太后,以及心怀万民。他还拥有一颗为别人设身处地考虑的心。 今天圣上推辞她辅导课业,即便不做什么解释,也是可以的。 没有人会说这是皇帝的错误,但是他偏偏就直言解释了。 说实话,在圣上拒绝的那一刻,樊嫽感到了难堪和不安,但是圣上诚恳的解释让她如枯木逢春,心情瞬间好了很多。 这不是女史的错,而是他自己不想学。 樊嫽嘴角弯起,案上的书是一点都看不进去,索性躺到榻上睡觉。 圣上这个人,其实,还是可以的。 柔美的月光织成了绮丽的梦境,不知将谁网入了梦。 早上,樊嫽未等宫女叫就睁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心情舒畅。小宫女过来送水让她洗漱,樊嫽脸上的笑意始终未消下去。 打开室门出去,樊嫽迎头碰上正要出门的阎雪和耿纨纨,脸上的笑容一滞,从绮丽的幻想中回到现实。 这里是皇宫,而不是某个世家的宅邸。 那位柔软可爱的少年不是世家子,而是掌控所有人命运的皇帝。 樊嫽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脑子前所未有得清醒。 进了后宫,有可能举族飞升腾达,也可能命陨后宫,甚至连累父兄家族。 她的手慢慢攥紧,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和阎耿二人打招呼。阎雪和耿纨纨对樊嫽的变脸不以为意。她们自己看到其他两人,也会心情不好呢。 三人只是同僚关系,泛泛而交,根本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亲密。据说许多朝臣也都是这样的,当面是一盆火,背后是一把刀。 她们这样也不足为奇吧。 三人先来到偏殿,各自分了奏表,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第206章 刘隆如往常一样去上学,上课时还在为推了课后辅导而庆幸不已。 天天上课就已经很累了,还要上什么辅导班?虽然家里没有矿,不对,他还像是有矿的。 他不仅有矿,还有皇位呢,不是要继承,而是已经继承了哦。 第75章 过了几日,刘隆突然发现回家归来的邓广宗面有忧色闷闷不乐,心生好奇,召他过来问:“你难道是和新娘吵架了?你是男子,新娘又是嫁到你家中,要多体谅她的不易。” 邓广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道:“多谢圣上关心,臣家中确实发生了争吵。” 刘隆眉头微微拧起,邓广宗不擅长掩饰情绪,这明显是有什么大事。刘隆继续盯着邓广宗,心里猜测难道是邓氏犯法了? 邓广宗挨不过,吞吞吐吐说:“大伯不让说。” 刘隆更加疑惑了,难道邓氏捅破了天?不过这不太可能啊。 司隶校尉、河南尹、南阳太守和侍御史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邓氏,他们若是捅破天犯了大事,朝堂上早就沸沸扬扬了。 邓广宗抬眸看了眼皇帝,犹犹豫豫说:“小叔……病了。” 刘隆听到这个消息一愣,随即想起了当年邓师傅的病情,关切道:“西华侯现在情况如何?” 邓骘带领的邓氏这些年来越来越低调,他自己在朝堂上也不太活跃,除非皇太后亲自命令他做事。 邓广宗刚想要说没事,但一想到小叔病骨支离的样子实在说不出口,道:“不太好。” 邓阊的身子自从为新野君守孝三年后就不太好,经常在家中修养,因此邓绥和刘隆都没注意到邓阊竟然已经不太好了。 “你等会别走,与我一起去见母后。”刘隆对邓广宗道。 邓广宗讶然,脸上露出苦笑,回去一定要被大伯责骂了。 刘隆拍拍他的肩膀,明白他的忧虑,安慰道:“若是特进责备你,朕……朕让母后责备特进。” 邓广宗听了,忙摆手,道:“责骂就责骂吧,小叔的身子确实不太好。” 刘隆颔首,想了想,叫来江平,对他道:“你亲自去太医院让太医令往邓府走一趟为西华侯诊脉。若只是小恙就叮嘱西华侯好生修养,若……让太医令直接禀告母后,请母后做主。” 邓广宗摇头推辞道:“不妥不妥,怎敢劳烦太医令。” 刘隆让江平先去了,对邓广宗叹了一声:“要以西华侯的身体为重。”邓广宗这才没推辞。 这一天的课,刘隆和 邓广宗都有些心不在焉。太医令到了下学的时候还没过来回话。刘隆心中浮起了不妙的猜测,这邓阊会不会…… 刘隆和邓骘邓悝邓弘三人较为熟悉,他在小时候经常见邓骘,邓悝和邓弘都做了刘隆的师傅,只有邓阊不太熟悉。 但母后和几位兄弟姐妹感情深厚,若邓阊真病重了,只怕是对母后是不小的打击。 说到邓阊,刘隆又想起好些日子没见邓悝了。刘隆的骑射学得差不多后,又添了剑刀拳法等课程,邓悝上骑射课的频率变低了。 下学后,两人往崇德殿的方向走去。 “你阿父最近在家忙些什么?”刘隆问邓广宗。 邓广宗道:“小叔病重,阿父在家为小叔延医问药。” 刘隆听后,眉头一皱:“你阿父也是……唉,怎么不来宫里?宫中各种补品药材堆积如山,且只供我和母后两人,你们也是……” 邓广宗道:“圣上教训的是。阿父和伯父叔父们怕打扰陛下和圣上。” 他堂兄弟几个从小就被叔叔伯伯们耳听面命,一定要对皇帝保持恭敬,不然窦氏就是他们的下场,这造就了他们几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两人直接来到崇德殿后殿,拜见皇太后。邓绥抬头,面色如常地让二人坐下,又命陆离给两人端上乌梅汤。 “母后,广宗说西华侯身子不适,我将太医令派了过去。”刘隆道。 邓绥颔首,目光扫过邓广宗,然后落在刘隆身上,道:“我已知道了。太医令中途派药丞过来取药,将此事告知了我。” 邓阊的病情看来确实病得很重。刘隆的嘴巴微张,饶是心里有准备,也吃了一惊。 邓绥道:“你们不用担忧,这是有我和特进在。” “是,陛下。”邓广宗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邓绥之后问起邓广宗和刘隆的学业,说了一会儿话,让邓广宗回去休息,留刘隆坐在后殿写作业。 虽然母后的情绪没有明显地变化,但刘隆敏锐地感到室内的压抑。耿纨纨和马秋练低头处理奏表,就连交流也不像平常那样轻松晏然。 邓绥勉强压住心中的胡思乱想,将精力放到奏表上。不知不觉暮色降临,太医令赶在宫门下锁前回了宫来到崇德殿,汇报邓 阊的病况。 邓阊的身子确实有油尽灯枯之相。邓绥怔愣,心中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她最小的弟弟,才过而立之年没多久,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吗? 太医令沉声道:“西华侯几年前伤了根基,又未曾好好修养,这次……怕只能将养着。” 邓绥让太医令下去,坐着出神,心中涌起一股股悲伤。 她这一辈子都是在送别亲人,年少丧父,青年丧夫又丧母,兄弟姐妹也接二连三地离去。 第207章 “母后,母后。”刘隆被母后眼中的悲哀刺了一下,小声叫道。 邓绥赶忙回神,嘴角下意识地扯出微笑,眼角却萦绕着水花,转头看向刘隆,只见少年一脸关切。 “隆儿,你怎么了?” 刘隆道:“母后,我们明日去探望西华侯如何?” 邓绥听了,沉思半响,摇头道:“我去,你不用去。你要以学业为重。” “母后——”刘隆不解地看着邓绥。 邓绥笑道:“你有这个心已经很好,我自己去探望就可以。”刘隆见母后坚持,只好作罢。 他做完课业,嘱咐母后要早些休息,就和江平一块离开了。 暮春的风吹在脸上,轻柔若梦。 天空依稀亮着光,江平小声揣测道:“只怕西华侯不太好了。” 刘隆道:“没想到西华侯年纪轻轻就……天意弄人。” “这都是命。”江平感慨道。即便是荣华富贵再大又如何,没了命又怎么享受? 刘隆闻言,不解道:“邓氏是怎么了?”他还没想到将来亲政后该如何处理邓氏,这邓氏就露出衰落之相。 次日一早,邓绥派陆离和刘隆说了一声,就离开皇宫,前往邓氏府邸。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像春风一样柔软,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出了宫门的那一刻,风吹动车帘,邓绥的心跟着灵动起来,身子仿佛也轻松了几分。 她十六岁就进了皇宫,算起来,呆在宫中的时间比她在娘家的时间还长,但邓绥依然对邓氏府邸充满了眷恋。 六年战战兢兢的贵人生涯,三年皇后,十三年执政。 邓绥这才发现原来时间已 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修长干枯,指间长了茧子,不复年轻时的柔嫩细腻。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邓绥回忆过去,结果一无所获。 时间对她最是冷酷无情,拿起镰刀又开始斩磨她所剩无几的亲人。 邓绥重重叹了一口气,内心祈祷幼弟的病情只是虚惊一场。 “陛下,咱们到地方了。”外面的陆离又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里面回应,正要打帘去看,听到里面轻轻回了一声“嗯”。 陆离让宫女打起帘子,邓绥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看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忙叫人起来。 邓骘和邓悝迎上来,伴在邓绥左右。 “若是圣上没有发现广宗的异常,大兄恐怕还不想让我知道阊弟的病情呢。”邓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邓骘回道:“启禀陛下,阊弟与我都不愿陛下在操劳国事之时还担忧他的情况。” 邓绥一边走,一边说:“你我是同产兄妹,骨肉至亲,探望一下,过问一声,这有何难?” 邓骘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反而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罢了,咱们先去看阊弟。我听太医说得语焉不详,阊弟他……他如何了?”邓绥问。 邓骘叹气摇头说:“不大好,刚才还在昏睡。” 邓绥带着众人匆匆而过,无心打量邓府诸人诸景,径直来到邓阊的院子。 邓阊的妻子耿小鸾迎上来朝拜皇太后。邓绥扶起耿小鸾,只见她眼睛中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浑身弥漫着汤药的苦涩。 “陛下……”耿小鸾才张口,就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邓绥双手握住耿小鸾的手,朝她颔首,道:“阊弟如何了?” 耿小鸾小声哽咽道:“刚才……醒来了又昏过去了,郎君这两日水米未曾进。” 邓绥心中一痛,没想到幼弟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几分。邓绥抬起脚,就往里走,屋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大步上前,掀开帘子,看见形容枯槁的幼弟弟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只有胸口的起伏才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邓绥的嘴唇动了动,在榻边坐下,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邓阊,眼泪从下巴滑落下来。 邓悝想要劝,邓骘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出声。 邓绥比邓阊大了七八岁,她恍恍惚惚想起了年少时的场景。 她抱着一岁大白白胖胖的弟弟,要带他去外面看玉兰花,阿母隔着绿窗纱嘱咐她走慢些,弟弟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她的头发。 阿母已逝,四兄已去,幼弟又病入膏肓。 那美好的画面瞬间碎裂开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惨淡的现实。 邓阊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发出难受的呻/吟声,这更让邓绥心如刀绞。 邓绥伸手拿着帕子为幼弟拭额头的虚汗,暗淡无光的皮肤与鲜亮的雪青帕子成为鲜明的对比。 邓绥又为邓阊掖好被角,回头看见兄长嫂子弟妹都在一旁候立,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众人出了内室,来到厅堂,只留耿小鸾在里面照看。 邓绥看到一身素净的四嫂阎嫣,柔声问她最近可好。邓弘去世后,阎嫣就带着两个儿子生活,邓广德和邓甫德都在宫中做了郎官。 “启禀陛下,家里一切都好。”阎嫣回道。 虽然晚上清冷孤寂,但邓氏家资巨万,儿子孝顺,几位叔伯妯娌也对她很是照顾。 邓绥颔首,让阎嫣坐下,又低声问邓骘关于邓阊的病情发展来。邓骘没有隐瞒一一说了。 邓绥拧眉听完,低声道:“你早该和我说阊弟的病情。” 第208章 邓骘又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有力无处使,只得摆摆手,静静等待邓阊醒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耿小鸾出来说邓阊醒了,请皇太后进去。 邓绥立马起身,快步走到室内,只见邓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朝邓绥虚弱地笑起来:“二姐,你来了。” 邓绥点头,坐在邓阊的身侧,伸手握住他干瘪粗糙的手,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邓阊缓了缓,道:“生死有命,二姐不要为我伤心。” 邓绥听到这话,心中阵阵发酸,眼睛红了起来,声音嘶哑:“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还年轻,宫里的药材任你取用,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邓阊摇摇头,呼气急促,又缓了缓,才道:“二姐,我若去后,一切如四兄故事,不受爵赠,薄葬…… ” 人群中传出啜泣声,是阎嫣和耿小鸾在掩面哭泣。 邓绥没有回答,邓阊祈求地看着她,道:“二姐,允了我吧。” “不要担心,你会没事的。”邓绥安慰他道。 邓阊依然祈求地看着她,只看到邓绥点头,才露出笑容。邓绥面上带笑继续宽慰幼弟,心中却阵阵发苦。 邓阊清醒了不到一刻钟,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邓骘和邓绥帮着邓阊躺下去。 邓绥出了内室,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模糊了视线,茫茫地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雨大难行,邓绥在邓府待到雨小的时候才离开。告别之时,邓绥发现她的大兄鬓间生出华发,三兄瘦削不堪眼窝深陷,又看见并不是很熟悉的侄子侄女。 邓绥蓦地感到一川孤独即将滚滚而来。 “大兄和三兄务必保重身体,阊弟……阊弟劳你们照顾了。”邓绥说完,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和兄弟惜别。 丝雨细如愁,马车在满天愁绪中缓缓向前。 路两边的高楼华第印在纱罗做的车帘上,邓绥恍恍惚惚回想起她进宫时的场景。 她自幼长得美,又与皇太子的年龄相仿,被家族寄予厚望。为父守孝推迟进宫三年,后宫局势已成定局。 皇后册立,她入宫只是个普通的嫔妃,而非竞争后位的得力候选人。少女邓绥战战兢兢入宫,侍奉帝后二人,独得帝宠,又遭后妒,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若一死,能换父兄家族平安,邓绥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阴差阳错,苦尽甘来,先帝选择了她,废了阴皇后,立她为后。 那一刻是邓绥入宫以来最开心的时刻,悬在头顶的死亡阴影消失了,又收获了先帝的信任和敬重。 细想来,她在后宫的生活里有苦涩酸楚,也有些许可待追忆的甘甜。 邓绥的眼睛泛着泪意,但她的嘴角却微微弯起,也许正是这些甘甜才让她在漫漫长夜等到黎明。 马车进了皇宫,邓绥忙将眼泪擦干,恢复成平常镇静自若的样子。 “母后!” 细雨微风中,翘首期盼的少年看到她后,一脸欣喜地朝她跑来。 少年身后还跟着 一个因追赶不及把油纸伞打得歪歪斜斜的寺人。 “母后!”少年的脸上淋了雨,但又像汗,邓绥也分不清。 “哎,隆儿。”她回道。 刘隆拿过江平手中的伞,撑在邓绥的头顶,对她笑道:“母后,咱们回家。” 邓绥听了,神色一怔,下意识重复道:“咱们回家。” 两人回到崇德殿,刘隆去前殿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邓绥回了后殿。 刘隆换好外衣,被江平灌了一碗姜汤,即便放了石蜜也掩不住姜味的辛辣,喝得刘隆两眼泪汪汪。 “你今天逃课了?”刘隆刚到后殿,就听母后这样问他。 刘隆愕然,脸上一片空白。他因担忧母后,确实逃课在宫门处等候母后归来。 “行了,现在跑来跑去吹风淋雨,今日就不去了,权让你休息一天。”邓绥说着轻笑起来。 “嘿嘿。”刘隆也笑起来,开心道:“母后最疼我啦。” 邓绥挥手让他随意去玩,不要呆在后殿。 “我处理奏章,你呆在这里又要帮着看,去玩吧。江平,你看着不要圣上在外面淋雨,若是出去就坐羊车。”邓绥吩咐道。 “奴婢遵命。”江平恭敬地回道。 刘隆一顿,猜测道:“……母后,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没有。”邓绥随口答道。 刘隆这下子确认了,他的母后这会子真嫌弃他。 “唉……”刘隆装模作样地哀叹一声,和江平离开后殿。走之前,陆离笑着给江平拿了一把藕荷色绘着兰花的油纸伞。 两人走在游廊上,江平问:“圣上,咱们去哪里?” 刘隆想了想,念及好久没见面的蔡伦,心血来潮道:“咱们去尚方局看看,蔡侯会在吗?” “我找人问问。”江平伸手招来后面的一个小寺人,吩咐道:“你去看看蔡侯在哪里,圣上要去尚方局。” 小寺人飞一般地消失在细雨中,刘隆阻止不及,转头对江平道:“你这样说,可不是让蔡侯在尚方局等我?” 江平笑道:“咱们到尚方局时,他未必就找到蔡侯。蔡侯忙碌,还不知今日在不在宫中。” 蔡伦身为长乐太仆 ,偶尔会出宫去处理皇太后的封邑事务。 第209章 江平为刘隆撑着伞,刚出门就碰见一辆小羊车,刘隆无奈地坐上去。 拉车的是几匹矮脚马,四周车帘垂下,刘隆老有一种坐玩具车的感觉。身为成人,怎么能坐玩具车呢? 江平撑着伞护在旁边,众人往尚方局的方向而去。 “要是回来雨停了,我要骑马。”刘隆在车里对江平道。 “好好好,我让人备马。”江平一口答应,低声吩咐小寺人牵来一匹最温顺的马候着。 听觉敏锐的刘隆:……这就尴尬了。 尚方局很大,以前以打造兵器铠甲等器械为主,后来又加了造纸和印刷等事务。 还未靠近,刘隆听到尚方局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刘隆叫停羊车下来,先去最前面的一个大院子。 院中杂乱地摆着木桶、碎木板等东西,主管的寺人赶忙带人前来拜见皇帝。 “这里是做什么的?”刘隆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油墨的味道,猜测:“这是雕版印刷的地方?” 寺人满脸陪笑:“圣上英明。” 刘隆颔首:“我只看看,你们不必在意我,继续做事。”寺人引着刘隆进了殿内。 殿内并未隔开,极为阔朗。因为下雨天气昏暗,点起了灯,里面的人忙忙碌碌,有抱纸的,有刷墨的,有装订的…… 当刘隆的目光落在某处,这寺人就详细地为他讲解。寺人还将一本新装订好的《诗经》呈给刘隆。 刘隆还未翻开,就闻到刺鼻的油墨味。他现在对《诗经》极为熟悉,看到一个字就能背诵出余下的内容。 “朕记得你初学的就是《诗经》,对不对?”刘隆想起了他初学《诗经》时,江平辅助他背诵的情景,忍不住笑起来。 江平笑道:“圣上好记性。”刘隆将书还给寺人,问起印刷的产量来,寺人一一答了。 三人从殿里出来,正碰到匆匆赶来的蔡伦和张衡。刘隆一愣,对于蔡伦他有准备,但张师傅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 “圣上,原来你今天没去上课在这里啊!”张衡幽幽道了一句。 今日小寺人来学堂请假,张衡几人还猜测圣上要和陛下一起去邓氏探望西华侯。 没想到陛下出宫了,圣上什么也没干,就在宫门口等人了。 刘隆闻言,顿感头皮发麻,心生不妙,突然有一种逃课上网吧被任课老师抓住的窘迫。 救命! “咳……张师傅,你关于日食的研究出结果了吗?”刘隆理直但气不壮地道。 作为日食研究项目的甲方,刘隆有权利知道张师傅的研究进度,并在必要的时候给予督促,保证项目及时完工。 第76章 刘隆急中生智,以为自己能稳占上风,结果只见张师傅微微一笑,略带矜持道:“臣正好有些心得,想与圣上交流一下。” 刘隆闻言一愣,惊讶道:“张师傅,你竟然真做出成果了?” 张衡摇摇头,道:“不敢当成果二字,就是有个小结论,不知圣上可否赏脸,来臣的实验室一观?” 提到实验室三个字,张衡到现在有些不太适应。这是他从皇帝口中听来的新词,直白而易懂,于是沿用下来。 刘隆起了好奇心,抬脚道:“你带我去看看。”张衡在一旁领路。 蔡伦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张衡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印刷房的后面是雕版房和铸造房,里面材料堆积,特别是铸造房,十分危险。若是皇帝在这里受了伤,怕是谁也承担不起。 张衡能将皇帝不着痕迹地引到清静的实验室,实在是再好不过。 一行人来到实验室,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精密巧思的器械整齐地摆放着,上面闪烁着金属的冷芒和木质的柔和。 刘隆看到了浑天仪、指南车、计里鼓车以及几个木雕,最中央有个台阶,绕着圆柱盘旋而上。 刘隆抬头看台阶通往的方向,发现这台阶竟然直达房顶。 “上面是观测星象的地方。”张衡解释道。 刘隆点点头,又道:“皇宫之中最高的地方应该是朱雀阙。这个地方太低了,若观测星象可以找高一点的地方,比如山顶之类。” “大汉幅员辽阔,若各地都观测记录,这些数据说不定会有大用处。”刘隆对天文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观察数据对研究的重要性。 张衡闻言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皇帝,满眼都是渴望。他愈是研究,愈是发现天文的奥妙,愈是被吸引。 刘隆想了想,道:“你选出合适的人,再拟个章程上来。” 张衡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道:“臣遵命,多谢圣上。” 刘隆被张衡溢出来的喜悦所感染,笑着叮嘱道:“张师傅于天文一道是大才,千万不要吝惜笔墨,务必将这些写出来,雕版印刷传之后人。” 张衡又应了。蔡伦满脸笑容道 :“圣上放心,我们尚方局的人天天催着张师编写教材呢。” 刘隆颔首,道:“学以致用,这是很多学问能传下去的主要原因。” 张衡笑道:“我已经在写了,也在教宫人匠人学习。” 刘隆点一点头,道:“张师傅素来考虑周全。不过张师傅刚才说日食研究出了成果,但不知成果是什么?” 张衡笑起来,又将刘隆引到一处室内,里面空间不大,却堆满了稿纸。 第210章 刘隆定定地看着张衡,张衡不好意思道:“东西有些多,也有些乱。” 张衡从最上面拿出一张纸,呈送给刘隆。刘隆看了一眼,这与他记忆中模糊的黄赤交角图有些类似。 “臣通过计算得到,今年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有日食。”张衡的声音有些发颤。 刘隆拿纸张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张衡,问:“真的假的?” 张衡:“臣不确定,但臣确实计算出来了。” “好好好,张师傅你做的不错。即使预测错了,也无碍,一步步来。”刘隆激动起来。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张,仔细看隐约看懂一点,使劲又看,只觉得上面的步骤似懂非懂。 刘隆不为难自己,将手中的纸张还给张衡,道:“张师傅可名传千古了。” 张衡摇头,道:“若非圣上指点迷津,臣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 刘隆连忙否决,他什么也不懂,就在张师傅迷茫的时候安慰一下他,怎么就担了这么大的功劳。 噫,张师傅也变了,那位品性正直一心向学的人也变得会拍龙屁了。 皇宫真是个大染缸啊!刘隆感慨万千。 张衡若是知道皇帝心里所想,肯定会把刚才的话连标点符号都收回去。 他刚才可是真心实意地感激皇帝啊! 刘隆没有意识到,他这个几乎将所有知识还给老师的学渣,潜意识的常识其实是一代代人的积累,跨越了两千年的历史长河,耗费了无数顶尖学者的心血,终于指明了一条正确的方向。 刘隆的一些常识仿佛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为航船指引方向。 当然张衡更是居功至伟,皇帝敢说,他就敢信。他驾驶着一 艘破破烂烂的木板船,乘风破浪,朝前航行。 “我们且待七八月。”刘隆勉励张衡道。 张衡与皇帝的谈话不胫而走,不仅皇宫之人知道他预测七八月之间会出现日食,就连宫外的人也知道了。 众人议论纷纷,这可是日食,是灾异,难道真是什么所谓的自然现象吗?就像花儿在春季盛开,水往低处流那样吗? 有人甚至上书弹劾张衡狂悖逆礼,不堪为帝师,请求皇太后将张衡罢黜流放。 邓绥听闻此事后,命人抄录来张衡的手稿,亲自查看,发现数据详实,论证清晰,令人不得不相信他的结论。 刘隆见状极为惊讶,道:“母后,你竟然能看懂?” 邓绥抬头看刘隆,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难的?顺着张师的测算步骤往下思考就是了。樊嫽,你来看一下?” 樊嫽接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完了,对上刘隆灼灼的目光,下意识地低下头,道:“启禀陛下,我略看明白了。” 邓绥颔首道:“你来说一遍。” 樊嫽放下纸张,起身为皇太后和皇帝重新讲起张衡的解题思路来。樊嫽讲的时候,加入了一点自己的理解,使原理更加浅显。 刘隆的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这樊女史是真懂了,不像自己是假懂的。 假懂就是一看就会,放下解题步骤就废。 “樊女史,你真厉害。”刘隆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 樊嫽道:“圣上谬赞。仲姬妹妹才是此道高手。” 刘隆摇头道:“仲姬是专精此道,樊女史今日却令我惊讶。”樊嫽不仅能处理政事,还懂天文历法,真不知道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刘隆心中一把辛酸泪,好像在座的只有他一个学渣。若非投了个好胎,换个人家只怕他就能自己饿死自己。 唉,世间聪明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再多自己这一个。 刘隆在回德阳殿的路上,还在和江平感慨樊嫽的聪颖。江平笑他:“既然圣上这么欣赏樊女史,为何不将人留在宫中?” 刘隆忙看了眼左右,又道:“别这么说,平白给她惹麻烦。再说,后宫是衣食丰足,但能有在母后身边做女史痛快肆意?” 一个仰人鼻息深锁后宫,一个口含天宪自由自在,用脚想就能知道选择哪个吧。 江平又道:“圣上不是只要一人?从孝明帝一来,皇后皆参预政事。若皇后不自由,这天下就没有自由的人了。” 刘隆闻言低头沉思,然后摇头,道:“她很好,更不能入后宫埋没她的才能。” 即便皇后能参预政事,但皇后也要面临巨大的生育压力。想想现代某小国为了生育将花一样的王后逼得几乎要凋谢。 除了生育外,还有自由。皇后怎么会自由?若是自由,母后也许就长住在邓氏府邸照顾病重的幼弟,而不是像现在每日早晚打发人去邓氏探病。 她是不想去吗? 不,她是不能去,更不能长住。之前就有大臣上书直谏皇太后回娘家这种不合规矩的行为。 刘隆说完这事就没有放到心上,然后洗漱完躺到榻上就睡了。然而,江平却记在心里,难得有皇帝欣赏的人,他肯定要推上一把,帮小皇帝选择合心意的女娘。 皇帝太过仁善,江平苦恼不已。他只看到了皇后面临的困境,却看不到皇后本身自带的权势以及给家族带来的巨大利益。 就拿现在的皇太后而言,素手拨弄风云,朝堂之上有谁敢反驳她? 盛饰华裾珍馐美味奇珍异宝任意取用,只不过皇太后节俭不重视这些,而且皇帝也从没将这些放到心上。故而,他才没有看到这些对一个人的诱惑。 第211章 除了权势和享受外,皇后(皇太后)能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 就拿邓氏而言,光皇太后册封的就有七位列侯和一位女君,再加上邓氏原先的侯位,可谓是光耀于世。 面对这样巨大的利益,谁能不动心? 江平睁着眼睛,数了半夜入宫的好处,决定将皇帝说的一半话抛之脑后。他的小皇帝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江平本想将皇帝心思有所松动这事告诉皇太后,但皇太后最近一直都在忧心西华侯的病情,只得暂将此事先埋在心里。 皇太后的这三位小女史,其实与邓氏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阎雪的姑姑是邓弘的妻子阎嫣,耿纨纨与邓阊的妻子耿小鸾是堂姐妹,樊嫽的堂侄女樊倩是 邓广宗的妻子。 江平不知道这是因为世家联姻错综复杂,还是皇太后有意为之。皇太后对三人倒是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偏袒。 不过,江平对这些联姻不甚在意。当年阴废后和皇太后还是双重姻亲呢,废后的母亲是邓绥的堂姐,邓绥的母亲是废后的堂姑,关系亲密如此,还是照样该斗斗,该打压打压。 邓阊先是偶尔清醒,接着连人也认不出了,几日未曾进水米,人就去了。 邓绥听到讣告,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幼弟的早逝依然让她心如刀割,悲恸异常。 她这些兄弟姊妹只剩下大兄、三兄和小妹了。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能依赖说得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邓阊去后,邓悝也病倒了,连为幼弟送葬还是仆人抬着他去的。 太医令受命为他诊脉,诊断完直摇头,邓绥和邓骘强行命令邓悝在家修养。 邓绥在邓阊入殓的时候,过去悼念。刘隆也提议去,只不过邓绥阻止了他。 当年刘隆参加邓弘的葬礼,主要是因为邓弘是他的师傅,天地君亲师,即便大臣们有什么异议,也不大好说出来。 但邓阊就不一样了,他名义上只是刘隆的舅父,还是之一。 邓绥参加完幼弟的葬礼回来,就生了一场病。 刘隆心中极为担忧,邓师傅去世不到三年,邓阊就去了,一向身体强健的邓悝也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只怕也不能长寿。 邓绥靠在引枕上,伸手接过小皇帝递过来的药碗,道:“你不必在此忙活,要以学业为重。” 刘隆摇头道:“母后放心,等你用完药,我去找师傅补上课程。” 说完,刘隆眼巴巴地看着邓绥,直到她将药喝完。刘隆赶忙接过来,又送上清水漱口。 邓绥收拾妥当,摇头道:“隆儿,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里有陆离等人。” 刘隆摇头道:“万一母后……咳咳……不喜喝药怎么办?” 邓绥闻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我又不是你。” 刘隆是喝药困难户,年纪小的时候为了活命他会乖乖喝药.但自从过了十岁,一日比一日放飞,喝药非得江平或邓绥看着,否则就可能偷工减料 。 刘隆拍拍胸口,曲起胳膊,向母后展示他那略健壮的体魄,道:“我身体好着呢。母后,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邓绥点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转头看了眼窗外,只见明晃晃的阳光照耀大地。她摆手道:“去上课吧,莫要晚了。”刘隆这才起身离开。 待皇帝离开后,邓绥让陆离扶自己起来。陆离一边扶她,一边感受到太后轻飘飘的身体,心疼道:“陛下,你且听圣上一回,好好养身体。你这次生病把圣上吓得不轻。” 邓绥道:“我的身子不打紧,咱们先去外面走走。” 陆离这才放心,小心翼翼地扶着邓绥往外走,劝道:“陛下不仅是邓氏和圣上的主心骨,还是大汉的顶梁柱。你身体好了,他们才安心。” 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冲散了邓绥身上苦涩的药味。 “圣上是个好孩子啊!”邓绥手搭凉棚看向太阳,被阳光刺了下眼睛,转开眺望远方。 阊弟刚下葬,刘隆就建议册立阊弟的儿子邓忠为西华侯。 陆离赞道:“圣上仁孝,只是他年纪还小。陛下纵然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难道就放心让圣上应付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 “圣上性格温软,可不是朝堂上那些人的对手,还赖陛下护持呢。” 邓绥一边走,一边摇头笑:“圣上是温软,但不可欺。” 邓绥发现刘隆面对豪族的问题时十分冷酷,有一次还语带羡慕惋惜没有郅都张汤这样的“能吏”。 邓绥当时听了既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若自己一日去了,这孩子绝对对会掌控朝堂,感慨的是不愧是刘氏子孙。 陆离对皇帝的印象还停留在每日依偎在皇太后身边的稚童,但她没有反驳皇太后,只道:“圣上才十四岁呢,按圣上的说法他这只能算十一岁。” 邓绥道:“他呀,老是弄一堆歪理邪说。” 陆离笑道:“这还不是仗着陛下疼爱他。”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你找个时间问问江黄门,圣上有无喜欢的女子,若没有等我病好了,再以召女史之名宣些世家女进来。” 邓绥低头看见自己细弱的胳膊,她能看出皇帝对她病重的担忧与惶 恐。其实,她也在担忧自己的寿数。 第212章 皇帝虽好,但年纪尚小,虽然嘴上和陆离说着皇上会处理好一切,但心中着实放心不下。 若自己现在去了,只怕那些大臣欺上瞒下,隆儿若想掌控朝堂只怕还要经过一番磨难。 除了这个,邓绥还担心刘隆一直定不下婚事,将来会被大臣裹挟,说不得委屈了他自己。 邓绥将刘隆视若亲子,自然不舍得他受委屈,至少不能让隆儿为后宫之事担忧。 隆儿心软,对自己人极好,只怕他将来处理不好后宫,反而受其掣肘。 邓绥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开始为长远考虑,为那个自己可能不存在的长远考虑。 陆离做事爽利,待皇太后散步归去睡着后,就去找江平。此时,江平正得闲,皇帝是教室里上课用不着他。 一群人寺人宫女围着江平等他示下。江平看到陆离过来,忙迎上去问:“陆女史,圣上正在里面读书,皇太后有何示下?” 陆离朝他笑道:“我找你有些事情。” 江平颔首,让宫女寺人先候着,自己与陆离走到一处开阔的凉亭里坐下。 江平要为陆离倒水,陆离忙道:“江黄门不必忙,我受皇太后所托有一事问你,圣上可有心仪的女子。” 江平惊讶,陆离苦笑道:“陛下病后心思细腻,考虑得略长远。” 江平回神,明白陆离未竟的意思,陛下兄弟皆早逝,生怕自己出意外,于是开始考虑以后。 他稍一沉吟,就将前几日和圣上的谈话向陆离说了。 陆离听完笑起来,一脸轻松:“原来是她,倒是不错,敦厚机敏。” 江平又道:“只是有好感,我怕少年心性不定,怕过一段时间又换了。” 陆离道:“我知道。皇太后与圣上母子情深,这后宫嫔妃关于圣上自身,自然要以他的意见为主。皇太后心里有了底,也可放宽心。” 江平颔首:“陆女史所言极是。圣上这些日子极为担忧陛下的身子,陛下好了,圣上才好。” 陆离听江平提到皇太后的身体,叹息道:“唉,陛下与国舅姐弟情深,不免哀毁过甚。” 江平也跟着叹息了一声。他预想过皇帝会 和皇太后夺权,但至少不是现在。皇帝年纪还小,他不忍心让他过早地扛起国家重任。 依照小皇帝的性格,只怕他会和皇太后一样宵衣旰食,以至于积劳成疾损伤寿数。 “女史,你多劝劝陛下。圣上孝顺,若陛下身体不适,只怕圣上也会跟着难受。”江平违心地说了一句。 皇太后随时都可能醒来,陆离得到了信息后,就匆匆离去了,留下江平一人在凉亭中出神。 良久,江平才起身,伸手拍了拍额头,心道,生死有命,自己瞎想什么。 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他这样想来想去,就是杞人忧天。 江平望向远方,群山迢迢,与天相接。 他想起皇帝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哭声像猫儿叫,众人都以为这个婴孩会和他的几个兄长那样夭折,没想到却顽强地活下来了。 小皇帝婴儿时期的睡颜能让他看一整天也不嫌烦。圆鼓鼓的脸蛋,粉嘟嘟的小嘴陷在脸颊中间,稚嫩的小手虚虚地握着,放在胸口,可爱极了。 一眨眼小婴孩长成了今日的翩翩少年,他会有朝夕相处的后妃,会有像他一样可爱的皇子…… 然而,他江平只有小皇帝。 想到此处,江平陡然伸出一股怅然和愁绪来,想要将时间永远留在此刻。 但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他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逐渐有自己的小家。小皇帝的倾诉对象也会从他变成一个陌生的女子。 唉…… 江平叹了一声,脚步沉重地走出凉亭,不自觉地走到学堂,透着窗户瞥见小皇帝与伴读言笑晏晏。 刘隆不经意看见江平站在窗口,盯着自己出神,挥了挥手,就像搅动涟漪一样搅动了江平的心神。 “你在想什么?怎么站在窗口出神?”江平从外面进来,就听到皇帝这样问他。 江平面上作笑,俯身小声道:“刚才陆女史过来,让圣上多劝陛下休息。” 刘隆闻言,信了,道:“本该如此,母后就是积劳成疾。” 刘隆一边说,一边起身道:“中午休息,咱们先回崇德殿。” “圣上不午休吗?”江平又道:“陆女史说陛下已经睡下。” 刘隆闻言想了想,道:“先回去看,若母后醒了,我与母后一起用膳。若母后未醒,咱们去前殿用膳休息。” “学堂和崇德殿相距不远,一来一往花不了多少时间。”江平应了,刘隆给伴读说了一声,就回崇德殿了。 第77章 几天后,邓绥病情康复,她又像往常那样处理朝政事务。 但是邓氏兄弟姊妹八人四人早亡一人病重的情况,着实让刘隆忧心不已,生怕母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寿夭。 自此往后,刘隆对母后的身体状况格外关注,常常劝她要劳逸结合。 今年虽有春旱,但幸运的是影响不大,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收成算得上丰收。刘隆听到这个好消息开心不已,顺便祈祷秋稼也能风调雨顺。 时光在蝉鸣中流逝,来到炎热的七月。 刘隆和众人都在数着日子过,张衡却紧张极了。 第213章 张衡本是不紧张的,但每一个碰见他的人,都会问他七八月会不会发生日食。 众人对日食既害怕又好奇,害怕日食降临恍如末世的场景,但又好奇日食会不会真像张衡说的那样只是一种自然现象。 “不要紧张,错了也不打紧,你能算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刘隆安慰张衡道。 张衡苦笑一声,拱手道:“承蒙圣上厚爱,下臣怕是要辜负圣上的期待。”越临近他预测的时间,张衡就越怀疑自己。 刘隆却笑起来,道:“探寻自然奥秘的道路上充满了曲折。张师傅即便是错了也不怕,一代人做不完还有下一代。” 刘隆虽然对科技史不了解,但他知道步入近代之前,种花的科技一直是领先世界的。 这可是张衡预测的日食,如果出问题了,一定是某个基础原理没有考虑到。 张衡闻言心中一暖,他现在整个人充满了矛盾。 他熟读儒家经典,擅长辞赋,又有吏才,本想以能臣文士闻名于世。然而,无论是皇太后还是皇帝都看重他在天文算数上的才学。 皇太后因为他擅长天文算数,延请他为帝师;皇帝因为他擅长天文算数,将天文历法的事务托付给他。 医卜星象,倡优蓄之。司马迁的这句话道尽了从事此道之人的心酸,其中也包括张衡。 在探索天文星象中,张衡享受追寻未知的美妙与快乐。但他抬起头来,看到周围的同僚,心中充满了矛盾,经常陷入了自我怀疑。 “我这样做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了。” 张衡不知不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稚嫩的小皇帝斩钉截铁地回复了他。 “张师傅,你为什么认为你的研究没有意义?”刘隆反问张衡。 张衡张了张嘴,眼神迷茫地盯着刘隆。 刘隆坦然回视:“这次日食出现的时间,若真如张师傅预测的那样,这就证明日食根本不是什么灾异,也与君王的德行无关。天下之人根本无须惧怕日食。” 刘隆说完指着自己又道:“以前有人说蝗虫是灾异,但自从朕吞蝗虫后,天下百姓勇于灭蝗,敢于从蝗虫口中夺回自己的粮食。” 张衡道:“这不一样。” 刘隆轻笑:“洪水浩浩汤汤,有大禹治水;天现九日炙烤大地,有后羿射日;王屋山绵延千里,有愚公移山。这就是华夏一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之努力与抗争。” “张师傅你也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啊。日食月食以前人人惧怕,然而你就敢去研究,更令人惊喜的是你还得出了结论。不论成与不成,张师傅你的行为已经接近古之圣人了。” 张衡听了,心田绽放出姹紫嫣红,欣喜激动之余又有些羞赧。 “圣上谬赞,下臣怎敢与古之圣人相比。” 刘隆点头道:“比得比得,张师傅,你不要妄自菲薄。自古以来名将贤臣少之又少,像张师傅这样精通经史和天文算数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天下大治,国威远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仅要靠军事实实力和教化,还要百姓衣食丰足。这就是所谓的仓廪实而知礼节。” “仓廪实除了百姓辛苦劳作外,还需要像张师傅这样的人才。庄稼缺水,张师傅你们改进水车设计水渠,为庄稼送去水。” “但是庄稼的生长不止需要水,还需要阳光、土地、肥料和防虫病的药物。如果有一天有人能够精准破解庄稼生长的奥妙,对症下药,那么亩产几十石都不是痴心妄想。或许有一天,咱们的后人还能在禾下乘凉呢。” 张衡听到这话,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除了食,还有衣、住和行。现在妇日织一匹,若纺织工具改进后,说不定每日能织五匹、十匹、百匹。” “还有住,现在百姓多住黄泥屋,夏怕雨冬怕雪,我 希望将来一日百姓也能住进宽敞明亮的屋子。而且呀,说不定未来朝发北海暮到苍梧不是梦。” 张衡听得热血沸腾,豁然开朗,对他的研究又充满了信心。 刘隆最后总结道:“张师傅不要怀疑自己,顺着自己的内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朕会支持你。” 张衡深吸一口气,长揖道:“多谢圣上,臣还有一事相求。”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两本奏表,道:“臣请率人前往郡国,观测天象。” 刘隆接过一份奏表,命人将余下的一份送到崇德殿处。大约从刘隆挪到德阳殿后,大臣上奏表时一般会上两本一模一样的,一本送崇德殿,一本送德阳殿。 刘隆放学后经常留在崇德殿,看的都是送到母后这里的奏表,德阳殿的奏表他很少看也没时间看。 像张衡这样请求外出观测天象的事情,不涉及朝局,无须和母后商议,刘隆自己就能下决定。 “张师傅,你还要去日南郡啊?”刘隆看完张衡的奏表,吃了一惊。 张衡是咬着牙狠下心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想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是今天听完皇帝的话后,更加坚定去日南的决心了。 张衡郑重地点点头,恳切道:“请圣上成全。” 刘隆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张衡这样顶尖的科技人才,东汉最是缺乏,刘隆恨不得将人供起来。 “可以,但需要周全准备。你先回去,我考虑一下。”刘隆见张衡态度坚决,只得道。 第214章 张衡告退,刘隆起身回崇德殿,与母后商议起此事。 邓绥沉吟道:“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多派些护卫就是。” 也就只能这样了,刘隆心中感慨。 邓绥又拿起张衡的奏表,看到上面写的大汉四边,不禁想起了几年前被迫放弃的西域。 那里曾是大汉最西边的疆土,如今却被北匈奴役属。 没过几日,张衡从黄门侍郎被提拔为侍中,并被派出朝廷前往岭南测量天文地形。 跟随他一起去的还有伯姚仲姬姐妹,仲姬是张衡的弟子和助手,并且传承了衣钵,她去是情理之中。 伯姚领命去,却是出乎众人意料。 王娥抱 着姐妹俩一顿哭,伯姚安慰她道:“阿母,我们身边有护卫医者,身领皇命,有谁敢轻视我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王娥担忧道:“我听说蛮夷不识教化,见人就杀,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你这一去……还是要到最南边的日南郡。” 伯姚闻言笑起来,语气中带着自豪,指着自己对王娥说:“阿母,我是皇太后钦命的使者,杀我伤我等同谋反。若我有不测,大汉军队即刻发兵,踏平他们的部落。” 王娥一愣,伯姚继续道:“我这次出使的目的是问蛮夷疾苦,而且还带医者入蛮夷部落传授医学,这对蛮夷而言是好事。再说了,朝堂每年都有蛮夷过来朝贡,阿母可见他们茹毛饮血?” 王娥默然,用手帕拭泪,仍放心不下:“你和仲姬千万要保重身体。” “知道啦,阿母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伯姚意气风发。 这些年可把她憋坏了,论体贴她比不上陆离,论学识比不上几位女史,说不得要读一辈子书,做一辈子的边缘人。 恰好帝师张衡想要去南方,伯姚灵光一闪抓住机会立马写了一封奏表,请求与帝师同行,出使南方各部落。 女子为使,几乎开天辟地。但是伯姚援引前汉冯嫽的事迹,再加上她又有出使的经验,虽然经历一番争论,但是伯姚最后还是成了使团的正使,与妹妹一起前往南方。 众人对张衡的离开十分疑惑,不知道他是因为惹怒皇太后被流放,还是因为避祸远走他乡。 七月将尽,但日食一直没有出现,众人的兴趣也渐渐消下去。 正当他们以为日食一说只是张衡危言耸听时,八月初一天空却出现日食。 众人哗然,大为震惊,就像一滴水洒入沸油中。 日食竟然能被预测,若非大家知道张衡精通天文,肯定以为他是方士之流。 尚方局连夜将张衡的手稿刻板印刷,发行天下。薄薄的一本册子,将日食和月食的形成原因和预测一一写明。 刘隆的手中也拿了一本,他只能略看明白。如今张师傅一走,他的天文算数课也停了。 刘隆有四位师傅,如今只剩下马融和许慎。 “隆儿,你还想请师傅吗?”邓绥问他。 刘隆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马师傅和许师傅已经足够了。” 马融精通经史,许慎擅长文字,完全能满足刘隆学习的需要。至于天文算数嘛,他已经学得差不多,别人说此类的事情他能听懂。 邓绥点头,道:“既如此,那就罢了。以后你若是觉得谁的学问好,给我提就是。” 邓绥有意延请杨震作为皇帝的师傅,既然皇帝拒绝了,那就罢了。 杨震名为关西孔子,学问广博,性格耿直,适合做帝师。 但是邓绥想了下,以隆儿的性格和年纪,他不一定喜欢这样的老师。 马融和许慎都是看着皇帝长大,对他既有皇帝的期待,也有弟子情分,故而平日多有“纵容”。 但杨震可能就不一样了。他熟读圣贤书,皇帝性格越好,他这样的人进谏就越厉害,一心想把皇帝斧正为理想中的尧舜圣君才罢。 想到隆儿天天被这样的臣子紧盯着,吃饭说话做饭每动一下就能引来劝谏,邓绥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刘隆好奇问:“母后,你有有意向的人?算了,不要说了,马许两位师傅就很好,不要再找其他人了。”多一份师傅就多一份功课,还是算了吧。 邓绥笑着摇头,道:“行吧,找到像马许这样的师傅不容易。”刘隆闻言笑起来。 邓绥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日食风波,让阎雪去拿儒生的奏表来。 刘隆接过一一翻看,眉头微微皱起,十分不解:“张师傅不是已经证明了日食的原因,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弹劾,真是不知所谓,冥顽不灵。” 邓绥道:“这些人学的就是这些。” 董仲舒宣扬的天人感应成为社会主流后,儒生就企图利用神灵约束帝王。但很明显,刘隆这位皇帝显然不吃这一套。 张衡证明日食非灾异后,有些人就慌了,纷纷上书弹劾张衡狂悖,企图拨乱反正。 刘隆不屑道:“我可不是王莽,受这些人的蛊惑和挟制。” 邓绥摇头道:“他们是读书人,隆儿还是要在意一些。” 刘隆明白这些人的惶恐,遇到这样的皇帝让他们有一种失控的茫然,又有一种被抛弃的恐慌。 刘隆叹了一口气,转而 问起挚恂的工作进度来。邓绥笑道:“他已经在附近郡国开始建造学校了。” 第215章 刘隆指着这些奏表,叹道:“这些人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将他们放到教育的位置,只怕会培养出一批像他们这样的小古板来。若放弃他们,东汉读书人不多,着实可惜。 他们就像时代留下的痕迹,对自己所学的一切深信不疑,将异议视为异端,一心想恢复昔日鼎盛时期的荣光。 刘隆感到可叹又可惜,又颇感无能为力。 邓绥道:“前些日子,挚公上书请求太学成绩优异者可直接受官,以激励学子学习。” 刘隆点一点头道:“多渠道人才并举是好事,只是不能泛滥。” 邓绥笑道:“隆儿考虑得周全。明经的筹备,只怕还要再等孝廉考试稳定之后才能出。” “一切都急不得。”在刘隆的预想中,孝廉、明经、明法成为选拔人才的主要渠道,当然还有武举。 “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举行武举,大舅父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刘隆问道。 邓绥笑道:“考场已经完工,特进让五营兵调试考试的内容。” 刘隆闻言笑起来:“大舅父向来做事谨慎细致。等考试举行时,我与母后一起去看如何?” 邓绥点一点头,笑道:“好。武举的主考官定为特进如何?” 刘隆颔首:“我也是此意。大舅父从一开始就筹备这件事,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78章 步入十月,天气渐渐变冷,但京师却热闹起来。 大街上经常有骑马而过的武人,他们都是从各郡来考武举的考生。 人多了,不免发生矛盾。若非念着将要考试不能惹是生非,说不得这些人就动起手来。 从边郡来的皇甫规好奇地观察着京师的一切。 他是安定郡的考生,出生将门世家,年纪不大,但弓马娴熟,又通兵书,因此才压过郡国其他成年考生,来雒阳参加考试。 来京路过扶风,他那当扶风都尉的老父亲皇甫旗十分欣慰,拍着他的肩膀道:“儿啊,好好努力,现在正是好时候,争取拼一个前程出来。” 皇甫规信心满满道:“我一定会成为大汉最年轻的武进士。” 然而,皇甫规来雒阳后,发现考生中竟然还有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同样是凉州人,同样出自官宦世家。 一个是来自敦煌郡的张奂,一个是来自武威郡的段颎。 “敦煌和武威难道是无人吗?”皇甫规在心里嘀咕道。 巧了,不独两同龄人是这么想的,几乎所有考生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三人瞧着身材修长,体魄强健,但配上那张稚嫩的脸着实让人怀疑是否凉州无人。 “武举是真刀真枪,难道还能像孝廉一样推荐吗?”不少人心中嘀咕。 粗粗算下来,这次来京师参加武举的考生有五百多人。 邓骘是今年的主考官,考核的内容与郡县差不多,分为骑射、步射、技勇和兵法,只不过考核标准要比郡县高上许多。 考生骑射的马匹可以用自己的马,也可以用考场的马。骑马过来的考生都选择了自己的马匹。 皇甫规也是如此,他牵着马来到考场,只见前面排几排的队伍。 身后的考生东张西望,和皇甫规打起招呼,道:“估计今天肯定考不完。” 皇甫规回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矜持地点头道:“朝廷自有安排,咱们只要好好考试即可。” 黑脸大汉看见皇甫规的脸先是一怔,随后大蒲扇似的巴掌拍在皇甫规的肩膀,笑声震得他耳朵生疼。 “你就是那三个小的?” 皇甫规眉头微皱,不解道:“什么三个小的?” 前面的人回头说:“就是你还有另外两个小孩,来考武举的都是壮汉。你们三个虽然体格尚可,但膂力肯定不如我们。”这人说着,还比了比拳头。 皇甫规一顿,随后开口道:“愚弟读过《孙子兵法》《吴子》《孙膑兵法》《六韬》《尉缭子》《司马法》等兵书,不知诸兄读过什么兵法?” 前后两人听了,都不自在地挠头看天,假装没听到这话。 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是个硬茬子呢。 来之前,郡国太守就和他们说了,朝廷开武举选将,选的要么是明晓兵法的将帅,要么是勇猛过人的阵前先锋。 这小家伙说不得就是前者,而他们两个争的是后一种。 “嘿嘿,排队,排队,快到我们了。”黑脸大汉出声,看着眼前老长的队伍言不由衷道。 前面三项他都不怕,就怕最后一项兵法,这兵法还是最近两年现学的。学兵法之前,还要习字,老难了。 皇甫规排队进去受查,将马交给小吏,拿了个丙三组的号码牌,被引到一队人的后面。 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这样的小队一共有八个,宽阔的广场上,竟然有八条首尾交错的马道。 马道前方搭了一座高台,高台上坐着几位高官模样的人。 众人皆静寂无声,考场响了三回锣,马道上就有人开始考核骑射。 皇甫规的手心出了一层汗,他自诩功马娴熟,但在关系到自己前途和命运的重大事件上还是忍不住紧张。 他阿父还对他说,如果这次考上,就能少走好多年弯路,若是考不上只能苦读经书,走征辟或孝廉的文臣道路。 第216章 孝廉要到四十岁才能被举荐,征辟至少也要等到二十多岁。因此皇甫规对这次的机会极为珍惜。 太阳一点点升起,皇甫规面前的人越来越少,他的肚子此时竟然饿得叫起来。 皇甫规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发现这肚子的叫声就像池塘的青蛙,一声连着一声,咕噜成一片。众人皆面面相觑,假装听不到声音。 他们这些人都在棚子下等候,人群挤挤挨挨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 “饭来了。”几个小 吏领着兵士抬着散发香味的木桶走过来。 皇甫规轻嗅鼻子,闻到仿佛是羊肉的香味,眼睛一亮。 小吏打开盖子,三桶是大块的煮羊肉,一桶是羹汤,还有一筐胡饼。 一人分了一大块羊肉、一碗汤和两张胡饼,坐在地上吃完了。小吏收走餐具,大约半个时辰后,考试又重新启动。 皇甫规在临近考试时,热身运动,等小吏叫他的号。 他出了列,从一名小吏的手中牵过自己的马,他的马儿看样子也吃得饱饱的。 这次的主考官准备得真周全啊。皇甫规按照小吏的引导,依次进行骑射、步射和技勇等考核。 考生一个接着一个进入马道,每人都有三命小吏跟着记载成绩,考完之后还要签上自己的姓名。 皇甫规考完,来到另一处棚子里等待,他还看到了另外两个小的。 双方对视后,微微颔首,然后不着痕迹地别过头,心中均默诵起兵法来。 他们这三人年纪小,身体尚未达到巅峰,膂力比同水平的大人要弱一些,只能从兵法上超越他们。 每想到这些,皇甫规就有些惋惜,若自己早生几年,碰上诸羌之乱,就不用过来与这几百人争夺名额了。 听说孝廉的录取比例低,不知道这武进士的录取比例怎么样。若是录取比例低了,说不得自己还有落榜的可能。 大约傍晚时分,骑射、步射和技勇都已经考核完毕。天也渐渐黑了,考场开了门,皇甫规等人蜂拥而出。 明日还有第一场兵法考核呢。 次日,皇甫规早早来到考场门口,受了检查,拿着号码牌,进考场坐下来,静待发卷。 试卷发下来后,皇甫规扫了一眼,发现试卷的题型和难度与郡国的决然不同。 除了兵法的帖经外,还有计算题和论述题。这些题对于别人来说可能稍难,但对于皇甫规而言相对要轻松很多。 两个时辰后,众人出来,愁云惨淡,唉声叹气。 皇甫规考完后浑身轻松,骑马去北市吃饭玩耍。 邓骘等人收好试卷,然后令兵士护送来到尚书台。考卷由尚书郎和有领兵打仗经历的官吏共同批阅。 原本当过中 军中侯抵御诸羌的朱宠也被选为阅卷官,但是他推辞了。他的学生张奂参加了这场考试,为了避嫌,朱宠陈明原因得到皇太后的应允。 三天后,众人将试卷批改出来,排了先后,然后呈送到皇太后和皇帝面前。 刘隆抽出几张做得好的,看了一下,微微点头,他没有对这些人的文采抱有太大的期望,只要能把字写清晰,文章写明白就可以了。 然后他又抽查了几份做得差的,看了一眼,觉得那斗大的墨点有些辣眼睛,但还是忍着一一看完。 此次武举不包含六郡已赐进士的人,共录取了一百五十七名。 刘隆看完,颔首道:“特进排榜公正,就这样发出去,令考中的考生准备下一场考核。” 邓绥点头道:“按照原来的计划考核。” 邓骘告退,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一届武举考试,尽管他已经做了几次模拟,但仍有新问题层出不穷。 就拿骑射考试时的那顿饭来说,尚书令就向他抱怨,连孝廉都是自己带饭吃,没想到武举考生就吃上了煮羊肉。 煮羊肉啊,说不得那些贫穷的孝廉一辈子也吃不上一口呢。 邓骘被尚书令的阴阳怪气说得哑口无言,本想说自己付钱,但是若真这样做了,不免有邀买人心的嫌疑,只得认栽,然后向皇太后皇帝请罪。 最后,邓骘以考虑不周全,罚俸两个月。 提供食物这事,风险太大。万一提供的食物变质或者有人借用食物传递信息,这些都是大问题。 十天后,录取榜单公示,皇甫规等三名小考生都名列其上。 五天后,皇甫规再一次进入考场。考生人数少了很多,但他惊讶地发现,考场周围的防护要比上一场严密许多。 突然皇甫规看见前面的人朝拜,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跟着朝拜。 别人嘴里高呼万岁,他也跟着高呼万岁。喊完之后才发现,皇甫规才意识到皇帝或者皇太后来了。 来人正是刘隆。 十月天气渐冷,邓绥的身体不适就没有过来,只有刘隆过来了。 他被邓骘迎到高台之上坐下,低头看着下面黑压压的考生。 刘隆扫视一圈,看 见整齐的箭靶和马道,赞道:“特进举办的武举井然有序,着实用心了。” 邓骘连称不敢,刘隆笑着摇头,然后仔细观看考生考核来。 他对那三个比他刚大一岁的考生十分感兴趣。在上场考核中,这三人弓马功夫都不弱,而且懂兵法,年纪小,是个将帅的好苗子。 第217章 大汉与周围的羌胡蛮夷处在微妙的平衡中。羌胡只是畏惧大汉的国力而不敢南下,倘若大汉出现一丝疲态,说不得那些胡羌就当年南匈奴那样挥马南下。 名将难求,大汉现在会打仗的将领只有几个,而且年龄都不小,这让刘隆经常有一种人才青黄不接的感觉。 武举章程出来后,刘隆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武举办得比孝廉考试还浩大,不是没有文臣不满,但刘隆和邓绥依然坚持这么做了。 自光武以来,朝廷颇有轻武的迹象,文吏儒生位列朝堂,甚至出现了两次放弃疆域的大讨论。 一次成功了,一次失败了。 边境与羌胡毗邻,边郡内部又胡汉杂居,大汉若是没有保留尚武的风气,只怕是离亡国不远了。 刘隆想毕,欣慰地看着校场上的考生。邓骘选拔的人才较为公允,他们看起来颇有真才实学。 还未到中午,射箭和技勇都已考完。 这场考试,朝廷只提供热水不提供食物,考生们只得自备干粮,胡乱应付。 刘隆与邓骘等官员吃完饭后,休息一会儿,回来重新开始主持考试。 前世作为考生,刘隆经常碰到监考老师站在他身边看他做试卷的情况。 没想到有一天他成为了监考官,做了从前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 刘隆先到张奂跟前,他的老师是大司农朱宠,朱宠是邓骘征辟,与杨震交好,两人都习《欧阳尚书》。 刘隆明显看到张奂的手抖了一下,写出的字飘出几分。试卷的空白处是乌黑端正的字体,刘隆看了一眼,离开继续往前走。 他又分别来到皇甫规和段颎的身后,发现三人写得都不错,暗自点头,将这批人的安排放在心上。朝堂上培养不出名将,还是要将他们这些人放出去。 刘隆继续巡视,遇到合眼缘的就停下来驻足观看。他 巡视一圈,又回到上首坐下,看见下面济济人才,心中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考试时间是两个时辰,刘隆看了一会儿,转回内室看书写课业。刘隆今天出来,是请了假,但是作业没有少。 在皇帝走后,考生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在离考试结束还有两刻钟时,江平悄悄提醒刘隆。刘隆从学海中回过神,起身活动手脚,然后喝了一口热水,回到考场。 正在考场监考的邓骘看见刘隆回来无声行礼,刘隆笑着向他点头。 临近结束,考生们都在飞快地填卷子,发现皇帝又过来巡视的没几个,张奂就是其中一个。 他的余光还瞥见皇帝手掌上淡淡的墨迹,这是刘隆刚才写字不小心蹭上去的。 张奂已经做完试卷,正在检查,看到那个墨迹,心中忍不住猜测皇帝刚才回去干了什么。 刘隆巡视一圈,与邓骘对视一眼,坐在上首,静待考试结束。 众位考生交了试卷,在小吏的引导下拜别皇帝而去。刘隆也起驾回宫。 他先回德阳殿换衣服,然后就去了崇德殿,和母后比划着说起武举的事情来。 邓绥一脸笑意地看着他说话,刘隆叹了一声道:“明年的武举安排在三月,那时春暖花开,母后到时咱们一起去,去看大汉最意气风发的儿郎。” 邓绥笑着点头应下。 这一百多人的试卷批改极快,没过两天,就出了结果。一百多人全部取中,只排了名次,这出乎所有考生的意料。 他们以为至少要黜落一半呢? 这是邓骘与皇帝皇太后共同商议决定的。帝后二人监考的考试,只要正常发挥,一般都不会黜落人,只排名次。 按照刘隆前世印象中的科举,分了三甲,一甲三人,二甲和三甲若干,分别赐武进士及第、武进士出身和同武进士出身。 刘隆比较关注的张奂三人都列入二甲。 第一名则是护羌校尉虞诩的属吏,他懂兵法又有行军经验,文章比张奂等人多了几分厚重和实操性,获得众人一致认同,名列第一。 第79章 皇甫规仗着动作灵巧,挤到人群前面,抬头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甲中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皇甫规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一路看下去,终于在二甲里找到自己的名字,这才有闲心对比他人的排名。 皇甫规,二甲第四十七名。 段颎,二甲第五十二名。 张奂,二甲第三十九名。 皇甫规对比完鼓着脸,自己竟然没有力压这两人,真是郁闷。 郁闷的皇甫规又转头细看一甲的名单,突然发现前十名中竟然有七名出自边郡,二人出自三辅,只有一人出自南阳。 他的目光顺着往后看去,竟然发现后边的情况与前面差不多,边郡名列榜上者十之六七。 皇甫规心中惊叹,一不留神就被一群壮汉挤出来,落在外面,正好撞见段颎和张奂。 虽未交流过,但这三人都认识对方。现在大家为同年,是该认识交流的时候了。 “在下安定郡皇甫规,见过两位贤兄,恭喜两位名列二甲。”皇甫笑道。 张奂和段颎的眼睛一亮,异口同声问:“我真名列二甲?” 皇甫规郑重地点点头,笑道:“二位若是不信,可进去一观,我在这里等两位贤兄。” 张奂和段颎朝皇甫规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去看榜。皇甫规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看见满脸兴奋的两人出来。 第218章 张奂自我介绍:“我是来自敦煌郡的张奂。” “武威郡段颎。”段颎接着道。 皇甫规笑着邀请两人去他的住处,两人都同意了。 这三人突然发现他们的住处相隔不远,只是前些天不巧没有碰到而已。 皇甫规三人均是少年锐气意气风发,越说越投契,甚至还在院中比了力气,竟然不相上下。 段颎对于三人中,自己名列最后颇不服气,道:“一部分兵法书我是没见过才没写的。” 张奂笑着安慰他道:“我只是运气好些而已。” 说完,他转移话题:“你们有没有发现中榜的考生最后几十名都是咱们凉州人,甚至还有标着已阵亡的名单。” 皇甫规思索:“我记得朝廷有命,参与诸 羌战斗的边地六郡武举人均赐为进士。” 张奂感慨一声:“没想到朝廷竟然把那些阵亡的武举人也写在上面。”朝廷这个举动真的让很多人暖心。 段颎道:“可恨我少生几年,若是早几年,我必将叛羌杀得片甲不留。” 张奂看了眼左右,然后凑近二人,悄悄说:“你们准备去哪里呀?” 皇甫规一把揽住张奂的肩膀,低声问:“你有内部消息?”段颎也凑近来,三人围成一个圈头对头。 张奂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内部消息,你们等几天就知道了。” “快说快说,说完我请你去北市吃饭。”皇甫规迫不及待道。 张奂笑了一声,道:“就是咱们这些人的去处,一部分留京师,一部分去边郡。” 段颎想了想,道:“排名靠前的留京师?” 张奂大笑,摇头道:“你弄反了,排名靠前的可能都要去边郡或者地方锻炼,当然主要看个人意愿。” 皇甫规沉吟道:“难道留京师的前程不如去边郡?去边郡也不怕,我就是在边郡长大。但是……” “咱们年龄不大,能去哪儿?” 十五岁的武进士固然光耀,但年龄也限制了他们的仕途发展。不说朝廷,就是他们父母也不放心将一些事情交给他们呢。 段颎点头:“咱们去哪儿?” 张奂道:“我师父说了,咱们三个可能只有两个去处。” “你师父是谁?”皇甫规问。 张奂闻言眼睛陡然亮起来,显然对他师父十分崇拜。“大司农朱公讳宠。” 皇甫规和段颎嘴巴微张,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背景。 皇甫规的大父坐到度辽将军,段颎的从曾祖段会宗坐到西域都护,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段颎忙追问:“这两个是哪两个?” 张奂摊手道:“护羌校尉虞诩帐下,或者舞阳侯度辽将军邓遵帐下。我大约去度辽将军帐下。” 朱宠性格正直,但他毕竟是邓骘举荐,与邓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的弟子去邓遵帐下也属正常,甚至会因为这层关系受到邓遵的照顾,得到更快的成长。 皇甫 规听了,沉吟半响,斟酌道:“我听闻护羌校尉和度辽将军……嗯……不太合。” 段颎脸上露出忧虑,道:“咱们以后会不会成为政敌?”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刚结识的小伙伴因为前程不同,就成为政敌,着实让人担忧。 张奂又笑,忙摆手道:“没事,其实舞阳侯和护羌校尉的矛盾不算大,二人都不会在大事上犯糊涂。” 皇甫规回神,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这还好,那我去护羌校尉那儿。” 前度辽将军之孙在现度辽将军帐下任职,说起来总有些别扭,不如回凉州。 段颎想了想,道:“我也去护羌校尉帐下,离家近。” 张奂笑道:“我猜到就是这样,不过咱们很快还会见面的,到时咱们再比高下。”说最后一句话时,张奂露出势在必得的表情。 段颎瞥了一眼张奂:“比就比,谁怕你?” “谁又不是呢?”皇甫规有欣然应战,突然灵光一闪,道:“咱们比个大的好不好?” 段颎道:“什么大的?” 皇甫规朗声道:“比谁先封侯?” “这个好。”张奂和段颎纷纷称赞。 张奂又道:“再比死后的谥号。” 段颎和皇甫规相视一眼,往后一退,支吾道:“咱们才十五,有必要说五十年之后的事情吗?” 张奂:“俗话说盖棺定论,这个最公正。” “也行吧。”皇甫规和段颎都没有把握自己封侯比其他两人早,想了想,谥号上也许能扳回一局呢。 商议完后,三人大笑起来,纷纷叫嚷着自己最厉害,闹闹哄哄直到晚上才散去。 两日后,小吏传消息请他们到德阳殿面见皇帝和皇太后。 首科武进士们按照名次依次进去,刘隆就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孔武有力的武进士心满意足。 众人朝拜后,邓绥和刘隆分别勉励他们几句,又问起武状元李承的意向。 李承表示诸羌新服,他想回到凉州继续为国效力。刘隆应了并鼓励了他几句后又分别问过前几名。 末了,武进士们退下,被小吏引导来到省中询问去处。众人答后,回到传舍等待结果。 五天后,朝廷关于武进士的去处都有定论。一甲三人都回边郡,二甲大部分和三甲一小部分包括皇甫规三人都去了边郡,有去当掾属的,有去当小将的,还有去当县令的。 第219章 剩下的人有去南蛮和西南夷为将做县令的,也有留在京师担任小将或者郎官的。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刘隆拿到最后这些人的就职意向表,心中感慨,然后将纸张细心地收起来。 这可是第一届武举名单,意义非同一般,一定要收藏好了。 武举的事情刚刚落定,雒阳就飘起了一场细雪。 灰白色的天空下,无数羽绒似的雪花飘飘荡荡,但地上却不见丝毫雪迹。 刘隆下学回来,抬头看了眼天空,道:“这雪一看就下不大。” 江平提着刘隆的书箱跟在身侧,道:“雒阳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今年的雪才开始下。” 北风刮来,吹到脸上凉飕飕的。 刘隆突然叹道:“不知道张师傅冷不冷?”说完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们往南走,肯定不会像雒阳这么冷。 离愁一顿,刘隆若无其事道:“走,咱们去崇德殿吃糕点去。” 江平加快步伐跟上刘隆,看着充满活力的少年欣慰不已。 刘隆一边走,一边和江平说:“你说我到明年,有那三位小进士力气大吗?” 江平一顿,他艰难地坚守自己的操守,道:“圣上多吃肉,兴许能比他们还有力气。” 刘隆闻言笑起来,摇头道:“估计要吃很多肉。” 光武一脉能活到五六十岁已经是得天之幸,还奢求什么力能扛鼎?老刘家能打的就没几个。 两人一路随意说笑,来到崇德殿,拜见邓绥。“母后,外面下雪啦!”刘隆笑道。 邓绥含笑让刘隆坐下,命陆离端来姜汤。 姜汤还未端到面前,刘隆就闻见那股辛辣的味道,义正言辞道:“母后,外面一点也不冷,我就不用喝姜汤了。” 邓绥咳嗽了一声,端起面前的姜汤,看着刘隆道:“隆儿,你难道不愿意陪我一起喝姜汤?” 刘隆闻言,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端起碗一饮而尽。温热的姜汤入肚,化作暖流涌向四 肢。 邓绥慢慢地小口喝着,问:“今日学了什么?”刘隆一一回了。 回答完,刘隆问道:“母后,你现在还咳嗽吗?” 邓绥笑道:“这几日空气干燥,喉咙感到不适,就咳嗽了几声,不妨事。” 刘隆见母后精神尚可,心放下来,道:“冬日干燥,母后多喝些水。”邓绥笑着点头。 她喝完姜汤,将碗放下来,继续处理奏章。刘隆也像往常一样低头写课业。 饭后,刘隆见天色暗下来,窗外只剩下依稀的天光,就和江平一起告辞离开。 宫人在前面打着灯笼引路,烛光摇摇晃晃。绒雪变成了细碎的雪粒子泼洒在地上。 刘隆笑道:“怪不得有人将雪比作撒盐,这样子分明是撒盐,反而不像柳絮。” 江平回头看了眼抛在身后的崇德殿,转头对刘隆说:“圣上,这雪粒越下越密,咱们先返回前殿坐车回去。” 刘隆将衣服上的雪粒弹落,不在意道:“不用。雪就这么一点大,风也停了,离德阳殿就几步路。咱们走着路浑身暖洋洋的,怕什么。” 江平欲言又止,刘隆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女娘,淋点雨雪不算什么。” 两人正说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平和刘隆同时回头看去。 原来是樊女史,她怀里抱着一把伞,气息微喘道:“见过圣上,陛下命我来为圣上送伞。” 刘隆闻言接过樊嫽手中的油纸伞,拿在手里,点头道:“劳烦女史。” 樊嫽的目光仍然落在油纸伞上,雪粒落在她的睫毛上,砸进眼睛里,冰冰凉凉的,刺激地她下意识地眨巴下眼睛。 “圣上,这雪越来越大,先把伞撑起来,省得着凉。”樊嫽提醒道。 刘隆“哦”的一声回过神来,将油纸伞打开,笑道:“劳烦女史提醒,若非女史来送伞,只怕我要淋雪了。” 雪粒越下越密,耳畔都是噼噼啪啪砸在石砖上的声音。 刘隆看见樊嫽乌发上落的雪粒,心中微微一动,然后将伞递给樊嫽,道:“你拿着吧,我回德阳殿了。” 刘隆说完,就和江平快步离开,留下一脸茫然和惊讶的樊嫽。过了半响,樊 嫽才回神拿着油纸上不知所措。 皇太后命她来送伞,结果伞还落在自己手中,皇帝却顶着雪离开了。 雪粒被风裹挟吹到她衣领里,冰冰凉凉。 樊嫽下意识地抱紧手中的伞,怔愣了半响,直到看到皇帝有人接应,这才转身离开。 “你怎么把伞拿回来了?”陆离从殿内端着小案出来,碰见头上洒着雪粒的樊嫽,问:“圣上怎么样了?” 樊嫽清醒过来,回道:“德阳殿的人过来接了圣上。” 陆离点头,对樊嫽说:“你跟我来偏殿,喝一碗姜汤能预防风寒。” 樊嫽应了一声,跟在陆离的身后。在偏殿门口,她抖了抖衣服和头发才进去,并将手中的伞放到身侧,接过陆离递过来的姜汤,慢慢地喝了起来。 陆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闲聊:“樊女史进宫多久了?” 樊嫽放下碗,想了想道:“快两年了。” 陆离闻言,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 “陆女史,你来宫中多长时间了?”樊嫽问。 第220章 陆离想了想,道:“二十多年了,我当年是跟随陛下一起入宫的。” “哦,那挺久的。” “是呀,我啊习惯了宫里的一切,若是现在出去肯定适应不了外面。”陆离道。 樊嫽闻言附和了一声,捧着姜汤心不在焉地喝着,喝完放到小案上,道谢:“多谢女史款待,我回殿里了。” 陆离笑道:“不用客气,明天估计更冷,不要着凉。”樊嫽又道了一声谢,离开偏殿回到正殿,坐下处理政务。 樊嫽心绪不平,奏表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字词连不成句。她放下奏表,揉揉额头,强行集中精神,重新拿起奏表。 风越来越大,邓绥抬头,只见外面漆黑一片,转头对樊嫽和马秋练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先回去休息,剩下的明日再说。”两人告退。 樊嫽和小宫女走在路上,风大不好撑伞,灯笼又被狂风吹灭,借着微薄的光亮,两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宫殿。 推开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莲花台上烛光摇曳,与刚才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被窝香软,樊嫽躺在里面,睁着眼睛,翻来覆去 睡不着觉。 外面的世界与宫里不同,樊嫽来宫中将近两年,几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见的、玩的、吃的、喝的都是这世间最顶尖的东西。在别人为见皇帝一面而辗转不得的时候,樊嫽就能与皇帝与皇太后朝夕相处。 以后……以后…… 樊嫽一想到未来,内心就忍不住焦虑,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但时光不会一直停留在现在。 皇太后会老,皇帝会成亲。 等皇帝成亲之后,这后宫也许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她也许会被新任皇后赶回家中。 虽然在家侍奉父母是她所愿,但她的心中总有不甘。见识过山川的壮美,樊嫽又怎么能甘心回到荒凉的贫瘠地? 唉…… 樊嫽忍不住长吁短叹,若是她……她能成为皇后,她所担忧的一切都不成问题。 皇帝是个很好的人,皇后位置也很好,即便是樊嫽心动了,也不得不考虑现实。 这条路充满了荆棘,或许她能通过忍让蛰伏以待来日。 然而,黑夜中樊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留给她的机会并不多,越蛰伏下去,失败的概率就越高。 大汉历代皇后都是深得皇帝宠爱,没有如花的容颜怎么能在后宫中独占椒房? 凉夜寂寂,樊嫽甚至突发奇想想要和阎雪耿纨纨结盟,约定谁将来当皇后,都要至少保证现状。 但是她最终忍住了,且不说三人最后有没有人当上皇后,就是假若当上了,那人肯定会让其他两人离宫,以免发生类似的事情。 当上皇后不是万事大吉,她还要牢牢守住这个位置,不能犯下错误。 太难了。 樊嫽踌躇犹豫不已,想要放下,但又实在放不下。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个浅笑的少年身影。 樊嫽的手张开,又握成拳头,他会喜欢自己吗?樊嫽不如阎雪娇媚可人,不如耿纨纨灵秀逼人,只能算是端庄秀美而已。 今夜的樊嫽依然得不到答案。 次日一早,樊嫽出殿门一看,只见外面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往昔雄伟壮美的皇宫在白雪中变得静谧而安详。 冷冽的空气让她头脑一 清,樊嫽探出手,摸了摸栏杆上柔软的积雪。 “啪”一声,樊嫽手边的积雪被一个雪球撞到,雪粒飞溅到樊嫽的衣袖上。 “樊姊姊,要不要一起出去打雪仗玩?”阎雪手里团着一个雪球。 樊嫽转头笑问:“你今日不当值?” 阎雪笑道:“我晚上当值,上午不用去。你要不要一起去打雪仗?” 樊嫽想了想,摇头道:“昨晚变天,陛下怜惜我们,让我们早回来了。殿里还有奏表没看完,我现在去补上。” “那好吧。”阎雪说完,带着几个小宫女往外走。 樊嫽叮嘱一句:“不要玩太久,小心着凉。”阎雪遥遥应了一声。 樊嫽无奈地笑一下,将手中的积雪扔向远方,然后来到崇德殿的偏殿开始处理奏表。 未来的事情谁说不准,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当下。若当下的奏表不能处理好,那自己离出宫也不远了。 临近上午,特进邓骘求见,满脸愁云。 邓绥看见邓骘的表情一惊,问:“大兄,出了什么事情,为何这番哀愁?” 邓骘艰难道:“陛下,太医说三郎不好了。” 邓绥愣住,随即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三兄身体好转,怎么又不好了?太医令请了吗?” “陆离你去库房把上好的人参包上,派人送到邓府。”陆离应了,赶忙退下。 邓绥缓了缓,手抓着桌案,悲愤道:“我们兄妹究竟是做了什么冤孽,竟然屡次遭受这样的痛苦?” 邓骘默然,眼睛湿润起来,说不出话。 “大兄快起来!”邓绥发现邓骘依然跪在地上,详细地问起邓悝的用药情况。 “我下午出宫探望三兄。”邓绥现在还不相信这个事情:“肯定是大夫医术平庸,妄下结论。” 邓骘闻言,惊道:“陛下,千万不可。大夫说,三弟的风寒病入肺中,容易过病气。陛下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万万不可去见三弟。” 第221章 邓绥道:“怎么是风寒?风寒不是很容易治,怎么就不大好了?不碍事,风寒传染不了人。” 邓骘闻言,惊得连忙劝谏道:“陛下万万不可,臣将要失去一个弟弟,难道还要再拉上一个妹妹吗?” 邓绥闻言,双眼垂泪,道:“难道就让三兄一个人孤孤单单……养病吗?” 邓骘摇头道:“这也是三弟的意思。” 邓绥闻言,颓然地坐下,摆手道:“大兄起来吧……”邓骘起身,悲伤在兄妹之中蔓延开来。 “广宗是回去了,还在宫中读书?”邓绥的声音中带着嘶哑。 “还在宫中,我这次也是叫他回去侍疾。”邓骘回道。 邓绥道:“家中事务辛苦大兄了。” “不敢当。二妹,你在宫中千万保重身体。”邓骘每每想起弟弟们去世的情形都心如刀绞。 他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们就像那失根的树木,一点点枯萎凋零。 没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第80章 邓广宗在宫中接到让他回家的消息,内心七上八下一直静不下来。 他来皇宫之前就已知道阿父病了,这时让他回家,大伯只说是侍疾,但只怕阿父病得很重。 他要问大伯阿父的病情究竟如何时,邓骘只说尚可,再不肯吐出其他的信息。 邓广宗了解大伯和父亲的性格,若非到了危急关头,他们绝不会让自己回去的。自己在宫中做伴读,也是邓氏留的一条后路。 邓广宗恍恍惚惚与邓骘一起回到家中。他的脚一踏入府邸,就感到那扑面而来的压抑气息。 他心一悸,越过邓骘跑向父亲的院子。进了院子,他抬头就看见扶游廊柱子垂泪的阿母。 “阿母?”邓广宗的心仿佛被剖成两半,眼睛也跟着落下泪来。 邓悝的妻子郭静赶忙擦干眼泪起身,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不是在宫中读书,怎么现在回……” 话还未说完,郭静就哽咽难言,泪水簌簌地落下。 邓广宗抱着母亲的肩膀,嘴里重复道:“阿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郭静的心情平复后,用帕子擦泪,道:“你去屋里看看你阿父吧,他……去看看吧……” 邓广宗点头,嘱咐母亲去屋里休息,然后进了内室。 刚进去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邓广宗赶忙快步走过去,将父亲扶起抚背顺气喂水。 邓悝艰难地抬头,看见是儿子,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等缓了缓气,道:“你回来了。” 邓广宗点头,将水杯放到案上,又往父亲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问道:“阿父,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 邓悝摆手,气息急促,脸色潮红,道:“我无碍,你在宫中怎么回来了?” 邓广宗回道:“大伯到宫中通知我回来的。” 邓悝重重叹息一声,道:“大兄忒多事了。他呢?” 邓广宗道:“大伯还在后面。”邓悝点头,半靠在床头等待邓骘到来。没过一会儿,有侍女过来禀告,说大郎君来了。 邓骘从外面进来,坐在榻边,抬头看了眼邓悝的脸色道:“三弟的神色比昨日好些,想必很快就能恢复。” 邓悝咳嗽一声,捶着胸口,苦笑:“大兄何必骗我?我的身体我知道,如今胸口发闷,心悸气短,怕是熬不过冬日了。” 邓骘顿了一下道:“三弟不要说不详之语。” “现在不说,还等什么时候?”邓悝缓了缓,目光扫过大兄和儿子,叹息一声道:“我是不成了,想当初……”他又咳嗽起来。 想当初邓氏何等煊赫,一门并封四侯,大兄为大将军,他掌管宫廷禁卫,兄弟二人并居禁中,何等意气风发? 然而现在呢,不说外人,就是邓氏内部也有人开始对自己这一脉避之不及。所有人都看到阿父这一房子孙凋零,日渐衰退,不复往日荣光。 邓悝抬头看向窗外,竹叶枯黄稀疏,冬日明媚,但他却感到浑身发凉。 邓悝抬头看着邓骘,道:“大兄,家中诸事以后要拜托你了。” 邓骘的眼圈顿时红起来,道:“不要乱说话,这家中还要靠你呢。” 邓悝摇摇头,随后又笑起来,道:“其实我们这一脉本来就没有什么,现在已经很好了。” 大父邓禹有十三子,他父亲壮年而逝,留下他们几兄弟,若非有妹妹,只怕他们这一脉早已沦为旁支,而非像现在这样一门六侯,恩宠在握。 邓骘点头,附和道:“是呀,我们已经很好了。”相比于其他世家豪族,他们这一脉已经荣宠至极。 邓悝又缓了缓,对二人说:“我观圣上素有大志,邓氏以后千万不要违背圣意,还有大兄一定要约束好邓氏族人。” 邓骘沉声道:“我知道,圣上素来厌恶豪族欺凌百姓。” “广宗,我若去后,若圣上召你,不必守满三年。”邓悝转头对邓广宗道。 邓广宗闻言,浑身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喃喃道:“阿父,阿父……” 邓悝转头对邓骘道:“广宗与我们不同。”他们是皇太后的同产兄弟,而广宗以后则是皇帝的臣子。 同产之间尚有血缘亲情转圆,但君臣之间则没有。 邓骘点头道:“有我在。”邓悝放下心。 邓广宗看着大伯和阿父说起身后事,忍不住落泪了。 第222章 “人终有一死,何必做这些小女儿姿态?”邓 悝笑邓广宗,邓广宗哽咽难言。 “让兄长见笑,以后要让兄长操劳了。”邓悝面带愧色地看着邓骘,邓骘郑重地点头。 刘隆得知邓悝病重的消息时吓了一跳,一脸不可置信。 邓悝不同于邓弘邓阊,他走的是武将路子,教过刘隆骑射,怎么就这么轻易被病魔打倒吗? 刘隆想要去探望,没想到不仅他,连同母后都被邓骘坚定地拒绝了,说邓悝的病症有可能传染。 刘隆只好派太医送药材到邓府,期待邓悝能转危为安。 邓氏兄弟知情识趣,谦恭谨慎,刘隆还将他们纳入将来的规划中,没想到还未等他亲政,这邓氏就没有多少可用的人了。 一个月后,邓府传来噩耗,邓悝病故。 那日天色昏黄,冬雨将落,刘隆正呆在崇德殿写课业,突然殿外进来一寺人,神色悲戚道:“叶侯去了。” 邓绥闻言愣住,手中的笔掉落在桌案上,墨迹四溅,但她一点都没有发觉。 “叶侯去了?”邓绥喃喃道。 邓悝的病症与邓阊不同。邓阊病重时,邓绥尚能去探望,而邓悝病重,邓绥和宫中的使者都被阻挡在门外,只能从别人口中得到只言片语。 邓悝去了,刘隆也回不过神来,一脸的不信:“去年叶侯教朕骑射,怎么今年就去了?” 寺人的话让刘隆有一种时空错落的恍惚,叶侯怎么就去了? 当初邓骘过来说邓悝病重,刘隆虽信但没放在心上,邓悝是武将,身上又无暗疾,怎么这么年轻就去了呢?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 刘隆的目光担忧地看着母后,母后重视亲情,每一次亲人的离去都是对她巨大的打击。 “母后,节哀。”刘隆起身扶住邓绥道。 邓绥缓缓摇了摇头,道:“母后无事。” 邓绥看了一眼无措的小皇帝,伸手摸摸他的头,眼睛却萦绕着水光。 刘隆更加手足无措了,道:“母后……我与母后一起去邓府。” 邓绥听了,缓缓点头道:“好。” 但今天是不能去了,太后和皇帝出行关系重大,不能肆意。 外面的冷雨终于下来了,砸在地 上崩溅开来,将高空的孤寒渗入大地。 刘隆回到德阳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邓悝的离开以及母后身上的哀戚,都让刘隆感受到生命无常。 刘隆惊觉他身边的人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会猝然离他而去。 “圣上,要不要喝些热牛乳?”江平的声音在沙沙的雨声中响起。 睡前喝牛奶有助于睡眠,这是皇帝曾经对江平偶然提到的一句话。 刘隆在黑夜中摇摇头,道:“我不饿,也不渴,就是觉得生命太脆弱了。” 如今的邓氏比一般的诸侯王过得都要好,然而邓氏兄弟还是接二连三去世,里面还包括一向身体健康的邓悝。 “你……你以后要好好保重身子,一日三餐该吃饭就吃饭,不要为了我就伤到根基。”刘隆絮絮叨叨。 江平闻言笑起来:“我们吃饭都有自己的时间,圣上你不要担心我。” 刘隆听了,想了想,道:“你培养几个……算了,你要是乐意,也没见德阳殿一个小寺人出头。” 江平装傻笑了几声,他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敏锐发现了这个事情。 皇帝这个年龄段,一般会有一个稳重周到的成年寺人照顾他,然后再来一个或两个伶俐的玩伴。 然而,皇帝自幼聪颖,嫌弃同龄的小寺人唯唯诺诺。皇太后又看得严,那些过于伶俐的人也到不了皇帝的跟前。 刘隆道:“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平闻言,道:“我知道,我将来还要给圣上带小皇子呢。” 刘隆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连个皇后都没有,哪来的小皇子?” 江平听刘隆终于展露笑颜,笑道:“圣上,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刘隆的注意力又回到邓氏身上,叹道:“叶侯……叶侯可惜了,他还是在壮年的啊。” 江平对于邓悝的离世比较坦然,劝道:“人各有命,圣上不必过于伤心。” 刘隆回道:“他曾经当过我一段时间师傅。”邓悝年轻时比较鲁莽,但这十几年下来,也渐渐变得和邓骘一样稳重。 “睡觉吧。”江平轻轻说了一声,屋内就安静下来。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时 而响起一两声冬雷。不知明日会不会天晴,刘隆伴着雨声入眠。 次日一早,刘隆醒来,问寺人外面如何。寺人恭敬道:“启禀圣上,外面天放晴了,只是风大又冷。” 刘隆点头,江平从外面回来,一边呵手,一边指挥道:“去把那件白色的大毛衣裳拿过来,另外把陛下的发冠换成白玉的。手炉烧上,再多带几个备用。” “圣上爱吃的糕点和果子不要忘了,都带上几样,万一路上饿了,吃这些垫垫肚子。” 刘隆伸展胳膊,让寺人帮助自己更衣。皇帝的衣服繁复,他自己一人是不搞定。 “不要带那么多。”刘隆听着江事无巨细地吩咐道。 江平道:“今儿外面冷,准备多些不为过。” “乌梅汤、梨汤和银耳汤都要带上,放到炉子上热着。”江平吩咐完,对刘隆说:“你在车上捧着慢慢喝暖身体。” 第223章 刘隆只好无奈笑笑,江平又吩咐宫女带上两件厚大氅。 刘隆收拾妥当后,就带人与母后汇合,前往邓氏。两人分坐在两辆车中。 皇太后和皇帝的舆马规制不同。刘隆年幼时,往往是邓绥抱着他坐在马车里,但自从搬宫后,两人的马车也分开了。 不过,邓绥的马车与皇太后规制车架不同,整体采用了皇帝车架的形制,只不过比着皇帝车架少了几样装饰而已。 这是刘隆强烈要求的,大汉天灾兵祸十多年而没发生内乱,全赖有母后这位执政者。即便她用了一些帝王的形制算什么? 昨夜地上的积水结成了冰,车轮碾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外面阳光明媚,但却又湿又冷。 刘隆怀里抱着手炉,浑身暖洋洋的。今年的冬日要比往年还要冷,他转头透过车帘的间隙看向外面。 大道两侧,光秃秃的枝干给巍峨华美的宅邸添了几分萧瑟。树木后退,露出一片片矮小匍匐的民居。 刘隆每看到一次这样的场景,就感慨一次东汉的贫富差距。然后贫富差距过大只是一个其中的问题,现在更迫切的问题是百姓的生存问题。 马车停下来,刘隆下车,先去后面的车迎母后下来,然后在邓骘等人的引导下来到灵堂。 邓氏府中一片缟素, 其他的族人妯娌都过来帮忙。整个府邸悲戚中又透着一股慌乱。 刘隆在母后之后上前拜祭邓悝,他看到了跪在灵柩前面的邓广宗。邓广宗形容憔悴,双眼布满了血丝。 “节哀。”刘隆低声对邓广宗说。 “圣上……多谢圣上。”邓广宗道。 邓绥在灵堂中默默承受着亲人离别的痛苦,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 在她成为皇太后执掌朝政那一刻起,就从再也没有在人前哭泣过。 她是一国皇太后,以女子之身执掌朝政本来就看起来孤弱,哭泣更是示弱于人。 慰问完生者,邓绥就和刘隆一起离开了邓氏。临近上午,阳光和煦,驱散了昨夜的寒冷。 回到北宫,刘隆极为担忧母后的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劝她去休息,朝政之后再处理也不迟。 邓绥今天确实累了,心中被悲伤充满,做什么事情都不提精神和力气,于是听了刘隆的劝,正要去歇息。 突然,尚书台传来一封急报,十四郡国发生地震,灾情又逢寒冬,比之前更严重几分。 邓绥瞬间感到一股寒意冲到脑中,人立刻从昏沉低落转成清醒冷静。 刘隆听到这个消息,也倒吸一口凉气,起身从母后的桌案上拿起一本刚呈上来的奏表,翻开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这次地震的波及范围广,震中受灾严重,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山体塌落,堵塞水道,恐怕有决堤之险。 邓绥沉道:“快请三公、大司农和尚书令来商议事情。”殿中的黄门侍郎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冬日百姓存粮不多,又逢地动,房屋倒塌,饥寒交迫之下恐怕性命难以保全。”邓绥忧心忡忡道。 刘隆心有戚戚道:“幽冀二州又比雒阳冷上几分,那里的百姓更加难熬。” 邓绥见皇帝这些年过去了,依然赤子之心不改,心中欣慰,然而对受灾地区百姓的担忧又占据心头。 不一会儿,在公署办公的三公、大司农和尚书令都来了。邓绥让黄门侍郎将奏章发给几人观看,商议起这次地动如何处理来。 这次灾情比之前更加棘手,天气越来越冷,只怕处理不好就要冻死人。 君臣商议完,邓绥先派谒者去受灾郡县吊问,又让大司农调运粮食和布帛药材随后送到灾区。 等所有的诏令都发下去,商议的重臣也走了,邓绥紧绷的神经缓下来,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坐不稳。 “母后,你怎么了?快去叫太医。”刘隆的心砰砰地乱跳,祈祷母后身体无恙。 邓绥头脑眩晕,眼前发黑,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说上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和精力。 陆离跑过来,从另一侧扶住邓绥,伸手探额头,惊道:“陛下发热了。” “我没事,不用大惊小怪。”邓绥虚弱道。 刘隆急道:“母后,你先别说话,等太医令过来诊断。来人,端一碗石蜜水来。” 邓绥虚弱地笑笑,双手撑在桌案上。水来了,刘隆扶着邓绥,陆离端着水一勺勺喂人。 刘隆道:“母后你发热了,要多喝些石蜜水。”邓绥强撑着身体,,勉强喝下一些就不喝了。 温热的水入了肚子,邓绥的眩晕稍减,这时太医令也过来了。 邓绥坐正,太医令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道:“陛下这几日思虑过重,又风邪入体,身体发热。下臣先为陛下开上几副药。” 太医令一边开药方,一边道:“陛下这几年身子本来就弱,这几日要好好休息,不然伤了根基就不好了。” 刘隆赞同道:“母后,这两日你好好休息,地动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临近年终也无其他大事,你安心养病。” “陆女史,你看好陛下,等药煎好后,母后喝完就服侍母后睡下。”刘隆又转头对陆离吩咐道。 邓绥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任着陆离和宫女扶她去内室休息。 刘隆则留在厅堂里先替母后处理一些奏表。邓绥身上盖着棉被,躺下小憩。 第224章 药熬好了,陆离轻声叫醒邓绥。邓绥这会儿不知道是眩晕减轻,还是习惯了眩晕,感到头脑清明了几分。 她接过碗将药喝完,问:“隆儿吃饭了吗?” 他们才回到皇宫就收到地动的急报,立刻召来大臣商议,忙忙碌碌,午饭都没有吃。 陆离回道:“刚才圣上已经吃过了,吃了驱寒的羊汤,现在正在厅堂里批阅奏表 。陛下,你饿不饿?” 邓绥自从得知三兄去世,就食不下咽,如今染了风寒更不想吃饭了,摇头道:“先不用。” 陆离欲言又止,道:“我让厨上熬粥,等陛下睡醒再吃。” 邓绥点头躺下休息,临睡之前叮嘱道:“隆儿今日也出去了,你让人给他熬一碗姜汤,让江黄门看着他喝完。还有天冷了,就让隆儿回去早些歇息。” 陆离连连应了,给邓绥盖好被子,道:“我记住了,陛下你放心地睡。等你睡醒了就好了。” 陆离又往榻上塞了几个汤婆子,弄得被窝又香又软,引得人不由自主地进入梦乡。 许是药中有安眠的成分,许是邓绥太累,许是被窝太暖和,她很快睡着了。 这一日着实让邓绥心力交瘁,三兄的灵柩还在脑海中没有散去,又遇到地动灾情。 与亲人离别的悲哀和对百姓的悲悯夹杂在一起,沉重地压在邓绥的背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刘隆坐在外面,苦着脸喝完一碗姜汤,依照母后之前处理的惯例,先处理了紧急的事情,将事关重大的奏表留下等待母后醒后决定,处理好的命人发到尚书台。 处理完这些,刘隆又将一些日常奏表也批阅了。到吃晚饭时,刘隆已经处理了一大半。 在殿中吃了饭,陆离催促他回去休息:“今日天冷,陛下临睡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早些回去休息。” 刘隆的目光落在还未处理完的奏表上,道:“我怕母后醒来看不过,又要去批改奏表,不如我自己批改完,也好让母后心无挂碍地好好休息。” 陆离坚定地决绝道:“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监督陛下好好养身体。圣上你回去吧,不然你若也病了,只怕这宫中就要翻天天。” 刘隆闻言只好回去,又问:“炉子上热着羹汤等母后醒来吃。晚上注意些,别让母后再发高热。” 陆离笑道:“我记在了,圣上快回去吧。对了,陛下下午醒来说让陛下坐羊车回去,千万别在冷风中走动。” 刘隆“嗯”了一声,披上一件厚大氅,走了两步回头又叮嘱陆离一句:“一定要派人时刻盯着陛下,谨防母后再发热。晚上有事就去崇德殿找我。” 陆离忙不迭地应了,起身送皇帝出去。 刘隆出了宫殿,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四周冷冷清清,寒气往身上直灌,让人忍不住打了寒颤。 “圣上。”江平往刘隆的手里塞了暖炉。 “咱们走了。”星空之下,刘隆大步往前走。 第81章 次日刘隆醒来洗漱,派人去学堂请了假,草草吃完饭,就来到崇德殿探望母后。 这几日又是风又是雨,宫中树上残留的树叶都被毫不留情地吹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刘隆来到崇德殿后殿,得知母后尚未醒来,就到偏殿坐着,捧着小宫女奉上的梨汤小口地喝着。 陆离掀开帘进来,拜见皇帝。刘隆放下碗,迫不及待地问起母后的情况。 陆离笑道:“陛下下半夜烧就退了,现在睡着还未醒来,比晚上睡得安稳。” 刘隆听完心中大定,叮嘱道:“千万要轻手轻脚,不要吵醒母后。自我记事以来,母后为了朝政总是晚睡早起,未尝一日休息。母后难得睡得香,小心莫要吵着她。” 陆离应下,笑道:“圣上仁孝。” 刘隆道:“今日我暂代母后处理朝政事务,让女史带着奏表来偏殿。我们在后殿做事容易打扰母后睡觉。” 陆离闻言,微微一顿,顺从道:“奴婢这就是去吩咐。”说完,陆离就告退出了偏殿,外面空气冷冽,如在冰室。 刘隆坐在偏殿,将梨汤喝完,在炉子上烤烤手,然后端坐下来,静待奏表。 帘子打起,先吹进一股冷风,黄门侍郎们抱着奏表依次踏入房门。 昨夜未处理完的奏表放在了刘隆的桌案上,江平已经为他研好墨汁。 刘隆正要提笔,招手小声对江平道:“这殿中放了几个炭盆,你查看一下,殿内不要封得太严实,否则会中炭毒。” 刘隆的前世每年冬天都会听到有人一氧化碳中毒,有人得救了,有人却一睡不醒 穿越前的前一年,他老家亲戚的邻居就因为烧炭取暖不当,导致一对夫妻双双殒命。 虽然木质结构的宫殿不如现在房屋密封得严,但就怕万一,宁愿冷些,也不要中毒。 “陆女史那里也要叮嘱一声。”刘隆又补充了句。江平领命而去,先吩咐寺人在窗户处留了一条缝,然后亲自去找陆离说了这件事。 陆离听了小声道谢,心中感念皇帝孝顺,江平也跟着道一声皇帝仁孝。 刘隆伏案处理奏表,临近年终,这些都是地方贺表或者刺史监察 的上表。 刘隆先看的是刺史上的奏表,东汉连同司隶一共十三州部,十二刺史外加一司隶校尉。 第225章 这些刺史总结一年的监察结果,大部分人都写着处理某县某乡凌欺百姓豪右若干,又颂郡国二千石为政清明德行感天动地…… 刘隆看到这样的奏表面无表情,国力衰减时多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若说郡国没有豪族,他是万万不信的,但这几个豪族出自某县某乡,刘隆就不得不怀疑,这些刺史是不是随意抓几个豪右搪塞他。 也许这些人是豪族,也许这些人是无辜的顶替者。 刘隆哼了一声,在几封歌颂太平的奏表下了批语:“着派谒者巡行州部,并严查刺史资财。” 批阅完刺史的奏表后,刘隆抬头看向远方,休息眼睛。 突然他想起了一事,转头问当值的女史,发现母后常用的曹马二位女史都不在,只有樊阎两位女史。 刘隆顿了一下,想起在母后处好像见过樊女史拟奏表,于是对樊嫽说:“樊女史,拟一份册叶侯世子邓广宗继任叶侯的旨意,拟好…… “等一下,叶侯和西平侯同为帝师,叶侯一如西平侯旧例追位赏赐。” 樊嫽闻言一愣,道:“遵命。”说着,她合起来正在看的奏表,铺开一张纸,微微沉吟,然后提笔开始写。 樊嫽此时庆幸昨日查阅了当年西平侯邓弘、西华侯邓阊的死后封赏诏书,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大约两刻钟后,樊嫽写完,呈送到刘隆面前。 刘隆接过来一看,诏令赞美邓悝的忠诚和为国为民,然后又写了邓广宗的孝顺和高妙的德行,文字流畅,朗朗上口。 刘隆想了想,提笔添加了邓悝居住禁中养育皇帝和教皇帝骑射的事情,他写文素来朴实,与樊嫽简练的行文倒不突兀。 “誊抄一遍,发往尚书台,今日送到邓府。”刘隆说话时看了眼天色,现在已经到了巳时(九点)。 樊嫽接过来,回到位上,集中精神誊抄好,然后起身交给一名小黄门并传达了皇帝的口谕,小黄门跑着去了尚书台。 尚书令看到这封诏书的内容,眉头微微一皱,世子即位没有大问题,但怎么还有赐钱千万布万匹的内容? 国家才出了钱帛送到地动灾区,国库还要有留钱赈济来年青黄不接的百姓,皇太后真是太宠信邓氏了! 尚书令磨磨蹭蹭不愿动,小黄门催促道:“圣上传了口谕,让今日送到邓府,尚书令还请快些。” 尚书令闻言惊道:“圣上?这是圣上的意思?” 小黄门回道:“当然是圣上的意思。陛下病重修养还未醒来,现圣上正在后殿处理奏表。尚书令你快些用印,再晚太阳就落山了。” 尚书令的心思飞快转动,沉吟半响,下定决心道:“来人用印。” 小黄门喜笑颜开,道:“圣上与西平侯叶侯两位国舅都有师生之谊,岂能厚此薄彼?” 尚书令跟着笑了一声,这份奏表以极快的速度通过审核用好了印,送到小黄门的手上。 尚书令拱手道:“圣上仁孝,中贵人可要给特进和叶侯世子好好说道说道。” “那是自然,多谢明公提点。”小黄门拿到圣旨,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讹误错漏,小心翼翼收起来,然后去找蔡侯领仪仗。 尚书令在小黄门走后,轻笑一声回到公署。 然而当他看到地方送来的请求赈济的奏表,深深叹了一口气,坐下来甄别真假,将钱帛送到真正需要且急需的地方。 小黄门跟着一位年长的中常侍为副使,一路上浩浩荡荡来到邓府,宣了圣旨。 邓骘等人一愣,广宗接任叶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怎么还有赏赐? 邓骘心中惴惴不安,接完旨,问中常侍:“中贵人,三弟壮年早逝不能为国效力,陛下和圣上恩重如山,臣受之有愧。” 中常侍和煦地笑道:“国舅何必自谦?三国舅是圣上师傅,亲手教导圣上骑射,圣上仁孝记在心中,特命人务必今日将圣旨下宣到贵府。” “圣上?”邓骘一惊,他本以为是当皇太后的妹妹发了旨意。 中常侍提到皇太后神色微变,道:“陛下昨日回宫又逢幽冀地震,心神损耗,卧病修养。这奏表还是圣上处理的呢。” 邓骘闻言如五雷轰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中常侍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扶住邓骘,叫道:“国舅,国舅,你这是怎么了?” 邓氏其余诸人也神色仓皇, 手足无措。 “陛下……陛下,还好吗?”邓骘艰难地问道。 小黄门疑惑,但尽职尽责回道:“陛下喝了药已经慢慢恢复了,陆姑姑正在照顾他。太医令说陛下劳累过度,让陛下好好休息,所以女史和圣上都没有叫醒陛下。” “陛下这个时候应该醒了吧。”小黄门问中常侍道。 中常侍点头,笃定道:“陛下睡好了,自然醒来。昨夜陛下上半夜发热,直到过了子时烧才慢慢退去。” 小黄门附和道:“是啊,国舅,你不用担心,陛下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邓骘擦擦额头的冷汗,道:“不担心……哦,不,陛下一定会早日康复。” 他既担心妹妹的身体,也担心别的事情。刚才小黄门所言,颇有像当年诛灭窦氏的前奏。 太后被软禁,皇帝掌控权利,然后开始逼迫舅家。 邓骘又不着痕迹地端详中常侍和小黄门,这两人都是妹妹跟前得用的,他们在,妹妹一定没有问题。 第226章 邓骘和邓氏这些小心翼翼,就像一只猫乖乖地把肚皮翻过来,对主人说:“我一点都没有威胁,我很乖的,没有恃宠而骄,也没有仗势欺人。” 中常侍和小黄门以为邓氏兄妹情深,没有将邓骘的失态联想到其他的事情上,听到邓骘的回话,赞同道:“陛下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邓骘回过神来,对两人说:“下臣承蒙圣上厚恩,三弟未有尺土寸功,这赏赐臣万万不能要。” 中常侍劝道:“这是圣上恩德,国舅何必推辞?”邓骘和邓广宗等邓氏诸人都坚持不受。 小黄门十分为难地看着中常侍,中常侍叹了一口气,对邓骘道:“国舅谦恭,古之未有。只是这推辞一事,奴婢做不了主。” 邓骘拱手道:“臣与家人会给圣上陛下上书陈明。” 中常侍笑着说会将此事告知圣上,他又拜祭了叶侯才离开邓氏回到皇宫。 路上,小黄门替邓氏惋惜道:“那可是白花花的钱和一匹匹的布,国舅竟然不要。” 中常侍瞥了一眼小黄门,道:“没见识,这是国舅品行高洁。” 相比于金钱,邓氏现在更需要的是名望,有了名望家族才能够长久。 一行回到宫中时,邓绥已经醒来。她坐起来,只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做了长长的美梦。 殿内的窗户垂下厚重的窗帘,屋内光线就像天色将亮的昏黄,让人感到安心。 “陛下,你醒了?”一直守着的陆离听到动静,从外室进来,看见皇太后在床榻上坐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陛下,你饿不饿?我让人端来羹汤。”陆离一边说,一边走到窗边,将窗帘挂起来。 阳光从窗户里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亮得刺眼,邓绥以袖遮目,道:“什么时辰了?” 陆离将所有的窗帘都挂起,室内顿时亮堂堂的。“快到午时,陛下这一觉睡得真香甜。陛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邓绥咳了一声,道:“精神比昨日好多了,但身体依然沉重乏力。” 陆离过来一边帮邓绥更衣洗漱,一边道:“陛下再吃上几服药,就能大好。” “但愿如此。隆儿呢,昨日没有吓到他吧。”邓绥问道。 陆离道:“圣上孝顺怎么会被吓到,担忧还不来及呢。圣上在偏殿处理政务,刚才……刚才他往邓氏宣了一道让世子继承侯位的旨意,并且依照西平侯旧例赐了钱帛。” “圣上说,叶侯和西平侯都是他的师傅,叶侯当如西平侯旧例。” 邓绥闻言一愣,良久道:“隆儿有心了。” “陛下,你先吃些东西,身体要紧。”陆离劝道。 邓绥颔首,让人送上羹汤,勉强吃了一些。陆离见皇太后病中对羹汤不感兴趣,劝了又劝,邓绥才多吃了几块鱼肉,喝了一盅炖红枣银耳羹。 刘隆知道母后吃完,才过来拜见,又请太医令过来复诊。太医令诊断完,道:“陛下还需要继续喝药修养,不然恐有反复,这段时间万万不可再劳累。” 邓绥点头,道了一声辛劳,命陆离送太医令离开。出了宫殿,太医令拉着陆离,小声告诫道:“我见过叶侯的脉案,叶侯之前也是身子虚弱,没有修养好,后来得了一场风寒,风邪入了心肺,才回天无力。” 陆离大惊,明白太医令的意思,道:“那陛下……” 太医令再次告诫道:“不要让陛下这段时间过于劳累,不然……唉 ……若是好好修养,一切都不成问题。” 陆离道谢,送走太医令。邓训一脉子女接二连三寿夭,太医令在给皇太后把脉时,心中慌乱无比,虽看着好好的只是虚弱而已,但若是不好修养,只怕难长寿。 陆离将太医令的话牢牢记住心中,即便陛下不愿,她决定也要犯言直谏。 刘隆在殿内向母后汇报起他处理奏章的情况,邓绥翻看几眼他呈上来需要自己做决策的奏表。 大部分意见都与自己所想差不多,只是细节上有一些差异,手段过于锋锐。 邓绥一一给刘隆点评:“这些派出去的刺史一年不如一年,但若都严格处理只怕引发动荡。谒者已经去了幽冀想必会汇报幽冀二州刺史的情况,至于剩余州部的刺史,从孝廉中择品性忠厚质朴者代之。” 刘隆深吸一口气,道:“那退下的刺史呢?” 邓绥道:“令侍御史或司隶校尉慢慢严查即可。” 刘隆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这些刺史中想必有人与地方豪族勾连过深,若是大张旗鼓处置都处置了,只怕朝野不安。 邓绥笑着安慰他道:“隆儿心如明镜,已经做得很好了,有时慢也是快。” 刘隆闷闷地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但就是忍不住啊。 本来应该监察说事的奏表上,满篇都是歌功颂德,以及点缀了数个无关紧要的事情,真是把他当傻子糊弄啊。 邓绥又指导刘隆将批阅改过来,改完后发到尚书台。 临近中午,陆离过来询问是否传膳。邓绥允了,只不过刘隆是真真切切地吃饭,而吃完饭的邓绥则是捧着一碗苦药喝。 那药的苦味让闻见的刘隆直摇头,邓绥喝了一口逗他道:“你要是不喝姜汤,说不定就要喝这样的苦药渣子。” 刘隆一本正经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无论是我还是母后都要乖乖喝药,这样才能早日康复。” 第227章 陆离闻言,道:“圣上说得极是,太医令说了你这几日不要操劳,若再操劳只怕对寿数有碍。” 刘隆听了,忙点头道:“母后,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啊。” 邓绥看了眼满脸担忧的两人,顿了顿,道:“就听你们的。隆儿,也逐渐长成大人了。 ” 刘隆嘿嘿笑了两声。吃完饭,刘隆继续去偏殿处理政事,邓绥则靠在榻上,脑子又昏昏沉沉,撑着精神问陆离:“太医令和你说什么?” 陆离咬着唇踌躇,道:“太医令与我说起了叶侯的脉案。” 邓绥的表情瞬间凝固下来,三兄去世的悲恸又重新占据心头,心脏钝钝地疼,良久,才道:“我知道了。” 陆离的神色充满了担忧,道:“陛下,你千万要保重身体,所有的人都指望着你呢。” 邓绥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道:“我知道。我知道。” 陆离仿佛感到皇太后的压抑,小心翼翼道:“陛下,你才好一些,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邓绥闻言,点头,微微笑道:“你也睡会觉。” “我不累。”陆离看到皇太后的笑容,瞬间精神百倍,盖被放帐子,道:“我在外面的榻上守着陛下。陛下一醒来,就能看到我。” 邓绥微微颔首,然后闭上眼睛。她的头昏昏沉沉,不知道是病情反复,还是药物的安眠效果,亦抑或是来自身心的疲惫。 她的脑子里此刻乱极了,有纷纷攘攘的朝政,有浮光掠影般出现的亲朋,也有对死亡的忧惧……种种交织在一起,乱地脑子疼。 邓绥在昏沉中慢慢睡去,稍稍得了安宁。她傍晚醒来,扒开床帐看见外面天色昏黄,心中空空落落,又乱七八糟。 “陛下,你醒啦!”陆离走来将帐子挂起来,又叫人进屋点灯,屋内瞬间变得温馨。 “陛下初开始睡得并不安稳,是不是做了噩梦?陛下,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让人传膳?” 陆离连珠炮似的发问冲散了邓绥的孤独,至少在生活中她是不孤独的。邓绥感到腹中的饥饿,道:“让人传膳,要一碗羊肉萝卜汤。” “好嘞。”陆离吩咐下去,侍奉邓绥起身,道:“自陛下睡后,圣上过来询问好几次陛下的身体。” 邓绥道:“叫隆儿一起过来用饭。”陆离应了,有小宫女跑出去告知刘隆。 冬日天黑得早,殿内点起蜡烛,刘隆和邓绥挨着坐下用膳。 两人的案上都有一道羊肉萝卜汤。刘隆正在长个子,吃的比母后要多很多。 吃完饭,刘隆浑身暖洋洋的,殿内虽然烧了炭盆,但只是不冻人而已。 饭后,刘隆为难地拿出一本奏表给母后,道:“大舅父着实太实诚,上午宫中刚发旨意,下午就上表推辞赏赐。” 邓绥接过来翻开仔细看完,她看到了大兄的诚惶诚恐,良久叹道:“既然大兄推辞就算了。”刘隆跟着叹气,只好允了。 刘隆在崇德殿又处理会儿奏表,被邓绥催促回去休息,才离了崇德殿。外面的冷风一吹,刘隆赶紧缩了脖子心道,太冷了,简直要冻死人。 然而在郁林郡观测天象的张衡呆呆地躺在床上,家仆在一旁打扇,仲姬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 “师父起来喝药,这是姐姐找当地大夫开的凉药,治疗中暑最有效。”仲姬道。 “嗯。”张衡应了一声,依然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腊月中暑了。 家仆扶起张衡,张衡回神接过仲姬端来的药一饮而尽,口腔里都是苦涩。 “这是什么药?难道是巫医开的药?”张衡被苦得只摇头,仿佛舌头都被苦麻了。 仲姬认真地解释道:“不是巫医,是当地的大夫,这方子有凉血解毒之效。” 张衡懂点医术,道:“治疗中暑喝些绿豆汤就可以了。” “师父,这里没有绿豆呀。这汤药的主药叫荼,宫里也有,有用得很。”仲姬解释道。 张衡喝完,果然觉得心跳缓下来,也有精力说话了。 仲姬又端了一碗进来,递给张衡,叮嘱道:“姐姐让我问你,师父你在郁林郡观测天文,怎么跑到山上去了,若非张伯几人跟着,后果不堪设想,姐姐也没法和圣上交代。” 张衡欲言又止,谁又能想到寒冬腊月竟然会中暑?他这经历估计会成为雒阳友人的谈资和笑料。 唉……他怎么会在腊月中暑的呢? 喝了两大碗荼熬成的药,张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甚至想起身绘制地形图,但被徒弟和家仆联手压制。二人不敢让他再劳累,据说中暑要歇几天才好,不然会有大问题。 张衡最后不知念了多少声大汉土地广袤才睡着。 邓绥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两年确实比往年要虚弱,想起英年早逝的兄弟,她决定这次要将病养好,而且隆儿这两日处理政务颇有章法,可为监国。 朝中政务先由隆儿处理,重大事情由她决策,一来可以有时间修养身体,还能培养隆儿处理政务的能力,一举多得。 这是个不能再好的主意了。 第82章 邓绥将这个主意说出后,众人都赞同不已。刘隆又从学堂请了几天假,开始小皇帝代班日常。 由于邓绥严格控制小皇帝的作息,不允许他晚上熬夜批改奏表,所以这个“监国”变成了真的监国。 第228章 大事由邓绥拿主意,其他事情由小皇帝与老臣商议决定。刘隆、当值女史、尚书郎等人在前殿处理事务,每日固定时间会把大臣召来讨论。 刘隆坐在主位上,左侧是当值女史,右侧是尚书郎,下面坐着三公、大司农、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和尚书令。 御史中丞说起议郎沈远以自残的方式弹劾都水谒者马臻一事,请求圣上裁断。 自从马臻去会稽郡筑湖后,关于他的弹劾一直就没有停止过,据说还发生过几次针对马臻的暗杀。前几次弹劾都被邓绥压下了。 沈远这次弹劾手段激烈,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到了不得不处理的阶段。 “凌虐暴民,妄杀无辜,毁人祖坟。”刘隆念着奏表上马臻的罪名,抬头问:“诸公有何想法?” 司隶校尉斟酌道:“沈议郎言辞凿凿,又自残上谏,只怕奏表上所言不是假的。” 大司农斟酌道:“都水谒者马臻虽然年轻但性格老成,恐有误会,不如从长计议。” 刘隆沉吟半响,沈远自残上表在朝野影响恶劣,若为后来者效仿,定是不妥。 沈远出自会稽郡,可能祖坟或者舅家祖坟被湖水淹没,按照孝之一道,他的激烈行为是为乡人伸冤为先人尽孝,反而会受到朝野的赞扬。 马臻则会名声受损,若出现一点颓势,可能就会被接二连三攻讦,以致于免官,甚至可能身亡。 但马臻是朝廷派出去的官员,若他因为攻讦受到伤害,那以后还有官员敢于任事吗? “此事在朝野影响极大,不得不慎重处理。”刘隆道:“着派一官员前往会稽郡调查。尚书仆射左雄素有清明,为人能干,就派他去吧。” 众人听了微微一愣,没想到皇帝竟然会派左雄去调查。 他们又听皇帝道:“议郎沈远挟持朝廷目无纲纪,革去官职贬为庶人。” “然而,沈远之所以自残引发朝堂重视,是因为 下情壅蔽不得上达,其情可宥,命太医细心为沈远诊治。马公……” 刘隆的目光转向太尉马英,马英忙倾耳聆听圣谕。 “我大汉有肺石立于朝廷外,供百姓伸冤。沈远尚不敢站肺石头上,更何况穷民?” “马公,你在肺石旁设鸣冤鼓,撤去守卫,让走投无路的百姓可立在肺石之上鸣鼓申冤。另外,你再出一个肺石鸣冤的章程,明确朝中各部差使,不得让百姓伸冤无门。” 太尉马英看着皇帝旁若无人地发号指令,内心一动,恭敬道:“下臣遵命。”其他人脸上不知道要露出什么表情。 神他妈沈远不敢用肺石? 他是不敢用肺石吗?他是怕皇太后再次使他的弹劾石沉大海。 沈远知道皇帝这几日主政后,做出骇人听闻的自残举动,想从皇帝这儿得到支持,但是现在官没了。 派去调查的人是左雄,品行刚直,是朝廷中反豪右的那一派人,去调查也是白调查,除非马臻做出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此事过后,众人心中不敢小瞧皇帝,纷纷打起精神商议朝事。他们没想到皇帝独立处理事情来,还是有一套的。 两个时辰后,大臣退下。刘隆揉揉眉头,缓了缓发疼的脑袋,派人叫来尚书仆射左雄。 左雄过来之前就知道皇帝要派他去会稽郡调查马臻一案。 会稽郡山高水长道路漫漫,但是朝中出了棘手的事情能被皇帝想起来并且委以重任,这让左雄内心十分兴奋。 刘隆的态度温和,待他朝拜后,让人坐下命人送上饮品。每每这个时候,刘隆就想起了茶,谈事中喝茶能柔和气氛,又能提供话题,再好不过。 但上林苑种出来的茶不说也罢,无论是炒还是焙都苦涩难以入口,也许这就是那些名茶产区得以名扬天下的原因吧。 刘隆叫人拿出都水校尉耗费不少心血绘制出来的江南水文地形图和水利设计图,让左雄观看。 待他看得差不多,刘隆对他语重心长道:“朕福薄,即位之日国家就水旱不断四夷漫侵,全赖母后与诸位朝臣保全。国运在于稼穑,稼穑在于水热,江南水热充足远超中原。” “但是江南地区河水漫漶,沼泽遍布,若将季节性 沼泽区排干积水,挖渠修湖,废弃之地就可变为良田。” 左雄闻言,低头看到纸张上规划的水利工程图,心中突然涌现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动,他感到圣上着实是在用心做事。 “臣一定不负圣上期望,仔细探查会稽郡虚实,还事实本来面目。”左雄言辞慷慨。 皇帝说这么多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偏向那位执行江南水利开发建设的马臻。 刘隆脸上大喜,赞道:“朕自是信过左卿。会稽郡远离雒阳,你去后多体察民情风俗,回来也与朕说说大江之南的风貌。” 左雄恭敬道:“下臣遵命。”刘隆嘱咐了几句要他保重身体的话语。 待左雄退下,江平过来请他用膳。刘隆让人传膳,用完饭去后殿探望母后。 只见母后正靠着床榻优哉游哉地看书,刘隆羡慕不已。 “朝臣都走了?”邓绥放下书问道。 “都走了。这些人不……大臣们忠心耿耿。”刘隆有气无力道。他刚才召见的这些大臣能力有,忠诚有,但也有私心。 他现在就像拽着几头横冲直撞的牛往前赶的车夫,可累了。 第229章 邓绥轻笑起来,夸赞他道:“做的不错,有一国之君的气度。” 刘隆趴在案上,若非有皇帝的权威在,若不定他连话题都掌控不了。 “要多给他们找事,省得他们清闲给我找事。”刘隆喃喃道。 这些人的俸禄不低,拿俸禄就要干事,有了事情就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争吵起来。 邓绥看到刘隆孩子气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书。 刘隆见母后精神尚可,嘱咐母后多休息,然后回到前殿内室小憩一会儿,下午继续批改奏表。 晚上刘隆回到德阳殿,整个人就像一株被霜打过的白菜,蔫蔫的。 前世陪母上大人看宫斗文时,刘隆不明白后宫那么多如花美眷,为什么有些帝王竟然半个月不进后宫。 原来不是不想进后宫,而是被前朝的事务耗干了精力。 江平又让人给皇帝端来一顿夜宵,炙鹿肉、烤胡饼外加杏仁牛奶。 刘隆现在饿了,他让江平去吃些汤饭暖暖身子。江平去了,留了一个寺人在跟前伺 候。 太官里庖厨的手艺越来越好,刘隆不出意外地吃撑了。他捧着一杯山楂水消食,看见眼前的寺人颇有些眼熟,闲聊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寺人脸上瞬间露出激动的神色,又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奴婢叫江京,与江黄门一个姓氏,承蒙陛下圣上恩德,现在做了小黄门。” 江京十分热情,屋内的蜡烛散发着暖橙色的光芒。刘隆又问他:“在德阳殿做些什么?” 江京回道:“奴婢给江黄门打下手,做些传达消息的活计。” 刘隆颔首,道:“平日忙不忙?这几天天冷,宫中发棉服了吗?” 江京回道:“咱们德阳殿的活计轻省,早早都发了棉服。现在宫中都在称赞圣上的仁德。” 刘隆点一点头,正要在说话,抬头看见江平进来,笑问他:“吃完饭了?” 江平垂头看见皇帝和那个叫江京的伶俐人微微一顿,然后抬头笑道:“已经吃好了,多谢圣上惦念。” 说完,江平挥手让江京收拾东西下去,和刘隆说起宫中发生的事情来。 江京垂眉顺眼地端着食案出去,踏出殿门后,微微回头,内心七上八下,生怕江黄门这人把他赶出去。 刚才他与皇帝说话冒了极大的危险,前些日子有个小寺人就因为多和圣上说了一句话,至今仍在满手油墨地印刷经史。 江京等德阳殿的一些寺人和宫女都在背后骂江平,骂他仗着护养圣上的功劳,把持圣上不让别人靠近,自己独占巧宗喝酒吃肉,连一杯羹汤也不给旁人留。 皇帝乳娘是个不中用的,拿着奶大皇帝的功劳反而被江平花言巧语骗到织室做工,每日还自得其乐,是个再傻不过的人。 王娥两个女儿也是极傻的,好好的执事宫女不当,偏偏跑到蛮荒烟瘴之地,据说还要到日南,说不得就死在外面了。 江京回到住处,心里大骂江平的霸道来掩饰内心的惴惴不安。若要他去印书万万是不能的,但现在太后皇帝眼里心里都有他。 太后见江黄门持重忠心,不引着皇帝玩闹,对他十分看重,视作郑众蔡伦之流。小皇帝更不用说了,据说一出生睁开眼睛见的就是江平。 唉,打不过啊打不过。江京 想了半响,但仍没有想到对策,只好打开匣子数起这些年的私房来。 若真发配出去,还是准备好钱帛打点上下,换个能出头的好地方。 想到出头,江京又是一阵心酸。皇太后那里的寺人个个学富五车出口成章,他是争不到。皇帝这边又钻营不进去。 江京只能以待来日,等皇帝成了亲,往后妃处凑趣,再求出头之日。 只不过令江京惊讶的是,江黄门竟然没有找他麻烦,他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 送饭、送汤、送衣、传召大臣……他最近是忙起来,烈烈寒风中双腿都要抡出火星子。 虽然他怀疑江黄门有整他的嫌疑,但这些都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事啊。 难道江黄门最近吃错什么药还是发疯了?江京心中纳罕。 江平既没有吃错药,也没有发疯。自从上次刘隆挑明他把持德阳殿的事情,江平审视过去,展望未来,决定不能像以前那样看顾小皇帝了。 以前皇帝年幼,大皇子尚在,太后掌权,外戚遍布朝廷占据要津,为了小皇帝的安全,江平自然将人看得和眼珠子似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皇帝渐渐长大,江平再用以前那套法子可能就不适合了。 皇帝将来会有皇后、嫔妃、皇子和公主,而他不能看顾全这些人。他也知道若真一手遮天,只怕下面的人肯定不服,不如放开。 皇帝大了,学得越来越多,懂得越来越多,江平逐渐感到被甩开的恐慌。 他需要成长,而皇帝也需要心腹,于是江平放开了德阳殿的一些限制。不独江京在皇帝面前得了脸,还有几个宫女也开始上手掌管皇帝的衣着配饰。 刘隆连着处理四天的朝政,第五□□臣休沐,但是作为皇帝的他根本就没有休沐日,更没有假日。 别人假日闲暇,但他假日最忙,忙着主持典仪和祭祀的事情。虽然各种典仪一减再减,但刘隆感觉比处理朝政还累。 第230章 比照着邓绥处理朝政的速度,刘隆要慢了不少。所以大臣休沐的那一天,他依然忙碌着处理之前积压的奏表。 而他的母后穿着一身新做的雪青色深衣,每天过来几次,端着梨汤,在他背后看批阅奏表。 “母后。”刘隆转头,抬眸卖可怜。 邓绥仿佛没有接收到,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奏表,道:“这些都是今天要处理的?” 刘隆点头,有气无力道:“昨天积压的,今日必须处理完。” 邓绥道:“史书记载始皇帝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1。隆儿还需要努力。” 刘隆闻言,辩解道:“这个需要天赋。” 真的,皇帝勤政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情,刘隆以亲身经历证明。勤政的皇帝需要强大的精力和强烈的揽权欲望,比如秦始皇,比如明太祖,还有个雍正帝。 然而,刘隆觉得他就是普通人,精力万万不能和秦始皇明太祖相比。 至于揽权的欲望嘛…… 刘隆盯着母后,心中祈祷母后一定要早日康复,不然他以后再像这样连日处理朝政会长不高的,铁定会长不高的。 邓绥一看刘隆的表情就明白他心中所想,空出一只手摸他的头,安慰道:“好好批改奏表。” 休假一时爽,一直休假一直爽。 邓绥现在心情舒畅,小皇帝处理朝政有模有样,有她镇着那些大臣不敢生什么歪心思。 每日天黑而眠,天亮而起,身子都比之前轻快几分。 邓绥探望完刘隆,回到后殿,召来太医令复诊。太医令诊断完,笑道:“陛下身子好转,不用吃药,我写个方子让庖厨做些药膳来滋补身体。” 陆离大喜,道:“苍天保佑,陛下终于好了。那以后……” 太医令道:“陛下之前身子亏损严重,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固本培元。只是以后,陛下还是要多休息。” 邓绥听了,点一点头,问道:“大概需要多久?” 太医令沉吟一下,道:“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 今日是腊月初十,朝中紧要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祭典有大鸿胪和蔡伦,主祭人是皇帝。她倒是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继续修养身体。 “倒是可以,你看着办。”邓绥下定决心。 刘隆晚上从江平处得到这个消息,开心道:“母后,朝政有我,你就放心修养身体。” 邓绥闻言笑起来,温和道:“我相信隆儿。” 刘隆闻言顿感身上责任重大,更加认真地批改奏表,同时也有了盼头。 嘿嘿,只要再努力一个月,至多两个月,母后就能复工处理奏表了,他也就可以过快乐的学生生涯了。 刘隆这几天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学习生涯的快乐和珍贵,感慨输入知识的轻松,感叹输出想法和决策的艰难。 日子有了盼头后,刘隆干劲十足,处理奏表的速度快了不少,大臣说什么话能迅速明白背后的含义。 一切都变得很顺利。 江平则在小皇帝处理政务的期间,抓紧时间看史书,了解典故章程以及熟悉朝臣世家。 虽说现在还不能像蔡侯那样为小皇帝出谋划策,但至少不能因为听不懂被人抛在脑后。 江平时常拿王娥警示自己,他可不想像王娥那样整日在皇帝面前絮叨衣服食物,最后被皇帝认为一直闲着容易荒废人生,劝她多看看多学学,学个兴趣,掌握个手艺。 于是,质朴的王娥傻乎乎地被皇帝“忽悠”走了,欢天喜地地去织室学习纺织和刺绣的手艺。 噫,他可不是王娥,聪明着呢。 江平知道要多学习,最好将来能像蔡侯那样为皇帝出谋划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人商议事情,自己站在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半个好主意都提不出。 “圣上,用饭了。”江京领着小寺人满脸堆笑。 饭菜是炙鹿肉、羊肉萝卜汤、韭黄拌豆芽、一个胡饼、一碗粟米饭以及一碗羊奶。 江平看见后,眉头微皱,对江京道:“冬日天气干燥,殿中又放了炭盆,圣上不宜多用炙烤之物。” 江京低眉顺眼地应了,刘隆只说了一声:“下次记得就好。” 等皇帝吃完,江京收食案时发现圣上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皇帝对炙烤之物,江平在皇帝劳累或者情绪低落时都会将炖煮的羹汤换成炙烤鹿肉或羊肉,讨皇帝欢心。 江京这么做了,却被江平责备。他心中暗骂江平,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自己做得,别人就做不得。 后代皇帝什么食不过三口的规矩,北宫里是没有的。若是一道菜最多吃三口,那得准备多少道菜,浪费多少东西。 皇太后是每顿一肉饭而已,刘隆是吃多少做多少。至于说从饮食中探得皇帝喜好,刘隆表示无所谓,得到喜好,还能给他下毒不成? 东汉皇宫中,药材管理严格,外面的人进来要搜身,想用药毒皇帝难之又难。 刘隆信心满满,对下毒嗤之以鼻。他好像忘了她的母后在几乎被阴后逼到走投无路时差点仰药自尽,东汉历史还真有个小皇帝被人毒死。 不过,他即使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改成食不过三口。 那简直太浪费了,上行下效之后,就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这个朱门也包括皇宫。 第231章 江京等几个寺人和宫女渐渐熟练起来。时间一划而过到了腊月二十八,刘隆紧赶慢赶处理完了奏表,没有拖到大年三十还要加班。 更让他高兴的是,母后说了,等年后她就能处理政务了。 刘隆的心情好极了,更完衣洗手,正要出去,却被江京叫住。 刘隆一脸疑惑地回头,只见江京一脸激动之色,嘴唇颤抖着,因而心中更加疑惑。 “圣上……圣上……圣上可知皇太后并非圣上生母?”江京壮着胆子,盯着皇帝的眼睛说。 是非成败只在今朝! 江京这些天碰触到皇帝,但又被江平紧紧辖制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依然是皇帝身边可有可无随时替换的寺人。 想起郑众的事迹,江京的脸上闪过狂热,他也想封侯,也想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刘隆听到江京的话,整个人呆愣了,似乎不知所措,一脸茫然。他一开始知道母后不是他的生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已经让刘隆将她视作母亲。 刘隆没有和任何人说生母这个事情,任何人也不敢和他说这个事情。刘隆、邓绥和邓氏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一个假想的血缘亲情平衡中。 现在有人在他面前挑破了这个事情,这让刘隆措手不及,脑子飞速转动,思考破局的办法,想要继续保持与邓氏的联盟。 江京以为皇帝震惊至极失去言语,低声飞快解释道:“圣上的母亲乃是江美人,皇太后抱圣上以为己子,江美人不久身亡。圣上经历与先帝类似,难道就不想像先帝那样驱逐邓氏,独掌朝纲吗?” “啊……”刘隆发出短促的声音。 江京的言语中带着蛊惑,目光灼灼盯着刘隆:“圣上亲政多日,群臣称赞,圣上你难道要将这大汉权柄继续委之外人?圣上,奴婢已经联络好了人,只要……” “北宫宫人谄媚太后,但南宫却有忠心之士,邓氏诸人已扶灵回南,三公此刻就在公署办公。只要圣上借口见帝师,到了南宫,伸手一挥从者云集,你再派人传召三公,诛除邓氏就在今朝!” 还未听完,刘隆的脑子仿佛一下子炸开了。 第83章 刘隆在年少时曾经设想过夺权的问题,也模拟过宦官或者大臣鼓动他夺权的情况。 当时他的选择是先下手为强,避免被动遭殃。 现在确实如江京所言是诛灭邓氏的最好时机,主管禁卫的邓悝刚刚去世新首领立足不稳,邓骘等邓氏诸人大多回南阳安葬邓悝。 他这位皇帝最近一个月执政颇得人心,受到大臣赞扬。而且,母后估计从未想过他要宫变警惕性最低。他说去南宫东观看书找帝师,母后大概率会答应他。 至于他若发生宫变,等于将大臣置入二选一的局面,要么皇帝,要么皇太后。 他是先帝现存唯一的血脉,身居皇位十多年,具有法理上的天然优势,而皇太后只是因为皇帝年幼才代为执政。那些臣子的选择不言自明。 这天下终究是刘氏的天下。 即便有大臣也不同意,估计也会血溅当场,作为示威之用。 只要从北宫逃出去脱离皇太后的控制,这宫变就成功一半。 若宫变失败,他可能就是光绪帝的结局,困于宫殿一隅,成为宫中囚。 成功的概率高达□□成! 刘隆的脸色变得通红,双手紧紧攥住。 江京在一旁急切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两日就是新年,明日大臣封笔归家,今天就是最后的时机!” 刘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脑子一片混乱。 “圣上!你难道想要做狱中囚,想要将大汉权柄委给邓氏,太后她不是你生母!” “今日是最后的机会了!”江京压着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一双眼睛通红地看着刘隆,就像盯上猎物的老虎。 刘隆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艰难地开口:“还有谁?” 江京脸上狂喜,以为说动皇帝,眉飞色舞道:“中黄门冗从仆射孙程、黄门侍郎王康、王国以及小黄门李闰都心向陛下,不独他们,这宫中还有许多不满皇太后专横跋扈的义士。” “只要圣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圣上,这是紧要关头,万望拿定主意啊。” 刘隆听着江京一声比一声急的催促,心中被引得慌乱了一下,他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脸上沾上手 上的水珠,仿佛出了一层汗。 “大臣可会反对?”刘隆的呼吸愈发急促,脸色发白。 江京似乎比皇帝还要急切和激动道:“朝中大臣谁会反对?谁敢反对?” 刘隆的手紧紧攥住,缓了缓,道:“勿要声张,待我想想。” 江京上前一步抓住刘隆的衣袖,目光灼灼盯着皇帝道:“圣上不能再想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隆被江京拽住脚步,又手抹了脸,深深地看了眼江京,然后道:“好。勿要声张,勿要声张!” 江京这才松开手,浑身热血沸腾,此举不成功便成仁。 刘隆又问:“义士何在?” 江京得意道:“只要殿下出宫门,他们自会跟上,护卫圣上。” “不在德阳殿?” 江京的眼睛闪过一抹凶狠,道:“江平是皇太后爪牙,有他在忠义之士就近不了圣上的身。” 刘隆大口地喘气,捂着胸口,这时听到外面有人呼唤“圣上”。 第232章 刘隆给江京打了个手势,两人都缓了缓,勉力恢复正常的神态,然后从厕间走出去。 江平见皇帝更衣久未出来,在外面叫了一声,见江京和皇帝一起出来,眉头微微一皱。 细心的他发现皇帝的神色与往日不同,正在心中猜测这江京和皇帝究竟说了什么时,就听皇帝厉声喝道:“按住江京,堵上他的嘴,他妖言惑朕,不要让他说话!” 刘隆的话音还未落,江平瞬间暴起,一脸怒色,双手青筋毕露,扑倒江平,一手将江京的头死死地按在地上,一手握拳塞到江京口中,阻止他说话。 江京脸上的惊诧还未散去,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皇帝的脚,没想到……没想到…… 他计划中最应该心动的皇帝竟然反水了…… 极致的恐慌和愤怒之下,江京竟然发笑,可惜他被江平堵着嘴,只能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 殿内发生的一切让人猝不及防,宫女寺人都呆愣了。 刘隆急道:“还不快去帮江黄门!” 几个寺人恍然回神连忙上前,抱住江京的手脚,宫女扯来一团抹布帕子手忙脚乱地塞到江京的口中。 期间,江京发出困兽的 嘶吼声,但被江平一个手刀砍晕过去。 “把他的嘴堵严实!不要让他发生一丝声音。”江平的声音中带着冰渣。 刘隆看到这里,才微微放下一点心,咬着唇,红着眼睛看向江平。 江平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这个江京肯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这才让圣上如此委屈。 刘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目光扫过殿中的宫女寺人,厉声道:“所有人都呆在原地,不得交谈,不得离开,否则死。”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死寂。 江平担忧地看向刘隆,刘隆朝他点点头,又道:“江京妖言惑众。朕要去崇德殿禀明母后,蔡侯尚未查明清楚前,任何人都不得动。” “孙安孙顺李德李康,你们二人看守江京,不要让他说话,也不要让他寻死,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刘隆的目光紧盯着四人。 四人伏地道:“谨遵圣命。”说完,这四人爬起来,将江京四肢绑好,又在他嘴里勒了一个布条。 刘隆看向江平,冷静地对他道:“如往常一样,带人去崇德殿探望母后。” 江平应了一声,点了宫女和寺人随行,叮嘱众人道:“好好做事,清者自清,圣上会还你们清白的。” 刘隆带着一行人出了宫殿,外面寒风一吹,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之前想过若真有宦官和重臣挟持他逼宫,为了以后不受制于人,他一定会答应。 然而,他现在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刘隆忍不住苦笑,以前人常说宫中充满了阴谋,他不信,现在终于信了。 即使他无一丝宫变的意思,依然有人裹挟着他参与宫变。 “圣上……”江平忧心忡忡地看着刘隆。 刘隆转头,脸上似哭似笑,他不知道他的选择对不对,他在赌母后会不会心软。 如果母后心软,母子情谊依然如故。 如果母后受到威胁,那自己只能被囚殿中当傀儡,日夜忧惕,惶恐不安。 刘隆的目光落在江平滴血的手上,嘴唇抿了抿,脑海中飞快闪过各种主意,想要把江平从这件事情摘出来。 刘隆盯着江平的脸,低声道:“我生母是谁?” 轰一声,江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惶恐地看着皇帝。 “圣上的阿母就是太后。”江平眼睛仿佛充了血,咬着牙道。 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堵住江京的嘴了。 他脸色苍白,哀求道:“圣上,咱们回去吧,江京胆大包天妖言惑众直接处死即可,何必劳烦皇太后。咱们回去吧……” 江平以为皇帝要去找皇太后质问生母一事,几乎魂飞魄散,眼睛都急出眼泪来:“咱们回去吧……” 刘隆重重地盯着江平,这样的目光让江平心惊胆战,又听他道:“跟我一块去崇德殿。” 江平仿佛浑身失了力气,踉跄了几步跟上快步而去的小皇帝,心焦如焚。 刘隆大步往前走,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子般割到脸上。 江京的计划确实成功率很高,但这成功率是建在已有的事实之上。 刘隆,先帝仅存的血脉,当了十多年皇帝,亲政只是早晚的事情。皇太后也有转交权力的意向,目前正不遗余力地培养他,朝中大臣也认可这种方式。 这一个月小皇帝名为亲政实际监国的举动,让皇太后和皇帝都受到一致称赞。 若非阴谋家或者被打压在地的朝臣世家,谁愿意发生宫变?宫变的结果,就是一边压倒另一边,血淋淋的。 若刘隆真宫变上位,邓骘这样的人朝中或有替代,但舞阳侯邓遵呢,若他去后,只怕边疆不宁。 什么是名将?名将就是一场场胜利堆积出来的,邓遵挟灭羌余威,震慑南匈奴、乌桓、鲜卑、夫余等外族。 他若去职,谁来震慑?他若不去,踩着邓氏上位的刘隆会心安? 何况邓氏一族除了邓遵,还有其他兢兢业业的官员,难道都要去职?去职之后,何人填充? 再者,立下“大功”的江京等人要如何赏赐?至少千户侯起步。但此举一开,就打开了宦官专权的魔盒,日后皇帝废立怕就掌握在宦官手中。 第233章 宦官掌权后,那东汉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党争。 刘隆对于江京的所言计策嗤之以鼻,他能舒舒坦坦地“保送”掌权,为什么要受人蛊惑提前发动宫变。 然而,刘隆看着近在咫尺的崇德殿,脚 步变得沉重起来。他不知道等会儿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刘隆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母后会心软吗? 刘隆用尽力气抬脚踏入崇德殿的门,中间还被江平扶了一下。江平眼泪汪汪地祈求地看着他,刘隆咬着唇坚定地摇摇头。 后殿到了。 “母后!” 刘隆跌跌撞撞地快步跑进后殿正堂,扑到邓绥的身边大声哭起来,眼泪如珍珠般一颗颗滚落下来。 邓绥正在看书,见此景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伸手抱住刘隆,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不怕不怕,这是发生什么了?” 刘隆哭得情难自已,哽咽不能言。邓绥将目光冷冷地看向江平,江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来,砰砰地磕头就是不说话。 “说!”邓绥盯着江平道。 江平抬头,鲜血染红了额头,一脸惊惶,抬眼看了四周,又低下头磕头不已,浑身颤抖。 邓绥挥手让女史宫人都退下,只留陆离一人,问道:“你还不从实招来?” 刘隆伏在母后的肩膀上哭得抽搐起来,邓绥心疼地一边给他拍后背,一边盯着江平。 江平硬着头皮咬牙道:“江京伺候圣上更衣许久未出来。出来后,圣上就命奴婢拿下江京,堵着嘴不让说话。后来……后来,圣上就跑来见陛下,路上、路上问奴婢……” 邓绥见江平说得吞吞吐吐,追问道:“问了什么?” 刘隆直起身子,从邓绥的怀中出来,用衣袖抹眼泪,道:“我问、我问、江黄门、母后是不是、我、我的生母,他说,他说太后就是我生母、但江京说、说我生母是江美人……” 刘隆说完,又哭起来,满脸泪痕,好不可怜。 邓绥听到这话却是浑身一震,身子一颓跌坐下来,内心仿佛被捅了一刀,脸上失了血色。 十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邓绥已经将刘隆当做自己的亲儿子。这个秘密猛不丁地被人撕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邓绥闻言叹了一口气,伸手为刘隆整理好散乱的衣领,忍着心疼,郑重地对刘隆道:“隆儿,我确实不是你的生母,你生母是先帝的江美人。” 刘隆听到这话,双目圆瞪,嘴巴微张,似乎连抽噎也 被震住了。‘ 殿内一片寂静,良久,刘隆双眼的泪水簌簌而下,又哭道:“母后真不是我的生母吗?” 邓绥点点头,回绝了刘隆希冀的眼神,道:“江黄门以前就是侍奉江美人的,你问他便知。” 刘隆又将目光投给江平,江平点一点头,声音带着苦涩道:“奴婢之前是江美人宫里的寺人,江美人体弱生下圣上后半个月就……就去了。” 刘隆闻言又放声大哭。 邓绥叹气,伸手抱住刘隆,忍着心痛,安慰他道:“孝明帝曾对明德皇后说,‘人未必当自生子,但患爱养不至耳’。明德太后养了孝章帝,母子慈爱,始终无纤介之间。1” “隆儿孝性淳笃如孝章帝,母后难道就不能做明德太后吗?”邓绥的声音在刘隆的耳边温和但又坚定地响起。 刘隆的心中蓦地涌出一阵阵的愧疚,难过得又大哭起来。 邓绥安慰他道:“母子人伦乃是天性,我之前念你年幼没有和你说,如今和你说了,我心中也了却了一件事。好了,不哭了,不然这满宫的宫人都要笑话你了。” 刘隆在邓绥的劝说下慢慢止住哭泣,邓绥叫陆离端来水为皇帝洗漱。 刘隆的眼睛却在宫中打量一圈,悄声对邓绥道:“他还说了别的话。” 邓绥笑道:“无知之徒,不用听他狺狺狂吠。” 刘隆坚持要说,对母后耳语起江京宫变的谋划。 邓绥听了,刹那间脸上褪去血色,神情冰冷,愤愤地拍着桌案道:“狂徒坏我母子情分!其心当诛!” 刘隆被发怒的母后吓了一跳,像只受伤的小雀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邓绥转头,缓了缓脸上的神情,拉着他的手,声音带着轻颤:“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是母后的好孩子。” 话音未落,邓绥也落下眼泪。 刘隆见状,顿时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叫道:“母后,母后,母后……你怎么了,我……” 刘隆突然起身抽出后殿挂在墙上的剑,愤愤道:“我去杀了江京!” 邓绥赶忙叫陆离和江平拦住皇帝,抓住他的手,道:“些许小人怎么能让天子动手?江平,你传令蔡侯抓捕江京、孙程、王康、王国和李闰。” 江平抬头看了眼皇帝,咬着牙退出宫殿,然后快步跑起来去找蔡伦。 事情的发展好像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他不知道皇帝和皇太后说了什么,但一定是比皇帝生母更严重的事情。 是什么呢? 江平现在浑身发寒,脑海中慢慢浮现一个极为不妙的猜测。 皇帝怎么敢?他现在还在崇德殿啊,这……这如何是好? 江平的双拳紧握,眼睛充血,几乎看不清路。 他找到蔡伦,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急道:“太后让你去抓江京、孙程、王康、王国和李闰。你快去啊,你抓了人赶紧回禀皇太后,去崇德殿回禀皇太后……” 第234章 江平说完,就崩溃地哭起来。 蔡伦来不及解开心中的疑惑,拿起案上的大刀,挥手让众人去抓几人,架起江平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圣上怎么了?” 江平拽住蔡伦,低声哭道:“不要让这些人说话,不要让这些人说话……” 蔡伦神色一凛,抓住江平问:“圣上现在在哪里?” “崇德殿。” 蔡伦脸色难看,又问:“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江平一边扯着蔡伦往外走,一边哽哽咽咽地将事情说了大概。 蔡伦听完,攥住江平的手,一脸凝重地摇摇头,道:“我要先去执行皇太后的命令,保护圣上的安全。” 江平呆愣,蔡伦起身上马对他说:“放心,我一定会执行皇太后的命令。” 蔡伦在“放心”两个字上加重了声音,拍马率人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江平。 江平缓了缓神,虽然不明白蔡伦的意思,但好像知道他站皇帝这一边。 人已离去,院中空荡荡的只剩下他自己,孤独寂寥和恐慌忧惧从脚底板一直冲到江平的大脑。 他一瘸一拐地往崇德殿挪,举着袖子擦鼻涕眼泪,狼狈不堪。 崇德殿后殿。 江平走后,邓绥也让陆离下去,殿中只有母子二人。 “母后……”刘隆此刻惴惴不安。 邓绥眼睛红红的,用帕子拭泪,道:“母后很感动,隆儿你是个好孩子。” 邓绥听完刘隆的转述,知道这计划虽然粗陋,却成功率很高,今日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皇帝拒绝了,反而哭着跑来向自己“告密”。 刘隆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张口说:“你是我母后啊!” 论利弊,论亲情,刘隆都应该这样做。 如果他发动宫变,只怕一辈子都会愧疚难安。他不想当白眼狼。 此言一出,邓绥的眼泪似乎又要涌出,她微微仰起头,喉咙发疼,道:“前十多年隆儿年幼,先帝才将国政委托给我。我想待隆儿元服,再还政给隆儿。” 刘隆闻言,急切说:“母后,儿请你继续执政。且不说我的年龄,就母后的为政水平远超我百倍。” “母后不仅仅是我的阿母,还是大汉的国母。儿不仅是母后的儿子,还是大汉的皇帝。如今我德薄稚弱,若无母后执政,这大汉只怕早就民怨沸腾,诸夷侵凌,国将不国。” “作为儿子,我愿母后长乐未央;作为皇帝,我愿大汉国祚绵长。我年幼无才,暂不能负江山社稷,而母后却德尊才高,堪付社稷。” 邓绥闻言,定定地看着刘隆,口中道:“隆儿,你……你……” 刘隆郑重地看着母后,然后长拜在地,道:“母后,这是儿肺腑之言,若有一字为虚,愿天打雷劈……” “快住口!”邓绥踉跄地扑过来,握着刘隆的手,哭泣道:“我邓绥何德何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啊?” 刘隆笑起来,朗声道:“我很庆幸自己有母后。” “母后,继续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支持你。阿父一脉只剩下我们二人,若我们不能守望相助,还有谁会帮我们?” 邓绥闻言,扶起刘隆挨着坐下,赞道:“隆儿心如朗月,我不及也。” 刘隆给邓绥倒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道:“这全赖母后教得好。” 母子正说话,蔡伦过来在门外求见。邓绥擦擦眼泪,刘隆也立刻整理好衣裳。 邓绥想了想这事要如何处理,飞快对刘隆道:“这事本是那几位狂徒谋划,且隆儿之前处理地也好,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次未遂的宫变让邓绥对北宫生出警戒,但大张旗鼓处理又恐人心浮动再次发动宫变,且对皇帝名声不利。 “此事母后自行处理便是,我全听母后的。”刘隆一脸濡慕地看着邓绥。 邓绥笑着摇头,看向殿门,深吸一口气,开口让蔡伦进来。 蔡伦在门外候着时,看见满脸泣泪的江平和行立难安的陆离,得知殿内只有二人,心中才将担忧放心,换上一副秉公处理的凛然来。 蔡伦猜到事情的原委时,几乎魂飞天外,这几人真是胆大包天,是要置陛下和圣上与死地啊。 若圣上成功,会留下忘恩负义的骂名;若陛下反转,则会留下囚帝的恶名。 幸好,稳住了,事情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发展。蔡伦在心中感谢满天神佛。 第84章 蔡伦低着头,小步急趋进了崇德殿后殿,朝拜皇太后和皇帝二人后,道:“启禀陛下圣上,恶徒已经全部擒住,关押在暴室严加看守,请陛下圣上发落。” 蔡伦的头伏得低低的,几乎挨着暖席,看不清上面两人的神态。 刘隆听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母后,等待她的决策。 邓绥稍一沉吟道:“狂徒癔症,坏我母子情分,悄悄处理了就是,不必审问,免得狂徒攀扯无辜。另外,将与这几人交往过密的人重新安置。” 刘隆听完,附和道:“就按母后说的办,有功必赏,有错必罚。” 蔡伦闻言,沉声道:“奴婢遵命。” 邓绥挥手道:“蔡侯,新年将至,事情众多,不必让这件事耽误了祭祀等重要的事情。” 蔡伦应了一声退下,室内只有邓绥和刘隆二人。 邓绥的眼睛依稀带着泪痕,她转头微笑着对刘隆说:“新年各地诸侯王都送了特产到京师,隆儿与我一起去瞧瞧,也想想为他们回什么礼物最好。” 第235章 “好呀好呀。”刘隆欣然应允,起身扶着邓绥前往宫中的库房。 出了宫殿,刘隆抬头看了眼沐浴在冬日暖阳中的德阳殿,想必蔡伦就在里面处置宫女寺人。刘隆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各地诸侯王年年上贡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今年皇太后和皇帝竟然要去看,并且一一点评。 蔡伦从崇德殿后殿出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只觉得后背发凉,原来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江平和陆离见状都围上去分别询问皇太后皇帝的情况,蔡伦笑眯眯应了说二位都好着呢。 末了,蔡伦看了眼江平道:“江黄门,你还是找人清理下伤口。圣上说了,有功必赏,有错必罚,你这擒贼有功之人可不能有差池。寒冬腊月伤口不容易好,你还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体。” 江平这才恍然回神,干涸的血迹被风一吹,顿感撕裂般的疼痛,他朝蔡伦道谢:“多谢蔡侯关心。” 蔡侯笑着道:“而且啊,面上有污有辱圣目,你还是早些去吧。”江黄门再三道谢,正要回德阳殿处理伤口。 陆离看了眼蔡伦,转头 对江平笑道:“崇德殿自有医者和药物,江黄门何必求远?江黄门,你跟我来,我为你涂药。” 江平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伤而已,怎敢劳烦陆女史?” “不用客气,咱们都是一心为了陛下和圣上。”陆离笑吟吟看着江平,语气温和而坚定。江平这推不过道了一声劳烦,跟随陆离进入偏殿处理伤口。 刘隆这天过得极为充实,在看诸侯王上贡的贡品时,母后给他讲了许多逸闻趣事,眼界大口,惊呼不已。午饭和晚饭都是他最爱的饭菜。 在朔朔寒风,刘隆的内心恍若流淌着一股散发蜂蜜柚子茶香的暖流。 然而,晚上等他回到德阳殿的时候,看见迎上来的寺人和宫女,刘隆感到身上阵阵发寒。 殿内外的人已经换了大半。刘隆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行为和思想也渐渐变得霸道起来,对于别人不经自己允许,乱动自己的东西和人,都十分反感。 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宫变哪有不流血的,刘隆没有问那些人的去处。 上午电光火石般的决策中,他认命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然后,晚上一切都变得漫长起来,刘隆看到自己选择的后果,还是有些低落和不快。 但若逼着他自己去处理,他会更加低落和不快,母后今日拖着自己在崇德殿,让蔡伦处理后续,是将仇恨拉到他们身上。蔡伦在处理过程中,又赏赐了几个宫女寺人。 现在估计宫里宫外都知道小皇帝已经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了。几个说小话的寺人在新年将近的时候全部被处死。 有人会感叹母后的狠辣吗?刘隆想到这里,拍拍脑袋,暗道自己想得真多。 不过,母后处理谋逆的态度一向如此,从未手下留。 江平是眼睁睁看着皇帝的神色从满脸笑容变成了肉眼可见的低落,内心又悔又疚,更恨自己的无能,让江京等小人钻了空子,置圣上于两难之地,更让母子感情出现裂痕。 刘隆怏怏不快地洗漱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我做的对吗?”刘隆翻过身子,朝着江平的方向低声道。 “圣上做的对。”江平不知道这件事的余波过没过去,嘴上安慰道。 刘隆叹了一声又低声苦笑起来:“我现在想想,也不知道做的对不对……唉……”当时头脑一发热,不管不顾选择了母后,囚禁什么都认了。 但现在……刘隆双手抱着自己,忍不住蜷缩起来。江平低声又道了一声对。 他难道没想到江京所做的事情吗?只是皇帝年幼,邓氏谦恭,皇太后又一心一意教导圣上,而且皇太后诸兄弟皆不长寿,这才让他熄了主意。 “我阿母是什么样的人?”良久,刘隆突然发问。 江平的脑子轰地一声变成一片空白,浑身热一阵冷一阵,良久,才道:“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临终希望你好好的。” 刘隆的眼睛不知为何蓦地涌出眼泪,他是江美人用命换来的。 “她说,你是皇帝的儿子,以后就不用像她……她家人一样食不果腹,卖儿鬻女,妻离子散。” “真好……真好……”江平说着说着,眼睛就婆娑起来。 江美人被选为侍奉皇帝的宫人时十分欣喜。她曾高兴地对江平说,以后有了孩子,男为诸侯王,女为公主,子孙世世代代不必忍受饥饿和寒冷。 关于妹妹的记忆不断在江平的脑海中出现,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家的孩子成为了世间最尊贵的人,只是不知道埋在地下的妹妹是否饥寒?可有衣有食? 正在哽咽流泪的江平突然感到榻上一沉,一个人坐了下来。 “圣上?”江平带着哭腔惊呼道。 “嗯,是我。”刘隆闷声闷气地说:“榻上的汤婆子洒了,我和你挤一下。” “啊?”江平又惊呼一声,道:“我让他们重新收拾。” “收拾什么,天寒地冻的,大家都睡了。”刘隆说着就掀开被子依着床沿躺下。” “果然还是挤着比较暖和。”刘隆躺下后,叹了一口,道:“睡吧,天快亮之前叫醒我。” 第236章 江平整个人呆呆愣愣的,来不及悲伤,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一声道:“圣上……” “嗯?” “你十三岁了。”皇帝现在还是一个孩子啊。 “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睡吧圣上。” 江平闭上眼睛,感到身边 的热源,心里暖烘烘的。 天快要亮时,江平醒来起身,推了推小皇帝,小皇帝反而拿起被子蒙头。 江平重重叹了一声,先去榻上摸了摸仍然温热的汤婆子,又是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小皇帝昨晚是在后怕吗? 江平将人抱起放回御榻上,然后坐在榻边静静地等待外面的人叫。 东方既白,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平这回毫不留情地叫醒了刘隆。 刘隆迷迷糊糊地穿衣洗漱,看到面前端着水盆陌生的宫女,叹了一口气。宫女见了,脸色大变,忙举着水盆跪下请罪。 刘隆回神,感到莫名其妙,忙问:“你为什么请罪?” 宫女瑟瑟发抖道:“奴婢服侍圣上,但见圣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定是奴婢初来服侍得不好,才让圣上如此不悦。” 刘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冬日天气干燥……咳咳……” 刘隆刚刚想要说因为想空气干燥想要咳嗽,出气声大了些,被误以为叹气,没想到真得咳嗽起来。 江平从外面跑进来,一边给刘隆拍背,一边急问:“这是怎么了?” 刘隆摆手,咳得满脸通红,道:“没……没事……就是……喉咙有些痒。” 江平一听如临大敌,赶忙派人去叫太医令过来看诊。昨天天冷又刮着大风,皇帝情绪波动过大,体质弱些的人难免要生病。 太医令小跑着过来诊断一番,最后说要屋内的炭火气太旺,这两日要多喝水。 江平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没有细看,却出现这样的纰漏。想要责骂人,但他突然想起这些人很可能是新来的,于是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想着抽时间再教这些人。 刘隆捧着蜂蜜水,坐在榻上小口地喝着,然后抬头望天,尴尬不已。众人对他的身体真是草木皆兵,将他看成了脆皮的瓷娃娃。 吃完早饭,刘隆被迫穿得严严实实来到崇德殿后殿,和母后一起处理新年的事务。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第85章 自从上次宫变未遂事件后,邓绥和刘隆母子关系看起来亲近更胜以往,一派其乐融融。 刘隆几乎回到了以前住在崇德殿的日子,每日闲暇都呆在后殿,在母后的左右消磨时光。 翻过年,大汉开始了第一个大朝会。大朝会上,一切如常,即使很多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宫中在年终处决了几个寺人。 他们也知道了皇帝知道太后并非其生母的事情。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东汉尊崇母族,大部分时候是子凭母贵。 像如今调任陇西郡担任太守的王符因母亲出身微寒,被时人称为孤寒无外家,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被乡里人欺凌,才外出游学。 皇家虽然与一般人家不同,但还是体现了这些。刘隆之所以能越过大皇子平原王上位,是因为他被皇后邓绥收养,母族顷刻间换了门庭。 邓绥和邓氏根本不怕刘隆知道生母是谁,他又不能追封生母为太后。 孝章帝和孝和帝同样被当时的皇后收养,即便明德皇后和窦太后去世,二人也没有追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 只是皇太后一向仁善,不知为何这次行事十分狠辣果决。大臣心中存下这个小小的疑惑。 关于江京鼓动小皇帝宫变的事情,明确知道的只有刘隆和邓绥,猜到的不过是陆离、蔡伦和江平等三人。 这件事情随着新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正月中旬,刘隆竟然吃到了荠菜,欣喜不已,漫长的冬日已经过去,现在春回大地,万物萌发。 “母后,外面天气暖洋洋的,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刘隆吃完饭问道。 邓绥抬头看了眼外面明媚的阳光,稍一沉吟便笑着应了。 刘隆高兴地扶着母后,一边走一边说:“没想到现在就能吃到荠菜。” 邓绥笑着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难为你吃得这么高兴。” “荠菜不一样,它是春天的味道。”刘隆一本正经道。 邓绥闻言笑起来,低头看见地上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野草,道:“确实是春天的味道,春天已经来了啊。” 邓绥说着抬头,不知何时柳条已经积蓄力量在枝条上 开出褐色的小包。 “隆儿你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隆儿都成大人了。”邓绥看着现在比自己还高的少年,忍不住感慨道。 刘隆顺着母后的步伐走得慢而悠闲,闻言转头笑起来道:“还没过生日,我还是十三岁。” 邓绥无奈地笑笑,对于刘隆把过生日当成年龄的判断标准十分无奈,对他道:“赶明儿就让宫人给你过十个八个生日,我看你还怎么说。” 刘隆道:“不管再大,我还是母后的儿子。” 邓绥闻言道:“母后年纪大了,陪不了你多长时间,能陪你长久的是你的皇后和妃嫔。” 刘隆一听这话,就知道母后例行催婚,头皮有些发麻。这辈子的催婚比上辈子更可怕,从十五岁就开始催。 第237章 “……啊……呃……母后,你慢些走。”刘隆顾左右而言他:“小心脚下。” 邓绥抽出手轻拍一下刘隆的手,道:“还是一团孩子气!”刘隆笑了一声,与母后一起继续往前走。 邓绥转头看向刘隆,道:“明年你就是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你现在学习如何?” 刘隆想了想,道:“还行,经史都有涉猎,不过不太精通。” 邓绥笑道:“你不考孝廉,又不当博士,懂其大意即可。我想明年让你开始亲政。” 刘隆惊了一下,忙推辞道:“不行,我年龄还小呢。” 邓绥轻咳一声,道:“你先不要拒绝听母后说完。”刘隆赶忙洗耳恭听。 “这些年我身体不大好,你也该接手这朝中事务了。一开始,你先跟着我学,其他慢慢来。” 刘隆听完,沉吟道:“我听母后的。只是蓦然停课不大好,不如每隔几天,让师傅们过来给我讲课。学海无涯,我虽然读了经史,但这经史又不是那么容易精通的。” 除了学习外,刘隆还希望通过几位师傅多了解外面的情况。 邓绥点头道:“如此也好。” 正月的春风吹到脸上,还带着冬日的寒意。两人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就回到崇德殿后殿。 邓绥继续处理奏表,刘隆则在一边做课业看书,室内一片静谧,气氛温馨。 二月初二 时,天空中飘起了如酥的小雨。 刘隆站在宫殿门口,天地一片空濛,丝丝细雨滋润了大地。 他跑回来,笑着对母后道:“母后,今年一定是个丰收的年景。去冬大雪,今春又雨,五谷必定丰登。” 邓绥闻言停笔,笑起来道:“快回来了,门口冷小心着凉。” 刘隆听了,笑着从外面回来,感慨道:“真好啊。”该下雨,就下雨,这样的日子在刘隆的记忆中稀奇无比。 感慨间,刘隆抚了抚胸口,深吸一口气。邓绥余光瞥见他这般作怪,问:“这是做什么?” 刘隆摇头道:“保护好运气。”他怕老天爷从不遂人愿,往往他说好年景时,就给他来水旱。 邓绥没听明白,但也没在意,看见刘隆写了一半的课业,道:“无论做什么事情,最重要的是一鼓作气。” “再而衰,三而竭。”刘隆提起笔继续写,心里道,可是外面下雨了哎。 细雨空蒙的北宫比平日多了几分淡雅闲适,连最巍峨的德阳殿也是如此。 邓绥只是无奈地摇头,她这个孩子对这些雨啊雪啊,特别好奇,真不知像了谁。 次日,天空放晴,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地面的青草出了绒绒的一层,十分可爱。 连日晴天,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翠意一天比一天地深,花园中的桃李杏梨都开了花,粉粉白白红红,如烟似雾,梦幻不已。 春日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更浓,整个大地仿佛从沉睡中清醒过来,积攒的能量仿佛一下子爆炸开来,化作连绵不断的绿叶,目不衔接的花朵,清脆悦耳的鸟鸣。 刘隆新年一直都在忙碌,而且过得有些压抑,看见这样的春色,就和母后商量道:“母后,等到了三月份,咱们去上林苑游园好不好?” 邓绥转头看了眼刘隆,沉吟一下,点头道:“若无大事……” 邓绥停了一下,只觉得眼前发晕,双手刚要抓住桌案,手腕就被刘隆紧紧攥住,拉着往外跑。 宫中响起了急促刺耳的锣鼓声,打破皇宫的雍容。 刘隆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抓住母后的手腕将其拉起,一边跑一边喊:“地震!快往外跑!” 刘隆刚拉 着邓绥下了台阶出了宫殿,大地就开始左右晃动起来,几乎站不稳身子。 刘隆一个踉跄,然后被人牢牢扶住。原来是侯在外面的江平。另一边陆离和寺人们也扶住邓绥。 两波人护着刘隆和邓绥继续往外面跑,周围不断传来轰隆的声音,让人心惊胆战。 一群人好不容易来到崇德殿前的广场上,地震仍在持续。 刘隆被江平领着寺人护在中间,他看着远处宫殿倒塌荡起的烟尘,左右摇晃的朱雀阙,忍不住泪流满面。 刘隆感到这场地震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耳边不断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隆声,鼻尖弥漫着烟尘的气息。 “隆儿!”邓绥看见刘隆双目流泪的场景,也想跟着哭。可是,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崇德殿的围墙坍塌了一半,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令人心生绝望。 “母后。”刘隆听了,转头看去,带着哭声道。 这场地震比上次地震持续的时间更长,破坏性更大,连宫中的宫殿都被震塌了不少。 邓绥走过来,沾着灰尘的素袜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凉意一直冲入邓绥的心中。 “隆儿不怕。”邓绥抬手拍拍稚嫩面容小皇帝的肩膀。 刘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不怕。为什么要发生这么大的地震……为什么……” 刘隆万分不明白大汉年年地震到底是为什么? 邓绥深吸一口气,朝刘隆颔首,然后扫视左右,大声问:“清点一下人数,力气大的人准备去救援。” 刘隆伸手擦干眼泪,道:“这次地震还有余震,若非必要,不要回殿中。” 第238章 人群慢慢地聚集到崇德殿这边,蔡伦也带着人过来了。宫中地震自有一套救灾章程。 蔡伦见太后皇帝平安无恙,心中大安,然后快速地带人安排救灾。 现在余震未息,邓绥和刘隆只能站在院中等待,焦急地等待,等待余震彻底停下来。 每一次余震的发生对刘隆和邓绥而言都是煎熬。 在宫中组织救灾的蔡伦突然跑过来请太后和皇帝移步去御花园休息。 “启禀陛下圣上,余震不断,奴婢突然想起只怕此地也不太安全。”蔡伦说这话时,抬头看了眼高耸如云的朱雀阙。 地震中朱雀阙晃得人心惊胆战,万一再来一次大余震,塌了怎么办? 邓绥听了,与刘隆相视一眼,转头对蔡伦道:“蔡侯你派人命北军中候率领五营兵组织救援百姓。” 宫中的宫殿尚且如此,外面黄泥草屋不知要倒塌多少。 大震之下又有多少百姓能活下来? 第86章 北宫的宫殿不像南宫那样整齐密集,而是错落地分布在园林中,更适合生活。 御花园也建得极大,周围并无高大的建筑,想必是宫中最开阔的地方。 刘隆扶着母后过去时,看见寺人和宫女正在搭简易的帐篷。 御花园的草地上落满了残枝落叶碎红,点缀花园的石桥断成几块堆积在浑浊的水面上。 刘隆小心翼翼地过了乱石堆,然后转头伸手去扶母后,一行人来到阔朗平坦的草地上。 陆离和江平指挥宫女寺人们接下布置帐篷的任务。邓绥站定之后举目四望,就看到远处一座宫殿塌了半边,旁边有十多个寺人正在从里面挖人。 邓绥深深叹息一声,脸上一片凝重,抬头望天,天空是灰白灰白的,看不见一丝蓝色,几乎让人心生绝望。 邓绥收回目光,看见了一脸担忧伤悲的刘隆,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他。 刘隆忧心道:“不知道消息有没有传到北军中候。” 北军中候接到太后的圣谕后,立马召集五营兵士,分派他们出去救灾。 北军中候是邓氏门生,因为在乡野之中素有贤名,被邓骘公车征辟,成为掾属,走上仕途,如今身居北军中候,督掌五营兵。 上一个担任北军中候的邓氏门生已经坐到了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他骑马带着一队兵士从大道上行过,只见房屋倒塌无数,处处都是痛苦和哀嚎,揪人心肠。 “高门大户自有奴婢宾客营救,你去通知兵士们多去救那些平民百姓。”北军中候对身边的侍卫说:“再派人去雒阳郊区,记得统计损失。” 侍卫们领命退开,追上兵士传达首领的命令。 北军中候眉头紧锁,一路上越看越心惊,甚至在南城看见了一处大地裂。 地裂如同一条长而阔的伤口,里面涌出浑浊的黄泥水,周围传来的嚎哭,让人浑身发寒胆战心惊。 几次余震后,大地慢慢恢复了平静。 重臣们陆续来到北宫,商量救灾事宜。邓绥和刘隆坐在草地上的暖席上,重臣们分坐下首。 受灾情况还未传来,但众人知道这次地震造成的损失恐怕不会小。 邓绥从郎官中选出谒者,以雒阳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派出去。地方的消息尚未传来,但派人巡察吊问宜早不宜迟。 邓绥又让少府和大司农准备好救灾的粟米钱帛等待灾情消息,随时发往各地。 吩咐完这些事情,邓绥感念地震破坏之烈,道:“在地动中殒命的百姓由朝廷提供棺材安葬。” 邓绥说完,大臣们纷纷称赞皇太后的仁慈。地震的事情商议完毕,尚书令迟疑了下,道:“过了明日就是孝廉考试,如今雒阳这番情形,只怕无人主持。” 刘隆道:“当今要务是救助百姓,孝廉考试往后推一两个月再做打算。孝廉伤亡如何?” 大部分孝廉住在传舍,只是不知道这传舍的质量如何? 尚书令摇头道:“启禀圣上,尚未有准确的消息传来。” 刘隆想了想,转头对母后道:“地动惨烈,难免有人在地动中伤了肢体容貌,只要于批改公文无碍便可录用。母后,你觉得如何?” 邓绥点头,道:“依圣上所言,孝廉考试往后推,武举也往后推,待诸事平息再举行。” 此次地震只怕人心惶惶,允许体貌受损者入仕这个举措虽小,但也能稳定人心。 众人散去,各自处理政务。 雒阳受灾的消息陆续传来,城内外民居坍塌者无数,百姓死伤数以万计。 天空渐渐暗下来,夜幕降临。 因为害怕有余震,邓绥和刘隆都住在简易的帐篷内。邓绥把刘隆催回去睡觉,自己仍然在处理政务。 刘隆回来,看见江平正在帐篷内铺床。 “圣上,现在条件艰苦,咱们暂且忍耐些,权当为了安全。”江平看见刘隆说。 刘隆不在意地摇摇头,坐在榻上,初春的寒意透过帐篷弥漫在周围。 草地上铺了一层油纸防潮防虫,又在油纸上铺了暖席,暖席之上又设了榻。 “我知道,安全最重要。唉……”刘隆唉声叹气,不知道这样年年发生天灾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江平听见一顿,在被窝里放好汤婆子,絮叨道:“圣上,你常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老天爷决定的事情,咱们不能决定,只能事后补救。” 第239章 刘隆仰面躺在榻上,看着帐篷的顶部,道:“是啊,可我心里就不好受。” 刘隆的脑海中浮现被埋在废墟里的百姓,心情沉郁,恨不得自己亲自去救援。 然而,他若是去救援,反而会浪费大量的人力来保护自己。与其说是去救援,不如说是去添乱。 “圣上,洗漱睡觉了,天晚了。”江平劝道。 刘隆闻言,叹了一声,起身洗漱,突然想起母后,对江平道:“我去门口看看母后的帐篷。” 草地上围着帝后二人的帐篷搭了不少小帐篷。刘隆挑开帐篷,看见母后的帐篷仍然亮着灯,便抬脚过去了。 “母后。”刘隆停在帐篷外,叫了一声。 陆离出来,笑着请刘隆进去。刘隆进去一看,发现母后还在处理政务,道:“母后催我早睡,你怎么还未睡?母后也要注意身体啊。” 邓绥抬头,道:“马上就睡了,洗漱完了?快回去睡吧,白日吓着了吧。” 刘隆摇摇头:“没吓着。母后,你早些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邓绥点一点头,嘱咐刘隆路上慢些走,小心摔倒。母子的帐篷相距不到六丈。 刘隆踏在草地上,冷风吹拂,抬头看见一弯清冷的弦月挂在天上,跺了跺脚继续往回走,路上碰见抱着奏表的樊嫽。 “见过圣上。”樊嫽行了礼。 刘隆看见奏表,眉头微微一皱,问:“这是母后今晚要处理的奏表?”夜色已深,母后要处理完这些,只怕要通宵了。 樊嫽闻言,微微一顿,如实回答:“这是雒阳和附近郡县送来灾情报告。陛下吩咐我要将奏表及时送给她。” 刘隆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沉吟道:“我和你一起去。”樊嫽跟在后面。 “家中可好?”刘隆问。 樊嫽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摇头道:“不知,还未有消息传来。” 刘隆想了想,道:“明日让一名小寺人给你们家里传消息,免得家中担忧。” 樊嫽一喜:“多谢圣上体恤。” 正说着,两人到了。邓绥见刘隆去而复返,又见樊嫽抱着奏表过来,道:“隆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刘隆道:“国家遭 遇难关,母后宵衣旰食,我又怎能安心睡下?请母后允许我与你一同处理奏表。” 邓绥见刘隆态度坚决,只得同意,分了一小部分给他。刘隆坐下,只看见樊嫽一位女史,问:“怎么只有你一人?” 樊嫽道:“当值的马女史伤了手臂正在养伤。” 刘隆点头,嘱咐道:“你让马女史好生修养,再给太医令说一声,不拘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手臂就直接用。马女史一直兢兢业业为母后做事,这是她应得的,千万不要推辞。” 樊嫽抬头看了眼皇太后,只听皇太后道:“嗯,依圣上所言。” 樊嫽这才冲刘隆笑着点头。 说罢,三人都低头处理政务,屋内烛光摇曳,寂静无声,唯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等所有的奏表处理完,刘隆只觉得浑身发凉,起身和母后告辞。樊嫽也一起出来了。 江平捧着大氅在外面等候,刘隆一出来就给他披上。 “你住在哪里?”刘隆问樊嫽。 樊嫽伸手指了不远处的小帐篷,道:“就在那里。” “快回去吧。”刘隆颔首,和樊嫽别过。 回到帐内,刘隆对江平说:“宫中最近事务繁多,你嘱咐下面的人不要怠慢几位女史。” 江平听了,笑道:“我记下了。圣上快睡吧,子时都要过去了,明日还要早起。” 刘隆闻言躺在榻上睡觉,江平则躺在旁边的小榻上,没敢睡实,生怕半夜又发生地震。 一夜无恙,次日一早天空放晴,余震停息,但众人仍不敢住回殿内,还在外面的帐篷中凑合。 直到第三日,将作大匠邓畅带人检查完崇德殿和德阳殿有无受损,这才请皇太后和皇帝回去居住。 其他危殿暂且封存,等待宫中抽出人手,再进行修缮。此次地震,宫中虽及时预警,但仍然死伤将近百人。 直到一个月后,关于地震的救援才逐渐完成,整个雒阳城十之七八的人家都有伤亡,几乎家家带孝。 耿纨纨的兄长在地震中身亡,阎雪的弟弟伤了腿,樊嫽的父亲手臂骨折。 整个二月雒阳城弥漫着一股悲戚,但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百姓们开始重建房屋。 此次大地震波及四十二个郡国,死亡失踪人口高达数万,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这是刘隆即位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看到汇总报告,邓绥心中阵阵难受,接下来的一年一定又会过得无比艰难。 第87章 大汉郡国共一百零四,地震波及四十二。地震发生后,灾情频传,邓绥也就一直往外派谒者,吊死问伤,赈济百姓。 时间慢慢抚平伤痛,百姓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擦干眼泪重新开始生活。 朝廷运行也步入正轨,迎面而来的一件大事就是孝廉考试。 尚书令上了一封请求皇太后皇帝参加孝廉最后一场考试的奏表。 孝廉考试被尚书台一向认为是自己的事情,但是尚书令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去年武举考试皇帝亲自督考。 考官的高度决定考试的规格和考生仕途的上限。皇帝主持的考试肯定要比尚书台主持的更重要,考生也有更好的前途。 第240章 就拿二二月份派出的谒者而言,郎官不足,就从留京师的武进士中择取忠厚质朴者充当谒者。 谒者一职一向是高门子弟和孝廉的禁脔,任期短,权力大,事起而兴,事了而归。谒者若是事情处理得好,有可能立马就能提拔。 然而,这次竟然混进去了武进士,这让尚书令生出一股隐忧来。他决定也要皇帝督考孝廉考试,不能让武举独美。 此举正中邓绥和刘隆下怀。二人假意思考半天,并以孝廉乃国之根基,说可以亲自主持。 尚书令闻言先是大喜,但心中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太后皇帝赏脸,他哪有推辞的道理? 只是太后皇帝主持了最后一场孝廉考试,那前一场谁主持? 原先的流程是皇帝临时指派官员主持,若真按原来的流程,那就没尚书台什么事情了。 这让尚书令怎么能能同意?孝廉考试必须握在手中,不能旁落。 于是,尚书令自请尚书台主持第一场考试,太后皇帝都应了。 尚书令出了崇德殿,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帝后二人牵着鼻子走。 尚书令召来尚书仆射左雄说了孝廉考试的事情。孝廉考试的渊源与左雄极深,当初还是他上表请求考核孝廉激浊扬清,进贤退不肖。 “现在不独陛下圣心难测,就是圣上腹中也多有筹谋。”尚书令感慨万千。 左雄听完,沉吟半响,突然笑起来道:“我明白了。” “你 明白什么?”尚书令不明所以。 左雄闻言一顿,随后笑起来,搪塞尚书令道:“陛下与圣上文武并重。” 尚书令狐疑看了眼左雄,握拳捶自己的腰,摇头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以后要靠你们年轻人了。” 尚书台干实事的官员大多出身小世家甚至家世微寒。尚书令年纪不小了,他观帝后二人的态度,怕以后这尚书台要左雄接班。 左雄不说,他也不追问,反正看样子是对尚书台有利。 改动后的孝廉考试,无论从考生的质量,还有考试流程都比去年举办的武举要好上很多。 考试流程的改动不影响考生考试。尚书台主持初试,被正式称为省试;而皇帝主持的复试由于在德阳殿举行被称为殿试。 刘隆在心中暗道,总算把考试流程顺过来了,终于瞧着不别扭了,以后还要再接再厉。 孝廉省试考完之后,邓骘罕见地给皇太后和皇帝上表。 “啊?大舅父的意思是请求将武举考试中的文试考场搬到德阳殿?”刘隆真的惊讶了。 邓骘恭敬地回道:“下臣请圣上陛下成全。” 听完,刘隆转头看母后,脸上流露出笑容:“我听母后的。” 邓绥也跟着笑起来,道:“既如此,那就和孝廉考试一个章程。” 武举考试大约在孝廉考试一个月。眼瞧着孝廉考试都说动太后皇帝当主考官以及占用德阳殿当考场,那些武将世家和武将们都急了。 虽说大汉民风彪悍,有些文官的武力比武将还强,但是朝廷既然分设武举,这武举就是他们武官的自留地,不能被文官考试压下去。 孝廉有的,武举也要有。于是,出身武将世家且主持过武举的邓骘被众武将推着向帝后上表。 刘隆道:“大舅父这么对武举看重,那今年的武举依旧由大舅父主持如何?” 邓绥闻言沉吟,想起去世的二兄,若二兄在世,今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 “那就依圣上所言。”邓绥道。 邓骘却跪下推辞道:“下臣德浅才薄,恐负圣恩,还请陛下和圣上另选高明。” 刘隆道:“大舅父何必推辞?去年那么匆忙,你就办得 很好,今年再劳烦你一次。” 邓绥也道:“大兄,如今朝中无人,你不要推辞了。” 现在大汉的边境只是维持表面的平衡,所有能打的将领都镇守边疆。 邓绥和刘隆都不愿文官主持武举,邓骘的出身和身份让他能够勉强压住场面,并且能提高武举的规格。 邓骘见皇太后和皇帝都这么说,只能应下。 四月十五,刘隆和母后一起坐在德阳殿上,下面坐着的并不是大臣,而是通过省试的孝廉。 郡国经过筛选推举上的孝廉果然质量比以前好上很多。孝廉又有年过四十的限制,推举上来的这些人一看就是饱学之士。 特别第二排中间那位,国字脸,剑眉,身着半旧布衣,仪态端正,一脸正气,满腹才华。 刘隆上次监考有经验,朝母后微微颔首,然后下了台阶,来回巡视。 他在这些能当自己父亲或者大父人中间来回走动,低头看他们的试卷。刘隆心中涌现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特意走到那位国字脸的文士身边,只是这人竟然一字未写,这让刘隆十分奇怪。 孝廉考试一向是题多时间紧,手快脑子快的人都快写完第一部 分,这人怎么还未写一字? 刘隆突然想起了上辈子高考的紧张来,心中为国字脸扯了理由,想必是第一次面圣且在德阳殿,难免紧张,脑子一片空白,故而未曾写字。 刘隆想了想,还是收起自己的恶趣味,重回宝座,端坐好,静待下面的孝廉做题。 母后一向沉静,性格稳得住,两个时辰下来,脸上的神色都未变。刘隆中途又下来走了两回,活动手脚。 第241章 只是等待交卷时,那个国字脸好像只在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就一脸如常地交卷了。这让刘隆感到惋惜,这人怕是黜落了。 刘隆与母后用完膳,说起这个人,猜测道:“他一定是因为紧张。” 邓绥摇摇头,捧着蜂蜜水,道:“不像是紧张,也不像是生病,倒是像……”搞事。 这人整场下来都是从容自若的神态。不过邓绥并未害怕这个名不经传的孝廉。 这人只在母子饭后闲聊时提了一下,就被他们抛之脑后。 孝廉之后是 武举,两天后邓骘主持举行武举初试。 除了民风彪悍的边郡外,内郡大小世家中参考武举的考生也多起来,尤其是小世家。 穷文富武。这些小世家薄有资产,但缺乏上升的路径。武举是目前他们唯一晋升的通道,在得知朝廷对武进士的安排上,一些人“被迫”从文转武。 雒阳城中孝廉武举考生齐聚,热闹非凡,一些考生的贤名也随着传播开来。 最近雒阳士人都在称赞一位孝廉贤人,孝顺无双,品性高洁。众人都揣度他一定会被录取,然而摘取二公之位。 刘隆也听到传言,只听了前半句,后半句没听,就对此嗤之以鼻。他上辈子见多了各种扬名求名的人,若一人真有才,那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舆论评价某人大多都是吹的,比如说某人才高,一启用便可天下太平。”刘隆冷呵一声:“贤能如母后,执政十多年,也不敢说天下太平。” 江平笑问:“那关西孔子也是吹的了?” 刘隆见过杨震,想了想,转而说道:“孔子不会拒绝为民请命之事。”他至今人仍对杨震年过五十才入仕途表示惋惜。 江平笑起来:“儒生就爱弄些虚名。” 刘隆摇头:“也有儒生重实干。对了,孝廉今日张榜。” 江平在与刘隆说那位孝廉“贤人”时并未提名字,只当一件趣事说来解闷。 现在朝政清明,君王贤明,主政的大臣也多清廉正直之人。整个大汉即便有天灾拖累,但也呈上升的趋势,吸引了不少贤人加入朝廷。 像一向向往隐士生活的挚恂,正带人如火如荼地主持全国各地学校的建设和教学。 孝廉榜单张贴出来,一共录取五十人。那位在考生之间传名的贤人却明落孙山。 考生们惊讶之余,但又觉得理所当然。孝廉,取人兼文,文不好被黜落也属正常。 这位贤人名叫陈直,父亲死后,将家产让给两位弟弟,自己却分文不取,独自取了老母亲朝夕奉养,友悌孝顺,世所罕见。 取中的孝廉入朝,正要正式朝拜太后与皇帝。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鼓声。 是鸣冤鼓! 当初议郎沈远诬告马臻时,刘隆借助这事让太尉马英在朝廷外设置鸣冤鼓,并撤了守卫。 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敲响了鸣冤鼓。刘隆看向延尉,延尉拱手退出去查何人因何事鸣冤。 太尉马英当初制定章程,将鸣冤之人归入延尉管理。 第88章 大朝会结束,刘隆回德阳殿换了衣服,然后去学堂上学。上课之前,刘隆叮嘱江平去探探这敲鸣冤鼓的是什么人。 江平心领神会,将小皇帝送到内室,然后找了小寺人去盯延尉府审理情况。 鸣冤鼓设了许久,终于有人敲响,众人都十分好奇。刘隆下了课,江平进入内室,眉头微皱,低声道:“圣上,那人状告孝廉考试不公。” 刘隆闻言一顿,心中揣度,孝廉考试采取糊名法,亲属师长回避,录取的卷子他都一一看过,均是真才实学。 难道是考题泄露? 刘隆的眉头皱起来,抬头问:“有何证据?” 江平脸上露出一难言尽的表情,道:“证据倒没有,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河东陈直孝名扬天下,隐居山野,郡县征辟不就,录取的名单却没有这人。” 刘隆眉头舒展,不以为意道:“朝廷中名声好的贤臣比比皆是,这人恐怕是名不副实。不用管这件事,延尉自己就能处理好。” 只要从尚书台调出这人的试卷,就一定还原事情的真相。 江平颔首退下,刘隆继续上课。 二人不知道的是在考生会聚的雒阳,悄悄涌动着一股暗流。 下午,刘隆下学归来回到崇德殿后殿,竟然看到了邓骘和邓豹。邓豹是邓骘的堂弟,现任河南尹。 当年,邓豹与李郃争夺河南尹之位,邓豹略输一筹,李郃成为河南尹。如今李郃接替袁敞高升司空,空出的河南尹最后仍落入邓豹手中。 二人朝拜后,刘隆奇道:“大舅父和河南尹一起拜见母后,莫非舅家有事?” 邓骘忙摇头,道:“家中一切甚好,劳圣上挂念。雒阳城这几日传着一个流言,河南尹觉得不妥,故而与下臣一起来拜见圣上陛下。” 河南尹下辖二十一城,郡治雒阳,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 “什么流言?”自刘隆即位以来,水旱蝗震不断,朝廷上下转而都在宣传天行有常,而非天人感应。因而,一直在民间流传的谶纬也少了许多。 邓豹斟酌道:“外面的士人说察举孝廉乃是祖制,如今孝廉选拔但求其文,不讲德行,录取名额又少。与之相反, 俗吏武人哗于朝堂,特别是……武举录取人数远超于孝廉,实乃不公。” 第242章 刘隆听了,低头沉吟,然后问:“今日敲鸣冤鼓的也是孝廉?” 邓豹闻言点头,刘隆转头看向母后道:“他们这些人倒是有备而来。” 邓绥点一点头,问邓豹道:“那些孝廉怎么看?” 邓豹苦笑道:“大部分人义愤填膺。尚未举办考试时,郡国每年推举孝廉约莫二百多名,但现在……尤其是今年只录取了五十名。一些郡县两年都未有孝廉取中,故而人心浮动。” 刘隆理解这些孝廉反对的缘由,原先可以不用考试平流进取,现在却要参与激烈的竞争。是个孝廉就会反对,哪怕是已经考试通过的孝廉。 刘隆突然笑了一下,看向邓豹:“舅家怎么看?” 邓豹顶着皇帝笑眯眯的眼神,后背一寒,头皮发麻:“臣与特进唯太后圣上之命是从。” 刘隆闻言,展颜笑道:“也是,世家子弟多任子出仕。河南尹不必紧张,咱们是自家人,日后相处时间长了,你自然就了解我的性子。” 以前邓骘诸兄弟都在时,都是他们兄弟围着太后皇帝转。现在邓训一脉只剩下邓骘一人,少不得要提拔从兄弟作为臂膀。 邓绥见了不以为意,对邓豹说:“你们先回去密切监督传言,若有问题,及时向我禀告。” “谨遵陛下圣命。”邓豹和邓骘告辞,一起退出,殿内只剩下邓绥和刘隆。 “下次朝会要有热闹了。”刘隆可以预见从明日起,弹劾孝廉考试的奏表会如雪片一般飞来。 邓绥看着一小摞奏表,以目示意:“不必等下次朝会,今天就开始热闹起来。” 刘隆听了微微一顿,拿起几本随意翻看,果然是请求停止孝廉考核的奏表,再看看上表人的姓名,心中大致有了数,然后又在心中琢磨起谁会同意孝廉考核。 尚书台的人肯定会同意,太尉马英司徒刘凯估计轻易不表态保持中立,司空李郃可能中立偏同意。 至于其他人嘛,事情可能就会变成大世家与小世家之争。 “母后,咱们要怎么办?”刘隆转头看向母后,问道。 “你愿意恢复原状?”邓绥笑问。 刘隆连忙摇头,道:“若是恢复原状,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大汉去死。” 刘隆说完,就听到一道急促的低呼,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原来是樊嫽,只见她脸色苍白,忙不迭告罪。 刘隆朝她微微一笑,道:“樊女史的修养好像不如马女史。”马秋练此时也坐在殿内,刚才刘隆说那话,她恍若未闻。 然而,马秋练听到这话后,微笑道:“圣上谬赞,樊女史年纪尚轻。” 邓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色尚早还未到薄暮时分,转头对马秋练和樊嫽道:“你们二人最近繁忙,下午先去休息,待晚饭后再过来。” 樊嫽脸色惨白,后背汗出如浆,恍恍惚惚和马秋练一起拜别太后皇帝。出了后殿,初夏的风一吹,樊嫽只觉得浑身发寒,六神无主。 “马姊姊……”樊嫽求救似的看向马秋练,她好像做错了事。 以前,樊嫽都是把皇帝当做年幼的弟弟,而且是离不开母亲的弟弟,顶多是聪颖的弟弟。 今日,这个弟弟把外皮一脱,竟然变成可怕的陌生人,说着“危言耸听”的话,关键是皇太后竟然没有反驳。 这…… 新的发现让樊嫽心惊胆战,重新审视这个得知生母非皇太后时哭唧唧跑来求母后安慰的少年。 马秋练握住樊嫽的手,脸上露出温和而坚定的神色,安慰道:“别怕,没事。咱们去花园中的凉亭坐坐。” 樊阎耿三个女史的身份特别,皇太后有意从中为圣上取后妃,这三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她们潜意识地将皇帝当做任务的目标,至于皇帝品性性情则下意识地忽略了。 即便在意,她们所看到的皇帝也大多是依从皇太后,天天口上说着“母后说的是”“就按母后说的办”“我听母后的”。 长期耳濡目之下,皇帝在她们的眼中难免就变成了皇太后的附庸。然而实际上,皇太后与皇帝之间的默契即使是她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女史也比不上。 “母后说的是”背后是皇帝对皇太后施政理念和施政手段的赞同。 还有被几位女史私下作为谈资的皇上哭着向皇太后求证生母的事情,马秋练怀疑这背后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太后皇帝二人并未因 为生母事件而生疏,但那几位寺人却死了。 然而,马秋练什么也不想深究,陛下让做事就做事,陛下不让她知道的知道也当不知道。 两人往北走,在御花园中漫步,夏意浓烈,花儿开得绚烂,叶儿浓得翠绿。 但是樊嫽却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被赶出宫的下场,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恨不得缩地成寸,一步跨到马女史口中的凉亭。 马秋练则不疾不徐,满眼都是繁花,甚至还折了一朵蔷薇花插在发间。 “不用怕,你这样畏畏缩缩的样子到了别人眼里,就变成了失宠。咱们在宫中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稳住自己。”马秋练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折花给樊嫽戴上。 樊嫽闻言,稳稳心神,将头低下,小声问:“马姊姊说的有道理,稳住后才能想办法。” 马秋练笑了声:“稳住后,落败的姿态比较好看。” 第243章 樊嫽一愣,气急地叫了一声马姊姊。马秋练躲着往前跑,两人打闹着来到凉亭。 樊嫽举目四望,凉亭视野开阔,亭下碧波荡漾,远山青黛,夏风习习。 两人坐定,马秋练问樊嫽道:“你可记得当年张俊泄省中密语案?” 樊嫽回道:“当然记得,前司空袁敞自杀,张俊等人流放岭南,恐怕很难再回京师。” 马秋练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前车之鉴要牢记在心里,若是你我二人卷入泄密案,只怕比张俊等人的处罚还要严重。” 樊嫽想了想,郑重地点头。相比于尚书郎的张俊,樊嫽等人接触的事情更加核心。她们甚至比一些朝中大臣还清楚皇太后的心中所想。 马秋练道:“咱们的主子是皇太后,只要把这个位置摆正,基本上都没什么大事。皇太后仁善不会亏待我们。但若是位置摆不正,就……” 马秋练给了樊嫽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樊嫽立马道:“我时刻牢记着呢,满心满眼都是陛下。” 马秋练颔首,道:“这就对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陛下让你知道的,你不知道会给你说明白。陛下不让你知道的,即便知道也当不知道。所以听到什么话,不用惊讶,权当自己就是殿中的一盆盆景。” 樊嫽深吸一口气,心中仍然充满 了疑惑,但她将这些疑惑压在心底,向马秋练道谢。 马秋练起身,摆手道:“樊妹妹不用客气,咱们都是女史,理当守望相助。时间不早,咱们回去吃饭。这个时候想必陛下圣上已经商讨完事情,早日处理完奏表,咱们早一些休息。” 樊嫽跟在马秋练后面往外走,她突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张口道:“圣上……” 马秋练转头,食指树在粉色的唇边,嘘了一声,道:“圣上不是普通人。” 马秋练的父亲马融是帝师,每每说起皇帝都赞不绝口。能让她阿父这样的聪明人称赞的人又岂是普通人? 樊嫽闻言,用发凉的手拍拍额头,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道:“我知道。我保密。” 马秋练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拉着樊嫽的手回崇德殿偏殿用饭。 两位女史出去后,刘隆和母后的谈话随意起来,也更加直白。 “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两年,下面才会反对,没想到现在就爆出来了。”刘隆有些郁闷。 邓绥道:“人家又不是傻子,孝廉今年录取五十人,儒生不到一半,刀子就搁他们脖子上了,现在不反抗什么时候反抗。” 刘隆唉了一声,道:“孝廉考试施行几年了,录取的标准已经降到最低,录取率哪里低了,这些人不要睁着眼睛乱说。” “考不上孝廉要找找他们自己的原因,有没有认真学经学?” 话音刚落,邓绥疑惑地看着刘隆,道:“你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刘隆闻言嘿嘿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母后,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邓绥道:“挚公现在在雒阳。”闻言,刘隆的眼睛亮起来。 连着几天,关于请废孝廉考核的奏表如雪花一样飞到邓绥的桌案上。 崇德殿展开了几场争辩,尚书令和尚书仆射左雄舌战群雄,没有落入下风。 不过刘隆都不在,对此引以为憾。 “大汉的朝臣会群殴吗?”刘隆悄悄问江平。 江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正色道:“群臣在殿上互殴,乃是御前失仪对圣上不敬,免官下狱都不为过。” 刘隆想起了现在的皇权,点了点头。 东汉最著名的是外戚和宦官,外戚宦官强盛的时代都是皇权鼎盛的时候。外戚(宦官)依附皇权而存在,他们掌权是皇权的旁落,而非皇权的低落。 刘隆很快见识到了东汉大臣的嘴仗。请废孝廉考试的奏表一直留中不发,尚书台又全力支持孝廉考试,这些大臣心中焦急,就在朝堂各陈理由,打起嘴上功夫来。 “察举孝廉乃是祖宗旧制,现在尚书台违背祖制,操弄权术,置良才不用,仅靠一日之功就取人,实在可笑!” “往昔郡国每年举荐孝廉约莫二三百人,自从考核后,只录取几十人,甚至数十郡国连续三年未有孝廉出现。长此以往只怕民心不稳,恐有变数。请陛下圣上三思啊!” “考核的标准就放在那里了,这些孝廉学识浅薄通不过考核,与考试与什么关系?他们若是有真才实学,那些试题对他们而言易如反掌。” “各位也别在太后圣上面前装委屈,你们自己看看那些考生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郁郁乎文哉’写成‘都都平丈我’,孔子听了都惭愧有这样的徒子徒孙,还当孝廉为天下楷模呢,不如回去种粟米。” “你……你……孝廉乃是取孝子廉吏,岂可因文而废人?本为取德为天下楷模,但最后以文取人,岂非本末倒置,缘木求鱼?” “此言差矣,纵观朝堂诸公,名闻天下者文必达,如杨公、李公、虞公、挚公、许公……” “此次河内郡的孝廉陈公亦是名闻乡野的大贤,然而因为考核被遗漏在外,这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吗?” “呵……陈公,有何著作?有何卓行?有何徒弟?” 刘隆看着下面大臣你来我往的争吵。一群人吵吵嚷嚷,吵到最后也不罢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若非两拨人都克制,只怕就要挥着笏板打起来。 第244章 这大臣说起“陈公”脸上泛起崇拜的神情,朗声对同僚道:“陈公出自河内郡,父亲去后,家中资产分毫不取,只取了母亲奉养,晨昏定省,亲尝汤药,乡人无不称赞。” 与他相对的大臣丝毫不以为意,谁还不是道德标兵咋的? 就在座的大臣中有推财让兄弟履历的,就有好几个。 明白人对推财的门道知道得一清二楚,兄弟拿了钱财 ,自己要了名声,然后被令长征辟入仕。当然,其中也有真情实意者,但推财确实能带来结结实实的好名声。 晨昏定省那是礼仪之家必备的,亲尝汤药大部分人都能做到。他也是闻名乡里的大孝子哩。 这“陈公”举止寻常,又无才名加持,不过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孝廉罢了。 大臣看到对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嘴角弯起,放出大招:“大汉连年水旱蝗震,陈公家道中落,日渐困窘,但羹饭必母亲先吃然后再妻儿己身。” “陈媪怜惜孙子,每饭必分孙子。后来陈公家中缺乏粟米,又恐母亲分食儿子忍受饥饿,便忍痛将儿子埋了。” 听到这话,刘隆浑身一震,脑海浮现出“郭巨埋儿”这个典故。 大臣面露得意之色,扫了眼被震住的同僚,道:“谁知陈公往下挖土时,竟然挖出两坛黄金,解了饥饿孤寒。这难道不是上天奖励孝子,是什么?” “为官者牧民天下,此等为父不慈之人,还请皇陛下圣上降罪以正视听。”反对者言辞慷锵。 虎毒尚不食子,为人父母怎么能将孩子置于死地? 大臣反驳道:“忠臣求于孝子之门,陈公侍母至孝,必当为陛下圣上尽忠。你所言大谬!” “上天尚且奖励此等至孝之人,更何况人乎?陈公遗贤于野,乃是诸公的不作为。” “黄金怎么来的尚不清楚,怎么能说是上天奖励这等无稽之谈?” “大汉尊崇孝道,此等孝子反遭质疑,让俗吏武夫列于朝堂,呜呼哀哉,儒道衰矣。” “俗吏怎么了?孝廉取廉吏,文吏兢兢业业清廉正直,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廉吏举孝廉,要看才能治绩,又要课笺奏,一点都不比儒生简单。” “没有武将谁来镇守边关?西羌蠢蠢欲动,南匈奴佯做臣服,鲜卑乌桓夫余屡次衅边。你们文臣靠一支笔治理百姓,武将则是与外族玩命。孰重孰轻,陛下圣上自然心中有数。哼!” …… 下面的大臣几乎全部加入了论战,刘隆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往日端坐的朝臣,各个直起身子,挥舞臂膀,争得面红耳赤。 邓绥面无表情,刘隆看得烦躁。邓绥朝黄门侍郎看了一眼,这黄门侍郎朗声 道:“肃静!” 殿下为之一静,邓绥道:“此事关乎国家社稷,诸公有何意见上表就是。延尉何在?” 延尉出列,邓绥问:“鸣冤鼓一案可有定论?” 延尉恭敬道:“小臣邀了马公、刘公和李公,共同复核陈孝廉落选一案,裁定尚书台审卷无误。陈公试卷上未做一题,只写了‘臣勤于侍奉母亲,无暇为文,唯祝圣上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邓绥颔首,道:“如此看来,尚书台批阅试卷是秉持公正。” 延尉道:“是,陛下。” 邓绥再次点头,看向黄门侍郎。黄门侍郎会意,散了大朝会,大臣们走在路上还在相互争吵。 一人问:“王公何必刻薄,孝廉考核于国无益,徒增人力?” 王公一拱手道:“若真是于国无益,朝廷又怎么会实行?” “所以,我辈当拨乱反正。” “哼!时移俗易,人心不古,孝廉未必是孝子廉吏,但能文者必通圣人之言。”受过圣人教化的人一定比一般人要好上很多。 “诸公大谬,以文取人只是小道,高祖皇帝何曾读过书?不也诛暴秦,建皇汉。” “高祖皇帝有萧何、韩信、张良,叔孙通,你口中的陈公有谁?” “你……你不可理喻,现在的孝廉考核存在问题,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 刘隆与母后一起回到崇德殿后殿。今日朝中有重大事务,邓绥为刘隆请了假,让他跟随自己处理政务,不必上学。 回到殿内,刘隆和母后叹了一声,道:“大臣们对孝廉考核看起来怨气很深啊?” 邓绥坐下来道:“关系到切身利益,自然有怨气。” 刘隆跟着坐下,道:“这个什么陈公怪得很,父亲死后分家产什么也不要,只取了母亲奉养。他有钱奉养吗?” 江平在一旁接着道:“若他有钱,要么实际上分了家产,要么父亲在时置了私产;若没钱,母亲跟着他岂不是吃苦受累?” 刘隆赞同似的看了眼江平,道:“对了,就是这个理。” 邓绥抬头刘隆,问:“若你该怎么办?” 刘隆想了想道:“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人也要,钱也要。” “要人做什么?人老了,也不能做活。”邓绥悠然道。 刘隆道:“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是好。再说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无论上辈子的妈,还是这辈子的母后,妥妥的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邓绥见刘隆说出的话不假思索,心中熨帖,轻声笑了一下,道:“我看你说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 第245章 刘隆闻言笑起来,江平则在一边出了一脑门的汗。 “那黄金怎么回事儿?”陆离听到小寺人转述完这离奇的事情奇怪道。 第89章 “要么他爹埋的,要么他娘埋的,要么他自己埋的,总不能是老天爷埋的。”江平听完,随口回了一句。 家中金银藏在地下是很常见的事情,被挖出来不足为奇。 刘隆听了为之绝倒,趴在案上唉哟哎哟地揉肚子。江平不明所以,满脸疑惑,这更让刘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邓绥让陆离端来花果露给小皇帝喝,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刘隆笑道:“就是想笑,连江黄门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朝中大臣难道就没有猜到?怪可笑的。” 邓绥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刘隆,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心中道,小傻子。 邓绥无奈地摇头,吩咐陆离搬来一小摞奏表,让刘隆自去批阅,不要在这里捣乱发笑。 “唉……”刘隆叹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好不容易今日不上学,还不让休息了。”家长请假让学生摸鱼的日子简直美滋滋。 邓绥没听清,问:“你在嘀咕什么?” 刘隆正色道:“我在督促自己为母后分忧。” 邓绥指了指旁边的桌案:“快去批阅,等会儿怕是不得闲。” 母后说话极其灵验,刘隆一本奏表还未看完,就听到太仆过来求见。 邓绥允了,太仆一过来就哭诉孝廉考试不公,违背祖制,望陛下圣上拨乱反正,方不负祖宗之法。 邓绥任由他哭诉,待哭完了,只说从长计议要与重臣商议。太仆见太后没有允口,心中焦急。 只是皇太后执政十数年,积威颇重,太仆不敢强逼,便将目光转移到皇帝身上,又从孝文帝哭到孝和帝。 无奈刘隆郎心似铁,他连供奉宗庙祖宗都嫌花费多想停了,对着太仆推辞年纪小,朝中事务一概听母后和朝臣的。 太仆心中一梗,只好离去,等待再战。然而他出去的时候,与抱着奏表前来的尚书仆射左雄迎面碰到,一双眼睛盯着左雄,都瞪圆了。 就是左雄无事找事,上表请求考核孝廉,以至于到了今日失控的局面。 左雄颔首让路,请太仆先行,然后请寺人通禀,得了许可,进殿拜见帝后。 刘隆对左雄比刚才的太仆要热情,问:“左卿 所来何事?” 左雄将奏表呈上,道:“郎官闻言朝中大臣对孝廉考核颇有微词,上表陈情,言孝廉乃国之栋梁,不可滥竽充数。若不择而任,怕是遗祸无穷。” “故而下臣请陛下圣上明鉴,三思而后行。” 邓绥道:“将奏表呈上来吧。”黄门侍郎将一摞奏表搬到皇太后的桌案上,邓绥拿出一本翻看,里面全是陈述孝廉考核的妙处。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邓绥看完一本淡淡道。 左雄恭敬地退下,临走时余光瞥见皇帝的贴身寺人去太后桌案上搬自己送来的奏表,心中稍定。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参与孝廉是否考核的大讨论,尚书台颇有些捉襟见肘,只盼着皇帝太后能给予支持。 然而,事情到现在仍悬而未决。世家大族不让步,小世家抱团头铁硬抗。 孝廉若须考核,这些饶有家资的富户还有机会成为孝廉;但若不考核,只怕一丝机会就不会有,只能蜗居乡里,世代为佐吏,为他人做嫁衣。 左雄不管世家之间的争夺,他认定朝廷选官须选饱学质朴之士,而非沽名钓誉之徒。这孝廉必须要考核,左雄心中坚定道。 左雄忧心忡忡地出来,正好碰到太常杨震,拱手见礼,待杨震去了才直身离去。 杨震进了殿内,朝拜过帝后二人,道:“陛下圣上,朝中关于孝廉考核一事众说纷纭。孝廉录取仅数十人,两郡国尚出不了一位孝廉,长此以往只怕郡国人心浮动,天下难安。” 邓绥点一点头,道:“杨公所虑甚是,只是这些孝廉……” “来人,去尚书台把所有黜落孝廉的考卷取来。杨公学问淹博,你看看这剩下的人中可有补遗。” 不一会儿,一位尚书郎抱着封存的试卷过来,一一请杨震观看。因为时间紧,杨震来不及细看,只跟着批阅的字迹看去,眉头紧锁,血压飙升。 杨震被誉为关西孔子,腹中学问是一等一的,眼界自然高,如今看到这样不伦不类的试卷,着实内心震撼,不可置信道:“这就是大汉的孝廉?”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道:“今年的生源还比往年要好上许多。” 杨震忍了又忍,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我府上偶有孝廉拜 访,均为饱学之士,不料其他的孝廉竟然荒废学问至此。” 刘隆悠悠道了一句:“没有学问的孝廉怎么敢去拜访杨公?” 杨震闻言一顿,道:“下臣惶恐。” 邓绥道:“于国取才当取贤明。不是朝廷不肯扩大录取人数,而是这些孝廉经学不通,实在令人难以信任。” 刘隆在旁边补充了句,道:“他们都过不惑,仍然是这般水平,连朕的几位伴读都不如。” 杨震闻言叹气,这些黜落考生的表现实在让他无颜求情,拱手告退,离开之前又强调了自己的担忧。 连见三人,刘隆转转脑袋,小口喝着花果露,甘甜香浓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喟叹出声,道:“上午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三派都来了代表。 第246章 正说着,又听人禀告说特进请求面见陛下。 “大舅父不是忙着武举,怎么来这里了?”刘隆心中纳罕,嘴上说着快请人进来,又让陆离准备了花果露招待邓骘。 邓骘见刘隆在殿中忙朝拜帝后二人。相比于刚才,刘隆的姿态随意了许多,问:“大舅父你来了。这花果露又香又甜,大舅父你快尝尝。” 邓骘忙道:“下臣多谢圣上关怀。”说罢,邓骘捧着花果露小心啜饮几口,称赞不已。 邓绥打断二人关于花果露追捧的谈话,直接问道:“大兄,你所来何事?” 邓骘忙将花果露放下,恭敬地回道:“这些日子来朝中关于孝廉的争论将武举牵扯其中,说孝廉录取人数远低于武举。下臣惶恐,不知是否按去年的标准来?” 邓绥听了,沉吟半响,道:“一切如常,今年的武举进士大部分会派往并凉二州。” 今年春上,护羌校尉虞诩来表上奏,说是诸羌大体已经臣服安定,想必可以征发兵役,随汉作战。 邓骘听了,道:“下臣遵命。”邓骘说完事情,得了明确指示,正要告辞离去。 刘隆突然想起邓弘的儿子来,问道:“大舅父,凤表兄在虎贲卫任职,广宗在家守制,广德和甫德最近做什么?” 邓广德和邓甫德是邓骘四弟邓弘的儿子,据说两人都精研经学,素有学问。 邓骘道:“两侄年纪尚幼,正在家中读书侍奉母亲,只 是广德的身体不甚好。” 这两兄弟年纪与邓广宗相仿,想必是到了该出仕的年纪。 刘隆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母后,道:“还是要以广德表兄的身体为重,让太医与舅父一起回去看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至于甫德表兄,不若先来郎署?” 邓绥听了,微微沉吟,道:“先不急。甫德既然承父业,就先在家中学习。” 刘隆恍然大悟,想起即将出台的政策,道:“母后所言有理,大舅父且听母后的,让甫德表兄不必着急。” 邓骘虽不知帝后二人何意,但也知道太后妹妹肯定不会坑自己人,于是道:“下臣会向甫德传达陛下和圣上对他的期盼。” 邓骘离开后,殿内恢复了安静。刘隆听到邓广德身体不好,心中忍不住怀疑邓训一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家族遗传病? 这样的后族不等刘隆打压,就自己衰落了。刘隆招来江平,嘱咐他从库房取些药材着人送到邓氏。 邓广德身体不好,刘隆是今日第一次听说。他还从邓广宗处听到邓阊的独子邓忠身体也不大好,老是生病。 刘隆吩咐完,低头一看桌案,上面的奏表一本还未看完,于是伏案处理起来,才批阅了几本,陆离又过来传膳。 饭后小憩一会儿,下午总算能得个清闲,刘隆将奏表全部处理完。 晚上,刘隆洗漱完躺在榻上,脑子里都是孝廉考核与否,嗡嗡地惹人睡不着觉。 “唉,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孝廉考核是趋势,这些人太糊涂了。”刘隆叹息不已。 躺在小榻上的江平,先是附和了一句“圣上玄鉴深远,圣明烛照”,然后又跟着批评起这些臣子蠢笨,丝毫不明白圣上良苦用心。 刘隆闻言笑起来:“他们聪明着呢,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罢了。” 江平道:“圣上心如明镜,这些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你不必放在心上,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呢。” 刘隆闻言“嗯”了一声,躺在床上。四月,周围已有些许夏日的燥意,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复盘起这次的事情来。 一切都如常,只是“大孝子”陈直这步棋在刘隆看来就是一步废棋。 若是 有才,何不做试卷,一举得中? 若无才,怎么还敢来考试? 陈氏并非河内郡著姓,能选上来必定是有真才实学。选举不公不明的郡国二千石被弹劾了不少,应该不会有郡国二千石顶风作案。 这陈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不怕得罪太守?还是说此事有太守授意? 刘隆记下明日一早,去找河内郡太守履历一事。他想得脑子发疼,也没想明白这件事,就昏昏睡去了。 刘隆不知道的是陈直这个人选还与他有关哩。新年时,大臣得知皇帝知道太后非其生母。 围绕着孝顺母亲,有世家选中了陈直作为皇帝的突破口。 现在朝中事务由太后亲自处理,这次取消不了孝廉考核不要紧,只要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出现裂痕就好。 太后终将会老去,而皇帝终将会亲政。一朝天子一朝政策,只要皇帝反感太后,等皇帝亲政后全盘推翻太后的政策不是梦。 按照一般流程,日渐年长的皇帝必将与大权在握的太后发生矛盾。 皇太后现在威仪炽胜,恐怕无论是朝臣还是皇帝都难使孝廉考核取消,但陈直一事就不同了。 天怜孝子! 只要皇帝出言保下陈直赐予孝廉,他们这些世家就敢暗地里支持皇帝夺权。即便保不下,皇帝只要表明态度,他们也敢跟着皇帝干。 然而世家的媚眼抛给了瞎子,小皇帝无动于衷,仍然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太后,天天嘴里“母后说的是”“我听母后的”。 这让一众对太后施政理念不赞同的世家既愤恨又无奈。他们找不到一个维护自己利益的代言人,只能挣扎求生。 第247章 小皇帝不仅无动于衷,还将此当成奇闻笑话来听哩。 “你说我在德阳殿埋一罐黄金,后人挖出来会怎么宣扬?”刘隆突然奇想对江平说。 江平一边为他整衣服,一边思考道:“蔡侯那里恐不好取黄金。”这些年宫中崇尚节俭,金银器物丝毫未添,一坛黄金可不是小数目。 刘隆笑起来道:“不必这么认真嘛。” 江平一脸正色:“君无戏言,圣上可记得桐叶封弟的故事?” 刘隆“哦”一声,又叹了一口气,道:“中 午,我要吃小鸡炖蘑菇。” 当皇帝忒不自由,但在这个时代,不当皇帝更加不自由,还是当皇帝好。 “好嘞,里面再给圣上放几颗茱萸,滋味更鲜美。”江平笑着应道。 孝廉考核还未争出结果,朝廷就迎来武举殿试。这次殿试举众瞩目,朝臣都在关注武举是否也像孝廉考核那样降低录取率。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连武举考生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生怕一无所获,铩羽而归。 邓骘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主持完这场复试,又请皇太后皇帝观看武举技勇考试,又在德阳殿举办文试。 武举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邓骘拿着试卷,抽调了一部分尚书郎,依照去年的标准点了一百多人的武进士,呈给皇太后和皇帝。 邓绥没有意见,刘隆也没有意见,榜单就这样挂了出去。 众人哗然。很多孝廉都破防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人都能入仕,他们却在乡野之中消磨年华,一下子群情激荡。 “这莫不是让我等投笔从戎?”一孝廉忍不住嚎啕大哭。 然而武举的标准也一升再升,如第一届那种没有技勇仅凭兵法文试就入仕的人在第二届中已经不见了踪影。 皇太后仍然不改口,坚称孝廉乃是国之栋梁,不能降低标准,滥竽充数。 朝臣将目光转向皇帝,皇帝一如往常地嘴里说着:“母后所言极是。” 争到最后,连新科武进士都启程去并凉二州入职,还未争出结果。 这时一个人的出现拯救了僵持的朝会和君臣关系。 挚恂。 挚恂上了一本厚厚的奏表,请朝廷开明经、明法、明算之科,为国家遴选人选。 孝廉的考核针对儒生和文吏分成“家法”和“笺奏”,其实分别与明经、明法同属一科。 既然皇太后不愿意降低孝廉的标准,那不如另辟蹊径,再开两门制科。 朝臣的脑子豁然开朗,目光灼灼地盯着挚恂。然而,挚恂所奏与他们所想出入颇大。 明经、明法、明算不拘年龄门第,凡居住大汉境内的人皆可报名。 难道不应该看看门第吗?难道就没有举荐吗?为什么非要考试呢? 邓绥看完,发给群臣讨论。在一番争论后,邓绥强势地推行下去。 至此,明经、明法、明算成为制科。 崇德殿后殿,邓绥看着刘隆,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叹息,道:“以后要看隆儿你的了。” 刘隆回视,目光坚定,道:“我不会让母后的心血付之东流。” 制科增加后,马上会迎来候补官员的“冗烂”,这势必要推动官制的改革。 未来,还要许多场硬仗要打哩。 邓绥抬手,抚摸着刘隆的头,道:“母后相信你。” 她相信百年后,他们母子二人的改革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母子的改革触及到当年光武帝未完成的事业。 刘隆听完笑起来,保证道:“哪怕阻力再大,我也一定会继续走下去的,定不负母后所托。” 邓绥闻言笑起来,在大汉如今天灾不断的情况,她坚定地进行改革的原因是小皇帝。 二人互为依托,互为支援,互相成就。 刘隆将来会在母后改革的基础上走得更远,而邓绥在刘隆的赞同和支持下,现在改革得更加深入。 做成了一件大事,刘隆的心中不自觉地高兴起来。迈出了第一步,只要以后步履坚定,就一定能延续下去。 马融等人编纂的明经资料和张衡等人编纂的明算资料已经开始发行。延尉府正在加班加点编纂的明法资料,争取早日刊印出来。 马融十分郁闷,在与岳父挚恂喝酒时,借着酒气念叨:“我以后什么也不用做,就编纂资料得了。” 挚恂呷了一口放下来,最近公务繁忙,小酌怡情,大酌就容易误事。 他听完女婿的抱怨,抬起眼皮道:“我听宫里说,圣上明年结业。你既然不想编纂资料,就来太学帮我。” 马融闻言一顿,幽怨的眼神盯着岳父。他难道就不能做高官吗? 挚恂看明白马融的表情,道:“不要痴心妄想。” 皇太后执政,身为皇帝的师傅怎能居在高位,除非马融是皇太后可托付后背的亲兄弟。 显然,马融不是。 马融长叹一声,道:“弹铗无鱼,何必饱腹?” 挚恂听了流 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到他食案上的清蒸鲈鱼,道:“不爱吃端给我,我爱吃这个。” “你一个世家子校书东观,授课天子,长女为太后心腹,岳父为太学祭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马融哭笑不得,道:“长女位中枢,岳父比千石,独我在政事上一无所成。” 第248章 挚恂不理会徒弟兼女婿卖惨,道:“你若是想外放,还是能做一郡太守。” 马融连忙摇头,呆在京师最安全。当年马融不应邓骘征召,寄居并凉,结果被羌乱所困,食不果腹,朝夕不安,悟出一个至理名言。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换而言之,就是生命最可贵。 一想到外任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他还是留在京师注经授徒为好。 挚恂见状,冷哼一声。徒弟不上进,他心里有气;徒弟上进了,他又担忧不已。 这简直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收了个祖宗。好在外孙女让挚恂扬眉吐气。 “练儿类我。”挚恂道。 瞧瞧那从容镇定勇于任事的样子,一看就是他们挚家的血脉。一点都不像旁边低头挑刺吃鱼的马融。 师徒二人口中从容镇定的马秋练手里拿着一封奏表,脸色发白,道:“陛下,会稽郡发生大疫,染病之人达数万。连太守也染了疫病,生死难料。” 邓绥闻言脸色一变,接过奏表看下去,道:“去请三公、九卿、尚书令、尚书仆射左雄过来议事。”寺人连忙应了。 “把太医令、药丞一并叫来。另外,派人请圣上回来。”邓绥又吩咐道。 刘隆接到通知,匆匆忙忙回来,脑海中不断浮现天花、疟疾、霍乱、鼠疫和流感等传染病,心乱如麻。 以上几种,哪一种都能要大汉百姓的性命。 刘隆来到崇德殿,发现尚书仆射左雄正在向母后说会稽郡的情况。 去年左雄被派往会稽郡调查沈远状告马臻一案,走了许多地方。母后叫他来,想必是要了解会稽郡的情况。 刘隆进来,二人朝拜。他叫起二人,一边听,一边翻看奏表。期间,太医令和大臣们陆续过来,均面色沉重,如临大敌。 刘隆看完奏表,将其传给太医令,心中思索起来。 第90章 众所周知,瘟疫造成的损失并不比水旱蝗震等自然灾害要小,它造成伤害持续的时间比自然灾害更长。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大汉这些年因为救助及时,疫病造成的影响并不大,因而没有被朝廷重视。 然而,这次会稽大疫来势汹汹,阖门皆染,户户有丧,就连太守都不幸染病,缠绵病榻,奄奄一息。 刘隆即位以来虽没有遇到大疫,但朝中对于瘟疫极为重视。 两汉之际,绿林义军差点因为大疫就散了。光武年间,匈奴分裂为南北,也与人畜疫相关。 太仆道:“会稽大疫,想必是阴阳失调,阴盛阳衰而致……” 太尉马英打断太仆的话:“春夏之交,寒暑错位,人易得病,且会稽处在瘴疠之地,疾疟横行。当今要务是派太医循行医药,赈济百姓,以安人心。” 太常杨震转头问太医令,道:“太医令可知会稽的大疫是什么病症?” 太医令额头出了一层冷汗,道:“未见病人,下臣不敢妄下结论,但依奏表所言约莫像下利和疟疾的症状。” 杨震闻言一惊,一种疫病已是难缠,怎么还是两种病症齐发? 邓绥缓声道:“会稽太守病重,现如今谁主管政务?” 尚书令回道:“马太守征辟都水谒者马臻为五官掾,又征辟当地贤者周兴为长史,现在政务由马臻和周兴共同主管。” 邓绥闻言沉吟,道:“前者尚书仆射左雄调查都水谒者马臻一案,查明沈远乃是诬告。马臻筑湖修提,灌溉万顷良田,于朝廷有功。有功当赏,现擢马臻为会稽代太守。” “再派光禄大夫与太医前往会稽巡视疫疾,为百姓提供医药饭食。死于疫病者,朝廷出棺木钱财埋葬。” 邓绥的目光落在马英身上,道:“马公负责协调朝中医药钱帛,务必以生民为重。” 太尉马英恭敬道:“下臣谨遵陛下口谕。” 邓绥又看向太医令,道:“太医令,你从署中选出擅长治疗疫病的太医前往会稽,医药器物任其调用。” 刘隆道:“人命贵重,有逾千金。太医要慎重对待疫病,若有人阻碍疫病防治,不论任何缘由,太医须坚定拒绝。若有 人强行阻拦,依法论罪。” 大汉重视孝道和宗族,难免有人愚昧无知隐藏染疫的亲人,导致疫病扩散。 太医令神色一凛,道:“下臣领命。” 事情定下来,邓绥让众人散去,和刘隆说起来大汉历次疫病来。 听完,刘隆心中感慨,这疫病对大汉的伤害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 邓绥道:“瘟疫无情,对待士庶贵贱、贤与不肖皆一视同仁,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能幸免。隆儿,对待疫病万不可掉以轻心。” 刘隆郑重地点点头,他在前世对于疫病造成的损失可是深有体会。 邓绥见刘隆真正记在心中,才停了这个话题,让刘隆回去上学,自己独自忧心。 刘隆出了后殿,走在游廊上,内心忧虑。太医令说的下利和疟疾在前世已经不是什么致死疾病,然而在大汉几乎要靠病人自己硬熬。 被誉为医圣的张仲景还未出生,太医令开出的汤药刘隆有时都怀疑有没有用处。 燥热的夏风吹在脸上,让刘隆更加心烦意乱。 疫病……传染病…… 刘隆突然对江平道:“常言道,病从口入。疫病传染多通过飞沫传播,你找人用棉絮缝制遮面,服帖口鼻,不能迂阔。弄好就送过来,不必精美。” 第249章 “再去蔡侯那里取来水晶镜,就说给太医观察病灶用。” 江平应了正要吩咐下去,刘隆又叫住他道:“你再把太医令或者去会稽的太医请来,我有事嘱咐他们。” 江平连连应了,刘隆去了前殿等候太医令和太医过来。 邓绥听到寺人通禀皇帝去了前殿又召来太医,点头道:“皇帝心里有百姓,勿要打扰他。” 太医令还未回到官署,就收到皇帝召见的命令。他连忙点了一位擅长治疗时疫的太医,与自己随行。 太医疾步而来,太医令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刚才的情况。 这太医姓张,闻言眉头紧锁道:“下利和疟疾可不好治啊。朝中这十多年未有大疫,如今一来就气势汹汹。” 太医令叹息道:“尽人事,听天命。诸位太医中数你对时疫最了解,我举荐你去会稽。陛下圣上信赏必罚,对这事极为重视,你心里什么想法 ?若是不能行,我再换人。” 张太医拱手道:“多谢令长举荐,为医者当救死扶伤。如今会稽大疫,我当责无旁贷。”太医令颔首。 张太医又道:“这圣上传召不知为何?”太医令道:“去了便知。” 两人进了前殿,低头朝拜,余光瞥见皇帝正拿着一个透明的圆镜照桌案。 刘隆将水晶镜放到桌案上,这枚水晶呈圆形,无色透明,周围镶嵌木头,有个木柄,形制与前世的放大镜差不多。 它是张衡和蔡伦共同研究制造出来的,也是放大倍数最大的一块。 “你擅长治疗疫疾?”刘隆问太医令旁边的中年人。太医令擅长的是治病调养,而非疫病。那他身边的人想必对疫病有独特的研究。 张太医恭敬道:“下臣略有研究,不敢当擅长。” 刘隆问起他对痢疾与疟疾的看法,张太医在来的路上已经组织好语言,张口说起医治两疾的汤药来。 刘隆对中医不大懂,中间唯有点头而已。待张太医说完,问起防治的问题。张太医说了病患隔离,集中治疗等等方法。 两汉发生大疫多次,医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处理方案。方案若想要全部推行下去,还需要朝廷坚定的支持。 医者的地位在大汉比较低下,司马迁曾经将其与倡优相比。 刘隆听完,道:“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这疫病的治疗全权交给你们医者,若有人抗命不遵,上书报于朝廷。朝廷定当依法处置,绝不姑息。” 太医令和张太医异口同声称赞皇帝英明,心中得了皇帝的保证,大为安心。 刘隆又命人将水晶镜传给二人,道:“此物有放大之效,可助你们观察病源病灶,你们拿去吧。尚方局还会再送几个水晶镜给太医署,只是都不如这个放大倍数大。” 太医令对水晶镜有所耳闻,当年一诸侯王患有眼疾,看不清东西,尚方局就呈水晶镜辅助他观物。 太医令举着木柄,对着桌案,看见上面放大的纹理,吃了一惊,心中既不安又欣喜。 这枚水晶镜怕是价值连城。太医令看完,将水晶镜小心翼翼地递给张太医。 刘隆又道:“朕偶然看到说疟疾是通过蚊虫传播,可用青 蒿绞汁冲服。” 张太医听了,点一点头道:“民间确实有青蒿汁治疗疟疾的习俗,圣上渊博。至于蚊虫传播疟疾……小臣惶恐,孤陋寡闻。” 刘隆道:“不独蚊虫,连蛇鼠都会传播疫病。最好不要吃野味,万不得已非要吃时一定要煮熟。” 张太医道:“下臣谨遵圣上教导。” 刘隆摇头,道:“朕非医者,所看皆是书上之言。你们到了疫区,一定要实事求是,查出传染链条,病因,对症下药,不可妄信神鬼之言。” 张太医又忙不迭点头,刘隆继续道:“朕记得,有次朕生病,太医令让太官准备石蜜水和盐水让朕服用?患疫的病人可否能用石蜜水和盐水?” 太医令闻言想起,有次皇帝得了风寒不思饮食,故而调了石蜜水和盐水让皇帝服用。石蜜性温,滋阴补阳,而盐食之有力,每顿皆要吃。 “可。盐也就罢了,但石蜜价贵,恐不易得。”太医令斟酌道。 刘隆道:“太官有石蜜,你找他要,与药材一起带去会稽。会稽也种植石蜜,再去找马公批些钱帛,若是不够到地方再买。一个人怕是用不了多少石蜜。” 太医令拱手道:“圣上仁慈。” 刘隆看着他们,温和道:“病从口入,不独是吃食,呼吸也有可能传染。朕让人做了遮面,你们行医时,自己也要做好防护。” 太医令和张太医闻言,心中一暖,道:“下臣多谢圣上关怀,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刘隆闻言笑起来,摆手道:“不必如此郑重,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质工作就好。” 刘隆想了想,暂时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就让二人回去准备南行之事。 刘隆起身,又带着江平前去学堂上学。呆在学堂的时光不多了,且行且珍惜。 关于会稽大疫的应对举措有条不紊地颁布执行下去。次日,光禄大夫和张太医等人带着药草钱帛前往会稽。 此时的会稽人心惶惶,家家闭门,户户都有哭声传来。 马臻心焦如焚,这疫病来得急,一下子传得城中都是。城中人惶恐,纷纷前往乡下,连累乡野也成了瘟病的巢穴。 第250章 大夫不够,巫医当道,又有宗族阻挡,马臻的进展颇不顺 利。他神情郁郁地回到府衙,来到马太守的院子前,隔着门问族叔的身体情况。 奴婢回道:“明府与昨日差不多,仍然畏冷畏热。” “饮食如何?”马臻问。 奴婢道:“明府每顿仅食半碗羹汤而已。” 马臻叮嘱道:“务必好生照顾明府,多劝餐饭。” 奴婢亦道:“明府也有话叮嘱郎君,让郎君千万保重身体,不必担忧他。” 马臻听了,心中更加难受和愧疚。族叔是因为要帮衬他筑湖修提才调任会稽郡的,若族叔发生不测,他必当一生难安。 马臻回到府衙,碰到长史周兴,两人相视,均是摇头叹息不已。 周兴脸上还带着怒色,道:“西城也有疫病了。” 马臻惊讶:“那里不是张氏的族地?他们将有症状的百姓都赶得远远的,怎么会被传染了?” 周兴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解释道:“张氏二房的老母亲染了下利之疾,没有上报,反而藏在家中,伺候的奴婢都染了病。还有……” 周兴说着突然干呕起来,马臻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周兴摆摆手,缓过神来,忍着恶心道:“二房的郎君竟然尝其母的……其母的粪便……” 马臻听完呆愣一下,随即跟着周兴干呕,道:“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周兴自从听了这事,胃口全无,连水也喝不了。他郑重地对马臻道:“请千万告知明府,勿取此人为孝廉。此獠当诛!” 马臻刚想要点头,然而脑海中浮现族叔的病情,忍不住苦笑起来。 周兴安慰他道:“算算日子,朝廷派出的太医也快要到了。太医医术高超,定会手到病除。”马臻听了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周兴想起一个多月来见到的种种,忍不住愤懑悲哀起来。会稽郡的城中都设了隔离区,派遣大夫照看治疗,然而还面临着药材不足的问题。 世家大族不愿移出病人,又囤居药材粟米,致使二者价格居高不下。马太守病倒,他们并非主官,做事颇多掣肘。 而且马臻因为筑湖的事情与会稽郡的豪族势同水火,豪族中扯后腿不服管理的人比比皆是。 令马臻和周兴惊喜的是,天使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上 十天到。 张太医与同僚迅速接手病人的治疗,针灸汤药食疗轮番而上。马臻走马上任,成为会稽郡的代太守,与光禄大夫一起让豪族转出病患,集中治疗。 马臻私下里与周兴感慨道:“会稽豪族怕是要恨死我了。” 修湖淹了人家祖坟,又逼迫豪族交出病人。若是治好病人也就罢了,若是治不好,只怕马臻要落下怨恨。 周兴安慰他道:“明府做事无愧天地,何必怕这些乡野村夫?” 马臻叹息一声:“且不管这些,千秋百岁,自有公论。” 会稽郡笼罩着大疫,一片惨淡,然而雒阳的日子也不好过。 京师又旱了! 四五两月少雨,夏稼受灾严重,减产已成定数。夏稼收割之后,老天爷仍然没有下雨,秋稼种不上,只能干等着。 刘隆心情郁郁,只觉得这东汉破破烂烂,南北都不安生,简直是无以自存。 邓绥接到会稽郡天使的奏报,灾情属实且极为严重,下旨免了郡国的租赋。 至于京师的干旱,邓绥忧心之余,又忍不住庆幸。只有京师旱灾严重,附近郡国皆影响不是很大。 晚上睡觉前,邓绥和陆离闲聊,苦笑道:“若当年没有灾祸发生,我竟然觉得神奇。” 一执政便是天灾人祸,邓绥这些年过得颇为艰难,居然以苦为常,实在可怜可叹。 陆离拿小皇帝曾经说的话安慰邓绥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大汉这些年若非有陛下操劳,哪有今日的太平?陛下正是这大汉的文母,百姓无不对你感恩戴德。” 邓绥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闻言摇头道:“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吧。” 陆离听了笑起来:“陛下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陆离笑着回道:“陛下这样的贤明之人做了自己该做的事,那朝中的大臣岂不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 邓绥闻言一愣,朝臣的大臣一一在她的脑海中闪过,良久道:“未必都如此,还有许多股肱之臣。” 大汉能有今日的安稳,也有这些大臣的功劳。他们不能被埋没。 陆离将床帐放下,吹灭了灯,道:“陛下总 是能看到别人的好。这些日子陛下忙坏了,早些休息。” 邓绥应了一声。殿内顿时暗下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天气越来越热,北宫的树叶被太阳晒得卷起来,无精打采,夏蝉倒是叫嚣得厉害。 刘隆一天到晚无课时都在崇德殿后殿蹭冰,借着凉爽读书批阅奏表。 他还叮嘱江平道:“德阳殿没有人,就不用冰……算了,里面还有宫女寺人候着呢。” 刘隆想要节省却无处节省。江平当然要满足小皇帝的愿望,道:“我去与他们说。” 刘隆想了想,还是作罢,道:“我为皇帝,一言一行的背后都涉及许多人,不能不慎重。有时便是好事也成了坏事。此事,到此作罢。” 第251章 江平闻言沉吟,道:“圣上英明。我回去与他们说,德阳殿可以不节俭,但不能浪费。” 刘隆闻言笑起来,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就按你说的来。天气暑热,宫人们辛劳,你去嘱咐太官煮些绿豆汤或者消暑去热的汤药来。” 江平笑道:“我这就去吩咐。” “你直接去找蔡侯。”如今宫中大长秋空悬,这宫中事务一向是蔡侯管理的。 刘隆吩咐完,跨进后殿,一股凉气迎面而来。 邓绥抬头见他,笑着让陆离给他倒了一杯沁凉的乌梅汤。盛放乌梅汤的银壶埋在冰盆里,这好像不是母后惯常的喝法。 “你们年轻人都爱喝凉的。”邓绥一脸笑意地看刘隆喝乌梅汤,嘱咐道:“不要喝那么快,省得闹肚子。” 刘隆从外面过来,浑身冒汗,正想一饮而尽,闻言只好乖乖地小口啜饮。 他喝完放下杯子,杯子外壁上凝了一层水汽。刘隆笑着对母后道:“我省得,母后这乌梅汤是当日所熬,又在冰盆里放着,大热天也不会坏,更不会闹肚子。” 邓绥道:“不会坏,也不许多喝。会稽郡上奏表,说半个月前控制住了疫情。” 刘隆闻言脸上一喜,道:“真的?可算控制住了。伤亡如何?” 邓绥将奏表递给刘隆,道:“你自己来看。” 刘隆看到上面的统计数据过于粗糙,转头母后:“母后,有对比数据吗?” 邓绥 随口说了光武年间的数据,刘隆听了发现疫病致死率确实下降了。 “每一个数据后面都关乎一个家庭,马臻和张太医的数据太粗糙,以后数据更要详尽一些。”刘隆道。 邓绥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再让张太医和马臻上奏一个详尽的奏表做留存之用。” 刘隆笑着问道:“有功当赏,不知道母后要怎么赏赐这些人?” 邓绥想了想道:“马臻为会稽郡太守,原太守调任东海郡,张太医赏爵位六级,其他太医赏爵四级,再赏赐钱帛若干。” 刘隆道:“母后赏罚分明。我现在有个想法。” 邓绥一听到刘隆说自己有个想法,就忍不住头疼起来。刘隆的想法与其说是想法,不如说是理想。实现至少花费数十年。 “你说说看。”邓绥摆手道。 刘隆笑道:“我也是因为会稽疫病有感而发。疫病猛于天灾,有常与水旱蝗震等自然灾害勾连,不可不防。” “嗯。你想怎么做?” 刘隆道:“培养医者、提高医者地位以及编纂医书。” 邓绥闻言,低头沉吟,道:“可,但需要从长计议。” 刘隆道:“医疗水平进步了,百姓的寿命就会增加,这是好事。” 邓绥不知想起什么,道:“好吧,这事交给太医令等医者去做。” 刘隆点头,道:“也可张榜寻求民间良医,或者让郡国推荐。”邓绥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疫病不可不防。会稽地广人稀,尚要花费近亿钱防控疫病。若疫病发生在京师,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完疫病的事情,刘隆开始写作业。张师傅走后,他的算数天文课就停了。 他写作业时,偶然想起张师傅,心中时不时涌出思念,道:“张师傅是不是快回来了?” 刘隆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有回复。张衡远在南边,山高水长,路途艰险,音信不通。 “你张师傅来信说,今年腊月初有日食。”邓绥头也不抬道。 刘隆闻言呆愣了一下,问:“那张师傅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邓绥道:“没有,倒是伯姚说他们有可能今年冬季回来。” 刘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张师傅不在怪不习惯的。”邓绥听了,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突然,外面进来一寺人,面色凝重,拜道:“启禀陛下圣上,平原王……薨了。” 第91章 第一代平原王是刘隆的大兄刘胜,刘胜夭折后,邓绥立了乐安王刘宠之子刘得作为刘胜的嗣子,继承平原王位,供奉香火。 然而,没想到刘得竟然也夭折了,而且也没有留下子嗣。 听完寺人禀告,邓绥道:“派太仆主持平原王丧事,并赐给东园秘器。” 刘得作为名义上与刘隆关系最亲近的宗室,邓绥于情于理都得让人郑重地处理他的后事。 只是……平原王又绝嗣了,要何人继承?邓绥心中思索起来。 刘隆对刘得的印象不深。因刘得年幼留在京师,在宫中与其他宗室子弟一起上学。刘隆仅在宗庙祭祀时见过其几面,隐约记得是一位瘦怯的少年。 平原国属于青州,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乃是一块肥封。 当年,邓绥舍长立幼,但也没有薄待刘胜,分封给他一块膏腴之地享受衣食租税。 刘胜寿夭后,先帝血脉仅余尚且年幼的刘隆,为了延续先帝一脉的祭祀,邓绥为刘胜选立嗣子。 如今嗣子刘得无子,刘隆业已长大,是不是可以趁着这次机会除国,将编户重新纳入大汉的管辖下?刘隆想到此处,觉得十分可行。 平原王的丧事在邓绥的重视下,有条不紊地主持完毕。 次日,邓绥叫来刘隆,与他商议再为平原王选立嗣子一事。 “啊?”刘隆听完,满脸惊讶,道:“母后还要为平原王选立嗣子?” 第252章 邓绥点一点头,问:“你觉得都乡侯刘翼如何?” 刘翼是河间王的儿子,不是嫡长子,继承不了王爵,按照礼法封为都乡侯。 孝和帝的男嗣仅余刘隆一人,但孝和帝的兄弟们却子孙繁茂。 刘隆心中并不觉得如何,他觉得将平原国改为平原郡,重新归入中央最好。 邓绥见刘隆迟疑,问:“刘翼是你的伴读,我观你神色似有不决之意,难道刘翼不德不贤?” 邓绥对刘翼的印象极好,气度翩翩,容貌俊逸,当得起天潢贵胄。隆儿一向宽仁,若他觉得刘翼不好,邓绥可要考虑孝章帝其他子孙。 刘隆闻言忙道:“刘翼品性温厚,聪颖好学,很好。只是……只是……” 刘隆说着就吞吞吐吐支支吾吾。 作为同学兼亲戚,刘隆当然希望刘翼有个光明的未来。但若这光明要让刘隆割肉,他就有些犹豫了。 平原国位于鲁西北平原,有“膏壤千里”的美誉,是雒阳粮食重要的供应来源之一。 现在大汉水旱蝗灾不断,朝廷多一个赋税来源,也能更好地赈济百姓。 而且,刘胜已经立过一次嗣子,再立别人,刘隆就犹豫起来。 邓绥心中不解,抬眸注视着刘隆,只看得他满脸通红,十分羞愧。 朝臣中推财让兄弟十分常见,朝野都在赞叹这些人兄弟友悌,品德高妙。 然而,刘隆却不想着为唯一的兄长立后,这立后的候选人还是他视为同学兼朋友的刘翼。 刘隆此举在时人看来,为弟则不悌,为友则不睦。因此,他在视为偶像的母后面前有些抬不起头。 但是,大汉的国家利益要高于私人感情。而且,在刘隆的心里,所谓的兄长和嗣子侄子,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刘隆艰难地组织语言,缓缓道:“母后,如今内帑空乏,大兄……大兄嗣子已去,不如改国为郡,租税填充府库。” 邓绥听完,突然叹了一声,问他道:“隆儿,你若将平原王除国,其他诸侯王当何以自处?” 刘隆回道:“不过支脉旁系。”不值得一提。 说实在话,大汉对诸侯王的控制很严格,不过是衣食租税,几乎没有任何权力,刘隆当然不怕这些人弄出乱子。 再说了,他这一脉才是大宗。无论从权力还是宗法上,刘隆都能轻松拿捏这些诸侯王。 邓绥又道:“若无平原王,先帝一脉只剩下隆儿一人。” 刘隆回道:“阿父为大汉皇帝,享受后世子孙供奉。”只要有人认大汉的国号,就不会断了对大汉皇帝的供奉。 邓绥听了,揉揉额头,突然发觉皇帝想得对……个头啊。 光武帝是在世家支持的基础上光复大汉。 光武帝为啥嘴上嚷嚷着“娶妻当娶阴丽华”,结果娶了阴丽华后,又娶了郭圣通,最后还是郭圣通先为皇后。光武帝他就是馋郭圣通背后的势力。 皇家刘氏就是 一众世家中,最大的世家头子。别看现在宗室唯唯诺诺,但宗室背后却与世家大族世代联姻,关系错综复杂。 樊、郭、阴、马、邓、窦、阎、梁、耿、宋……这些曾在后宫出现过的姓氏,也都是宗室联姻的上选,而且还是世代联姻。 宗室除了与这些大族联姻,还会与封国内的豪族名士联姻。 啊这…… 刘隆的脑海中蓦地浮现一张蜘蛛网,最中心的是刘氏,节络处为世家大族。这张网将大汉百姓牢牢黏在上面,吮血食肉。 想到此处,刘隆心中阵阵发寒,他就是卧在中央最大个的那只蜘蛛啊。 “母后……我……”受过现代教育的刘隆彻底蔫起来。 原来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邓绥安慰他道:“隆儿一心为百姓,有尧舜之遗风。然而,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去做,终于一天隆儿会成为尧舜那般的君王,天下也会大同。” 邓绥说着说着,脸上流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来。 天下大同是每个有为的执政者追求的至高境界。 她能做到吗? 隆儿能做到吗? 华夏有人能做到吗? 邓绥不知,但她目前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刘隆听到这话,有气无力道:“天下大同要几千年才能达到哩。”先不说天下大同,就是小康之世,至少还需要一两千年。 邓绥闻言笑道:“路是人走出来的。总不能眼一睁一闭,几千年后世界就大同了。这几千年间需要无数人的努力,隆儿就是其中的一人呢。” 刘隆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声,想明白了,道:“就让堂兄刘翼继承平原王的爵位。” 秦桧还有三朋友,将来他要削藩国削侯国,势必要拉拢一部分人,打压一部分人。 他看刘翼就不错。刘翼继承平原王后,从宗法上来说就是他这一脉的人。 邓绥笑起来道:“想通了?” 刘隆蔫头蔫脑,道:“人总不能做寡王啊。” 邓绥笑道:“始皇帝以前,君王称寡道孤,你怎么说不能做寡王?” 刘隆抹了把脸,他今天算是看明白了,目前的情况下, 世家不能大动。若是动了,从朝廷到乡野,从家里到家外,全部都是阻力。 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才是正确的过渡办法。不然,若采取极端的措施,满天下都是敌人了,做任何事情也都一事无成。 第253章 “君王不能没有支撑者。”刘隆回道,而心在滴血。 那可是肥沃的大平原啊,在江南还未开发的情况下,封一块就少一块。 邓绥与刘隆商议妥当后,就下了圣旨。刘翼几乎惊呆了,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 他这样的支脉的支脉再传几世,就与普通富室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富室。富室能以官显贵,光耀于世,宗室则不然。 皇帝猜忌宗室,很少有宗室子弟能担任高官,即便担任高官也多是宗室疏属,与皇位沾不上半点关系。 虽然改认其他祖宗,但刘翼从小呆在京师,与父亲关系生疏,能继承平原王王位,刘翼心中十分欣喜。 为此,刘翼还私下里谢过皇帝为他在太后面前美言。 刘隆一顿,拍拍他的肩膀,默默领了这份功劳,道:“母后与朕都说你宽仁贤明,堪为王爵。你以后不忘初心,勤勉做事,为那些宗室做个好榜样。” 刘翼千恩万谢,郑重道:“下臣一定不会辜负圣上与陛下所望。” 看到刘翼一脸要为自己打生打死的表情,刘隆的心结稍解。既然以后要干事,那么提前给予报酬,也不是不能理解。 唉…… 刘翼从河间王在京师的府邸搬到了平原王府,地位身份家资都得了极大的跃迁。 不同于新任平原王的欣喜,刘隆最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 大臣上书请掖庭采选后宫嫔妃,绵延子嗣,而母后也正有此意。 刘隆的心中烦躁不安,为什么接一连三发生与自己意愿相违背的事情? 保留平原王,是刘隆对大汉现实政治情况的妥协。 但为什么大臣要管到他的后院来,而且母后还持赞同的态度。 刘隆的桌案上放着一摞大臣的奏表,母后让他看完还要发表感想和看法。 刘隆一目十行地看完。此时临近晚膳,女史都出去用膳,殿内只有邓绥、陆离和江平几个长辈。 刘隆抬头看着母后,期期艾艾道:“母后,我还小,大臣说的这些为时尚早,先不用考虑此事。” 邓绥转头凝视着刘隆,少年身量抽条,即便坐下也看得出他个头高挑,声音也不复孩童的稚嫩爽脆,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邓绥心中十分欣慰,当年那个猫一样娇弱的婴儿终于长大成人,可以去娶漂亮的女娘,拱人家水灵灵的白菜了。 “先帝像你这么大年纪,阴废后就入宫为贵人了。”邓绥道。 刘隆还是咬牙坚持,道:“我还小呢,能不能晚些?” 邓绥道:“民间也是这番年纪结婚,隆儿你……你……后宫还是要进人的。” 邓绥见刘隆这般坚持,真的要怀疑皇帝的身体和性向了。前汉皇帝大部分养了男宠,但光武帝的后代没有这样的,而且太医令按时为皇帝的诊脉。 想到这里,邓绥稍稍心安,想起之前江平的传话,问道:“隆儿,你之前说年幼成亲,不利子嗣?” 刘隆连忙点头,道:“就是这个原因。”还有少年沉迷女色,对寿数不利。 邓绥以手支着额头,叹息一声,道:“隆儿,你知道民间为什么成亲这么早吗?” 刘隆脱口而出道:“想要抱大孙子呗。” 邓绥没有直接回复,而是沉吟一下,娓娓道起其他的事情:“我阿父终年五十三岁,算得上高寿。阿父在时,大姊病逝留下一女,是阿父亲自出面接回甥女。” 刘隆知道这件事,还知道这个女孩由刚过十一岁的母后抚养。 “阿父不久去世,大兄尚未建功立业,我只有十一岁,三妹和阊弟年纪更小,阿母为我们兄妹操碎了心,若非有后来的际遇,就阿兄……咳,我们一房怕是沦为邓氏旁支,仰人鼻息。” “邓氏宗族对待族人尚是好的,各郡国奏表常有亲族欺凌孤弱,侵吞资产。若长子在父母壮年站稳脚跟,护庇弟妹,这种不公之事要少上很多。” “但是子嗣站稳脚跟,须得心智成熟,最好要成家立业,又要有父亲扶植。但如今大汉诸人,像阿父那样已是长寿,如三兄、四兄、阊弟英年早逝的人数不胜数。” 邓绥的脸上萦绕着一股悲戚。 刘隆闻言怔愣了 一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周围都是年老重臣,杨震五十入仕,照样干得热火朝天。三公九卿的年龄基本上都超过五十岁。 然而当他回首看自家的老祖宗,突然发现其实大家的寿命好像都不是他以为的那么长。 平原王刘胜只活了十六,孝和帝活了一十七,孝章帝活了三十三岁,孝明帝活了四十八。 民间贤者传美名,要么是孝顺母亲,要么是抚养兄弟姐妹的子女并且爱逾亲子。 孝顺母亲,那父亲多半是早逝;抚养同产子女,那同产多半是不在了。 他以为“变态”的寿夭,或许是常态,至少是大汉时人眼中的常态。 或许是为了尽早延续血脉,或许是让父母在时能更好帮助子女在人世间立足,时人下意识地选择早婚早育,并且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恶性竞争,促使女子过早地孕育子嗣。 刘隆想明白后,低头沉吟。邓绥没有说话,只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皇帝的答复。 邓绥知道皇帝会想明白的。 良久,刘隆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母后,道:“母后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给你一个你能接受的答复。” 第254章 邓绥闻言,眉头一挑,笑起来道:“好,我等你的答复,不要让我久等。” 刘隆道:“我这可是正正经经地做事,绝非推脱之词。” 刘隆与母后说完这个事情,又用了晚膳,就告辞回到殿中,思考接下来的举措。 刚才母后所言大汉成亲早,确实有现实的道理,但这不应该是让那些妙龄女孩冒着生命危险生育的理由。 刘隆回到德阳殿,挥退众人,坐在榻上,突然抬头问江平道:“我阿母生的时候多大啊?” 江平一愣,随即低下头,道:“十六岁。”殿中弥漫一股沉闷的气息。 刘隆闻言,双眼放空,那个花一样的女子凋谢在产床上,不知道还有少女像她一样呢。 “你去请太医令过来。”刘隆收拾好神情吩咐道。 “圣上,你哪里不舒服?”江平闻言急道。 刘隆摇摇头,对他温声解释道:“我找太医令有些事情。” 江平这才放心出去让小寺人请太医令,转身回了殿内,看见皇 帝,禁不住心中迷茫起来。 江平对皇帝拒绝成亲的原因有些不理解,朝臣催促,太后有意,又非男子忍受生育之苦,且少年慕艾,皇帝何必大费周章? 何不淈(音古)泥扬波,与世推移? 太医令匆匆过来,朝拜皇帝。刘隆对他道:“自光武帝到先帝,寿数渐短,而且宫中子嗣渐少,后妃死于产育渐多。” 太医令听到这些诚惶诚恐,连忙跪下请罪。 刘隆抬手让他起来,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怀疑这些与早婚早育有关。” “因此,我欲令你将建武以来宫中和宗室孕育子嗣的后妃、主君以及子嗣的信息统计一下,子嗣包括男女、流产的和早夭的。” 太医令闻言,心中一震,沉吟半响,良久道:“小臣倒是可以做,只是年长日久,一些资料不是那么好找,需要花费时间。” 刘隆想到大汉立国将近百年,宗室繁衍,恐怕有逾万人,于是道:“先宫中,次近支,最后疏属。时间上由近及远。” 太医令又问:“统计的信息可有小臣注意的内容?” 刘隆道:“你先出个调查纲目,朕观后无异议,再去调查。” 太医令领了命,回去之后招来同僚下属,集思广益出了一本调查的要素,次日直接上奏给皇帝。 现在朝中事务都有皇太后执掌,刘隆不去崇德殿就不用批阅奏表。难得他自己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情,无论是太医令还是刘隆都十分用力。 邓绥听闻后,对刘隆所提的调查十分期待。她没有做过专门的调查,但却经历过先帝后宫的情形。 刘胜与刘隆并非先帝唯一的男嗣,先帝还有十数个早夭的皇子。阴废后在时,虽然跋扈,但不敢做出戕害皇嗣之举,更何况她无子。 至于自己登临后位,更是精心照顾怀孕妃嫔和皇子,但无奈宫中就是站不住皇子,就连生育过的嫔妃也都接一连三地去世。 想想嫔妃生育的年龄,邓绥突然觉得隆儿所言确实有些道理。 原本带有旖旎气息或者夹带权力争夺的遴选后妃一事,变成了关于早婚早育的科学探讨,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隆儿也没谁了。邓绥想毕,又感慨万千。 刘隆 放手让太医去查,自己则回到崇德殿后殿,跟着母后听证批阅奏表。 夏日晚上燥热,即使有冰盆,刘隆也出了一身汗,与母后说了一声,他就跑到外面乘凉吹风。 夏日的风就像温热的轻纱吹到人脸上,刘隆摇着折扇,身后跟着宫女寺人。 天际尚留有几抹残霞,余光落在大地上。 刘隆一边走一边和江平闲聊,转过假山,突然看到有人在荡秋千,欢声笑语不断。 江平低声提醒道:“听声音像樊女史。” 刘隆身上的皇帝包袱挺重的,尽管眼馋秋千,但却没有想着去坐下,让江平推着自己荡起来。 樊嫽和小宫女看见人来,忙起身过来拜见。这寺人宫女的阵仗也只有皇帝能有。 刘隆与樊嫽经常见面,相处之间多了几抹熟稔。 “樊女史,什么时候出来的,热不热?”刘隆在一人朝拜后,笑问道。 樊嫽被皇帝的笑容感染,心中轻松几分,前些日子被吓到后,她慢慢自我恢复了正常。 皇帝也是人,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伤人。樊嫽与其说相信皇帝的人品,不如说信任培养出皇帝的皇太后。太后仁慈,皇帝必定宽仁。 她笑着回道:“这两日不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等天暗下来,室外更加凉爽了。” 刘隆闻言点头,道:“是啊,现在是室外比室内凉快。你今日不当值?” 樊嫽点头,突然想起宫中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纳妃事件,心生好奇问:“圣上……那个……” “嗯?”刘隆微微低头看向樊嫽。 樊嫽抬眸,咬牙道:“那个女子结婚早真的不利于健康吗?我见过很多年过花甲的女君。” 刘隆问她道:“那你见过年轻而逝的女子吗?” 樊嫽听了,想起族中的姐妹和新妇,沉默不语。刘隆道:“再等几日,太医的报告就出来了。” 皇家享受到的医疗水平和生活水平要远高于寻常人家,若这样的人家都因早育出现问题,更何况普通人家。 第255章 樊嫽突然问道:“前汉有女医义妁,我大汉为何没有女医?” 刘隆闻言一愣,随即眼睛发亮,道:“对啊,我大汉为何没有女医?” 安排培养,必须安排上。 刘隆想起母后的身体,立马想要张榜寻求像义妁那样的名医为母后调理身体。 第92章 刘隆匆匆和樊嫽告别,加快脚步回到崇德殿后殿,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想法分享给母后。 邓绥认真地听完,怔愣一会儿,道:“隆儿有心了。” 刘隆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宫中有了女医,就能时刻为母后调理身体。我还准备将此事形成定制,不独为母后,也为子孙后代计,更要在郡国推广……” 邓绥没有打断刘隆的兴致,静待他说完,然后说:“少府之中原本有女医。” 刘隆一愣,惊呼道:“我怎么从未见过有女医为母后诊治?” 像母后这样的伏案工作人员,少不得要按摩颈腰,艾灸拔罐,或者精油养肤什么的。 别问刘隆怎么知道这些,问就是亲自试验过,当然除了最后一项。 然而,刘隆几乎没有见过女医过来,平日也多是陆离为邓绥按捏肩膀捶腿拍揉。 “陆姑姑难道是女医?”刘隆惊讶地看向陆离,没想到这是一位深藏不漏的人才啊。 陆离连连摆手,一口否认道:“奴婢只会些伺候人的小手艺,怎么能担起女医?” 刘隆闻言,眉头微微皱起,狐疑地看着母后,劝道:“既然少府有女医,母后可不要学什么讳疾忌医啊?” 邓绥听后,展颜大笑,然而笑着笑着笑容就收敛起来,仿佛凝固一般,随后与刘隆说起一件旧事来。 “隆儿可曾知道孝宣帝许皇后之事?”邓绥问道。 刘隆沉思一下,迟疑道:“故剑情深?” 孝宣帝在民间长大,与妻子许平君感情甚笃,然而他后宫中还进了霍光的女儿霍成君。宣帝以寻旧时剑的缘由告诉大臣,他不忘旧人要立许平君为皇后。 邓绥又问:“那你知道许皇后是如何死的吗?” 刘隆道:“好像是被人毒死的。” 邓绥点头,继续道:“霍光之妻霍显令女医淳于衍在许皇后的药中下毒,毒死了许皇后。” 刘隆听完,明白母后的意思,顺着道:“所以宣帝迁怒女医,致使女医有名无实,形同虚设?” 邓绥缓了缓,点头道:“出了淳于衍一事,不独皇帝忌讳女医,就连后宫嫔妃也对女医心存怀疑。天长日久, 少府里得用的就只有产婆。” 刘隆不解道:“医者被威逼利诱戕害皇后,违背职业道德,这与男女有什么关系?难道医者是男的,就不会违背医德害人吗?” 邓绥闻言,脑子就像被拂去雾气的水晶琉璃镜,顿觉浑身一轻,说:“隆儿心中无垢,我不如你啊。” 刘隆闻言大惊,道:“母后别这样说,我才要像你学习呢。”邓绥闻言又是大笑。 一旁侍立的陆离犹疑道:“我听闻女子卑弱,比男子更容易威逼利诱。” 刘隆抬头看向陆离,道:“若当年阴废后威逼利诱让你伤害母后,你会妥协吗?” “当然不会。”陆离想也不想出口道:“奴婢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陛下。” “至于女子卑弱……呵,你看看吕后就知道了。”刘隆道。 陆离一听吕后,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可是让汉初朝臣宗室都颤栗的存在啊,连统掌千军万马的韩信都被她杀了,更不用提戚夫人这位宠妃了。 邓绥见皇帝与陆离越说越远,将话题拉回来,转头对侍奉的曹丰生,道:“曹女史,你拟一道让郡国二千石举荐女医的指令。” “再拟一道胎养令,照孝章帝旧例,凡妇人怀妊,赐胎养谷三斛,丈夫免算一年。” 刘隆听到实实在在对百姓好的敕令,开心地笑道:“母后英明,还是母后心思细腻,心怀百姓,考虑长远。” 邓绥对刘隆直白的吹捧颇感无奈,笑道:“这些书上都有,凡爱惜民力者,都会提出来。” 刘隆闻言想起学过的《勾践灭吴》,勾践为了繁衍生息对产育的人家都有赏赐。 再想想后世,刘隆不得不感慨一句世风日下。 “母后,咱们从民间召集一批女医,再培养一批,到时送到各郡国救人性命。”刘隆说着,浑身突然有了干劲,畅想起美好的未来。 邓绥点头,附和了一声。曹丰生低头草拟诏令,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笑容。 刘隆来了精神,挪到母后身前坐下,对母后道:“母后,我和你说,什么商鞅变法桑弘羊改革都不是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影响最深刻的改革只有两个。” 邓绥抬头,盯着刘隆,看她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嘴里 究竟能说出什么事情来。 刘隆轻咳一声,汇集了众人的目光,才说道:“农业与医疗上的改革才是最基础最深刻的改革。” 邓绥听了,沉思半响,良久道:“确实如此,土地供应人畜,良医能救死扶伤。” 刘隆听到母后的赞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邓绥转头对陆离说:“你让少府和大司农将历年的租税籍帐送来一份。” 说完,邓绥又对刘隆道:“你最近不用批阅奏表,就看这些籍帐。嗯,我让大司农教你。” 第256章 按皇帝的意思,这也要弄,那也要弄,确实每一样都是对大汉有益,但是哪一样不要花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邓绥决定让皇帝提前感受当家的压力与忧愁。 “嗯,我听母后的。”他也正想要全面了解大汉的财政状况。大汉的国库里一直没钱,他是知道的。 但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母后总能恰到好处的调拨出钱。这让刘隆既叹服又惊讶,他也想学这样的本领呢。 次日,刘隆下学归来,就看到桌案上堆积的账册,禁不住心生畏惧。 待他要坐下时,陆离笑着说大司农来了,让他去前殿听讲。刘隆听了眼睛一亮,对母后笑嘻嘻说:“还是母后好。” 邓绥摆手让他离去,去听大司农讲解国家的租赋收入。时任大司农是朱宠,邓氏门生中最受重用的人之一,与少府一起掌控着整个国家的财政收入。 不过朱宠并非阿谀奉承之人,反而颇有才能,人品也正直。账册最是无聊,但朱宠旁征博引,各种典故信手拈来,竟然让这账册多了几分趣味,引得刘隆兴趣盎然。 朱宠教导刘隆尽心尽力,刘隆也学得颇为顺利,双方都十分满意。 几日后,刘隆正在看账册时,太医令过来,上了一本关于皇室及其近支的生育情况报告。 刘隆看完,心中暗叹果然如此,死于产育的女子竟然有五分之一左右,这些死去的女子又多以不到二十岁的女子为主。1 婴幼儿夭折率更是触目惊心。而皇家女性和婴幼儿的死亡率又远超过平均值。 “母后那里看过了吗?”刘隆将奏表放到桌子上,问道。 大臣上奏表是两封,太医令也准备了两 份,另一份已经让人送到崇德殿。 刘隆用手敲击桌案,脑子里不断思索,良久道:“这件事你交给其他人继续调查,扩展到雒阳城,数据务必真实,不得作假。你呢,把主要精力放到行医,培养医者,编纂医书上。” “母后已经下令重振女医,这件事你要放到心里。另外切记,要加强医者的医德培养。” 太医令恭敬道:“谨遵圣上圣谕。” 刘隆最后又想起什么,对太医令勉励道:“医者关乎患者性命,好生做事,提高医术,若对天下有功,朕亦不吝品秩。” 太医令闻言,眼睛发亮,声音发颤道:“小臣必当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太医令的品秩六百石,这也是医者最高的品级。皇帝所言提高品秩不仅仅是指待遇的提高,还是指医者地位的提高。 太医令怎么不激动? 谢恩完,太医令想起一事,道:“前者尚方局送来水晶镜极为好用,小臣有几个想法想要请尚方局帮忙,还请圣上示下。” 刘隆闻言,想起前世看到的一句话“骨科的尽头是钳工”,医者还需要许多辅助用具。 于是,他赞同道:“朕让小黄门传口谕到尚方局,让他们协助你们。不管金银水晶,只要有用尽可去用,切忌不可浪费。” 说完,刘隆又惋惜一声,道:“可惜张师傅在南边没有回来,他对于器具的研究颇有心得。蔡侯的动手研究能力都不错,只是他事情太多。” 太医令忙道:“小臣听闻张帝师与蔡侯均授课教徒,名师出高徒,想必那些徒弟也各个不错。” 刘隆点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你是伺候过孝章帝的老臣,老成持重,医术精湛,朕把医事交给你,自然放心。万望你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难处,与少府、朕与母后说就是。”太医令连忙称是。 吩咐完太医令,刘隆继续看账册,这些数字里面包含着整个国家的运营,需要用心去看去揣摩。 邓绥也看到了太医令上奏的报告,看完传给曹丰生等几人。 曹丰生看完叹道:“妇人不易,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生育对于女子而言简直就是鬼门关。 马秋练心有余悸,拍拍胸口,道:“幸好我不曾想过 成亲。” 曹丰生转头安慰她道:“未必人人如此,我听闻年长些身体健康的女子更容易产子。你剔除年幼的和年长的,剩下的妇人多是平安产子。” 邓绥道:“曹女史,你负责协调女医的事情,有什么不决的,直接向我禀告。” 曹丰生正色道:“谨遵陛下圣谕。” 说罢,曹丰生脸上又露出笑容,道:“没想到圣上竟然关注这些内容。书上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圣上有如此想法举动,怕是因陛下及他人,可见陛下纯孝之心。” 马秋练也跟着道:“我还听人说圣上要张榜召来像义妁那样的名医侍奉陛下呢。” 邓绥见曹丰生和马秋练都在夸赞皇帝的孝心,脸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道:“圣上这孩子心思细腻。” 曹丰生感慨道:“这是陛下教得好。” 马秋练真心实意道:“也唯有陛下这样心怀百姓的人能教出圣上这样的皇帝。我观圣上有孝文帝遗风。” 邓绥笑着推辞道:“圣上年幼,还要多教导呢。” 说到子嗣,邓绥想起曹马二人跟随自己多年,虽然岁时赏赐不缺,但无常制,她想要恩荫二人子孙。只是曹女史尚可,马秋练不想成亲,一时间邓绥有些为难。 邓绥在与刘隆散步时,说到这个事情。她这个儿子想法天马行空,甚至有些骇人,但综合一下,还是能拿来用的。 第257章 “这有何难?”刘隆果不其然道:“母后给她们封官就好了。” 邓绥沉吟道:“女子封爵有古例,但封官却无旧例。” “岂能事事循古?” “不循古只怕不长久。” 刘隆听了这话,想起被称为巾帼宰相的上官婉儿,她的品级走的是后宫嫔妃序列,思索半天,始终想不到良策。 他唯一想到的能让女官长久存在的办法,就是让女官依附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 “母后开了府,在府内设置女官即可。既无古制,何不从母后起?”刘隆说道。 邓绥闻言,沉吟道:“可以一试。” 邓绥记在心中,次日封曹丰生为长乐尚书,品秩六百石,马秋练为长乐尚书仆射,品秩四百石,樊阎耿均为长乐尚书郎,品 秩三百石,几人统称女史,辅佐长乐宫太后处理事务,模仿尚书台的建制。 朝臣知道后,虽然觉得不合古制,但这是长乐宫的事情,不容易干涉,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曹丰生几人得到正式编制后,万分欣喜,互道恭喜。 “我这是当官了,嘿嘿……”阎雪忍不住笑出声,拿着印信绶带,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 耿纨纨期待地看着曹丰生,问:“曹女……曹尚书,咱们有专门的官服吗?” 她刚说完,其他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曹丰生。曹丰生笑道:“都有都有,织室正在制作咱们的官服呢?” 阎雪道:“可以在上面绣花吗?” 樊嫽摇头道:“咱们的官服不求好看,但求端庄持重。” 阎雪一拍额头道:“是了,咱们要给人留有可靠的印象。”耿纨纨也跟着附和。几人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刘隆知道几位女史晋升,特意让江平送了贺礼过去。 江平送完回到德阳殿,回禀道:“几位女史都欢喜得很,要过来谢恩,被我阻止了。” 江平老怀欣慰,他家的皇帝终于学会收揽人心了,还是皇太后身边的女史。 刘隆笑道:“这是她们应得的。”曹马等几位女史放到如今的朝臣中,也不比那些参预朝政的尚书郎们差。 有功当赏,不必拘泥性别。只是女性正式走上政坛,只怕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江平道:“昨日,河南尹推荐了一位女医过来,太医令与之论道,说是有真才实学,已经入职少府,侍奉太后。” 刘隆脸上露出笑容,道:“邓豹行动怪快的。你与蔡侯说一声,选些聪明伶俐有志学医的宫女跟着女医学习。” 江平笑着道:“蔡侯已经安排人过去学了。” 刘隆道:“蔡侯做事一向周密。你给太医令说一声,趁着女医齐聚,多讨论,最好能编写一本关于妇人婴儿的医书。” 江平闻言,想起这段时间皇太后对圣上的教导,心中既满意又不满意。 皇太后让大司农和少府卿教导皇帝国家财政,这让江平有一种太后过两年就放权的错觉。 但是,皇太后又支持 圣上做些关于妇人医者的事情,这让江平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虽然这些很重要,但与君王之道想衡要差很远哩。 于是,江平斟酌字句地劝导道:“圣上九五之尊,这些微末小事交给太医令办就好,何必事事叮嘱,时时关心?圣上当务之急是要听政呢。” 刘隆听了摇头,温声解释道:“正因为医术在时人看来是微末小事,所以我才主持,让朝野看到我的重视。况且这关乎人命,不得不重视啊。” “至于听政嘛,我还未说话就开始听政,多一些时间少一些时间没有区别。”刘隆跟着母后,真不缺处理政事的理论,当然多学一些,总是好的。 江平听到此处,心中微酸,如今皇太后虽允了圣上明年不用上课转而去听政,但依皇太后揽权的性子,只怕皇帝到时还是有名无实。 偏偏他家的皇帝一叶障目,对皇太后十分盲从。若以后皇太后真揽权不放,小皇帝还以为皇太后心疼他呢。 江平又不敢挑明,怕给皇帝和自己带来麻烦,只能这么糊涂地过了。 反正这天下以后都是皇帝的,皇太后做得再好,也是为皇帝做嫁衣。江平这样自我安慰。 “你在想什么事情?”刘隆见江平走神,问道。 江平立即道:“没什么。” 刘隆狐疑,最后叹道:“连你也有心事了。我现在每天过得充实,也很开心。嗯,如果没有那些天灾,我会更开心。” 天灾深深将大汉国运死命地往后拖,能维持国力不退已属不易,更遑论什么盛世? 江平闻言安慰小皇帝:“今年干旱和地震都发生了,下半年估计平安度过。” 刘隆悠悠道了一句,道:“张师傅说腊月初会有日食。” 江平一口气断掉在嘴里,握了握拳,道:“张师傅预测得很好,下次不要预测了。” 刘隆闻言,大笑起来道:“你把张师傅当成乌鸦嘴了吗?” 乌鸦叫丧,是因为闻到将死之人的味道。这张师傅提前预测了日食,虽然日食已经证明是天象,但众人心中还是给日食蒙上了一层灾异的色彩。 “张师傅大才啊!”刘隆说完,又感叹道:“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刘隆在德阳殿中 第258章 无事,就带着江平来到崇德殿后殿找母后。 路过偏殿,他听到殿内颇为热闹,于是抬脚走进去,只见几位女史围绕着一位中年妇人说话。 几人见他过来,忙过来拜见。刘隆这才知道那位中年妇人正是河南尹邓豹推荐过来的女医韩阿玉。 刘隆问道:“韩女医从何处学得医术?” 韩阿玉回道:“民妇娘家是药材商,夫家世代为医,因此跟着学了些微末医术。承蒙贵人不弃,推荐到宫中。” 刘隆又问:“原来如此,韩女医擅长什么?” 韩阿玉道:“不敢当擅长,对妇人之疾略有研究。” 刘隆点头道:“宫中有不少医书,又有诸多太医,女医可在宫中精研医术。” 韩阿玉道:“民妇谨遵圣命。”刘隆说完,离了偏殿,来到后殿,殿中只有母后、曹丰生和陆离三人。 拜见完母后,刘隆奇道:“今日的政务比较少?”所以几位女史无事都到了偏殿? 曹丰生笑道:“韩女医对保养颇有心得,所以小丫头们都过去听了。” 原来如此。 刘隆转头问邓绥道:“母后,这位女医可得用?” 邓绥颔首道:“倒是不错。”刘隆笑道:“不错就好,等其他郡国的女医来了,母后选几个医术精湛的留在身边侍奉。” 邓绥摇头道:“哪里用得着几个?这么多女医留在宫中都是浪费,不如在其切磋学习完医术后,送还郡国,医治百姓。” 医术在当今属于家族传承,常常敝帚自珍,他人无从学习。邓绥想着借这次机会,凭借国家力量,强行让医者进行交流,对药方针灸等治疗手段去芜存菁。 各郡县的女医陆续到达,太医令呈报皇太后,选了几处宫殿安排人住下。殿中每日都传来争论的声音。 女医还未到齐,张衡就回来了。 他带着新编的历法回来了! 说到历法,几年前张衡就在编纂,但今年才最终定稿。 “下臣请圣上为历法取名?” 刘隆吃惊地掀起冕旒,仔细打量眼前黝黑精瘦的男子,问:“你是谁?” 张衡满是自得的神情瞬间凝滞,笑容也凝固在嘴边。 第93章 刘隆见张师傅倏忽变色,顿感尴尬,然而这不怪刘隆,张衡的变化确实太大了。 往日俊逸儒雅的文人墨客,变成了干巴巴的瘦黑老头,变化之大就好比一个帅小伙从西藏骑行归来。 刘隆的神情一滞,心里念叨: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忙起身迎上张师傅,脑海中不断浮现张师傅风吹日晒,被野兽追、被野人砍、被毒虫咬、躺在榻上喝汤药等等凄苦场景,顿时热泪盈眶,与张师傅执手相看泪眼。 “张师傅,你辛苦了!”刘隆饱含热泪地上下打量张衡,禁不住又道:“你瘦了,也黑了。” 小皇帝紧紧握住张衡的手不松开,他那被“你是谁”二个字挑起的怨气与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了哭笑不得。 “圣上,你长大了,而臣老了。” 张衡感慨万千,当初那个清隽秀雅的小郎君变成大人的模样,脸皮变厚了,连眼泪也说流就流,隐约有高祖遗风。 刘隆牵着张衡的手,请他坐下,自己回到主位,斩钉截铁道:“张师傅年富力量,怎么能说老呢?张师傅至少还能为朝廷再干五十年。” 张衡一想到耄耋之年,还要颤颤巍巍地为朝廷做事,不知道该欣喜皇帝的赏识,还是心酸自己的处境。 “下臣多谢圣上抬爱。”张衡接着前头问:“请圣上为新历法命名。” 张衡对于自己编订的历法颇为自得,这可是自己呕心沥血,远超前人之作。 刘隆闻言,沉吟起来,倒不是思考名字,而是在思考历法的可行性。 他虽学过天文算数,却不精通,但是大汉除了张衡这个被历史签字盖章的科圣,他不知道信任谁。 而且,张衡就是主管天时星象的太史令。早年有过一次关于历法的讨论,张衡也是力压一众人等。 凡事变则易,易则通,通则久。 就它了。 刘隆下定主意,抬头正色道:“就叫《延平历》。张师傅,能和我讲讲里面的原理吗?” 张衡闻言笑起来道:“当然能。” 由于张衡的想法太超前,即便是同僚也不能了解他,唯有几个徒弟知他所想。 张衡长恨他人愚笨,脑子都被圣贤书塞成了榆木疙瘩,他人又道张衡癫狂,两两互相看不顺眼。即便张衡有心为别人释疑,众人也多不愿听或者听不懂。 但是皇帝与旁人不同,详细讲解,他是能听懂的。于是,张衡侃侃道来,又取了纸笔,为皇帝详细讲解。 新上任的《延平历》延续之前的历法型模,也是阴阳合历,但比以前的历法更准确,有不少创新之处。 刘隆听完,赞道:“张师傅博学多才,在天文算数一道无人能敌啊。” 张衡闻言,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谦虚道:“此历法非我一人所做,全赖圣上提点,以及太史府和诸弟子的共同努力。” 刘隆道:“都赏都赏。” 张衡闻言,脸上流露出开心的笑容,忍不住和皇帝徒弟分享起在南方见过的好东西,道:“臣与伯姚女史给圣上陛下上贡了一件好物,此物提神醒脑,气味清芬,有强身健体,滋阴补阳之用。” 第259章 刘隆听了,来了精神,吩咐人去取张衡口中之物。不多时,江平捧着一个漆盒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绿茶。 刘隆的脸上闪过惊喜,抬头看向张衡。张衡得意地笑了笑,请江平取了一壶沸水和石蜜,亲自向刘隆演示绿茶的冲泡。 哦,绿茶里还加了糖,青绿秀雅的茶汤变成红褐色。 张衡殷勤地让皇帝喝茶,刘隆的手一顿,认命地端起来。记忆中绿茶的豆香,变成石蜜的甜香,但就着茶汤中,石蜜并不显得甜腻。 “好喝吗?”张衡道:“这是我的独创,饮之使人消暑去热,头脑清明,浑身有力,绝对是滋补佳品。” 茶叶提神醒脑,糖分快速补充能量,水分降低体温,可不是张衡所言的功效? 刘隆将杯子放下,想了想,决定给张师傅开开眼界,于是吩咐江平道:“你去找太官,让他们先将石蜜小火熬化,倒入羊奶或者牛奶以及这个,煮至沸腾转入小火,做好之后端过来。” 江平笑着应了。张衡又倒了一杯,就着二泡的茶叶,喟叹道:“这样是最好喝的。” 刘隆摇头道:“张师傅,你就瞧着吧。”二人对着饮茶,等待江平过来。 一会儿,江平一脸笑容地端着两杯散发着奇 异香味的饮品过来。刘隆伸手请张衡先饮。 食物讲究色香味,然而就香味一道,张衡就输了。他喝了之后,发现是兵败如山倒。 “下臣技不如人,甘拜认输。”张衡输得起,抱着热热的奶茶小口地喝着。 刘隆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在缺少糖分的汉代,没有人能够拒绝奶茶。 刘隆喝了一口,转头对江平道:“你让人把这饮品给母后送去尝尝。”江平笑着应了,叫小寺人去太官传话。 其实,刚才他是盯着太官做的,闻到香味扑鼻,就尝了一口,惊为天人,便让多做些以备送到太后处。 兴奋在奶茶氤氲的香味中归于温馨。刘隆问起张师傅在南方的事情来,张衡知不无言,讲起在南方的事情,里面有心酸也有快乐。 如果让张衡再次选择的话,他还会去的。 刘隆摇头道:“大汉需要张师傅你,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张师傅你就留在京师吧。” 说着,刘隆竖起手指,一一列出要交给张衡做的事情。 明算郡国考核已经开始,明年春上要进行省试,这出卷、主持和阅卷的人选非张衡莫属。 新历法的推行需要张衡上心,医疗器具那边少不了张衡的帮助,建渠改进农具和兵器,还要教授徒弟,安排明算考试的人才…… 刘隆用完了十个指头仍意犹未尽,任重道远,张师傅不可不弘毅啊。 说完,刘隆的脑海中掠过现在的社会认知,士人读书以位居二公为目标,自己将张师傅看作科技人才,但张师傅心中会不会有委屈呢? “论文采,张师傅堪比司马相如班固;论吏干,张师傅才可当二千石;论经史,张师傅贯通古今,不输马师傅。” “然而,在天文算数地理天工一道,却无人能与张师傅匹敌。天不生张师傅,谁能知道被称为灾异的日食月食是自然天象?农人又不知多久能用上高效省力的农具和精密的历法?” “这些其他人不会做,全大汉唯有张师傅一人而已。”刘隆郑重地看着张衡,重复道:“唯有张师傅一人而已啊。” “汉赋无张师傅,有班固之流;朝政无张师傅,有马公、刘公、李公、杨公之属;经史无张师傅,有挚公马师傅许师 傅等人。但是天文算数地理天工,没了张师傅,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学而优则仕。读经史长大的张衡为臣做官,自然想致君尧舜上,忝列二公,光耀门楣。杂学虽好,但为兴趣。 然而,张衡听皇帝一席话,一股热流从心中涌现四肢百骸,喉咙更是哽咽难言。 他此时仿佛是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恨不得大声呼喊得遇知音。 刘隆见张衡差点失态,心中涌出愧疚。 上辈子吃了太多大饼,他自己如今也学会画了。 不过,将自己放到历史二千年的长河中,他刘隆绝对是最重视科技的皇帝,而且没有之一。想到此处,刘隆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带你去见母后。” 可怜见的张师傅,从儒雅文士变成山野蛮子,必须要给补偿。 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张衡被小皇帝领着到皇太后那里兑奖去了。 一行人来到崇德殿后殿,还未迈步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空气中弥漫着焦糖奶茶的香味。 “儿拜见母后。”刘隆笑嘻嘻地给母后打招呼。 邓绥颔首,然后目光落在张衡身上,也是惊讶不已。张侍郎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转头看向伯姚仲姬,两个女娘虽然肤色黑了些,但气色红润,就像莹润内敛的黑珍珠,观之可亲。 怎么张衡就变成了干瘪的橘子脸,还是黑橘子? 邓绥叫两人起身,先问了刘隆,又问起张衡。张衡将新历法禀告皇太后,又解释了一番计算方法,皇太后闻言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这个《延平历》比之前的好,来人命尚方局刊印,最迟在冬日里发行天下。” 邓绥吩咐完,和气地对张衡道:“张侍郎不畏辛劳,从北到南,编订新历,劳苦功高,擢为侍中,并兼任太史令。” 第260章 侍中品秩比二千石,而张衡之前的官职太史令和黄门侍郎都是六百石,几乎一飞冲天。 不过,这是张衡应得的。除了历法,他对日食的预测、改进农具、辅助修建水渠……邓绥将这些都记在心中,擢为侍中在情理之中。 侍中没有具体职务,只备皇帝(皇太后)顾问应对。 不过,张衡的这个侍中在皇帝没有亲政之前,恐怕只被皇太后问些天文星象营造之类的事务。 不过这是比二千石啊! 张衡心中热切,且在德阳殿吃了皇帝画的大饼,对于皇太后问询擅长之事欣然从容。 谢过恩后,张衡离开,去了东观,准备见见以前的同僚。 嘿嘿,除了邓弘,他可是一众同僚中最先坐到二千石呢,虽然是比二千石。 张衡离开,但刘隆依然在后殿,问起母后刚才有何喜事,为何欢声笑语一片。 邓绥笑得眉眼弯弯,转头看向伯姚,让伯姚过来为皇帝答疑解惑。 原来,刘隆在与张衡聊天的时候,伯姚仲姬也在与邓绥说话。 仲姬跟随张衡,两人经历差不多。但是伯姚历经的事情比张衡更加波澜壮阔。 她此行领了使者的命令,抚慰西南夷和南蛮,行途与张衡等人有重合,但更多的是独自带人行动。 翻山越岭,寻找山民,授予技艺医术,代表大汉赐给首领财帛印绶,引导山民下山耕种……伯姚甚至还带人灭了几个不服从大汉命令的村寨。 当然这个灭不是屠人部落,而是杀了首领,将土著迁到山下成为大汉编户。 这是个狼灭。 刘隆听完,抬头看了笑容柔和的伯姚,心中道。 汉唐的使臣都十分牛气,这是历史上公认的。 西汉有张骞、苏武、傅介子、冯嫽,东汉有班超、甘英,大唐有玄奘、王玄策。 “伯姚做得好,有前汉冯嫽之风。”刘隆赞叹,然后问母后道:“母后,伯姚扬大汉国威,教化山民,不知道母后要如何赏赐?” 邓绥笑道:“我已封伯姚为长乐尚书仆射,仲姬为长乐尚书郎。” “母后赏罚分明。”刘隆道。 邓绥端着奶茶喝了一口,道:“伯姚张侍中献上来的荼滋味不错,荼中混羊乳石蜜也甚可口,你有心了。” 刘隆想了想,道:“此物叫荼不太合适,不如改称为茶。”邓绥重复了两声,点一点头。 “伯姚仆射,这茶上贡了多少斤?”刘隆转头问。 伯姚道:“十石芽叶做的……好茶,口感爽嫩。还有二十石 老叶做的茶,口感粗糙苦涩,可做解暑药用。” 刘隆闻言点头,转头眼睛眨巴一下,对母后说:“母后,这茶可是与奶是绝配呢。” 邓绥闻言点头,奶茶口感丝滑细腻,香气扑鼻,也没有奶腥气。 刘隆道:“咱们中原有喝奶习惯的人不多,但是草原上却有很多。母后,你说这茶会不会成为丝绸那样让草原部族离不开的存在?” 邓绥听了,顿时坐直身子,端着奶茶连喝几口,道:“我听着,继续说。”奶和石蜜都容易腻,但是加上茶却不是那么腻了。 刘隆道:“上林苑移了茶树却没有种好,这与丝绸一样是生长在华夏大地上的特产。” 刘隆说完,朝邓绥眨了眨眼睛,大汉通过丝绸从西域和草原上换了不少良马。 这茶叶耗费的人工要远少于丝绸,若真成为类比丝绸的存在,那么…… 邓绥的眼睛亮起来,转头对伯姚道:“伯姚,你以后负责推广制茶的事情。” 伯姚即刻道:“奴婢遵命。” 产料跟上了,就剩下如何将茶推崇到至高的位置了。不过,这没有什么难处,邓绥当年也曾这样推广过吉贝布。 “陆离,将好茶分赐重臣宗室,以后待客的饮品都换成茶,或者加了奶的茶。”邓绥吩咐道。 陆离应下,起身离开,去分茶叶。陆离以侍奉皇太后为主,但这种赐臣下礼物的事情一向做惯了,做起来得心应手。 重臣、宠臣、亲朋、宗室这些京师里有头有脸的人一家都不能少。反之,不受重视的人家只能干瞪眼,捞不着。 刘隆见母后换了饮品,道:“我的不要加糖,甜腻腻的反而失了茶叶的山韵。” 邓绥听了,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想了一下,道:“泡一杯不加糖的热茶过来。” 她这个儿子对吃的一道颇有心得,听他说得这么玄乎,也忍不住尝尝茶叶中的山韵是什么。 “再来一杯老叶做的热茶。”邓绥又道。她也想试试这次一等的茶叶滋味如何。 不一会儿,宫女端来几杯茶,送到几人面前。刘隆呷了一口,喟叹不已,这熟悉的豆香和鲜爽才是绿茶的味道啊。 喝完回甘的芽 叶茶,刘隆又拿起老叶茶,只喝了一口,口中发涩且发苦,香味也不如芽叶茶。 “这老叶茶用来做奶茶,倒是可以。”奶味和石蜜能中和老叶的苦涩。 宫女听了,又跑去让太官用老叶茶做奶茶。几人又试了,如果不仔细品,差别倒是不大。 吃完茶,尚书郎送来一封加急传来的奏表。 刚才的轻松温馨瞬间消失,连空气中的甜香也消散了几分。邓绥一脸沉重地打开奏表,看着看着脸上的表情竟然轻松起来,甚至露出几分笑意。 第261章 “母后……”刘隆眼巴巴道看着,问:“朝中发生什么好事?” 邓绥将奏表递过来,刘隆一目十行,看完亦是露出笑意。 “舞阳侯着实勇武过人。”刘隆由衷地赞道。 原来鲜卑寇掠边城,被舞阳侯度辽将军邓遵率军大破之。 叹完,刘隆的嘴里念叨着鲜卑。匈奴、鲜卑、羯、氐、羌,被称为五胡,五胡乱华的五胡。 茶和武举不能落下,一手文,一手武,两手都要硬,才能震慑部族,怀柔四方,为大汉带来安宁。 东北部时有部族反叛,西部也才刚刚恢复和平没两年。邓绥又有意收复西域,纵然虞诩身具将才,但是她依然如履薄冰,生怕西羌再次生变。 邓绥心中感叹,天灾和兵祸能彻底消停一个,该多好啊! 内心外患,唯有齐心协力才能渡过难关。然而,朝野若做到上下一心很难啊!作为帝国的统治者,邓绥是操碎了心。 邓遵立下战功,邓绥赐给了不少财帛,里面还包括新上贡的好茶和次茶。 张衡离了崇德殿往南宫东观而去,与几位同僚见面。对于同僚诧异的神情,张衡内心毫无波动。 毕竟经过皇帝“你是谁”二个字后,任何人的诧异已经不能让他的内心再起波澜。 众人拜见,各叙别情,听完张衡的经历,他人赞叹敬佩不已,再听他擢为侍中,眼中均露出羡慕之情。 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这就是张衡过来见同僚的主要原因,当然是之一呢。他毕竟还是帝师,缺席一年,在外又有心得,恨不得将知识通通塞给皇帝。 “圣上明年就结业 啦。” 甫闻噩耗,张衡一愣,不知所措道:“怎么就结业了呢?” 马融道:“圣上明年就十六岁了,该以政事为主。”马融也不敢说是不是亲政,但对皇帝而言终归是好事。 张衡怔愣半响,随后目光灼灼盯着马融和许慎,道:“你们占了我一年的时间,从明天起多给我排些课。” 马融不乐意,道:“我的张侍中哟,你贵人事忙,给皇帝上课之事还是交给我吧。” 许慎帮腔道:“圣上已将天文算数学得差不多了,他又不做太史令,学那么深做什么。” 张衡冷哼一声,拂袖道:“我难道只会这些吗?我这次走南行北,收集不少民情风俗,还绘制了诸郡国地形图。圣上心怀天下,知道这些有益无害。” “经文嘛,圣上从小就开始学,再学也就那么回事,况且不是还有你们辅佐?圣上又不当大儒,学那么深干什么?” 许慎:……反驳就反驳,干嘛要学他说话。 不过,马许二人听完张衡的理由,心中动摇,大汉幅员辽阔,了解民情风俗确实是帝王应当做的事情。 “行吧。”马融和许慎相视一眼,不情不愿,嘴里带着二分酸道:“谁让你品秩最高呢?” 张衡:他刚才品秩也高,不也被两人联手挤兑?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多谢二位高义。”张衡面上称赞两人的深明大义。 马融轻哼一声,许慎摆手告辞道:“我回去改书去了。上次我与圣上言我编的书,圣上断言这书若成,利在千秋。” 许慎不等两人反应,便起身离去。 张衡眉头微微一皱,看着许慎的背景,道:“我主持编纂的《延平历》已被下令刊行天下。” 马融闻言微顿,亦起身道:“张侍中既然准备为圣上讲课,那就好好备课,我注经去了。” 谁还不会编写传世书籍咋的? 张衡有《延平历》,许慎有《说文解字》,他马融要遍注群经为万世师表! 第94章 临近毕业,刘隆的课上得十分悠闲。马融许慎等人自思已经将五经教授完,剩下的一年都是给皇帝讲解明君贤臣的故事。 不同于上辈子毕业的匆忙,刘隆每天上课几乎就是听故事,愉悦而又舒心。 不过,最近变了。 课程猛然增加不说,课后张衡又拉着刘隆补课,讲南北山川地理形貌,并且还要考试。这让刘隆恍恍惚惚有了上辈子期末的感觉。 刘隆现在连看奏表的时间都没有了。 张衡将一张地形图铺在桌案上,用手指着山川河流,给他讲解山民民情。 刘隆心生好奇,问道:“张师傅你去过这些地方吗?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衡回道:“我去过一小部分,其他资料都是伯姚提供的。” 刘隆听了大为惊讶。语言不通,风俗不同,伯姚为了收集这些资料想必花费了不少心血。 刘隆现在就像被一群人追着喂饭的“天选之子”,而追着他喂饭的大多都是被老天爷追着喂饭的人,因而心中倍感压力,下定决心要认真学习。 张衡看到小皇帝的学习状态,更加满意了。 天佑大汉,先有皇太后,继之以小皇帝,来日之路光明璀璨。 学习不知岁月,天气渐冷,外面下起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刘隆出了德阳殿,口鼻之间都是白雪红梅的清冽幽冷。 昨日张师傅上表告罪,说是天气寒冷得了风寒,不能为皇帝授课,故而刘隆今日竟然放起了假。 感念张师傅一片苦心,刘隆命太医过去探病,又送了药物。 今日无事,刘隆带人出来,外面的雪依然下着。宫殿仿佛披着一件毛绒绒的披风,像刘隆一样,显得素雅清隽。 第262章 从德阳殿到崇德殿的道路湿漉漉的,旁边候着几个拱肩缩背拿着扫帚的宫女寺人。 刘隆从路上经过,转头对江平道:“天寒地冻怪冷的,你让人多熬些石蜜姜汤与他们喝。再者,雪一直下,不必时时打扫。” 江平道:“圣上心善。” 刘隆摇头道:“什么心善不心善,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哪个人不是父母疼爱的孩子?” 江 平闻言,心中一暖,转头嘱咐身边的小寺人,让扫雪的宫人先去宫殿取暖,按时再来清扫积雪。 刘隆进了崇德殿,那股冷梅的暗香更加浓郁,心中叹道德阳殿虽好阔朗宽敞,但却不便种植草木,不如崇德殿后殿更具有意趣。 门外的宫人见皇帝来了,打起帘子,一股焦糖奶茶的香味扑鼻而来。 “母后,煮茶竟然不叫我?”刘隆从门外进来,一眼就看见几人围着火炉煮奶茶喝。 邓绥笑起来道:“连日上课,天气又冷,有了休沐日不在德阳歇着,怎么过来了?” 刘隆状若委屈道:“我若是不来,还不知道母后这里有好东西呢?“ 邓绥闻言,笑着让陆离给刘隆倒了一杯,让他坐下。曹丰生和樊嫽则捧着奶茶,起身给帝后留出空间,跑到角落里小声说话。 张衡为皇帝授课,已经在邓绥报备过。刘隆补课,她也知道。山川舆图是国家机密,无关人等甚少能看到。 邓绥问起刘隆这些日子的学业来,刘隆捧着茶一一应了,最后道:“张师傅忠心为国,伯姚亦是巾帼豪杰。” 说起伯姚,自从领了皇太后让她推广茶叶的任务后,就离开京师,前往南方,寻找茶树,扩建茶园,炒制茶叶,以备大用。 “南方应该不会下雪吧。”刘隆提到伯姚,想到了南方。 邓绥道:“大汉幅员辽阔,每地风景各异。辽东八九月份就下大雪,南方却有人中暑。” 两人随意地说着话,最近事情不多,邓绥稍稍得了清闲。 然而,这种轻松的氛围临近腊月时变成了紧张。无他,侍中张衡预测腊月初一,大汉将发生日食。 这一日,朝廷上下皆无心处理政事,顶着寒风,纷纷站到外面,仰望天空。 “张侍中预测得准吗?” “怎么不准,之前不是准了一次吗?而且是越来越准。” “《延平历》就是他编写的,张侍中真厉害啊。” …… 众人等了又等,终于在午后,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日食持续了半刻钟,众人看得心满意足。 “我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日食真不是灾异?” “人能预测的东 西,怎么能是神的旨意?” “若是日食是灾异,那张侍中岂不是神仙?哈哈哈!” 众人看完,正要回去,突然大地上传来颠簸,顿时脸色大变,大喊着地震,往空旷的地方跑。 日食过后,即刻地震。 即便刚说日食不是灾异的人,也心有余悸,心中揣度,这莫不是神明对凡人揣度天意的惩罚? 地面的震动唤起了众人对今春地震的记忆,顿时浑身发寒,好在这场地震的烈度不如之前。 再加上众人要观测日食,大部分都走出室内,造成的伤亡少了许多,但是依然有新建的茅屋在地震中倒塌。 然而,京师的损失少,不代表地方也是一样,有可能因为震源不在雒阳。 地震发生后,邓绥立马召集大臣,商议对策,同时主动派出谒者巡视灾情。 朝廷处理地震灾害,轻车熟路地让人心疼。但除了地震之外,关于废除新历降罪张衡的言论甚嚣尘上。 “纯属无稽之谈!”刘隆听到这样的传言,脸上露出怒色,在内室走来走去,道:“来人,请张师傅来宫中。” 过于领先于时世的人常被视为异类,而张衡在谶纬迷信盛行的大汉看起来确实是异类。 虽然近年来,谶纬之言少了很多,但遇到合适的机会立马卷土重来。 这群人的脑子是榆木疙瘩吗?只要稍懂一些天文算数的人,看过附在历法后的计算册子就知道张衡的计算方法更加先进,更加能解释一些现象。 但是有人就是为了利益和派系而反对。 张衡起于郡县,不是世代做太史的人家,异军突起,被帝后看重,掌管者天文星象历法之事,这让既得利益者怎么能开心? 可不是抓住机会使劲得把张衡拉下,自己上去?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浑水摸鱼的人。 张衡先是得了风寒将近半月才好,本以为预测日食能让大家再次看到他闪耀的才华。 然而,地震在日食消散后立即发生,引发不少异议,甚至有极端者还要张衡以死谢罪天下。 流年不利! 张衡被人请到德阳殿,就见小皇帝匆忙起身,眼睛里闪着水光,握住自己的手。 “ 国人愚昧,归罪张师,是朕之过啊!” 张衡闻言一愣,惴惴不安蓦地变成热血沸腾,他反握住刘隆的手,摇头道:“此非圣上之罪,流俗之言何必在意?下臣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刘隆摇头道:“朕为万民之主,牧民天下,教化百姓。而如今百姓将虚无之罪加诸张师,这就是朕的罪过啊。” 张衡一脸正色道:“下臣从不在意这些。” 第263章 自从地震发生后,张衡几乎面临千夫所指的处境,日夜难安,心中忧惧。日食与地震结合的巧合甚至让张衡他自己都恍恍惚惚。 如今见到皇帝言语神色,依然信任自己,顿觉轻松,更加坚定对天文的追求。 时人愚昧,将无法理解的事情归于神灵,而他张衡就是不信……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人。 刘隆携张衡坐下,安慰起张衡,免得因流言心灰意冷,让他知道这大汉还是有人支撑他的,懂他的。 两人说着就聊起挚恂主办的郡国学校。刘隆愤愤道:“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已经无可救药,下一代倒是还能挽救。以后岁科考试都要加算数。” “这个好!”张衡赞道。 他和张衡吐槽起不懂数学的官吏:“那些官吏连简单地计算户口都不懂,依赖佐吏。这些小吏大都是地方豪右出身,伪造数据,将令长玩弄于手掌之中。” 刘隆惊讶道:“大汉的官吏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刘隆说完,竟然觉得出现这样的人是合理的,未改制察举前,郡国举荐的孝廉简直一言难尽。 但是…… 看看大汉今年就知道了,两次地震、一次旱灾、一次大疫、一次兵祸,实在没有家底折腾吏治,只能依靠监察稍加缓解。 刘隆想毕叹气,最后道:“慢慢来,终于一天大汉会变得清明。” 张衡的话语勾起皇帝的无奈和丧气,他忙劝道:“圣上年纪尚轻,这些事情要慢慢来。” 两人说完话,刘隆嘱咐张衡从明日起开始恢复教学,又赏赐了他一百匹帛,安慰张衡受惊的心灵,同时向他人表明皇帝的态度。 这让不少人心里发酸,羡慕帝师的待遇。邓绥对于这样的无稽之谈也置之不理,重臣缄默,民间的喧嚣无人理会,临近新年,又渐渐归于平静。 刘隆说到做到,下午就召来挚恂,商议在郡国的教学中加入算数。 刘隆甚至考虑继续改革明经、明算和明法的考试内容,变成基础综合卷和专业卷结合的模式。 但是挚恂阻止了他,道:“圣上啊,慢慢来吧,要求越高,达到人越少啊。我这学校刚开一年,你也不想明经明算明法比孝廉还难吧。” 刘隆沉吟半天,道:“暂时可以不考,但不能不学。” “行行行,圣上既然说了,那就一定办。”大冷天,挚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第95章 延平十五年的新年与往年一样力行节俭,除了必要的祭祀典仪外,罢了鱼龙曼延百戏等活动,显得朴素古直。 刘隆对于这些习以为常,欣然从之。 今年春上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挚恂、马融、张衡等人无不严阵以待。 朝廷新添明经、明法、明算等岁科,通过郡国考核的举子从四面八方赶往京师,此外还有孝廉和武举举子。 一时间,数千举子涌入雒阳,竟然抬高了京都的粟米价格。河南尹、雒阳令和司隶校尉因维护雒阳治安,忙碌无比。 刘隆看到河南尹的奏表,竟然有些头疼起来,光二月里就发生不下十起打架斗殴事件,而且还多因地域而起。 地图炮从古到今哪里都存在啊。边郡说内郡胆怯,内郡说边郡乃流放罪犯的后代,北边说南边是蛮子,南边说北边是夷狄,中间被南北说成腹内草莽的纨绔。 更让人头疼的是,不独武举武力高,文士体力也不差,腰间都佩着刀剑。 司隶校尉发了狠,启禀皇太后后,布贴告示,胆敢寻衅滋事,取消考试资格。这才让吵吵嚷嚷的雒阳安静了一些。 “我原是想放在一处,有人能连考多项,或经法双通,或文武兼备。”刘隆郁郁地和母后说起自己原先的想法。 然而,他忽略了这些人冒然进入对雒阳的冲击。虽然只是数千举子,但这些人大多饶有家资,都带有随行的奴婢,加起来一万有余。 人马嚼用,每日消耗不菲。雒阳城中的传舍、郡邸、太学、商行、客栈都住满了人。 邓绥道:“举子都安排了住处,只初时忙碌,以后慢慢就好了。当年光武在京都求学时,学子齐聚太学,占了京都人口的十分之一。” “现在与那时相比,少了不知多少。”邓绥安慰完,又道:“至于你说的兼备之才,我倒是有些期待。” 刘隆看过各郡国报名的文书,除了孝廉外,其他岁科兼报的举子只有十数个,不知道能不能都上,毕竟像张师傅那样的全才可是万中无一。 邓绥道:“先看看今年的成效,若是不好,就拉开时间。” 刘隆叹了一口气:“一改都要全都改了,这是我之前考虑 不周。”增设岁科诸项,邓绥取用了刘隆大部分建议。 “先看看吧。”邓绥道。 首先进行的是孝廉考核,因孝廉录取率低,且考试内容与明经明法重合,故而一部分人兼报了明经或者明法。这样同源性的兼报不在刘隆统计的兼报范围之内。 孝廉省试和殿试完毕,张榜录取五十三人。 因着去年考生闹过不公的事情来,帝后二人有心防止考官作弊,故而着令主考官将落第孝廉的试卷发归众人,供其揣摩改正。 尚书令和今年殿试的主考官:皇太后真会给他们找事情啊。 之前,无论取中的还是不中的都不发还试卷,众人即使觉得考试不公但苦于无证据,最终也无可奈何,主打一个黑咕隆咚。 第264章 以至于出现了有人被取中,但不知为何取中;有人落第了,但不知为何落第,浑浑噩噩更不知如何改正。 但是,皇太后掌控他们的仕途和命运,皇帝又鼎力支撑,尚书令和主考官不得不打起百倍的精神批阅试卷,尽可能做到公平。 考生得知这项惠政之后,无不高呼陛下圣上英明。 落第的考生又与他人一起兢兢业业地准备起明经或明法考试来。 明经、明法、明算依次考试,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张榜公示,明经录取九十八人,明法录取一百零三人,明算录取三十二人。 同样,明经明法明算的落第试卷发还众人。 不中孝廉科又不中明经(明法)的准孝廉们傻眼了,明经(明算)是比孝廉科容易,但是录取人数为什么还是那么少啊。 若刘隆听到他们的心声,肯定会抬头望天,一脸无可奈何。他也想多录取,然而朝廷中并没有那么多的官位。 按照这样的趋势下去,不出三年,朝廷必当面临候补官员“冗滥”的局面。 “官制改革迫在眉睫。”无论刘隆还是邓绥,心中都涌现出急切来。 若这批岁科举子没有安排好,只怕时人轻视,说不得是改革几年,归来仍是从前。 明算科录取的人数少,倒不是故意压制人数,而是报考的人少,考过的人也少。 最后一场考试是武举,张榜录取一百零七人。 所有 的考试在三月下旬落下帷幕,落第的考生归家或留在京师,取中的考生留在京师,等待朝廷安排。 孝廉入了郎署,明经明法明算进了新设的翰林院等待任命,武举进士按照惯例分流。 大约半年至一年时间,这些人会被安排到朝中各部或者地方为官作吏。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从三月就开始下,着实恼人。 刘隆从新年开始就不上学,主要精力投到政务之上。他原本要在德阳殿处理,但是现在朝政大权在母后手中,不如直接来崇德殿便宜。 这样既能时刻了解情况,又能时不时歇息(偷懒)。因而刘隆没有看大臣上给他的奏表,反而看起上奏到母后这里的奏表。 邓绥念皇帝是一国之主,说了一次要他回德阳殿批阅奏表,不过刘隆振振有词反驳说,在母后这里也是一样,而且效率更高呢。 邓绥早已习惯皇帝在身边处理奏表,闻言作罢,将其留在身边用心教导。或许是有人顶着国事,刘隆并不是那么上进。 邓绥叹了一声,她事情繁忙,很多时候就随刘隆去了。刘隆的日子过得更加滋润了。 外面风雨如晦,内室恍若黑夜降临,早已点起了蜡烛。 刘隆走到窗户边,往外面看,只见雨落如珠,一片昏黄模糊。 “这雨隔几天就下烦死个人,怎么不和去年均一下。”刘隆郁闷道,去年四五月雨水极少,甚至发生了旱灾。 一道霹雳下来,照亮天空。刘隆看见游廊上一小寺人怀里揣着东西而来,心顿时提起来。 “启禀陛下圣上,敦煌太守急报!”小寺人浑身湿透,水珠滴在席上,但他此时一脸焦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 “快拿来!”邓绥眉头一凝,心中泛起不妙。大汉在延平二年放弃西域后,最西的郡国就是敦煌。 敦煌太守急报,定是西域生变。 但现在大汉府帑空乏,西羌初服,邓绥在处理西疆之事一直如履薄冰,而且她这两年没有开战的打算。 邓绥的手攥住奏表封面然后打开,果然敦煌与北匈奴及西域诸国发生了一场战斗。 兵戈再起。 大汉势力从西域退去,北匈奴立马填充上,役属西域诸国, 并且与西域诸国连兵经常劫掠河西,百姓深受其害。 敦煌郡太守曹宗深以为患,去年春天,派长史索班率领千余人在伊吾屯田,招抚诸国。 车师前王和鄯善王知道后,不堪忍受北匈奴的奴役,时隔十四年,重新归汉。 十四年间,与大汉亲厚的龟兹王白霸不在人间,龟兹重立新王白英。 母为汉女的鄯善王尤还还在,听闻汉郡太守有意向西经略,与车师前王一起率国归来。 然而,今春三月,北匈奴联合车师后王攻打伊吾,杀死了后部司马与敦煌长史索班等人,又击走车师前王,围攻鄯善。鄯善困窘,派人向敦煌太守求援。1 曹宗闻言大怒,发誓报仇雪恨,命人召来军司马班勇并朝廷派来的武举进士商议此事。 班勇生于西域,长于西域,在京师闲居期间多次上书,请求朝廷收复西域。 龟兹王白霸去世,若耽搁久了,等鄯善王尤还再去世,只怕西域更难收复。 朝中只是留中不发,去年出现转机,皇太后召来班勇奏对经营西域之策。 班勇慷慨陈词,历陈收复西域的重要性。邓绥听从班勇的建议,复置敦煌营兵,并将班勇派到敦煌担任军司马。 众人齐具,听闻伊吾惨事,都大为愤怒。曹宗道:“北匈奴杀我大汉长史,又攻打前王与鄯善。前王避走,鄯善危急。”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诸位都是是大汉的好儿郎,勇武过人又熟读兵书,为国雪耻,封妻荫子就在今日。诸位可敢与北匈奴一战?” 话音刚落,就有人大呼道:“我等来河西就是为的这一天,但凭明府吩咐。” 第265章 离开锦绣富饶的京都,来到大漠黄沙的敦煌,不就是为建功立业吗?诸羌已平,西域未复,这些豪杰之士就是盯着这个地方要建功立业呢。 众人听了,纷纷附和:“但凭明府吩咐。” 曹宗大赞:“你们都是大汉的好儿郎。军司马班勇何在?” 班勇上前道:“末将在。” 曹宗道:“你在西域长大,熟悉西域地形民俗,又通言语,着命你为率领兵马,解鄯善之急。你可有信心?” 班勇自信道:“末将十几年来就 等着这一刻,请明府放心。” 曹宗颔首,立刻派人点兵马,随班勇出征援救鄯善。班勇之父班超在西域经营多年,至今余威尚在。 敦煌酋豪闻言班勇募兵,出关抵御匈奴,纷纷派家族子弟跟随。三日后,班勇与武进士们带着征募而来的六千多人出关,往鄯善国而去。 内郡来的武进士韩阳看到只有这些兵士,心中惴惴,私下里问班勇:“我听闻匈奴控弦之士有十万,咱们这些人可以吗?” 班勇闻言大笑,拍拍韩阳的肩膀,豪气道:“足够了,募得这么多人完全超乎我的意料。” 韩阳大惊,不解道:“我听过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咱们只有六千人,其中精兵不到二千。”这精兵中还有一半来自敦煌酋豪。 班勇的脸上流露出意气风发的笑容,道:“当年我阿父经略西域时,身边仅有三十六人,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只有千余人。咱们现在有六千余人。” 韩阳年少时被定远侯所激励,此次来西域也有班定远的因素。 听其子所言,韩阳心中豪情掩过不安,重复道:“咱们有六千余人。” 班勇见他还不甚了解西域情况,便解释道:“北匈奴帐下部族甚多,人心不齐,又劫掠了不少财物,势必不敢力战。我军气势高昂,彼必一击即走,不敢与我等死战,鄯善之围便可解。” 韩阳回神,眉头又微微皱起,道:“那解了围,我们能为索班长史报仇吗?” 班勇叹了一声,道:“总有一天,我必将车师后王和北匈奴首领斩杀,以其头祭索班长史。” 韩阳担忧道:“我们都知朝中情况,万一朝廷不派兵攻打北匈奴要怎么办?” 班勇又笑,道:“你且跟着我就知道了。当年阿父仅有千余兵士,为什么能收复西域五十余国?” “为什么?” “收复一国,我们即可在此国招募兵士,攻打未臣服之部。”班勇道。 韩阳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更加敬佩班超的胆略。 “定远侯非常人。” “哈,我阿父岂是常人?” 一行人继续强行,班勇回到久违的土地上,心中对漫漫黄 沙生出亲切来。 众人气势正盛,高举大汉旗帜,里面还夹杂着几面绣着“班”字的旗帜。 班勇一心效仿父亲,重新将西域收复,沿路遇到匈奴人骑兵,奋勇杀敌,不顾己身。众人受到激励,也都奋不顾身,气势一路高涨。 在班勇行军的时候,离敦煌不远的护羌校尉府也得到了消息。虞诩沉吟半天,命人请来诸羌首领商议事情。 去年,虞诩曾上书询问若西域有变,该如何行事。皇太后回复,许其便宜行事。 大汉这些年的年景确实不好,不宜打仗,但若真打仗却也不怕。 诸羌首领听到命令都过来。自从虞诩担任护羌校尉后,以恩信笼络诸羌,经常召集诸羌打猎宴饮,赏赐无算,又极力调节汉羌关系。 因此,诸羌对虞诩既信服,又隐隐带有畏惧。这可是平定先零羌之乱的狠人啊。 虞诩见众人来了,说了西域的情况。 一羌豪踌躇道:“明府,你的意思征发族人支援敦煌?” 诸羌之乱不仅使大汉府帑空竭,并凉凋敝,也使羌人生活困苦,死伤无数。战争对于百姓而言,没有赢家。 现在太平日子还没有过两年,众人心中着实不愿意再起兵戈。 虞诩摇头道:“非征发,听其意愿。诸羌残敝,正要休养生息。我欲联合北地、陇西等郡太守征发兵士,为敦煌张胆。” “昔年,定远侯以千人定西域,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为其张目壮胆而已。若是碰到北匈奴,也不惧。我边地汉羌儿郎英勇善战,举世无双,定有斩获,到时俘虏以及朝廷赏赐,怕是不菲。” “陛下与圣上视华夷如一,我与你们如何,自不必说。你们若是有意,就来报名;若是无意,听凭意愿,不做强求。” 虞诩这样说了,羌豪们心中反而有所意动。 西域都护班超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千余人就能平定西域。河西四镇随便一扒拉,至少几千人。 “这粮草是自备,还是……”一羌豪问。 虞诩道:“皮甲武器马匹自备,粮草由府邸提供。” 又一羌豪突然想起一事,问:“朝廷举办武举,羌人可参加吗?”这羌豪迁入内塞,与汉人杂居,仰慕大汉文化。 虞诩大笑起来,道:“武举、明经、明法、明算都不限部族,只要有才皆可报名。金城郡的学校欢迎各位子弟入学。“ “匈奴人金日磾后代复封侯,南匈奴王子兜楼储为圣上伴读,前途无量。诸位敢来,只要通过考试,皆可入京考试。我听闻京都考试极为公正严格,绝不会因为部族黜落诸人。” 第266章 “退一万步说,若有朝臣对羌人不公,我亲自上书陛下圣上为他陈情争辩,讨回公道。” 虞诩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前日我得邸报,西南夷和南蛮送侍子入京都,入值羽林,近侍天子,风光无限。”虞诩道。 “啊?西南夷还不如我部族擅战呢,怎么能侍奉天子?”一羌豪道。 虞诩笑道:“西南夷南蛮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他们现在可不得了。”众人闻言心中好奇。 “今日无大事,就召大家随便聊聊,等晚上我再设宴招待诸位!”虞诩说完,散了会。 不过,羌豪们心中起了波澜。 第96章 人心浮动。 蠢蠢欲动。 羌豪们相视,眼睛里的惊讶、欣喜、冲动、坚定等诸多情绪流淌而过。 “要不……” “人马皮甲武器倒也不费什么。如今天下太平,只需防野兽而已,部中能抽出一些青壮来。诸位,你们怎么看?” “言之有理。我对武举感兴趣得很,你说咱们能通过吗?汉人儿郎可是从小就开始学习,咱们哪懂那些东西?” “你不是刚得了儿子,让他去郡国的学堂学习。” “呸,他正吃奶,能学什么?” “哈哈哈,让你家二儿子去,年纪正好。” …… 羌豪们说笑着,各自散开回家。他们不约而同地派出青壮应募。按照护羌校尉的意思,他们只是去壮胆张目,大汉还管粮草。 这些年不独汉地灾情不断,他们草原的日子也不好过,雪灾频繁。把这些青壮赶出去吃饭,甚至还能得到赏赐,确实是件好事,最重要的是……护羌校尉很能打。 他们亲身验证,想必对上北匈奴与西域诸国也是屡战屡胜。 虞诩见过诸人,又命人张贴告示,招募豪杰,支援西域。他座下司马过来道:“营兵听闻群情激奋,都嚷着要去西域为敦煌郡长史报仇雪恨。” 虞诩道:“朝中肉食者甚多,趁着交通不便,咱们要尽快去,不然只怕朝廷诏令下来,我等欲动不能了。” 司马犹豫道:“明府坐镇西羌,部族不敢异动,若明府出关,西羌生变要如何办?” 虞诩道:“我会将羌豪的子侄们带走,而且快去快回,安排好一切。” 司马闻言依旧担忧,但明府素来算无遗策,只能相信。 虞诩又问:“我上奏关于榷场的奏表下来了没有?” 虞诩安抚诸羌,除了与羌豪交善,推广教化,还琢磨着与羌人建立榷场。 一来,是互通有无,加强汉羌联系;二来,在榷场收税,支援边郡建设。 司马道:“刚下来,朝中对此是支持的,只是朝廷那边还需要准备。” “他们准备什么?”虞诩问道:“布帛换牲畜皮毛,自古如此。”草原 上不如内物产丰饶,能用来交换的也只有牲畜之物。 司马笑道:“奏表上批示,南边有好物石蜜与茶。这茶一出世,就收到京都世家大族的追捧,连太后圣上都用茶招待重臣。” 虞诩一顿,想起朝廷赏赐的石蜜与茶。他喝过,只是嫌味淡,不如酒好。 西北酷寒,喝酒暖身子正适宜,然而大汉对酒水管控严格,每一坛酒都来之不易。 这严格管控酒的命令是邓绥亲下,而且刘隆也十分同意。百姓都吃不上饭,还拿粮食酿酒喝?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等来年丰收仓廪充实再谈。 司马道:“我喝着茶极好,提神醒脑。传言,圣上爱喝清茶,里面只放茶叶,什么也不加,入口润泽,回甘无穷。太后爱喝什么焦糖奶茶,就是石蜜、茶和奶一起混煮,家中妇孺极爱喝。” 司马又补充道:“朝廷赏赐完,明府又分赐羌豪,听闻他们又发明了一种吃法,把羊乳、茶和盐一块煮,嗯……也还行,他们喜欢喝。” “前些日子,有几位羌豪喝完,还问我哪里买来着。对了,他们还问石蜜。如今河西不通,西域的石蜜不好运,即使运来也是天价,如果南方的石蜜能运来就好了。” 虞诩见司马止不住口,一直说着茶与石蜜,摆手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就多上心榷场。” 司马笑道:“好嘞,保管你回来,我就把榷场建好了,就等商人过来。” 虞诩又与司马说起他不在期间的安排来。招募的命令下去,果然应募者甚多,朝廷派来的武进士也纷纷加入。 早些过来的皇甫规和段颎跃跃欲试,终于等到上战场的这一天,可把他们憋坏了。 “你说张奂会不会后悔啊?”段颎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老家在敦煌,敦煌估计现在募兵,只可惜他远在度辽将军帐下。” 皇甫规摇头道:“东北也不安稳啊,去年鲜卑还寇边呢,说不得他要比我们早封侯。” “嗨,我去校场练武,你要去吗?可不能让他赶在我们的前面。”段颎道。 “走!” 且不说护羌校尉府和敦煌都开始募兵,河西四郡的其他二郡也动起来,召集兵士,意欲收复西域。 就在两处兵马 先后前往敦煌出关时,朝中展开了一场关于是否要收复西域的讨论。 公卿大臣多建议,放弃西域,关闭玉门关,将外敌阻挡在外。 第267章 刘隆坐在上边,听着公卿大臣的老生常谈,眉头微皱。这些大臣难道不知道即便关了门,外敌也能破门而入吗? 自古以来,从没有闭关锁国的国家能得好。 刘隆听完大臣的争论,赞同放弃西域的,主要有二点原因:第一,西域鸡肋,无益于中国;第二,怕起兵戈,诸国归附,若收到他国侵扰,要出兵相助;第二,怕花钱,西域小国几十个,过来朝贡,朝廷赏赐怕是不菲。 朝中也有激烈反对放弃西域的,但是最激烈反对的人,已经都被派往边郡。 战场行事瞬息万变,皇太后与皇帝不仅许了虞诩便宜行事的权利,也许了敦煌郡太守便宜从事的权利。 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抓住机会,以最小的代价收复西域。 这样的争吵一天是吵不出结果来的。朝会散了,刘隆与母后回到崇德殿,脑子依然残留着嗡嗡嗡的争吵声。 几人坐定,邓绥伸手揉着太阳穴,仿佛随口问:“你们几位也接触朝政几年了,说说自己的看法。” 刘隆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笑眯眯地看向几位女史。母后肯定不是说他,刘隆心中笃定。 曹丰生年长,对于西域早有自己的看法,闻言道:“恨不为男儿身,为大汉报仇雪恨!” 北匈奴行事太猖狂,杀害敦煌长史,当以命尝。 这种公开的依次发言,越往后越吃亏,前头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后面若想不到新奇的点子,就只能说“俺也一样了”。 当年孝明帝问政后妃,邓绥都是先等阴废后发言,最后迫不得已才回答。 于是,阎雪在曹丰生言语落下,斟酌道:“如今朝中内藏空虚,军队无继,灾害频发,若要收复西域只怕要从长计议。” 樊嫽想了想,道:“北匈奴豺狼之性,若我大汉示弱,只怕其会更加猖狂。前者,南匈奴叛乱,朝廷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至此南匈奴臣服大汉,不复为患。” “因此,下臣建议陛下圣上即刻下令,命护边郡征募兵士,大军压境,即便不迫降北 匈奴,也要打个大胜仗。” 邓绥听完女史们的发言,点一点头,转头问:“圣上,你的意思吗?” 刘隆闻言,赶忙放下茶盏,道:“曹尚书令豪气,阎尚书郎谨慎,樊尚书郎周全,各有道理。” 听到这话,曹丰生神色未变,阎雪倒是面露喜色,樊嫽则低头沉吟不语。 邓绥闻言,摇头笑道:“你倒是乖觉。昨夜下了一场雨,你与我一起到外面走走。” 刘隆忙起身扶着母后,咧嘴笑道:“好咧,母后你慢些。” 昨夜狂风骤雨,前院的海棠落了一地残红,绿叶更加青翠。 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母子二人走在前面,邓绥问刘隆道:“你觉得西域现在情形如何了?” 刘隆算了下时间,道:“应该打起了吧。”河西四郡太守、护羌校尉、还有陇西、北地等郡太守,都能文能武,还是主战派。 况且,母后已经给了河西四郡和护羌校尉便宜行事的权限。此次是收复西域,而非攻打北匈奴,除了并凉边兵和羌胡兵,朝中并没有给他们提供兵源支持。 “那隆儿你对西域的真实想法如何?”邓绥又问。 刘隆道:“西域的战略意义大于经济意义,嗯,就是战略价值大于它给大汉带来的赋税。当然,也不能说西域没有经济价值。” 邓绥饶有兴致地停住脚步,看着刘隆,以目示意让他继续说。 “从孝武帝时大汉就开始经营西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至于朝臣所言很多就不用听,从孝武至今,出了不少明君贤臣,他们都没有放弃西域。如今的朝臣提出异议,难道他们是比前人还厉害的大聪明?” “得了吧。”刘隆翻了个白眼,道:“人有自知之明,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懂事情怎么做,就看看前人。” 邓绥笑着催他道:“别做怪,快说你的看法。” 刘隆接着道:“收复西域,能断北匈奴臂膀,也断了西羌与西域诸国连结的可能。再者,大汉可通过西域与外交通。西域给大汉送来了不少好东西,葡萄、苜蓿、胡麻、番石榴、芫荽、大蒜……” “还有啊,说不定千年后,西域会成为一块宝地呢。”对于现在的大汉而言,西域 最珍贵的或许就是点状的绿洲。 “反正,西域若能收复,一定要收复。西域丢,则河西危;河西丢,则二辅危;二辅丢,则京师亡。” 邓绥颔首道:“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你对这次征战的结果怎么看?” 刘隆歪头,脸上露出笑容道:“说不定等朝廷争吵出结果,那边西域就收复大半了呢。” 西域诸国实力弱小,向来是谁强跟谁,当大汉展露决心和实力时,这些国家都会倒向大汉。 而且相比于匈奴,大汉统治手段更加温和。他们这些小国去上贡时,大汉朝廷经常会出于脸面赠送他们钱帛,尤其是那精美的丝绸。 因此很多小国每年都要派使节去大汉,甚至恨不得一年多去几次。 邓绥又问:“你难道不怕那些将领官吏拥兵自重,自立为王?” 刘隆听完突然大笑起来,邓绥竟然有些不解。 “母后,大汉这几百年难道是白干的?”刘隆道。 第268章 作为第二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大汉出过不少明君贤臣,这些人给百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在大汉君臣没有消耗完自己在百姓心中的信任前,没有人能够推翻刘汉。 王莽篡汉时轰轰烈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民间却是人心思汉。两汉之际,逐鹿中原的重要集团的首领都是刘汉子孙。 即便是东汉灭亡,宗室疏属的刘备依旧凭借刘汉子孙的身份,号召贤能,建立蜀汉。 两汉天下四百年,即便蜀汉灭亡,这面旗帜依然有号召力,被匈奴人拿来。 刘曜等匈奴人以其为汉外孙人,提出“绍汉继晋”的口号,认为自己取代晋朝理所当然。 刘隆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是现在没有人能自立为王,功高震主。 然而,刘汉这样的人家从外头来很难杀死,只有从里面自杀自灭才会死亡,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想到此处,刘隆拍了下额头,暗骂自己都想的是什么东西,怎么就想到了大汉灭亡? 不过,据说大汉最后还真算是自杀自灭而亡的。 邓绥轻哼一声,道:“声音这么大,当别人都是聋子啊。” 嘎…… 刘隆恍然回神, 刘汉的光环是他的保护伞,但却是太后的紧箍咒。 母后大约心中对这事是不喜欢的。 “母后是大汉国母,我大汉以孝立国,我……”刘隆顿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胸脯,道:“一定会好好孝顺母后。” 邓绥伸手拍了一下刘隆,笑骂道:“隆儿长大了,也学会说话了。” 刘隆闻言,哈哈直笑。 邓绥对于刘隆刚才所言,颇为触动,但又无可奈何,这确实是刘汉历代皇帝在民间积攒的信任。 说起来不能抵吃的抵喝的,但若真遇到叛乱,这些民心拥戴可比什么钱帛都有用。 大汉初立,国人多称自己为楚人、赵人、齐人等等,但到了现在七国之人,都变成了统一的汉人。 秦统一后,思想文化上的共同认同是在汉朝完成的。 不过,邓绥对于刘隆有这样的认知很欣慰。小皇帝不会因为某人功高而猜忌,甚至将其闲置。 这是好事啊! 虽然现在邓氏确实有些不成气候,但有这样心态的刘隆可能会对邓氏更宽容呢。 母子二人走了一会儿,折返回去。在母子二人离开后,樊嫽悄悄问起曹丰生,刚才皇帝所言是什么意思。 曹丰生的脸上盈着笑意,道:“圣上在夸赞你们呢,你们二人各有所长。”算了,她年纪大了,就不要参合其他事情里,就当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儿。 樊嫽一顿,随即脸上流露出笑容:“原来如此。”阎雪听了,脸上也带出笑容来。 樊嫽的心中却是哀叹一声,圣上评价二人,各用一词,并没有评价优劣。或许,在他心中二人所言皆不是正确的。 目送皇太后与皇帝的背影消失,樊嫽心中竟然有些羡慕。那可不是母子普通的散步,而是小灶一对一的补习。 可惜,这些与樊嫽无缘。不过,她有其他办法获得答案,只要足够耐心。樊嫽向来不肯轻易认输,她对小皇帝隐隐生出一种攀比的心思。 他不说,她偏要去查。樊嫽用心收集朝臣关于是否收复西域的争论,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太尉、司隶校尉和尚书令等重臣都犹疑是否要收回西域,甚至偏向放弃西域。 既然大部分重臣都 同意了,但为什么这场争论还没有决出结果呢? 除非有分量的人在背后支持。樊嫽揉揉额头,默默吐出一口气,心中道,玩政治的人心都脏。 当然是皇太后和皇帝在背后支持这些人了。朝中的大臣精得和猴子似的,揣摩帝后心思更是一流,得到这样的暗示,焉能不用力?故而,争论了许久,依旧没有吵出名头。 樊嫽想到这里又明显感到不对。兵贵神速,一鼓作气,二而竭,二而衰。朝中这样争吵,等吵出结果,再送到敦煌郡,黄花菜都凉了啊。 樊嫽仔细琢磨,皇太后和皇帝显然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这样做的原因除非他们有要达成的目标。 皇太后对西域的态度隐晦难辨,但是皇帝却不同。他一直表现出来的是对疆域的扩展的赞同。皇帝肯定会发表什么意见,但现实确实是和稀泥。 樊嫽几乎麻了,直到一个月后,收到西域的捷报,她才恍然大悟。 班勇带人日夜兼程解了鄯善之围,与鄯善国的军队合作在一处。 鄯善国王尤还认识班勇,时隔多年再见,看到了故友,忍不住抱住班勇激动大哭。 “你怎么才来了啊?” 班勇神色镇静地握住尤还的手,道:“我回来了。”大汉的势力重新回来。 鄯善王杀羊宰牛,宴请班勇等人。对上北匈奴以及臣服北匈奴的西域诸国等敌人,班勇谈笑风生,丝毫不惧。 “大汉大军随后就到,鄯善王切勿担心。” 班勇等人从敦煌出发时,还未知道河西其他二郡是否发兵,即便是发兵,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其他人对此内心担忧不已,全不如班勇神态自若。 “宜僚有定远之风。”这句话在私下里传播开来。当年班定远千余人定西域,现在他们六千余人,收复西域肯定手到擒来。 第269章 众人的信心不知不觉地增加了。 鄯善王尤还将国中兵马交给班勇统一指挥,两处加在一起将近两万人。 期间,北匈奴增兵来打鄯善,但却没有获得任何好处,反而折了不少人马。 虞诩率领军队和河西四郡的军队先后与班勇汇合。众人无不惊叹班勇的未卜先知。班勇自己也诧异不已,朝廷这次行动怎么这 么快。 不对呀,即使是八百里加急也不会这么快速。 虞诩和敦煌太守笑道:“我们有皇太后下诏的便宜从事的权利。班司马,你可要争气,趁着朝廷诏令还未下达,带领我们为索班报仇!” 曹宗说到这里,眼睛里冒着杀气,索班是他的得力助手。 二人汇在一起,暂由虞诩指挥,开始反击。虞诩抽调精锐骑兵,拨给班勇,令他急行军攻打车师后部。 战斗进行地十分顺利,班勇抓住车师后王军就和驻在车师后部的匈奴使节,押解到长史索班阵亡之处,以其头颅祭祀索班与阵亡将士。 汉军势如破竹迅速地驱逐北匈奴的势力。除了早就归复的鄯善和车师前部,车师五国、龟兹、姑墨、温宿、于阗等小国陆续投降。 捷报传到京师,大臣们皆惊,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太尉良久道:“护羌校尉和河西四郡无令调兵……” 邓绥闻言,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去年,虞校尉上禀朝廷说诸羌与北匈奴有勾连,故而许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敦煌太守去年屯田伊吾招抚西域,上奏请求便宜从事之权,我记得当初群臣是商议过。” 太尉听完,心中苦笑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事已至此,且取得战果,总不能让大汉放弃胜利撤兵,并将将领问罪吧。 太尉道:“既然如此,二人并不算逾权。西域收复,倒要考虑如何赏赐。” 邓绥点一点头道:“劳烦马公上心。“ 太尉马英心中长叹,嘴上道:“下臣遵命。”朝臣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结果,不过不用朝廷费心,就能西域算是有了好结果。 朝廷迅速派出天使带着赏赐,嘉奖众人,让其再接再厉,收复西域,打通东西方交通的道路。 卓越的将领,勇猛的将士,汉军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不到二月就完全收复西域。 虞诩等人率军将归,看着新上任的西域长史班勇,勉励道:“长史有定远侯之风,想要做事尽管去做,你的背后有并凉,不用惧怕。” 班勇道:“此番未能臣服北匈奴,乃是憾事。希望过不了多久,我与虞公合力攻打北匈奴。” 第97章 收到捷报后,刘隆欣喜若狂,开怀大笑,连声称赞几位将领临机果断,有勇有谋。 邓绥也微笑颔首,这虞诩班勇等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和期待。 刘隆喜得转了几圈后,又回到邓绥身边坐下,欣慰道:“这会子我即便是死了,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当儿孙后代的,不能开疆拓土也就罢了,但万万不能丢地抛疆,否则就无颜以对往者和来者。 邓绥听他这话说得不详,顺手拿奏表拍了他的手,道:“呸,说什么混账话。收复西域是好事。再者,放弃西域时你年纪尚幼,这与你无关。” 刘隆笑嘻嘻地生生挨了这一击,作怪似的喊疼,直把邓绥气笑了。 “我是大汉的皇帝,怎么能只受荣耀,不受垢耻?”刘隆道。 邓绥闻言,深吸一口气,拿奏表又打了一下他。看小皇帝说话,好像自己这十多年给他打工似的,什么令名责任都归在他身上。 邓绥的心田飘过一朵郁闷的云,若非有涵养,若不定她就要拿眼睛瞪刘隆了。 刘隆又生生受了,笑道:“千秋万岁,母后必青史留名。” 邓绥又拿奏表拍他的手。再打就红了,刘隆赶忙将手收回去。 “我并非为青史留名。”邓绥由衷道。 她只做了自己应该做的。皇帝年幼,她为一国之母当挑起重担,而且所做之事也皆是寻常。 无非是抚恤百姓、吊死问伤、抵御外敌而已,没有做什么开天辟地的改革,也没有开创什么治世,治下百姓勉强饿不死而已。 刘隆一脸郑重地凝视着母后道:“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母后,你刚才所言正是圣人之言。” 邓绥闻言拿起奏表又要打他,刘隆起身就往外跑:“小受大走,为让母后免受不慈之名,儿等母后消气了再回来。” 邓绥看着刘隆雀跃而走,对着曹丰生状似抱怨道:“你瞧瞧这孩子简直反了天。” 曹丰生笑回道:“陛下圣上母子情深,着实让小臣羡慕。西域收复,圣上怕是高兴坏了。” “得意而忘形,说的就是他。”邓绥笑着摇头道。 在位期间,丢土弃疆, 不仅刘隆这位有名无实的皇帝有压力,她这位实际上的执政者更是有压力。 刘隆说有颜去见列祖列宗,她何尝不是如此? 收复西域乃是大功一件,将领们各有封赏。班勇擢为西域长史,如今西域未设都护,这长史便是经略西域的人。 敦煌郡太守曹宗本欲调回朝廷,但因西域初复,暂不调动,而护羌校尉先平定诸羌再收复西域,两功并赏,得以封侯。 朝臣看着将士的赏赐,心中大为痛苦。光赏赐就价值几亿钱帛,他们又想起每年西域诸国使臣接踵而来,岁赐也不能少,因而更加心痛。 第270章 刘隆出了崇德殿,一路上看花也美,草也嫩,树也绿,俱是赏心悦目。 大捷报来的第三日,天下又现日食。不过,在心中尚存喜悦的刘隆看来,竟然也有几分眉清目秀。 如今朝中一切尚俭,连腊日大傩都是减之又减,对于日食更是寻常视之。 被称为“灾异”的日食还想让刘隆去祭祀?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张衡对日食的三次预测皆准,加上皇太后皇帝并不将日食视作异常。每次预测出来,只传递郡县以解百姓惊慌,并不做什么驱赶祭祀之仪,故而朝中的人也慢慢习惯了日食。 天上又下起了大雨,狂风呼啸,老天爷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欠的雨水倾倒回来,令人心中焦着。 这样的情况从三月一直持续到现在,大雨伴随狂风,沟满河满。若非雒阳周围修缮了河渠,只怕会有大水漫漶之忧。 雨水多,阳光少,庄稼自然长得也不好,这种情况殃及夏秋两稼,朝廷只得减免受灾地区的田租。 忧喜交织,刘隆的心情慢慢恢复了常态,又开始批阅起奏表来。又过了几日,太医令为他送来惊喜。 德阳殿里,刘隆看到太医令呈上来的医书,心中着实欢喜,翻看几页爱不释手,放下问起那些女医。 去年,朝廷下诏令郡国二千石推荐女医入宫,太医令主管,曹丰生协管,将女医安排到南宫的宫殿内昼夜讨论医术。 女医来自大汉各地,除了汉人外,还有从蛮夷处来的医者,人才济济会于一堂。 如今出了结果,太医令将众人讨论的药方脉案编纂成书。这书 中不仅对妇人小孩的症状,也对其他病人的。 刘隆听闻南宫医者胜状,不断点头道:“无论做什么事情,闭门造车都不行,唯有交流和思维碰撞,才能有进步。这样很好。对了,若有医者回乡,要赏赐布帛,传舍给予食宿。” “另外,你们要避免滥竽充数,但要给予认真学习者便利。”刘隆又嘱咐了一声。 太医令连连称是。刘隆不懂医术,但对于这样散发着墨香而且有益天下的书籍十分新奇喜爱,说话间随手翻开一页,然后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刘隆看了又看,眉头微拧,只看得太医令心中打鼓,惴惴不安。 “生吞蝌蚪能避孕?”刘隆的脑子几乎裂开了。 太医令以为皇帝年幼宫中无妃,不知道男女之事,且摸不着皇太后的打算,遮遮掩掩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什么蝌蚪寒凉、阴阳五行之类的话语。 刘隆听完,脑子彻底裂开了。 “要不删了?”太医令以为皇帝重视人口,但最后又说了句道:“民间喜生子,但有些人却不那么欢迎。”这有些人便是那些歌女舞姬,以色娱人,在时人眼中绝非传宗接代的人选。 刘隆摆摆手,把情况言明:“首先,这是两件事。朕不反对甚至赞同避孕。”有些女子体弱,孕育子嗣恐有生命之危。 “这生吞蝌蚪真能避孕?”刘隆继续往下看。哦,还有若按规定的时间吃还能绝育。 他禁不住露出一个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摇着奏表道:“那鸡鸭以蝌蚪为食,也没见鸡鸭不生蛋啊?” 太医令一愣,支支吾吾道:“这是一些地方的秘方,说是秘方想来是有用的……吧。” 刘隆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才道:“这书里面大多都是好的,但是一些离奇的方子需要验证。若没有病患,你们就将方子喂给鸡鸭猴鼠之类的小动物试验。” 太医令听了,忙道:“圣上所言极是。” 他性子带着一股痴,现在仍然纠结蝌蚪的事情,问:“圣上,那蝌蚪的方子很多人在用,只怕是有些用的。” 刘隆道:“咱先不提有用没用,就说蝌蚪能不能吃。朕听张师傅说,他们又做了放大倍数更高的水晶镜。你用水晶镜观察过蝌蚪吗?观察过死水 污水河水吗?里面有没有虫,这些虫吃进肚子会不会依然活着?” 小皇帝一连串的话让太医令脸色发白,他想起了从会稽回来的同僚,给他讲一些螺蚌蛇虫身上都爬满了虫子,顿时起了个寒颤。 “圣上恕罪,下臣回去再修订考证医方。”太医令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刘隆点一点头,道:“你不必惶恐,一时想不到是常有的,想到了才能让医术进步。朝廷刊行的医书非比寻常,务必以准确为主,不可误导百姓。” 说罢,刘隆又道:“但你们不可为了省事儿,不加验证将一些医方删除。医书编得好与不好,天下有目共睹。若是做得好,就是声名显耀,青史留名。” 刘隆敲打一番,将医书还给太医令,让他回去再修。 他生了半天这个时代的闷,江平见状劝道:“圣上为何忧心?医方不行,改了便是。你常说要慢慢来,” 刘隆闻言只得道:“也只能慢慢来。” 经此一事,刘隆愈发叹服那些敢于任事的人。不做事,就能忽视问题,抓不出错处。但若做了,各种问题纷至沓来,错处频出。 就拿太医令而言,他坐到了医者的巅峰,平日只有陛下和圣上的身体让他让心,然而接了管理女医和编纂医书的活计,不仅费心费力,还要受皇帝的批评怀疑。 难怪做实事的人那么少啊。 第271章 不过,刘隆也没想着让其他人都干起事卷起来,现在大汉重要的是休养生息,从灾害中恢复生产,不宜折腾,特别是那些能力不足人的折腾。 但是大汉国力艰难,一些被掩盖的问题都暴露出来,刘隆还是希望朝中多些勇于任事且目光长远的大臣,与他们母子共渡过难关,共创盛世。 刘隆与太医令的谈话传入邓绥的耳中,她暗自赞叹隆儿思绪清明,又悄悄急起来刘隆的后宫。 如今皇帝年满十六岁,不立皇后就罢了,连后宫都没有进人,平日里瞧着也好,但有时却是一团孩子气。 无论是她还是皇帝都遭了朝臣的猜疑。 邓绥年龄渐长,最近更是频频生病,生怕寿数不长,更怕隆儿在他去后孤苦无依。 想到此处,邓绥忍不住惆怅起来,起身走出内室,站在台基上 ,扶着栏杆,举目四望。 秋节已至,树木染了霜红与枯黄,更显凄清悲凉,凉风吹来,阴寒入骨。 一件大氅披在邓绥的身上,她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曹丰生。 “陆女史为陛下熬药去了,我瞧着陛下久未回去,外面刮着风,就带了一件大氅。”曹丰生笑着解释道。 邓绥见曹丰生鬓生华发,脸生细纹,问:“曹尚书令今年多大了?” “年过花甲。我虽老,尚能食饭。”曹丰生笑着回。 邓绥闻言笑起来,回头继续看着远方,道:“我非赵王。”两人说的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 曹丰生稍落皇太后半步,与她同观秋景。 “陛下为何闷闷不乐?”曹丰生问。 邓绥回道:“时光荏苒,我已经老了。” 曹丰生忙道:“陛下,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若是老了,那我岂不是立刻要进坟墓?我初见陛下时,荣光绝艳,气质高华,才华横溢,能力卓绝。如今几年过去了,陛下更加沉稳如岳。” 邓绥听了,摇头道:“错啦,朕呀变了许多,也老了。” 曹丰生又劝,邓绥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身子不适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担忧。 “你陪我下去走走。”曹丰生听了,忙起身扶了邓绥,小心翼翼下了台阶。 邓绥羡慕曹丰生的健康,自嘲道:“我是四十岁的年龄,七十岁的身体。” 曹丰生笑回:“陛下只是一时病了,身子沉重,待痊愈后,自然身轻气爽。” 邓绥点一点头,路过一处山石,上面攀着藤萝薜荔,经秋愈发苍翠,一丛丛花草唯有菊花怒放。 “你觉得那三个小的如何?”邓绥招手让后面的人候着,自己与曹丰生一起往前走,突然出口道。 曹丰生闻言一愣,随即道:“各个都好,水灵灵的小女娘,每日见了都心中欣喜。” 邓绥闻言叹了一声,道:“朕怎么摊上那个冤孽啊……”孩子沉迷女色,邓绥担忧;孩子不近女色,邓绥更担忧。 曹丰生嗤地一下笑出声,顶着皇太后狐疑的目光,摆手解释道:“陛下与圣上母子情谊非同一般。以我看,陛下只管向圣上道出自己的难 处,想必圣上心中有数。” 见曹丰生明白自己所想,邓绥忍不住倒苦水:“我家这个比旁人心里都有主见,一股脑子往前冲,又无所畏惧,唉……” 曹丰生道:“圣上是皇帝自然与常人不同,心性坚韧、开拓进取、乾纲独断,这都是作为皇帝的好品格。” 邓绥心中稍缓,还是叹息道:“别的不说,算了……就按你的办法来。这孩子旁的不说,但孝顺一点就远超旁人。” 听着皇太后炫耀似的话,曹丰生心中好笑,嘴上连连附和。她说这话可不违心,而是出自真心实意。 大汉提倡孝顺,为什么提倡?当然是缺什么,就吆喝什么。 邓绥病重身体虚弱,走了不远,便折返回去。回去时,指着盛开的秋菊,道:“折几枝放到陶瓶中,瞧着清雅宜人。” 宫女忙应了,挑了几枝盛放的菊花,折下抱着走在后面。走到半路,遇见匆忙而来的陆离。 陆离见邓绥披了一件大氅,才放了心,扶着她,道:“陛下去哪里了。秋色天冷,你又病了,怎么能在外面吹风?” 邓绥听完,转头看向曹丰生,道:“这是我的第二个冤孽,如今连我都敢说了。” 曹丰生只笑说:“陛下莫不是在向我炫耀你有陆女史这样的忠仆?那我是真羡慕了。” 邓绥摇头道:“唉,如今连你都要站在陆离身侧了。” 曹丰生闻言又笑,对陆离道:“陆女史,今日我可不敢和你说话,免得陛下说我明明是长乐府的人,却向着你。” 陆离笑道:“我是哪个牌面的人,还有人向着我?药已经熬好,陛下千万要服了。我原先还笑德阳殿的江黄门,为了让圣上喝药斗智斗勇,如今我也步了江黄门的后尘。” 曹丰生附和道:“可见陛下与圣上母子脾性如出一辙。” 邓绥无奈听着两人的话,一行回到殿中,喝了药。陆离催促太后小憩一回儿,不要立刻去看奏表。 “事情是处理不完的,太医说了要陛下好生休息,不可过度劳累。”陆离在邓绥耳边念叨。 邓绥无奈只好放下笔,拿起书想要看,又被陆离收走。邓绥抬头看她,无奈问:“那我要做什么消磨时间?处理奏表不让,看书又 第272章 不让。” 陆离道:“这两样都伤神,陛下你就坐着,或者我扶你在内室走几步路。” 邓绥忙摆手,道:“不用了,。圣上做什么,若不忙,把他请来。天气渐冷,郡国上贡新鲜的料子,小女娘家还是穿得鲜亮些好看,你带着马女史她们去库房选料子。” 陆离听了,不做多想,立马应了,起身而去。不多会儿,刘隆就过来了,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这是去哪儿了?”邓绥问道:“先别脱外衣,省得得了风寒。” “我和广宗表兄几人活动下手脚蹴鞠去了。” 原来刘隆结业之后,确实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然而换季时他都病倒了,自认不能这样下去,再不锻炼身体,就要英年早逝。 于是,刘隆叫来他的伴读小伙伴,又从禁卫中调了几人,玩起蹴鞠。可惜,众人都让着他,刘隆心知肚明,但依然十分尽兴,出了一身的汗。 邓绥叮嘱了句:“可不许玩物丧志。” 刘隆边拿着帕子擦汗,边道:“不会的,我就想跑动下锻炼身体,他们都让着我,哈哈哈,我赢了。” 邓绥听完直摇头,让人奉茶过来。刘隆喝完,想起一事,说:“我上午见朝臣上奏,说要限制西域诸国来使的次数。依我说,不必限制,即便是限制,也不要在这几年。” 人家刚归来,就拿条条框框往外推,岂不让人寒心? “那你说如何?太尉等重臣给我算了一笔账,南匈奴光绢帛每年就要赏赐一万多匹,加上西南夷、南蛮、诸羌,现在又添西域诸国,光赏赐没个几亿钱怕不行,更不提救灾的支出。”邓绥道。 “每年国库收入多少,你也知道,俸禄、营建、赈灾等等都是大头。”说完这些,邓绥又提起让人头疼的天灾。 “国家实在没钱。你有什么良策?”邓绥问他。 刘隆听母后说完,国库自他即位来都捉襟见肘。母后所言确实是个大问题。 “大司农不能只看花出多少,还要看收入多少。”刘隆先更正了朝臣对国库的哭穷,然后说:“如今东西南北通达,不如鼓励商人经商,建立榷场,收些商税。” “再者,朝廷赦免那些被连累为奴的男女,或归乡,或迁去边荒 ,多少也能增加些收入。” 邓绥听了,也只好这样。国家主要财政收入就是田租和算赋,遇到天灾不仅收不全,甚至还要出钱赈济百姓。 世家大族的税不好收,增收百姓的税在这样的时代无异于逼人去死。若是可以,刘隆还想着免田租呢,但现实却很骨感,从皇室到朝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刘隆又道:“这两年有些艰难,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且看着吧。夷族送来什么珍宝,像宝石珍珠之类,以后都用这些替代钱帛赏赐人,或者卖掉。” 邓绥笑起来道:“皇室再艰难也不止于此,再说卖了贡品成何体统?皇家若无这些,只怕显不出尊贵气象。” 刘隆轻咳一声,义正言辞道:“皇家贵德不贵奇珍。” 邓绥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话确实说得大义凛然,然而事实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吗? 分明就是爱惜钱帛,不重珍宝。 刘隆笑起来,又问:“母后,我说的对不对?”邓绥能说什么,只能说好。 说罢这事,刘隆想起正事,问:“母后,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话音刚落,就听到传来女孩的欢笑声。邓绥也听到了,她本想与皇帝说后宫的事情,见人回来了,先作罢,道:“没什么大事。秋阳正好,你要继续去蹴鞠?” 刘隆摇头道:“他们都散了去当值,明日再去。” 邓绥点一点头,道:“那你随我一起批阅奏表。”刘隆应了,扶母后出内室,只见女史脸上都喜气洋洋。她们见皇太后出来,纷纷谢皇太后赏赐的衣料。 邓绥笑着让她们不必多礼,嘱咐她们将衣料送去织室,尽早裁剪冬衣。众人谢后,便投入到热火朝天的事业中。 母后真擅长驾驭人才呀! 刘隆心中叹道,年轻人都不傻,光画大饼谈理想谁理你?自己占着金山银山,稍稍抬手都够别人吃一年,嘴里却只痛心疾首年轻人只有眼前的苟且,没有梦想。 第98章 宫中提倡节俭,邓绥以身作则,衣不缘饰、纹绣和拖地,又常穿石青、酱红、秋香、烟霞等老色,各地上贡的鲜亮衣料常做赏赐之用。 陆离得了皇太后的令,心里准备将人用绸缎锦绣妆扮成深秋寒冬最俏丽的花朵。 因而织室得了嘱咐,重拾绣艺,拈针劈线,势力做出漂亮的衣服来。众人一番努力,终于在半个月后给众女史各添了一套深衣。 马樊耿阎四人穿上,在殿内那么俏生生一立,仿佛珠玉生辉,让邓绥大为感叹几人的钟灵毓秀。 刘隆这日蹴鞠归来,带人从禁苑穿过,突然撞见一位在梧桐树下看书的女子。 金灿灿的梧桐叶时不时飘下几片,打着旋落下。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来人。 这女子秀发如云,一身米黄绣花直裾深衣,头上戴着两支小巧的金爵钗。 江平见小皇帝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几息,立马转头对小寺人说:“去叫那女娘过来。”小寺人得了话,飞也似的往小女娘那边跑。 第273章 刘隆眉头微微一拧,对江平道:“她在看书,咱们何苦扰她?” 江平脸上带笑道:“俗话说,酒香也怕巷子深。她学得好,圣上将她推荐给陛下,或如伯姚或如女史,不至于埋没了才华。不然,只怕是怀才不遇,空耗青春。” 正说着,那女娘就跟着小寺人过来。刘隆定睛一瞧,拍手笑道:“她可不用咱们推荐。” 来人正是樊嫽,刚才在梧桐树下看《太史公书》,不料身影入了皇帝的眼,笑着拜过。 她直起身子,米黄色深衣上绣着的整枝梅花仿佛被她抱在怀中般,栩栩如生,艳不妖,十分可爱。 刘隆盯着看了半响,直看得樊嫽耳朵发红,又听他突然笑起来,樊嫽更手足无措,不知哪里不妥当。 “樊女史,你这衣裳是谁绣的?”刘隆笑问。 樊嫽头微微垂下,道:“不知,是织室奉陛下之命绣完送来的。陛下,这衣裳可有什么不妥?” 樊嫽惴惴不安,拿眼睛瞟了皇帝的衣裳,半旧玄色镶红边的深衣,顿时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自己衣着锦绣,太后皇帝却着旧衣,对比鲜明,自己最近真是得意忘形。 “你也瞧瞧。”刘隆又转头对江黄门说。 江平的目光与樊嫽衣领上的竹梅混绣一触即走,也突然笑了,点一点头,道:“圣上好眼力。” “圣上……”樊嫽努力抬起头,正视皇帝。 刘隆看见她略显不安的眼神,忙道:“与你无关,只是这绣花的人,我与江黄门颇为熟悉。” 樊嫽心中稍安,忙致歉道:“小臣之衣竟然劳累与圣上制衣的宫人,实在愧疚不安,我这就换了去。” 刘隆摆手道:“不打紧。绣梅花的想必是王阿姆,原先她说在殿中无聊去织室学手艺,我只当她是打发时间,没想到技艺竟然精研至此。” “这是王阿姆绣的?”樊嫽心中一惊,更加坚定以后不穿这件衣服了。 江平附和地赞道:“正是哩,我就说王阿姆心灵手巧,没想到真学出门道来。” 刘隆笑道:“确实如此。王阿姆绣的梅花与旁人不同,别人是五瓣红梅,她偏偏绣成六瓣红梅。” 樊嫽闻言低头看向袖口,果然如此,又听江黄门道:“王阿姆曾与我言,说她们娘家的习俗,‘五’这个数字多用于供奉神仙与先人,不如‘六’吉利。” 刘隆点头:“我确实有这个印象。樊女史这身衣裳着实好看,正趁你。” 樊嫽闻言,心中微暖,谦虚道:“圣上说笑,不过是衣裳鲜亮趁人而已。” 刘隆听了,下意识看去,只见她眉形极美,天生如远山,又浓又翠,一双眼睛清明澄澈,肤色白皙透亮,身量高挑。 “不,你比衣服好看。”刘隆说罢,才觉得此话对如今的女子而言有些轻佻,又描补道:“我是说你品貌无双。” 好像描补没有成功,刘隆懊恼了一下,却听樊嫽以书掩口笑道:“那小臣多谢圣上夸奖。” 刘隆不自在地转移话题道:“你在看什么书?我记得之前在禁苑里也见你看书,是关于天文算数的吗?” 樊嫽将书封皮对着刘隆,道:“我最近有时间就在拜读张帝师的大作,不过今日看的是《太史公书》。” “哦,原来是《史记》呀,这书也好。”刘隆赞道。《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 离骚”,史学价值、文学价值都在历代史书中首屈一指。 “圣上也看这个?”樊嫽问。 刘隆点头,道:“嗯,只是好久没看了。” 《太史公书》在课堂讲过,讲完,刘隆就将其抛在脑后了,再拿起来恐怕就要等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了。 或许那时他会感慨一声,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再看就是不寻常。 樊嫽道:“太史公写的书令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我小时大略翻过,现在无事就拿来看了。这本书非同寻常书籍,竟然常读常新。” 刘隆深以为然,两人又聊了几句,刘隆告辞回到德阳殿。他揽镜自照,看了半天,感慨道:“樊女史的眉长得真好看,不修而秀,不画而翠。” 说着,他用手摸了摸眉尾的毛茬,他的眉尾处眉毛乱飞,经常需要修眉。咳咳,帝王需要整理仪容的。 案上不仅有明亮的铜镜,还有面脂、眉刀之类,一应用小匣子装了。 照完镜子,刘隆转头看向江平,道:“你叫人去把王阿姆请来,我好久未见她了。” 江平应道:“我也是许久未见,我让太官送来王阿姆最爱吃的糕点和果子。” 刘隆赞道:“还是你细心。”江平笑了笑,到外面人吩咐人。 提到王阿姆,刘隆想起了六瓣红梅,他小时的襁褓上都绣着这种花。按王阿姆的说法,梅花生命力顽强,冒雪都能绽放出娇嫩嫩的花儿,比什么花草都强。 当然松柏的生命也强,但松柏多栽坟塚前,不吉利,故而舍弃不用,只绣她发明的六瓣红梅。 现在想来是满满的温馨,刘隆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正想着,王娥就过来了,拜见皇帝后,江平为她倒了一杯茶,问她近况。 王娥一一答了,又打量起刘隆来,最后笑道:“圣上又长高了。” “真的吗?”刘隆听了忙站起来,与江平并列而立,问:“王阿姆,我与他谁高些。” 第274章 王娥端详了一会儿,道:“圣上多吃些饭,定能比江黄门高上一头。” 刘隆闻言乐起来,这时宫女端来糕点果子。刘隆让王娥吃,又嘱咐人回去给王娥带上一盒子。 “我今日 见着你绣的六瓣红梅,王阿姆的手艺越发进益了。”刘隆由衷地赞道。 王娥听了,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而后又惋惜道:“可惜圣上现在用不着这个花样了。” 帝王服饰上的图案自有规定,而且六瓣红梅多用于女子衣裳,再者太后皇帝躬行节俭很少穿绣花衣裳。 “怎么用不着?”刘隆笑道:“阿姆给我绣个老梅的香囊,我好带着装些零碎的东西。” 王娥一听立即答应:“好,我这就去。” “阿姆把茶点吃了再走,我又不急,慢慢来。”刘隆忙阻止她。王娥又继续坐下。 “阿姆在织室可好,可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刘隆又问。 王娥笑道:“织室人人都和善,织室丞专门派最好的绣娘教我。只是……” 王娥踌躇了一下,刘隆鼓励道:“阿姆有事尽管说。” 王娥顿了顿,壮壮胆,道:“我有两女,伯姚年过二十,仲姬年已二八。我也知道宫中的规矩,宫女都是二十五岁出宫,论理我不该说,只是……圣上不比旁人,我也就舍了老脸向圣上求个情……” 王娥未说完,刘隆心中已明了,道:“伯姚在母后当值,她正身当重任,此事还需问过母后。仲姬跟着张师傅学习,倒好说。但是……” 刘隆看向王娥,问她:“阿姆知道两位女史的心思吗?看更多完结文来企鹅裙妖儿巫妖四要撕药而且不说伯姚,就说仲姬,张师傅学问渊博,旁人求他教也不能。当然,只要两位女史有心嫁人,我决计不阻拦。非但不阻拦,还要为她们择婿添妆。” “只是我观这世间男子多鄙薄,能配伯姚仲姬这样的奇女子,须得细细访来,又要她们愿意。” 王娥听完,细想半天,刘隆也不说话只吃茶。 “那我问过她们的主意再来给圣上说。”王娥最后道。 刘隆笑道:“阿姆照顾我成人,我都记在心里。” 王娥忙笑道:“这是奴婢的本分,哪敢当圣上如此说。圣上你要忙着处理公务,时间比金子还珍贵,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告辞,江平送她出门,半路对她道:“你太傻了,宫里千好万好,你大女儿众星捧月,二女儿与圣上同门,出宫做什么。” 王娥被训,辩解道:“她们 年龄一年大似一年,老在宫中也不是事儿。” 江平恨铁不成钢,道:“宫中若不好,那几个大家为什么扎推把女儿往宫里送?前儿还有人探口风,问太后还招不招女官。” “别人抢着把女儿往宫里送,你倒好,闺女才做出一点成就,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人往外推。” 王娥听了,意有动摇,小心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凉拌。”江平没好气地提点她:“有你在,圣上还能亏待两位奶姐妹?伯姚受太后器重,仲姬传承张侍中衣钵,张侍中年纪大了,等仲姬跟他学会了预测日食,朝中都离不开她,说不定还能当官呢。” “你呀,啥也不懂就瞎胡闹,幸亏你是她们姊妹亲妈,又奶过圣上,你这性子在宫里……呵……算了,你如今好生呆在织室,我来替你操心。等将来她们姊妹真有意,选个如意夫婿不是问题。” 王娥听了千恩万谢,念了佛号,感激道:“幸亏有你。” 江平颔首领了谢意,站住脚:“你路上慢些……等等。” 王娥停下,问:“你有什么事情?” 江平想起了樊嫽,想要拜托王娥为她做一件绣折枝六瓣梅花的披风,但怕事情弄巧成拙,就作罢。 他搪塞王娥道:“圣上这儿有好茶,我与你包上一包带回去喝。” 王娥听了,心中一暖,摆手道:“不用了,伯姚给我带了些。圣上的茶留给圣上喝,只是晚上不要给圣上喝茶,免得走了困。” 江平听完,顿时一股愧疚涌上心头,面上缓了缓,温声道:“我记得了。你回去吧,路上慢些。” 江平目送王娥出了院子,才转身回到殿中,看见皇帝正在换宽松的衣裳,便问:“圣上,是要去后殿?” 刘隆应了一声,又喝了碗杏仁羊奶。他对长高抱有很大的期待呢。 刘隆来到后殿,拜了母后,发现樊嫽也在,脸上闪过疑惑,但见樊嫽朝他笑着点头。 “秋练的小妹妹今日下聘,她回家帮忙去了。”邓绥说了一声。 刘隆坐下笑道:“马女史这些年兢兢业业,母后可要与她长脸面啊。” 邓绥笑道:“不用你说,我赏了她宫制的绢帛首饰带回去,与小妹妹添妆。” “母后英明。”刘隆笑了笑。 樊嫽搬过一摞账册送来道:“这是今年夏秋荆扬益交三州的户籍和租赋收入,圣上昨日说要看,我整理了来。” 樊嫽弯腰将账册放到刘隆的桌案上,刘隆抬头看见那两只金爵钗闪耀着点点金光,远山眉愈加秀逸,衣服上的折枝红梅更加浓艳。 “劳烦。”刘隆低下头,道了一句,心跳突然加速。 奏表翻开,首先迎面而来是会稽郡治下各县的户数和租赋。刘隆抛却杂念,集中精神,脑海中浮现会稽郡的地形图,就着上面的数据一一看去。 第275章 果然鉴湖的修建是有好处的,朝廷多了万顷纳税的良田。鉴湖就是会稽郡太守马臻主持修建的湖,因势利导,巧夺天工。 这些良田开辟出来,一部分分给百姓,剩下的部分纳为官田。南方的人还是太少,刘隆看完心中琢磨着合适的时候将人口迁移一部分到此处。 刘隆花费了两个时辰,才堪堪将会稽郡的账册看完,想了又想,手不自觉地画出会稽郡的轮廓,支着下巴沉思。 会稽郡辖区广袤,如今南部发展起来,北部也算是繁华之地。这么大的部分归于一郡,只怕不太合适了。 刘隆因着河流、山脉和县城,在中间划了一条线。 “隆儿,用膳了。”耳边的声音惊醒了正在思考的刘隆。 “母后。”刘隆抬起头,揉了揉脸,抬头看见外面薄暮降临,殿内的女史已经出去用膳。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刘隆嘴里道了一声,起身活动手脚,在殿内走了几步。 邓绥撑着桌子站起来,等站稳了,问他道:“看到哪里了,怎么想得如此入神?” 刘隆将刚才自己关于会稽郡的想法说与母后。邓绥听完皇帝报的数据,沉吟了一下,道:“分为两郡,人口土地都便宜,明日叫大臣过来商议此事。” 刘隆听了,笑道:“我料定母后必然同意的。”会稽郡领吴越之地,今日发展起来了,合该分为两郡。 为会稽郡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马臻(现会稽郡太守)若是知道这事,必定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可惜他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从国家和地方发展的角度,想必 也是赞同的。 用膳完,邓绥知道刘隆看了会稽郡的账册,就问了几个问题,他所答皆中意。邓绥不住地点头,道:“你这样做很好。如今朝政有我与诸位大臣,你先把基础打牢。” 刘隆也道:“不历郡县不登台省。不光朝中重臣要懂民情,便是皇帝也要了解,这样才能懂得稼穑之艰,存恤百姓。” 邓绥听完,道:“你所言有些道理。高祖吕后世祖皆起自民间,三人执政都轻徭薄赋,重视农桑。” 刘隆笑了一声,突然想起光武帝的一则逸事,问:“我听闻光武帝在太学时,京师居大不易,钱帛不趁手,就与同学合买一头驴,让仆人运送货物致富。这是不是真的?” 邓绥轻笑出声,点头道:“确实是真的。” 刘隆点头,煞有其事道:“光武帝这点比高祖强。”人家光武帝动脑子发家致富。高祖刘邦带人回家吃饭,则气得大嫂刮釜出声明示刘邦赶紧把不三不四的人带走。 “别胡说。”邓绥笑道。刘隆也跟着笑起来。 不一会儿,当值的樊嫽与耿纨纨吃过饭都回了,屋内点起亮堂堂的蜡烛,众人接着做事。 刘隆看了一个时辰后,就被邓绥催着回去休息。 “深秋霜冷露重,坐羊车回去,不许走着。”邓绥不放心叮嘱道。 “母后,咱们宫殿院子挨着,就几步路,用得着羊车吗?”刘隆笑道。 “不行,必须坐羊车回去。”邓绥坚持道。刘隆只好应了,江平又与他披上一件羊毛里的大氅,围得严严实实。 路上,刘隆对走在身侧的江平,小声道:“母后把我看得比几位姐姐还脆弱呢。” 江平劝道:“俗话说,千金之子不坐危堂。圣上乃万乘之躯,更加要重视了。” 刘隆听了轻哼一声,抬头看见满天繁星,玉宇清洁,北斗闪耀,令人心中陡生豁朗之意。他回到宫中如常洗漱睡下。 待刘隆走后,樊嫽由于昨夜睡得晚,殿内暖香宜人令人生困。她立马端了浓茶喝起来。 自从茶叶出现,就一跃成为女史们最爱的饮品。喝它,喝它,喝它不打瞌睡。 哈欠最不容易控制,若在皇太后面前打了哈欠,不仅仪态有失,说不定还 会失了信任。 喝完一盅,樊嫽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一通宵。她精神百倍地打开奏表,继续批阅。 她身侧的耿纨纨也跟着灌了一杯浓茶,深吸一口气,继续与奏表作对。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邓绥出声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早些回去休息。” 樊耿两人应了声,然后退下,结伴回到宫殿。 夜深露重,远处黑魆魆的,周围零星地亮着几点光,秋风阴森透骨,远处隐隐约约的甲胄声为这寂寥的夜晚添了几分安心。 樊嫽拢了拢身上的衣裳,就着灯笼的光芒往前走,穿过花园,回到宫殿内,与耿纨纨告了别。 耿纨纨打着哈欠,整个人的精力仿佛被奏表吸干,话也不想说,挥挥手,点头进了屋里,草草洗漱便埋头睡了。她准备睡到自然醒,明天她不当值。 樊嫽洗漱完,将衣服平摊在床榻上,抚摸着上面精美的梅竹绣文。看了许久,才将衣服叠起收好。 她躺在柔软温暖的被褥中,心中不知为何涌现一股欢喜。临睡前,想着明日绣个梅花式样的香囊随身带着。要六瓣红梅……不,绿萼梅花的香囊。 还要多绣一个备用。 刘隆做了一个怪异而绮丽的梦,醒来只记得自己拿着眉笔要给樊嫽画眉,结果化成了……蜡笔小新的眉毛,然后就笑醒了。 醒来后的刘隆神清气爽,坐在榻上发了半天的呆,直到江平从外间进来叫他起床。 第276章 “圣上,今日为何这般高兴?” “嘿嘿,做了个有意思的梦。”刘隆从榻上跳下来,突然对江平道:“府库里有没有眉黛?若有的话,给樊女史送去一些。” 江平的眼睛陡然亮起,诧异地看着小皇帝,然后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刘隆忙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只是她的眉长得好。算了……她还能缺眉黛?还是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江平还未回答,刘隆就先泄了气。 第99章 别的姐姐妹妹们都没有,独她有,在宫中这个人精扎堆的地方,不是给人遭祸,是做什么。 再说,只是一时兴起,兴尽而罢了。 江平难得对小皇帝以外的事情热情起来,也不叫外面的人,只两人在屋里悄声给他出主意。 “圣上所忧,我心里已有了法子。皇太后前些日子给她们锦缎裁衣,若再送些脂粉眉黛也不妨事。这几位女史都送,一来显得皇太后仁厚,二来也全了圣上的意思。” 提到脂粉眉黛,刘隆突然问了一句:“这脂粉眉黛哪里来的?” 江平回道:“郡国上贡,宫中的衣食物件大部分不是上林苑送来的,就是郡国上贡的。” 刘隆听完,怔愣半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宫中的一草一纸都来自百姓的供养。 又思及今日看到的账册,心里盘算了一笔账,发现普通百姓终岁不休,也难裹腹,更遑论抽出时间读书习字。 他郁闷了一会儿,道:“这事先不急,今日你抽空去蔡侯,去看看哪些郡国供奉可以省掉。大汉光复八十载,总有些浮巧之物,浪费民力,不如省了。” 说罢,他又怕下面的人为了表功,将不涉及主子们的物件裁了,苦了下面的人。如今皇宫宫人数千,若是从他们身上省,积少成多,也能省下不少,然而却不是节省的法子。 “之前,母后下旨令天下郡国供奉之物减半,已是减了。再裁剪费用只管从我身上减,旁的一概不用减,也不用从宫人身上减,再减人心就散了。”刘隆千叮万嘱。 江平听了心中发酸,他是见过和帝时的宫中气象,现在宫中帝后二人过得甚至还不如大世家。 “圣上是大汉天子,哪里有让圣上受委屈的道理?”江平道。 刘隆笑道:“若我不是天子,咱们生于乡野里,在这样的年景里,恐怕连饭都吃不饱。现在,顿顿有肉,季季有新衣,读书有大儒,玩乐有同伴,这样的日子已经是顶尖的了,不能再奢求其他。” 闻言,江平的脑海中闪过一种可能。若妹妹去了只留下这么个孩子,他们舅甥在这样的世道,必定艰难求生,说不定还要卖身为奴才能勉强不死。 脑子一触及这样苦 汁子似的生活,江平忍不住打了寒战。 一番忆苦思甜后,江平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再不觉得外甥生活得苦,而且对他的建议欣然从之。 “等我送圣上去崇德殿后就去找蔡侯。”江平答应道。 刘隆道:“若裁不了,就算了。节源是小道,开流才是正途。” 江平点头应了,叫人过来侍奉。一时间,宫人寺人捧着铜盆巾帕之物鱼贯而入。 刘隆洗漱完,吃了饭,就带人去崇德殿。一出门,迎面而来一阵凉风,天也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似的。 羊车在院外等候,刘隆挥退这些人,大步往西走。他现在正值少年,每日肉蛋禽奶,自觉身子好,而且平日多走路也对他这种伏案工作的人极好。 拜完母后,刘隆继续看他的账册。上午,黄门侍郎通禀大臣都来了,请陛下圣上过去。 邓绥起身,道:“昨日,你说会稽郡广袤,我想着也有道理,就让重臣今日过来商议此事是否可行。” 刘隆恍然,一面过来扶了母后,一面赞道:“母后你办事效率极高。” 邓绥笑了,两人来到前殿,坐下听大臣们商议此事。昨日大臣被告知会稽郡的事情,思来想去,大多认为还是分开为好。 一来确实有太后皇帝考量的原因,二来另分郡县,又能多置官员。 确定之后,众人又讨论起该如何划分吴会区域。不过只确认了大概,还未完全定下。 邓绥将划分区域的事情最后交给了尚书令,命他负责此事。郡国分置不是小事,需要配套的官员体系,还要与会稽郡太守交接,只怕最快也需要两三月才能完成。 重臣退去,已经临近中午,母子二人吃了饭。饭后,刘隆与母后说起裁减用度的事情。 邓绥听完,面带鼓励地道:“你这样做很好,很好。” 刘隆被夸得有些羞涩:“前几年,母后下诏裁减多次,我想着怕什么可减的。但又一想,寻常百姓缴纳租赋已经艰难,更何况还要上贡东西,哪怕是减一人,也许这一户就能活下去了。” 邓绥不断点头道:“蔡侯素来做事认真,又是三朝元老,久处皇宫,想必他能处理妥当。” 刘隆点头,附和道:“这 宫中再也没有比蔡侯更妥帖的人了。” 邓绥待刘隆说完,长叹一声,道:“这本是皇后该做的事情。” 刘隆一听这话,忙岔过去:“椒房空悬,这宫中事务自然以母后为尊,母后不得闲,让长乐太仆去处理也是一样的。” 邓绥闻言,深吸一口气道:“打量我不知你的主意?快点早日拿定主意,不然我就派掖庭令去良家为你聘后妃。不是我急,而是我和朝臣们都急。” 第277章 若不是皇帝素来主意大,换成他人,邓绥早就不受朝臣背后的念叨了。 刘隆笑着拜求母后,找了个借口:“太医令说了我身骨未长成,不易早成亲。” 邓绥闻言,扶额道:“太医令说什么,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刘隆只笑不说话。 邓绥突然脸上露出忧虑之色,刘隆看了,心跟着揪起来,问:“母后,你在担忧什么?” 邓绥叹息,看着眼前的小皇帝,道:“邓氏诸人寿数都不长,只怕等不了隆儿的孩子。” 刘隆听了大惊,虽然他曾想过这事,但从母后口中说出来,着实令刘隆心惊胆战,仿佛这事就会发生似的。 “呸呸呸,母后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新野君与大舅父都是长寿之人,母后必定如他们一样长命百岁。”刘隆坚定地道。 邓绥闻言淡淡地笑笑,只说道:“你且让我少操些心罢。” “那母后你要健健康康,我年纪小又时常不着调,还要你长长久久的操心呢。”刘隆道:“母后要千万保重身体。” 邓绥闻言失笑,轻哼一声:“赶明给你立个皇后,让她来管你。” “我只听母后的。”刘隆嬉笑道。这番话冲淡了刚才的愁绪。 刘隆催着母后午后小睡一会儿:“母后经常半夜才睡,又早早起床,不如午睡几刻钟,既能使下午集中精神,也可保养身体。” 邓绥思及刚才寿数之言,又见皇帝说得恳切,且近日无紧急的事情,便依了他之言,回到后殿内室小睡。刘隆自己没回德阳殿,则在前殿的榻上午睡。 江平抽空找到蔡伦说了皇帝裁减用度的事情。蔡伦即刻命人取来郡国上贡的单子,江平刚要走,蔡伦叫住他。 “我年纪大了,你又是皇 帝身边的近侍,往后用你的地方多着呢。你跟我一起看了,以后若遇到此事心里有底。”蔡伦道。 江平闻言,想了下,停住脚步,与蔡伦一起看起上贡的单子。蔡伦不愧是宫中的老人,每项开始上贡的年份、上贡的缘由、东西的用途都一一道来。 这让江平几乎目瞪口呆,没想到这蔡侯竟然是一本活册子。 蔡伦瞥见江平佩服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意,他能走到今天,身负信任,全是才能,没有半分水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连宫里寺人的水准也比之前低了不少。 蔡伦一边给江平解释,一边将不甚重要的划去:“布帛丝绢彩线这些要留宫中用或赏赐人,药品和笔墨纸砚更是不能去。” 江平问:“尚方局不是善于造纸吗?” 蔡伦笑起来道:“朝廷纸张耗费巨大,尚方局造的除了售卖,只怕不够用。” 江平听了,恍然大悟,尚方局售卖的纸张涉及多方利益,若都上交宫廷,只怕众人不乐。 蔡伦手中的笔在荆扬益交等地上贡的果品中上划了几笔,道:“这些果子不好运输,送来干巴巴的不好吃或者坏了大半,不如免。” 总算看到不打紧可以裁减的东西,江平心中有了底,叮嘱道:“圣上冬春爱吃一些果干蜜饯之类的,可不能划了。” 蔡伦的手十分稳当:“记着呢。圣上不爱珍禽异兽,且上林苑已经养了许多,郡国上贡的大部分都省了,也节省些人力。” 两人又删删减减一些,凑成一张长单子。蔡侯誊抄一张交给江平保存,最后感叹道:“圣上心好,只是这日子过得忒节俭了。” 江平道:“我也劝过,但圣上说今时不比往日,罢了浮巧之物,为百姓减轻负担。不过,圣上又说,节流不如开源。这开源之事,宫中诸人还要指望蔡侯你。” 蔡伦笑着让人拿出新造的玩意,江平一看只见肖似陶器,但表面极为光泽,呈淡青色,触手寒凉,质地坚硬,而且声如玉罄。 “这是陶?”江平不可置信道。现在宫中的器具多为陶器和漆器。 这物件明显与陶器不同,但肉眼可见比陶器要好。 蔡侯道:“宫中一个从南边来的匠 人,偶然提起烧制陶器时烧出这个东西。我见他说得真切,就让他带人回南试验,不知试验了多少,弄出这几个物件。” 小案上是盆罐杯盏碗之类,只是品貌有些不佳。 “做了几年,现在做出些成效,就巴巴地送来,我瞧着难当大雅之堂,等烧出规整的东西再呈上去。”蔡伦笑着解释道。 “盛水做饭如何?”江平问道。 蔡伦回道:“皆可。” 江平听了,围着这几件器具仔细端详,又摸又看,然后抬头恭喜蔡伦:“我虽然见识短,但也知道,这怕是如纸张一样的好物。” 蔡伦回道:“承你吉言。我已加派人手过去,只是……” 蔡伦看向江平笑道:“这些物件粗陋,恐污圣目,你替我瞒几日,等明年就有精细的呈送圣上。” 江平一口答应,为宫中即将有这个进项而开心,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 蔡伦道了谢。江平刚要走,又想起眉黛的事情,悄悄与蔡伦说了。 蔡伦听完,立马让去库房取来几份上好的螺黛并脂粉,送到陆离处,说明缘由,烦她悄悄分给几位女史。 江平也向他道了谢,怀里揣着单子,抽空给皇帝看了,并将记得的贡物情形说给刘隆听。 第278章 刘隆看完,沉吟半天不说话。江平想到冬日里皇帝喜欢抱着狸奴放置膝上,便道:“要不把治县上贡的老虎留着?” 大猫小猫都是猫,说不定圣上喜欢大猫呢?就是老虎太危险,远远看着还行。 刘隆闻言失笑,笑完才道:“不关老虎的事情,是关于贡物。” 江平不解:“贡物有什么不妥?” 刘隆道:“郡国上贡的物品或多或少或价高或价低,苦乐不均。” 江平回道:“总不能平均了。这些贡物是特产,这个地方有,另外一个地方就没有了。” 刘隆道:“我心中有了个主意,等母后处理完奏表与她商量下。” 下午,外面果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屋内点起灯驱散昏暗,刘隆感到一丝凉意,万物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的风雨声。 刘隆将奏表放到一边,走到窗边去看,只 见大雨就像被风吹偏了的珠帘,模糊了视野。 看完,刘隆回来坐下,嘴里叹了一声:“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邓绥闻言放下笔,对江平道:“天气渐冷,给圣上拿一件披风过来。你们几个也去加些衣服。” 马秋练与阎雪应了退下,去偏殿换上厚些的衣服过来。雨一下,着实有些冷。 江平刚出门就拿了一件披风过来,给皇帝系上。邓绥也穿了一件大氅,道:“眼见冬天就要来了,你这几日要注意些,不可着凉。” 刘隆应了,也以相同的话语劝母后。邓绥笑着应了。 刘隆趁机与母后说起减免浮巧之物以及各郡县贡物不均的事情来。邓绥听了,接过刘隆递来的单子,看了一遍:“也好,把这些都减免了。至于贡物不均的事情,你有什么注意?” “我想着各郡规定一个贡物的最高限额,郡国超过限额的部分冲抵租赋。”刘隆道。 “至于限额,先让人算几个数字出来。” “哪几个数字?”邓绥猜测:“平均数字?” “要计算这个。”刘隆说完,解释了中位数与众数,又道:“再让他们把最小的数字与各县租赋对比一下,占比不能过大,若大了就往下调,而且不能超过现在贡物的价格总数。” “总不能越改越高。” “你要求忒多。这件事的计算量不算少……”邓绥一面心中盘算,一面思考起人选,道:“蔡侯事忙,这贡物归于宫中,朝臣也不方便管。这样吧,就让樊嫽去做这事,她算术好。” 刘隆想起这个比自己天文算数还好的女史,点头道:“就她了。” 减免贡物是好事,但有时地方官吏欺上瞒下,好处落不到百姓的头上,肥了官员的私囊,不仅失了朝廷的初衷,更置百姓于穷途末路。 邓绥沉吟半天,对殿中侍奉的黄门侍郎道:“年终政务繁忙,若三公九卿或尚书台缺人,就去郎署和翰林院召些人过来帮忙,然后评起才干优劣。” 黄门侍郎领命退去。刘隆想了想道:“母后,明年要派人去哪里?” 没有考试之前,从孝廉之路进入朝廷的候补官员约莫有二百五十人左右,而今年光考试通过的候补官员就飙到将近 四百,往后人数只会多不会少。 除考试外,每年通过任子、征辟、上书、纳赀等等渠道进来的候补官员没有丝毫减少。 然而大汉编制内的官员只有数万,僧多粥少。若把僚佐官任命的权利收归中央,定能缓解一二。但现在僚佐官多出于地方豪强,一时半刻动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官员俸禄对财政的压力,去年光官员俸禄支出就接近国库收入的一半。 刘隆想到这些比母后更加头疼,他知道后世国库支出的大头一般是教育、医疗、农业、养老等等方面。 对比鲜明。 令人头秃。 邓绥听完,回道:“派为地方令长或者为谒者巡行天下问访民间疾苦。任命为谒者居多。” 刘隆点头,赞同道:“确实要给他们派些事情,也确实要加强地方监察。” 话音未了,马秋练与阎雪从偏殿换了厚衣裳回来。邓绥将年终考核的事情与目的和马秋练说了,让她记下,新年时要提醒自己。 外面的雨一直下到夜间方停,次日一早醒来,刘隆发现树上残叶落了一地,仿佛冬息提前吹来。 刘隆结合郡国资料,一来崇德殿就写好要求以及如何做,然后让江平传给樊嫽。 樊嫽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字迹秀逸工整,抬头看向皇帝。 刘隆看了一眼母后,转头对樊嫽说:“我与母后商议要改革贡物,设定一个限额,将各县超出限额的部分抵冲租赋。母后说你算数好,荐你算这个限额。限额的要求以及如何计算,我都写在纸上,你先看,不懂地问我。” 樊嫽忙应了,心中一动,低头看去,发现上面写得十分清楚。不仅写清楚了如何计算,还举了例子,便是只会加减乘除计算的阎雪也会。 看完,她心中即是失落又是欣喜:失落的是纸上写得极为清晰,没有机会与皇帝交谈;欣喜的是上面写得极为清晰,要求明确,很容易做好,就只是繁琐些罢了。 樊嫽收了神,将心思放到工作上,命人从尚书台取来近十年来的各县租赋数据,又叫人去蔡伦处取来贡物定额,然后埋头演算起来。 第279章 东汉郡国一百多个,每个郡国至少又有七八个县,对于没有excel和计算器 的时代,这个计算量不算少, 唉。 刘隆写完计算步骤时,自己都郁闷不已,要搁上辈子有电脑,就几分钟的事情,但现在嘛,估计至少需要两三天。 张师傅要是会制造计算机,该多好啊?刘隆发出天马行空且不切实际的想法。 张衡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送他三个字:想得美! 樊嫽的计算倒是挺快的,次日下午就给了刘隆限额的数值。他接过樊嫽的计算步骤,低头复核,又查了关键的步骤,发现不差。 数值又请邓绥过目,得了她的同意。 樊嫽就以长乐宫的名义写了两封奏表,一表在崇德殿留存,一份下发给尚书台,着其讨论。 大臣对于皇帝主动裁减用度,躬行节俭十分欢迎,但这次涉及到朝中的财政收入。待看完樊嫽估算的冲抵财政数据,尚书令和大司农咬咬牙同意了。 这可是从崇德殿后殿出来的奏表,一定得了皇帝和太后的同意。 冲抵的数据虽比着财政收入微不足道,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不少了。这让大司农朱宠肉痛不已。 大司农朱宠有些不满,低声嘀咕道:“为什么不抵冲少府的收入?”少府的钱帛主要供皇室使用,贡物也供皇室使用,冲销少府两相便宜。 尚书令摊手道:“每县上交少府的税赋有多有少,甚至没有,这如何抵销?朱公与其抱怨国库收入减少,不如上书请求将少府中的一些进项划入大司农。” 朱宠的眼睛一亮,拍手赞道:“好主意。” 尚书令又笑:“朱公可要适合可止。这些年陛下和圣上的赏赐都是从少府出的,有时连赈济的钱帛也出了。陛下圣上的用度比之前朝已经少了许多。” 朱宠闻言,微一沉吟,下了决定:“我少要点便是。” 尚书令:…… 大臣讨论完,邓绥命樊嫽写了诏令,交付尚书台用印,发布天下。 秋雨过后,进入冬日,天气越来越冷。 邓骘突然过来,一脸沉重地道:“陛下,忠儿……去了。” 什么? 刘隆大吃一惊,邓忠是母后幼弟邓阊的儿子,也是邓训一房第三代最小的孩子,约莫十岁左右,怎么就突然去了? 第100章 惊闻噩耗,刘隆回过神来,转头担忧地看向母后,只见母后脸色发白,不可置信道:“他才刚满十岁,父孝未过,怎么就没了?” “是了,忠儿纯孝,茹素守庐,哀毁骨立,你们……”邓绥想起病骨支离的幼弟,眼前又浮现乖巧守礼的小侄子,心中难受至极。 想要责备兄长弟妇照顾不当,但她知道,忠儿去世,这两人比她更加悲恸。 邓骘垂首认错。 “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邓绥又问。 邓骘回道:“忠儿得了风寒,一直看不好,病了一个月,今日凌晨没的。” 刘隆见气氛冷凝,缓和道:“大舅父坐下再说,来人上茶。大舅父,忠弟病重可曾请过太医?” 邓绥的神情慢慢恢复正常,只听兄长对答:“派人请过几个精通小儿的太医,女医也一并请过,只是众说纷纭,烧了退,退了烧,人不见好……” 邓骘说着,眼圈泛红,声音哽咽起来。长兄如父,邓训去得早,邓阊年幼,邓骘把幼弟当儿子养,不想他早早去了,留下的儿子在父孝未满二年,也跟着去了。 邓骘只觉得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幼弟。 邓绥心中萦绕着一股悲愁,他们这一房接连不断死人,小一辈也都不甚健康,难道是上天要亡他们一家吗? “弟妇如何?”邓绥收起脸上的悲伤,又问。 邓骘回道:“哭晕了几次,由内人陪着。” 邓绥道:“阿柔呢?如今她父兄皆去,阿母悲恸无暇照顾,她的身子又弱,有谁在照看?” 邓柔是邓阊的小女儿,现在才及两岁,瘦怯凝寒,恐养不大。 “四弟妇把她带回院里照看。”邓骘又回。 邓绥的头突突地疼,忍不住用手支着头,缓声道:“逝者已矣,怜取生者。家中务必照顾好小鸾与阿柔,不能让她们母女二人再有闪失。” 刘隆道:“是极,大舅父,我让太医令推荐一太医到府上为阿柔表妹照看身体。” 邓骘谢道:“多谢圣上关怀。” 兄妹舅甥又说了丧事的举办,邓绥怜惜侄子幼年而夭,赐下东园秘器与钱帛,邓骘都推辞了。邓忠的 丧事一如其父薄葬。 刘隆想了又想,在邓骘将行之际,对他道:“我年幼时也常病,有几次甚至把母后吓坏了,最近几年才好些。我寻摸着应该是与饮食运动有关。” “我现在仍然每日早晚喝牛乳或羊乳,日日必有禽肉,每天必要出去走动。不说我,就是广宗,他与我吃得仿佛,我记得他也很少生病。” “舅家是忠孝之门,但也以人为重。守孝为己,不为人言。人若不在,悔之晚矣。舅家本来就人丁不旺,不可一错再错。” 邓忠四五岁时他曾见过,聪明伶俐,憨实可爱,谁曾想竟然这么小就去了? 以刘隆的看法,邓忠去世有风寒的原因,但也有免疫力底下的缘故。父孝期间,终日不乐,饮食又清苦,以颇为自虐的方式怀念先人。这样的情形下,虚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风寒? 第280章 邓骘闻言,满脸羞愧自责,伏地请罪,心中将弟弟侄子早夭的错处归到自己身上。 刘隆一惊,连忙叫起他,劝解道:“大舅父,你千万保重身体,阖门都指望你。往事不可追,过好当下才是。” 邓绥也劝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与命数,大兄不必自责。如今邓凤未立,诸侄年幼,你更要保重身体。” 邓骘这才起身,忧心忡忡地告辞而去,身后带着太医与皇宫赏赐的药材。 次日,邓绥就发起热,勉强上了早朝,回来时双颊潮红,身子沉重,四肢无力,忽冷忽热,头疼不已。 陆离赶忙叫来太医令诊病,刘隆亲自捧汤送药。邓绥病中依然担心朝政,挣扎起来要将几件重要的事情吩咐完。 刘隆按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注视着母后,郑重道:“母后,你先修养身体,这些事情暂交给我。” 邓绥抬头看着刘隆半响,然后缓缓躺下叮嘱道:“不要忘了二辅地区的赈济,今年夏秋……” 刘隆不住地点头,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夏秋遭了雨雹,冬春无余粮,郡县上奏请求赈济。这些我知道,我知道……” 陆离取出一床被子给邓绥盖上,眼睛红红的,道:“陛下,你就听圣上的话,喝了药睡上一觉,发了汗就好了。” 邓绥应了,微微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刘隆起身,陆离放下帐子,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出去了。 “你多喂些母后糖盐水,膳食不拘什么,只要母后爱吃就做好温着,劝她多用些。” 刘隆叮嘱完陆离,找到曹丰生,两人一起去了前殿,与大臣商议,将母后心心念念的事情处理完。 大臣散去,免得打扰母后,刘隆留在前殿没有回去,对于母后的病情,心中更是焦急不已。 托腮想了半响,他转头对曹丰生,道:“小西华侯年幼而夭,为他追谥为哀。” 曹丰生应了,低头铺纸提笔,写就一篇敕令,发到尚书台用印,然后命黄门侍郎送到邓氏颁布。 “希望母后能够早日康复。”刘隆心中念道。邓骘听闻,太后妹妹得知侄子身亡次日后病了,更加内疚自责,赶忙抛下诸事探望求见。 邓绥沉睡,刘隆接见了他,一番宽慰,邓骘才慢慢回了神,心中五味陈杂,倍感孤凉。 当年他抱过的小儿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端坐高堂,主宰他的生死。然而他的妹妹在后殿沉睡,不知外界。 邓骘的心中蓦地浮出一个念头,这与太后失势皇帝掌权的场景何其相似? 回过神,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想了什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心中祈祷满天神佛保佑妹妹早日康复。 妹妹在一日,他们邓氏的昌盛就能延续一日。若妹妹没了,只怕前路漫漫。 邓骘这些年愈发不喜怒形于色,一脸唯唯诺诺。刘隆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当他内疚,一心劝解。 待宫门快上锁时,皇太后依然没有醒,但烧退了一些。邓骘只好离去,心中万般担忧。 刘隆目送邓骘离去,叹道:“大舅父与母后真是兄妹情深啊。” 陆离送邓骘回来,听到这话,答道:“可不是呢,陛下未入宫时,主君最看重上蔡侯与陛下,两兄妹的感情也最好。” 刘隆道:“陆姑姑,你今日警醒些,好生照看母后,厨上不能熄了火,将饭温着。若母后再发热,就派人来德阳殿叫我。” 陆离应了,告辞回身照顾母后。刘隆继续处理奏表,不知为何想起了夺去邓忠性命的风寒。 提到风寒,刘隆又想起了张仲景的《风寒杂病论》,据传张仲景家 族死于风寒的人有二分之二。 世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百姓?由此可见,这风寒在东汉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 刘隆不知不觉在空白的纸张上,写了“风寒”二字。 “圣上,天晚了,陛下临睡前叮嘱我们催你早些回去休息。”曹丰生轻声打断皇帝的沉思,道:“陛下生病,圣上你更要爱惜身体。” 刘隆闻言点头,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夜色浓重,殿内烛光摇曳。 他放下奏表,起身道:“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曹丰生含笑应了,目送宫人簇拥着皇帝去后殿探望然后又离去,良久,叹了一声。 她不知道再为这对母子,还是在为这个国家而叹息。 孤儿寡母一路走到今天,不仅没受朝臣外戚摆布,反而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旁人只当皇帝太后吃着玉粒金羹,拥着锦绣绮罗,享受万民供养。 但曹丰生只看到了母子二人背负沉甸甸的江山而行,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宫中歌姬舞伎成为织室的绣娘,金银玉器化为赈灾的钱帛,郡国供奉一罢再罢。 不知老天可否看到这母子艰难支应而降下丰年? 曹丰生的思想发散得很,她拍拍额头,继续批阅整理一些奏表。 屋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曹姑姑,夜深了,咱们回去吗?” 曹丰生转头发现是一直安静的樊嫽,笑道:“瞧我,竟然忘却了时间,咱们现在就回去。” 樊嫽年纪小资历浅,闻言忙起身收拾东西,看到皇帝桌案上用镇纸压着书写“风寒”的纸张,折起来与奏表放到一处,抱着送回后殿。 第281章 今日的夜格外清冷,只有风声。樊嫽抱着奏报走在曹丰生身侧,只听曹丰生道:“樊嫽,嫽者,好也,名字不错。” 樊嫽笑道:“我小字阿好。”曹丰生点头笑道:“这小字取得巧。”樊嫽闻言脸色流露出羞涩自得的笑容。 前殿后殿相距不远,两人临近后殿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进了殿,看见内室的灯亮者。 樊嫽将奏表放下,曹丰生给宫女打手势问太后的状况,还未问完,就看见一个小宫女打帘从里面出来,道:“太后醒了,要见 你们呢。” 曹丰生与樊嫽赶忙敛衣整容,跟在陆离后面进了内室。 “圣上与大臣今日做了什么?”邓绥坐起靠在榻上一面吃粥,一面问道。 肉粥的鲜香弥漫在内室里。 曹丰生笑着回了圣上的所言所行,樊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邓绥听到刘隆下诏给邓忠谥号,放下调羹,叹息道:“隆儿总是这么体贴。” 陆离道:“圣上纯孝,这是在宽你的心。陛下你再多喝些,圣上吩咐把饭菜一直温着,以便等你醒来食用。” 邓绥病重,胃口全无,闻言又拿起调羹,勉强喝起来。曹丰生说完,邓绥颔首让两人退下。 曹丰生回围房休息,樊嫽顶着北风回到宫殿。殿内一片漆黑,阎雪抱病回家修养,耿纨纨被皇太后派去邓氏安慰照顾堂姐耿小鸾,也就是邓忠的母亲。 如今殿中只有樊嫽一人,她感到久违的宁静和心安,不想让睡眠占去,起身披着大氅在灯下绣起六瓣梅花的香囊。 昨日已绣好一个,这是第二个。樊嫽本欲佩戴,但想想,准备下雪后,在里面装上梅花瓣再佩戴也不迟。 她绣了一会儿,来了困意,才放下躺在床上,心中又起思绪,辗转反侧。 从年前开始,她几乎每月都能看到大臣上奏为皇帝采选后妃的奏表,这月就连太尉马英、司空李郃也都上了书,言辞中颇有太后专擅朝政,不欲皇帝元服之意。 尝过权力的甘美,任何人恐怕很难放弃。 皇太后是,樊嫽也是。 年龄在增长,而野心也随着年龄在增长。 之前的随遇而安,现在变成了患得患失。樊嫽一直在担忧,皇太后不在了,她们这些女史要怎么办。 尤其是现在,皇太后病重,樊嫽更加焦虑不安,感到前途渺茫。 曹女史年纪大了,可以不考虑前途,但她要考虑啊。 是被迫离开宫廷,是继续听从另外一个女子的命令,还是成为发号施令的女子? 答案毋庸置疑。 樊嫽仿佛拂去了眼前的迷雾,变得坚毅起来。 东方既白,樊嫽起来,从匣子中取出绣好的香囊,迟疑半响,最后毅然决然地 装入袖中。 刘隆心中挂念母后,早早醒来,来到崇德殿后殿探询。邓绥依然在睡,不过宫人说烧已退去,昨夜用了大半碗肉粥。 刘隆心中大安,悄声嘱咐她们好生照顾,然后叫了当值的曹丰生与樊嫽来到前殿,继续做事。 辰时末,后殿来人说皇太后醒了。刘隆赶忙抛下奏表,快步来到后殿。 邓绥醒来,觉得腹中饥饿,陆离赶忙命人提来皇太后爱吃的食物。 刘隆来时,邓绥正在吃饭,见了,招手让他陪着自己用饭。 刘隆捧着一碗肉羹,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一面喝,一面道:“母后胃口恢复,想来是大好了。” 邓绥点头,刘隆道:“母后,你刚退烧,还需要休息,切忌不可再劳累。” 邓绥笑着应了,对他道:“这两日你多辛苦些。”刘隆一口应下,捧着碗喝完粥。 邓绥念叨着他动作粗鲁,刘隆只笑没说话,看得出他心情极好。 刘隆提了一句让太医令命人研究风寒的提议,邓绥想起邓忠,神情一黯,但坚定地支持道:“你去作吧。” 念及太医署事情繁多,刘隆想了想,建议道:“太医署既要修医书,又要主持医术讨论,还要看病。事情繁杂,不一而足,不如将太医令的品秩提到比千石,以示重视。” “除了风寒,还有疫病、小儿、妇人等等,这些都需要派医术高手研究。” 邓绥闻言想起皇帝之前提过说医术改革是最深刻的改革,历经邓忠去世,体会更深。 “可。” 刘隆又劝母后多用餐,自己辞了转身回到前殿,并派人召来太医令,将事情派给他。 太医令之前还以为将医书编纂出来,才能提升品秩,没想到皇帝现在就兑现了,虽然他给自己派了个了不得的大活计,但他欣喜若狂。 太医令如在梦中,双腿飘忽忽地往回走。走到署衙,他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太医令品秩升了,下面的人品秩也会跟着往上升。众人听了,不待太医令鼓励,立马就热情高涨。 今日,樊嫽一直在找机会送皇帝香囊,但要么是皇帝离不开,要么是自己离不开,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在 自己面前流逝,内心焦虑无比。 直到晚上,皇帝向太后辞别,樊嫽还没有等到机会,不由得泄气,谁知峰回路转。 “樊嫽,圣上这两日辛苦了,你去送送圣上。”皇太后仿若天籁般的声音在樊嫽耳边响起。 第282章 不待皇帝拒绝,樊嫽激动地起身,差点碰倒桌案。刘隆见如此,只好领了母后的好意,再次叮嘱母后要好好休息,才出殿门。 樊嫽的心砰砰作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见皇帝对女色意兴阑珊,不由得想起了孝元皇后王政君的故事。 昔年,孝宣帝命人送五名家人子与还是太子的元帝,但元帝意兴阑珊,正眼没看一眼。宣帝问起时,隐约想起有个着红衣的女子,随口说了。这红衣女子就是王政君。 至此,王政君一飞冲天,母仪天下。 既皇帝如此,那么…… 出了崇德殿,樊嫽突然出声道:“圣上,我……”刘隆含笑扭过头,问:“怎么了?” 樊嫽努力压抑如小鹿乱撞的心,鼓起勇气继续道:“上次我见圣上对六瓣梅花有意,便……便绣了一枚六瓣绿萼梅花的香囊送给陛下,哦,送给圣上。” 说着,樊嫽取出香囊送到刘隆手中。刘隆怔愣,樊嫽快速道:“若圣上觉得好就带上,若觉得不好就扔了。” 说罢,不待皇帝回复,就扭头跑开。 等刘隆回过神,人已不见了踪影,他顿时觉得香囊炽热起来。 刘隆求救的目光看向江平,江平满脸笑容与得意,念及皇帝面皮薄,告诫随从道:“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 “这不太好吧,要不你派人送给樊女史,就说她落下了,宫人捡到了。”刘隆踌躇犹豫道。 江平道:“一个香囊值什么,外面冷,咱们赶紧回去。” 江平不由分说将皇帝扶到羊车里,令人起驾回宫。 啊…… 女子送异性香囊,其意不言自明,但是……但是……刘隆说不出所以然,但心中纠结无比。 一直纠结到躺在榻上,江平看不过,恨铁不成钢道:“我家圣上品貌出众,才华横溢,若是出了皇宫在雒阳城转一圈,必定收获不少帕子香囊。” “可是……”香囊 放在刘隆榻侧的桌案上。 “没有什么可是。”江平难得硬气,道:“圣上年纪也大了,二公都上书请你成亲,皇太后尊重你的意愿一直压着。你难道要皇太后为你一直背负骂名?” 提到皇太后,刘隆泄气,嘟囔道:“我去给大臣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信,只信自己看到的和理解的,骂名都是太后背。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江平故意这么说。 刘隆立马反驳道:“怎么会?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江平道:“但你做的事,就让别人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那这和收人家香囊有什么关系呢?”刘隆真心觉得他和樊嫽的关系没有走到进入婚姻的那一步。 “你喜欢谁?我明儿就让掖庭令去聘。”江平乘势追击。 “我都没见过,聘人家入宫闱不是害人吗?”刘隆嘀咕道。 江平道:“樊阎耿二位与你同龄,天天在你眼前转,你看不上。看不上也行,我明儿禀了太后,再选女史过来。” “别……嘿……何苦来哉?”刘隆叹息道:“这宫里未必好,吃苦受累,又不得自由。” 江平并不赞同,轻哼一声,道:“樊女史对你有意,你要是没这个心思,我明儿将香囊还给人家。你对谁有意,或者喜欢什么样的,便是天仙,我也给你找来。” 刘隆心中纠结,他对稳重大方的樊嫽确实有些好感,但这好感不足以让刘隆下定决心接受她。 “圣上,你觉得你会遇到爱的人吗?”黑暗中,江平仿佛看破了皇帝的心思,突然发问。 刘隆卡壳,半响说不出话来,帝王夫妻最真挚莫如年少夫妻患难与共。 至于说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要么是凤毛麟角,要么内核是见色起意。 “人家不一定愿意呢。”刘隆嘟囔道。 听见皇帝有所动摇,江平老怀欣慰,异常坚定道:“她送你香囊就是有意。没有感情,慢慢培养。你们算是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总比成亲才知对方性情好。” “你说是不是?” “啊……睡觉睡觉。”江平的话倒低触动她了。 嘴上说着睡觉,但实际睡不着的刘隆,睁 着眼睛,在认真思考未来。 他的皇后要什么样子呢? 虽然刘隆一直坚信自己能长寿,但是万一呢?老刘家这个基因二代都这样,若自己英年早逝,大汉估计又回到孤儿寡母的情况。 皇太后能掌权还好,比如吕后和母后,这江山一直都在刘氏的手中,而且海内晏然。 若皇太后不能掌权,皇权旁落外戚,只怕会开启外戚与宦官接连掌权的局面,大汉将陷入内斗,直到灭亡,一如历史上那样。 至于爱情……若刘隆遇到这种情况,他只会选择最合适,而非最喜欢。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对天下百姓和皇室负责,万一自己出了意外,要给他们找一个靠谱的候补继承人。 “你把香囊收起来。”刘隆对江平说。 次日一早,刘隆醒来,眼下挂了黑眼圈,惊得江平要去找太医给他开药。 “别去,明日就好了,找点脂粉遮一下,不然惹人笑话。”刘隆赶忙拉住江平。 刘隆扑了脂粉,才去崇德殿,见母后坐着喝茶,笑着问了她的身体。 第283章 说了一会子话,刘隆想了想,还是挥退众人,将选皇后的事情说与母后。 邓绥听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对自己寿数的忧虑,忙道:“隆儿你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快别想了。” 刘隆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这种意外真的很可能出现。 邓绥心中叹息一声,脸上却揶揄道:“你看上哪个女娘了?” “母后……”刘隆道。 邓绥忙道:“好好好,母后记在心里呢。” 说完,刘隆逃也似的出去处理奏表,抬头碰见樊嫽,见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腰间。 刘隆强撑着颔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低头坐下,没有发现樊嫽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与难过。 第101章 幸好他有母后啊,刘隆心中再次感叹一声。 不过,他最近见母后没什么动作,心中疑惑了一下,然后迅速将其抛到脑后。 冬日下起大雪,崇德殿竟然久违地来了一位外命妇。 邓阊的妻子耿小鸾。 刘隆分享下雪的喜悦心情,瞬间转化成正经的模样,进了宫殿。耿小鸾拜见刘隆,只见她满脸憔悴,身形单薄。 刘隆叫起耿小鸾,缓声问了她的身体,又问了小表妹邓柔的近况。 耿小鸾听了,道:“多谢圣上关心,托陛下圣上洪福,家中一切安好。” 刘隆颔首,对邓绥笑道:“母后与五舅母久未见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这雪越下越大,天又冷路又滑,五舅母今日不如留宿宫中。” 耿小鸾忙道:“不敢打扰皇太后与圣上清静。” 邓绥道:“你也留在这里不要走,耿女君有要事禀告。” 刘隆闻言一惊,抬头打量一身素服的耿小鸾,道:“五舅母,有什么事尽管说,母后与你做主。” 说着,刘隆坐在邓绥身侧,面带微笑鼓励地注视着耿小鸾。 耿小鸾看向邓绥,邓绥朝她微笑地点点头。耿小鸾这才将事情道明,原来邓忠去后,西华侯爵位无人继承,耿小鸾想要过继族人之子,继承邓阊的爵位。 邓绥五位兄弟皆封侯,西华侯的爵位食邑数千户,而以功封侯的虞诩食邑仅有千户。 刘隆心中一动,看了眼母后,只见她正端茶小口喝着。于是,刘隆温声问道:“五舅母看中了谁家的孩子?” 耿小鸾仔细查访宗族的幼童,选出人选后再来见皇太后的,闻言答道:“河南尹邓豹的五子聪明伶俐,堪为承嗣。” 刘隆又问:“多大了?” “刚满三岁。”俗话说三岁看老,三岁品性初显,又渡过婴孩的易夭折期,且能养熟。 刘隆闻言沉吟,耿小鸾面上闪过担忧之色。 大汉向来有无子除国的传统,邓氏和耿小鸾都不愿意放弃这个爵位,故而趁着皇太后还在,提出过继继爵的解决办法。 刘隆见气氛冷凝,笑起来道:“我幼时多赖几位舅父抚育,大舅父护我周全, 三舅父教我骑射,四舅父教我经史,唯有五舅父与我玩耍……” 刘隆说着,声音变得低落起来:“如今三位舅父都去了,忠弟又随父而去。昨日太医令过来禀告风寒的进度,我当时就懊悔不已,若我早一日让太医令招人研究,是不是就可以挽回忠儿的命?” “当年我初见忠儿,我小,他更小,他刚到我胸口,虎头虎脑可爱极了,说阿父是西华侯,又说了舅母的名字,我们几个大的都爱逗他。” “我当时就想等他再长大一些,接来宫中学习,成人了,就像当年的五舅父一样当侍中辅佐我与母后。父子皆侍中传为美谈。谁知我还未见他最后一面,人竟然就去了……” 刘隆说着眼圈红起来,耿小鸾更是放声大哭。丈夫英年早逝,尚且有儿女聊以慰怀,但现在一子已去,一女体弱,怎不令人伤悲? 邓绥听了,眼睛也泛红,没有说话。 刘隆声音带着沙哑,自我埋怨道:“瞧我说这些做什么,舅母才好,我又引得你悲伤起来。” 耿小鸾流泪如珠,哽咽难言,只能点头摇头而已。 刘隆感慨道:“五舅父过继子嗣之后,有了子孙后代供奉,好啊好啊,这是一件好事啊。只是忠儿……” “忠儿随父而葬,父子地下团聚,有五舅父的也有他的。” 听到这里,邓绥抬眼看了刘隆,只见他微微抬头看天,仿佛要将泪水憋回眼里。 耿小鸾闻言更是心如刀割,丈夫是她的至亲、儿子也是她的至亲,相比于丈夫,她对儿子倾注了无限的情感。 丈夫世代有人供奉,但她的儿子呢? 父子为了家族活人皆遗言薄葬,生前噎金咽玉,死后唯有烂陶破瓦。丈夫尚且有祭祀,但她的儿子呢? 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1 接受族人劝说,过继嗣子的兴致勃勃变得索然无味,耿小鸾又悲又怨:悲自己两年之内接连丧夫丧子,怨丈夫与儿子接连而去。 虽为过继,但嗣子父母皆在,且其父受太后器重。 一股悲凉和孤寂从脚底涌上她的四肢百骸,属于丈夫儿子的念想在一人去后,回到族中,再与她没有关系了。 耿小鸾心中更加悲凉,哭声令人肺腑酸柔。 刘隆怔愣一下,不由得跟着她悲伤起来,邓绥早已放下茶盏,唯有默然。 第284章 良久,耿小鸾微微恢复,用帕拭泪,似哭似笑,清泪不绝:“我原想为忠儿继嗣,只是……只是忠儿诸兄皆少……” 可怜天下父母心。 刘隆面露犹豫,转头看向母后,道:“母后,汉律曾有无子,则女即位的律法,不如让邓柔表妹继承,也可慰藉舅母之心,五舅父与忠弟泉下有知亦会欣慰。” 邓绥抬眸看向刘隆,但见他一脸怜悯,转头又看了满脸惊诧的耿小鸾,沉吟半响,然后摇头道:“阿柔年幼病弱,福大反而不好。” 刘隆颔首道:“母后考虑周全,是我考虑不周。汉律云爵位继承依次为子、女、父、母、同产兄弟、同产姐妹、妻子。” “阿柔妹子体弱,平寿侯与新野君已逝,大舅父有爵位,三姨出嫁,不如让舅母继承西华侯位,将来或由阿柔继承,或为忠弟继嗣都使得。” “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邓绥听了,心中微叹,转头看向耿小鸾,问她道:“阊弟是你的夫君,忠儿是你的儿子,如今他们都去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耿小鸾在皇帝咨询皇太后意见时,已经回过神来,脑子飞速转动。 打心底说,她极为赞同皇帝的意见,自己占了爵位,将来传给女儿,还是为忠儿过继柔儿的孩子,都使得。 但是族中…… 自从忠儿去世,族中妇人对自己关怀备至。她本以为是妯娌情谊,没想到她们更多的是看上西华侯的侯位,对自己百般殷勤。 最后,还是族中最得势的邓畅、邓豹等人占据上风,而耿小鸾选了邓豹年仅三岁的儿子。 耿小鸾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猛然抬头道:“我愿为主君和忠儿暂代侯位。” 为了柔儿,为了已去的丈夫和儿子,也为了自己,耿小鸾决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邓绥听了,点一点头,道:“既如此,那我叫人拟旨。阊弟仅留柔儿一点骨血,你要用心照看,家中常备医者。” “小鸾谨遵陛下圣命。陛下圣上隆恩,下臣铭感 于内,请陛下圣上受我一拜。”耿小鸾起身,郑重地跪谢皇恩。 “快起来,快起来,陆姑姑快扶舅母起来。”刘隆连忙道。 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对母后叹道:“母后,你看舅母现在的精气神多好呀。” 邓绥看到弟妇有了神采的眼睛,心中的郁郁瞬间消散了八九分,微笑着点头,道:“是啊。小鸾你今日就留在宫中用饭,等雪听停了再走。” 接手爵位时的惴惴不安此时化作振奋与激动,恨不得现在就拿到圣旨,定下乾坤。 “陛下赐饭原不辞,但是下臣在孝中多有不便,且雪大天冷,心中着实担心柔儿,望太后圣上恕罪。”耿小鸾道。 邓绥听了,道:“既如此,那我就不留你。陆离,将那件月白羽缎狐狸毛里的披风,拿来给……给西华侯披上。” 耿小鸾听了一愣,不知为何眼中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再拜,哽咽:“下臣多谢太后隆恩。” 刘隆叹了一声道:“江黄门,你去将我幼年玩的那套玉雕十一生肖拿来送与小表妹把玩,愿她长乐无忧。” 耿小鸾拭泪,再拜。 江平领命将玉雕十一生肖送到耿小鸾的手中,解释道:“……西华侯,这是圣上从百日起就开始把玩的物件,极为喜爱,留至今日,你收好。” 耿小鸾听了原委,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下臣不敢收。” 刘隆坚持道:“舅母拿着吧。这物件本来就是把玩的,让柔表妹随意把玩,磕了坏了都不打紧。” 耿小鸾这才收起:“下臣代柔儿多谢圣上隆恩。” 邓绥最后一两分郁闷也消散了,道:“雪越下越大,我不留你了,来人套车送西华侯回去。” 耿小鸾告辞离去,坐在温暖的车中,外面传来车轮压过积雪的咯吱声,她披着月白披风,怀里抱着玉雕匣子流泪。 后面跟着到邓氏传旨的天使队伍。 月白披风是皇太后对她的支持,而十一生肖玉雕则是皇帝的态度,她将这两样带回家,族中即便再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良人,忠儿,你们有一个好姐姐和好外甥。耿小鸾心中酸酸涩涩,对太后皇帝万分感恩。 果然,天使颁完旨 意,无一人提出异议。便是邓氏的族长邓骘也只嘱咐她照顾好女儿。 邓骘夫妻回到内室,寇容意气风发,仿佛是她封了侯一般,对邓骘道:“五弟的爵位凭什么让别人继承?还是太后英明,将爵位传给小鸾。” “你懂什么?”邓骘闷闷地说了一句。 寇容叉腰反驳道:“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爵位是五弟得的,五弟和侄子不在了,还有女儿在呢。” “族中就是欺负小鸾。论血缘,咱们四家子嗣或有侯位或是独子都不行,但三姨有数子。阴泰就很好嘛,是圣上伴读,将来少不了前途,且与柔儿是嫡亲表兄妹。柔儿将来出嫁受了委屈,阴泰焉能不出手?” “正经的嫡亲骨血不要,反而过继远支的族子,人家有爹有娘,这不是欺负小鸾是什么?” 邓骘听了,欲言又止,最后道:“你……不懂不要乱说。” 寇容冷哼一声,大步往榻上走,故意撞了邓骘一下,坐下榻上,双足垂落,问:“我不懂,那你说原因啊。这事一出,我们几家中有侯位的妯娌心里极为欢喜。要我说啊,陛下与圣上是心地再敞亮不过的人。” 第285章 邓骘闷闷地坐在榻下,抬头道:“这事太后提,我只觉得是妹妹怜惜阊弟。但若是圣上提出的……阊弟与圣上接触极少……估计想要削侯国。” “啊?”寇容整个人呆愣,急问:“不是已经给小鸾封侯了吗?” 邓骘苦笑:“女子封侯易遭朝臣非议,弟妇这个西华侯不好当。再说从前汉以来,无子除国的诸侯王还少吗?” “那怎么办?” 邓骘摊手道:“走一步看一步。不过圣上仁善,只要柔儿长大成人留下子嗣,这侯位或许还在。” 寇容唉声叹气,道:“嘿,我以为是天下掉金子,没想到却砸到脚,圣上……圣上……” 邓骘道:“今日这话,你谁也不许说。圣上若真因太后怜惜弟妇才让她袭爵,你说了,那真的也成假的了。往后,多照顾些柔儿。” 寇容捂上嘴,以目示意自己口严。 邓骘却微松一口气,邓氏一门数侯本来就扎眼,弟弟西华侯无子国除,正好打消皇帝和朝臣的一部分不满。 然而,族老咄咄相逼,邓豹邓畅等人极为上心,再加上邓骘侥幸而隐蔽的小心思,故而一群人推动着耿小鸾过继子嗣。 如今尘埃落定,邓骘心中轻松了不少。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寇容惴惴不安道:“昭伯,咱家的爵位……” 邓骘笑了一下,安慰道:“不要担忧,我是太后长兄,又抚育圣上多年,爵位继承不会发生意外的。三弟四弟是圣上老师,广宗是伴读。” “圣上念旧,只要咱们守礼持重,不会发生意外的。”邓骘对妻子如是说,对自己也如是说。 第102章 耿小鸾离开后,陆离端上两杯热乎乎的焦糖奶茶,分别递给帝后二人。 焦糖与奶香汇合成温馨的甜味,让人如处春天。刘隆捧着奶茶,热气透过杯子传到身上,他看向窗外,隔着窗纱只见一片白。 刘隆啜饮一小口,抬头看见母后仍然未喝,道:“母后,你怎么不喝?天气怪冷的,喝些暖暖身子。” 邓绥听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问:“隆儿,为何不同意过继?”过继之后,礼法兼具,若动摇爵位只怕要消耗不少名声与力气。 刘隆闻言笑起来,道:“母后说这个呀,五舅父与忠弟去后,只剩下舅母与柔儿表妹一点骨血。大舅父为人忠厚,能照看二人一时,但能照看她们母女一世吗?” “母后,左右爵位在舅母与柔儿表妹之间流转,好肉烂在自家锅里。其他人想要封侯,就去建功立业,没道理盯着人家孤儿寡母。”刘隆道。 邓绥闻言,不置可否。其实,她对于西华侯爵位继承的两种处置办法都赞同又不赞同,心中的天平一直在邓氏与阊弟之间摇摆。 罢了,既然下定主意,就不要后悔。 “但愿柔儿能长大成人。”邓绥叹息道。 刘隆笑道:“柔儿妹子将来不仅能成人,还能像女史那样出息呢。我听闻舅母秉性刚强,又擅经史,在她教养下,柔儿妹子一定会成为才学出众的女子。” 邓绥摇头笑道:“我不指望这些,只希望她能健健康康,为阊弟留下血脉。” 刘隆亦点头称是。喝完喷香的奶茶,邓绥招呼刘隆辅助处理政务。 下午,帝后用了膳,只见一个小寺人从外面进来,头上身上落了一层雪,脸色冻得青紫,拱手道:“启禀陛下圣上,马校书郎已经在外殿候着,要为圣上讲经。” 邓绥见了小寺人,知外面雪下得极大,眉头微微一皱,道:“今日天冷,就不去了,免得得了风寒。” 刘隆却道:“马校书郎从南宫踏雪跋涉而来,我到读书宫殿不过半里路。若因大雪而罢,终究不好。春寒夏炎秋雨冬雪,哪一日是读书天?” 邓绥听了,笑骂道:“行行行,我终究是白操心了。江黄门,给圣上穿上厚衣披上大毛披风,陆离把手炉和 织室为我新做的兔毛围脖拿来,给圣上戴上。” 江平与陆离听了,赶忙给皇帝换上防寒装备。刘隆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动作笨拙,小脸埋在雪白的围脖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地看了眼母后,辩解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穿得这么臃肿,等化雪了我要穿什么。” “去吧去吧。”邓绥见刘隆穿置妥当,挥手道:“回来也要这么穿。” 刘隆辞别母后,挪动出去,到了外面,江平忙打开一柄大青绸伞。 殿外,停着一辆羊车,江平刚想请皇帝坐上去,只听皇帝道:“走着暖和,就走着吧。” 宫人已清扫出道路,湿漉漉的伴着碎雪,路两侧堆了积雪。 刘隆穿着羊皮靴踏在石板上,隐隐有轻微的溅水声传来。不到半刻钟,刘隆摇摇摆摆就来到讲经的宫殿内,一眼就看见马师在熏笼旁弯腰烤火。 “马师傅,你穿得忒薄了。”刘隆笑着道。 马融扭头看见皇帝,脸上露出笑容,道:“我不怕冷。这算什么,我当年在二辅时,可比京师冷多了。倒是你,穿得……真多。”像个圆滚滚的食铁兽。 刘隆笑了下,缓了一会儿,才去了披风,换上稍薄的外套,命人将桌案搬到熏笼边,捧着热茶喝了几口。 “马师傅,今日学什么?”刘隆收拾好后,问道。 马融笑了笑,道:“下臣与圣上讲《礼记》中的‘丧服四制’一篇。” 第286章 “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1丧服开篇就开宗明义……” 刘隆一边听一边点头,这篇文章讲了为什么要服丧、为谁服丧、如何服丧等内容。抛却外面的礼仪,内核讲的无非是维护宗法与皇权。 不同现代社会的小家,汉代大部分人都是聚族而居。小农经济脆弱,抗风险能力差,说不定一场天灾就使人家破人亡。 他们只好借着血缘与地缘结合在一起,共同抵御来自天灾与人祸的风险。 虽不赞同,但是大汉目前管理网络并未触及乡村,也没有实力能为国民全提供社会保障。 他只能认真地听马融讲解当代实情,然后尽己可能做出一些改善。 马融是一位杰出的学者,年少 游历四方,讲起课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引人入胜。 讲完这篇,马融又详细地介绍了给不同人服丧的时间,着重讲了男女的区别。 女子嫁入男方家庭,身上新添与丈夫一样为夫家服丧的责任。 丈夫娶了岳家的女儿,但为岳家服丧的级别仅仅是意思意思,连出嫁的女儿为父母服丧都降了等级。 马融洋洋洒洒讲完,喝罢一杯热茶,问:“圣上可有不懂的?” 不懂挺多的,但估计马师傅也解答不了。刘隆道:“马师傅讲得条理分明,并没有不懂的。” 马融点头,欲言又止。刘隆见状道:“马师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吞吞吐吐。” 马融这才道:“下臣听闻圣上命先西华侯母耿氏继承西华侯位,此行或有不妥。” 刘隆没有在意马融消息灵通,反而笑道:“无论从五舅父还是忠弟,五舅母都是最佳人选。我与舅氏相亲。马师傅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叶。” 这对于马融而言当然不是细枝末叶,关乎国家的秩序,若非如此,他怎能冒着得罪邓氏的风险进谏? “此非私事,关于伦常秩序与社稷。圣上今日让耿氏继承侯位,天下人群起而效之,岂不是要大乱?”马融语气急促。 “圣上乃大汉天子,不要以私害公。” 刘隆抬头,招手让马融坐下,缓缓道:“妻母继承爵位,前汉既有法律又有掌故。我惜五舅父英年早逝,舅母与妹子茕茕孑立,恐无人照管,便将五舅父的封邑作为母女的汤沐邑而已。” 听到“而已”两字,马融只觉得眼前发黑,他之前和今天的课算是白讲了。 “圣上,若妻女继承爵位,族人必定不服,引发的争讼则无穷无尽啊。”马融的语速快起来。 刘隆稍一沉思便明白现在的情况,马融精通经史,陷入五经中描述的理想社会,认为只有建立书中所言的伦常秩序,才能社会安定,天下大同。 他们认定某些会给社会带来潜藏不安的因素后,就会毫不犹豫地翦除羽翼进行压制,比如女性。 在前汉时,尚且有女系(母、女、姊妹、妻)亲属继承爵位,但到了后世,爵位彻底转到父系,与女系亲属全无关系,就是家产在室 女继承的也只有儿子的一半。 “马师傅认为当如何?”刘隆反问。 马融顿了顿,道:“耿氏提出过继旁系不失为一个好建议,无子除国也是惯例,全凭圣裁。圣上,耿氏继承爵位,后世援引,只怕会引发社会动荡。” 刘隆突然笑起来,打破了紧张的氛围,道:“我想起了一个好笑的故事,马师傅可要听听?” 马融微微一顿,道:“愿闻其详。” 刘隆笑道:“江黄门曾经给我讲个故事,说老家曾有一老者坐在槐树下,一官吏路过见老者童颜鹤发,知其非常人,又恐徒有其表,便出言试探他‘如今并凉蒙灾,老翁能为并凉捐一亿钱买粮舍粥?’。” “老者慷然而应,官吏心中暗叹其德行高洁。然而朝廷已赈并凉,官吏抬眼见周围农人耕地无牛,心生恻然,又问老者‘老翁可愿舍一牛缓农人劳苦?’” “谁知老者一口拒绝,马师傅可知是什么原因?”刘隆满脸微笑地看着马融问。 一旁侍立的江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他什么时候与皇帝说过这个故事。 马融思索道:“老者慷慨能应允捐出一亿钱,一头牛不过万钱。老者轻财重义,必定是不满官吏看轻他。” 刘隆却笑起来道:“师傅你想错了,错了。这老者最后回答说‘我没有一亿钱,却实实在在有一头牛’。故而他断然拒绝了官吏的要求。” “哈哈哈……马师傅你怎么不笑啊?” 马融不仅不想笑,而且还想掏出戒尺打人。皇帝往日一向乖巧好学,今日竟然编排自己,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差点破防。 刘隆笑着笑着停下来,只听马师傅阴阳怪气道:“我本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投笔从戎杀敌封侯。又生得晚,没有托生成明德皇后的兄弟,也不能封侯。” 刘隆目光灼灼盯着马师傅,嘴角含笑,直看得马融轻哼一声。 “我记得马师傅只育有二女,长女在室。丈夫生于世间,当供养父母妻儿。马师傅你若百年之后,长女仍在室,你会担忧吗?” 马融气哼哼道:“当然,阿练是我长女,抚爱逾过诸妹。” 刘隆拍手道:“这就是了。那些列侯爵位或以恩或以功或以劳封,皆 第287章 因己身。人莫不爱父母妻子,他们撒手而去,必定在九泉之下日夜担忧。” “朕为天子,念其前功,理应顺其意愿,看顾其男女亲人后人。” 马融道:“过继族中子嗣继承血脉,岂不是一样?” 刘隆盯着他问:“马师傅百年后,可放心族人照料马女史吗?” 马融一顿,又听皇帝接着道:“人心易变。一时可以,当其有妻儿,精力钱财有限,难道还会照料如初吗?” 马融默然,良久道:“择佳者而立之。” 刘隆追问:“推而广之,天下嗣子难道各个都是佳者吗?” 马融又道:“妻女继爵无异于小儿闹市抱千金而行。” 刘隆回:“此乃天子朝臣之错,致使律法不行,正义不张。” 马融:…… 良久,马融叹了一口气,坚定道:“我之所想当为后世之行。” 刘隆笑起来:“朕亦然。” 这节课,二人谁也未说服谁,而皇帝凭借自己的权威让一位女子继承了爵位。 马融告别时,刘隆说:“读书明理知事,朕读书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马师傅惊才绝艳,学识广博,想必是要为往圣继绝学。” 刚才说的太过,还是要哄一哄人的,不然伤了帝师的心怕是不好。 马融的天赋和学识得到皇帝的认可与夸赞,嘴角忍不住弯起,但又想起皇帝埋汰他,轻哼一声,出言告退。 “马师傅路上雪滑,小心慢走。来人,给马师傅送上手炉。”刘隆在背后叮嘱道。 大汉君臣关系不如明清那么等级森严,且二人有师徒之谊,马融坚守纲常,而且他所言在这个时代也没有全错。刘隆并没有将其态度放到心上,反而笑吟吟目送其离开。 马融又气又恼又喜地回到东观,进了殿门,坐下,将《礼记》摊开,但半天却不翻一页,神游天外。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进来,原来是张衡,只见他笑眯眯冲马融道:“马侯回来了呀。” 张衡从北宫回来,他奉命教授宫人天文算数,与不少宫女寺人交好。有好事者听得皇帝与马融的谈话,将此事悄悄转告张衡。 经历过“科学 ”的洗礼,张衡的思想要超越这个时代,开明不少。 听到这事,他觉得既有趣又好笑,一路忍到回来,见了马融就忍不住了,不禁揶揄几句。 马融老脸一红,道:“滚滚滚,你测量地震的机器做好了吗?明年什么时候有日食?许给太医令的器械什么时候能做好?给宫人上课了吗?关于天文算数的书籍编好了吗……什么都没做好,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马师傅这一招反客为主用得极为巧妙。”张衡又笑。 东观校书郎极多,而许慎、张衡、马融二者为帝师,身份与旁人不同,在一间内室办公,此时室内并无他人。 “马师傅出了什么事?让我也听一听。”许慎兴致勃勃道。 看许慎那表情,将“听一听”换成“乐一乐”更恰当。 张衡绘声绘色讲与许慎,许慎听完伏案大笑,精神为之一震。 马融伸出手指点人,道:“我现在依然坚持我的想法,哼,你们一个个……” 许慎战术后仰:“我专精小学,研究文字训诂与音韵。我好像听马师傅说过,小学是经学的附庸,这个……我一附庸焉能上案?” 手指移向张衡,张衡也战术后仰道:“世人没把我当成杂家或墨家已是万幸,这个……恕我无能无力。” 说完,张衡又与许慎笑起来,气得马融撸起袖子要打人。 许慎忙劝道:“马兄息怒息怒,圣上所言并无道理,只不过你们理念不同而已。” 张衡也道:“我听人说,圣上已经下令不要外传。” 马融这才神色稍缓,轻哼一声,抬起下巴道:“圣上说我之才当为往圣继绝学。” 许慎与张衡对视一眼,面上挂笑,恭喜马融。实际上,刘隆曾叹许慎不断精研可为“字圣”,而张衡再有进益堪为“科圣”。 刘隆当初任命耿小鸾为西华侯时,抱着一些小心思。然而,没想到余波这么大,不仅马融借着讲课上谏,连重量级的朝臣也连上几封奏表。 这后劲儿也忒大了。 刘隆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他对欺负孤儿寡母的事情感同身受。哦,对了,他与母后本来就是一对孤儿寡母。 刘隆看完司空李郃的奏表,揉揉 眉头,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皇帝你怎么了,要是被皇太后胁迫,就眨眨眼睛,我们为你冲锋陷阵。 邓绥问他:“你怎么看李公所奏之事?” 邓绥为这家伙背了黑锅,不知背后有多少人骂她不仅自己牝鸡司晨,还让其他妇人牝鸡司晨。她心中着实郁闷与不乐。 刘隆打个哈哈道:“他年纪大了,不懂年轻人想起什么。” 邓绥淡淡道:“李公年老昏聩,不如罢免。” 刘隆一愣,想起李郃多次上书指责朝政得失,沉吟道:“他虽老,但多次上书言事可为铜鉴,正朝政得失。” “母后常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公老者老矣,但忠勇尚在。”刘隆道。 邓绥闻言,思索道:“既如此,李公老矣,不要用俗事烦他。司徒刘凯常生病,让他回去荣养,擢太常杨震为司……李郃忠勇改为司徒,太常杨震为司空。” 第288章 刘隆点头道:“母后英明,我听母后的。” 邓绥闻言笑起来,对他道:“隆儿长大了。”刘隆挠头只装作傻笑。 若说常生病的二公非太尉马英莫属,冬日几乎都告假在家养病。 刘凯也是上书常言事的人之一。 不过,邓绥没有一味地选择依附她的势力,倒是擢拔不少才干能力都不错的人置于高位。 冬日里,刘隆迎来了自己的生日,过了今日他正是成为十五周岁的少年。 宫中没有大摆宴席,邓绥只让太官做些皇帝爱吃的饭菜,在崇德殿母子二人聚了聚。 刘隆看着比往日丰盛几分的饭菜,心中美滋滋的,向母后举杯:“若无母后抚育,恐我不能长大,这杯茶我要祝母后万寿无疆,长乐未央。” 邓绥饮了,笑道:“咱们母子不用讲虚礼,你只管吃你的,不用管我。” 刘隆也饮了,开心地吃起饭菜。邓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也低头用膳。 吃罢饭,蔡伦领着宫人为刘隆磕头祝寿,高呼万岁。刘隆颔首,按惯例赏赐众人一个月月米月例。 朝臣与宫中诸人本来要送寿礼给皇帝,但是刘隆说了世事艰难,大家日子都过得清苦,礼物一概不收。 诸侯王对他这位皇帝的孝敬,刘隆 倒是没有拒绝。 虽如此,但较为熟悉的人也会送些不值钱或者亲手做的物件,刘隆还是会收下的,比如蔡伦亲手雕的木雕,二位帝师的字画、亦或女史们的字画。 其中,刘隆最喜欢的就是母后送的金五铢钱,刻有年份和吉利的话,巴掌那么大,沉甸甸,金灿灿,仿佛汇聚了这世间最蛊惑人心的光芒。 刘隆从陆离递来的香囊里,取出金五铢钱把玩一下,然后重新装回去,叮嘱江平道:“好生收起来。” 这可是他为数不多的“私人财产”。 马师傅与许师傅的礼物不足为奇,但是张师傅的礼物却让他震撼。那是一张星象图。 “保真吗?”刘隆悄悄问张衡。 张衡嘴角微微一抽,但还是点头道:“保真,依照星空作图。要是不保真,我还不如给圣上画个嫦娥奔月。” 刘隆拿起颠倒来去看,最后道:“张师傅介意将此画刊印天下吗?”传到后世,肯定是中国科学史里程碑的文物。 张衡道:“此画已送给圣上,全由圣上做主。” 刘隆道:“此画甚好,等刊印好雕版,我就好生收起,将来与我陪葬。” 闻言,张衡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感到荣幸,无奈道:“圣上正值青春,何必说这些不吉之言。” 张衡离去,刘隆让人将星象图送到尚方局,令他们刻板印刷。 再看女史的礼物,曹马一如去年,樊耿阎都送了女工,有送扇套的、有送香囊的。刘隆叫人收起来,放置一处。 这个生日过得十分开心。 天气越来越冷,连下几场大雪。今年雨水格外丰沛,连雪也比往年多。 邓绥与刘隆担忧大雪冻死人,下令让郡国赈济孤寡贫苦的百姓。 好在现在大汉南北都种植了棉花,各家只要门前屋后种植多一些,就能做一件袄子一床棉被御寒。 当初推广棉花时,各郡国都是免费提供种子并且派农官教导种植。 未到年关,周边部族拖家带口来京师参加新年朝会,一来就抱着鸿胪寺的人哭穷。 北边草原上遭了雪灾,牛马羊等牲畜冻毙饿死成群,损失惨重,非但进贡的东西大减,还得要大汉接济渡过难关。 大司农等朝臣知晓后脸都绿了,这得需要多少钱帛呀。 若是不赈济,只怕这些部族就要骑马南下劫掠边郡。 第103章 邓绥召来大臣商议,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说,这些部落都是鸟兽之行,不必赈济;也有人说,对他们抚慰而已,稍稍赏赐些布帛就罢了;还有狠人提出几个狼灭的意见。 反而是一直念叨没钱没钱的大司农朱宠坚定地坚持赈济部族。 朱宠道:“夷狄归义已是我大汉藩属,这几年来纳贡征兵均遵朝令。我大汉乃礼仪之邦,陛下圣上均是仁德之君,部族遭难,若不赈济,恐有损我大汉威名与陛下圣上英明。” 护羌校尉虞诩领羌胡兵讨西域,度辽将军邓遵率南匈奴等破鲜卑,西域长史班勇发西域诸国兵征不臣,益州令长带西南夷御西羌。这些部族确实为大汉做出过贡献。 “这是下臣统计的延平初年诸羌反叛的损失,请诸位过目。”朱宠说着取出几本账册,传阅重臣。 “当年诸羌叛乱,战火绵延数年,府帑枯竭,并凉凋敝,死伤无数。兵患不能轻启,还请诸公三思。”他言辞恳切。 尚书令附和道:“大司农所言极是。前者,护羌校尉、度辽将军以及金城、陇西、北地等边郡太守都言草原雪灾严重。羌胡匈奴未曾教化,若活不下去,只怕又启边患。” 边患不能启,否则遗患无穷。 邓绥与刘隆是倾向于赈济,主要原因确实如大司农所言。赈济虽破费,但能消弥大部分兵祸。 邓绥颔首道:“朱公可曾计算过赈济需要的财帛?” 自从知道部族遭灾后,大司农府就把今年所有通过明算考核的候补官员拉到府中,核实计算部落人数以及赈济钱帛,加班加点终于算出来的。 第289章 朱宠将数字说出来,并将预算呈送给帝后。邓绥看完,眉头微微一皱,然后传给刘隆。 今年从四月到十月雨水极多,且多冰雹和狂风,夏秋庄稼都减产不少。国库历年更是没有积攒下来钱粮。 这个数字几乎把国库的底儿都给抄了。 刘隆看完,又将预算传给重臣,抬头看向母后,只见母后微微颔首。 他道:“大汉连年水旱蝗震,百姓本来就生活困苦,若再起兵祸,只怕要活不下去了。” “且诸部归义,朕之前言朕与母后视华夷如一 ,他们遭灾,岂能坐视不管?这事就交于……大司农?”刘隆说完看向母后。 邓绥点一点头,道:“交于大司农。” 新上任的司空杨震问:“陛下圣上,如今寒冬未过来年又青黄不接,若再有灾情,用何赈济?” 杨震并非反对赈济部族,而是盯上少府的钱帛。国库没钱了,若发生天灾,难不成要人苦熬等死?” 邓绥果然回道:“若再需赈济,挪少府钱帛支应。”刘隆也跟着点头。 之前平定诸羌之乱的时候,少府的钱帛几乎都用在了国家上。这些年好了些,财政支出都从国库出,帝后二人节省,少府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 杨震赞道:“陛下圣上仁慈,实乃万民之福。” 刘隆想了想,道:“大汉旧例,部族藩属遣子入侍,朕记得好像一些部族没有送人过来,大司农你记得催催。” “还有之前一些关于胡汉争端的事情,你借着这次机会与部族好生商议,得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章程,但切记要尊其风俗,不可纤细必察。” 大司农道:“下臣遵命。” 众人散去,邓绥与刘隆留在前殿,看着预算数字,对坐长吁短叹。 刘隆笑着自我安慰道:“来都来了,且他们求上门,不能让人冻饿致死。” 邓绥揉揉眉头,道:“也只能这样了,只希望残冬与春上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了。” 重臣商议的结果出来后,各部族欣喜如狂,纷纷称赞大汉仁德。朱宠领着掾属与各部族不断讨论,将之前搁置的问题处理不少。当然,赈济钱帛也发下去不少。 一百多名侍子都被安排入太学,派专人教习中原文化经典。 邓绥以天寒路远,暂留部族首领渠帅居住京师,并派汉人官吏辅助发放赈济粮,以加强大汉对边疆部族的影响力。 腊月底,邓绥与刘隆正在处理政务,突然感到宫殿晃动,回过神来,二人被众人簇拥着跑到院中。 又地震了。 宫殿顶着一层坚实的残雪,寒风卷走人身上的热气儿,裸露在外的肌肤慢慢失去知觉。 “一定是哪个地方发生强地震,震感波及京师。”刘隆的双颊不知被风吹得还是揉得,充斥着血 色。 邓绥沉着道:“请三公、九卿、司隶校尉、尚书令、御史中丞过来商议。” 雒阳位居中央,地震的中心可能是东西南北任何一个地方,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地震受灾最重要的地区,以及准备好必要的支援。 好在大汉之前建立了灾情预警体系,报灾的奏表会通过传舍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中央。当然这也可能是河南尹地震的前兆。 君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商议赈灾的事情。会议散后,邓绥叹息道:“只希望这次受灾地区能够少些。” 去年年头年尾都发生强地震,给大汉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母后不要忧虑,且等灾情传来再议。我们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刘隆见母后愁眉不展,劝道。 因着这次地震,母子二人新年过得忧心忡忡。 灾情陆续传来,原来是青兖徐等州部发生地震,受灾郡国二十三。 朝廷接到消息,即刻派遣谒者吊死问伤,赈济钱帛。除了少府外,会稽、吴郡、丹阳、九江等郡也调米入青徐,纾解灾情。 地震的事情刚处理完,强撑着身体的邓绥就病倒了。 大朝会散去,刘隆朝服未换就急匆匆来到崇德殿。 门帘打开,一股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弥漫着药物的苦涩味,光线昏暗。 刘隆进来,看到宫人侯在外面,问:“母后可醒来?” 小宫女恭敬地回答道:“陛下正在针灸,请圣上稍等片刻。” 话音未了,陆离从内室出来,为皇帝送上茶水,道:“圣上,朝会如何了?陛下刚才还在担心朝臣无状惊扰圣上。” 刘隆接茶放到桌案上,道:“有母后在,哪有朝臣敢惊扰我?母后今日可曾好些?用过饭了吗?用了多少?” 陆离笑道:“陛下的身子略轻些,早饭用了整整一盅甜羹。” 刘隆听了,心中一缓,道:“那就好,那就好。厨上温着饭菜,像蛋羹、羊乳、牛乳、鱼肉羹等易消化的羹汤都要备着。” “母后病中,胃口不佳,那就少食多餐。陆姑姑你自幼跟着母后,你的话在母后眼里更中用些。” “屋内放些炭盆保暖,但门窗不可 关严,以免中了炭毒。” 刘隆絮絮叨叨地叮嘱,陆离笑着都一一应了。 针灸需要两三刻钟,刘隆说完便让陆离回去侍奉母后,自己则坐下批阅奏表。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第290章 不知过了多久,陆离又出来请皇帝进去。刘隆停下笔,起身进了内室,看见母后靠在榻上,面色青黑,眼睛烧得仿佛退却了神采,鬓上比往年多了许多白发,不由得心疼起来。 “母后……”刘隆快步坐到榻边,问:“你感觉如何?” 邓绥虚弱地笑了下道:“不用担心,我好多了。今日大朝会如何?” 刘隆简略地概述了大朝会的情况,朝中接下来要忙的就是岁科考试。 邓绥听完点头,只道知道了。刘隆见母后神色不好,心中不安,想了想道:“母后,你连日躺在床上,病中烦闷,不如让几位舅母过来陪你?” 邓绥闻言笑起来,摇头道:“宫苑禁地,若非必要,怎么能让人随便进来?再者,且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邓绥不是那种满心满眼都是娘家的人,这些年久居宫苑,除了几位兄弟,与娘家人见面次数少之又少。叫她们过来,不但自己不习惯,就连她们也遭罪。 刘隆点头应了,下午借议事之名,将邓骘请到崇德殿,“顺便”探望了生病的皇太后。 半个月后,邓绥的病情依然在反复,总不见大好,朝野上下忧心不已。 东北又来战报,幽州刺史领着两郡郡国兵与高句丽、秽貊打起来,结果没打赢。 刘隆下诏命度辽将军邓遵主理高句丽与秽貊之事,然后又命大鸿胪派使者携带国书谴责高句丽犯大汉边境,又遣使者携布帛与夫余联络感情。 去年年底,夫余王派遣王子来大汉朝贡,如今这夫余王子还未离开京师呢。 夫余与高句丽比邻,从东汉建立就开始向大汉朝贡,不过屡有反复,几年前夫余王还带兵劫掠乐浪郡,被大汉打败后重新归附。 今年夫余王子来大汉朝贡,亲眼看到大汉君臣眼睛眨也不眨地拿出堆积如山的布帛赏赐赈济部落贵族,见识到了大汉的强大,内心十分震撼。 他心中感慨,这大汉果然是上国,实力 竟然如此强大。 大汉的朝臣虽然对赈济意见不一,但对外都一致努力展现出大汉的强大与富饶。 即便是内心含泪,他们在和部落首领渠帅相聚时,都不约而同地一再吹嘘起大汉的强大。 在他们口里,现在的大汉国库内布帛堆积如垛,粟米陈陈相因,串钱的绳子都腐朽断裂,将领英勇善战,士兵奋勇杀敌,谁若是敢反叛,立马出兵灭谁。 这些部族是知道大汉水旱潦震数载,对朝臣所言有所怀疑,但是想起历代汉皇与汉将,还是信了大半。 哦,对了,前些年南匈奴信了一个汉人的鬼话反叛了,结果差点被打崩,南匈奴王只好脱帽徒跣乞降请罪,并且派了儿子到大汉做侍子。 现在南匈奴成了大汉的小弟,跟着度辽将军南征北讨。 邓绥在病中听了刘隆的处理方式,赞同道:“现在国家不宜扩大边患,处理这些事情理当慎重,你做得很好。” 刘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夫余现在与大汉交好,联合夫余压制高句丽,他们短期内必不敢再出兵,只剩下一个秽貊,舞阳侯完全能应付。” 邓绥最近几日精神不错,但始终低热,身上总是寒意频频,胃口也不佳。 连续几天低热后,还会突然一下子高烧起来,令人揪心不已。 刘隆与邓骘再不敢让邓绥劳累,每日只说一两件要事,就离开让其静养。 私下里,邓骘一脸沉重地对刘隆透露,当年三位弟弟都是这么去的,刘隆听了大惊。 是呀,若风寒一直不好,照这样下去,若一直好不了,病灶转移,变成肺炎,只怕回天无力。 邓骘离去,刘隆忧心忡忡地回到德阳殿,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处理政事。 江平端来杏仁羊乳劝他喝。刘隆看到后,笑起来:“不早不晚,喝它做什么。” 江平道:“太医说了,孩童多喝些牛羊乳对身体好。太后病了,圣上更要保重身体。” 提起太后,刘隆心中郁郁,自言自语道:“母后还未过四十周岁的生日啊,正值年富力强,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江平默然,将羊乳放到桌案上。这些年皇太后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早先对皇太后以及邓氏的戒 备减轻了不少,尤其是在皇太后病重时。 江平甚至希望皇太后能够康复,继续掌舵大汉这条破破烂烂且危机四伏的船。 当然原因肯定不是他希望皇太后再多活几年,最好把这条船修好后再交给皇帝。 “皇太后洪福齐天,一定会没事的。圣上,你喝些吧。”江平劝慰道。 刘隆依言喝完,脸上的忧愁仿佛掩盖不住似的时不时跑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刘隆勉强自己全神贯注投入到奏表中。 傍晚,崇德殿派人请皇帝过去。刘隆听了立马快步往崇德殿走,江平抱着大氅在后面追。 “母后如何了?”刘隆进后殿,看到陆离就迫不及待地问。 陆离这些天一直在照顾皇太后,身形单薄,满脸憔悴。 “陛下醒了要见圣上你呢。”陆离勉强笑道。 刘隆闻言,进了内室,一眼看见母后头顶湿帕,身披大毛鹤氅坐着。 邓绥见刘隆进来,正要说话,却咳嗽不已。陆离赶忙为她抚背喂水,刘隆听到撕心裂肺地咳嗽声,仿佛被吓住般,不知所措。 第291章 邓绥平复后,苍白着脸依然安慰刘隆道:“吓着了?” 刘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红了眼睛,说:“母后以后若是好了,就吓不着我。太医令怎么治的病,现在母后你还未退烧。” 邓绥靠着引枕,陆离为她换了一条湿帕。“病来如山倒,病去仇丝,哪能那么容易好呢?” 说完,邓绥端详起小皇帝,不知不觉小皇帝已经长大了,连日的病重让她忍不住多想起来。 想到自己逝去,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邓绥道:“前些日子,你托我选后妃,我留意了一些品行好的女娘,名单陆离收着。不过看样子,你现在也没心情关注这些事情。” “我……我若去了,你对朝政力有未逮,就……” 邓绥未说完,刘隆就打断道:“母后你一定会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邓绥摇摇头道:“早说晚说都要说,你且听讲。如何处理朝政,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你。呵……” 邓绥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你阿父去得早,我也非刘氏皇帝。这些年无功有过,唯有勤奋 可圈点。” “母后,你做得很好,历代皇帝中能像你这样的少之又少。”刘隆郑重地凝视着母后道:“阿父与我,还有历代汉皇,为大汉在这危难时刻能有你这样一位力挽狂澜的太后而感到庆幸。” 邓绥闻言,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爱说好话儿。” 邓绥回首过去,真没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能让小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执政的前些年,她不过守成而已。小皇帝长大后,提了不少建议,邓绥这才慢慢与小皇帝推出一些改革。 “朝政上的事情,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这后宫的事情,我与今日与你说说。”邓绥道。 刘隆仔细听,没有再打断母后。 “大汉选后当选世家女,隆儿若没有把握压制群臣,就不要挑战这条规矩。你若怕皇后家族势大,就选那些没落的旁支。” “你若是对朝政力有不逮,就多选世家女入宫,以利相诱,使其为你冲锋陷阵。”邓绥的声音极为冷静。 自大汉创立,废皇后屡见不鲜。以后位为诱饵,总有家族愿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不过,这些你可能用不到。即使用到了,隆儿也不必内疚,神武如孝武,英明若光武,都曾这样做过。” 刘隆听了苦笑:“若到这种地步,是我无能,愧对江山社稷,又何必顾及自身感受?” 邓绥闻言,点头笑道:“隆儿聪慧,我相信你。”说罢,她又咳嗽起来。 陆离端来一盅枇杷川贝雪莉汤,邓绥勉强自己喝起来。温热的羹汤缓缓温暖了身体,邓绥感到好了许多。 国事说完,邓绥心中想要吩咐一些邓氏的事情,然而想想还是罢了。 皇帝若是有心,不用吩咐就能看顾邓氏。 皇帝若是无心,即便吩咐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隆儿才十七岁,年少性情未定,将来如何,邓绥也不知道。 见母后睡下,刘隆悄悄离去,眼圈却红了。母后今日的话颇有交代后事的意味,这让刘隆怎么不伤悲? 他命人召来太医令,问了他母后的情况。邓氏这几年接连因为相似的病症死了四人,太医令作为主治大夫,即便皇太后没有责备,但承受的压力也不少。 为此,他这几年私下里一直研究风寒。去年皇帝又发话,让他招人着重研究风寒。太医令就派太医出去为风寒病人免费诊治,试着用药,详细记录,有了一些成果。 见皇帝问,太医令如实地回答了问题。刘隆沉吟半响,问:“两种治疗方法,你和母后说过吗?” 太医令所谓的两种方法,一种用药比较温和但见效慢,一种用药比较大胆但可能有损身体。现在太后的治疗方案采取的是温和的方法。 太医令点点头,担忧道:“现在陛下反复低热,小臣怕若再是不好,恐怕病邪入肺腑,再医治就难了。” 刘隆想了想,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见母后,把情况与母后讲明。” 第二日,邓绥首先见的人不是太医令,而是一早过来探望的邓骘,邓绥唯一存活于世的同产兄长。 邓骘拜见后,邓绥摆手让陆离出去守在外面。邓骘听了,浑身萦绕着悲伤的气息。 “人固有一死。”邓绥对邓骘道:“大兄不要做这等萎靡之态。” 邓骘道:“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这几日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趁着现在,与你说说邓氏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不提也罢,现在邓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几个侯位,若将来……随他吧,不要诉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若我去后,皇帝用你,你就留几年帮衬他,若不用你,你就辞官回新野,留广宗在京师。前儿,我听你说广德参加郡国明经已经过了,这很好。” “皇帝若将他外放做令长之类的官,不必惧怕。圣上曾言,不历郡县,不登台阁。外放做官,做得好,很快就能回到中央,担任三公九卿。广宗最多做个参预政事的侍中或者禁卫首领之类,至于凤儿看圣上意思,若圣上无意,就不必强求。” “月有阴晴圆缺,邓氏兴盛十多载,终于衰落的时候,非人力能为。”邓绥缓缓说道。 第292章 邓骘听着,眼睛落下泪来。 第104章 刘隆今日没有一早去探望母后,他被尚书仆射左雄与蔡伦绊住了脚步。 再过三日便是孝廉的省试,左雄作为今年的主考官,请求皇帝确认题目,而蔡伦则是负责印刷考卷的主管。 题目是马融等擅长经史以及尚书令等精通律令的人出的,拟了多组题目,且已经选定试卷,呈送皇帝过目后,就由蔡伦接手印刷。 刘隆看去,共有四套试卷,经史与笺奏各两套,一套为主,一套备用,都需要印刷。 看罢,刘隆点头,对二人道:“就这样吧。凡是接触过试卷的人,考试不结束不能接触外人。” 蔡伦笑道:“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圣上不必担忧。” 刘隆闻言笑起来,道:“你们做事,朕没有不放心的。”说完,随口问起蔡伦这试卷是抄录还是印刷。 考生大约二三百人,印刷出的试卷要五六百套,每套至少十页纸,是个不小的工程。 蔡伦笑道:“奴婢之前听圣上提过刻活字印刷,就命人寻工匠用纹理细密的枣木刻了十几万字,试验过了,比手抄更省力,比雕版更省时,也不浪费。” 刘隆听到木活字,心中一动,问:“木活字沾了水恐怕容易变形。” 蔡伦眼睛一亮,不住地点头道:“木活字确实有这个缺点,这枣木活字估计要是狠用,用不了两三年就不能用了。” “匠人试验了其他材料,觉得铜活字最便捷。铜活字的原料主要是铜、铅、锡等,铜含量比五铢钱略少些。” 刘隆点头,赞道:“铜活字不错,需要多少铜,朕让少府拨给你们。” “铸二十多万个铜活字基本够用了。奴婢算了下,连上活字和铜板大约需要两万五千斤铜。若能铸一百多万个,便是再好不过。”蔡伦微笑道。 刘隆闻言大吃一惊,心中算了一笔账,拿这多铜去铸钱大约能得近两百万钱,这还不算铸造损耗和人工费用。 汉字有数万个,铸造的成本肯定比五铢钱高上许多,最后成字恐怕要大几百万钱。 要不起,告辞。 刘隆轻咳一声,道:“这事待国家丰稔后再说,你们且去忙吧。” 左雄与蔡伦告辞离开。路上, 左雄好奇问:“铸铜活字真要那么多铜?” 蔡伦点头道:“贵是贵了,但保存好了,能用千年。” 左雄听了,摇头笑道:“用不到,用不到。” 那不是铜活字而是白花花的钱,若宫中或国库艰难,这些东西说不定就被融了铸钱,白耗了许多功夫。 蔡伦听了,稍一沉吟便明白左雄的意思。 不说远的,就说前些年,宫中一些用不到的铜锡摆件和金银器皿都融了一些。这些供皇宫使用的东西,哪一件不是精雕细琢,耗费无数人的心血? “也罢,就凑合着用木活字了。”蔡伦说完,与左雄别过,手里拿着试卷回去让尚方局的寺人们排版印刷。 二人走后,刘隆忙叫上太医令,带人来到崇德殿,正碰到邓骘过来探望母后。 陆离一边打帘子,一边笑道:“圣上来了,外面天冷,快进来。” 刘隆进去,看见母后斜依在枕头上,面上毫无光泽,眼睛也无神采,而邓骘双眼通红,面有泪迹。 拜见后,刘隆关切地问道:“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烧退去了吗?” 邓绥摇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刘隆让出位置,令一众太医为皇太后诊治。 邓骘退到刘隆后边,刘隆转头朝他颔首,低声道:“大舅父早该像今日一样过来探望母后。你来探望母后,母后心情愉悦自然就能早日康复。” 邓骘忙回道:“下臣遵命。” 刘隆冲他点头,然后细听太医们的商议。路上,太医令说了,若是皇太后今日病情缓和,按原来的方法医治就好,否则就要换方子。 太医们依次诊完,然后围在一起小声讨论起来。过了许久,太医令被推出来,陈述皇太后的病情。 邓绥、邓骘和刘隆三人听罢,默然不语。邓骘更是心焦如焚,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刘隆出声道:“母后,你看……” 邓绥眼睛闭上又睁开,不断压抑着喉间的痒意,道:“我非医者,就按太医……太医令说的改方子……咳咳……” 她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方休。陆离赶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刘隆手里端着一盏温水。 邓 绥咳嗽完,眼睛闪着泪花,靠在引枕上粗喘,平复完后,摆手让两人离去。 刘隆和邓骘忧心忡忡地出了内室,坐在厅堂里等待太医开方。 刘隆见邓骘神色不安,宽慰他道:“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大舅父不必担忧。” 邓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多谢圣上宽慰。” 刘隆又与邓骘说了一会子话,问了家里的情况,听到邓广德通过郡国考试,喜道:“舅家有此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也好送上礼物恭贺广德表兄。” 邓广德身居侯位,又是勋贵世家子,且是皇太后侄子,抛却任子捷径,参加明经考核,本身就是对帝后选官制度改革的支持。 邓骘恭敬道:“广德人小德薄,圣上日理万机,怎能让圣上为他费心?且只是通过郡国考核,而非殿试,他过了殿试,圣上自然就能看到他。” 第293章 刘隆摇头道:“大舅父太谦虚。” 正说着,太医令拿着药方过来,呈送刘隆。刘隆拿起与邓骘一起看了,邓骘看完,惊得口不能闭,指着几味药道:“这未免太性烈,我见过几位弟弟开的药方,太后的怎么开这么……” 说着,邓骘恍然回神,身后攀来寒意,失了言语。他的几位弟弟药石无医,都去了啊…… 刘隆颔首,道:“拿给母后看吧。”太医令接过药方,进了内室,厚厚的棉帘挡住了里面的声音。 刘隆拍拍邓骘的肩膀,道:“大舅父……母后会好好的。” 邓骘眼睛泛红,喉咙发涩,只得点头不已,仿佛皇帝是金口玉言般。 舅甥默坐,太医令从里面出来,二人起来问:“如何了?” 太医令道:“陛下允了,下臣这就回去熬药。只是现在让太后多用饭,吃了这药可能会有恶心呕吐之症。” 刘隆连忙应了,对送太医令出门的陆离道:“你吩咐太官,凡是母后爱吃的都做上一些。”陆离忙应了。 刘隆又对邓骘道:“大舅父,若署衙无事,就住在宫中,常来崇德殿照看母后,也是好的。” 邓骘摇头道:“下臣乃外臣,如今进宫拜见已是逾矩,再呆宫中恐为陛下圣上招惹非议。” 刘隆不以为意道:“宫中就我与母后,都与大 舅父是骨肉之亲,何必见外。大舅父总是这般恭谨,唔……” 刘隆想了下,对邓骘道:“大舅父你就挂个职,暂权虎贲中郎将一职,虎贲卫宿卫禁中,出入宫廷也不为奇。” 邓骘听了,惊讶不已。刘隆看着他郑重道:“本来不欲让你操劳,但母后的病情实在让我难安。我记得我幼时生病,也是大舅父宿卫宫苑,有你在,我放心。” 邓骘听了,心中一暖,正色道:“下臣谨遵圣命。” 刘隆还要与邓骘说话,一个寺人过来说,重臣都到了前殿请他过去。 刘隆听完看向邓骘,邀他一起。邓骘踌躇了下,道:“国事重要,圣上且去,下臣在这里看顾皇太后。” 刘隆一顿,颔首道:“那好,有什么事,大舅父去前殿找我即可。” 说罢,刘隆告诉母后一声,离开后殿,去了前殿。邓骘在厅堂闷坐,妹妹和皇帝的话交替脑海闪现。 提食盒的宫女鱼贯而入,陆离从内室出来,看见邓骘问:“大郎君,你用早饭了没?” 邓骘一大早起来,天还未亮就侯在宫门外,宫门一开就立马进来了。 哪里来得及吃早饭,只是来的时候喝了一碗温热的粥羹罢了。 陆离见他迟疑,笑道:“大郎君既然没用,就陪陛下一起用些,有你在陛下也能多用些。” 邓骘踌躇一下,才道:“好。”陆离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让人取一些饭菜过来。 兄妹二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吃饭,静谧而温馨。邓绥恍然有一种回到年少的感觉,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当她转头看向邓骘时,只见他头发灰白,眼角额头都布着皱纹,不复年轻时的俊雅潇洒。 “大兄年纪也大了。”邓绥感慨出声道。 邓骘回道:“我已到知天命之年,自然要老了。陛下比我年少十多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邓绥只是笑笑,没有回话。宫女布好饭菜,邓绥邀请大兄吃起饭。 这次不用陆离的劝慰,皇太后就用了不少饭菜。 吃完饭,邓骘又告诉圣上让他权代虎贲中郎将一职,邓绥笑起来:“隆儿总是这么为人着想。” 邓骘听到 这话,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道:“圣上对陛下上心,还望陛下能早日康复呢。” 邓绥摇头道:“天命岂是人力可为?” 邓骘见状,搜肠刮肚地找些幼年趣事或家中趣事说与妹妹,一时间倒也融洽,邓绥的精神都好上几分。 两刻钟后,太医令亲自送来一碗苦涩的药,道:“这药中放了些安神的药材,喝完陛下就去睡觉。” 邓绥颔首接过药,一饮而尽,喝完用帕子捂嘴,以防吐出。陆离赶紧送上水,邓绥清口睡下,邓骘则回到虎贲卫的署衙候着。 各部落的人陆续回去,考试的举子络绎不绝地往京师赶来。 从年末到春上,雒阳都热闹非凡,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刘隆与大臣除了商议科考的事情,还有去年考中的明经明法明算等人的安置问题。 如果考试之前,这些人得不到安置,只怕来年无人对科考感兴趣了。 邓绥去年安排这些人去各部实习,现在各部根据其表现择优推荐了一些人。 这些人须在考试之前安置好,这样就可以借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的口,将考明经明法明算的好处宣扬天下,激励后来者。 但现在母后病重,刘隆不好烦扰,只能自己顶上,留下各部的资料,又选了几位朝臣与自己一同“面试”这些人。 这些人要去的地方和职位在年初已被母后命女史准备好了。 孝廉还是按照以往的路径走,这次考核的是明经明法明算。这些人接到通知,次日一早依次觐见皇帝。 刘隆处置好这些,就回到后殿,探望母后。不料,她在睡觉,刘隆又回到前殿处理政务。 晚上,邓绥醒来,体温果然降了一些。众人欣喜若狂,刘隆又见母后与之前病中差不多的饭量,笑道:“这药或许对母后没有副作用呢。” 第294章 众人狂喜,以为皇太后的病情两日后就好了。结果深夜,邓绥就恶心呕吐,身上起了大片红疹。 陆离无法,只得叫来太医令与女医诊治。 刘隆让宫人时刻留意崇德殿的情况,听到有人深夜敲门禀告,他急忙穿上衣服赶过来。 陆离急得直掉眼泪,六神无主。刘隆带人匆匆赶过来,听完曹丰 生与马秋练转述邓绥的病情后,焦急地侯在外面。 崇德殿的日常事务一向是陆离处理,但陆离近日忙于照顾皇太后,将事务暂托给曹马二人照看。 曹马二人这些日子除了辅助皇帝处理政务,又看管着崇德殿的事情,憔悴了不少,尤其是年近花甲的曹丰生。刘隆心中感念曹马二人。 不多时,太医令从屋里出来,刘隆唰地一下起身,跨过小案,急问:“母后如何了?” 太医令道:“皇太后的病症是今日吃药的后遗症……” “那要……”刘隆迟疑,改药方之前就知道这个后果,但现在要不要改回去? 好在太医令回道:“陛下的病症不算太重,留了几位女医时刻盯着。陛下觉得自己精神尚好,只是脾胃不适,待明天看情况子再说。” 刘隆也是一时慌了神,听到这话,镇静下来,道:“劳烦太医令了。” 太医令连道不敢。陆离从内室出来,请皇帝回去休息。刘隆想了想,依言回去,嘱咐陆离几句,回到德阳殿。 一来一回,又惊又吓。刘隆彻底失眠了,索性起身,但看见江平举着蜡烛从外面进来。 烛光映着江平略显清白的脸,刘隆愣了一下,赶忙让他坐下披上薄被暖身子。 初春的夜凉如冰,刘隆刚才去崇德殿走得急,江平匆匆穿了外衣,他又不能像刘隆那样披着大氅,所以挨了冻,脸色发青。 “你多大了?”刘隆笑着在江平诚惶诚恐的目光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江平捧着热茶,道:“今年三十六岁。圣上怎么问这个,这个点要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刘隆趴在桌案上,蔫蔫道:“睡不着。” 江平道:“可在为皇太后担忧?皇太后吉人有天助,我看着今日虽然有些反复,但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刘隆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闷闷不乐。他不仅为母后担忧,也为未来担忧。 虽然他之前一直自诩能将大汉带入昌盛,然而事到临头,他却担忧起来。 如果母后去了,他真能做好吗? 母后积威十多载,大臣在她手低下被任意拨弄,但若到他的手下呢?母后虽然行事仁慈,但对于犯下不可饶恕罪 行的臣子,果断狠厉,一击必杀。 “我能做好皇帝吗?”这些心事刘隆只能说给江平听。 江平立马道:“圣上一生下来就是皇帝,也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刘隆听了,趴在手臂上的头摇了摇,道:“你就爱哄我。” 江平笑起来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在我眼里没有人能比圣上更适合当皇帝了。先帝十四岁就乾纲独断,圣上已经十七岁,一定比先帝更厉害。” 全权主持了这两日的朝政,刘隆感到一股精神上的疲惫。大家都知道皇太后病重,不容乐观,就人心浮动,吵吵嚷嚷,让刘隆烦躁不已。 特别是讨论主考官的人选时,几乎就和菜市场差不多。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现“座师”一词,但众人都知道当主考官的好处,争着要当。 往年,母后只要定了人选,就无人敢反驳,但今年大家格外有意见,备选的主考官,除了左雄,其他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换了一遍。 唉,这些人就是欺负他年龄小。 也许当年先帝能够迅速掌握朝政,与他干错利落地解决外戚窦氏有关,他借此树立威望,令群臣不敢逾矩。 但他呢…… 护在太后羽翼下的小皇帝,这是重臣对皇帝的印象。 “我比阿父差很多呢。”良久,刘隆叹息道。 这话一出,江平看了眼趴在桌案上看烛光的刘隆,又想起当年先帝的英姿。 啊这……江平饶是闭着眼睛,也无法说出小皇帝比先帝还英明的话来。 “有差距咱们就补上,太后刚上台时,众人都不服,但你看看现在呢?后面的路长着呢,我一直陪着圣上。”江平道。 刘隆抬起头,双手托着下巴,道:“唉,只能这样了,但愿母后能够康复。” 江平郑重地点点头,他现在跟着小皇帝,亲眼见到处理政事的艰难和辛劳,怀疑起当年先帝早逝,是因为少年劳累过度,伤了根基。 他的外甥连第十六个生日都没过,还是个孩子呢。 皇太后一定能康复吧。 “明儿,我让小安跟你,我出宫去东郊祭祀太一天神,祈祷皇太后早日康复。”江平道。 刘隆眼睛一亮,赞道: “好。”现在的科学不足以帮助刘隆,他稍稍转向了玄学。 江平见皇帝的神色恢复了些,笑着催他道:“你快去休息吧,明日你说还要见明经明法明算呢。” 刘隆与江平说完,心中轻松不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道:“你也早些睡。”江平颔首,吹灭蜡烛,来到外室睡下。 次日一早,江平收拾妥当,见了蔡伦说明缘由,因不欲声张,悄悄带人出了皇宫。 第295章 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众人首先想到的不是皇帝的孝心,而是皇太后恐怕药石无医,黄泉将近。 刘隆:…… 邓绥坐在床头,脖子上起了一片片红疹,但精神颇好,没好气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我若真不好了,你装也装出一副镇静的模样……” 刘隆低头挨训,但他心中极为高兴。母后已经不停歇地训了他一刻钟,可见这药物是起作用了。 “陛下,你歇歇,喝口水吧。”陆离瞅着皇太后说话的间隙,奉上一杯温水。 邓绥手一摆,道:“我不渴。” 但实际上,邓绥从早上起来,只被陆离逼着喝了一口水。 “陛下,要不传膳吧。”陆离又问。 邓绥道:“我不饿。” 陆离的目光求救似的看向刘隆,刘隆若有所感,状若可怜道:“母后,我饿了。” “那就传吧。”邓绥才道。 陆离得了命赶忙出去,派人去叫太医令来,陛下不饿不渴,这该怎么办?人若是不吃饭,这病还能好吗? 太医令上了年纪,颤颤巍巍跑过来,又给邓绥诊脉。烧是退了,就是胃口仿佛没知觉,身上的红疹万幸没有扩大。 “这药伤胃,陛下为了玉体多谢用些羹汤。”太医令劝道。 邓绥这才回神,原来自己不是不饿不渴,而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她不是小孩,也没有任性的权力。 饭菜端上后,邓绥只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去。 刘隆眉头微微拧起,这样不行啊,但太医令又说这药还要再吃几剂。 第105章 吃罢饭,刘隆告辞离去,心里却将母后食欲不振的事情放在心上。 回到德阳殿后,刘隆派寺人召李郃、杨震、尚书令等几人过来。朝拜之后,大臣分坐两侧,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今日考核众人的信息。 因要见的人多,刘隆就让小安等识字的寺人在一旁记述。 第一位进来的是曾在太尉府做事的明经吴敬,方脸大耳,一副有福气的模样。吴敬拜过皇帝,惴惴不安地等待皇帝发问。 刘隆端在堂上,问道:“朕自即位以为,大汉水旱蝗震不断,百姓生活困苦,吴卿起自陇亩,深知民生疾苦,可有什么筹谋,不必隐瞒尽可说与朕。” 吴敬年方三十,出身富户,仗义疏财,救济乡邻。本县地震时,捐出大半身家,赢得贤名。 他家世不好推举孝廉无望,听闻朝廷举办明经考试,欣然参加,万幸取中前排。 吴敬的家族以商取富,听到皇帝发问,心中紧张,定了定神,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说起:“启禀圣上,水旱蝗震乃是天时,虽非人力所为,但人力可稍缓一二。自延平以来,圣天子与皇太后主持修河挖渠,引水灌溉,灭蝗赈济,吊死问生,百姓无不感念皇恩浩荡。” 刘隆听完,不置可否,这是朝廷的政策,他想听听这人的建议,若是一直废话,恐怕要落入下等了。 只听这人又继续道:“然道阻且长,阻碍天恩降下。我大汉虽有官道,但都连接大邑,少及乡野。虽圣上与陛下心忧百姓万分,但粮帛陷小路,致使皇恩延迟,百姓苦等。” “小臣又听闻,道路通达商旅云集。商旅往来买卖粮帛特产,百姓得益,市监得税,各得其利。” 刘隆点头,道:“你且说下这路径如何规划?你会算数吗?” 吴敬恭敬地回了从地形、人口、租赋、战略意义等方面选定道路,又道:“小臣略通算数,前着大司农府计算部族赏赐,人手不足,便将小臣借去,与诸明算一起核算。” 刘隆问完,看向三位大臣,问道:“诸公可有什么想问吴卿的?” 杨震问了几个五经上的问题,这人皆回答了,中规中矩。 左雄出了三道笺奏的问题,这人也有会的 ,也有不会的。但他非明法,不用过于苛求。 李郃问起他的经历,吴敬一脸恭敬有礼地说了。 这人去后,下一人进来。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真才实学,少有滥竽充数的,至于其中几个头脑比较简单,一心只信圣贤书的,刘隆也没有放弃,打包送给挚恂,想必他会欣喜有人过来帮忙。 刘隆对于其中两人印象比较深刻,一人表现出对豪族请托之风深恶痛绝,另一人对豪族奴婢成群的现象提出批评。 到了中午,刘隆才散会,准备下午再召大臣过来陪同,不过这大臣要换几人。 刘隆知道让大臣陪伴考核会降低自己的权威,然而他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虽然经历大汉十多年的帝王教育,但他发觉自己对封建王朝的逆反思想更严重了,碰到天灾人祸和朱门酒肉臭的情况,就忍不住想“打土豪,分田地”。 但是土豪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尤其是大汉开国以来的超级世家。这些家族结为姻亲,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拿阴氏来说,汉和帝对阴废后及其家人很冷酷,但也只能打压这一房而已。邓绥母亲阴骊珠出生的这一房反而地位大为提升,继阴废后父成为阴氏的族长,阴氏继续风光。 为了不让自己与大汉的现实脱节,尚且稚嫩的他需要几个时人来拽着自己,避免因为手段或变革过快,导致过犹不及。 刘隆将小寺人记录的资料拿来,一边回忆,一边根据这人的所长暂且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第296章 那两个批判豪族的人被刘隆放到监察的位置。待面试完后,与他人一起放出去,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行郡国,以分刺史之权。 刘隆做好后,刚抬头,就看到一盅茶递到眼前,原来是江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隆笑着问。 江平答道:“刚回来,小安用着可顺手?” 刘隆道:“尚可,聪明知进退,写字快而且记录齐全。” “那就好。”江平笑道。 刘隆起身道:“母后如何了?” 江平道:“我刚才打发人去问,陆女史说大好了,只是胃口不佳,饭都是一顿一口的,瞧着让人忧心。” 刘隆想了想,道:“你派人叫太官令过来。” 太官管理皇帝膳食和燕享,每年平均花费约两亿钱,但后来皇太后一再减膳食和宗庙供奉,现在每年依然花费近亿钱。 没办法,皇太后、皇帝和宗庙们供着的皇帝们的“膳食”虽然减了,但宫人餐费、大臣餐费、宫宴、典仪上的祭品等等这些都不能少。 太官令小跑着过来,头上出了一层汗,拜了皇帝。刘隆道:“近日太后胃口不佳,你们可研究出什么新菜?” 太官令道:“这两日奴婢研究出了几种甜羹的做法,陛下用了两三种,但用的不多。” 刘隆点一点头,道:“除了羹汤,你们也让白案师傅做些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秀气可爱的糕点来。” 太官令忙应了,刘隆又道:“你们用心研究,若能让母后进得香,朕会赏赐你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汉现在的食物主打一个回归食材本身的味道。刘隆有时挺无助的。 太官令连忙道:“小臣必当尽心竭力。”刘隆挥手让太官令退下,与江平一起前往崇德殿。 刘隆到了后殿,看见一个宫女在门外守着,问她:“母后可曾醒了?” 小宫女回道:“启禀圣上,陛下还未醒来。” 刘隆颔首,转身进了偏殿,看见马秋练、樊嫽和阎雪正在批阅奏表。 马秋练见皇帝来了,眼睛一亮,即刻起身,抱着一摞奏表快步走来,道:“陛下尚未病愈,我不敢打扰,还望圣上早日处理。” 刘隆命人接过,放到桌案上,开始处理起来。奏表上面都贴有批阅好的建议。他无异议就在日期的末尾写上一个“日”,有不同意见,直接写下自己的意见。 不多时,刘隆将这些批阅完,黄门侍郎忙抱起送到尚书台。 批完一摞,马秋练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又送上一摞,道:“这些也是要圣上早日处理的。” 刘隆还能咋的,只能低头继续批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进来说皇太后醒了请圣上过去。刘隆放下笔,起身对马秋练道:“剩下的等我回来再批。” 刘隆跟着小宫女来到正殿,竟然看见母后扶着宫人在正堂里散步,心中欢喜极了。 “母后,你感觉如何了?” 邓绥笑了笑道:“好多了,只是比往常更容易劳累。”邓绥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精神面貌也好上许多。 “那可不是?母后你接连发热半个月,又无胃口,便是铁的身子也遭不住。我瞧着母后这一病,消瘦许多,需要好好补补。”刘隆道。 邓绥笑了道:“隆儿说的也有道理。”她停下脚步坐下,气息微喘,心跳加速,小宫女忙一前一后放了两架凭几。 邓绥借力靠着,问:“用膳了吗?” “还未用。”刘隆笑道:“我想与母后一起用膳。” 邓绥无奈地笑着摇头,对小宫女道:“传膳吧。”刘隆看了一圈,不见陆离,便问起她来。 “我身子渐好,就让她回去休息,免得我好了,她却病倒了。”邓绥回道。 刘隆闻言,赞同道:“母后考虑周全。你病着这段时间,陆姑姑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一脸憔悴,是该好好休息。” 正说着宫女提着饭盒鱼贯而入,摆好饭菜。邓绥现在胃口不佳,但见小皇帝吃得香,多多少少用了几筷子。 用完饭,邓绥问起刘隆今日的朝政,刘隆一一说了,末了又问:“母后,你……算了,还是我来,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修养。” 刘隆本来看母后身体好些,想要让她出山继续处理政务,然而听到母后在室内散完步就略显急促的呼吸,就歇了心思。 还是他来吧。 他最多忙十天半月,等母后身体好了他就可以歇了。 幸好邓绥素知皇帝秉性,且又不是那种专横残暴的执政者,否则她听到这话就会油然而生“请父王传位于我”的猜忌。 “对了,我今儿下午见那些明经明法明算,就让大舅父陪我一起相看。明儿,见的人多是明算,我把将作大匠叫来帮忙。有几个适合基层的,再让河南尹帮我看看成色。”刘隆接着继续道。 将作大匠邓畅和河南尹邓豹都是邓绥的堂兄弟。 “还相看呢,你当是娶媳妇呢?”邓绥笑完他,又道:“太医令让我多修养,我多清静几日。最近事情繁多,你且去吧,不必担忧我。” 刘隆起身,想了想,命人从偏殿请来马秋练,拜 托道:“陆姑姑劳累过度休息去了,马女史你代我照看陛下。母后中午只用了几口饭,等太官送来饭菜,你劝母后多用些。” 第297章 马秋练脸上带着笑意,一本正经道:“下臣得令,若完不成任务,请圣上军法处置。” 邓绥见状笑起来,挥手道:“去吧去吧,陆离这个难缠的休息去了,又来个不容易打发的。” 刘隆告退出去,派人请来邓骘、朱宠和太常陈褒,与自己一起考查人选。 忙到傍晚,事了,刘隆仍过来与母后一起用膳。马秋练尽职尽职地报告了皇太后下午用膳情况,两小块奶糕、一耳杯杏仁奶茶、半个橘子和一小盅梨汤。 刘隆听了,连声赞马秋练做得好,邓绥在一边无奈地摇头。非是她矫情浪费食物,而是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多吃一些只怕就要吐。 “太医令有所什么时候停药?”刘隆问道。 马秋练回道:“下午太医令过来复诊,说是要巩固病情吃到明天才好。” 刘隆闻言,口呼谢天谢地,又道:“停了药,还要开些开胃的药才好呢。” 马秋练摇头道:“我也这样问了。太医令说,是药三分毒。陛下胃口不佳本是吃药所致,停了药慢慢就恢复了,停药后的那几日要让太官多费心思。” 刘隆颔首,转头看向母后道:“母后,这样可好?” 邓绥点头道:“就按太医令说的来。” 刘隆在正殿用饭后,催促母后早些洗漱休息,自己则来到后殿继续批阅未处理完的奏表。 现在他与母后的位置掉了个,往日都是母后催他休息,自己披星戴月地处理奏表,现在则反过来。 马秋练代替陆离陪侍皇太后,偏殿只有樊嫽和阎雪两位女史。 刘隆最近事务繁多,又日夜忧心皇太后,实在无心考虑其他事情。他集中精神将奏表处理完,问了时辰,知道时间不早了,便让两人回去。 他踏出崇德殿,一股柔和的夜风迎面而来,天气渐暖,弦月挂在中天,玉宇无尘,天地清洁。 月色与星光下,北宫多了几分静谧和清冷。 刘隆回头看去,崇德殿一片漆黑陷入酣眠。他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德阳殿的灯火在深夜里摇曳。 次日一早,刘隆探望过母后,被曹丰生喊住,临时处理了几分奏表,才回到德阳殿,召来邓畅等人考较诸人。 一连忙碌几天,终于赶在孝廉殿试之前,刘隆将众人的去处安排妥当。 去年取中的二百多名明经明法明算,三十多人巡按天下,三十多人外放为县令长,五六十人派到边郡,七八十人进入郡国学校担任教谕,剩下的则留在各府当吏员。 说不上职位好坏,只有做得好与不好。现在的大汉几乎是一穷二白,无论去哪里,只要做得好就能有前途。 担任县令长的走的是地方官入朝廷之路,前人有很多经验;巡按天下的走的是低配版孝廉晋升之路;到边郡的走的是投笔从戎出将入相之路;去郡国抓教育的若做得好就成大儒;当吏员的晋升路径与公府征辟差不多,只不过朝廷将筛选好的对象推荐给了公府而已。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在刘隆有意的推动下,这些安排去向飞速地在赶考举子间传播,众人更加坚定要考中的决心。 孝廉之后,明经、明法、明算依次考完,只剩下武举一科。这时邓绥的身体彻底康复,开始上朝处理政务,接手刘隆交出的政务。 邓绥看到武举的主考官道:“哦,是梁商啊,这人也行。” 梁商勋贵世家出身,儿子梁不疑是皇帝的伴读,姑姑是先帝的生母,按辈分是刘隆的表叔,生性恭谨,举贤任能,与邓骘品性相似。 梁商是刘隆退而求其次的人选,原先他属意的是耿夔。耿夔沙场宿将,原为度辽将军。后来,邓遵担任度辽将军,耿夔明升暗降调入中央。 前两次武举都是邓骘主持,这次刘隆有心换人,命人举了耿夔,但朝臣反对意见太多,又众说纷纭,最后取了不功不过的梁商。 刘隆点头道:“大舅父已经为武举定好章程,梁卿只要按规则做事即可。” 邓绥点头,又看了各科录取名单,这次录取人数与往年差不多,只有明算猛增到五十人。 她看到邓广德名列其上,用手指着人名,笑道:“这孩子有出息啦,评卷的考官没有特意照看他吧。” 刘隆摇头道:“非但没有特意照看,还严格审了他的文章呢。马师傅看了都说 他写得好,对五经了解深入,尤其是《欧阳尚书》,若以后能精研下去必成一代大儒。” 邓绥嘴角弯起,笑道:“原来如此,他们兄弟中也唯有广德学问最好。” 刘隆点头赞道:“让广德表兄暂在翰林院见习,等年末或者明年初,放出去历练几年。” 邓广德是一众考生中身份最高,也是最尊贵的。与他同样出身的人大部分都吃不来学习的苦,走的都是门荫。 若是邓广德争气又有能力,刘隆准备将来要重用他,为后世的勋贵打个版,让他们知道学习的好。 邓绥看完名单,下诏让这些人进了翰林院,又召来大臣让他们汇报这段时间的朝中事务,迅速再次接手朝政,朝堂为之一清。 见状,刘隆大方地给自己放了两天假歇口气。世人都道,官越大越好当,那是他们没有掌握实权。 刘隆这段时间借着母后的余威,与朝臣拉扯政事,身心俱疲。 第298章 好在他有母后,给他留一些休息的时间,倒也不用羡慕刘阿斗有个相父。 刘隆召来伴读在球场蹴鞠,预备挥洒汗水,但抬眼瞧见了梁不疑发青的脑门,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梁不疑道:“启禀陛下,我不小心磕着了。” 这个回答仿佛有些熟悉,刘隆心中疑惑,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追问,于是先与梁不疑、邓广宗等人蹴鞠。 私下里,阴泰悄悄告诉他缘由,说梁不疑与兄长发生矛盾,被推倒撞到墙上嗑的。 刘隆听完,想了半响,道:“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朕不好插手。” 阴泰急道:“那梁不疑岂不是一直受兄长压制?” 刘隆笑起来,道:“不用担忧,朕已有办法,只看他愿不愿意。” “圣上有什么办法?”阴泰追问。 刘隆道:“他学问好,挚公前些日子还说缺人,不如给梁不疑一个官职,让他离了京师,去……你问他愿意去哪儿?” 阴泰嘿嘿笑道:“这个办法好,不疑是面团性子,不好争斗。他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不成?” 刘隆又道:“对了,你问他考不考明经?若考明经,以后有他的前程。” 阴泰眼睛一亮,指着自己, 迫切道:“那我呢?” 刘隆狐疑地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道:“以你的水平得再学十年。” 阴泰:“……我……我问的是我的前程。” 刘隆听了,笑着问他道:“那你说说你想去哪儿,朕瞧瞧你行不行?若是行了,我就去与母后为你说情。” 一听皇帝提到皇太后,阴泰敬谢不敏:“别了,我阿娘前几年为阿父向姨母求官,被姨母说了一通,羞得阿娘几日没出门。我就这样吧,给圣上当护卫正适合。” 刘隆笑道:“你的经史算数不好说,但却有一腔忠心。” 阴泰听了,立马得意起来:“圣上说的对。咱们一起长大,且是表兄弟,又亲又近,我不忠心,还有谁忠心?” 刘隆拍着他肩膀道:“我心里为你想着呢。你悄悄问不疑,若是成了,我就下令。” 阴泰拍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谁也不能欺负我兄弟。” 不知阴泰怎么和梁不疑说的,没过几日,梁不疑就过来说,他想追寻挚公继续研习经学。 刘隆将人送到挚恂处,又过了一两月,挚恂将梁不疑派回老家安定郡的学校。梁不疑离开京师后,一边主持当地教学,一边备考明经。 安置好梁不疑的去处,刘隆思考起其他伴读的未来,不出意外,这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嫡系。 武将出身的耿晔在云中担任中级将领;兜楼储会在合适的机会回南匈奴当单于;刘翼是宗室不用管他;邓广宗留在禁卫;梁不疑可能成为大儒或者能臣干吏;郭盛之才略高于世家子平均水平,经过历牧民一方不成问题。 只剩下阴泰,这个除了八卦和吃喝玩乐,样样都不行的人,令刘隆着实头疼。 不过,没过多久刘隆就发掘出阴泰的用处来。 第106章 “这是给我的?” 阴泰又敲又闻,明明是大汉最顶级的世家子,此时却仿佛没有见过世面般贴到上面,猥琐而又期待地问。 刘隆简直没眼看阴泰的仪态,没好气道:“当然不是。” 阴泰急得起身,道:“圣上你不是故意眼气我的吧。” 刘隆反而点头,道:“当然是故意的。不是给你,是给姨母的。” 阴泰闻言先低落而后大喜,给他阿娘四舍五入就等于给他。“嘿嘿,色如琉璃,声如玉罄,香如清茗,好东西呀,好东西。” “圣上这叫什么?” “瓷器。” 阴泰趴在桌案上,左右端详这些精美的杯碟碗盏,抚手赞道:“这瓷器是瓷玉雕的,真美啊。” 刘隆解释道:“不是玉雕的,而是烧制的,就和烧陶差不多。” 阴泰恍然,道:“是了,这名字起得好,瓷本来是陶器中精致的物件。这是尚方局烧出来的?” 刘隆点头,阴泰起身,拿着一个瓷盏摩挲,触手温凉,又嗅了嗅道:“这瓷器好,还有茶香味,泡茶又好看又好喝。圣上,这是烧制的过程中加入了茶叶吗?” “对,烧窑的时候添入茶叶,烧出的瓷器自然带有茶叶的香味。”刘隆一本正经道。 旁边的宫女寺人听了,无不掩口发笑。 阴泰明白过来,笑道:“圣上骗我呢。让我猜猜,大火一烧,又过这么长时间,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唔,这瓷器是与茶叶一起运来的?”阴泰抚掌赞道:“妙级,妙级!难为他们能想出这样的运送办法,一举多得,妙啊!” 刘隆听完,颔首道:“确实如你所想,这瓷器易碎,在南方烧好,准备运来时,想要填充些稻草防止碰撞。主管知道后,就取散茶填充在箱笼缝隙,既能防碰,又省了运茶的差费。” 阴泰道:“这样的好物,本来就要其他好物配着,瓷与茶,天生一对。用这什么稻草,岂不是埋没了它们。” 刘隆笑他:“你怎么对这瓷器起了怜香惜玉的心?刚才忘了告诉你,这瓷器运来的时候,使用箬叶编的绳捆成一摞一摞的,往木箱子一塞。” 阴泰:“……它们应该用布帛托着,放在锦盒里面啊。” 第299章 刘隆轻哼一声,道:“你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赶明儿把你送到乡野学学种地,好好治治你脑海中的贵贱之别。” 阴泰赶忙正色,将瓷盏放回去,问:“圣上,要我做什么?” 刘隆招手让他坐下,江平送来两瓷盅茶,阴泰道了一声谢。 刘隆伸手示意阴泰用瓷器喝茶试试,他自己也端起小口喝着。阴泰的动作变得斯文许多,喝完咂舌道:“乖乖,我感觉自己现在是个儒生了。” 刘隆失笑,阴泰埋怨道:“我阿娘……她呀……嘿,家里原本的金盏银杯都收起来,平日里只用些竹木和陶做的粗物,连漆器都很少拿出来用,怕磨损坏了。” 刘隆听了,却说:“正因为如此,才有事求姨母办呢。” 阴泰“啊”了一声,问:“原来不是找我啊,圣上你让阿娘做什么事情?” 刘隆为难了一下,道:“如今府库艰难,朝廷每年光俸禄、赈济就出去不少。前儿,舞阳侯来报说鲜卑寇边,军粮兵器都是不小的开支……” 阴泰一听就明白了,道:“我回去请阿娘开个赏赏……桃花宴,器皿都用瓷器,眼气死那些人。他们想要,只能去南北市里尚方局开的铺子里买。” “这一套至少要价几十万钱,少了不卖!” 刘隆给他一个上道的眼神,叹道:“你人是挺聪明的,就是不爱学习。你若认真学了,只怕超过梁不疑都不是问题。” 阴泰闻言挺起胸膛,一脸自豪道:“学了能有什么用,梁不疑还不是一样受欺负?我要是他,定要把他那大兄锤个半死。” 刘隆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告诫他道:“你可别做违法乱纪杀人放火的事情,到时我也救不了你,只能……” “大义灭亲!”阴泰接道:“懂,大舅、还有去了的三舅四舅五舅都告诫过我。谁敢呀?特别是大舅父,往那儿一站,不说话,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圣上,这些瓷器办赏花宴不够吧。”阴泰数了数,他家的亲戚数不清,阴氏出了两任皇后,姻亲遍布,现在即使没有人担任高官,但凭借姻亲,出入宫闱,面见帝后。 刘隆见阴泰对这些瓷 器感兴趣,挥手道:“多着呢,我带你去看看。” 说罢,刘隆带着阴泰去了库房,这些瓷器都已经收拾妥当,用麦秸垫着装成箱摞起来。 见皇帝过来,寺人赶忙抬下几箱子打开,一溜散发着氤氲的青色光华。 阴泰看得爱不释手,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对麦秸与瓷器同箱扼腕不已,念叨着需要丝绢来衬方好。 刘隆站在外面等他,突然听到阴泰一阵欢呼惊叹,转头看去,只见他提着瓷虎子,期待地笑问:“圣上,这个也赐给我家吗?” 刘隆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响道:“朕还要脸。” 那就是不给了。 阴泰笑嘻嘻抱着道:“圣上,这个好玩,给我吧。” 刘隆一滞,挥手道:“拿走拿走,现在赶紧出宫,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好嘞。”阴泰高兴抱起瓷器要走。 刘隆实在看不过眼,道:“你忒不讲究。来人,给他装到箱子里。” 说罢,刘隆又盯着阴泰道:“你就说从外面悄悄买的,要是敢说从宫里拿的,看我不收拾你。” “保证不说。”阴泰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阴泰虽喜欢这瓷器,但他好东西见多了,金的、玉的、玛瑙的、水晶的、琉璃的……若非陛下提倡节俭,他们作为太后亲眷自然要积极响应,不然这些名贵器皿就是他家的日常用具,每日摔破十个八个也不心疼。 但这玩意就不一样了,怪有意思哩。 阴泰也知道这事若是传开对他和皇帝都不好,为了不让圣上收拾他。 于是他带着锦盒,转了一圈南北市,买了不少新鲜的吃食、绢帛、玩意和笔墨纸砚。 他与一般世家子不同,喜欢热闹,经常出入商贾平民仆从出没的南北市,也经常将见到的趣闻说给皇帝听,皇帝十分爱听呢。 阴泰坐到接自己回家的马车里,调换锦盒里的东西,假装锦盒里是皇帝“赏赐”给他的课业。 阴泰回家,将买来的东西分给诸人,又去找阿娘与她说办赏花宴的事情。 邓织听完,看着阴泰,一脸欣慰,道:“皇帝爱才学之士,没想到你这孩子也能在圣上身边出头。” 阴泰七扭八歪地坐着,自夸自擂道:“我与圣上什么关系,一块长大的师兄弟还是表兄弟。” 邓织轻哼一声,道:“呸,你就是个传话的,事情还不得我做。就你?呵,能办成什么事情?你媳妇都比你强一百倍。” 阴泰丝毫不以为耻:“咱家舅家的家风都如此,阿娘勿怪,我这是随阿父,你且担待些。” 邓织听了这些混账话,抄起鸡毛掸子就往阴泰抡,只听阴泰火上浇油说:”小受大走,儿先去了。” 邓织气喘吁吁,舞着鸡毛掸子,骂道:“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阴泰不见了踪影,邓织才将鸡毛掸子掷在一边,对侍女道:“春日桃花正浓,去请几位新妇过来商议办理桃花宴。” 说罢,邓织活动活动手脚,自从她二姐掌权后,为了支撑二姐的政令,他们这些兄弟姊妹都是躬身节俭,行事低调。 第300章 富贵之位,最难久居。 今日起高楼宴宾客,明日说不定就抄家产赴黄泉。 别说什么罪不及女子,当年窦太后的手帕交邓夫人在先帝诛窦氏时被下狱杀死。 这邓夫人是邓织的堂嫂,贵宠至极,被群臣捧为“文母”,出入宫廷毫不避讳。登得高,跌得重,一命呜呼,与儿子们共赴黄泉。 未来属于皇帝,既然是皇帝吩咐,邓织少不得打起精神,务必将这次宴会办好。 既要不显铺张浪费,又要展示瓷器的清雅贵气。 不过,这瓷器是什么玩意?邓织心中纳罕,等了两日,宫中才赐下一大车下来。 同时,运出宫的还有一车奔向了邓府。 邓织听了更是欢喜,浑身充满力气。这种出风头的事情,皇帝让阴泰交给她,而不是更为亲近的邓氏。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皇帝认可邓氏阖门静居恭谨低调的处事态度,认可就是沉默的赞同,并给予理解。 他们兄弟姊妹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邓织回了回神,至于这事对阴氏的影响……呵,阴氏族人都快忘了雒阳城夜漏未尽七刻(凌晨四五点)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 且不说邓织那里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办这场瓷器宴,就说刘隆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 邓绥病重,几乎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康复后行事更加雷厉风行。 “啪”地一声,一叠纸张拍在刘隆身前,只见母后说:“其他人都下去,我与圣上有要事谈。” 陆离等人一脸茫然,依言惴惴不安地退下。 刘隆更是猛地直起身子,脑海里不断回想自己最近是做了什么惹母后生气的事情,小心脏怦怦直跳。 “你自己看。”邓绥坐在他对面。 “哦,好好好。”刘隆手忙脚乱地打开册子,心里想着他究竟是哪里惹母后生气了,还是说终于到母子为了皇位相残的时刻吗? 然而,他定睛一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指着上面樊嫽的信息,疑惑道:“母后,难道樊女史……她……她背叛母后啦?!”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继续往下看。” “哦哦哦,我……咳咳,耿女史和阎雪女史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哎呀呀,她们糊涂呀!怎么这么糊涂呢?” “继、续、往、下、看。”邓绥几乎一字一顿道。 刘隆从其中嗅出母后的怒火,对三人恨铁不成钢,大叹好糊涂的人啊! 然而看着看着,刘隆的表情变了,这……这…… “这后面的人,母后认识吗?她们怎么会对母后不……利……嘎……”刘隆反应过来,双手抱头,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糊涂!” 他可真糊涂呀! 这哪是什么间谍手册,而是选妃手册啊! 一张张精美的仕女画像,家世和品性详列其上,结果愣是被他看成了间谍。 “母后,我这是灯下黑。”刘隆为自己辩解道。 “你今年多大了?”邓绥淡淡地问道。 刘隆下意识挺起脊背:“十五——又两岁。母后,我今年十七了。” 邓绥“嗯”一声,又问:“大臣上表请求选妃的奏表,看过多少?” 刘隆:“不记得,几乎每两三日都见几封。” 邓绥点头,道:“你有什么想法?” 刘隆抬头悄悄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母后,小声道:“我都已经交给母后啦,我听母后的。” 邓绥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上面是我调查的贤惠能干的世家女,你至少选一个,若是确定不了,我让她们来宫中与你相看。” 刘隆连忙道:“见了一面,怎么能确定终身大事,不妥不妥。” 邓绥道:“那你想如何?” 刘隆小声道:“至少培养几年感情吧。” 邓绥冷笑道:“前面三个已经在宫中几年,你和她们培养感情了吗?” “往日和你说选妃的事情,你推推搡搡扭扭捏捏,一时定不下来,我也由着你去了。但现在,你已经十七岁了,明年再定不下来,咱们母子可是青史留名了,呵呵……” “啊……那……”刘隆支支吾吾,现在培养感情肯定来不及啊。 邓绥道:“你从这里面选一个出来。你以后若想再找喜欢的,无论是宫女、世家女还是平民女,我一概不管。不能再给你犹豫的时间了。” 刘隆道:“人家千娇百宠的闺女进入宫中不得自由,还不一定愿意呢。” 邓绥曲指敲了敲桌案道:“别说有的没的,至少选一个。” 邓绥康复后没半个月,大臣们不但接连上书,还托人找她催促。 托的这个人是邓骘,现在连大兄都怀疑她不愿意放权,不愿让皇帝亲政了。 邓骘话里话外都是:妹妹,虽然但是,至少面上做好看些啊。 邓绥忍着气,将所有资料收集完毕后,才与小皇帝摊牌。今日高低得让皇帝选一个,不然他说不准要拖到而立之年。 来自血脉的压制,让刘隆不得不重新翻看册子,这个太小,那个兄弟太多、还有一个喜好奢华……几乎每个人都能点出一两个缺点来。 “嗯?” 刘隆听到后,赶忙集中精神,思考起前三页人物的品性来,想来想去,最后一咬牙指着第一位的樊嫽道:“母后,派陆姑姑问她,若是她愿意,就她了。若不愿意,就算了,不影响她当女官。” 第301章 当他的妻子真不是什么好事情。 刘隆觉得自己就像前世被骂的那些渣男,不想着为妻子提供什么,老是想着找一个能与自己一起努力打拼的搭档。 唉…… 刘隆愁眉苦脸,像是菜市场卖不出 的死鱼,眼里似乎闪烁着惊恐的光。 邓绥眉开眼笑,甚至还有些懊悔前两年就听他乱叨叨的,现在多好,快刀斩乱麻,而且人选也是邓绥中意的。 樊嫽,樊氏虽然与各世家有亲,但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樊嫽这一房更是落寞。 品性、能力、器量、才华都是邓绥选的一众人中最好的那一批。至于说她处政略显稚嫩,谁也不是圣人,生而知之,慢慢培养就是。 邓绥想到自己尚在,年轻人犯什么错,她也能指出来,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像自己这样的女诸生,这世间能有多少个?邓绥罕见地自得了一瞬。 不过,邓绥没有狂言,孝廉明经乃是明法明算的试卷她都看过,考中不是难事。 刘隆草草给母后告辞,就回到了德阳殿,躺在榻上望天。刚才,江平被皇太后一并赶出去,忧心如焚。回来路上,皇帝又一言不吭,神色不似平日。 “圣上,你……”江平担忧道。 刘隆蔫蔫道:“母后要给我选妃了。” 江平大喜,追问:“定了吗?” “定了。”刘隆心中怅然若失。 江平拍手狂喜:“噫!好了,终于能定下来了。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刘隆猛地扭头看向江平,江平此时顾不上他,兴奋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嘴里还道:“圣上的嫔妃住哪里呢?对了,掖庭,掖庭!” “圣上,我去找蔡侯为新妃打扫宫室,安排伺候的宫女寺人。噫!终于定了,太好了。”江平匆匆出了门。 刘隆甚至看到江平用袖子擦眼泪。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果然不相通。 刘隆此刻心中百感交集,焦虑、恐惧、紧张、慌乱在心中盘旋不去。 他能与妻子携手白头吗? 妻子不喜欢他怎么办? 他们若没有儿子,他是不是还要纳妃? 儿子不行,女儿厉害,能培养女儿当皇帝吗? …… 刘隆的脑子仿佛炸开般,思绪乱成一团麻。 另一位当事人却如闻仙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樊嫽语音 发颤。 陆离笑吟吟道:“既有圣上的意思,也有陛下的意思。女史,你愿意吗?” 樊嫽刚想出口,忍住了又问,道:“圣上选妃聘于良家,还有哪家的姊妹进宫了?” 哪个皇帝会只有一人?不说为了女色,便是为了子嗣,皇帝也要多选几个。 陆离含笑道:“只有女史一人。恭喜……以后要称呼你樊贵人了。” 樊嫽听了,努力压抑澎涌而出的喜意,张口想要谦虚,突然想起一事,问:“那我也以后还能做女史的事情吗?” 陆离摇摇头,道:“不行……” 樊嫽一听“不行”两字,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是好。 “成了贵人,焉能做女史之事?大汉历来有后宫参政的传统,但最终要看皇帝的意思。”陆离接着道。 樊嫽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忧自己在掖庭空耗,犹豫焦虑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陆离见樊嫽的神色,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圣上与陛下都不会勉强你,你可以继续做女史。” “但是……阿好……”陆离直起身子,递给樊嫽一方帕子,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与历代的后妃不同,你有拒绝的权力,所以……顺从自己的内心,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我知道。”樊嫽接过帕子攥在手心,低声道。 陆离起身要走道:“你明日给我答复。若愿意,明日你卸了长乐尚书郎一职,回家备嫁;若不愿意,哈哈,就当什么没发生。” 樊嫽跟着站起来,脑海里浮现那个和气的少年。 他是合格的皇帝,但他会是合格的夫君吗?汉皇多薄情,他会是例外吗? 陆离抬起脚步往外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我愿意,陆姑姑。” 陆离转头回身,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上前一步握住樊嫽的手,道:“别人不知道圣上什么性格,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见过邓氏那么多儿郎,没有人能比得上圣上。” 樊嫽满脸红晕,手足无措,羞得低下头。 “陆姑姑不要笑我。” 陆离道:“姑姑不是笑你,是开心,开心啊,圣上长大了啊。择日 不如撞日,你今日就回家,掖庭找个好日子接你进宫。” 樊嫽听了,朝陆离长揖一礼,道:“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多承蒙姑姑照顾。” “好说好说,”陆离还了礼,笑道:“我以后要仰仗你呢。” 樊嫽羞涩道:“姑姑是陛下臂膀,圣上视你如长辈,是我以后要劳烦你多照看呢。” 说罢,她取下腰间的六瓣红梅香囊,对陆离道:“姑姑,劳你将这枚香囊转送给圣上。” 陆离闻言笑着接过来,小心收好,赞道:“这才是过日子呢。” 众人只知道樊嫽被陆离叫出去,没多久就心神不宁地回来了。她对众人道歉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第302章 马秋练和耿纨纨还耐心地安慰她。 樊嫽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服,出了宫门,正要上马车,突然听到有人叫她。 “樊女史留步!” 樊嫽回头一看,见是一名小寺人,内心不知想起什么极为紧张。 小寺人跑来,双手捧着一个素面漆盒,满脸堆笑道:“女史忘了一个物件,有人托我送来。” 樊嫽接过来,道了声劳烦,抱着漆盒进了马车内。她手指发抖地打开漆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对金臂环。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第107章 樊嫽无故从皇宫归来,且神态与往日不同。樊母郭萍见状,面上带出忧色,急忙起身,快步上前,握住女儿的手。 樊嫽叫了一声阿娘,母女二人忧心忡忡地携手进入内室。郭萍忍不住回头,看见侍女抱着大包袱跟在后面。 家中太平无事,难道女儿惹怒太后被赶出皇宫了吗? 郭萍想到此处更是揪心,宫中波谲云诡,女儿将衣物都带了回来,怕是要长住。 郭萍欲言又止,想起女儿之前叮嘱的莫要多问宫中闲事,便咽下言语,准备旁敲侧击。 侍女上了茶,郭萍挥手让众人退去,急问:“这个时间不早不晚的,怎么就回来了?是身子不舒服?” 樊嫽的嘴唇动了动,摇摇头然后道:“我与阿娘去见阿父。” 郭萍心中七上八下,勉强道好,与女儿一起去了后院。五月天气炎热,樊况半躺在梧桐树下乘凉。 这里南北通透,清风徐来,幽静凉爽,他身侧立着一位侍奉的家奴。家奴遥遥见了女君与女娘,忙提醒主君,将人扶起坐着。 樊况远远冲女儿招手,眉开眼笑:“阿嫽回来了。午饭用了吗?” 樊嫽笑道:“阿父,我用过午饭才从宫中回来的。” 郭萍神色凝重,将家奴挥退,樊况见状笑脸即刻转成郑重,问:“阿嫽,你……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樊嫽看了阿娘与阿父,声音有些发颤,将缘由简略地与父母说了。 郭萍听完又惊又喜,竟然落下眼泪,执着樊嫽的手,道:“我就知道阿嫽是个有福气的。” 樊况先喜后忧,道:“这是阿嫽你所愿吗?” 樊嫽闻言,坚韧的眼神盯着阿父,点了点头。樊况见状,不好长叹,与女儿徒增烦恼,详细问了选聘情形,知道这次只有女儿一人,心中担忧稍减。 樊况叮嘱她道:“你入了宫,不可骄傲跋扈,要恭谨肃穆,诸事小心。” 郭萍笑道:“你知道什么?宫中就阿嫽一个世家女,将来……有大造化呢。” 樊嫽摇摇头,道:“阿娘,阴废后也比皇太后先进宫。” 郭萍闻言,默然,半响道:“这宫中可见不是 事事皆好,要不……”她刚想说不去,但刚才女儿已经表了态,且宫中的亲事岂是那么容易拒绝的。 “我去告诉族长这个好消息,阿嫽进宫,是樊氏的造化,需要族里多陪送嫁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阿嫽手里有了钱,在宫中广结善缘,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阿娘且慢。”樊嫽叫住郭萍,道:“阿娘,宫中未有明旨,且非陛下圣上亲言……冒然说出只怕不妥。” 樊况也道:“阿嫽考虑周全。”说罢,他又慢慢道了一句:“樊家适龄的女孩不止阿嫽一个……” 郭萍一顿,道:“知道啦,咱们少不得再忍耐几天。” 樊况道:“这事就我们三人知道,他们兄弟也不要说。阿嫽今年二十,家人子多选聘二十以下的女子。阿嫽一年都耽搁不起,她不像皇太后还有第二次入宫的机会。” 当年皇太后本是要十二岁入宫,结果因为父孝耽误三年。三年后再次入宫,结果早入宫的阴贵人夺得盛宠封为皇后,她则为贵人。 郭萍道:“知道啦,你们爷俩谨慎,难道我就是心粗没筹算的?煮熟的鸭子到肚里才是真吃到了。” 说完,郭萍又道:“明儿我去庙里祭拜求太一神保佑你平安顺遂,心想事成。”樊嫽闻言羞涩地低下头。 刘隆傍晚想通了,恢复如常,来到崇德殿后殿与母后一起用膳。 邓绥解决完一件大事后,神清气爽,甚至感到身轻如燕。吃罢饭,邓绥猜测刘隆多不知道后宫选妃的流程,与他解释。 “后宫选妃先以家人子的身份入掖庭,学习女工宫规等事。大约次年,若有幸,就被册为嫔妃。” 刘隆点头,邓绥继续说:“世祖皇帝斫雕为朴,废除前汉宫中诸多封号,仅余皇后和贵人,美人、宫人、采女皆无品秩。” 刘隆又点头。 “樊嫽为世家女,按照惯例当为贵人。”邓绥道:“自光武以来,皇后多是从言行无差德才兼备的贵人中间选。” 刘隆再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邓绥笑道:“明年册立贵人。哎呀,我的隆儿长大了。” 刘隆“嗯”一声,心中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惑。 说罢这事,刘隆想起前 两日看到东北传来的战报:秽貊联合鲜卑联合寇掠辽东,辽东太守战死。 母后接到奏表,已经做了调配。 然而刘隆想起了今年新考上的武进士,建议道:“母后,西域和西羌现在皆平安无事,而东北边患不熄,不如多派些武进士去那边。” 第303章 “自古没有在京师培养出的名将,而且武人以战功晋升。” 正常情况下,这些武进士会在京师呆大约一年时间,学习处理政事,然后或分派各地或留在中央。 邓绥闻言道:“也好,听凭其意愿。名将猛士……也允各地武举人入辽东镇守边地,若有军功,可赐武进士出身。” 武举竞争激烈,徒有技勇不懂兵书的人很难考中进士,以现在的晋升路径怕多在乡野蹉跎,然而猛士在战争中不可缺少。 鲜卑、秽貊、乌桓挥马南下抢劫财帛,来如风,去无影,着实令边地将领和令长头疼。 刘隆听了,点头道:“母后说的是。这些去辽东的武进士出发前,母后要接见他们吗?” “见!他们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咱们母子必须要见他们。”邓绥斩钉截铁道。 说罢,邓绥召来马秋练,让她拟了一封奏表宣告天下。在京的武进士们听闻后,报名者达五十多人,心里念叨着:军功,我来了! 邓绥与刘隆一一面见这些人,依据其表现,一部分直接任命为县令邑长,剩下的人进了军中。 还未见完,掖庭令过来,将准备好的聘纳礼单呈给皇太后。此时,众女史才知道皇帝要选家人子了。 耿阎二位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说这次聘纳的女子是樊嫽,一头冷水当头泼下。 是了,这事前天就有苗头。 曹马两人不在意这个事情,闻言均贺喜皇太后。耿纨纨和阎雪神思不属,后来被陆离叫去,聊了一通,不知陆离说了什么,出来后这两人镇静了许多。 邓绥看完,这聘礼与当年先帝在时相仿,不多,尤其是和世家女从族中带来的嫁妆相比。 “就这样吧,宫殿与宫人都配置好了?”邓绥问。 掖庭令回道:“启禀陛下,都已经准备好。这月十八和下月初九都是好日子,不知陛下觉得哪个更好?” 邓绥毫不犹豫道:“这月十八,哦,三日后,家人子正好下月初九进宫。” 掖庭令赶忙应了,邓绥挥手让他下去,准备聘纳一事。 天气炎热,蝉鸣聒噪,邓绥的脑海中天马行空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刘氏皇帝是不是过于……悭吝? 聘皇后礼要高于聘家人子礼呢。 不过当上皇后后,皇帝会例行为后族加恩,封其父为侯。如果再进一步…… 邓绥失笑起来,暗道自己真是胡思乱想,光武帝如此行事,怕是吸取了外戚王莽篡汉的教训。 三日后,掖庭令带着圣旨和聘礼来到樊府,樊氏为之一振。族人们喜极而泣,樊氏已经离权力核心太远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天到了他们家。 但看到聘纳的人选,一些族人欣喜之下,半含酸涩。樊嫽,那个去宫中做女史的旁系女孩嘛,难道真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些人心中琢磨着,若再生女孩,一定要比男孩用心教养。女工做得再好,不如懂经史谋略政事。 樊嫽一家在屋内接受众人恭贺,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来认亲了,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樊嫽从来没想过自家能有这么多亲戚。 这些人不是空手来的,都带上了奇珍异宝过来添妆。樊氏更是合族出力,专挑精美玲珑的物件为樊嫽做嫁妆。 内室凉爽,樊嫽正与堂侄女樊倩说话。 “太破费了,这样的好东西,我不能要。”樊嫽看着锦盒里一对湛蓝色琉璃手镯摇头拒绝道。 樊倩将锦盒盖上,往樊嫽的位置推去,笑道:“姑姑,这不仅我的意思,还是家里的意思。” 家里?邓氏?樊嫽心中惊了一下。 樊倩的父兄虽在朝为官,但品秩不高,家资也不丰。这样的好东西怕是只有邓氏这样的煊赫后族才有。 樊倩嫁给了邓广宗,成为邓氏的儿媳。或许,樊嫽能得到皇太后的认可,还有樊氏与邓氏这一层关系在。 樊嫽想了想,最后收下这份贺礼,朝樊倩道谢:“那我就觍颜受了。” 樊倩这才笑起来,道:“这样的好琉璃镯子才配得上姑姑呢。” 樊嫽笑着摇头,又道:“我无同产姊妹,呆在家中无人说话,且入宫准备之事繁多,恐有遗漏。我听嫂子说,你擅长理家处事,无论咱家还是邓氏没有不夸赞你的,不如留几日帮帮我如何?” 樊倩听了,喜道:“姑姑入选宫廷,这是咱家的大喜事,你不用开口,我也会留在家里出一份力气。” 樊嫽笑道:“那我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樊倩就此留下,与樊嫽同吃同住,感情融洽,无话不谈,俨然若同产姐妹。 第108章 刘隆快乐摸鱼的日子结束了。 之前,邓绥病重,朝臣人心浮动,出了不少牛鬼蛇神。邓绥病愈后,就是将这些浮出水面的人收拾了。 刘隆作为——名义上或实际上拥戴的对象,被邓绥暂且“赋闲”,稍稍淡出朝堂。 一些德才不备的官员轻者革职重者入狱,而一些忠心拥戴皇帝的人则被邓绥贬出京师,赶到边郡或荒瘴之地任职。 刘隆得知后,曾为这些人求情,却听母后说:“这些人恃才傲物,需要磨去锐气,知人间疾苦,方能堪当大任。” 刘隆闻言,想了想,就不再说话了。这些人被贬的个中缘由,刘隆心知肚明。 第304章 母后不乐,且主意已定,他只能顺从。 再者,母后贬谪他们,使其怀才不遇。等将来他亲政,召回这些人,他们难道不感念自己对他们的知遇之恩吗? 刘隆将这些人的名字用墨笔记在屏风上,上面写着“待观察”。这些人若将来不改其志,才干不错,他就会重用他们。 若是……刘隆表示,还是不如回家种地的好。 想毕,刘隆将这事放到一边,抽出时间去看太医的编书近况、尚方局瓷器的销售、水利道路建设、农具改进以及农业种植技术改进、太学近况以及张师傅的学生们…… 事情虽多,但主管这些事的人都是持重的能臣。刘隆只需要过去问一下进度,召见勉励众人,表达对他们的认可与赞扬,颇为清闲。 邓绥见刘隆忙这些事情,十分乐见其成。一来,这些事见效慢,且对目前的朝政影响不大;二来,也让皇帝多历些事。 现在,朝堂政事都已处理完毕,朝臣也恢复到邓绥病重前的状态,她又让刘隆每日过来听政和辅助处理朝政。 刘隆唉声叹气,之前母后不管他,他甚至有两次睡到了自然醒。 天可怜见的,刘隆自从上学后,除了生病,每日都是天未亮就早起。虽然睡得早,但是谁不愿意睡个懒觉呢? 睡懒觉这事,多了他也不敢,这两次都有借口,一次是因为昨晚微微发热,一次是因为晚上走了困。 刘隆眉头微皱,时不时叹气,这让邓绥十分惊讶。 “玩了两三月,心玩野了?”邓绥微微一笑道。 刘隆连忙合上叹气的嘴巴,一脸正色道:“没有,绝对没有,我没有再玩,而是一直在做事情,母后又不是不知道。” “母后之前还夸赞我做事有恒心,没有半途而废呢?”刘隆又补充了一句。 邓绥轻哼一声,以目示意,让陆离给小皇帝搬来一摞奏表,点头道:“别说有的没的,赶紧把这些处理了。” 话音未落,江平从外面进来,笑着禀告说:“太学祭酒过来求见圣上陛下。” “赶紧让他去前殿喝茶。”刘隆对这位德高望重不慕名利的老爷子十分看重。 在他的努力下,郡国的学校焕发生机,县城的学校也在慢慢恢复重建中,再等几年说不定文风能兴盛起来。 刘隆起身,对母后道:“母后也去听听,挚公轻易不来,一来说不定就是需要母后做主的大事。” 邓绥颔首,与刘隆一起来到前殿,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挚恂。 朝拜后,双方寒暄两句,挚恂就说明了来意。 “启禀圣上陛下,郡国令长或精于吏干或擅长经史,若让主持明经明法明算三科差别极大的考试,恐怕遴选失当。” “下臣看过这两年的落第试卷,也统计过各郡国各科考中的比例,发现有些郡国确实存在如下臣所想的情况。” “因此,下臣请求派出持重的孝廉或卓异的明经明法明算等人外出,主持郡国乡试,还望圣上陛下明鉴。” 刘隆听了,心中直点头。实行考试后,中央确实掌握了人才选拔,但郡国考试由太守举办,难免会受到当地的影响。 挚恂提供让朝廷派出官吏主持考试,确实能解决这部分难题。 刘隆想着,只听母后说:“挚公所言准了,可有章程?” 挚恂闻言,回了如何选人、如何培训、如何设立回避制度等等内容。 刘隆听完,提出几个问题,问道:“大汉郡国一百零五,每郡都派主考官,人手是否够?考试初行,孝廉明经明法明算都是新人,能否担当重任?再者现在已经六月,即便即刻出发,恐怕主考官也难在考试之日到达日南九真等郡。” “你刚才所言 派主考官主持郡国考试以及你所言的章程都极好,但朕提的这些问题需要解决。” 挚恂沉思道:“下臣想着先从京师附近的郡国开始,两三年后再推广全国,不知圣上陛下意下如何?” 邓绥点头道:“你刚才说之前做个统计,那你就先拟一批试验的郡国上来。至于人选,由你、御史中丞、尚书令和杨司空等人一起选拔。” “外派的主考官品秩为比六百石,归御史台,暂由你主管。主考官官职为……”邓绥低头沉吟。 “提学御史。”刘隆补充道。 “好,就名为提学御史,因事而设,事罢归来。”邓绥道。 商定后,挚恂离开前去和御史中丞等人商量赶紧把人选选出来,不然山高路远耽误了考期就不好了。 挚恂找到几人,说了此事。尚书令闻言感慨道:“咱们现在过得日新月异,前几年孝廉还是郡国举荐,现在都成了考试。” “哎呀,我现在看到郎署的孝廉与翰林院的明经都佩服不已,若是我晚生几十年,只怕考不上喽。” 挚恂回道:“国家有道,君王英明,文教渐兴,人才自然会接连而出。” 司空杨震道:“挚公所言极是,今时不同往日。只是明经等科才开两年,又要派主考官,这政策确实日新月异了些。” 挚恂笑道:“这是我上奏的。” 说完,挚恂将发现说给二人,尔后叹道:“朝廷以文取人,乃是杜绝请托之风,为的是选拔出真正的人才。郡国太守大多不能三科兼具,若依赖其主持三科考试,只怕是遗贤于野,有失朝廷本意。” 第305章 三人听完,道:“也罢,就先依挚公之言,从朝臣中选中简派持重能干的官员去做这事。” 挚恂听了,补充道:“还要兼具才学,非考核进的官员要考验其才学。” “自当如此。”众人皆道。 挚恂离开后,刘隆跟着母后回到后殿,继续处理那摞尚未完成的奏表。 刘隆伏案沉心批阅,到了中午,与母后一起用膳。用膳后,邓绥午休,放了刘隆回去睡觉。 天又热,刘隆哪里睡得着了,但现在宫中没有什么消遣。 江平出主意道:“圣上,要不要去御花园 走走?” 刘隆想了下,道:“走。” 宫女寺人簇拥着刘隆往北走,一路沿树荫而来,蝉鸣之声不绝于耳,愈发显得幽静。 “外面是比内室凉快,在凉亭里搬张小榻午休,最好不过。”刘隆迎着从湖面吹来的凉风,随口说道。 江平立马道:“我这就让人去搬来。” 刘隆忙阻止他道:“不用,我只是随口一说。”母后怕是会觉得此举有失皇帝体统。 江平道:“圣上,你要去凉亭坐一会儿吗?”凉亭四周古木交柯,树下落着跳动的光斑。 刘隆点头,在凉亭坐下,喝了一盏酸梅汤,歇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起身。 江平突然悄声道:“圣上,要去掖庭吗?” 刘隆一愣,随后想起樊嫽已经进了宫,思考半响道:“随行的人嘴巴闭紧些,不要乱传。” 江平闻言笑起来道:“谁敢乱传?” 刘隆是第一次来到掖庭,长长的一条巷道,周围并无树木,太阳炽烈。 路上时不时有宫女寺人经过,遇到刘隆等人皆屏息凝神,垂手而立,静待他们过去。 江平引刘隆来到樊嫽居住的宫殿前,刘隆却停住脚步,踌躇道:“这个时间点怕是她在午休。” 正说着,就见樊嫽从殿内出来,拜道:“……见过圣上。”樊嫽入选后宫,辞去长乐尚书郎一职,如今为家人子,嫔妃的预备役,倒不知道如何自称了,只得含糊。 此次,两人见面,身份不同往日。刘隆抬眼看去,只见樊嫽身着一件金色纱罗深衣,明艳灼人。 刘隆“嗯”了一声,温声道:“在掖庭可习惯?” 樊嫽笑着邀请皇帝进去坐,一边走一边说:“我自入掖庭后,上到掖庭令下到宫女寺人对我都好。” 樊嫽请刘隆在自己常坐的凉席上坐了,自己则面带歉意地收拾桌案上的书籍与针线:“我刚正打发时间,听到外面声音,出去一看竟然是圣上过来了。屋内有些乱,望圣上莫怪。” 她的态度如常,这让刘隆也跟着放松下来。 刘隆道:“不用收拾,我坐坐便走。” 樊嫽应了一声,将东西归置好,又叫小宫女为皇帝上茶。 茶水带有玫瑰的香味,刘隆呷了一口,打量这座宫殿,小巧玲珑,殿内摆着冰盆。 “你在掖庭都做些什么?有没有困难?”刘隆又问。 樊嫽笑回道:“我这些日子跟着织室的王阿姆学些纺纱织布刺绣,掖庭令还派人教导我宫规礼仪之类。” 刘隆点一点头,道:“跟着学习也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必事事苛求完美,只要懂了原理流程就够了。你若是有什么事,就派人去前殿找我。” “江黄门,你认认这里的人。”刘隆又吩咐道。 江平笑着看向樊嫽身后的两宫女,道:“左边是原侍奉樊女娘的宫女玉珠,右边那位瞧着眼生。” 右边的小宫女出来朝江平一拜,道:“奴婢金珠,是与女娘一起来宫里的,以后请江黄门多多关照。”江平笑称不敢当。 刘隆又与樊嫽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回到德阳殿将之前樊嫽送自己的香囊带上,转去德阳殿后殿继续处理奏表。 他抬头碰上母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强装镇定低头看奏表。 第109章 延平十七年春二月,樊嫽被册封为贵人。 这是漫长寒冬之后一场难得的喜事。去年春夏一切皆好,风雨合时,但到了秋季却大雨连连,京师等二十九郡国受灾。 秋雨之后,冬日十一月又发生一场大地震,受灾郡国三十五,一些地区大地崩裂,泉水涌出,尸体枕藉,惨不忍睹。 朝廷派光禄大夫巡按灾区,出钱敛尸,免去田租口赋。这是近年来,大汉罹受最严重的天灾之一。 救助完受灾地区,朝中事务暂且清闲了一些,邓绥依例册封樊嫽为贵人,也为弥漫着愁苦和紧张的北宫添了几分喜气。 二月里,大地开始复苏,涌出一片又一片的新绿。 邓绥喘过气来,与刘隆对坐喝茶,叹道:“我原以为去年大汉时来运转,结束天灾,没想到……” 想到秋冬的焦头烂额,邓绥没有说下去,只是喝茶。 刘隆回道:“大汉时运不济遭此天灾,非人力所为,母后不要过于忧虑。尧舜时,黄河泛滥,鲧禹父子治水二十多年方成。“ “国家多难,我们时人生活在其中备受煎熬,度日如年。但这放到大汉的历史中,也不过沧海一粟。母后你做事,俯仰无愧天地,已经尽力了。” 母后的共情能力很强,刘隆怕她伤身,劝她道。 邓绥听完,脸上勉强扯起笑容,道:“不知后人怎么看,我们还是要过好当下。” 第306章 刘隆点头,邓绥又问起他和樊嫽的相处情况,笑着道:“母后我年纪大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若是早日能看到皇孙就好了。” 他就知道是这样,没结婚催结婚,成了亲催生子,但谁让他家有皇位要继承呢? “尚可尚可。”刘隆含糊道。 邓绥点头,道:“前儿蔡侯过来禀告,说他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想将宫中的事务交出去,你觉得樊贵人如何?” 刘隆闻言想了想,道:“蔡侯历经三朝,老成持重,尚方局事关重大,离不开他。这宫中琐事……不知阿好能否担起?” 邓绥听到“阿好”二字朝刘隆直笑,刘隆辩解道:“阿好曾与我言母后待她耐心细致体贴,如阿母般。如今又有这样的缘分,咱 们成了一家人。” 邓绥笑道:“你呀……来人,请樊贵人过来。”宫女应声而去。 樊嫽如今住在掖庭里的一座宫殿,听到传召,赶忙过来,拜见皇太后与圣上。 刘隆将事情与樊嫽说了,然后道:“宫中宫女寺人数千,再加上外面的宫苑,事情繁重,你可愿意接手宫中事务?” 樊嫽当然愿意,她来宫中不是来当咸鱼的,看到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抓住。 只见她想了想,道:“母后政事繁忙,蔡侯年纪大了,我年轻没经验,只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邓绥道:“这宫中诸人也唯有你身份最合适。” 樊嫽笑回:“承蒙陛下看重,我愿意一试。但我年轻唯恐失了皇家体面,需要几个持重的人帮衬着,还请陛下成全。” 邓绥道:“这人选嘛,你去找蔡侯要。” 樊嫽笑着道:“陛下疼我。”邓绥听了笑起来。事情商定之后,樊嫽与蔡侯交接宫中的事务,刘隆则与母后一起处理朝政。 晚上,刘隆请樊嫽来到德阳殿,问她交接的情况。 樊嫽感慨道:“这宫中千头万绪,难为蔡侯还能兼顾。圣上,这宫中以后是什么章程?” 刘隆携着樊嫽的手,两人坐在榻上。 “萧规曹随。”刘隆道:“蔡侯做事细致周全,你呀就做个曹参就好了。” 樊嫽了然,点头道:“我明白。” 刘隆给她斟了一杯温水,道:“母后的身子自从去年病愈后,就不大好,这朝中和宫中的事务我们要为他分忧。” 樊嫽点头,道:“我晓得,我在宫中一定要恭谨。” 刘隆脸上露出笑容,对她道:“你一向聪明,你的兄长现居何职?” 樊嫽回道:“兄长在郎署为郎。” 刘隆想了想,道:“就他先任郎中,上书言事,顾问应对。” 樊嫽闻言,回绝道:“圣上,我兄长刚入郎署,就成为郎中怕是不妥。先让他在郎署学政,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樊嫽的兄长因着妹妹的关系,入了邓骘的幕府。樊嫽册封贵人后,以任子进了郎署为郎。 刘隆闻言,笑道:“就以你的意思。” 说罢,刘隆看了眼窗外,听到外面风声呼啸,转头对樊嫽道:“今日就留在这里吧。”樊嫽低头应了。 樊嫽本来是聪明能干之人,接受宫务后迅速上手,裁决宫务多遵旧例,比想象之中更加顺利。 她反应过来原因,不禁失笑。这宫中事务自然是按照皇太后的理念处理的,而她跟着皇太后处理了几年的政务,理念自然相同。 樊嫽处理宫务,刘隆则在与母后商议新年施恩天下。 商定之后,邓绥下令赐民爵二级,又赈济鳏寡孤独病弱贫等生活不下去的人粟三石,并赐贞妇1帛两匹。 诏令颁布之后,这天下仿佛多了几分生气。 天气渐渐暖和,今年参加岁科的人数再创新高。刘隆看到后十分开心,叹道:“大汉越来越好了。” “前儿不少郡国太守上书,请求保留孝廉明经等人省试的资格,说这些才学之士每年都在郡县再考一次,浪费人力,又阻碍后进。我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邓绥道。 “这岁科考试主要是你出的主意,你觉得保留省试的资格如何?” 刘隆沉吟,现在大汉科举制度草创,存在着许多不足,不是刘隆不愿意完善,而是每一步的改革都会涉及到相关利益方。 但利益方没有出现或形成利益集团的时候,完善制度只怕会旁生枝叶,过犹不及。 现在无论是孝廉还是明经等科,都出现了大量困于省试的人,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从下往上推动改革。 “既然他们这么说了,那就保留已获得的资格,直接下次参加考试就可以了。” 刘隆说完,脸上露出笑意道:“这样以来,只怕录取率会越来越低呢。” 邓绥点头笑道:“优中择优而已。诏令从去年的县试开始实行。”说罢,邓绥就让马秋练拟诏令发往尚书台。 刘隆大怀欣慰道:“这天下的人才早晚一日尽入大汉,任我挑选。” 邓绥轻笑一声,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时间可长着呢,你等着吧。” 刘隆笑道:“我争取活到一百岁,成为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邓绥闻言又笑道:“那你努力啊。” 处理完奏表,刘隆返回德阳殿,刚到殿内 ,外面就黑云压顶,刮起大风。 “看这天是要下大雨吗?”刘隆自言自语道。 第307章 江平又在殿内点了几根蜡烛,担忧道:“看架势这雨不会小了。” 刘隆在崇德殿用了晚膳,坐下看书,风从门窗缝隙中吹来,烛光摇摇晃晃。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霹雳吧啦”的声音,刘隆惊起,走到门口,往外探,外面漆黑一片,风吹到脸上又湿又冷。 “这是下冰雹了?”刘隆道。 江平赶紧将人拉回屋内,道:“圣上,小心溅了水着凉。” 刘隆见外面又是大风又是冰雹,脸上露出忧色,喃喃道:“这是宿麦生长正旺的季节,大风一刮,冰雹一砸……” 又来了! 刘隆内心祈祷,这场雨雹早点过去,结果冰雹砸了许久才停,大雨倾盆而至。 小寺人从外面捡来几个完整的冰雹,都如栗子那么大,甚至还有一个如鸡蛋。 这雨连下了两日,雒阳上书禀告,冰雹砸伤了庄稼、牲畜、人口、房屋,损失不小。 雒阳上书后,又有郡国陆续上书,言雨雹伤稼。女史们统计,受雨雹灾害的郡国高达二十一。 年尾年初都发生了天灾,虽然施恩了天下,但邓绥想了想,还是罢免了一位三公,以堵朝野悠悠之口。 司徒李郃被罢免,司空杨震升为司徒,太常陈褒任司空。去年,太尉马英薨逝,那个因病弱罢免的前司徒刘凯,又任为太尉。 近年来随着皇帝年龄渐长,不断有大臣旁敲侧击让邓绥还政。 邓绥心中出现过犹豫,皇帝仁善作为守成之君绰绰有余。若大汉风调雨顺,还政与皇帝并无不可。 然而现在天灾不断,朝政正在进行缓慢而深刻的改革,这个时候将朝政还给皇帝,邓绥不放心。而且据她观察,皇帝对自己的能力存也有怀疑。 是可以赌一下皇帝的能力,邓绥相信隆儿会给她满意的答复。但是没有必要,与其让皇帝磕磕绊绊,不如她将一个太平盛世交给皇帝。 樊嫽听闻三公变动,晚上在德阳殿与刘隆用饭后,提到了此事。刘隆点头,但见樊嫽欲言又止。 刘隆竟然笑起来,樊嫽歪着头看他。烛光下,美人如玉,一只手摇着团扇,雪白色的酥臂上戴着一对金臂环,他不觉呆愣一下。 樊嫽笑出声,拿团扇拍了一下他的手,道:“你想说什么快些说。” 刘隆探身耳语道:“原先你当女史时,不会这么想。” 樊嫽转头瞪了他一眼,哼道:“我是瞎操心了。” 刘隆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听我与你细说。”刘隆和樊嫽解释起他没有反对这事的原因。 除了因灾异免三公的原因外,还有李郃本人的原因。三公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朝廷,很容易产生门户之见以及阀阅。 樊嫽听完想了下,之前脑中的一些疑惑掀开了面纱。 想毕,樊嫽又问:“三公如此,那些开国勋贵呢?” 第110章 “我听闻勋贵与国朝共始终。” 樊嫽闻言,沉思半响,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富贵无常,忽辄易人,唯有持身谨慎方能长久。” 刘隆闻言惊诧,不想樊嫽有如此想法,不由得与她渐渐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樊嫽一一听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四月的雨雹造成夏稼减产的影响尚未过去,六月份陆续有郡国上报蝗灾。 朝廷又急令各郡国全力灭蝗,秋稼初生,若任由蝗虫长大,只怕不仅今年的秋稼没了,便是来年的庄稼也要面临蝗虫的威胁。 正当农户全家老少出动抓蝗除草时,几辆低调的马车进了雒阳。巡按御史李直命家奴掀开车帘,他在车边笑着迎接车内的人下来。 过了一会儿,车帘方掀开,露出一位黝黑佝偻的老翁。他从车内出来,李直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老翁踩着车踏下来。 老翁下来后,又笑着请车内的老妇人下来。那妇人慢悠悠从车上下来,眼睛滴溜溜打量一圈,直接对李直道:“李巡按什么时候让我去见见我那皇帝外甥?” 原来这对夫妻连同后面的家眷都是李直在上党郡发现的“奇货”。 他来到上党,偶然听闻一江姓人家吹嘘自己女儿在十几年前采选入宫当了宫妃。 李直心中一动,当今皇帝的生母正是姓江,便细细查访,花费了不少人情钱帛,才确认这户人家就是江美人的娘家。 因此他悄悄将这户人家接入京师,预备以此做进身之阶。 大汉重视舅家,前汉窦太后与兄弟失散,等窦氏得势,寻得兄弟俱封侯,宠耀一时。 除了窦氏兄弟,还有汉武帝的异父姐姐,被有心人得知私下禀告汉武帝。汉武帝亲自将人接到京师,赐予钱帛奴婢,又封修成君,生活天翻地覆。 李直他自叹自己没有福气,投胎不好,但是他看了眼一路上以礼相待的这一家子,心中愈发得意。 “李巡按,李巡按,我要吃炙羊肉!你快叫人给我做。”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抓住李直的官袍,留下两个黑乎乎的油印子。 李直眉头微微一皱,还未来得及躲开,就被五六个小孩围住了。他低头看见小孩们黑津津的袖口 ,心中忍不住泛起恶心来。 这几个小孩打不得骂不得,李直脑子发晕,他从未见过这样蠢笨如猪而又淘气的小孩。 “李巡按,你就让人去买些过来。可怜见的,我几个孙儿路上都饿瘦了。”那老妇人拿着帕子装腔作势地抹眼泪,可惜抹了寂寞。 第308章 李直闻言陪笑道:“我这就让人去,贵人先入传舍休息。” 这妇人听闻这话,柳眉一竖,道:“怎么在这里休息?咱们不是要去皇宫吗?我是皇帝的外大母,他是皇帝的外大父,我们不住宫里,难道住这个又破又旧的传舍?” 李直笑着解释道:“皇家非比寻常人家,不得诏令,不能入宫,否则……” 李直的眼睛眯起来,缓缓道:“轻者乱棍赶出,重者打死不论。谁不知圣上的阿母是皇太后?若是有人在宫门前乱嚷嚷的,只怕被当成对皇室大不敬,夷灭三族。” 黝黑的老翁,也就是江富扯了扯妻子王善娘的衣服,悄声道:“咱们人生地不熟,就听李巡按的。” 王善娘这才作罢,抬着下巴,招呼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并孙男娣女十来口进了传舍。 行百里者半九十。一路的委屈都受了,不能快成功了,就把人得罪了。李直忍痛取出一千钱,命传舍置办一顿好饭菜,喂饱那群蠢货。 饭好后,江富让大儿子江吉过来请李直一起用膳,李直想起江家诸人用饭时的丑态,便婉言谢绝。 “他不来正好,咱们能多吃些。”王善娘听了,手一挥宣布开饭。 一家老小看着桌案上的肥鸡、肥鸭、羊肉、烧鹅,一直在咽口水,听到这话立马如饿虎扑食般抓起肉,左右开工吃起来。 众人不耐旅途劳累,吃完就去睡觉,留下一屋的狼藉。桌案和坐席上都是鸡翅尖、鸭屁股、鹅头、羊骨头之类,杯盏倾倒油汤残羹流了一地,让人无从收拾。 最后还是传舍的小吏请示李巡按,李巡按赔上几个钱,才有人打扫了。 掌管京师传舍以来,小吏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从未见过如此不讲规矩的人家。又见姓李的官员对这家人多加照顾,心中嘀咕那对夫妇莫不是这姓李的爹娘。 实际上,虽非爹娘,但也不远了。 众人皆睡去 ,李直独坐,思考如何将这些人引荐给皇帝。 以目前看来,主要有三种办法:第一,买通皇帝身边近侍,托他引荐;第一,直接上书,陈述己功;第三……嘛,就是将事报到邓氏,由邓氏引荐。 太后执政,李直明知现在不是取这些人见皇帝的好时候,但若被别人抢先了怎么办?他可不忍心看着那么大的功劳在自己面前没了。 李直将人带到京师,又不能藏着掖着,否则这些人将来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这也是第三个办法的由来。 皇太后的兄长邓骘素来忠厚,由他引荐这些人见到皇帝,一来免于邓氏在其中阻扰,一来也是让皇帝欠邓氏的人情。 李直不怕邓骘不答应。邓骘若不答应,若将来皇太后山陵崩,只怕皇帝要与他们算秋后账哩。 李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第三种办法最稳妥。虽然不能独揽功劳,但至少安全,不至于被邓氏打击报复。 次日,李直想明白后,去邓府投名帖,求见邓骘,说是有大事相禀。 邓骘虽然疑惑,但仍然接见了这名李姓巡按御史。邓骘听完事情,整个人都呆滞了一瞬。 江美人,这是上至皇太后下到邓氏族人都刻意忽略的人。 前些年,一群不知所谓的宦官将事情捅出,最后好在帝后母子关系依旧其乐融融。 江美人是死人,时间一长,死人就会慢慢遗忘。 然而,这李巡按如今带来的是一群活人,活蹦乱跳的人,皇帝的血亲。 邓骘即便再忠厚,也想把这李直的面皮扯下来踩上几脚,方解心头之痛。 但实际上,邓骘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但是若引荐,必然让妹妹为难;若不引荐,只怕为邓氏带来灾祸。 “这件事可属实?”邓骘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听完面色如常发问。 李直郑重道:“下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邓骘听了,点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将他们安置妥当。” 李直闻言追问:“他们一路上都在惦念皇帝,千里迢迢从上党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圣上?也好慰藉江美人在天之灵。” 邓骘心乱如麻,口里道:“你且等 待传召,务必招待好几人。” 李直只得应了,从邓府离开。他来之前信誓旦旦认为邓骘会因惧怕报复,而将此事报给皇帝,没想到却迎来不温不火的反应,这让李直心中难安。 但他也无法,事已至此,现在再想改,等于得罪邓氏。即便想要改换门头,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一想到,他要与那户人家再呆一起,李直只觉得头大如斗。 李直走后,邓骘立马请来族老并几位侄子商议此事。众人听了又惊又怒,对这位叫李直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众说纷纭,一直拿不定主意。河南尹邓豹沉吟道:“咱们先派人去查查这户人家究竟是不是江美人的父母?” 邓畅摇头道:“不妥,一来一回只怕耽搁不少时间,若他们对邓氏生怨便不好了。” 众人将目光一致看向邓骘,邓骘沉声道:“我即刻去宫中一趟,将此事禀告皇太后。” “合该如此。” “此事不能拖延,先让皇太后知道了才好应对。” …… 邓骘换上朝服,策马来到皇宫,求见皇太后。只是皇帝也在殿中,邓骘面色踌躇,不知道该如何说。 第309章 邓绥见了,直接道:“大兄,家中发生何事?” 邓骘想了想,将李直拜见一事合盘托出。邓绥和刘隆还有没有任何反应,江平却失手打了小案和茶盏,茶水茶叶泼了一地。 三人望去,江平脸色苍白,跪下请罪:“奴婢知错,请陛下圣上恕罪。” 刘隆问他道:“你一向稳重,被吓着必有缘由,且来说说。” 江平看了眼皇太后,不敢起来,只小心道:“奴婢侍奉江美人,隐约听过她在家中被继母苛待,每日非打即骂。陛下圣上若是不信,尽可询问当年伺候过江美人的宫女。” 邓绥闻言,对江平道:“你起来吧。江氏诸人非郡国举荐,身份存疑,先让人查清楚身份,再做打算。隆儿,你觉得如何?” 刘隆连连点头,听到江平所言,心中对这些人生出反感来,道:“正该如此,不然弄错人,只怕贻笑天下。” 邓绥转头对邓骘道:“大兄诸事繁多,先去忙吧,这事我与圣上自有定论。” 邓骘闻 言,心头仿若移去一座大山,浑身轻松地出了皇宫。这事谁都能碰,偏他们邓氏不能碰,碰了就惹一身骚。 邓绥派人让樊嫽去找当年伺候过江美人的宫人,又让蔡伦派人去上党查这群人的底细。 刘隆见江平心神不宁,让他回去休息。江平不愿意,道:“江美人在世受尽家里磋磨,他们怎敢还有脸来?” 刘隆闻言,笑着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知你心中不平,你先去偏殿喝杯茶歇歇。”江平告退。 江平离去后,邓绥对刘隆笑道:“江黄门这人倒是恩怨分明。” 半个时辰后,樊嫽领着两个上了年纪的白头宫女过来拜见。这两人正是当年侍奉过江美人的宫人。 当年要将皇子抱到外面养,江美人求还是皇后的太后指派江平出宫照顾小皇子。这两人就留在宫中侍奉江美人,后来江美人去了,她们一人又被掖庭令派到别处做活。 这一人因太后执政,十多年半点没吐出曾侍奉过江美人的事情,还是樊嫽查找宫人名册才将一人从暴室找出。 邓绥问起两人是否可记得江美人与家人的关系。 一名姓周的宫女即刻道:“江美人常说宫中极好,皇后慈爱,衣食充足,姐妹和睦,比家中好一千倍一万倍。” 姓吴的宫女接着道:“奴婢记得江美人的阿父另娶继室,她很少说家中的事情,经常说宫中诸事皆好,说不定幼年曾被继母薄待。” 吴宫女又补充了句道:“江美人器重江黄门,说不定江黄门知道更多些。” 与江美人相处的日常,周吴两位宫人都牢记在心里,时刻回想,避免忘记。 听到这话,邓绥也隐约想起那个俏丽灵动的女娘,整天脸上带着笑容,见之忘忧。 “你们下去吧。”邓绥道。 两位宫女告辞退下,邓绥对樊嫽叹道:“看在她们侍奉江美人一场的份上,给她们安排一些轻省的活计。” 樊嫽连忙应了。邓绥抬头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于是留樊嫽一起用饭。 江平在偏殿又急又气,心中破口大骂,骂完那对夫妻,骂多管闲事的李直。 江平抽了空,悄悄去找蔡伦,但找了蔡伦又不知要如何说,只 得含糊道:“江美人曾我言她有个同产兄长,被亲父继母磋磨而死,觉得我面善像其兄长,私下里认了兄妹。” “后来江美人被册封美人,主仆有别,兄妹关系便算了。这些事我没和陛下圣上说,免得别人说我托大,拿着江美人给自己脸上贴光,因此才和你提了一句。” 蔡伦听完,笑道:“多谢江黄门告知。人死万事皆空,可惜那同产兄长无福。但若江美人同产兄长泉下有知,看到妹妹的孩子为大汉天子,一定含笑九泉。” 江平抽着嘴角,道:“确实呢。” 江平说完,又急匆匆回到崇德殿后殿吃了几口饭,随时等待皇帝传召。 蔡侯虽然说得不中听,有一件事却说到江平的心坎上,自家的孩子成了坐拥天下的天子,确实是能让人含笑九泉的事情。 呸,什么九泉。 江平立刻回神,免得自己被蔡侯带歪了。 李直等了几天,见朝中没有动静,又去了几趟邓府。邓骘告诉他当日已将情况告知皇太后与圣上,只是事关重大,时间又久,朝廷需要查验身份。 李直无奈只得回去,心中有些后悔,没有将此事知会当地的令长太守。 但若这些令长太守真知道了,只怕也会左右为难,最后被绑上李直的战车,说不定会成为邓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直回来,被江氏诸人催促吵闹甚至敲打,忍了又忍。又怕此事传出去,被别人趁虚而入,只得出钱租了房子给这家人住。 这家人犹不满足,撒泼打滚想要面见皇帝。李直劝了又劝,但这家人软的欺,硬的怕,见李直越客气就越蹬鼻子上脸。 今日要金要银,明日要鸡鸭鱼肉,后日又要绫罗绸缎。李直这一路上光为这些人就花费了数万钱。 奇货可居。奇货可居。 李直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当年吕不韦为了秦异人可是差点把命都丢了,这点钱财和委屈算什么。 李直焦急地等待,心中不断估算行程。另一边的江家人也惊疑不定,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好主意。 第310章 他们决定出去,在大街上撒泼,哭诉外孙不认亲外大父外大母。李直听了,立马吓得魂飞魄散,连哄带骗,打消了王善娘的馊主意。 王善娘身上裹着红绸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团扇,呼哧呼哧地扇风,另一手指着李直道:“来时,我们说不来,你说我们就是皇帝的外大父和外大母;来了,你又说宫里要查我们的身份。你说话如放屁,一点都不中用。” “你没屁用,我们自己想办法。大户人家人人都要颜面,我们这一家子往大街上一哭,宫里就派人来接我们呢。” 王善娘说完,颇为洋洋得意。 李直忍无可忍,让出道路道:“那你们去吧,我看是皇帝认亲快,还是你们对皇室不敬人头落地快。” 真当皇家是他们乡野间那些附庸风雅的豪右啊?便是豪右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多会处理了,再按上讹诈良家的罪名,往官府送些钱帛然后了事。 事涉皇家,悄无声息死的人多了。 若是李直相劝,王善娘肯定再争辩争辩。但李直直接撂手不管,王善娘反而不安起来,站在那里,不走也不动。 江富悄悄拉着妻子的手,道:“算了,李巡按也不容易。他既然把我们带来京师,肯定会让我们见皇帝的。” 王善娘借着台阶下了,摇摇摆摆回屋里。江富向李直低头哈腰地道歉,李直神色稍解。 “我为了贵人的事,连手头的活计都抛了,整日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女君反而埋怨其我的不是来,我比你们更想让你们亲人团聚。” 江富听了,连连称是。李直念着他的身份,温言道:“好事多磨。你们耐心等候,到时认了骨血,金山银山侯爵奴婢,什么都有。” 江富脸上发热,不期竟然有如此造化,又见李直说的有道理,便耐心等候起来。 这事确实急不得。上党郡距离雒阳一千五百里,一来一回就要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还要调查,说不定还会带来一些证人,这就更慢了。 江平私下里悄悄鼓动皇帝去暗察江氏诸人的德行,道:“江家苛待江美人,想必一窝子都刻薄势力自私。不管这家人是与不是,圣上最好提前查探一番为好,免得他们到时仗势欺人,污了圣上的好名声。” 刘隆听了,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立马派人把在宫中当值的阴泰叫来,吩咐了这件事,让他务必小心,行事不要张扬。 阴泰立刻应了,又说起这些日子的传闻,道:“圣上,我听说这屋子的近邻说那群人吵吵闹闹,整日不休。据说,还要在大街上撒泼呢,笑死我了,他们当皇家是什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啊。” 江平在一边附和,刘隆道:“不管真假,你这些日子都盯着,免得他们做出有违皇家体面的事情来。” 阴泰拍着胸脯道:“这件事就交给我。派去上党调查的人一日不回来,我就不让这家子出来。” 阴泰领了任务,兴奋地出了皇宫回到家中,挑了几个能干的门客,吩咐这事。 事涉皇家和邓氏,阴泰没有想到其中的关节,门客却不得不考虑,毕竟给他们发钱帛的是家主,而家主听主母的。 这事呈到邓织面前,邓织稍一思索,就让门客去河南尹邓豹那里拿一手消息。 邓豹自从知道江氏诸人过来,便派人昼夜盯着他们的动静。江氏诸人与李直的闹剧,邓氏几位主事人都知道。 在听到江氏诸人想要和他们邓氏一样被皇帝封侯封君,这几位主事人都惊诧不已,没料想这些人竟然狂妄至此。 他们封侯封君,是多方面因素叠加:开国元勋、妹(姐)为皇后后来又是执政太后,封侯诸人或有功劳或有苦劳。 若他们封侯试试,只怕到时候勋贵和朝臣都会上书反对。 阴泰每天都会向皇帝汇报,这些人每日如何挑吃剔穿,如何打骂争吵,如何“畅想”未来,如何埋怨皇帝…… 他一人分饰几角,学得惟妙惟肖,但刘隆心里直呼:麦艾斯! 无他,阴泰的表演无论形式和内容都十分辣眼睛。 糟心的刘隆让他每隔五日或十日再回一次,每日不要用这事来打扰他。 江平一边附和,一边劝导皇帝不要为这些人气坏身子。樊嫽知道后,也劝慰他几次,不要为庸人烦扰。 刘隆十分听劝,然而内心却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 邓氏对雒阳的控制力不错啊,连被李直控制起来的江氏诸人一言一行都知道呢。 第111章 进入七月之后,天气越发炎热。 “往年没有像今年这样热啊?”刘隆坐在德阳殿摇着折扇道。尽管他周围四角都放上冰盆,但依然感觉室内如蒸。 江平的额头出了一层细汗,捧着凉水浸的酸梅汤小口地喝着,喝完道:“我去外面看了,柳荫河畔比德阳殿还热。” 江平本想着在宫中找一处地方让皇帝乘凉,结果一出门,烈日灼烧,往日碧波粼粼的湖面变成白光炽耀,看一眼就让人心生燥热。 “就这几天,这几天过去,就慢慢凉快了。”江平如是安慰。 话音未了,就听到小寺人通传说樊贵人到了,刘隆赶忙让人进来。 樊嫽的脸晒得通红,鼻尖额头都滴着晶莹的汗珠儿,气息微喘。 “这么大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刘隆赶忙让小宫女为她斟上一杯酸梅汤,又补充道:“小口喝,别一下喝完。” 第311章 从掖庭到德阳殿几乎横穿整个北宫。 樊嫽摆手,急道:“圣上,刚才有小寺人说,今儿去井里打水发现井水浑浊。我听后,让人去查宫中所有的水井,十之八九都是这样……” 刘隆未等樊嫽说完,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冲到脑门,喃喃吐出两个字:“地……震……” 连日无雨,井水浑浊,这都是地震的前兆。 刘隆回过神来,即刻道:“咱们一起去见母后。江黄门,你去上林苑……恐怕来不及,先去太官取几只温顺的小动物,如鸡鸭鹅,或者小鹿羊羔之类,温顺的猫狗也行,送到崇德殿和德阳殿。” “小动物对地震比人类敏感,它们狂躁时,什么都别管,往外跑就是。” 江平连忙应了,亲自去吩咐这件事。 樊嫽和刘隆一起快步朝崇德殿赶去。樊嫽有些忧虑道:“我怕自己杞人忧天。” 刘隆道:“我信你的判断。” 说罢,他抬头看了樊嫽一眼,苦笑道:“大汉自我即位以来,每年不落地都发生地震。” 樊嫽默然,安慰道:“有了防范,咱们就不怕。” 说话间,崇德殿已经到了。樊嫽令人查验宫中井水的事情,邓绥已经知道,也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地震 的征兆。 两人拜见皇太后,邓绥先看向樊嫽,赞道:“阿嫽,你这次做的不错,细心周密。” 樊嫽连道不敢当如此称赞。刘隆抬眼扫了一周崇德殿,担忧道:“母后,地震不知何时而至,也可能瞬间而至,不如暂移到外面。” 邓绥叹了一声,扶着陆离起身,对周围的人道:“带上常用的东西,留几人守住门口,其他人随我先到御花园。” 邓绥说完,又看向刘隆,颔首道:“宫中,我已派人去搭建营帐;宫外,我也派人通知官署,让他们飞驰四出,传递要谨防地震的消息。” 天空挂着一个白晃晃的毒日头,刘隆一出来就仿佛上了蒸屉。 一行人来到御花园的古木下,古木高耸,几乎将阳光层层滤去,一下子凉快许多。 陆离仰头看着大树,担忧道:“这大树会不会被震倒啊?” 邓绥笑道:“这古木至少有五六十年,从碗口粗的小树长成现在的参天巨树,地下的根系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论坚固程度,只怕全皇宫的宫殿都比不上它。” 陆离和众人的担忧稍解。 古树的前方则是一大片低矮的花丛和草地,若真发生危险,往那里跑也来得及。 宫人开始在树下张设桌案,摆上奏表,正要围上屏障,邓绥阻止他们道:“不用,这样视野好,看得远。” 正说着,邓绥就看到远远过来一群人抬着两个笼子。走进了,却原来是皇帝身边的江黄门。 刘隆看到江平脸上露出笑容,目光落到笼子上,一只笼子装了两只鸡,另外一只关了一条细犬。 邓绥先是不解,然后笑起来道:“你倒是巧思。”利用小动物预警地震。 江平拜见了皇太后,笑道:“这是圣上吩咐的,让我紧急找些小动物送到崇德殿。我到崇德殿被告知陛下圣上都来这边了,就在院里放了一对白鹅,然后抬着鸡和狗找来了。” 刘隆道:“你将它们放稍远一些,让人时刻盯着,记得喂水别让他们中暑热坏了。” 江平应了一声,扫视一圈,抬着鸡狗在不远处的下风口安放。 落日西沉,但暑气未退。 帐篷已经搭好,邓绥和刘隆等人仍在外面 处理奏表。 帐篷内就是个小蒸笼,味道又不好。 烛光在黑夜中摇曳,偶尔的夏风就像掀开蒸笼扑面而来的蒸汽。 夜很晚了,邓绥等人才睡去。营帐有限,樊嫽和刘隆睡在一个帐篷。 周围变得静谧起来。 樊嫽睁着眼睛睡不着,推了推刘隆,小声道:“若是这次虚惊一场,陛下会不会怨我。” 刘隆迷迷糊糊答道:“不会……这是母后的意思。”说罢,翻身朝外面挪了一下继续睡。 夏天挨着人睡,很热的。 樊嫽见状,气鼓鼓哼了一声,也朝相反的方向挪动一下。 她也怕热。 众人提心吊胆几天,渐渐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宫女寺人悄悄回到屋里睡觉。 天热了蚊子不出来,但是凌晨稍凉正是蚊虫猖獗的时候。众人宿在外面,又不比一些有脸面的寺人宫女有纱帐用,不免被蚊虫叮咬。 在外面躲避地震这事,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众人顶着高温和蚊虫在外面一连呆了七八天,天地仍然完好,不免生出疑虑。 然而,皇太后和皇帝都坚持吃住处理朝政在外面。 在第九天时,刘隆正在处理奏表,突然心脏一悸,俄而又听到急促的狗叫声和鸡叫声。 “咣咣咣”守在鸡狗旁边的小寺人愣都没愣,见鸡犬齐鸣,拿起鼓槌就敲起来。 邓绥和刘隆等人赶忙起身,跑到早已规划好的空地。邓绥依着陆离,刘隆左右站着樊嫽和江平,众人皆屏息凝神。 突然,一阵巨大的颠簸传来,那坚实厚重的大地仿佛变成泥沼,尔后又是一阵巨大的摇晃,不少宫女和寺人跌倒,四周一片慌乱。 刘隆被两边牢牢拉着,脸色变得苍白而悲楚,眼睛也红起来。尽管早已有预料,但地震发生时,他仍然感到一股难言的悲伤。 第312章 头顶烈日,刘隆却感到浑身发寒。 “圣上……”樊嫽清脆的声音唤回了刘隆的思绪。 刘隆转头,想弯起嘴角,只是最后差点变成撇嘴而哭的撇嘴。 “我没事。”刘隆深吸一口气,看向母后问:“母后,你怎么样?” 邓 绥同样脸色苍白,回道:“无碍。来人,组织小队巡视宫中,救援被困的人。” 尚有余震发生,邓绥没有立刻召来重臣商议。她抬头看天,白日藏在云层内,整个天空是大理石似的白灰色。 “再等等,再等等。”邓绥嘴里念叨。 众人皆安静地等待,之后又接连发生几场余震。 傍晚,如血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帝后二人与重臣商议后,派谒者出去巡行。 虽然提早有预警,仍有不少人在地震中伤亡,但是相比于以往要好上很多。 直到第三日,余震不再发生,众人才搬回宫殿居住。刘隆回到久违的德阳殿,竟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谁在位比他经历的天灾多?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地震过后没多久,雒阳城刮风又下雨,在地震中没有倒下的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一些地方河水冲出河道,溺死不少人,甚至有些人家无人生还。 风雨如晦,烛光飘摇。 刘隆低头批阅奏表,心绪难宁。 他抬头凝视着烛火,发觉百姓就像这残烛在晦暗中苟延残喘,一起残喘的还有大汉的前途命运。 樊嫽抱着几本拿不定主意的奏表凑近,请教刘隆的意见。现在外面风雨大,邓绥派人传话,让皇帝不用去崇德殿,免得淋雨生病。 刘隆就与樊嫽呆在德阳殿处理奏表。刘隆接过来,一一看过,在樊嫽的基础上修改了一下,命人将所有处理好的奏表裹上油布送到崇德殿。 樊嫽探着头看完,感慨道:“圣上的建议常常被陛下采用,我们的建议常出现被陛下一口否决的情况。我们几个私下里常说,圣上不愧是被陛下亲手教导出来的。” 说罢,樊嫽往后一坐,身子斜着以手撑地,仰头看着刘隆,淡淡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 “陛下和圣上都是极其英明的人。” 刘隆笑道:“什么英明不英明,只不过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樊嫽惊讶一下,伸手拉住刘隆的胳膊,借力直起身子,问:“嗯?”历史上的皇帝并非各个都是明君。 刘隆的手在桌案上写写画画,道:“ 母后是大汉的执政太后,我是大汉天子,对于我们而言,这天下都是大汉的子民,无论是世家勋贵,还是平民、奴婢、豪右……”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与母后作为大汉百姓头顶的天,一方面要维护大汉统治,另一方面又有时刻减轻某个群体承受的困难。” 樊嫽嘴里念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刘隆点头,起了兴致,与樊嫽说起大汉的各种人口组成来。他以手蘸着茶水,在桌案上画出一个正放的金字塔。 他指着金字塔的底部道:“这是大汉数以千万计的平民,他们提供的租赋支撑起大汉的财政,他们的徭役化作大汉的宫殿陵寝、水利工程和道路桥梁。” 樊嫽认真聆听着皇帝依次说着平民、奴婢、地方豪族、世家大族、刘汉宗亲等等。 “这些世家担忧的是家族倾覆,而刘氏要担忧的是大汉国祚。一些军政大事,世家可以无视甚至反对,但刘氏必须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樊嫽出声道:“其实这和家族也差不多,大家族里面有小家,大家族做出的决定未必符合小家的利益,甚至会损害小家的利益。” 刘隆点头,赞道:“是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的就是这个理。” 樊嫽道:“这是《礼记》里的‘大学’篇。” 刘隆再在正放的金字塔旁画了一个倒立的金字塔,从下到上依次道:“这就是不同阶层总收入的情况。” 樊嫽听完惊呼,脸上的不可置信慢慢转化为了然,道:“《太史公书》的‘食货’篇记载,小农终日劳作不息青黄不接之际犹挨饿。圣上画得极简明,只是……这样摇摇欲坠,不是危如累卵吗?” “是呀。”刘隆点头,又在两个金字塔上画了一条线,线上又画了一个方块,道:“君王不单单要维持这危如累卵的世界,还要带领这片土地的人们在历史长河中朝着光明的方向进发。” “这是身负万民君王的责任。”刘隆最后总结道:“母后做得很好。” 樊嫽听完,内心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她的思绪恍恍惚惚超越了时间,落在了时间长河上。 历史浩浩汤汤,滚滚而过。 她看到尧舜禅让,看到大禹治 水,看到盘庚迁殷,看到凤鸣岐山,看到秦皇统一天下,看到大汉立国,看到…… 历史种种又如浮光掠影般退下,只剩下烛光中的皇帝。 樊嫽突然近身将头埋在刘隆的颈窝,脸颊蹭着他的侧脸。刘隆的身子一僵,道:“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 樊嫽笑起来:“突然觉得圣上像一颗耀眼的珍宝呢。”声音清脆,十分动人。 “什么呀……是个人看见大汉生民煎熬,就会忍不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果我是太平盛世的皇帝很可能会生出骄逸之心……” 第313章 比如唐玄宗,无论是粉还是黑都对他多活二十年而扼腕长叹。 樊嫽一边挨挨蹭蹭,一边耳语道:“圣上,你想要有人担着同样的责任与你同行吗?” 刘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道:“大汉皇后乃是一国之母,母仪天下。” “我知道。我愿意。”樊嫽的声音拨动着刘隆的心弦。他慢慢伸出双手环上樊嫽的后背。 “后位轻易不许人,要看表现。”良久,刘隆的声音在樊嫽的耳边响起。 夜色深沉,外面风雨依旧。 次日天空放晴,朝廷继续派人到受灾的地方赈济百姓,将死者安葬,生者赈济。 朝中的灾情尚未处理完,从上党调查江氏的人回来了,带着村长与江氏的邻居。 此事和这段时间发生的地震与大雨风灾相比微不足道,刘隆也感到意兴阑珊。 但是这件事不处理还不行,大汉尊崇孝道,皇帝明面上更不能超脱于外。不管真假,都要给朝野一个交代。 “明日,将江氏诸人召来与证人对质。”刘隆随意吩咐道。 江平听了,心头一紧,慌了神,道:“圣上,明日我……我想去拜祭高禖……” 他急中生智想到高禖,越说越顺:“樊贵人入宫,皇太后念着皇孙,朝野也盼着。高禖祭祀不常,如今也该是拜祭的时候了。” 高禖主管婚姻和生育。 刘隆听完一顿,虽然他明白老舅的担忧,但拜祭高禖…… 算了,随他去吧。 “你去领皇太后的旨,再从母后处叫个人一起去。”刘隆最后道。 江平想到 不再见那些人,又为皇帝做事,忍不住高兴起来,应了一声,一脸笑容地跑到皇太后处,如此说了一番。 邓绥欣然同意,点了殿中得用的黄门侍郎明日与江平一起去拜祭高禖,祈求皇室子孙丰茂。 次日上午,刘隆另选一处宫殿接待江氏诸人,并邀了特进邓骘、司徒杨震、平原王刘翼、司隶校尉、延尉等人陪同。 内侍将众人领进来,李直也跟着进来了。 旨意来得太急,李直来不及教他们面圣的礼节,只得叮嘱他们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个大比兜。 “圣上圣上,我是你外大母啊,他是你外大父,我的两个孩儿才是你的亲娘舅!”王善娘一进来看到高堂上坐的年轻人就迫不及待道。 “肃静!大殿之上不得喧哗!”寺人小安厉声喝道。 王善娘和江富吓得一抖。 邓骘脸色微变,从法理和事实上来说,他才是皇帝的舅舅。小皇帝刚满百日就被妹妹过继,而且他在皇帝年幼时居住禁中看顾。 杨震的眉头微皱,他是端方君子,看不顾这等无礼的行为,出声喝道:“你们非郡县举荐,身份不明,须得辨明身份。如若不是,你们再嚷嚷便是冒认皇亲国戚,其罪当下狱。” 杨震自带一股耿介和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和王善娘想象中的官员很像,出于惧怕,怯懦起来。 刘隆见状笑道:“不知者无罪。若是骨肉血亲,自当亲近。若不是,秋稼将收,你们也能早日回去收庄稼。” 说罢,刘隆看向延尉和司隶校尉。 延尉出列道:“请证人进殿。” 村长和近邻跟着小寺人进来,颤颤巍巍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地上。 延尉问:“你们二人可认识他们?” 村长和近邻抬头,瞧了一旁的江氏一家,然后低头齐声道:“这是我们村的江富一家,前头是江富和他婆娘王善娘,后面是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 “都认全了?”延尉又问。 “认全了。”两人回道。 延尉看了眼皇帝,只见皇帝点头,才出言让这二人退去。 “我们……”王善娘脸上露出喜色。 延尉面色如沉道:“再传证人。” 这次来的是去上党的黄门侍郎和掖庭令,二人手里都捧着简册。黄门侍郎呈报了寻访到的江氏长女信息以及郡县保留的手实。 随后,掖庭令又说了关于江美人的采选信息。 所有的信息都对得上,江氏一家确实是江美人的亲戚。 刘隆闻言似乎长舒一口气,道:“原来真是骨肉至亲……” 王善娘闻言,顿时浑身充满了勇气,抹着眼泪哭起来:“我那苦命的闺女啊,我待她像亲生一样,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去了……” 又哭又唱。 拙劣的表演让众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延尉和司隶校尉甚至怀疑这些人以后会成为他们头疼的对象。 延尉管理刑狱,司隶校尉掌监察。 邓骘……到了现在,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放空了大脑。 当年窦太后认弟,左右无不为之助泣。 现在天子认亲,左右尴尬得脚指头抠地。 作为在场大臣品秩最高的杨震一抬头与皇帝手足无措的目光相碰。 司徒,救救我,救救我! 杨震深吸一口气,虽然刚才黄门侍郎语焉不详,但他听出了这女的对江美人不慈。 亲贤臣,远小人。 这是大臣常对皇帝的劝谏,他们不仅嘴上说着,也在努力践行。 这一家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无论怎么看都像一群引诱皇帝走上歧途的“小人”。 第314章 杨震连举荐他的邓氏都敢上书弹劾,更何况是这些人? 他沉声道:“大殿之上,天子面前,哭哭闹闹,成何体统?莫说你们是江美人的血亲,便是诸侯王也不敢如此。” 平原王刘翼附和道:“正是,君臣有别。”说完,他笑着看向众人道:“我乃圣上亲封的平原王,尚不敢如此。” 江氏众人的哭声一顿,俄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抽噎声。 刘隆忙道:“亲人久别重逢,情难自已,杨公与兄长莫要吓着他们。” 说罢,刘隆又看着他们笑道:“以后你们莫要回去了,就留在雒阳。”以他们的德行回去也是欺凌百姓,不如放在京师时刻看着 。 “圣上说的对,一家子就该团团圆圆地在一块儿。”王善娘忙附和道。 刘隆对小安吩咐道:“你且记下为他们选上一处宅邸安置,也别忘了奴婢钱帛的事情。” 小安恭敬道:“奴婢记下了。” 刘隆笑吟吟地看向江氏一家,道:“以后常住京师,经常来宫中看朕,与朕说些乡野的事情。朕爱听这些。” 王善娘等人欣喜若狂地应了。 杨震头皮一紧,打断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大声道:“圣上!” 刘隆疑惑地看向杨震,只见杨震言辞慷慨道:“前汉时,窦太后侥幸寻得窦氏二舅,孝文帝念及窦氏二舅出身乡野不识经史,便延请大儒细心教导,果然窦氏二舅成为国之栋梁,以功封侯。” “下臣觉得江氏与窦氏处境仿佛,不如效孝文旧事,两位郎君受教成才,也可安江美人之心。” 杨震说完,其余大臣眼睛一亮,纷纷附和杨震的建议。 妙级妙级,学不好就不让出来。 刘隆听了,看向江富等人道:“杨公所言极是,哪有不认字的诸侯?你们觉得吗?” 王善娘与儿子们对视一眼,他们来雒阳就是为了博封侯。 只是…… 王善娘出声,仿若不满道:“皇帝的外大父和亲娘舅难道不能直接封侯吗?” 杨震厉声道:“当年高祖皇帝白马盟誓,非刘不得称王,非功不得封侯,否则天下共诛之。” 王善娘又是一抖,小声嘀咕了几句,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只得认了:“我们听陛下的。” 杨震这才缓了神色,沉吟道:“这大儒嘛……” 他脑海中浮现了诸人,他觉得大儒若是手中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他们学生的唾沫就能淹死自己。 这些人他又不敢送到太学,生怕搅浑了太学的风气。 突然,杨震眼睛一亮,看向李直道:“李御史出身明经,熟读经史,又与江氏熟悉,由他教导江氏二舅再合适不过了。” 李直一愣,脸色变了变。 刘隆闻言,迫不及待地赞道:“极好,外家初来京师,人生地不熟,由熟人李御史教导再合适不过了。就这样定了。” 祝福!锁死! 第112章 刘隆离开宫殿时,只觉得天清气爽,浑身舒畅。 真不枉他将杨震请来啊。 自古以来,正直的士人与恃宠而骄的外戚是天生的敌人。一个要求皇帝任人唯贤,一个想着皇帝任人唯亲。 杨震想出了将江氏与李直绑在一起的主意。他真是个天才啊,刘隆对此满意不已。 “圣上?”小安低声道:“要如何赏赐江氏啊?” 刘隆想了想,道:“宅邸不必过于繁华,也不能寒酸。嗯……赏十万钱、一百匹帛。如今府帑空竭,想必他们也能理解朕的难处。” 刘隆的心在滴血,当皇帝不容易,出手寒酸惹人耻笑,出手大方他又没有。 “你去把司隶校尉和河南尹叫来。”刘隆吩咐道。 江氏人口庞多,总不能关他们一辈子,肯定会有机会出来透气,小一辈尚未可知,但那对夫妻一看就是欺软怕硬之辈。 刘隆嘱咐司隶校尉和河南尹严格监察外戚不为过吧。 司隶校尉和河南尹去而复回,刘隆见一人道:“如今国事艰难,京师却竞相奢华,世家子弟优游无事,在京师呼朋引友,纵马通衢,以势压人,令人忧心。” 阴泰经常和刘隆讲一些外面的新鲜事,刘隆通过他了解不少世家子弟的生活状况。 一人忙道:“下臣惶恐。” 刘隆摆手道:“前者母后几次三番下令禁浮巧奢华之物,后又以身作则,命司隶校尉、河南尹、南阳太守一起对邓氏宗族及宾客明加检敕,要他们勿相容护。” “监察不可懈怠,无论诸侯王还是国戚犯罪都不可假贷,你们可记住了?若你们一人视而不见,到时唯你们是问。” 两人忙道:“下臣谨记。” 刘隆摆手让他们退下,至于他们听不听,不是还有母后嘛。刘隆起身去找母后,和她说了此事。 邓绥听了笑着点头,然后让人拟诏去新野,派中常侍持诏再次申饬宗族。 至于雒阳城中的邓氏族人宾客,有大兄这位持重的人在,邓绥十分放心。 刘隆心情愉悦,更让他高兴的是太医令那边历时三年的医书终于编纂好了。 这部医书主要是针对妇人 和小儿的病症。刘隆虽然看不太懂,但还是一一翻完,发现这次写得比第一版更加清晰详细,还附上医疗器具构造图。他甚至看到了产钳的设计图。 第315章 “好。”刘隆大赞一声,对太医令道:“你们着实用心了,凡是参与编纂的人都有赏赐。” 太医令连谢圣恩,又道:“下臣原以为自己医术尚可,没想到在于众人交流后,发现自己坐井观天。因此想着这医术交流若能长久举办下去,便是再好不过了。” 刘隆闻言一口答应,道:“你尽管写了章程上来,有什么困难朕来解决。” 太医令心中一暖,朗声道:“下臣遵命。” 刘隆指着医书,又问:“可有送到母后那里?” “已送了一份。”太医令答道。 刘隆点头,道:“医书的刊印需要你们太医署验收。哦,对了,妇人医书编完,你们关注些风寒和疫病方面,若能编写成书,也是造福后人的大好事。” 太医令连忙应了,说道:“下臣和张太医一直将此事放到心上,原以为能自成一家,但亲历妇人医书的编纂过程就不敢妄自尊大了。” 刘隆了然,道:“你说的有理,但你们也不要妄自菲薄。至于想要和医者交流,你来想办法,需要钱帛品秩支持提出便可。” 太医令道:“下臣多谢皇帝天恩。” 刘隆说完手无意识地翻了一下书,突然看到医书上竟然没有编者的名字,眉头微微一皱道:“这怎么没有编者的名字?” 太医令回道:“启禀圣上,此书成于众人之手,粗粗算下来就过百,都写上去只怕……” 刘隆道:“朕岂是那等吝啬两页纸之人?凡是参与此书编纂提供药方脉案者都列到上面。” 太医令内心五味陈杂,皇帝是真心看重他们医者啊,不由得生出一股自豪来。 邓绥那边对此书也颇为称赞。于是待太医令加上两页编者的姓名,并在名字后面标了性别后,就将此书交于尚方局刊印。 蔡伦看到上面医疗器械设计制造者名字,嘴角微抽,对太医令道:“就不能不写吗?” 太医令笑吟吟道:“这些器械经过多次改进,凝聚了蔡侯不少心血,怎么能让有功者无名?况且张帝师还在 上面呢。” 行吧。 这是积阴德的好事。 这医书采用活字印刷,预计印刷上万册,一部分免费送到郡县,另一部分在市里低价寄卖。 没过几日,太医令上了一份章程。刘隆瞧着与齐国的稷下学宫颇为相似,下发群臣商议。 商定之后,刘隆将京师一位除国诸侯王的宅邸作为医术交流场所,改名皇汉医府,又取三千户封邑的租税供给医术交流之用。 置办这些时,刘隆下诏让郡国再次推荐医者,不拘男女,来雒阳交流。 有些大臣见皇帝对医者如此器重,心有不满,便来劝谏。刘隆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们哑口无言。 “爱卿能保证自己以后不生病吗?” 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自己不生病?与其病重求良医而不得,不如支持培养医者。 一个好大夫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一些人的支持是闭口不再争论,一些人是上表称赞圣上英明,还有一些人是真金白银的支持。 西华侯耿小鸾上书皇帝,请求将封邑中的四千户划归到皇汉医府供医者研究疾病只用,自己仅保留一千户。 刘隆接到奏表,几乎惊呆了,这位女侯爷真有魄力啊。 事关邓氏,他拿不定注意,询问母后的意见。邓绥听完,叹道:“我素闻她秉性果毅,原先不觉得,今日才发现传言不虚。” 耿小鸾抓住这件事,将大半封户献出去,仅保留一小部分,若以后再有人拿她的侯爵说嘴,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既如此,那就依她之言。”邓绥直接拍板道。刘隆点点头,让耿纨纨拟了诏书,并赐耿小鸾一百匹布帛以彰其行。 日子如流水一般在指尖淌过,眨眼间入了秋。 御花园中的桂花盛开,连德阳殿都遥遥能闻到桂花的香气。今日是大朝会,刘隆早起去上朝。 樊嫽趁着太阳未出,带着宫女和寺人采摘桂花,以备做桂花蜜。 她正接过宫女剪下来的枝条,听见有人叫自己,转头一看原来是仲姬。 樊嫽挥舞着手臂,笑着打招呼道:“仲姬。” 仲姬提着裙子过来,但裙角不免沾上草尖的露水。她看到樊 嫽手中的桂花枝,道:“我想着一大早谁来剪桂花,原来是你啊。” 樊嫽看到仲姬身上鲜亮的裙子,赞道:“好精细的活计!” 仲姬开心地转了一圈,裙摆掀起柔软的弧度,道:“这是阿娘给我做的。” “原来如此。”樊嫽折了一小枝桂花,插在仲姬的发髻上,左右端详道:“真好看,你不许拿下来啊。” 仲姬笑着应了,道:“我也来帮忙。”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仲姬突然叹了一声,樊嫽问她:“为何叹气?” 仲姬颇为烦恼,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最后还是低声说了:“早晚这件事你都会知道。我姐姐要嫁人啦。” “嫁人?”樊嫽惊讶道:“伯姚姐姐巾帼不让须眉,究竟是谁家儿郎被她看上了?” 听到这里,仲姬脸上露出颇为苦恼的神色,道:“这才是我阿母不同意的原因所在呢。” “到底是谁?你快说。”樊嫽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仲姬道。 第316章 仲姬道:“名字怪怪的又拗口,我没记住,是一支俚人的首领。” “俚人?是俚人啊。那伯姚姐姐喜欢他吗?”樊嫽问。 仲姬脸上露出郁闷的神色,蔫蔫道:“他在姐姐的屋前唱了一月的歌。这俚人怎么能这样呢,也不害臊。姐姐拒绝了好几次,最后只答应试试。” “她准备今日和皇太后说呢,哎,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罚姐姐。”仲姬说完,又道:“我和你说,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啊。” 樊嫽答应了,又道:“伯姚姐姐聪慧,既然她主动开口请求陛下,说明她心里是愿意的。” 仲姬叹了一声,老气横秋道:“冤孽啊。” 樊嫽笑她道:“你这是学谁呢?等会下朝,我去陛下处,若是陛下震怒,我多少能为她说个情。” 仲姬露出笑脸,行了一礼道:“我先谢过你。” 樊嫽又问:“你对伯姚姐姐和俚人首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啊?” 仲姬又叹气道:“姐姐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我能有什么看法?她想怎样就怎样吧,无论她什么主意,我都支持她。” 樊嫽在差不多下朝的时候,回去换了衣服来到崇德殿,在院门口遇见刘隆,拉 住他悄悄说了这事。 刘隆闻言惊讶不已,但对于伯姚主动请求成亲一事表示支持,悄声道:“伯姚已经年过一十五岁,要是母后不同意,咱们就拿这个年龄说事。” 宫中规定,宫女到了一十五岁可以听凭意愿出宫嫁人。 两人不好在院外久待,携手进了后殿,拜见皇太后。邓绥颔首,刘隆坐下批阅奏表,而樊嫽也被安排草拟诏令的活计。 不一会儿,伯姚就过来求见皇太后。她一来就跪在地上,请求与俚人和亲。 邓绥惊了一下,道:“孝元帝时曾以宫女王昭君和亲匈奴,但朕从未有这样的想法。你起来慢慢说。” 伯姚仍跪在地上,又拜了一下,道:“奴婢在岭南多年,感受最深的是汉俚隔阂,双方语言习俗不同,生出不少矛盾。奴婢愿意嫁入俚族,教化其民,为我大汉百姓。” “而且……一俚人部落首领钦慕奴婢,奴婢也对其有好感,请皇太后成全奴婢。” 邓绥闻言,沉吟半响,道:“你对那俚人首领有好感时,可曾想过身上的责任?” 伯姚正色道:“奴婢是大汉的臣子,从未一日忘却自己的责任,若他危害大汉,奴婢定当手刃之。” 邓绥赞道:“好!朕不是不通人情,既然你们两情相悦,相和又对大汉有益,岂有拒绝的道理?” “朕就封你为翁主,赐婚你与俚人首领,如何?” 伯姚道:“奴婢谢太后隆恩。” 刘隆笑起来道:“伯姚女史出嫁,朕必定要为你添妆。若那人日后欺负你,朕为你撑腰。” 伯姚道:“多谢圣上天恩,奴婢铭感于心。” 邓绥惊讶过后,心中高兴起来,她身边的女史终于又有一个要成亲了。 世间女子不易,特别是对掌权的女子。马秋练才华横溢,看不上世间的凡夫俗子。 耿纨纨和阎雪入宫无望,但家族又希望她们再拖几年,直到完全失去入宫的可能,才会再给她们寻找人家。 一人知道后,失望又郁闷,索性暂歇了嫁人的心思。这种事情邓绥也不好乱点鸳鸯谱,只得让陆离稍安其心。 王娥知道时为时已晚,只得认了。俚人就俚人吧,好歹大女儿封了翁主 ,没有人敢欺负她。于是,王娥转而为伯姚准备起嫁妆来。 俚人首领已随伯姚进京,得了宫里的消息,立马上书求亲。几番推辞,皇太后和皇帝被俚人首领的真诚“打动”,许下婚事。 和亲一事离大汉已经很远了,但帝后一人已经打定主意,群臣只能咬牙认了。他们扒拉出前汉的和亲旧仪,修修改改变成了今日的翁主成亲礼仪。 因现已是九月,临近年底,朝臣定了伯姚明年一月从雒阳出发与俚人成亲。 樊嫽私下里悄悄替仲姬问刘隆那人的长相如何,刘隆道:“俊朗慷慨,值得托付。” 仲姬母女这才彻底放下心。 宫中准备这件喜事时,一场波及幽冀青兖等多州的地震突然而来,远在雒阳的刘隆也感到了强烈的震撼。 几天后,灾情陆续报到中央,最后统计下来受灾郡国多达一十七,比七月间京师发生的地震破坏性更强。朝廷立马派人出去赈济百姓。 “还能咋的?只能认了。”刘隆对着樊嫽自嘲道:“我还要庆幸大汉没有出现民乱和瘟疫,而且边患都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樊嫽也是苦笑:“人常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咱们还是要提防大疫啊。” 刘隆道:“希望医府能够发挥起作用。”但是传染病即使在医学发达的现代,也比较棘手。 樊嫽赞同道:“医府要世世代代办下去才好。” 天气渐渐冷,步入冬天,草木凋零。应诏而来的医者陆续来到京师,刘隆与樊嫽一起完善医府的制度。 走上正轨后,刘隆忙于他事,就将这件事交给樊嫽全权主持。樊嫽竟然请耿小鸾过来帮忙,邓绥得知后,让耿小鸾接替樊嫽卸任的长乐尚书郎。 第113章 八年过去了。 对于有人而言,可能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但对于大汉而言,就像一个强忍疼痛的人以日为年地苦熬。 第317章 水旱蝗震不仅没有消失,还新添了瘟疫,而且是在京师这样的人口大城发生的。 每年都很难。 “大母,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凝然的宫殿中响起。 邓绥背靠引枕在榻上坐着,闻言转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待看到人时,笑容凝滞,惊呼道:“快把阿桢放下来。” 只见四五岁的男孩吃力地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摇摇晃晃走进来。 陆离忙将小女孩接下来,抱到榻上。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穿着一身红衣裳,越发显得粉妆玉琢。 她是刘隆的二女儿刘祯,男童则是大儿子刘椿。 刘椿嘴角咧起,笑道:“大母,你喜欢不喜欢阿桢?” 邓绥笑道:“再淘气让你阿母揍你。”刘椿嘿嘿笑了一声,爬上榻,与妹妹排排坐,道:“阿桢才不会让阿母打我呢。” 刘祯重重地点头,奶声奶气道:“不打阿兄。” 邓绥看着他们兄妹,蜡黄无光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又露出笑容。她问起刘椿在学堂学了什么来。 刘椿的名字是邓绥取的,《逍遥游》记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1她取椿长寿之意。 刘椿言辞流利地说今日学了《诗经》里的《关雎》,还学了算数。 “我今年五岁,阿桢两岁,五减去二等于三,我比阿桢大三岁。”刘椿不用数手指头就计算出来了。 邓绥看着活泼淘气的刘椿,脑海里不禁想起刘隆年幼时的场景。当初她处境艰难,隆儿也仿佛受了感染般,十分懂事乖巧,几乎没有做过冒失和莽撞的事情。 但现在啊…… 邓绥看着刘椿忍不住摇头,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隆儿小时候,最是活泼好动。 阿桢倒有几分刘隆小时候的样子,安静乖巧,聪颖可爱。 刘椿的小嘴停不下来,又说到今日学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会问大母我聪不聪明,一会又叫妹妹鼓掌…… 刘椿嫌弃榻上不够 他发挥,从上面滑下来,手舞足蹈,一个人比整个屋子加起来都忙。 邓绥和陆离一边看一边笑,突然外面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陆离眉头微微一皱,不着痕迹地出去了。 皇太后自从今年春开始就精力不济,加入扣口君羊以污耳耳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入秋以来,身子也不大好,睡得比醒的时候多。 皇太后抛了一切,在宫中修养,一众事务都交给了皇帝和皇后,自己除了极其亲近的人,不见任何人。 除了两个小的,谁也不敢在殿中大声喧哗,打扰皇太后静养。陆离心中纳罕。 她出去来到前殿,只见两个衣着华丽的人正在与宫女推推嚷嚷。 “何人在此喧哗?”陆离冷声道。 两华衣女子停下,敛了敛衣服,对陆离道:“我们姊妹请见陛下,烦请陆姑姑通报。” 原来这两姊妹是清河王刘祜的两位姐姐,长者嫁入邓氏,少者嫁入耿氏,还有一位小妹嫁给定远侯班始,也就是班超的孙子。 两姊妹这次前来就是为小妹的事情。 她们的小妹被班始杀死了。 举国震惊。这是东汉历史发生的第二件杀主(乡公主)案,第一件是信阳侯阴丰杀死妻子郦邑公主。 阴丰的父亲阴就是阴丽华的弟弟,郦邑公主是光武帝的女儿。孝明帝得知公主被杀,极为愤怒,要灭阴家满门。但是,最后孝明帝看在母后阴丽华的面子上,没有灭族。 阴丰处斩,阴就和妻子被迫自杀,除国。 阴丰与郦邑公主一个急躁好色,一个骄傲“善妒”,两人发生剧烈争吵,阴丰激动愤怒之下杀死公主。阴丰被斩,罪有应得。 但是班始杀主却引发了朝臣的同情,翁主刘坚得荒淫风流,在班始面前与人在内帷中厮混,并折辱班始。班始忍无可忍,杀了刘坚得。 刘隆得知此事后,头都要炸了。 如果是一般人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这涉及到皇家,先清河王刘庆是他伯父,他阿父孝和帝与刘庆兄弟情深。 刘庆还曾被立为太子,但因为窦后收养了孝和帝,被窦太后谮废。刘坚得算起来是刘隆的堂姐,血缘亲近,上一辈关系也近,身份尊贵。 就像孝明帝当年拒绝母亲阴丽华的求情说:“ 今日敢杀公主,明日是不是敢杀朕?” 班始肯定是活不成了,现在问题集中在要如何处理班始的亲族。班始的小叔父班勇正在西域担任西域都护,而且刘隆内心对班氏的其他人隐有同情之心。 但若是刘隆从轻放过这件事,以后的大汉公主要怎么办?杀公主只要偿命即可,那谁还对公主乃是皇家抱有敬畏之心? 就像老祖宗说的,今日敢杀公主,明日就敢杀皇帝。 所以,刘隆迟迟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朝臣也分成多派,争吵不已,事情一时僵持下来。 刘坚得的姐妹和弟弟都在奔走联络朝臣,请求处班氏极刑,为小妹报仇。大汉男子用妾室折辱正室多呢,她小妹不过做了男子的事情,而且君臣有别,怎么致于被人杀死? 班氏必须要血债血偿。 朝廷上打不开局面,两姐妹联手来宫中请皇太后做主。然而,皇太后这两月间不见外人,她们被挡在门外。 第318章 陆离心中叹了一口气,走上前道:“两位翁主先到偏殿稍坐,奴婢先去请示皇太后。” 妹妹欲言又止,姐姐拉住她微微点头,然后对陆离道:“劳烦陆姑姑了。” 陆离请两人先来偏殿坐着,又让人上茶,自己则去正殿,小声让邓绥耳边说了此事。 两人已经进了崇德殿,无论从刘氏还是邓氏耿氏来说,自己都要见两姊妹。 想毕,邓绥又与刘椿刘祯说了几句,就让伺候的宫人将他们送到皇后樊嫽处。 在等待时,邓绥的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现了还政前的心态。 是依依不舍,还是释然? 邓绥说不清楚,然而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像以前那样操劳了。尤其是今年来,她睡多醒少,记忆衰退,精神不集中,浑身都是病痛,而且一劳累很可能就起不了身。 然而恰逢多事之秋的大汉需要的是一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执政者。 所以,邓绥还政了,关门闭户,除了血亲和皇帝一家很少见外人,彻底放权。 “别得(久长)拜见陛下。”两姊妹行礼道。 邓绥叫起她们,只看见两双眼睛红通通的,叹道:“我久病不见外人,不知外面的事,你们这是受什么委 屈了吗?” 刘隆每日过来探望,有时会说一些朝中的事务。班始杀主案,邓绥确实知道。 刘别得和刘久长哭道:“坚得妹妹无故被弑,请陛下为坚得妹子做主……”两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哭诉起妹妹的惨状来。 邓绥认真地听完,最后点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坚得是皇家血脉,我与圣上必定为她做主。” 刘久长哭道:“当年阴氏弑公主,孝明帝宽厚仁慈,念在光烈皇太后的份上,饶了阴氏一门。这事尚过去不久,班氏就敢弑主,若是不灭班氏,大汉公主翁主岂不是人人可欺,人人可杀吗?” 陆离觑了眼皇太后,上前道:“两位翁主,陛下最近身子不豫,今日见二位已经勉强,还请翁主回去静待消息。” 刘别得刚想要反驳,就被妹妹拉住衣袖。 “我们姐妹实在没有办法,才求到皇太后的面前。打扰陛下养病,我们姐妹罪该万死,诚惶诚恐,请陛下恕罪。”刘久长擦拭着眼泪道。 邓绥颔首道:“无碍。” 两姊妹退去,邓绥半躺在榻上,沉思良久,最后对陆离道:“命人请来皇帝。” 刘隆匆匆赶来,虽然他已经掌握大权,但依然对母后敬重濡慕,拿不定的大事多请母后参谋。 拜过母后,刘隆又问了她的饮食和身体。母子说了会话,邓绥才让陆离转述刘坚得两位姐姐的事情。 “她倒是有两个好姐姐。哪怕刘坚得有一点可称赞或怜悯的地方,我都不至于如此犹豫。”刘隆道。 “但你现在准备怎么办?”邓绥问。 刘隆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我也有女儿啊。” 邓绥摇摇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班始弑主罪大恶极,按律除族,你的想法无论是怎样,对于班氏而言都是法外开恩。” 刘隆听完了然,道:“儿明白了。” 邓绥伸出干瘦的手抚摸刘隆的头,叹息道:“我儿仁慈,我若去后,你该当如何?” “母后……”刘隆不安道。 邓绥笑道:“去吧。” 刘隆深吸一口气告退,去了椒房殿。樊嫽在封为贵人的第二年被立为皇后,目前育有二子一女,大皇子椿、大公主桢和刚满月的小皇子棠。 刘椿的名字是邓绥起的,刘桢的名字是刘隆取的,而刘棠则是樊嫽起的。 原本樊嫽起的是刘棣,取棠棣之故,寓意兄弟和睦。刘隆听后,连忙否决,樊嫽选了棠。 第114章 相比于德阳殿的阔朗,椒房殿的布置十分温馨。刘隆还未登堂,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宫女们打起帘子,刘隆进去,只见刘椿正在向樊嫽表演跟武师傅学的武艺,身子摇摇摆摆。 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夸大皇子好厉害,可让这小人儿得意坏了,表演起来更加卖力。 刘祯坐在榻上拿着块糕饼啃。 众人见皇帝进来,纷纷拜见。刘隆摆手,宫女寺人出了正堂。 “小棠睡了吗?”刘隆问樊嫽。 樊嫽将头转向偏厢的方向,笑道:“醒了,江黄门正在里面抱着来回走动呢。” 刘隆闻言想起幼时的情形,禁不住笑起来,起身捞起可爱的闺女抱在怀里,到了偏厢,就看到江平果然抱着鹅黄色的襁褓走来走去。 “睡着了,就把他放到榻上。” 许是听到声音,闭上眼睛的刘棠突然睁开眼睛,菱形的小嘴张着,含糊地咿呀。 江平笑道:“没呢,小皇子刚喝完奶,抱一会儿才能放下躺着。” “你别累着,这儿有这么多侍奉的人呢。”刘隆道。 “我知道。”江平笑道。 刘隆回到正堂,将刘祯放在榻上,拍了拍身上的糕饼渣,与樊嫽说起班始弑主案。 樊嫽道:“不少宗女过来找我请求严加惩办班氏呢。” 刘隆看了眼乖巧的女儿,点头道:“母后也是这样的想法,那就这么办,看在班定远与西域都护的面上,给除班始外的人一个体面。” 樊嫽闻言,拿出纸笔拟了诏令,拟好请刘隆过目。刘隆看完点头,让人送到尚书台。 第319章 班始腰斩,班始同产皆赐死,除国。若非班雄夫妇已逝,他们也会一并赐死。 刘隆突然想起上辈子偶然看过“驸马杖毙公主”的桥段,浑身一阵热一阵寒。 热的是,以后谁要敢杖毙他家的女儿孙女之属,立马热血上头,灭他满门;寒的是,真有类似弑主行径的狂驸马,而且东汉开国百年就有俩。 刘隆一边拿着帕子为女儿擦手,一边道:“我小时听着班定远的故事长大,十分钦慕他的胆识谋略,这班……不提也罢。 班宜僚倒是有几分其父的风采。” 班超投笔从戎,三十六骑收复西域,不知令多少人心驰神往。 樊嫽亦道:“是呀。” 刘隆道:“你超额赏赐为刘坚得奔走的姊妹兄弟,再赐给刘坚得东园秘器,怜其英年而逝。” 樊嫽应了,低头看见仿佛听得入神的女儿,道:“阿桢以后做事不可鲁莽,在亲近之人怒极时,要记得示弱,不可以硬碰硬,否则悔之晚矣。” 郦邑公主和刘坚得翁主都是在丈夫怒极时被杀死的,便是夫家满门陪葬又如何?她们终究不在了。 “以后谁欺负妹妹,我就灭谁满门。”刘椿坚定有力的童声突兀地响起。 刘隆转头看去,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道:“小椿,你怎么没去上课?” 刘椿的表情一滞,随即振振有词道:“今日老师教的我学会了,就不用去了。” “嗯?”樊嫽板着脸看去。 刘椿仿佛感到屁股的疼痛,忙道:“阿母,我这就去。” 刘隆看着刘椿着急忙慌的样子,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不怕我倒怕你。” “他还不是仗着你疼他。”樊嫽没好气道,刘隆嘿了一声没有接话。 夫妻说了一会儿话,刘隆嘱咐道:“你这些日子要多修养身体,宫务暂托马女史等人照看。身体好了,才能谈其他的。” 樊嫽笑着应了。刘隆这才回德阳殿处理朝政,走之前把江平叫走了。 路上,刘隆对江平道:“我知你疼皇子公主,但不要过度劳累。你现在不是年轻人了,保养身体最重要。” 江平笑道:“我哪就那么不中用了?” 刘隆轻哼一声,对他道:“回去你就休息。”江平只好笑着领了皇帝的好意。 如今朝中的形势与八年前不同了。司空杨震升到太尉,不过因为年纪大精力不济,一般不大管事,朝中真正受皇帝器重的是朱宠、左雄和虞诩。 朱宠现在为司徒,左雄升为尚书令,而虞诩今年刚从诸羌调回来担任司空。 虞诩走后,举荐在边郡担任太守的王符接任护羌校尉一职,刘隆准了他的提议。 朝廷举办的武举现在慢慢发挥了作用,边 地现在人才济济,刘隆终于没有初登基时的窘迫了。 虞诩盛赞的皇甫规、段颎,邓遵推荐的张奂,还有刘隆的伴读耿晔。耿晔颇有先祖遗风,现在成了护乌桓校尉。 这四人几乎都与刘隆同龄,他大怀欣慰,将才在他在位期间至少不会青黄不接,不说猛将如云,但也有几个拿出手的。 文臣更是不用提,明经明法明算孝廉源源不断地为朝廷提供人才。 刘隆内心将朝臣扒拉一下,顿时神清气爽,命人召来三公与尚书令。 不一会儿,四人都过来了,但一问之下都不知皇帝召他们前来是什么意思,只能腹内猜测,坐等皇帝过来。 刘隆从殿外进来,四人拜见,只是皇帝今日看起来颇为不豫,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隆命人将几封奏表递给众人传阅,良久才叹息一声道:“诸位爱卿皆是国之栋梁,此事你们如何看?” 这几封奏表是几位尚未得官闲居的明经明法所上,奏表中充满了委屈和凄苦。 他们满腹才华,却因为官位不充足而闲居在京师,但是乡野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或者豪族子弟却能轻易做郡县僚佐,因万分委屈。 京师居大不易,在翰林院为郎,耗费青春,苦等授官,以至于坐吃山空,妻儿腹内饥饿,还不如回家种地去呢。 杨震看完,沉思道:“我记得之前有人上书要求官员行三年之丧。” 杨震说的是父母死后,丁忧去官的事情。大汉官员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要超过百日不上班,通通抹去官职,起复的官职与原官大小没有任何关系。 行三年之丧,不仅能褒崇孝道,还能腾出一些位置。 刘隆忙摇头道:“不行。如爱卿们皆是朝廷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你们。忠孝不能两全,先有国再有家。” 四人听了,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来。 “你们集思广益,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刘隆道。 左雄想了想,道:“如今朝中人才济济,诸官各尽其职,再增设官员,只怕或有冗员。” 虞诩接道:“他们既然抱怨不如郡国僚佐,不如就让他们去担任郡国僚佐如何?” 此话一出,众 人皆静。 “你们觉得虞公的建议如何?”刘隆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 杨震、朱宠和左雄皆非世家豪族出身,均有澄清吏治致君尧舜的志向与报负。如今君主贤名,想要有一番作为,他们怎能不支持? 将郡国僚佐任命权收归中央,打击的不是郡国太守的势力,而是当地的豪右。一般而言,这些僚佐职官都是豪右的禁脔。 第320章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三人不约而同道,同时感到身上一股沉甸甸的责任。 刘隆赞道:“四公果然都是股肱之臣,着虞公录尚书事,左公擢为御史中丞。由虞公主持郡国僚佐改革,杨公、朱公和左公等人协助。” 原来的御史中丞因为约束部下不利,最近被免职,没想到却是尚书令左雄捡了漏。 四人领命之后,心中均有猜想,或许圣上早就想收回郡国僚佐的任命权。 刘隆吩咐完这件事,浑身轻松,回到德阳殿继续处理朝政。 晚上,刘隆先去陪母后用饭。用完饭,刘隆又赶到椒房殿,与妻儿一聚。 两个小的被抱走睡觉后,刘隆与樊嫽说起今日与重臣商议的大事。 “郡国征辟,征辟有德之士少,豪族子弟多。长久以来郡国上下都被这些豪族把持,武断乡曲,侵占土地,逼良为奴,肆意妄为。明君在时政令尚不能触达百姓,若是以后出现平庸之君该如何?” “那些豪族到时必在地方一手遮天,各个都是地方的土皇帝。你说是不是这里理?” 夫妻俩坐在床榻上说着话,腿上盖着厚实柔软的棉被。 最近几年,樊嫽深刻体会到了主人翁的责任。她是皇后,已育有二子,未来皇帝必出己腹,为自己为子孙后代打造一个太平治世,是樊嫽不断追究的目标。 她听刘隆说完,赞同道:“若都成了土皇帝,将来……只怕会出现秦末诸侯割据的局面。” 刘隆闻言,连连点头,东汉末年不就是军阀割据吗?军阀之间相互攻伐,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但就是不知道这汉末究竟离现在多久,他好像记得公元184年爆发黄巾起义。 “ 你给我算算始皇帝统一六国到现在过去了多少年?”刘隆灵光一闪,迫不及待道。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 “算这个做什么?”樊嫽嘴上说着,心里算起来,过了一会儿道:“三百五十一年。” 刘隆闻言在心中默算,算完之后一惊,原来他离黄巾之乱只有五十多年。 那岂不是说,他很可能有生之年能见到三国中的人物呢? 比如一开始志向是做征西将军的曹操,四世三公的袁绍,江东猛虎孙坚,还有刘皇叔? 不对啊,大汉怎么五十多年国就没了? 刘隆回过神来,顿时身上打了个冷战。他不知道历史上的刘隆当了多少年的皇帝,但是母后还政五十多年后大汉就名存实亡。 后世的皇帝究竟多拉胯,才能五十年就把国家糟蹋没了啊?安史之乱后,大唐还存续了一百五十年。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冷?”樊嫽关切地问道。 刘隆转头握住樊嫽的手,郑重道:“咱们俩要把国家治理好。” 樊嫽虽不知刘隆为何发生这样的感慨,但对他口中说两人一起治理国家的事情十分开心。 樊嫽郑重地答应:“好,咱们一起。” 刘隆握住樊嫽的手,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樊嫽在烛光下的脸一红,将手抽回,道:“哼,就会甜言蜜语骗我。” 刘隆叫屈道:“天地良心,这后宫唯有你一人,我仅有的二子一女就是你所出,我哪里说过甜言蜜语。” 樊嫽轻哼了一声,道:“我困了,睡觉睡觉。”刘隆直起身子,吹灭蜡烛,两人躺下闭眼酝酿睡意。 “你准备什么时候立太子?”樊嫽突然发问。 刘隆一愣,道:“怎么想起这个事情?” 樊嫽打了哈欠道:“前些天,族里的人过来说这个事情,被我骂了一顿骂走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隆道:“立嫡立长。我想等他至少十岁再立太子。一来,十岁算是立住了;二来,我希望小椿有压力但压力又不大;三来,不说将来就说现在,希望他们兄弟姊妹多培养感情。” 樊嫽道:“你说的对,比我考虑长远 。” 刘隆笑了一下,从背后环住樊嫽,道:“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如咱们今天这样商量为好,不要藏着掖着,猜来猜去。” 樊嫽道:“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帝后同心,国运昌隆。”刘隆笑着道:“大汉正值多难之秋,我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应付别人。母后慈爱,夫妻和睦,儿女齐全又伶俐,我已是得天之幸。” 良久,樊嫽才略带沙哑地应了一声。 天气越来越冷,邓绥的病不见减轻,反而一日比一日沉重起来。 樊嫽身体康复后,与刘隆一起共同处理朝政。刘隆才得了闲,一天几趟的探望母后,让邓绥又好气又好笑。 这日天空飘起了大雪,刘隆披着斗篷又过来探望邓绥。 散去身上寒意,刘隆这才进入内室,坐在榻下,与母后说起外面的事情。 邓绥这几日身子虚弱,说话有气无力,提起精神听完,道:“这些你做主便是。” 说完,她又露出虚弱的笑容,道:“人家都说媳妇侍疾,我这是皇儿侍疾。” 刘隆笑起来道:“阿好与母后情同母女,她也想争着过来多陪陪母后,但母后精力有限,见了她,肯定要少见我,儿子可不愿意。” 邓绥嘴角弯起,道:“你呀……不知道像谁……” 第321章 母子说了一会子话,刘隆见母后面有疲色,便告辞而去。邓绥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茫茫的天地,竟然怔住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病中多思,最近邓绥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从前的日子,从前的事情,还有刻在回忆上的人。 过往酸苦辛劳,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亦有甜蜜之时,父母宠爱、夫君敬重,兄弟友悌、儿子孝顺、密友相伴……这样的人生际遇已经远超大部分人了。 第115章 大雪之后,邓绥病情复发,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整日昏睡。刘隆见状,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刚过百日就与母后相依为命,几乎形成了习惯,母子感情更是深厚无比。 太医令对皇太后的病情不乐观,他曾面带忧色婉言对刘隆说,皇太后执政以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气血耗竭,让皇帝有心理准备。 刘隆闻言大骇,躲在无人处嚎哭不已。 母后今日的病情都是执政以来劳累所致,以致于寿数不永,饱受病痛折磨。 然而,大汉的江山社稷是他的责任啊! 为了让母后能开心点,刘隆每日接邓骘入宫陪伴太后。 邓绥清醒后笑骂着阻止了他,道:“大兄年过花甲,身子也不大好,何必让他每日奔波来回宫中?” 刘隆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个行为有种不顾邓骘大舅死活的美。 于是听从母后一半的建议,隔日或者天好时就接邓骘入宫。 邓骘对于入宫探望妹妹欣然赞同,兄妹情谊深厚,闻得妹妹生病,他在家中亦是坐立不安。 接邓骘入宫一事过后,刘隆又准备在新年举办宴会,百官藩属使节齐聚一堂,他与母后要一起接受众人朝拜。 然而,母后又拒绝。 既然退了,那就退得彻底。 亲人。权势。 这是刘隆印象中母后在意的东西,他一腔赤诚地想用这两样东西使病重的母后开心。 但是,出乎刘隆的意料,邓绥两项都拒绝了。 太医令含糊其辞开些安神止痛的药物,东园匠令已经开始预备皇太后后事,刘隆手足无措。 樊嫽见到刘隆日夜忧虑,劝他道:“陛下最看重的是你,你若是一直这样,再病了,岂不是让陛下难安?” 刘隆眼睛泛红,喉咙干涩,道:“我心里明白,但总是忍不住。” 樊嫽听完,也红了眼睛,皇太后是她的恩人,若非皇太后,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际遇。 夫妻二人竟然对坐垂泪。 刘隆勉强将新年过去,心中对母后熬过寒冬极为欣喜,他欢心鼓舞地与邓骘分享喜悦:“寒冬是病人的一大 关卡,只要过了冬日,母后今年就能安乐无忧。” 邓骘肯定道:“先母长寿,陛下肖似先母。” 刘隆也跟着点头,新野君可是活了六十多岁呢。 两人一起进了崇德殿后殿,却被告知皇太后已睡下。邓骘和刘隆在前殿枯等半个时辰,邓绥才醒。 “陛下,圣上和大郎君来了。”陆离将邓绥扶起,在她耳边道。 春寒料峭,后殿依然是寒冬时的布置,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隐约有几分躁意。 邓绥靠在引枕上,声音有气无力,说几个字就要缓一缓,道:“你们来了……隆儿朝中……如何……大兄家中如何……” 刚对皇太后病情抱有乐观态度的两人,听到她如此气促,心态差点崩了。 “都好都好,虞公能干,左公刚直,两人协助往地方派遣僚佐官与刺史巡按。”刘隆面上强行欢笑。 邓骘道:“家中都好,凤儿的孩子正在学经,说要向广德一样考明经。广宗的媳妇怀孕了。阊弟家的元儿在医府学医,她身子有一众医者调理,越来越好,前些日子还和别家的女娘投壶玩呢。” 刘隆和邓骘两人说话,邓绥时不时应了一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陆离瞧了皇太后的脸色,朝两人打手势,示意陛下睡着了。 刘隆和邓骘顿时都停下来,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双双难过不已。 皇太后最重视仪态和礼仪,便是在极其亲近的人面前,也很少放松。如今她在皇儿和大兄说话时睡着,分明是精力不济。 邓骘告辞,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皇宫,背影中带着萧瑟和悲凉。 刘隆心中残存的希望被冷酷的现实泼了一盆冷水,呼啸的寒风仿佛穿心而过。 在宫中第一枝桃花盛开的时候,邓绥难得清醒过来,叫齐来众人。 刘隆、樊嫽、邓骘、曹丰生、马秋练、耿纨纨、阎雪、刘椿、刘桢、刘棠、蔡伦、太尉杨震、司徒朱宠、司空虞诩等人围在内室。 邓绥原本没有叫三公,但三公是刘隆特意叫来。 邓绥坐在榻上,缓了缓,说道:“朕以无德,临朝二十余载……勤勤苦心,不敢为乐……上不欲欺天愧先帝,下不违人负宿心……诚在济度百姓,以安 刘氏……朕病入膏肓,存亡之分……无可奈何……”1 刘隆听着,忍不住双目落泪,哽咽起来。 “隆儿……” “母后!”刘隆跪在榻前,抬头望着母后。 邓绥用力地伸出手,抚摸他的头,道:“你是皇帝,日后须……仁惠爱下,戒奢戒骄……” 刘隆哭道:“母后,儿子记住了。” 第322章 邓绥看向三公,叮嘱道:“三公为百官之首……宜与百僚勉尽忠恪,以辅朝廷。” 三公拜道:“下臣谨遵陛下圣谕。” 邓绥道:“皇后与我孙儿过来。” 樊嫽怀里抱着小儿子,领着刘椿和刘桢走到邓绥面前道,除了幼儿外,三人皆抽噎垂泪。 邓绥一一看过三孙,道:“你们……以后勤于学业,不可荒于嬉戏……” 刘椿抹着眼泪点头,他已经渐渐懂事,知道大母要离开他们了。 邓绥叮嘱完孙儿,看向皇后,道:“以后……阿好与皇帝同心同德,字育儿女,辅佐圣上。” “嗯,我记住……”樊嫽垂泣。 邓绥又叮嘱大兄,勿要为她伤悲,严格持家,不可使族人宾客妄为。 之后,邓绥又让陆离拿出她之前写的诏书念了,将长乐府财物赐予众人,又赐为先帝守陵的贵人宫人和百官钱帛有差。 邓绥道:“朕去后……减仪……薄葬……棺椁质约,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隆儿,你可记住……”2 “母后!”刘隆的声音中带着不赞同。曾经他嗤之以鼻的“事死如事生”,如今不断萦绕在脑中。 此时的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母后会在另外一个时空过得很好,不必像在大汉一样殚精极虑,以至于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隆儿……咳咳……”邓绥的声音急促。 “儿记住了。”刘隆无奈应下,双眼模糊。 邓绥吩咐完,坚持的一口气就散了,人又昏睡过去。 其他人散去,刘隆、邓骘、陆离守在榻前。邓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连几日羹汤也吃不下。 合宫桃花怒放时,邓绥驾崩于崇德殿后殿,年五十一。 自太后临朝, 水旱廿十载,四夷外侵,盗贼内起。每闻人饥,或达旦不寐,而躬自减彻,以救灾厄,故天下复平。3 刘隆自母后驾崩,恍恍惚惚,心脏钝痛难言,口不入米水。樊嫽等人的劝说皆不入耳,呆呆愣愣,也不说话,仿佛痴傻一番。 一日后,他才回过神来,伏在棺木前放声痛哭。 从此,他没有母后了。 太常过来禀告皇太后葬礼章程,刘隆擦干眼泪,否决了让长乐太仆、少府、大长秋等人主持丧事,态度强硬地任命太常、大鸿胪和司徒典理丧事,一切如皇帝驾崩礼仪。 太尉杨震劝谏道:“陛下临终叮嘱圣上,减仪薄葬。圣上此举是要违背皇太后遗诏吗?” 刘隆道:“母后执政廿十载,岁旱蝗震疫不断,而天下太平,实赖母后之功。” “母后抚育教导朕,尽心尽力,恐有不逮。朕为人子,若依母后节俭薄葬,不足以寄托哀思。朕反复思量,母后所言唯有减仪不从,其他皆从之。” “杨公,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来劝我。” 杨震无奈退去,其余众卿百官皆来劝谏,刘隆都拒绝了他们。 母后安天下的功劳以及她对自己的恩情,都让刘隆坚定决心,使母后以帝王礼仪入葬顺陵。 母后值得这样的葬礼。 大臣们无可奈何,上的葬礼仪呈被皇帝反复驳回修改,最后还是定了帝王葬礼的规格。 入葬那天,春日暖煦,春风和畅,刘隆率领公卿百官、宗亲国戚、内外命妇,送母后与阿父合葬。 刘隆回到宫后,只觉得暖融融的春日吹不散内心的哀痛,连北宫仿佛缺了一大半。 不知不觉走入崇德殿,他仿佛还能看到母后的身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母子的回忆。 一幕幕场景在刘隆的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又如潮水般退去,温馨中夹杂着剧痛。他的泪水又忍不住落下。 陆离听到声音,从殿中走出,看到皇帝又一人来到崇德殿,双眼泛红,唤了一声圣上。 刘隆擦干眼泪,微微颔首,哽咽道:“我……过来……看看。” 说罢,刘隆走进去,只见内室空荡荡的,纱帐被褥摆设都不见了,内心愈加悲伤。 陆离哽咽解释道:“陛下不在了,我将仅留的物件都收起来,免得落灰。” 刘隆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又问:“陆姑姑,你以后要去哪儿?不如去皇后身边如何?” 母后去前,对长乐府的人都做了安排,大部分转托樊嫽,女史中除了归家荣养的曹丰生,其他人都跟随皇后。 陆离扯出一抹笑道:“我老了。陛下怜惜我,不允我守陵,我就宫中等……” 刘隆闻言,想起母后素日的善良和周全,又是一阵心痛。 刘隆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但他感觉母后的气息在慢慢散去。 未几,江平满头是汗过来找刘隆。他才离开。 穿过前殿,刘隆看见殿前粉花落尽的海棠树结了一颗颗青色的小果实,掩在层层绿叶中。 一阵极轻极柔的风拂过刘隆的脸,就好像母亲在与儿子告别时的眷恋。 “圣上?” “嗯,走了。” 刘隆往前迈步,向着朝阳而去。 第116章 番外--地府行记 刘隆终究没有见到心心念念三国中的人物,但是他见到了刘备的师父卢植,蔡文姬的父亲蔡邕,还有吕布的前义父丁原和董卓。 卢植和蔡邕考中明经面圣,少年英才风度翩翩,尤其是蔡邕风姿卓越,清雅绝伦,怪不得能有那样灵秀逼人的女儿。 第323章 义父二人组,一个比一个勇猛,少年豪气一路过关斩将过了武举殿试,然后被刘隆打包送到东北。他总觉得二人还是会遇见吕布的。 经此一事,刘隆有预感,二国闪耀的群星大多会通过科举站在朝堂上守卫在边疆。 不过,刘隆看不到了。他终究没有活过六十,终年五十七。 老刘家的短命基因和长期案牍劳形让刘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过,他没有遗憾,太子成才,皇后贤明,孙儿聪慧,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的小椿命真好,等他即位就会迎来澎涌而出的二国人才,不像他即位前几年被外族追着打,西域都护和护羌校尉的地盘都丢了。 身处地府的刘隆怀里抱着船桨,靠着鬼界的城墙回忆往昔。 自母后去后,他就开始慢慢送走熟悉的人。 先是蔡伦。蔡伦没有像前辈郑众那样立嗣承爵,刘隆在他弥留之际承诺将其葬在自己的皇陵。 蔡伦那样持重的人闻言先是惊愕,而后大喜,但最后他劝谏皇帝不要这样做,免得青史留骂名。 “你为天下人所做的事值得葬入皇陵。”蔡伦听到皇帝如是说,狂喜而泣,含笑九泉。 再是邓骘。邓绥亡后,刘隆仍对邓氏礼遇有加,年节赏赐不落,邓广德升任太守、邓广宗担任城门校尉、邓氏妇樊倩耿小鸾担任中宫女史、邓遵依然守卫边疆…… 邓氏所受恩遇恍如皇太后在世,邓骘放心而去,遗言薄葬,一如兄弟妹妹。刘隆亲往邓氏追悼,以示不忘幼年邓骘看顾之恩。 然后就是他依重的大臣,杨震、朱宠、虞诩、张衡、马臻……王符等人。 就是马师傅那一家特别能活,刘隆驾崩前,马师傅还拄着拐过来探望,哭得像个孩子。 送走的人中还有他的亲舅江平。他活了六十多岁,在江平病重时,刘隆握 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舅甥相濡以沫,虽身份未明,但一直情同父子。 江平闻言又喜又笑,见外甥执掌下天下太平,子孙满堂,心中无憾,自言已完成妹妹嘱托,抚养吾家孩儿长大成才,世代享富贵权势,无憾而去。 他这一生啊,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大汉的天灾而奔波担忧,但仔细一心,奔波的是那些赈灾巡按的官吏以及救灾的百姓,担忧的是生计无以自存的灾民。 算起来,他倒是没做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打过轰轰烈烈的灭国之战。不过是部族过来抢劫,边地的将领防守反击,打得部族服服帖帖。 轰隆一声,鬼界门开,一道灰白色的光芒从外面透过来。 刘隆赶忙起身,来到忘川河,站在船头,拿着木浆,等待船客上门。 刘隆的现状说起来就是一把泪。 他死后,因为穿越的缘故,魂魄误入现世对应的地府。地府阎罗王一看这家伙满身的帝皇之气和功德,可不是他们现代地府能容下的? 再说,帝王有大功德者可以成为鬼仙。 刘隆被客气地拒绝入内,依照阎罗王的建议回东汉地府,但是东汉地府与现世地府隔着时空,刘隆这个小菜鸡过不去。 阎罗王面对时空禁制也无可奈何,只好给刘隆办了一张现代地府暂居住,自己则在下次上天庭奏请玉帝,请专人护送刘隆回东汉地府。 刘隆好奇问:“请问阎王大人,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天庭?” 阎罗王道:“二百六十五年后,不,明年是闰年,要多一年。” 刘隆大惊:“那我岂不是要等二百六十六年?地府与天庭都是神仙管理,神仙日行万里,怎么运转速度比我大汉还慢?” 阎罗王好脾气地解释道:“人界皇帝,这你就不懂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我们每年回天庭禀告,在玉帝看来,岂不是日日要处理我们的事情?” “你当过皇帝,若你派出的御史谒者刺史日日汇报情况,你愿意吗?” 刘隆忙摇头道:“日日见他们,其他的事情就没时间做了。” 阎罗王点头道:“玉帝也是如此,统管万圣,日理万机。” 刘隆问道:“阎王大人能否 通融下,劳烦你特事特办。二百多年比人间王朝存续的时间还长呢。” 阎罗王摇头,问刘隆道:“上一个让我们特事特办的还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地府,那届阎罗王立马跑到玉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 刘隆掂了一下自己的分量,他什么东西,可不敢和大圣相比,只能答应,暂且在地府安置下来。 只是安置下来,他发现囊中羞涩,连饭都要吃不起了。 按理来说,不应是这样。 刘隆是皇帝,即便是葬礼花费减到十分之一,陪葬器物都是生前惯用的器皿,家底虽薄,但后世子孙四时祭祀,肉、稻、粟、麦、蔬、果、器、烛……诸物不绝,借着这些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 即便大汉灭亡了,后世皇帝也会派人祭祀前朝皇帝。 但是,刘隆误入现代地府。 这就好比,家人给他在x行建了家族信托基金,每月打钱。结果他误入小山村,道路阻绝,这里只有y行,双方系统不通,刘隆又不能证明身份,一分钱也拿不到。 允悲。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1一名现代鬼魂的眼睛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对刘隆道。 第324章 “这是现代地府,讲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要老是想着让上面的亲人给咱们送钱,要努力去赚钱养活自己。”他语重心长又道。 好吧。刘隆收起自怨自艾,开始找一份活计养活自己,熬过这二百多年。 然而,又出情况了。 刘隆竟然在现代地府找不到工作,如今地府讲究人人自食其力,各个身怀绝艺。 他这个封建皇帝面试一千多次,皆没有后续。 别人不是java、python,就是手持cpa、cfa,而他只会阿巴阿巴阿巴啥都想不起。 面试官问起人间经历,他不敢说当皇帝,生怕人们把他当成神经病,只说在家族小作坊帮忙。 刘隆吃不到饭,凭借着当皇帝练就的厚脸皮,就到阎罗王处打秋风。 要么他在阎罗王殿蹭吃蹭喝,要么阎罗王看着办。 阎罗王想了 想,给这位功德满身的人间帝王找了份糊口的工作——忘川河撑船渡新魂。 忘川河中虫蛇密布,遍是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他们每逢新魂经过,便掀起血雨腥风,要留新魂与自己一样永堕绝望。 但这些魂魄怕功德之光,刘隆撑船,邪鬼退散,风平浪静。这份工作倒也挺适合他。 俗话说,人间有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刘隆不是怕吃苦的人,勤勤恳恳撑了百年,攒了不少家资。 他不怕吃苦,但若能不吃苦,又何必非要上赶着吃苦。 于是刘隆决定做老板,在奈何桥岸边开一家刘记孟婆汤店,雇个员工,坐等收钱。 新魂多,每魂都要喝孟婆汤,但岸边开的孟婆汤店也多。 不过刘隆不在意这些,他与孟婆是熟人,厚着脸皮死磨硬泡,以比别人低一成的价格进了孟婆汤的引子孟婆八泪。 孟婆汤以凡间的药材和孟婆八泪熬制而成,五味俱全,味道不是……那么美。 不过大家都这样,刘隆的刘记孟婆汤前些年确实是赚了。 然而,一家主打鲜果鲜奶鲜茶风味的孟婆汤店出现在岸边,一夜之间风靡二界,赚得盆满钵满。 其他的孟婆汤店也跟着卷起来,鲜果鲜奶鲜茶买起来!卖起来! 王母娘娘蟠桃园中的蟠桃、西方冥界的石榴、奥林匹斯山的葡萄、东海的海盐、昆仑山顶的积雪、兜率宫金角银角牧业的鲜奶、天后道场的仙茶……各种奇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岸边多家孟婆店中。 刘隆都不知道他的友商们竟然这么神通广大,简直就是上天入地,出入东西,无所不能。 别人卷了,刘隆也只能跟着卷,否则就要被市场抛弃。 然而,刘隆又卡在身份上了,没有正式身份,他几乎哪里都去不了。 他又去找阎罗王帮忙了。 阎罗王铁面无私,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一个判官出了主意,说不如聘刘隆为临时工,去处理花果山猴子猴孙重入生死簿的问题。 当年孙大圣大闹地府,划了花果山猴群的生死簿,自从猴子猴孙不入地府。世间生灵皆有定数,若放之任之,只怕有后患。 然而,齐天大圣 尚未成佛时,地府诸人不敢惹他;他功德圆满成了斗战胜佛,如今更不敢惹他。 阎罗王好言相劝,才与孙大圣达成一致: 听凭猴子猴孙意愿入地府生死簿,阎罗王每年派人去花果山接愿意来地府的猴子; 若万年后仍有猴子猴孙不愿入生死簿,它们交由孙大圣,一应因果孽障也由孙大圣承担。 因此阎罗王每年都会派人去花果山好养相劝,但那猴子对地府诸人态度恶劣,打跑骂哭不少,因而鬼鬼都不愿意去。 “大圣那么好的人,花果山的猴子为什么对地府态度不好?”刘隆好奇道。 阎王看向判官,判官讪笑:“花果山的猴子最是崇拜大圣,除此之外,对神仙人类妖怪的态度都不好。” 刘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起为什么要提到花果山。 “你去应景劝一下,顺便进个货。花果山满山的桃子都是当年大圣从天宫带回来的蟠桃种长成,大圣成佛,功德泽润花果山,现在那里可是了不得的洞天福地。”判官笑眯眯道。 “花果山临近东海,最近特火的什么海盐雪顶珍珠孟婆汤宣传说是东海龙王御贡海盐,你去了什么盐没有……” 刘隆听完,心中一动,与阎罗王谈了工资和补贴,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去一趟。 花果山的猴子得知刘隆乃地府派来,正要拿桃子砸他。刘隆忙大呼,他是来做生意的。 大圣麾下的猴子果然与别处不同,聪慧灵秀。 一个叫马元帅的老猴出来,与刘隆详谈后,双方达成合作,签订了为期十年的合同。 “我们都是老实猴,从不坑蒙拐骗,你看看这桃比蟠桃园中的不差什么,这盐是我们晒熬送给我家大王进用的,十分用心。” “要不是看在你钦慕俺们大王的份上,才不会卖呢。俺们就收个人工费。”马元帅精明的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刘隆见过桃子的品相和海盐,都不错,以这样的价格拿下再加上花果山商标授权,绝对是物超所值。 刘隆连新款孟婆汤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大圣家乡的味道”,肯定会成为爆款。 刘隆支付了一笔钱,扛着几袋新鲜桃子和一袋海盐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第325章 刘隆回去立马闭店,参考水帘洞模样重新装修。 他还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将店名从“刘记孟婆汤”改为“花果山孟婆汤”,重新开业。 果然,大圣的魅力无人能敌,“大圣家乡的味道”卖爆了。 店铺从门可罗雀到熙熙攘攘队排老长,只用了两天时间。 谁知市场行情比小孩的脸变化还快,友商们又转换了赛道。 不卷材料,开始卷价格了。 没错,孟婆汤要消费降级了。 往日新魂买孟婆汤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如今,他们只求最便宜。 若非进入鬼界,必须要喝孟婆汤,他们还准备捂住口袋,什么都不买呢。 与花果山签订的十年合同,简直坑惨了刘隆。 无他,合同中有每年购买最低限额,买不够就要付违约金,数额大约是一朝回到解放前的那种程度。 生活仍要继续。 刘隆的“花果山孟婆汤”半死不活,每日几乎是贷款开店。 无奈,刘隆又做起了老本行,撑船渡魂弥补店铺亏损,每日也不去吃饭,只吃桃子。 吃着吃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马元帅会那么爽快地把桃子卖给他。任谁每顿吃桃,吃了几百几千年,必然会腻的。 呜呜呜,刘隆又思念起他的母后、他的皇后、他的爱卿…… 有他们参谋着,他何至于被那猴精猴精的马元帅哄着签了十年的合同啊? 刘隆绝不承认,他因为大圣所以才对花果山有厚厚的滤镜。 鬼界开门,新魂入地府,刘隆来不及思念亲人,悄悄给搭档使了个眼色。 打起精神,来活了! 第117章 番外-地府行记2 新魂尚带着人间的生气,还未到忘川河,就引得孤魂野鬼发狂。 河水仿佛沸腾一般,里面传来犹如梦呓般癫狂可怖的声音,新魂畏葸不前。 风平浪静的渡口泊着二只船,但左右两只在中间那艘金碧辉煌的画舫衬托下,就像赠品一样,一只比一只寒酸。 刘隆的船就是最寒酸的那只,关键是他的船票最贵,每人竟然要100亿冥币,而豪华画舫只需要5亿冥币,不那么寒酸的那艘船直接免费。 开什么玩笑? 有眼的新魂不仅在心里嘀咕,还在嘴上嘀咕。 “什么?竟然免费,我先来。”一个老太太拨开众人,一马当先,上了那只小船。 新魂惧怕忘川河,都在后面缩着,先看看别人怎么样。 撑船的是一位裹在斗篷里的黑衣人,一看就是阴间大佬。 老太太上了船,黑衣人阴阴沉沉地撑船往对岸走,刚离渡口,河水顿起风浪,无数枯手从河中伸出,攀着船舷。 小船摇摇欲坠,随时翻转,伴随着老太太的嚎哭声,愈加恐怖。 在小船将要掀翻之际,那黑衣人提着船桨一划,只见银光一闪,船舱内落了一层指骨。 老太太的嚎声顿时没了。 哦,她晕过去了。 “5亿,给!我要上船!” 众魂回过神来,连忙掏钱往画舫里面挤。 船越大越能抗风浪。不一会儿,画舫上面挤挤挨挨都是魂,甚至有魂脚都离地了。 鬼吏往里撞了撞,见再也塞不下一个魂,客气地向刘隆道别:“汉皇,生意兴隆。” “生意兴隆,生意兴隆。”刘隆笑回。 画舫出了渡口,忘川河又掀起风浪,鬼手重重。 巨大的画舫如一片孤舟,在惊涛骇浪摇摇晃晃前进。外圈的人死命地抓着船体,生怕被晃出去。 现在渡口就剩下刘隆的这只破船了。 众魂无事,一魂站出来,朝刘隆打探消息:“汉皇帅哥,为什么你的船费那么贵?” 刘隆现在的形象是他最帅气的时候,浑身气质就像眯着眼睛晒冬阳的东北金渐层,温和中透着一丝丝危险。 “哼。”刘隆不失皇帝应有的矜持和风度,淡淡道:“一试便知。” 说完,他还朝画舫离去的方向发出轻蔑的嗤笑。 啊这…… 这人又进步一步追问:“你这小破船难道比那画舫还稳当?” 刘隆字正腔圆道:“我这船乃仙家宝物,所过之处,风浪不起,诸邪必退。” “真的吗?我不信。”这人又道。 刘隆不理他,闭上眼睛假寐。 画舫已经开走,新魂才到地方,对万事都好奇,因此都竖着耳朵听刘隆和询价那人的对话。 这人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摞冥币来,道:“我先试试。你要是虚假宣传,就去阎王处告你。我很有经验的,地府也要讲法律。” 刘隆让他上船,悠悠地撑船离开,幽深的河面安静无比,鬼手也不见了踪影。 一船一人就像黑暗中的灯塔缓缓飘到了岸边,这人下了船,大为称赞,然后融进岸边,不见身影。 刘隆慢慢悠悠划回来,只见他前面挤了一堆人,挥舞着钞票,想要上他这只小破船。 刘隆的木浆一划,众人发现自己依次排好了队。 “排队,一个个来,依次渡人,每天只渡十一人。”刘隆冷淡的声音响起。 他不管排队的人是如何协商,依次接人、收钱、送人。 还未到中午,刘隆就收工了,净赚996亿,船和桨是阎罗王白送。 第326章 你说为啥不是1000亿,当然要付托工钱啊。 感谢客户垂直划分理论。 刘隆一边数钱一边感慨,人心日下,世风不古。当年他们东汉,忠孝仁义之人层出不绝,哪里会这些花花点子? 以前刘隆的船票是5亿一张,一次送两人。 突然一天,他悟了。 地府里有功德光的大佬早就请去开发建设地府,现在的阎罗王据说某世是铁面无私的大青天,深得百姓敬爱,功德萦身。 地府在忘川河上设有阵法,一般新魂不会被鬼手拉下去,只不过要吃一顿颠簸和恐惧罢了。因而,撑船人多是普通鬼吏。 但刘隆撑船平稳安全,完全是地府独一份啊! 于是 ,他提了价,从5亿涨到10亿,每次只送一人,轻松了不少。 然而,时代变了,地府也跟着变了,甚至比他更完善。 鬼吏将原本100冥币的船票改为免费,又买一艘大画舫,画舫船票改为5亿。 刘隆见状,不能忍了,他的船票价格从轻奢的10亿猛涨到高奢的100亿。 他还规定了每日渡魂限额,一日10人(不含托)。 只不过世人多以貌取人,刘隆不喜欢等待,为了提高效率,拿出4亿冥币,招了个托。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刘隆躺在花果山孟婆汤店里的躺椅上,再一次思念起淳朴的东汉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刘隆快要把花果山的窟窿填上,一个好消息砸到他的头上。 刘隆在古代地府的母后、皇后、舅舅和大臣们遍寻不到他,联合东西两汉皇帝投诉地府,终于在现代地府找到了刘隆。 古代地府多奇人,按照六度分割理论,总之他母后联系到了一位大能,请祂把刘隆带回去。 刘隆知道后,欣喜若狂,恨不得蹦跳起来。 还是母后靠谱啊! 他身上东汉烙下的痕迹太深了,已经不归现代地府管,唯有回到古代地府,命运的齿轮才能继续转动。 或成为鬼仙,或投胎转世。 刘隆走之前,将地府诸事处理好。花果山孟婆汤店转给房东,房东也一并接手了与花果山的合同,并且再续一百年。 刘隆的头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好。 房东嘿嘿一笑,往刘隆怀里又塞了一大摞钱,道:“这可是大圣的老家花果山啊!” 刘隆:“你不怕赔钱?” 房东指了面前这条街,又指了后面一条街,豪气逼人道:“我买东西从来买双不买单。当然,花果山孟婆汤店值得我破例。” 行吧。 与神秘土豪房东告别后,刘隆又一一拜别朋友,才离开现代地府。 一阵眩晕后,刘隆看到地府鬼魂的装扮,才知道这次没错了。 “太上皇,你回来了!”一个东汉寺人装束的鬼魂看到刘隆,兴奋地跑来道。 刘隆转头看 去,端详道:“你是小椿身边的安寿?” 自从刘隆开了宦官陪葬的先河,大汉后世皇帝的陵寝至少陪葬一位宦官。 安寿是刘椿的近侍兼臂膀,自然也陪葬皇陵了。 安寿恭敬道:“回太上皇的话,奴婢正是安寿。圣上得知太上皇不日回来,就派奴婢日日守在这里恭迎太上皇。” 刘隆颔首道:“难为小椿想得周到,你且去带路。” 近乡情更怯。 刘隆还是忍不住问:“我听闻那边的阎罗王说,母后请大能送我回来,母后可在地府?皇后呢?舅舅呢?” 安寿听了一顿,半响才道:“和熹太后、文宣太后、江侯、蔡侯还有几位大臣都不在地府。” “什么?”刘隆大惊失色,道:“都不在?不是说母后请的人,他们定然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会都不在?” 安寿回道:“和熹太后请大能帮忙,大能也请和熹太后、文宣太后、江侯、蔡侯等人帮个小忙。” 刘隆:“……” “那群没用的刘家男人,一点都指望不上。”刘隆气得低声骂道。 安寿一句话都不敢说,其实他心里觉得确实挺没用的。 “那母后他们去哪儿了?”刘隆又问。 安寿道:“大能托他们转世投胎解决小世界的问题。” 刘隆想了想,又问:“舅舅怎么去了?”老舅江平能力不错,但与母后皇后比起来,略显平庸。 安寿道:“咳咳,最近比较流行路人甲乙丙丁的穿越重生文。” 刘隆沉默下来,良久,狐疑道:“舅舅行吗?” 安寿又道:“敬思皇后也跟着去了。” 阿母? 敬思是刘隆晚年为生母追封的谥号。 她也在为自己奔走啊,刘隆顿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果然像舅舅说的那样,他是在期待中诞生的孩子。 刘隆停住脚步,对安寿说:“你先带我去望乡台。” 望乡台可以见到心中思念的阳世亲人,想必也能见到母后皇后等人。 “太上皇,圣上和一众祖宗都等着呢。”安寿小心翼翼道。 “让他们继续等着吧。”刘隆提起这 事一肚子怨气。 这群皇帝要他们何用?要不是母后他们在,说不定自己还要再撑两百年船。 安寿只好小心应了,带着他的太上皇攀上思乡岭。 第327章 路上,刘隆赞道:“文宣是皇后的谥号?这个谥号不错,正衬皇后。” 安寿满脸陪笑附和。 “你也封了侯?”刘隆又问。 安寿一脸得意,道:“奴婢不如蔡侯,圣上念奴婢辛劳,死后追封。”他家皇帝仅仅追封了他一位宦官侯呢。 刘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安寿说着,很快来到望乡台上,面对巨大玉壁,心脏乱跳。 突然洁白的玉壁旋转起来,出现了一个画面。 这好像是官方新闻啊,刘隆心中纳闷。 端庄大方的主持人面含微笑播报:“根据种花国第二十七次会议于2324年1月1日的决定:任命邓绥女士为副总理。” 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了邓绥的照片以及她的履历。 芜湖,这是他的母后! 安寿目瞪口呆,良久才道:“和熹太后去的娱乐圈文,穿的是十八线小糊咖吧。” 刘隆轻哼一声,大为高兴,母后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会发光的,道:“不要用你的思维去衡量母后。” 玉壁又是一转,这次还是官方新闻播报画面。 主持人端庄道:“根据科学院官网,科学院新增两名年轻的女院士,樊嫽与王仲姬。” “二人师出同门,樊嫽从事火箭研究,王仲姬从事人造卫星研制。她们出生日期相同,是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 安寿在地府多年,自然知道这火箭卫星是什么,但是…… “文宣皇后和仲姬前辈进的是豪门真假千金文啊!”安寿不能理解,一点都不能理解。 仲姬前辈也就罢了,她精通天文算数,但为什么文宣皇后会研究那什么火箭啊? 刘隆又哼了一声,道:“皇后是被朝政耽搁的理科大拿。” 他家皇后的天文算数水平能甩他几条街。他在位时,历法重修,皇后是验收那人。 接着,刘隆又见到久违的舅舅,这是终于不是新闻播报了,而是一个温馨的儿童房。 少女无可恋地为八九岁的小男孩辅导作业,小男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弟,你专心点!” 少女有些抓狂,拍了一下桌子,压着怒气道:“你要是不努力,以后就不能继承咱家的公司,只能分到两套别墅、四套公寓还有几间商铺啊,啊!” 小男孩的目光顿时亮起来:“咦,还有这等好事?” 说完,他就往椅背一仰,摆烂了。 这一番行为直接把少女气哭。随后,一名女子拎着鸡毛掸子推开门进来…… 刘隆看完直接笑起来,道:“怪不得人家说外甥肖舅。” 安寿讪笑,刘隆又继续看到了其他大臣在不同的小世界各展神通,心满意足。 他对母后等人的担忧大减,转头问安寿:“母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安寿小心翼翼道:“修复好小世界就回来。” 刘隆眉头一皱,道:“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安寿踌躇道:“不好说,看贡献值,少则两二个世界,多的就不好说了。” 刘隆急道:“母后她……啊,我只要再过两百年就能回来了。他们……唉……” 他又气又急,内心积攒了不少怒气,有对自己的,也有对那群刘氏祖宗的。 他虽然平庸了些,但也带领大汉度过频繁的天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要不是这么辛苦,他能早早就走了吗? 这群祖宗能不能给力些把他捞出来啊? 最后还是母后把他捞出来,然而他回来了,母后他们都去小世界打工了。 “带我去见他们!” 刘隆声音中带着怒气,别说是光武帝,就是汉武帝在面前他也能怼上一怼。 安寿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领着刘隆来到汉皇居住的区域。 走到大门前,安寿停住脚步,满脸陪笑道:“太上皇,奴婢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汉的皇帝和咱们的皇帝都住在里面。” 刘隆冷哼一声,大步迈进去,势不可挡。 安寿不见了刘隆的身影,忙摸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他家皇帝。 “上皇怒!危!速逃!” 安寿扶着门框往里面探头,担忧不已。 先帝平时性格很好,不轻易发火,但是一发起火来,真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第118章 番外-地府行记3 宫殿巍峨,刘隆恍惚有一种回到北宫的错觉。 但周围寂然无声,人迹踪灭,又给人一种阴间的感觉。 哦,这确实是阴间地府呢。 刘隆越往里走,越感到自己是沧海一粟。胸腔那股怒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走着走着就没气了。 他生下来刚过百日,老爹就去了。与其说老爹将江山交给自己,不如说老爹将江山托付给母后。 父子情谊略等于无,更何况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祖宗。 果然,这个世界上疼自己的只有母后皇后舅舅他们啊。 再者,他为江山鞠躬尽瘁,非为刘氏,实为天下百姓。 他若变成了李姓皇帝、朱姓皇帝,难道就不为天下百姓忧虑了吗?不会的,只要是天子,他就为天下的百姓尽一份力。 刘隆对前代的皇帝(包括老爹)没有怨言,但是……呵呵……小椿这个瘪犊子,等着瞧吧。 臭小子不仅没救他,还没有亲迎。 第328章 刘隆大步往前走,路过一个半躺在贵妃椅上剔牙晒太阳的老头。 老头见了他,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问:“刚过来?” “刚来地府。”刘隆客气地回了一句。 老头坐起来,继续剔牙,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刘隆,哼了一声:“斯斯文文,没半分乃公的风采,去吧。” 刘隆心中有了猜测,他们东汉从光武帝到他再到小椿,哪一个都是自幼学习经史,甭管学得如何,往外一站,瞧着都是人样子。 西汉的皇帝从景帝起,就和他们不是同一个祖宗了。他们东汉皇帝血缘上的亲祖宗只有景帝、文帝、高祖三人。 这样不拘小节的老头当然是高祖了。 刘隆秉承敬老的美德,叫了一声高祖。 汉高祖刘邦睁开眼睛,笑了一声,道:“眼力不错,文绉绉的,不像我。你谥号是什么?” 刘隆摇头道:“不知道。” 他媳妇是文宣太后,想必他的谥号中有个文字,但文又被汉文帝用了,因此不是十分确定。 “原来是刚来。” 刘邦看着刘隆年轻的模样,皱了眉头,道:“怎么这么年轻就 没了,不提了,你们后汉这些皇帝一个比一个短命。” “不及高祖长寿。”刘隆确实没活过六十,但高祖活过六十了。 刘邦闲来无事,见这小皇帝态度恭敬,又想起是自家的血脉,来了好心,道:“你和我去见见人。” “多谢高祖。”刘隆礼貌地道谢。 他跟在高祖身后,继续往前走,进了一处宫殿,听到里面十分热闹,定眼一看,原来是围了两桌人正在打麻将。 刘隆:……就很离谱。 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抬头看见刘邦,忙起身,道:“阿父来了,要不要来几圈,你坐我这儿。” 同桌的人紧随中年人也都站起来,但听到这话脸都绿了。 无他,这位高祖忒不讲究,悔牌、出老千、偷看牌、赖帐、倚老卖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刘邦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想的啥。 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这群儿子没一个像他这样豪放不羁的,天天端着。 阳间大汉只有一个皇帝,但现在在座诸位谁还不是皇帝咋的? 和谁往鼻子上插葱,装象呢。 刘邦哼了一声,指着刘隆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还没定谥号。” 说罢,刘邦随口道:“这是文帝、景帝、光武帝、宣帝,有你血缘上的祖宗,也有你礼法上的祖宗。” 光武帝当年是将自己过继给元帝,强行认爹,宣帝是元帝的亲爹,也是光武帝的爷爷。 刘隆礼貌地依次叫人。 “高祖。”另一桌的人也都起身围来见刘邦。 刘邦眉头一扬,对他们道:“给咱们孙子介绍下自己。” 英姿勃发的青年没有在意刘邦的话,笑了笑,道:“孝武帝。” 其他人也依次道了谥号。 刘隆挨个叫人,到汉和帝面时,看着眼前眉目锋锐的青年,愣了一下,脸上扬起笑容,道:“阿父。” 汉和帝大惊:“你……你……你是隆儿?” 刘隆点点头,道:“多亏母后捞我。” 汉和帝敛起惊讶,颔首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罢,他伸手拍拍刘隆的肩膀,赞 道:“做得不错。” 皇后治理好江山,汉和帝刘肇早有预料,但是没想到这小子还能给他惊喜。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豪来,这就是他选的继承人,他的儿子呀! 刘隆腼腆一笑,然后四处张望,道:“小椿呢,我听说他来了,怎么不见他人?” 刘肇笑道:“这孩子刚才还在这儿,说有急事匆匆走了。” 刘隆道:“这兔崽子,我纵然不慈,他怎能不孝?明明知道我没有回来,天天有闲心打麻将,不想着捞我,最后还是靠母后把我接回来?没用的家伙。” 刘肇的笑容一滞,总觉得这兔崽子是在指桑骂槐。 刘隆还真是。 他风里来雨里去地撑船,这群人竟然优哉游哉地打麻将,怎能不气? 爷爷汉章帝笑呵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那兔崽子回来,我按着,你揍他屁股。” 刘隆笑道:“那多劳烦啊。” “不劳烦,不劳烦。”汉章帝笑道。 刘邦过来曲指敲了一下刘隆的头,道:“兔崽子胆子不小啊,呵,就是你小子把给先人的供奉减了。” 刘隆顿觉一寒,原来是几位祖宗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他把面子一抹,一把抱住高祖的大腿,哭起来。 哭着哭着想起生前死后的遭遇,悲从中来,假哭变成了真哭。 嚎啕大哭。 他太难了。 前面皇帝加起来遇到的天灾都不如他在位时的多。 “高祖,你见过蝗灾吗?那么大的蝗虫遮天蔽日,孙儿几乎每年都会遇到啊!” “文武百官不敢灭蝗,逼得孙儿小小年纪就生吃蝗虫!” “高祖,你见过地震吗?地震几乎每年都发生,有时一年两次,一次震二三十个郡国……” “高祖,你见过水灾吗……” “高祖,你见过旱灾吗……” “高祖,你见过瘟疫吗……” 第329章 刘邦:…… 乖乖,听着比秦末的自己还惨啊。 刘邦那早已没了的良心突然掀棺而起,死而复生,跳了一下。 汉文帝几人面面相觑,他们在下面多少知 道上面的事情,这孩子确实倒霉了些。 要不,就算了? 汉文帝听闻这孩子的身前身后事,就知自己与他有缘,出口道:“国家罹难,心怀百姓,厉行节俭,你做的不错。” 刘隆抽抽噎噎地擦眼泪,道:“文帝谬赞……小……嗝……小辈不敢当。” 光武帝挥手道:“你们要是觉得自己比小光做得好,就尽管说他。”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换上笑容,都说祭祀小事,没关系。 这年年水旱蝗震疫的,再加上边疆部族虎虎眈眈,谁能顶得住不灭国? 刘隆心中哼了一声,用文帝递来的手帕擦了眼泪,又朝文帝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文帝牙疼了,这白莲花味都舞到他鼻尖了。 刘邦大手一挥道:“小光回来了,咱们庆贺一番。” 刘隆听了,问道:“光?我的谥号是光?” 刘肇为他解惑,与有荣焉道:“光文帝。” 刘隆的眼睛顿时瞪大了,然后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颇为不好意思道:“哈哈,小椿还是孝顺的。” 光武帝将自己过继给汉元帝,东西两汉一体,又续了起来。 礼法是通了,但为东汉大行皇帝定谥号庙号的继任者和大臣头都秃了。 光武帝虽有亿点点运气在,但也是真刀真枪地打天下。 开国皇帝,庙号称祖正常吧,然而刘秀礼法上是汉元帝的儿子,继承者要称宗啊。君臣合计了许久,定下世祖的庙号,而汉武帝的庙号世宗。 庙号定了,谥号又犯难了。一流的美谥就那么几个,文、武、昭、宣,但在前汉都有主了。 开国皇帝难道配不上一流的美谥?君臣合计了许久,定下光武的谥号。然而以后的皇帝都没有那么好的命了。 但是,刘隆的儿子和大臣像对待光武帝那样,为自己破例了哎。 能绍前业曰光,经天纬地曰文。 刘隆嘿嘿地乐起来,皇帝们看到这样的子孙也忍不住露出慈祥的笑容。 “哟,我来迟了。” 话音未落,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四周鸦雀无声。 刘隆抬头望去,只见一位眉目刚毅 的妇人走来,目光扫过一众皇帝,竟然是漫不经心的表情,连高祖也不放在眼里。 吕后。 刘隆的心中自动浮现这个名字。 “小辈见过吕后。”刘隆恭敬道。 吕后冷哼一声,道:“不敢当。小武说了,吕太后不宜配食高庙。你家的高皇后是薄太后呢。” 小武?莫不是光武帝? 有小武也有大武,那大武是……汉武帝。 大武小武……哈哈哈…… 刘隆努力压抑笑意,正色赞道:“吕后您足智多谋,勇毅果决,政不出户,天下晏然。高祖去后,若非你力挽狂澜,镇守天下,说不得这大汉又成战国群雄并列之状。” “你功在千秋,大汉延续赖你之功。有你在,是我们大汉的福气!”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激得刘邦脱口而出:“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刘隆听了,腰板一挺,道:“当然要。若吕后是我母后,定当尊之敬之。” 说完,刘隆对吕后腼腆一笑,道:“可惜我无福。好在我母后亦是巾帼英雄,虽不能与吕后你比,但在我心中她是最好的。” 刘邦心中大骂失策,这兔崽子对他母后十分敬重。 邓后崩后,小兔崽子仍对外戚邓氏礼遇有加,丝毫没遗传到老刘家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和兔死狗烹。 吕后笑起来,心情极好,道:“快起来,你是好孩子,与他人不同,怪不得和熹和文宣托我照顾你。” 刘隆一听,眼睛都亮了,感动道:“还是母后皇后对我好。” 吕后听闻刘隆的故事,对他可稀罕了。老刘家的皇帝要是没废过皇后,一般都不能称为好皇帝。 歹竹出好笋。 老刘家开天辟地竟然出了以德报德的情种皇帝,着实让吕雉大为震惊,甚至猜这孩子说不定是在大臣家养时被换了。 但也只是想想,皇帝的儿子接连夭折,活着的每一个都珍贵无比,怎么能被别人换去? “嗯,别叫我吕后,多生疏,叫我太奶奶。”吕后说完,还得意地扫了一眼众人。 刘邦哼哼唧唧,以目示意刘秀让他阻止吕后。 刘秀假装看不到,连高祖皇帝都 怕的女人,他难道不怕吗? 他也就是生活的年代离吕后久了,才把胆儿养肥,将吕后神主挪出高庙。 现在刘秀生活在地府,日日与吕后相见,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吕后翻阳间的旧账,在阴间暴打他。 他是明白了,他要是被打,这地府没一个能帮他的。 刘秀不敢看吕后,但是对付一个小后辈还是可以的。 但是他把眼睛眨出残影,也没能阻止刘隆脆生生地叫“太奶奶”。 吕雉听了喜笑颜开,道:“乖孩子!” 说着,吕雉起身,拉着刘隆道:“太奶奶为你接风洗尘,庆祝你归来。” 第330章 “好哩,太奶奶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直到两人离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良久,刘邦气得拍了一下桌子,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这时,光武帝义正言辞地责备刘肇道:“你怎么当爹的?” 刘肇挺光棍的,摊手道:“他刚过百日我就死了,只见过一面。” 刘秀:哈……也是哦。 别管他敷衍搪塞,反正高祖给他的任务完成了。 高祖长吁短叹,指着众人道:“一个个没出息的,被一个娘们压住。” 一个个的都抬头望天,不看刘邦,在心里嘀咕:你老要是有出息,我们还能被她压制? 皇后作为皇帝的附属,是可以留在地府,但几乎没人留在地府和皇帝耗,投胎和急着投胎似的。 生前陪笑侍奉,为奴为婢,死后留在这里还继续伺候你们,想得美。 所以这一个个的皇帝几乎都是孤家寡人,除了高祖、汉和帝和迷途皇帝光文帝。 吕后就是不投胎,连汉惠帝投胎去了,她也没去。她就往地府一矗,犹如不周山一般,向周围散发着威压。 刘秀不知被多少皇帝暗骂,这人要是不多管闲事,把吕后气着,吕后能成大汉皇帝居住区的钉子户吗? 偏偏高祖又不能上报地府把吕后赶走,人家吕后也是称孤道寡的君王,身被功德,便是走七八十来个皇帝,也轮不到她。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吕后是太后,实际上人家也是两汉皇帝中的一份子呢。 至于和熹太后和文宣皇后,人家那是因为儿子(丈夫)找不着,一直找人呢。 哎妈呀,真香。 刘隆捧着碗扒饭,五脏六腑,无处不熨帖;十万个毛孔就像吃着人参果,倍儿爽! 虽没见到母后,但他吃上太奶的饭啦! 第119章 番外-地府行记4 这是刘隆死后最舒服的一天,不用睡前想着第二天的工作,不用担忧明天孟婆汤的销量,不用每日啃桃子…… 他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饭,太奶奶啥话也没说,啥事也没让他做,就让人领着他去偏殿睡觉。 梦醒之后,刘隆犹如在梦中。 良久,刘隆洗漱完,出门碰到一位白皙清秀的青年,昨晚就是他领刘隆去的卧室。 刘隆看了眼他的服饰,问:“你是前汉的人?” 青年笑着点头,一边摆盘安箸,一边回道:“下臣前汉审食其。” 刘隆一愣,脱口而出道:“小太爷爷!” 审食其是吕后的宠臣,被杀后来到地府,见到吕雉与高祖掐架中处在弱势,心中担忧就留下来帮助吕雉。 结果汉家皇帝接二连三地来,吕雉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就一直留在这里没有走。 至于汉惠帝嘛,不提也罢…… 不过他是汉臣,不好插手吕雉与刘氏皇帝间的事情,就在殿内做些煮饭洒扫铺床叠被的活计。 没想到昨日,吕雉竟然带回一名汉帝,这让审食其大为惊讶。 不过更惊讶的是这孩子竟然叫他小太爷爷,审食其一时间呆愣了。 “汉帝说笑了,叫下臣幽侯就是。”审食其回过神,笑道。 刘隆只是笑笑,朝门外张望,又问:“太奶奶过来一起用饭吗?” 正说着,吕雉从殿外进来,招呼审食其一起坐下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 饭后,吕雉已知他身前的事情,就问起他死后的事。 刘隆实言相告,说到伤心处差点泪崩,对吕后道:“幸好母后皇后舅舅等人念着我,才将我从苦海中救出。” “母后皇后新来地府,举目无亲,能搭上大佬,想必也有太奶奶的辛劳。”刘隆对吕后眼泪汪汪道。 事实上确实如刘隆所言,邓绥能找到大佬确实有吕雉牵线搭桥的功劳。 吕雉与汉帝们不和,平日里经常出去,与她交游的人不少。吕后在地府的人缘比刘邦要强很多。 至于后世传的吕后凶悍,其实是没有对比之下的讹误。 不说与地府掌 管十八层地狱的鬼吏相比,就是与她齐名的武则天都比她狠厉。 不对,武则天的行为那叫吸取了吕后败亡的教训。 皇子不是自己生的,通通嘎了;宗室中德高望重的、血缘近的,通通嘎了;女婿的兄长谋反,连同女婿一起嘎了…… 要是吕后当年这么做,也就没有汉文帝什么事情了。 吕雉笑着颔首:“苦尽甘来,以后太奶奶罩着你。” 刘隆心中一暖,他算是看明白了,太奶奶处在汉帝食物链的顶端。闻言,连忙点头:“我以后,不,从现在开始一定要孝顺太奶奶。” 刘隆说这话,吕雉没有怀疑。这孩子对母后、皇后乃是女官都十分赤诚,他在位期间封侯女性比吕后在位时还多。 “乖孩子。” 吕雉麾下新添一员大将,心中极为高兴。她终于不是孤家寡人了。虽然这孩子瞧着像吉祥物,不过在她与刘邦争吵时,有个人鼓掌助威还是不错的。 刘隆突然想起他从现代地府带的伴手礼,忙将取出两份,送与吕雉和审食其。 “里面有我从花果山老猴处得来的蟠桃,真王母娘娘蟠桃园中的蟠桃,还有西方冥界的石榴、奥林匹斯山的葡萄酒、天后道场的仙茶,都是不错的好东西。”刘隆笑着介绍道。 第331章 其中蟠桃是马元帅唏嘘以后再也遇不到刘隆这样的冤大头时送的。 石榴、葡萄酒、仙茶则是房东送的。刘隆接到礼物时,终于明白谁才是导致他的孟婆汤店卷生卷死的罪魁祸首。 吕雉笑纳了,见刘隆也给审食其一份,更觉这孩子十分顺眼,恨不得将刘盈换给汉和帝。 “走,太奶奶带你去转转。”吕雉起身,留审食其在家,自己与新认的重孙子出去逛汉帝居住区。 刘隆一路看去,这些宫殿仿佛是帝皇寝殿的模样,只是清冷空旷,弥漫着一股森然,如同冷宫一样,远不如吕后宫殿的疏朗明畅。 刘隆不懂,就问了原因。 吕雉嗤笑一声道:“他们是人间的帝王,又不是阴间的帝王。生前伺候的宫女寺人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投胎去了,至于皇后嘛……” 吕雉随手指了孝武帝的宫殿,面上带着讥讽的笑容:“重孙子,你说是陈 阿娇卫子夫愿意继续跟着大武,还是李夫人钩弋夫人愿意跟着大武?” 都不愿意! 刘隆在心里大吼。 陈阿娇幽居长门,还继续和刘彻一起,不抓花他的脸就不错了。 卫子夫生前直接发长乐卫队造反,死后看到卫氏悉灭,若不是看在宣帝面子上,说不定还会造反。 李夫人临死不见刘彻,就是因为活得明明白白,色衰而爱驰,她对于刘彻而言就是一件会喘气的精美活物儿。听说下一世能当人,立马投胎去了。 被刘彻赐死的钩弋夫人更不用说了。 吕雉见刘隆只是讪笑,轻哼一声道:“金尊玉贵的嫔妃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命如草芥的寺人宫女了。” 刘隆正要点头,就看到宫殿的主人从对面而来向自己招手,道:“小光,高祖办了宴会,叫你去吃席呢。” 刘隆习惯性转头看向吕雉,吕雉微微颔首,道:“难得那个老抠张罗宴席,咱们过去吧。” 刘彻一顿,随后笑道:“吕后请。”三人一起来到高祖的宫殿。 刘邦在吕雉把刘隆带走后,召开刘氏皇帝会议。 他在会议上声嘶力竭道:“吕雉那女人,狼子野心,蛇蝎毒妇,千万不要让他把光文笼络走了,否则这大汉皇帝居住区还有我们的一席之地吗?” “没有!” “吕雉她不是来加入大汉皇帝的,而是来拆散大汉皇帝的。” “你们都是眼明心明的好孩子,可是我担心光文啊,那么小的孩子,一出生爹就没了,多可怜,活着的时候被和熹操控,死了又被吕雉操控!” “太可怜了,”刘邦擦擦不存在的泪水,振臂一呼:“我们要让光文迷途知返,回归人间大道!” 零星的几个人响应了,有汉文帝、元成哀平四帝以及汉宪帝。 汉文帝是刘邦亲儿子,自然捧老爹的场。 元成哀平四帝是气氛组,在位期间前汉国运一路往下滑,政绩乏善可陈,是汉帝食物链底层。 汉宪帝是刘椿,逃走后又被刘邦打电话叫回来。 刘邦又咳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顿时掌声如雷。 刘邦指了刘肇,道:“你是他爹,你来 说说。” 刘肇笑笑:“高祖你也说了,光文刚出生就死了爹。” 怎么说呢? 大汉皇帝居住区的每一次笑话都是高祖主动挑起的,让隔壁的秦始皇过足了戏瘾,一解孤家寡人的寂寞。 刘肇只想看戏,不想上台串角。 刘邦哼了一声,指着刘椿道:“你是光文儿子,你来说说。” 刘椿苦着脸道:“高祖,我觉得难。我那阿父临死前还留了一道圣旨,说什么军国大事不决者兼取皇后进止。” “阿母六十五岁年纪大了,我方得以亲政啊!” 刘椿那时都过四十岁了,要不是他活得长,说不定没登上皇位,人就没了。 刘邦冷哼:“没用的东西,一边去!大武小武你们最有本事都来说说。” 大武·孝武帝道:“高祖,小光就是孩子,跟了吕后又如何,就是元成哀平一样的存在。” 气氛组,不必在意。 小武·光武帝也道:“小孩子而已,高祖何必在意?” 死后万事皆空,搓麻将、唠嗑、喝小酒不好吗?要是还想折腾,去投胎转世嘛。 不过老爷子要闹,他陪着就是,多少算是他的孝心。 别看那些皇帝一个个谥号里带“孝”字,论孝顺还不如他这个不带“孝”的呢。 一个两个三个都不顶事儿,气得刘邦指着他们鼻子骂:“你们这些长于妇人之手的小混蛋,哪里知道末世皇帝的难当?” 汉哀帝立马举手道:“高祖,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人家在末世把大汉送入治世,你直接把大汉带进地狱。” 刘邦啐了一口,汉成帝瑟缩,与气氛组们一起发抖。 “大文,你比他们前强些,你说说看。”刘邦找到靠谱的好大儿发问。 “阿父,要不开个宴席?”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刘彻邀人过去的戏码。 原本是元成哀平随意一个过来,但是刘彻想要打探敌情,自告奋勇过来了。 感觉不妙啊,吕后与光文的气场太融洽了。 刘彻脑海中浮起不妙的猜测,心中却兴奋起来,恨不得大叫:打起来,打起来! 第332章 刘彻看了眼身侧的光文,这可不是小白花,而是白莲花,谥“文”的没一个简单的。 刘隆朝刘彻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虽然高祖请他吃席,但他还是站吕后。 在看到吕后一人战群雄时,刘隆就知道要站谁了。 站高祖,成为汉帝中不起眼的一个,上面都是祖宗,各个都能把他当小弟。 但站吕后就不同啦,只要嘴甜些,日子就能过得美,而且他超有经验。 再者,若是把他的儿子孙子等一溜儿的皇帝拉拢过来,他就是吕后战队一人之下,儿孙之上的皇! 唉…… 光武帝就是在阳间吃了过继的福,到了阴间颠倒过来就要吃过继的苦。不然他就是开国皇帝,与高祖平起平坐,多威风! 现在呢,汉元帝被欺负了,光武帝还要替这个爹说话。唉,真是孝顺的孩子啊。 三人一行进了高祖宫殿。 刘邦看到吕雉,脸色一变,问:“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吕雉悠悠然坐了客位,招呼刘隆坐到身侧,然后抬眸扫了一眼众人。 “不是吃饭吗?怎么不吃?” 众人打着哈哈哈坐下来,刘邦做了主位,哼了一声。刚想要举杯说话。 吕雉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当皇帝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刘隆立马道:“太奶奶说的是。” 吕雉颔首,刘邦一句话憋在嘴里,恨恨地吃肉。 吕雉等人没有客气,更没有见外,扒饭吃菜,一如平常。 吕雉吃完,对汉文帝道:“宴席筹备的不错,我们走了。”说罢,就带着刘隆走了。 刘邦:…… 众人一致地看向刘邦,眼睛都是“高祖怎么办”的神情。 刘椿是新人,便问:“高祖为何如此怕吕后?” 刘邦哼了一声,刘肇拉住孙子,小声解释:“你难道不怕?人彘,懂?” 刘椿更不解了,小声道:“高祖不是也说过要烹他父分他一杯羹的话?” 一对夫妻,性格半斤八两,怎么气势高祖就差了吕后一头? 刘肇瞥了一眼孙子,淡淡道:“人彘是真的 ,分羹是假的。” 刘椿一听,顿时身上汗毛直立,道:“阿父他这不是落入虎口了吗?咱们要去救他啊!” 刘肇奇怪地看着刘椿道:“你对和你竞争皇位的人会手下留情吗?”反正,刘肇他不会。 刘椿闻言摸着鼻子讪笑,他两个弟弟要不是一个沉迷天文,一个病弱,便是同产兄弟,他也要防着,更不用提其他人了。 刘邦见众人均不上心,一点也帮不上忙,挥手散了这群糟心的子孙,独自哀叹。 刘隆跟随吕雉来到一处类似德阳殿的宫殿,对他道:“这是你的宫殿,先前你媳妇住里面了,旁边是你母后的宫殿。” “你跟我回去,还是住这里?” 刘隆笑道:“昨日已经是叨扰太奶奶,今日再不敢了。阿好可能与我留了东西,我进殿里找找。” 吕雉颔首,对他道:“如此也好。只是那老货贼心不死,你要小心。” 刘隆闻言笑起来:“我听太奶奶的。” 吕雉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刘隆目送她离开,远远看见审食其迎面过来接她。 刘隆迈进门槛,一步步朝里走去,陌生的宫殿慢慢变得清晰熟悉起来。 他来到内室,看到柜子上的小匣子,拿下来打开,就看见里面是一叠书信。 上面的落款有母后、阿母、皇后、舅舅以及大臣们。刘隆一一拆开,有介绍如何在古代地府生活的、有告诉他天地银行账号密码的、有倾诉思念的、有祈祷他平安归来的…… 刘隆看完,泪眼婆娑,感动无比。 突然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刘隆立马从墙上取下剑,提剑出门。 他倒要看看,哪个敢在德阳殿闹事? 现代地府撑船历练百年,他早已不是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刘隆了,而是刘·钮祜禄·麒麟臂·隆。 “哎呀,阿父,别拔剑,是我!” “是我,你的儿子小椿啊,哎哟!”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兔崽子!逃得了初一,你以为你能逃过十五?跑得了和尚,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庙?” “小兔崽子,你敢不捞我?知道我来了,你还敢逃?” 刘隆把剑一掷,拿着剑鞘,追打抱头鼠窜的刘椿。 第120章 番外-地府行记5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刘椿何止是刮目相看,现在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嘶,老头子怎么打人这么疼啊! 不是说老头子身体弱,跟着花拳绣腿的邓悝学了四肢乱飞,一点缚鸡之力都没有吗? 刘椿尚且记得,他幼弟去世时,阿母骂老头子体质拖累幼子,骂得可凶了,幸亏老头去世了,不然说不定就要废后。 为什么啊?刘椿百思不得其解。 “嗷!”刘椿又疼得嗷嗷叫。 刘隆哼了一声,放轻动作为他继续上上药,道:“你这贼眼珠一转,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在骂我。” “哪能啊?我反思自己的过错,思考如何让阿父原谅我。”刘椿连忙道。 刘隆冷哼一声,问:“你谥号是什么?” 谥号盖棺定论,最能反应皇帝的功绩,尤其是在大汉世风还不是那么日下的时候。 第333章 “孝宪帝。” 刘椿得意的笑容尚未在嘴角完全绽放,就发出杀猪似的嗷嗷叫。 “啥?汉献帝!我打死你个兔崽子,原来是你小子把大汉亡了啊!” 刘隆大怒,将药瓶一摔,拿起宝剑就要砍刘椿。 刘椿不顾疼痛从榻下跳下就要跑,刘隆在后面追。 霹雳吧啦,屋内的摆设倒的倒,碎的碎,惨烈无比。 受托正要进殿解救好圣孙的刘肇,脚步一顿,然后猛地一百八十度转弯,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路过安寿时,刘肇面色如常地点头:“地府今晚的月色真美。” 安寿目瞪口呆。 原来一向温和的和帝竟然也这样……不要脸面啊。 “阿父,大汉没亡啊!”刘椿一面逃,一面解释。 刘隆大怒:“还没说亡,汉献帝,你都把大汉献出去了,我打死你这个鳖孙!” “啊?阿父,不是这个献出去的献,是赏善罚恶的宪,刑政四方的宪啊!我去后,大汉国运昌盛,人口比你在时还多!”刘椿喊冤道。 刘隆听了一顿,随后挥舞剑鞘继续追打,道:“兔崽子,话都说不清楚,老子不打你打谁?站住,别跑。” 不跑是 傻子。 直到刘椿跑累了,往榻上一趴,手上背上原来的伤火辣辣地疼,有气无力道:“阿父你打吧,我不逃了。” 刘隆累得气喘吁吁,用剑鞘砰砰地敲着榻,骂道:“小混蛋!” 刘椿哼了一声,道:“早知道我就不来找打了。” 刘隆瞥了他一眼,道:“你不来,难道我就不会去找你。打你就打你,连时候都不用挑,谁让我是你爹!” 刘椿撇撇嘴,没有说话,心中叹道:这要不是他老子,他一定要灭人满门。 刘隆看着儿子一脸衰样,认命地捡起药瓶,继续给刘椿上药。刘椿哼哼唧唧嫌弃药瓶掉地上,不干净了。 “你都死了一遍,还嫌弃什么干净不干净。”刘隆不惯着刘椿的臭毛病,加重力道继续给他涂药,耳边是刘椿的嗷叫声。 “娇气!”刘隆给他涂完药骂了一声。 刘椿坐起来,小声嘀咕道:“论娇气,谁娇过你啊。” “嗯?” “哈哈,我说阿父心疼我呢。” 刘隆问起他在位时大汉的情况,刘椿一脸自豪道:“什么世家豪族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蝉。” 刘隆哼了一声,这孩子不像他,心冷面热,强势霸道,做事急躁,着实让人忧心。 他有三子,除了椿,二子棠自幼被培养起天文算数的兴趣,三子像他却病弱。 他在位期间大汉一直天灾不断,生民煎熬,所以一直实行的是休养生息的政策。他一面解决问题,但大汉同时也积累了不少问题。 这样的朝局,再加上急躁的太子,让他在寿命将终时,担忧不已。 所以他留了一道圣旨,将朝政托给与自己政见相同的皇后。 几十年的风雨同舟,他相信皇后能够慢慢解决问题。 如果新帝连太后都斗不过,那他就继续趴着,学会忍耐。 如果新帝斗过太后,那他已经学会了忍耐,权谋也超过太后,接手江山情理之中。 “你母后年寿几何?”刘隆又问。 刘椿道:“母后活到七十五。” 五十七。 七十五。 对比异常惨烈。 “你什 么时候亲政的?” “母后六十五岁那年精力不济,退居长乐宫,颐养天年,儿子才开始执政。”刘椿一脸憨厚老实。 “啪”刘隆给了刘椿的后背一巴掌。 这话骗鬼呢,以阿好的性格再加上他的圣旨,若非大势已去,阿好怎会退居长乐宫? 刘椿又疼得嗷嗷叫来,刘隆嫌弃无比道:“鬼叫什么?” “阿父疼。”刘椿眼泪汪汪装可怜道。 “滚!” 刘椿委屈极了。他夺权成功遭打,夺权不成功说不定更要挨打。 哎,做儿子总是那么难。 刘隆良心发现,道:“你来地府后,其他人没有欺负你吧。” 刘椿心中感动,道:“还好,世祖和大父都很照顾我,就是高祖、武帝他们老是倚老卖老。” “我给你个摆脱他们的机会,你要不要?”刘隆神神秘秘忽悠道。 刘椿不是三岁小孩任凭忽悠,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忙摇头道:“我若叛变,高祖肯定拿剑斩了我。” 刘隆嗤笑道:“你怕什么,太奶奶在,高祖他不敢做什么。” 刘椿道:“高祖是不敢对吕后做什么,但他能对我做什么啊。” 刘隆一把揽住刘椿的肩膀,道:“你不是还有我这个阿父吗?阿父厉害不厉害?” 刘椿嘴一撇:“阿父是变厉害了,可他们人多势众。” “呸,太奶奶一人能包围他们一群,这群没用的人,你跟他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 “我刚才想说你出息了呢,现在看来你是堕落了啊。这事怨我,是我在外面没时间管教好你啊!” 刘隆活像儿子加入混混团体痛心疾首的老父亲,一面懊悔,一面拿出一个大蟠桃给儿子吃。 刘椿接过来咔嚓咔嚓地啃着,道:“阿父,这桃子真香甜。” 刘隆道:“这是王母娘娘蟠桃园的蟠桃,见过吗?吃过吗?” 第334章 刘椿一面吃,一面摇头。 刘隆摸着刘椿的头发,爱怜地说:“瞧把孩子饿的。你仔细想想要不要加入太奶奶战队,你来了就是三把手。” “要是……呵,你以后想个桃子吃!” 刘隆 冷眼瞥了刘椿。 刘椿: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父有命,孩儿胆敢不从。况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以后儿子一定好好孝顺阿父。”刘椿信誓旦旦道。 刘隆冷呵一声,摆手道:“滚吧。” 刘椿连忙咬着桃子,提着外套,还未走出殿门,就听到老头子又叫了一声“回来”。 无奈,他的苦脸忙赔上笑,问:“阿父,还有什么吩咐?” 刘隆指了床榻,让他坐下,长叹一声,道:“你与我说说你在位的情况。” 说到这个,刘椿来力气了。他一下地府,后汉上面的老祖宗都夸他,连高祖也夸他有乃公遗风。 刘隆木着脸听完,抹了一把脸,虽然但是,好吧,这混账绝逼是老刘家的人,过河拆桥玩得溜得飞起,光有名有姓的酷吏都消耗了十来个。 刘椿在位时,世家豪族无不怀念先帝。 “我与你母后都是仁善的人,怎么你就这么……秀?”刘隆百思不得其解。 刘椿嘀咕了一声:“老刘东西两代就阿父你是个异类啊!” “嗯?” “哈哈哈。”刘椿笑着,像小时一样给了阿父一个大大的拥抱,衷心感谢道:“谢谢阿父给我培养了那么多人才。” 可以供他造。 “滚滚滚!”刘隆想要推开刘椿,但嘴角忍不住弯起,拍拍他的肩膀,赞道:“你做得很好,很好!” 家天下的时代,时代不能选择帝王,但刘隆和刘椿却十分巧合地适应了时代的需求。 不同的时代,秉性不同的帝王。 刘椿别别扭扭道:“我还以为阿父更喜欢三弟呢。” 刘隆听了,一把将刘椿推开,敲他的头,道:“我为了培养你这个臭小子,花的精力心血比他们几个加起来都多。” 刘椿嘿嘿笑起来,道:“长兄如父,阿父去后,我对几个弟弟妹妹可好啦。” 刘隆冷笑一声,让他赶紧滚。刘椿出了宫殿,碰见安寿,扶着他回去了。 安寿心疼道:“上皇下手忒狠了些。” 刘椿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搭在安寿身上,哼道:“大母母后不在,老头子气不顺。” 次日,刘 椿生龙活虎地改换门庭,到吕后那里报道去了。 刘邦知道后,掏着耳朵,不可置信道:“是我和小光、小宪有血缘,还是吕雉那毒妇和他们有血缘啊?” 众人抬头看天,就是不看刘邦。 刘邦将气撒在刘肇身上,怒道:“看你养的好儿子,好孙子!” 刘肇任骂,没有还口。 光武帝劝道:“他连儿子都管不住,更何况是孙子呢?” 刘邦哑然,随后骂骂咧咧出了宫殿。 汉元帝悄悄与光武帝说:“小武啊,你说我去吕后哪里,吕后收留我吗?” 他爹宣帝天天后悔立他为皇,汉元帝日日尴尬,脸皮却是一天比一天厚。 光武帝听了嘴角一抽,吕后也是什么货色都要的人,但面上温和劝道:“高祖这里怎么办?” 汉元帝一听,顿时歇了心思。他没个好爹,能帮他来顶高祖的压力。 怎么办?只能熬着。 吕后宫殿里,刘椿妙语连连,逗得吕雉接连发笑,又跟着吕雉一起骂刘邦糊涂、倚老卖老、吃相难看,没有风度。 这简直让刘隆没眼看,小椿对他都没有这么狗腿过。 刘椿心里发苦,他当皇帝是不错,但到了下面,不错的皇帝非他一个,而且他还有替代品,就变得那么可有可无。 但是他爹却是实权太后的梦中好大儿,孝顺、仁慈,而且不懦弱,处理政事的能力也强,悄不声地把事情办了,具有不可替代姓。 众皇帝:废话,都当皇帝了,谁不想乾纲独断?有谁想不开前头把权让给母后,后头与皇后分享权力? 但是,他阿父就是这样的人! 一行人吃完饭,吕雉带着两人,去地府逛逛。三人身后,还跟了两个拎包的,审食其和安寿。 高祖趴在门缝里往外看,等人过去,回头一见事不关己的众儿孙,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们骂道:“你们看看吕后后面的两人,再看看你们,我怎么会有你们一群没用的家伙?” 众人皆不出声,高祖指人道:“大文,这都是你的儿孙,你来说说。” “是,阿父。”汉文帝应了,转头对景帝道:“小光和小宪与我性格不同,定是遗传了你 的秉性。你且来说说。” 汉景帝忙点头,心道学到了,待也要甩锅时,却发现光武帝不见了。 “小武人呢?”汉景帝问。 汉明帝恭敬道:“阿父身子不适,回去休息了,托我告假。” “刚才人还这儿呢。”汉景帝纳闷。 汉明帝道:“阿父就是刚才走的。” 汉景帝:真是“孝”死他的好后代啊! 他们这些人入地府后,百病不生,青春永驻,不食不饮,几乎是长生不老。 秦始皇和汉武帝对此十分满意,但没有权势让两人颇为不悦。 第335章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经历过病痛和死亡,秦皇汉武对这个缺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 秦皇汉武如此,其他人多半也是这样想,所以除非实在过不下去,一般人都不会走。 当然,除了汉惠帝以及……秦二世。 吕雉对人好是真的好,带了刘隆和刘椿在地府采购一番,大部分是为刘隆所买。 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有,只要刘隆感兴趣就买下,大有霸道总裁的气势。 刘椿大惊,小声感叹:“太奶奶这么有钱啊?” 耳尖的吕雉转头道:“诸汉帝祭祀,我与刘季一样被供奉,当然后汉除外。我有钱,刘季更有钱,难道他没给你们花过一分钱?” 刘椿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愤愤道:“他老是哭穷,打麻将经常赖我的钱。” “呵呵。”刘椿耳边是吕雉的冷笑。 刘隆抓了一把琥珀核桃,递给刘椿,怜爱道:“多吃点,补补脑。” 刘椿咯吱咯吱地咬着核桃。 刘隆早有先见之明,施施然道:“还是跟着太奶奶好啊!是太奶奶家的饭不香,还是太奶奶的钱不能花?” 傻儿子,被一群人精耍了。 吕雉一行带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众皇帝看得羡慕不已,转头看向高祖的方向。 指指点点。 高祖背手望天,花别人的钱当然比花自己的钱开心,这是颠扑不破的人间真理。 刘隆在太奶奶处蹭吃蹭喝,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一日,吕雉告诉他:“和熹他们要回来了。” “什么?母后要回来了!阿好与舅舅也一起回来吗?”刘隆欣喜若狂。 第121章 番外-地府行记(完) 母后要回来啦! 皇后要回来啦! 舅舅还有阿母要回来啦! 刘隆一整天都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时无故发笑。 吕雉原本以为刘隆这个汉帝大奸似忠,诓得和熹文宣等人死后都要为他卖命。 穿越小世界收拾残局,这本是一把双刃剑,处理得好能得到功德,处理不好非但得不到功德,还会削减自己气运,甚至渡不过业障就会永远迷失在小世界。 不然,小世界若真有那么好,这些皇帝为什么不去? 高收益,同样高风险。任何人都不能抱有侥幸的心理。 如今,吕雉看到刘隆丝毫不作伪的神情,方真信了,这孩子就是这样的汉子,绝壁是老刘家仅剩下的良心。 第一个回来的是邓绥,她过完一个世界就超额完成任务。 次日一大早,刘隆就起身前往穿越之地的出口。 让他没想到的是,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还有谁,能比他对母后更尽心? 那人转过头,朱衣乌发浸染潮意,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隆儿,你来了。” “阿……阿父,你……你也来等母后?”刘隆的舌头几乎打结了。 要命啊,为什么阿父在这里? 刘肇笑着点头:“咱们一起等你母后。” “啊……哦……好啊。”刘隆神情恍惚。 他对阿父几乎没有印象,刘隆口中的家人不包括早已去世的先帝。 但这人出现在这里,似乎迫不及待要加入这个家呢。 一阵危机袭来,刘隆神色郑重如临大敌,与刘肇并肩而列。 俄而,又有人过来。 “阿父!大父!”刘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与父祖打了招呼。 刘隆颔首道:“你来了。” “我来了。” “一边站着去。”刘隆说完,见刘椿抬脚要往和帝的身边站,忙开口道:“你过来。” 刘椿不明所以,走到父亲身边站住,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刘隆见自己站在c位,母后出来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心满意足,对上刘椿的眼睛,拍拍他的 肩膀,敷衍道:“你这个样子很帅气。” 刘椿又惊又喜,左右顾怜,道:“真的吗?哈哈哈,阿母说我捡你们俩的优点长的。安寿也说我二十八岁的容貌最好看,身姿挺拔,英俊潇洒,意气风发,霸道强势……” 刘隆“嗯”“啊”地应和着。 刘肇发出一声轻嗤。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漩涡,熟悉的人蓦地出现在前方。 刘隆一愣,思念喷涌而出,淹红了眼睛,伸出双手想要拥抱母后,但却抱了个空。 原来,刘肇先行一步,握住邓绥双手,身子微转,正相看泪眼,含情脉脉呢。 刘隆气急,他与母后相处的时间比阿父与母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可恶! 邓绥余光瞧见刘隆气鼓鼓的样子,笑对刘肇说:“别气坏了孩子。” 刘肇这才松手,瞥了刘隆一眼,心道,父母与孩子渐行渐远,唯有夫妻方能长相随,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眼色。 邓绥转手,抬手摸着刘隆的头发,欣慰又感慨道:“隆儿长大了。咱们母子又团聚了。” 刘隆眼睛通红,氤氲着水汽,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让邓绥恍恍惚惚想起以前。 她展颜笑起来,叫了眼巴巴努力找机会与她打招呼的刘椿。 “哎,大母,你可回来了,小椿想死你了。”刘椿满脸带笑。 刘隆轻哼一声,不理会刘椿的卖萌,都多大了还自称小椿,按他的年龄应该叫老椿了! 第336章 刘椿见父亲神色不豫,对大母更加殷勤了。 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樊嫽等人隔几天才要回来。祖孙三人簇拥着邓绥回到大汉皇帝居住区,但在邓绥要去哪个宫殿时发生分歧。 “母后,你去我的宫殿,我已经收拾好了。”刘隆眨巴着眼睛面带望希望地看着邓绥。 “他媳妇过两日就要回来,你去隆儿宫中多有不便。我一人独居,到我那儿正便宜。”刘肇不疾不徐道。 “大母,你去我那儿,安寿做饭很好吃,原汁原味还原宫中美食。”刘椿横插一杠子。 邓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却不见为难,道:“你们争来争去,不如一 起去我的宫殿。” “好!”刘隆一口赞同,刘肇刘椿等人也都应下。 四人来到邓绥的宫殿叙别离之情。刘肇问了邓绥此行是否顺利,邓绥含笑轻描淡写地概述了一遍。 邓绥穿的是十八线小糊咖,既定的人生路线是使手段加入豪门,黑女主,然后被群嘲、被黑、被抛弃,被关进精神病院。 邓绥一来见公司里乌烟瘴气,抽空备考公务员,考上后一路勤勤恳恳为民服务,最终坐到总理的位置,堪称娱乐圈的“鬼故事”。 谁能想到一个小糊咖,最后竟然成了总理? 而远离邓绥的娱乐圈后来迎来一场晴朗行动,水军头子被抓,豪门经济犯罪破产清算,女主偷税漏税被封杀…… 刘隆的心也晴朗起来,赞道:“阿母有能力,去哪里都过得好。” 刘肇笑道:“阿绥向来值得信任。” 邓绥问起刘隆的经历,刘隆也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在异世界的创业小故事,说罢还拿出特意给母后留的礼物,惹得刘肇与刘椿眼刀连连。 刘隆才不情不愿又掏出两份伴手礼送给二人。。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安寿端上饭食,请众人吃饭。 吃罢饭,刘隆念及母后这一行劳心劳身,拖走刘椿,但见阿父依然停留在殿中。 虽母子情深,但母后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不能强加干涉。 刘隆瞪了一眼刘肇,愤愤地离开。 刘肇一笑置之,转身对邓绥笑道:“辛苦。” 邓绥莞尔,一如初见时的姝丽超逸,令人心折神醉,如沐春风。 刘隆父子二人在殿外分别,刘隆又是高兴又是郁闷地回到自己的宫殿。 一想及母后已经回来,皇后舅舅阿母等人也即将回来,刘隆顿时兴奋地收拾起屋子来。 混账儿子把宫殿搅合一通,昨晚他草草收拾了,内室却还是乱着,今天少不得要耐心布置一遍。 刘隆忍耐着喜悦,直到次日才去定省,结果发现阿父从内室与母后一起出来。 刘隆:唉…… 他抽空找了机会,对母后说:如今到了地府,她也是被天地承认的汉帝,与阿父平起平坐,而且儿子如今练就了麒麟 臂,指谁打谁,他坚定地支持阿母。 邓绥听了,笑他:“果然是好孩子。阿母自会处理。” 后来,刘隆发现阿母处理的结果就是与阿父一起同吃同住。 刘隆纳闷,和帝的魅力就那么大吗? 这日,邓绥带着众人拜访了吕后。 两日后,刘隆与刘椿一起去迎接樊嫽。 樊嫽一出来,刘隆与她执手相看泪眼,互道辛苦,刘椿仿佛是多余似的。 夫妻双双把家还,倾诉衷情,浓情蜜意,小别胜新婚。 刘隆总觉得忘了一件什么事,直到早上方想起来。 “仲姬妹子呢?”仲姬与闺蜜阿好搭档一起穿越,现在阿好回来了,仲姬却不见人影。 樊嫽一面对镜理妆,一面回道:“仲姬听说你回来了,就放下心,继续穿越,研究小世界的科技去了。” 刘隆:……行叭。 又过一日,敬思皇后和江平也回来了。 刘隆只在出生时见过生母一面,没想到生母竟然为自己冒险,心中五味杂陈。 敬思皇后高兴地给了儿子一个拥抱,欣慰道:“原先你舅舅说你英明神武,我心中好奇,没想到真是如此。” “阿母……”刘隆叫出来后,眼睛泛红。 敬思皇后拍着刘隆的后背哈哈笑起来:“他这点不像我,到有点弟弟你哎。” 江平咬牙强调道:“我是兄长。” 敬思皇后放开刘隆,拉着他的手,对江平道:“我看你分明是当弟弟当得很开心嘛。” 江平穿越的是路人甲,敬思皇后放心不下,两人一起去了。 不管原文是怎么写的,反正对于穿越的江平而言就变成了《啊,我的首富姐姐》。 “舅舅。”刘隆冲江平笑道。 这是江平第二次听小皇帝叫他舅舅,狠狠地应了一声:“哎!” 敬思皇后与江平分别走在刘隆左右,问起他这些年的遭遇,听到他撑船行商,心疼不已,尤其是江平。 敬思皇后见儿子精神面貌颇好,将心放下来,笑道:“我听说外甥肖舅,你和你舅舅一样不擅做生意,若换我早就成了地府首富。” 刘隆郁闷了一 下,想起刚才舅舅略带自豪说起母后如何做大做强成为首富,不免怀疑,自己难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 江平安慰道:“咱家小孩不是做生意的料,却是做皇帝的好料子!” 第337章 刘隆听了,哑然失笑。 三人走出来,就看见樊嫽和刘椿在外面等候。一行人热热闹闹回了刘隆的宫殿。 刘椿让安寿准备丰盛的饭菜,宴请众人。 饭后,刘椿与安寿回去,樊嫽托词去找吕后有事,给三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敬思皇后性格爽朗大方,一顿饭后,刘隆就与她少了隔膜,恍若重逢一般。 敬思皇后欣慰地看着刘隆:“知道你好,我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这话说得颇有歧义,仿佛她命不久矣,但其实她早已入了地府。 “阿母……”刘隆迟疑。 敬思皇后笑起来:“我准备过几日投胎去,你舅舅也一起去。” 刘隆愕然,敬思皇后解释道:“我之所以不去,是因为放心不下兄长与你。你和兄长皆以寿亡,子孙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你又归来,我没有任何遗憾。” 说着,敬思皇后指着自己的心口,笑道:“这点执念散去,就该要投胎去喽。” “阿母……我……”刘隆刚要说话,就被敬思皇后打断。 “我想过自己的生活。”敬思皇后顾盼神飞。 敬思皇后确实能作为刘隆或者刘肇的附庸而长留地府,但是她不愿意。 江平也道:“我也一样。” 小皇帝有陪伴一生的皇后,有孝顺的儿子,江平心中也无任何遗憾和不舍。 “阿母……舅舅……”刘隆不舍道。 二人态度已决,刘隆只好尊重二人的决定。这几日刘隆一直陪着阿母和舅舅,直到送二人离开。 大臣们也陆续完成任务,不过有人十分喜欢小世界的生活像仲姬一样一直做任务,有人做完见过刘隆,了却心愿,就投胎去了。 大汉皇帝居住区渐渐安静下来,剩下的人都是准备长住不离。 古代地府、现代地府和阳间的时间流逝不同,渐渐地也有后头的子孙下来了。 大汉居住区渐渐热闹起来,这让隔壁大秦 居住区的秦始皇简直没眼看,甚至生出一人真好的感觉。 吕后现在纸面上的实力几乎与高祖势均力敌。 高祖有前汉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以及后汉光武、明、章等十二帝。 吕后有和帝、和熹、光文、文宣、孝宪以及之后的汉帝。 东西两汉因为光武神来之笔的过继,礼法上没有分成两截,却在孝和帝处轰然断裂。 为什么是孝和帝?问就是媳妇在哪儿,他在哪儿。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刘邦日日哀嚎不已。 以前吕雉只能从气势上压倒他,现在连实力上都压倒他了。 刘邦指着光武骂骂咧咧:“你来的时候,乃公还以为你是个威胁,没想到竟然应到了小光那臭小子身上。” “啊!你去把小光劝回来,不然你也别回来了!” 光武帝苦着脸,对比了一下难度,最后道:“要不我还是自立门户吧?” 明帝忙道:“阿父你说什么胡话?”阿父自立门户,他和儿子只能跟过去,三个人的门户还不如不立呢。 章帝也劝道:“高祖说的是气话,大父不必当真。” 阿父要真自立门户了,他要去投奔儿子和帝啦。他又没把吕后的神主移出去,怕什么。 只可怜阿父与大父,相依为命,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名义上的父亲元帝亦道:“小武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好大儿离开后,谁来为他抵挡来自宣帝阿父的嫌弃啊。 不同于高祖处的人心力不齐,吕后处诸人闲不住,拿着地府的招聘单想要考编,开辟另一番新天地。 “建设现代化地府,招聘地府首席技术官(cto),有相关经验者免试录取。”樊嫽念完,道:“这个正适合我。” 邓绥看完,笑道:“第一殿阎罗似乎要退,我去试试。” 吕雉淡淡地问:“十八层地狱有招聘信息吗?” 和帝等人听了,想起人彘,顿觉一股阴森之气从脚底冲上头顶。怎么办,突然有点后悔加入吕后战队。 迟钝的刘隆想了半天,无知无觉道:“那我还是开孟婆汤店吧。” 第122章 番外-论坛 上下五千年论坛--两汉一锅粥板块--光宝 新人不懂就问,人家皇帝外号不是龙啊,凤啊,就是爹呀、爷呀,咱们的光文为什么叫光宝?[hot~] 楼主: 光文帝改革影响到历朝历代,比如选官制度改革、医疗卫生体系改革、任官制度改革、古代科学体系改革等等,现代很多学科的发端大多追溯到延平年间。 论对后世的影响力,光文帝在两汉诸帝中首屈一指,是一位难得的有为君主。 为什么他儿子叫宪爹,他就叫光宝呢? 1l: 首先,我要纠正楼主一个错误。光文帝改革其实是和熹皇后与光文帝共同主持的改革,哦,对了,文宣皇后也算主持人之一。 你上面说的那些改革在和熹皇后执政期间已经开始,和熹皇后去后,光文与文宣继续完善深入改革,这是母子两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2l: 其次,我要纠正楼上一个错误。刘瑚教授最新发表的论文称,光文帝改革是和熹皇后、光文、文宣皇后以及孝宪帝四人共同主持的,根本目的在与限制世家豪族,还有发展大汉。 第338章 只不过孝宪帝的手段更酷烈,任用酷吏,打击豪强,限制宗室外戚,加强监察。他在位期间,将世家豪族折腾地死去活来,对宗室更是削削削。 若说和熹与光文的改革是固本培元,孝宪帝的改革则是挖去腐肉,两相结合,重造新生,后汉才能享受国运三百多年。 3l: 1l和2l说得很好,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光文帝叫光宝啊。 4l: 因为听妈妈的话~ 5l: 为什么楼上能发语音? 6l: 咱们是正经的论坛,既然楼主诚心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历史上实权太后与年轻皇帝闹掰的不少,比如吕后和汉惠帝、窦太后与汉和帝、冯太后与献文帝、武则天与唐中宗……其中不乏亲生母子,但最后都互为仇敌。 但是和熹太后与光文帝,却始终如一。和熹太后以帝王礼下葬,光文帝在其死后,善待邓氏族人。 太后与皇帝之间的情谊,后世也唯有冯太后与孝文帝能及得上几分。 所以呢,对于和熹皇后而言,光文是一个孝顺的好宝宝。 7l: 对于文宣皇后而言,光文帝是一个好丈夫。哭死,上下几千年,数百个皇帝,就只有两个皇帝坚持一夫一妻。 皇帝家里有皇位,不建议一夫一妻制,但能坚持一妻一夫并且能做好的皇帝是品性与幸运兼备。 总之,光宝是皇帝这些权利动物中的一股清流,一个珍宝。 8l: 你们不觉得光宝很好听吗?软软糯糯的婴儿皇帝,不叫光宝叫什么呀? 9l: 婴儿皇帝又不止光宝一个。 10l: 但能从婴儿做起的皇帝并且把皇帝做好的只有光宝一人而已。 11l: 偏题了,偏题了。楼主问的是为什么光文帝的外号叫光宝。我是光宝的元老级粉丝,先粉和熹皇后,再粉上光文,咳咳,光文皇帝的妈妈粉。 所以叫光文光宝,咳咳,光文帝的第一波粉丝就是这么来的。 12l: 光文实惨,太惨了,连粉丝都是蹭隔壁和熹热度。 13l: 可不是惨?他在位的时候碰到了板块与气候剧烈变化时期,遇到的天灾比一个朝代都多,不仅天灾,而且还有边祸。 有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亡国了,但光文不仅坚持过来了,还给儿子留下不少人才。 14l: 对的对的,光宝是一个执政能力绝对被低估的皇帝。 不提他在位期间大汉政局稳定,就是他的改革,哪一项拿出来都超越前人。 15l: 唉,现代的影视剧都不带光宝玩,母慈子孝、伉俪情深、君臣相得,几乎没有什么矛盾,拍也不好拍。 16l: 但光宝对百姓超好,天灾之后的赈济就不说了,经常赏赐鳏寡孤独贫病老弱以及孕妇。他去世后,遗诏不要禁止百姓娶媳妇办喜事,只让百姓服孝三天。 结果很多人表示要服孝三年,最后还是文宣皇后下诏,百姓才除了孝服。 哭死,这就是一个好皇帝的牌面。 17l: 他不仅对百姓好,对大臣们也超级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马臻修建鉴湖,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有人弹劾,但照修不误。马臻后来官到司空,主持修建了不少水利工程,很受光宝信重。 18l: 对的对的,光宝去后,孝宪帝掌权,大臣们无不思念先帝。 19l: 光宝的朝臣中还有不少夷狄,南匈奴、西域诸国人、羌人、鲜卑人、西南夷、南蛮都有。 20l: 是呀,光宝的伴读兜楼储在光宝的支持下成为南匈奴单于。兜楼储后来还担任过大汉的边郡太守。 21l: 光宝朝廷还有一个西南夷出身的光禄勋啊,光禄勋九卿之一,位高权重。 22l: 哈哈,那个光禄勋是仲姬大佬的外甥汉名沈雒,也是光宝奶姐伯姚的儿子,武艺超群,沈家世代忠于汉室,可歌可泣。 23l: 总之,光宝是一位好皇帝,是一位好人。好皇帝未必是好人,好人不一定是好皇帝。 但是光宝做到了。 …… 99l: 帖子好热闹啊,没半个小时就盖了这么高楼。以前,光宝以好儿子好丈夫出圈,两汉皇帝个性的太多了。 文景有文景之治,汉武帝北击匈奴,而光宝呢乍一看能力,他显得很平庸。 但是时代变了,现在好多光宝的事业粉啊。 100l: 随着研究的深入,光宝也渐渐被大家所知了。 101l: 主要是一些后世的史学家黑光宝嘛,说他任用外戚宦官,阿从太后,封爵女子,不辨是非,还开启了宦官养子承爵以及宦官陪葬帝陵的先河。 102l: 这些史学家也不看看光宝在位时封侯的宦官是谁,蔡伦可是促进历史文明发展的伟人,别说封侯就是封王都不为过。 江平从光宝出生陪着他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忠心耿耿,为人正直,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光宝身上,冲这点,死后封侯要个虚名也不为过 。 陪葬康陵的宦官就两个,蔡伦与江平,一人以功,一人以;劳,没毛病啊。 第339章 103l: 光宝还是历代皇帝中对女性最宽容的帝王,不说他与文宣的神仙爱情,就说他对皇太后女史的安排,就让很多朝臣眼红。 这些女史后来转而辅佐文宣太后,但凡工作一十年以上,光宝都封了关内侯。 104l: 快别聊了,光宝的康陵被人挖了! 105l: 咋啦?两汉皇帝听说只有汉文帝和光宝没被盗,光宝的陵墓为什么被挖了啊? 106l: 楼上谎报军情,光宝的康陵被发现了,文物局没让挖,只保护起来。 107l: 吓了一跳,但其实光宝坟里也没啥好东西吧,据说陪葬的都是他惯常用的器皿,连金缕玉衣都没有。 108l: 光宝是张衡的学生,无神论者。不过,光文帝用过的碗到现在说不定很值钱呢。 话说康陵开发景区吗?如果有光宝碗的周边,想手入一个。 也不是羡慕光宝有个好母后,有个好姻缘,就是想为景区的发展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109l: 楼上最好慎重考虑一下,光宝的运气不怎么好,曾被誉为最倒霉的皇帝。 110l: 啊这……遇到和熹皇后,他的运气不错啊。 111l: 主要是光武帝把东汉的运气提前挥霍了,要是没有这些天灾,延平高低是个盛世。 112l: 唉,日常怜惜一下光宝。 113l: 光宝是皇帝,还用你怜惜?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你怜惜什么? 114l: 那个……光宝还真用得上怜惜,他每顿就是一肉饭而已,衣服虽不是缝缝补补,但经常穿旧衣。 想想没有空调、没有wifi、没有铁锅、没有调料、没有火锅,这样委屈巴巴的光宝怎么不值得怜惜? 115l: 人家当皇帝不是醉卧美人膝,就是醒掌天下权。 光宝 呢,母后帮我,皇后帮我,权力几乎都是与人共掌,后妃就是文宣一个。 116l: 可怜的光宝啊! …… 楼越盖越高,几乎比得上隔壁汉武……的一半热度。 刘瑚教授正带学生进行保护性挖掘,不是挖康陵,而是发掘康陵陪葬的坟墓。 康陵没有被盗,但是周围的坟墓却有被盗的。 “老师,发现一个印章!”用刷子扫土的学生惊喜地大叫道。 刘瑚等一众人等连忙过来,小心翼翼清扫干净。印章为黄金所铸,刘瑚端详道:“贞侯之印。” 众人一惊,道:“我们挖的是江平的墓?” “错了,是保护发掘。”一人纠正道。 刘瑚将金印放好,正色道:“大家务必小心,这是国家发掘的第一座宦官侯墓,对研究东汉的宦官制度有着极大的意义。” 众人忙应了。 又过了半个月,两汉一碗粥板块出现几条飘红的帖子。 惊!贞侯竟然是光宝的亲舅舅![hot~] 号外号外!光宝墨迹出土![hot~] 哭死!光宝真是一个赤诚的好皇帝~[hot~] 第123章 番外-聊天群 太后聊天群 “吕后”邀请“和熹”“武则天”“章肃明献太后”“文明太后”“萧太后”“萧太后”“西夏梁太后”加入了群聊 和熹:晚辈拜见太奶奶。 吕后:大家不必拘泥凡间虚礼,到了阴间,诸位以姊妹相称就好。 武则天:那朕就叫你一声吕姐姐。 武则天:咦,怎么有两个萧太后,莫非吕姐姐拉错人了? “萧太后”将昵称改为“应天太后” “萧太后”将昵称改为“承天太后” 应天太后:朕乃述律平,虽与承天后同姓萧,但并非出自一族,乃是带有回鹘血统的契丹人。 武则天:回鹘?契丹?有点耳熟。 承天太后:朕出自契丹审密集团拔里氏之少父房,小名燕燕,拜见诸位姐姐。 武则天:审密?有点耳熟。 章肃明献太后:不怪武后耳熟,大辽建国与大唐灭亡同年。 武则天:朕是武周的皇帝,大唐灭亡与朕何干? 章肃明献太后:可你最后不是去帝号,又成了大唐的皇后了吗? 武则天:……你又是谁? 西夏梁太后:狸猫换太子那个。自己生不出儿子,用剥了皮的狸猫换李妃的儿子,得以登后位。 武则天:后人都这么野吗? 章肃明献太后:传言不可信。倒是梁太后以夏变夷,身为中原人却学了党项的旧俗,与汉人开战,简直不可理喻。 西夏梁太后:过奖过奖,不比你老费心费力操持朝政,死后还被后人编排。 吕后:咳咳,都别吵了。朕有件事想咨询下众位姐妹。 吕后:朕与一儿一女关系不睦,朕将嫣儿嫁给儿子,落得儿女都埋怨,儿子就罢了,女儿心中至今存着隔阂,不知众姊妹有何高见? 武则天:昔年太平也曾怨我,唉,儿女都是债。吕姐姐不如为公主另选年轻貌美的驸马,再多赐几位面首,以慰其心。 武则天:六郎有一族弟,亦面如莲花,朕可以将他送与公主。 吕后:……武后的意见很好,以后不要再提了。 承天太后:张嫣嫁给惠 帝,难道不是亲上加亲?我母燕国大长公主乃太宗之女,穆宗之姐姐。我长姐嫁给了穆宗之弟太平王,二姐嫁给李胡之子赵王。 第340章 应天太后:李胡是我的三子,太宗之弟。 章肃明献太后:果然是蛮夷之人,不通礼数。 西夏梁太后:那刘太后你与龚美做了夫妻,入了后宫,又认前夫哥当哥,果然是礼仪大邦出来的人。 章肃明献太后:不如梁太后心狠手辣,联合皇帝情人,灭了前夫一家。 文明太后:???大家都这么……嗯,野吗?我汉文不好,姐妹们多包涵。 章肃明献太后:包涵,包涵,肯定包涵,毕竟我们再厉害,也没有毒杀过皇帝。 文明太后:……借用刘妹妹一句话,传言不可信。我与孝文孙儿,虽未有血缘,祖孙情谊比亲生更深,你说是不是,和熹姐姐? 和熹:冯妹妹所言极是,我那孩儿自幼孝顺,我去后,继承我的遗志继续改革,并且待邓氏一如往昔。 文明太后:是呀,宏儿也是如此。人非一定要有亲生的孩子,只要养好了比亲生的孩子还孝顺。你说是不是,刘妹妹? 西夏梁太后:哈哈哈,她不敢说话了。 章肃明献太后:你的脸都笑烂了,吵着我的眼睛了。 武则天:别提这些糟心事了。地府举行地狱少男404,几位姐妹pick哪位?我家五郎六郎都去参赛了,姐妹们要支持下一下啊。 武则天:[链接]地狱少男404,等你来~ 吕后:……难为武后这么有闲心,陪着你那两面首玩乐。 吕后:本群以后不要发无关紧要的链接。 武则天:吕姐姐,不要这么不通人情嘛?我发了几个群,都没人理我。 吕后:你家高宗不管你? 武则天:呵,他和姐姐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吕后:不要伤心。 武则天:朕为什么伤心?是五郎不贴心,还是六郎不美?吕姐姐在地府里,难道还在为高祖找戚夫人而伤心? 吕后:呵,戚姬那个样子,刘季可不敢去找她。 武则天:对嘛,我听说审食其擅长打理家务,将姐姐宫殿料理地十分妥当 ,赶明我让五郎过去和辟阳侯学学。 承天太后:姐妹们,老家发来邀请,请我们契丹族到中央大街巡演。难得有机会回到阳间,我准备和我家德让一起去,有要结伴一起去的姐妹吗? 承天太后:机会难得哦。 应天太后:韩德让是汉人。 承天太后:曾外祖母,德让现在叫耶律隆运,契丹皇族。 应天太后:…… 应天太后:你开心就好。 文明太后:北魏曾派人在大兴安岭北段的嘎仙洞祭祖,后来拓跋鲜卑迁移到匈奴故地,再之后入主中原建立北魏。 文明太后:算起来,我们与东北也有渊源。承天,我与孙儿一起过去看看这新时代。 承天太后:好嘞你,还有要去的吗?武后,要不要一起去? 武则天:太冷。不去。 武则天:东都已经给我发了邀请,邀请我明年……不,今年4月去洛阳参加牡丹花会。 和熹: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1。武后,我也受到邀请,我们一家都过去,到时一起去。 武则天:你把面首都带过去啊? 和熹:[流汗]。 和熹:我、和帝、隆儿与文宣。 武则天:……忘记你家皇帝死得早了。 和熹:[尴尬笑]。 武则天:那我就带上太平、婉儿。 承天太后:我想起了,咱们群还忘了邀请清代的太后。 “吕后”邀请“孝庄太后”加入了群聊 孝庄太后:这是什么群? 吕后:实权太后群。 承天太后:老家邀请满族去巡演,你要过去吗? 孝庄太后:啊?哦。 孝庄太后:我与苏麻喇姑一起去,我们不是满族,而是蒙古族。 承天太后:没关系,一起一起。曾外祖母,你真的不要去吗? 应天太后:不去。 承天太后:好吧。 武则天:[链接]地狱少男404,等你来~ 武则天:@孝庄太后,伸出你的双手一点,明天会更好。 孝庄太后:…… 孝庄太后:点 了,苏麻喇姑也点了。 武则天:多谢大玉儿妹妹。 章肃明献太后:@孝庄太后,太后下嫁是真的还是假的? 孝庄太后:狸猫换太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承天太后:假的如何,真的又如何?朕与德让就举办了类似婚礼的仪式,我的儿子以父事德让,德让亦视我儿为亲子。 章肃明献太后:听说顺治帝叫多尔衮皇父呢。 孝庄太后:流言止于智者。 武则天:流言止于智者。 章肃明献太后:流言止于智者。 西夏梁太后:看来史书对三位抹黑不浅啊。 章肃明献太后:我还记得清朝还有一位太后,特别有名,囚禁皇帝不在话下,和梁太后一样。 西夏梁太后:刘太后,你知道永乐城之战吗?这是我执政期间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战役,从此宋不再轻言开战。 章肃明献太后:……宋曾抵御契丹倾国之兵。 承天太后:对对对,我与德让带着儿子与兵去的。之后,辽宋签订了澶渊之盟,宋每年送来十万两白银,二十万匹绢。 承天太后:我还认了个大侄子。哦,@章肃明献太后,忘了咱们是亲戚了,大侄儿媳妇。 第341章 章肃明献太后:…… 吕后:宋重文轻武,整体军事力量不足,国主畏战,怎么能怪刘妹妹呢?要是把汉初的武力均一均给宋,我也不用杀韩信了。 武则天:是呀,我武周武德充沛,猛将如云,均一两人给宋,还是可以的。 和熹:汉也行,我儿与孙儿执政期间,名将辈出,均五六人给宋也行。宋是喜欢凉州三明,还是五虎上将,抑或孙氏父子外加周瑜,曹操袁绍组合也可以。 孝庄太后:多尔衮三兄弟打仗还是可以的。 文明太后:便是韩信也会怕十二道金牌,莫须有了解一下。 章肃明献太后:所以,那位叫慈禧的实权太后还拉进来吗? 吕后:不。 武则天:不。 和熹:不。 …… 孝庄太后:她发动政变,囚禁皇帝,执掌大权,若能力极强,如武后吕后一般,也是算了。但是…… 孝庄太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2。呸,也亏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武则天:什么档次也敢和我一个水平,我不是说诸位姊妹,是说那位叫慈禧的。 吕后:…… 孝庄太后:不提她了。 太后群中陷入一片沉静,邓绥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放下手机开门,原来是刘隆与樊嫽一起过来探望她。 “母后,店里新出了一款海盐雪顶珍珠奶茶风味孟婆汤,喝一口能感受到大海雪山的味道,是爆款中的爆款。我亲手做了一杯,你来尝尝。”刘隆殷勤道。 樊嫽带来一部新手机,道:“母后,这是地府最新款手机,还未发行,你用用看是否顺手。” 邓绥笑道:“好好好。明年去洛阳花会,你们有时间吗?” “当然有。”夫妻异口同声道。 第124章 番外-正式完结 皇帝去世,皇后吕雉正与审食其、吕氏诸人商量着秘不发丧,诛杀功臣,以安大局。 刘隆死后醒来,发现自己转生成惠帝刘盈,脑子一阵阵发懵,宫人却以为他伤心过度。 刘隆呆愣半天,心中泛起一阵阵苦涩,这是刚从狼窝里爬出来,又入了虎穴。 难道就是因为他姓刘吗? 东汉延平年间,天灾不断,边患不息;而西汉初年,诸事未定,一不小心就可能万劫不复,政局倒回战国。 刘隆收拾好记忆,他现在虚岁十七,幸好有吕后在侧,不然肯定要抓瞎啊。 为什么刘隆没有信心能治理好汉初,那是因为皇帝也有术业专攻啊。 他算是中兴之主,以救灾抚民为长,不是像一凤那样的六边形帝王,军事、抚民、理政样样在行。 东汉时,汉家养民数百年,只要他是皇帝,就有无数大臣百姓对他赤胆忠心,为他打生打死。 然而现在呢,朝堂上的大臣都是跟着高祖打天下的人,说不定连刘盈哭鼻子尿床都见过,让这些人对刘盈生出敬畏之心,比登天还难。 这些元从宿老一个个不是刘盈的叔伯,就是兄长。 再加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思潮,局面危如累卵,非高祖吕后这样年长有威仪的人,一般人还真摆不平汉初的军功集团。 吕后见刘盈没有遗传自己和刘季的一点优点,怕他心软泄密,于是这次密谋也没派人叫他。 刘隆换了衣服,跪在高祖榻前尽孝,没敢做出多少逾矩的行为。 不过,吕后密谋诛杀大臣一事泄露,被郦商发觉,他通过审食其劝谏吕后。吕后见事不可为,顺水推舟为刘季发丧。 皇帝病故,吕后忙着掌控军权以及为刘季办丧事,见儿子活着,便没怎么在意其他的。 群臣为刘邦上尊号高皇帝,入葬长陵。皇太子刘盈即位,成为皇帝,搬到未央宫居住,吕后入主长乐宫。 事情理清之后,吕后立马将郦商的卫尉撤下,换成了刘泽掌握宫中宿卫。 刘泽既是刘氏宗亲,又娶了吕后妹妹吕媭的女儿,兼具刘吕之亲,得吕后信任。 陈平接到高祖驾崩的消息,立 马就从燕国跑回来,对吕后说了一通表忠心的话,成为刘盈的师傅。 陈平半路归汉,受刘邦宠信,一直掌握着军情机构,擅长阴谋权术,在周勃、灌婴等元老宿从看来,就是一墙头草小人,因而两拨人关系不睦。 刘隆这个皇帝做得和他幼年一样没有滋味,就上个朝,上个课,连奏表都不见几本,都归到长乐宫去了。 刘隆仗着有吕后在,心大地很,无事就在宫中游荡,他倒是想出去,只是高祖才入葬,冒然出去怕是名声不好。 突然,刘隆在永巷听到一阵优美凄婉的歌声,如泣如诉,动人心弦。 他忍不住驻足聆听:“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1 听完前两句,刘隆就知道唱歌的人是谁。戚夫人。她们母子凭借高祖的喜爱曾与吕后母子竞争太子位。 为了保住刘盈的太子位,一国之母的吕后不惜跪谢为刘盈说话的大臣周昌,可想而知当初吕后母子处境的艰难。 刘隆还未听完,抬脚就走,身后继续传来哀婉的歌声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2 他跟着母后,除学了治国理政,还学了谁敢觊觎自己的皇位就要做好死亡的准备。 戚夫人以为高祖还在呢,时代早就变成敌人吕后的天下了。 第342章 她以为皇位就像宠爱一样,争不到就像薄姬等人沉寂于永巷。 这可是皇位啊,支配天下众生的权势!多人为了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刘隆没有在意戚夫人,他现在的母后会处理这个敌人的。 两日后,吕后想起儿子,派人召他来一起用饭。 刘隆闻言立马过去,还未进门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原来是鲁元公主带着一双儿女过来。 高祖去后,吕后一系头顶的天再无阴霾,便是不知事儿的张嫣张偃姐弟都跟着开心起来。 “姐姐来了。”刘隆笑道,伸手摸了摸一对外甥的头发。 鲁元公主笑道:“阿母派人叫我来到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刘隆笑道:“姐姐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一段时日,陪陪母后。” 吕后见儿女关系和睦,笑道:“别光顾着说话,让人 传膳,嫣儿都饿坏了。” 寺人上膳。这汉初的饮食比东汉还不如,刘隆这时十分想念张骞,想念他带回来的大蒜、石榴、苜蓿、胡麻…… 吃完饭,鲁元公主带着儿女去睡午觉,吕后叫住刘隆,问:“盈儿,我听说前几日你去了永巷,可曾听见什么?” 刘隆摇头道:“永巷长而深,风声呼啸,冷冷清清,我去过一次便不再去了。” 吕后颔首道:“你可还记得戚夫人?” 刘隆点头,吕后又道:“你与我一起去探望戚夫人如何?” 人彘,刘隆的心蓦地涌现这个词。 “阿母是太后,统掌后宫。这后宫之事,阿母做主便是。” 刘隆继续说:“戚夫人与儿有怨无德,我如今位居九五,再去嘲笑她,不免有失风范。母后做主便是。” “有怨无德……哼……行吧,你去做你的君子,我……”吕后摆手让刘隆离开。 吕后为了今日的权势荣华,多少次命悬一线。然而,戚姬跳跳舞唱唱歌差点把这一切拿走。 吕后吃了多少苦,她就对戚姬有多少恨。 精心炮制的一切无人欣赏,吕后郁闷之余,想到儿子说的“有怨无德”,心中又涌出一股快意来。 儿子好歹知道好歹了。 以前戚姬在刘季耳边给盈儿上了不少眼药,什么太子仁弱不堪大任,太子仁善不敢杀生,太子对大臣格外尊敬如同父兄…… 傻儿子认为戚姬说的是实情,不仅没有怪罪戚姬,反而自怨自艾起来。吕后听闻,肺几乎气炸了,对戚姬更是恨之入骨。 刘隆回到宫殿,睡了午觉。醒来后,张嫣闹着找舅舅玩,就被宫女带过来了。 张嫣玉雪可爱,让刘隆想起自己的桢儿,于是与她一起在未央宫玩起游戏。 又过两三个月,刘隆觉得为高祖守孝守得差不多了,就召集曾为他宿卫的诸侯之子并几位宗亲子弟一起去游猎。 刘隆不善骑射,上辈子也很少出宫门,这辈子却理解了世家子弟游猎的畅快来。 刘隆傍晚方归,又与诸人喝了几杯酒,脸上带出几分红晕。刚一回宫,就被吕后叫去长乐宫。 “阿母,你找我 什么事?”刘隆问道。 吕后轻哼一声道:“没事找你,你就不能过来看看?这些日子天天去游猎,连宫里也不回了。” 刘隆只是讪笑,他想处理国事也没事可处理啊。 吕后说了一通后,又道:“赵王如意去赵地将有一年,如今该回来拜祭先帝了。” 刘隆笑道:“赵地离长安千里之遥,且如意年幼,一来一回,生了病该如何是好。” 吕后脸一沉,道:“如意是赵王,出入宫人簇拥,若为路途遥远而不来长安,此乃大不孝。” 刘隆被吕后沉脸的神情吓了一跳,语气一顿,坚持说:“阿母,如意年幼,等过两年身子健壮些再让他来京师,岂不便宜?” 吕后眉头紧锁,明显生气了。 刘隆又继续道:“儿记得赵地丞相汾阴侯周昌正言直谏,曾有恩与我,朝臣素来敬重忌惮他,不如调他入京师如原来一样担任御史中丞。” “一来,赵地苦寒不如京师繁华,召汾阴侯为报前者正言直谏之恩;一来,汾阴侯这样的大才蜗居赵地,岂不屈才?” 刘隆说完,看向吕后,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吕后听了,沉吟半响,道:“就依你之言,召周昌入京师。” 说罢,吕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道:“盈儿,你跟着陈郎中令长进了不少。” 周昌性情耿介,刘季为了保护刘如意将他调入赵地为相,吕后要动赵如意,周昌势必要想办法维护赵如意。 相反,将周昌调入京师,再动赵如意这个毛头小孩易如反掌。 吕后挥手让刘盈退下,自己命人拟了诏书,将周昌召来担任御史中丞,又着老实质朴的人去赵地担任丞相。 吕后对周昌内心十分复杂,她确实感恩周昌当初在刘季面前劝谏,但看到他,又难免想到自己往日的不堪和无助。 吕后压抑住这股情感,竭力表现出对周昌的信任与感激来,以与军功团体相交。 没过两月,周昌忧心忡忡地从赵地赶来,担任御史中丞。他接旨后,就明白赵王大势已去。 戚姬被吕后虐杀,两派已成,不,在戚姬与吕后争夺太子之位时,两派已成不死不休之势。 第343章 高祖所谓 保全两子,不过是一厢情愿,痴人做梦,尤其是一方还是吕后这样的凶悍之人。 周昌进宫,先被寺人迎到未央宫。他刚进殿,刘隆就起身快步而来,握住他的手,热情而感激道:“汾阴侯,你终于回来了。一路可顺利?身子可好?来人,上蜜水。” 刘隆将人携到身侧坐下,周昌不肯,让了三四遍才坐下。周昌一一答了。 刘隆又问起弟弟如意的身体近况与赵地的风俗民情,周昌又答了。 说到汉初的局面,刘隆也是头疼。大汉初年是封国与郡县并存,各地风俗不同,统一实行郡县制很难,只能先这么过渡,再削藩国。 赵如意才六七岁,如今父母皆去,终日惶恐不安,可怜可叹。周昌几次想说赵王的事情,但皇帝一直询问赵地的民情,就咽在心里,说起为政赵地的事情来。 两人正说得兴起,长乐宫派人过来请周昌面见太后。刘隆叮嘱道:“汾阴侯见过母后,就与我一起用饭,用完再回去。” 吕后对周昌也是热情不已,追忆了周昌当日对他们母子的恩情,又赏赐布帛,勉励他用心为朝廷办事。 得知周昌与皇帝用膳,吕后专门命人送来饭食,以示尊重,弄得周昌无所适从。次日,周昌就走马上任,成为御史大夫。 吕后答应儿子召来周昌,却没有答应不召如意进京。刚入冬,赵王如意就战战兢兢地被使者带到长乐宫,刘隆惊讶了一下。 戚姬是个大美人,赵王如意自然也长得清隽秀气。 刘隆的良心痛了一下,不过今日他可怜了如意,来日,天地颠倒,谁又可怜他? 想必如意一朝龙在天,只怕不单吕后就连他们兄妹也要赴戚姬后尘。 刘隆一如史书上所言与如意同吃同住,气得找不到机会下手的吕后在长乐宫直骂人。 好在吕后还是找到机会,刘隆天未亮就早起与宿卫去打猎,叫刘如意刘如意不醒,刘隆只好自己去了。 刘隆刚走,刘如意就被粗暴地拉起,一杯毒酒送他与戚姬见面。至此,戚姬一脉彻底消亡。 吕后的心这才放下,在乱世中,她见过不少因为心软导致自己万劫不复的事情。 刘隆回来见状,抚尸大哭,诉说懊悔。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周昌听后,深觉愧对先帝,病倒在床。次日,他就上书辞任御史中丞。 吕后闻言大怒,认为周昌不识好歹,收了他的印绶,仅保留爵位。 刘隆知道后,劝说吕后:“阿母,汾阴侯本性如此,当年能为儿劝谏阿父,如今亦能为赵王伤悲。他就是这样耿介的人,阿母亦是看重他的耿介而命他为御史中丞。” “既然他不愿任御史中丞,就派他到封国担任宰相罢了。” “赵王……”儿子虽为赵王哭泣,但并没有因为赵王与自己争吵。 吕后冷哼一声,觉得儿子确实与陈平学了不少东西,道:“好吧。” “等汾阴侯身子好了,再去封国。”刘隆叮嘱道。这样能约束诸侯的人,不能轻易挂了啊。吕后也答应了。 吕后见他有几分君王的气度,便将奏表斟酌着给他几封。刘隆一一批了,吕后看完冷哼一声,又多分了一些与他。 第一年,高祖的庶长子齐王刘肥来京师,刘隆坑了他一个郡给姐姐鲁元公主做汤沐邑。 汉初诸侯中,齐王封地最大,刘肥走的时候,刘隆依依不舍。刘肥现在怕死了皇帝一弟对他的好。 刘肥是刘季的外室子,吕后嫁来后,就跟着吕后生活,两人关系尚可。不过,当吕后看到刘隆对刘肥尊敬有加,不顾皇帝之尊,以兄事之,一怒之下想杀了刘肥。 高祖诸子中,与刘盈竞争皇位的刘如意被毒死,剩下诸子中有实力能与他竞争的当数刘肥。 刘肥序齿为长,又坐拥最大的诸侯国,且是膏腴之地的齐地。刘隆的一番动作,激起了吕后的警惕心。 坑人者,人恒坑之。 两年后,吕后决定将张嫣嫁给儿子。 刘隆几乎瞪圆了眼睛,回过神,一口拒绝道:“阿母,我绝不会娶嫣儿。” 刘隆的态度异常坚定,与吕后对视,仿佛这样能让吕后感到他的决心似的。 吕后坚持道:“你与嫣儿关系亲近,立嫣儿为后,难道不好吗?” 刘隆深吸一口气,依然摇头道:“阿母,嫣儿她……我视她如小辈,怎能让她入后宫?” “吕氏有女……”吕后退一步道。 “不行,吕氏不行。”刘隆断然拒绝。 吕后狠狠拍了桌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当日还不如生个畜生出来。” 被骂畜生不如的刘隆摸摸鼻子,给吕后倒了一杯水,道:“阿母息怒,你听我说,要是我说的不对,我任凭你打骂。” 吕后怒气这才稍解,水也不喝,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儿子。 “若吕氏女入宫,仗着阿母跋扈欺人,与儿子生出怨气,阿母在其中调节,一两年还好,时间长了,咱们母子难免生出龌龊。不妥不妥。”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舅家现如今已是鼎盛,再进一步只怕是架在火上烤了。大舅为国阵亡,一舅为我的太子之位四处求人。两舅与我如同阿父一般,这些儿子都记在心中。” “赵太后为长安君之长远计,在触龙的劝说下,含泪送他入齐为质。舅家于我情深恩重,我焉能不为他们考虑?” 第344章 吕后不置可否:“那你待吕氏如何?” 刘隆回道:“舅家盛于母后,到我时泯于诸侯,与国运共休戚。” 吕后听完,哼了一声,又道:“你也疼爱嫣儿,嫣儿如何不行?” 刘隆坚定道:“我能册封嫣儿为公主,但绝不会让嫣儿入后宫。” 吕后见儿子坚定,气道:“你都21岁,不近女色,难道像先帝喜欢籍孺那样的人不成?” 刘隆扶额,道:“我不是阿父。我在外,常听人说,阿母主只信任舅家和宦官,不重用朝臣。” 吕后冷嗤:“你让他们睁眼看看,这朝中的三公九卿、郡太守、王国相,哪个不是跟着高祖一起打天下的人?” 刘隆劝道:“诸元老宿臣当年与阿父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如今我们为天家,他们为群臣,不免有落差。阿母不必生气,但不能不理会。” 吕后抬眸看着刘隆,道:“呵,有屁快放。” 刘隆想了想,道:“阿母居于宫中,不妨从故旧之家招些聪明伶俐的女娘陪你,若是阿母觉得投缘,留在宫中作为女史。” “这些故旧家的女娘跟着母后学些出入上下眉眼高低,就能受用一辈子。” 吕后闻言,想了半响,伸手点刘隆的额头,道:“你的脑子在 先帝时能像今日这样转动,为娘也不至于……罢了。你走吧。” 刘隆见吕后听进去,心中一松,嘴角挂着笑容出了长乐宫,路上碰到一脸担忧的鲁元公主。 鲁元欲言又止,刘隆见状便明白鲁元已知张嫣的事情,遂与她道:“姐姐不要担忧,我已经拒绝阿母,阿母看着是听进去了。” 鲁元如释重负,眼睛泛起泪水,握着弟弟的手,不住地道:“好好好。” 刘隆看着鲁元沉默的样子,心中不是滋味。 鲁元与刘盈跟着母亲颠沛流离,俘虏成囚,几次生死一线。 因而鲁元养成了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性子,刘盈养成了柔弱怯懦毫无主见的性子。 他们一人与后来的皇子公主相比,无论是心态还是仪态都差了很多,但看过一人的经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鲁元与丈夫相敬如冰,先帝去后,更是长住宫中,便是出宫也是回公主府居住。 刘隆回去后,让寺人去找鲜亮的缎子送给鲁元裁衣。鲁元仅比刘盈大几岁,身上的衣服却穿得老气横秋。 吕后没过几日,就下令让故旧家的小女娘来宫中陪她与鲁元。 众人听了,心中一动,如果皇帝正值青年,后宫却无一人,听传言后位好似在等待某人长大,但看看如今的诸侯王,还是有很多元从之家心动不已。 自家没有女儿姊妹,难道族中没有合适的女孩? 于是,宫中到处都是莺声燕语。吕后也不是什么人都看上眼的,蠢笨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长得不俊的不要…… “阿母像是在选妃?”刘隆悄悄与鲁元说。 上次过后,原本关系生疏的姐弟又恢复了幼时的亲密无间。 鲁元笑道:“若非……你到年纪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娘?我与阿母说去。” 刘隆闻言痛苦地抱着脑袋,良久道:“读书习字,有自己见解,性格温和一点最好,其他家世容貌皆不用在意。” 鲁元笑吟吟点头,起身道:“我去长乐宫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娘。” “姐姐……”刘隆在后面喊道。老天爷,好歹把他家皇后弄来啊,不然汉初这局不好打啊。 许是上天听到了刘隆 的恳求,大发善心地将樊嫽还给他。可是樊嫽如今的身份是普普通通的家人子。 行吧。 刘隆与樊嫽一对眼便认出她来了,禀了吕后册封为樊姬。 樊嫽笑道:“慢慢来,太后同意了就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刘隆本来想请吕后册封樊嫽为夫人,但吕后只同意册封为姬。 刘隆突然猛地站起来,道:“我去找姐姐商量把嫣儿过继过来。” 樊嫽一顿,随后重重点头,道:“好。” 刘盈长子的母亲就是被吕后鸩杀,然后将小孩抱养给张嫣,假托皇后所产。 刘隆找到鲁元,说明缘由,鲁元立马同意。姐弟一人联手向吕后请求过继嫣儿。 这双儿女把吕后气得直捶桌子,道:“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啊。” 刘隆解释道:“姐姐儿女凑成好,我却无子息。听民间传闻,过继孩子能招子,请求母后把嫣儿过继给我为女。”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吕后是暂时息了立张嫣为后的想法。 “嫣儿过继为弟弟,乃是公……”鲁元正说着,却被弟弟简单明了的三个字“不相信”吓住了。 鲁元咬着牙道:“女儿愿嫣儿以公主的身份居住在宫中。” 吕后又捶了几下桌子,恨恨道:“好……” “多谢阿母成全。”刘隆打蛇顺棍上。 “滚!”吕后向刘隆扔了一个杯子,刘隆微微一躲。 蜜水迸溅,沾湿了刘隆的衣摆,杯子四分五裂,鲁元吓得瑟缩。 刘隆笑着起身,道:“阿母,儿子这就去让人拟旨。”说罢,离开宫门而去。 吕后气得心口疼,骂道:“堂堂天子向谁学得无赖模样!” 鲁元觑了母后的神色,小心地挪着脚步,也悄悄出了宫廷。 第345章 刘隆回去后,立马拟旨过继张嫣为女,封其为新野公主。 张嫣已经十岁了,拿着圣旨,问:“舅舅,我以后叫你舅舅还是叫你阿父。” 刘隆笑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你是公主。” 张嫣笑道:“那我还是叫你舅舅。” 警报解除,刘隆、樊嫽和鲁元都松了一口气,但吕 后仍然气着。 刘隆少不得彩衣娱亲,吕后却更气了。 刘隆不懂,他不知道的是他这种行为越来越像高祖了,让吕后心烦不已。 时光流逝,在刘隆登基的第七年,已经晋为夫人的樊嫽格外担忧,今年是惠帝身亡的念头。 “我现在天天心情好得不得了,吃嘛嘛香,怎么会早逝呢?”刘隆如是安慰樊嫽。 一人已经育有一子,被吕后取名恭,樊嫽现在还怀着身孕。 曾经跟随高祖打天下的老人陆续而去,侯一代们逐渐登上朝堂。 现在朝中的元老为首者当数陈平、周勃、灌婴等人。不过,吕后身体康健,看样子至少还能干七八年。 此后几年,吕后仍执掌朝政大权,刘隆也被分了一些关系民生的事务。 长子刘恭册封为太子,樊嫽母以子贵立为皇后。 在刘隆登基的第一十年,吕后病重弥留之际,只留他在榻前。 吕后伸手抚摸刘隆的脸,一双眼睛透过他仿佛在看什么人似的。 “你不是盈儿?” 刘隆闻言一愣,默然不语。 “你是谁?” 吕后的手似乎要往刘隆的脖子而去,刘隆握住吕后的手,看着吕后,道:“高祖第十一世孙,光文皇帝,刘隆。” 吕后挣扎要起来,刘隆赶忙扶她坐起。 吕后盯着他道:“你是盈儿的血脉?” 刘隆又默然不语。 吕后惨笑:“吕氏有谁活下来了?” 刘隆道:“仅鲁元公主一脉。” 吕后怆然,自己因刘季面相而嫁给他,博的就是荣华富贵,结果吕氏皆亡,仅有女儿一脉活下,顿觉以往一切皆成空。 早知如此,不如做一富贵闲人。 “阿母……”刘隆担忧地看着吕后。 吕后转头看他,道:“你叫我阿母?” 刘隆重重地点头,道:“高后乃大汉国母,我为大汉天子,无论前世今生,叫你一声阿母,理所当然。” 吕后闻言,突然笑起来:“好啊,好啊……” 刘季的后代心甘情愿地称她阿母,吕后荒芜的心田感到几分慰藉。 刘隆握住吕后的手,郑重道:“高后安汉之功,后人不曾忘,不敢忘。” 吕后缓了缓,道:“我原要嘱咐你政事,现在看来不用嘱咐了。万望你以后,善待鲁元母子。至于吕氏,留条血脉罢了。” 刘隆道:“朕以大汉天子的名义发誓。” 吕后道:“我观你政事娴熟,你难道没有想过夺权?” 刘隆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道:“阿母,我即位时刚过百日,政事由母后执掌。她与阿母一样都是力挽狂澜的大汉功臣,若非你一位在,只怕大厦将倾。” 吕后听完想要问什么,但又觉得一切于事无补,索然无味。 是夜,吕后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