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香》 楔子 平城,乙弗氏宅第内室。 “大人,步六孤大人死得蹊跷,何不早做决断,行大事,除去彼海夷妖女?”一个盛服打扮的美丽女子切谏道。 乙弗·浑嘿然无语,忆起当日匍匐跪地的太后。 “太原王大人,我错了!我冯氏是甚呀,一届女流而已,入宫掖后才粗学了书记。是尚书杨保年、平阳公价爱仁、南阳公张天撺掇我临朝听政的,我从来也不欲干政啊!乞你饶了我吧!你已杀彼等于禁中,难道。。。”她低低啜泣了几声,“今日也要杀我吗?皇皇帝天、皇皇后土啊,当时国丧三日后,御服器物一以烧焚,我自投火中,为何不死?若烧成灰烬,既可追先可汗于地下,又可免今日被疑之辱。来人哪,速搬木与油!”言罢嚎啕不已,哭得摧人肺肝。 身为大代首席贵族的他凝眉,如此一个纤弱女子,俯伏悲泣,好不凄凉。或许,此女真的无僭越之心,只是彼几个出身不正的野心家的傀儡?自己杀不臣之人自不手软,但面对先可汗遗孀的哀告,又想起其过去的贤德之貌,若此次真的冤枉了她,岂不是对早逝的拓拔乌雷不起? “唉,算了,你既已知错,以后不再犯便是了。可汗临死前,托付我等几个辅政,如今平原王步六孤大人既老且病,我若不全权负责,让社稷被有心人夺取,岂非罪孽深重?可敦若潜心守寡,再不提临朝的妄言,此一事,我便当做从未发生。” “是,是!是我太糊涂了,为皇上择佳妇,才是我的本分,哪里该管其他?”冯氏忙做虚心受教状,露出谦卑而怯弱的谄笑。 乙弗·浑率众离去,一场宫变就此提前了结。 “你的虞虑我明白。不过,彼冯氏既无兵权,亦无大贵族支持,能耐我何?”他安慰妻子道。 “唉,女子的素志,你等往往小觑了。她能从罪臣之女一路爬上来,过五关斩六将,除掉各各对手,得势后又过河拆桥地冷待了恩人常太后的家人,岂会是甚良善之辈?。。。” 数月后。 “夫人,不好了!乙弗大人出事了!”老奴连滚带爬的哭叫道。 乙弗夫人脑中“嗡”的一声,如此多日来的担心,难道真的成真了吗? “今日本是参加宫宴,大人只带了几个侍卫,谁知半天都不出来。刚刚,宫中传出诏书,说乙弗大人谋反,现下已伏诛!” “甚?!”她瞬间瘫倒在地上,“伏。。。伏诛?此为何意?难道,大人已经。。。?” “是啊!”他抹了把泪,“而且,尸身很快就要送回了。” “尸。。尸身。。。大人啊,你若早从我计,何至于此啊?!”女子抚膺(胸)大恸道。 “对了,族人呢?有未有组织反抗?”过了半晌,她终于想起。 “太后下诏,族人皆不追究,官位、封号等如故。目下众人是无甚动静。” 她奔向丈夫与前妻几个儿子的宅院,一路上,多是满面惊惧、伧惶收拾行囊的人。 “彼等人呢?而今不是该为父报仇的时刻吗!”她大吼道,人都哪去了? “几位郎君闻道消息,已经快马出城了,大约是要北上投奔柔然。现下禁军已在附近,我等还不知出不出得去,若有任何兵戈动静,很可能就会当成谋逆。夫人莫再想什么抗争了,太后明显是有备而来,且掌握了平叛的大义名分,若贸然硬碰硬,只会死得更惨。”有人出面解释。 几日过去,乙弗夫人所期待的“清君侧”并未出现,部族里的其他主事人亦行止如常。显然,只杀罪魁、不追究其余人的承诺,已打动了那些情愿安稳和苟且的人,将乙弗部落诸人有效地分化瓦解。 不久,扫掉最后一重障碍的冯太后临政听朝,总揽百揆,将乙弗·浑及其党羽竭力阻止的事变成了现实。 “海夷妖女,祸乱乾纲。只恨大代已无真正的男儿,乙弗部的人也为财位所诱,都像事不干己般龟缩起来。可叹我只是一个女子,无强大的娘家做后盾,无法为大人报仇雪耻。但是,与其苟活于世间受辱,不如继续追随和侍奉大人。”尚年轻的她对着自己唯一指挥得动的乳孃夫妇道。 “夫人,你不能如此啊!”乳孃抱着她大哭。 “我虽出身皇室,但生母太微贱,遂如野草般长大。大人不嫌弃我是庶生女,力排众议娶了我,甚至还几次为我求公主号。虽然未能成功,他又壮年殒命,但我深被殊宠,不能忘此厚恩。我去与他会合之后,你等两个要养大多伽罗,若有人拨乱反正,便将她带回来,以太原王之女的身份嫁人,若冯氏女继续得势,待她大些后,就进寺院做比丘尼吧。”言讫,举刃自戕。 太后 “小姐,哦不,是太后了!为何突然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在想安平侯大人?”下朝回来,主仆俩于后园中歇息,婢女见主人望着天若有所思,而后莫名微笑。 冯氏睨她一眼,嗔道:“就你精,死丫头!我在想的那个,是道武帝——拓拔什翼圭。” “哈?又是个我不认识的耶。” “傻孩子,那是大代的开国皇帝,子贵母死的开先例者。” “哦,名字个个我都分不清,不过,您闲着无事想他作甚?” “这家伙创这么个制度,是怕皇帝生母借助外戚,分去了他拓拔君主的大权。但是,难道就不动脑想想,除了生母之外,不还有嫡母、祖母、甚至保母吗?只要是对储君有影响的女子,都可能成为潜在的干政者,而他老人家只杀一个,就以为能万事大吉、永保太平吗?呵呵,不知是寒食散乱了他的心智,还是这人本身就太直愣、太天真了。” “哎呀瞧小姐您,把一代雄主说的那么笨,我都想穿越过去提醒他了。”婢女笑着回应。 “不过喔,还要多亏了我们这位自作聪明的太祖,要不,我这毫无依附的北燕人,怎么能坐上太后的位子,还欢欢喜喜的临朝听政呢?” “哪里是无依无靠?您刚入掖庭时,自有冯昭仪照应,加上常太后也是我们的人,一路保驾护航,才让您有惊无险的当了皇后的呀。” 冯昭仪,是太后的姑母,上上任可汗拓拔佛貍伐的左昭仪。 而常太后,也就是上任可汗拓拔乌雷(佛貍伐之孙)的乳母,本出自辽西,家为冯氏之臣,由于她的坚持,才赐死了现任可汗拓拔第豆胤的生母李氏。 “不过小姐,您说什翼圭是吃寒食散吃死的,那。。。乌雷其实也吃了不少,还是您找来的人开的,会不会也。。。?”婢女有此疑惑甚久。 冯氏迅速用眼给了她一刀,冷利而充满警告的低语:“就算我们用的是乐浪语,你也不能大声讲这些东西!不要忘了,第豆胤并不乖顺,乙弗·浑的盟友亦未拔净,只要有些风吹草动,一个悍猛之人加一堆墙头草,就足以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辽西人本就多被拓拔鲜卑嫡系压制,武力上不及那些人,只能以智巧取胜,如今若刚赢了一局就忘乎所以,给人留下把柄,还要长远规划干嘛?” “喔喔,我错了,小姐,再不讲那个破寒食散了。”婢女垂头道。 “嗯,你这傻孩子啊。其实他死因到底为何,我也不晓得,我想伤势是主因,寒食散嘛,或许只是加快了整个过程?不过不论如何,也算是天赐良机吧。” “可是,如今的皇上也没那么听话,小姐您说怎么办好?” “他也不小的人了,等生了儿子,我拿过来养便是了。培育一个完全合我心意的继承人,接过我的志业。那之后,还要第豆胤做什么?”太后冷笑。 “哇喔,天哪,您太有远见了!”婢女赞叹道,“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这么不幸,唉,我先提前心疼下。” 漏网之鱼 两年后,倒霉鬼李夫人诞下了第一个皇子——拓拔宏,天下大赦。 不出一年,她便被以“子贵母死”的名义赐死,未享到半点储贰之母的尊荣,而太子则由太后躬亲扶养。 此时,“漏网之鱼”——小女郎乙弗·多伽罗住居武州山脚,已有近四年了。 自阿爷死前半年多,其盟友丘林·金闾莫名死在外放的途中时,阿孃便将她寄养于石窟寺中。 父母双亡后,乳孃与其夫以佛图户(民犯重罪及官奴以为佛图户,以供诸寺扫洒,岁兼营田输粟)的身份,迁至寺院附近,将她抱来鞠育。 由于乙弗夫人生前是重要的供养人,并与本寺创始人——高僧昙曜过从甚密,故“一家三口”得到不少照拂,少女也无需像他人一般勤于执役。 平日里,她不是跟着小沙门、小比丘尼一起听经上课,就是同阿翁入山采野物、打猎,抑或去山谷北面的石壁,观工匠开凿窟龛,镌造佛像。 有时,也在附近的林间闲逛,由于寺院佛图户众多,此间猛兽极少出没,只有野鸟、猿猴与食草的小兽,她常用儿童使的小木弓射之,有时中、有时不中。 尽管养父母并未明确相告家中变故的缘由,但早已不是幼儿的她,无需太久就猜出发生了什么。 对于阿爷,她无太多眷慕,因他一直都极威严、极疏远,令年幼的她畏惧、惶恐。阿孃待她要好得多,可随乳孃长大的少女,自是与后者更亲密。 此一状况,反让她于家破人亡后,精神上未遭受过大的打击,不至一蹶不振、终日徬徨。 多伽罗晶亮的目中,只多了几分与年齿不符的倔强,与偶尔现出的、或可读作哀伤的空洞。 “刘宋忒小气,我几次向彼等求星书,都不允,好像分享点天文知识就要命似的,其实还不都是西域或天竺传来的。”武州山的山林小路间,一个着杖前行的青年道。 “彼等外强中干,北伐中原无门,再回不到以前赫赫煌煌的魏晋帝国了。不过么,彼遥在江左,又与我等有旧,不失为合作牵制拓拔人的好伙伴。”另一个年长的道。 “前方有溪水,我已闻潺潺声!耶,终于得以解渴了!”另一人叫道。 一行七八人,快步行到溪畔,盛了水,纷纷欢畅饮起来。 “代地暑热真毒,还是青海好哇。”一人洗面后感慨。 “那是你未去过建康(今南京),彼处的毒暑倒真能杀人。” “是么,若此,个南朝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谁知,反正战斗力是愈来愈差了,合该就是蚊蚋咬的。。。” 正谈笑间,突闻“嗺”的一声,伴随着一声痛鸣,一只野鸭落到溪中,身上还插着只箭。 青海来客 羽族正好落在适才惦记宋国星书的青年男子跟前,他将之顺势捡起,见仍在挣扎扑棱,干脆掐断了软颈,结束了牠最后的苦痛。 须臾,急促的脚步传来,出现于视野里的——是一个衣着质朴的少女,无有首饰,只有颊与唇的红艳妆点。 “彼是我的鸟,烦请还给我。”她走上前去,伸出手道。 男子闻言,垂首微笑,将猎物递与小猎人。 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日光,她擦了把眼皮上的汗,抬首对上他温文的目光。 面前之人,黄头褐睛,双颧泛红,嘴角眉梢都透出坚毅,其面目轮廓、肩颈线条,都与阿爷颇为相类。不同的是,阿爷的气习过于刚劲,而此人则和煦雍容得多。 “喂,小可爱,吃马酪否?很香的喔。”有人晃着一块干马酪诱惑。 她扭头接过,尝了一小口,轻声道:“同我从前吃的不一样。” 其实,自从搬来寺里,就不曾吃此种珍贵的食物了。 “哈,当然不同了,是青海的马乳做的喔。” “你等是青海人?”她脱口问。 “是。” “那。。。你等见过乙弗泊吗?”她转向青年男子问,莫名地,对其有天然的亲近感。 “自然,还不止一次。” “吃过泊中之鱼否?” 他点点首,笑问:“小女郎为何知乙弗泊?又为何如此好奇?” “我听人说的。”阿爷讲过,乙弗部归魏前,曾居青海一带,而彼处有泊以部落命名。 “乙弗泊倒不大,大的是青海,周回千余里。乙弗部的人么,众有万落,风俗与我等吐谷浑同,然不识五谷,唯食鱼与苏子。”一年长者解释道。 吐谷浑乃是慕容鲜卑的一支,西迁后,兼并了乙弗鲜卑与羌、氐等,成为青海之主、塞表强国。 “如此绝远,那么,你等来平城做甚?”她好奇道。 “卖马呀,青海骢,可是很受欢迎的品种哦。” “你等是养马的?” “是啊,呵呵。” 为首的青年男子见她衣着质朴,又猎鸟为生,遂向同伴提议:“喂,我有些饥饿,要不,买下小女郎的鸭吧?” “好好,也尝尝魏国的野物。”众人附和。 “不需钱,吃了你的马酪,鸭鸭便送你了。”她甜甜一笑。 “多谢。” 未几,剩下的几个男子,拔毛的拔毛,生火的生火,更有的叉起鱼来。 “一只鸭,哪够分?怕烤熟后我等会大打出手咧。”有人调侃。 青年男子不干活,只负责舖毡,并请她坐下:“你叫甚名?” “多伽罗。” “好个天竺语的名字,是有‘根、不没、木香’之意吧?” “郎君真是博闻!”多伽罗翘指道。 菩提心者 “呵,我等吐谷浑人,皆为奉行佛法,我自幼习梵文,当然了解一二。伽罗翻黑,经所谓黑沉香是矣。华严经云:菩提心者,如黑沉香,能熏法界,悉周遍故。” “郎君何名姓?”多伽罗问道。 “以国为姓,名度易侯。”男子回答。 “也是释教的名吗?” “不,是吐谷浑本土的名字哦。” 不多时,鱼与鸭都炙好,香气四溢,油脂芬芳,众人大快朵颐起来。 “小女郎,你许人未?”有人逗她道。 她摇摇首,“我阿孃死前决定,若仇人不死,就不许我婚姻。” “哦,是何道理?” “我等的仇人很厉害的,阿孃不想子孙受委屈,我么,既然已经诞生,也就无办法了。” “甚话?你仇人是哪个?我去寻彼算帐!”一个虬髯男子亢声道。 她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是。。。太后啦。” 众人沉默片刻。 “甚?那便无法了,我等不到十人,大约杀不了她,况且,会挑起两国干戈。抱歉啦小可爱。” “你家中还有甚人?”度易侯关心道。 “部落里的人虽多,但都是缺乏胆气的,我现今躲在山脚,由阿摩敦和阿翁照顾。”语毕立刻摀嘴,接着忙道:“拜托你等不要讲出去哦,论律令,我是该入掖庭为奴婢的。” “自然不会。”他向她保证。 野餐罢,众人余兴未尽。 “要不要随我去看佛窟?高二十余丈,可容三千人,雕饰奇秀哦。” “有几窟?” “窟龛五所,每窟镌造佛像一尊,皆高六、七十尺。” 一行人步至石窟,观庞大佛像,皆欢喜赞叹。 “倒是颇得西域人真传。”吐谷浑人评价道。 观罢,已日头西落,是少女归家之时。 送她到村口时,度易侯拿出一块黄灿灿的金币:“吃了你的猎物,又请你做向导,不能不聊表心意。此物是大秦(拜占庭帝国)金币,权当你的零花钱,可不是仿制的哦。” 接过来一瞧,澄澄放光,一面是大鼻大眼的西域人,一面是长翅等身、执十字仗的仙女,还有些看不懂的异域文字。 “郎君会再来看我么?”她充满期待地问。 “自然。”他颜色怡怡道。 “就是左边第三间木屋哦,我会恭候你等的!” 几日后,正欲前往少女的小村,侍卫突然报告有大事。 “不好了莫贺郎,魏军已军至曼头山,大破我军!”来者风尘仆仆道。 “甚?!那可汗呢?平安吗?” “我不知,但出发之前,拔拔·拔六观下令焚烧了我等的城邑!” “这班拓拔人太歹毒。。。” “国不可一日无主!莫贺郎,必须立刻启程,尽早赶回青海!”有长者切谏。 “传令下去,所有人收拾行囊,一个时辰后动身。”度易侯面色凝重地下令。 帝后巡幸 多伽罗等了数日,每日都去村口观望,也去了那条溪水好多次,都未等到吐谷浑一行人,却等来太后与可汗要巡幸武州山的消息。 “各位清信女,请你等分成若干组,听负责的比丘尼吩咐。今次太后与皇上同来,要预备的还有很多呢,大家加油喔!” 有如此贵客前来,寺中自然颇为重视,僧人与比丘尼不够用,便找来附近的清信女(自觉遵守寺院戒律的女性信徒)帮忙。 一时间,洒扫的洒扫,做斋饭的做斋饭,端蜡烛的端蜡烛,一众唧唧喳喳的女子,好不热闹。 “你等猜,皇上俊俏否?”一个话多的少妇开口。 “你都嫁人啦,还肖想皇上呢!”另一个调笑。 “不能想的吗,和我一般年纪哩,而且皇后也没封。”她笑着反驳。 “那皇太子是谁生的?如此大的功劳,就不给一个名份?” “当然是已经赐死了啦,才给了个追封呢。”有人插话。 “哎唷,真可怜。。。” “那是否,今后再诞下皇子,一定是安全的了?”一个未婚嫁的貌美女郎问。 “如今只有此一个,若是生了的第二个,搞不好也会被赐死的。” “为何不封皇后啊?如此重要的位置。” “有太后在,要甚皇后?即使要封,也得是她自家的女儿叻。” “那要哪个是得宠了,岂不是被压上一头?” “老天,你连宫都未进,就幻想得宠、遭嫉啦?佛祖啊劈一道雷让此女醒醒吧!”一个年纪大的喊道。 “好了好了,大家莫要再妄言了,今日的工作还有很多,宫中很快就要来人,谨言慎行,才是佛弟子的风范。”两个德高望重的比丘尼劝道,众女总算暂时闭了口,各个专心做自己的份内事。 众人散去后,一个纤瘦的少女,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双唇紧抿,面色煞白。 “多伽罗!袍中藏的是什么?”一个高个的年轻僧人走到她身边,轻轻问道。 她扭头,不安的看了他一眼,不答,只是手攥得更死了。 “给我看看。”僧人摊开手,示意她交出。 挣扎了一阵,她才极不情愿的掏出所藏之物——一副弓箭。 “哈哈,还是儿童用的小弓,这是要射谁?”他不禁笑问。 “我用此射死过野鸟呢!”她赤面抗议道。 僧人严肃道:“多伽罗,我知你的志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切不可莽撞,更不能在寺中胡来。” “难陀,你明白我是想杀——” 小弓 叫难陀的僧人用食指点唇,示意多伽罗停下,接着柔声道:“父祖辈之仇,若要让一个小女郎来报,那负担实在太重了。况且,彼乃是千金之躯,出入有无数扈从,一只飞不远的小箭,不但伤不了任何人,反而会让此块小黑沉香就此湮没哦。” 她嘴角下沉,憋了片刻,才将弓箭塞到对方手里,噘嘴赌气道:“算了,我不去就是了。” “乖,到时也不可乱跑乱动,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好吗?” “好吧,不过,你不许告诉阿摩敦与阿翁!”她大大的鹿眼闪着乞求与天真。 “自然,此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他微笑。 面对目前风韵初显的小女郎,极少有男子能不宽和仁厚的,即使不近女色的僧道亦然。 可汗与太后入寺后,须臾便分开了,前者找了熟识的僧侣,一同去看石窟的最新开发成果,后者则由几位比丘尼陪同巡视。 半个时辰后,冯氏进入堂宇绮拱的大殿,等待法筵的开始。 正闲聊间,一个身份不低的宫女进来,对她的腹心婢女低语了几句,消息便很快传到她的耳中。 “呵,世家之女坐罪入掖庭,干的活都是轻的,又不会真的当贱奴、受委屈。遥想我当年,还不是从掖庭出来的。”一瞬间的杀气过后,太后低眉闲闲道,显得无怒无恼。 “是哪个多嘴的?”一个面目不甚慈和的比丘尼扭头厉声问。 “哎哟,不要怪彼等,怨只怨彼女同其阿爷、阿孃形貌太肖似,而我的侍从中——有人是过目不忘的呢。何况,拓拔庶人(指女主之母)生前以姿貌着称,早已叫无数人印象深刻了。” “惭愧惭愧。”陪坐的高德比丘尼合十双手道。 论律,如此明正典刑的罪人乙弗·浑,妻女都应入掖庭的。 “其实么,就算犯了再大的罪,女郎等终究是无辜的。像丘林·金闾的两个姪女,我就照顾得很好,彼等容色美丽,焉知日后不飞黄腾达呢?”她浅浅笑道。 丘林·金闾有宠于常太后,官至尚书、平凉公,不过因为站错了队,与其阿干(干为哥之意)丘林·盛皆被杀。他作为阉官自然无子,但阿干的两个女儿就逃不过了。至于彼两个女郎——冯氏是打算送给太子,若将来生子——正好以子贵母死名义处死的耗材。 “皇太后,乙弗女不宜入宫,毕竟,过美不祥啊。”对面的比丘尼皱眉推阻道。 她难得地露齿而笑:“师僧顽笑了,过美不善,明明是我朝道武帝与贺兰夫人的故事,如何就安到个尚未长成的小女郎头上呢?” 过美不善 “不可,此过美不善,且已有夫。”——是北魏开国皇帝拓拔什翼圭的阿孃(贺兰部酋长之女)在闻知儿子想纳其美而艳的妹时,试图阻止且冥冥中预示了之后事态发展的话语。 什翼圭不听劝阻,密令人杀小姨之夫,后将其娶回家,生了次子拓拔受洛拔。 若干年后,他在即将改受洛拔为储君时,因子贵母死的绝佳创意,幽禁了贺兰夫人。适逢日暮,杀妻之事未决,贺兰氏密告急于其子。是夜,受洛拔与帐下及宦者数人逾宫犯禁,杀死了惊起时求弓刀而不获的阿爷。但不久,贺兰夫人与受洛拔又被刚登极的原太子拓拔木末赐死。 此一人伦惨剧兼政治动荡,皆缘起于什翼圭如贺兰部见姨母而悦之一事,是故,“过美不善”四字,颇有其警示意味。 太后寻思:美貌惊人的女子固然多,却不是每个都能做祸水的,套用此故事,无非是欲留住此漏网之女罢了。 她虽因被此间僧尼欺瞒其下落而不悦,但还不至于恼怒,毕竟一个小女郎,能有几多能耐?不过彼等欲留此女,不如,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于不涉及要害的人事,冯氏向来仁恕。何况释道势力极大,信众遍布全国,可谓是朝廷之外的第二大势力。 正踌躇间,石窟寺的创始人——高僧昙曜率众而入。 昙曜,武威(于今甘肃)人,年少出家,原在凉州修习禅业,为先可汗拓拔乌雷的阿爷——废太子拓跋天真所礼重。 太武帝拓拔佛貍伐废佛教,北地经像零落,佛事断歇,沙门多还俗,昙曜独坚固道心,俨然持守其身。太子再三亲加劝喻,仍密持法服器物,不暂离身,闻者叹重之。 乌雷即位后,出巡时巧遇昙曜,马咬住其衣袖不放,是为“奇蹟”。之后,昙曜被特任为昭玄都统,管理僧众,整修寺宇,道誉日高。乌雷事之以师礼,并命于武州山山谷北面石壁开窟凿像(即日后的云岗石窟),建灵岩寺。 魏地大法得以再振,毁坏之塔寺仍还修复,佛像经论又得再显,昙曜之功至钜。 “愿上至皇家,下至细民,无诸疾苦,众病悉除。”他沉声道。 “乙弗氏清信女,观其命格,颇为克夫。与其相亲之男子,恐皆有死生大祸。为了可汗与直寝的郎君着想,还是不要让她入宫了吧。”高僧表面恂恂,实则不容置疑。 “我说,新凿的石像真乃高大啊!”须臾,年轻的君主从石窟回来,满殿的嗡嗡声随即静下来。 拓拔第豆胤,敦实劲健,硬发圆眼,脚步沉重,似喂养得当的虎豹。 帝后分坐两端,身后是殿内外的数百听侣。 铜钵一响,佛音袅袅,香氛缭绕,昙曜以浓厚的凉州口音讲起《妙法莲华经》,冯氏却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耳,她觑了眼满面虔诚的继子,不禁陷入幽昧的沉思。 妙计 “小姐,是不是又有妙计了?”回程途中,婢女窥出主人的心思。 后者哼笑了下,缓缓道:“或许只是为了诳我,不过,昙曜的医术及术法我是见识过的,不可不为之惊叹畏惧。” “那帮西域、天竺沙门,据称是很厉害的。”前者点点道,“不过,您这是要。。。” “若不假我手,便送他龙归沧海,岂非美事一桩?” “不是吧,您都已经如此不耐烦他了?唉,其实,第豆胤小的时候,虎头虎脑好可爱的,我很喜欢逗他的。” “就你善良,死丫头!”太后掐了下她的臂膀,引发吃痛的叫声,“你没注意么,自从李氏死后,这家伙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李夫人因子贵母死而被您坚持处死,其实真的蛮可怜的,她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估计也不敢恃子揽权。至于他的眼神嘛,大概是有些悲愤吧,不过别的我就看不出那么多了。。。” “第豆胤眼里,有一股杀气,他小的时候,至多有点像牙爪未利的幼兽,现在大了,倒颇有些像关久了而即将出笼的猛兽。我不留神的话,搞不好就要葬身爪下呢。” “哈,有这么严重喔?” “是啊,与凶兽近身搏斗,太过危险,陷阱或毒药,该安全的多。” 数日后,打探到昙曜不在京师,太后一行人微行至武州山。 “既然已是佛图户了,何必非要入掖庭呢。”已事先通过气的辽西僧仍十分犹豫。 “她阿爷又不是一般的罪人,何况已经开恩,准她只事佛而已。”宫人傲慢道。 “呃,清信女入宫,虽只沾佛事,不论婚嫁事,但毕竟是沙门统亲自过问的人,我不好全权做主。” 冯氏暗自恨恼,即使此人来自慕容燕的老巢——辽西,理应是默契的合作伙伴,但到了关键时刻,依然不肯轻易松口。 “师僧真是的,我为先皇新造了一躯弥勒菩萨像,正需要个身份不低的处子,日夜为其洒扫、供奉呢。若是个不打算嫁人的,岂不更好?何况,为了此一桩功德,我意欲在新开的石窟中,要工匠以你的形容做像。”她假笑道。 “喔喔,真的吗?那如何敢当?”辽西僧中心小鹿乱撞,手指激动地摸着颧颊。 释迦摩尼啊,静窟中多是西域工匠做像,故佛像面目也大类彼等。但是,若能让自己的形象化为石刻,永远立于山中,流传百岁千古。 甚至,在他从几个高僧处听来的众生不再信仰释道的未来,仍有人可以入窟观像,见到千数百年前的自己,此岂非。。。岂非所谓的不朽么?耶,好棒! 入宫 不到半个时辰,少女就被带到太后跟前,步伐踉跄、满心恐惧。 “你就是乙弗·多伽罗?” “是。”她瞑目答道。 “呵,为何不抬眼?” “死时会很痛的,我宁愿不见凶器,免得哭喊求饶。”她咬牙道。 “哈哈哈哈。”冯氏大笑,“倒是个憨头的小女郎,只是,我要你死做什么?你死,能给我任何好处吗?” 不要我死?。。。她微睁一只眼,见眼前诸人,确实无肃杀之气。 “你本就该入掖庭做事,却逃役在此,你阿摩敦与阿翁,以及石窟寺皆有责任。是太后开恩,不与你等计较,若还不从命,可就要一一问罪了!”宫人狐假虎威道。 跪着的少女抬首,困惑而惶怖,入宫去做奴婢,是她从未想过的,进去之后,还能再射野鸟,再与难陀相问佛理,再见到阿摩敦与阿翁吗? “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快点谢恩哪!” “哼哼,分明就是奶腥未落,偏忽悠我什么‘过美’,这班僧尼,着实可恶。”回程中,太后恨恨道。 “要不要,给他们灭佛一下下?”婢女大胆提议。 她被她逗笑:“就你鬼主意多,跟着我这么多年,学得这么坏,哪还像个本分的下人?” “您也知道奴婢学主么~” “可惜哦,我还不是拓拔佛貍伐(北魏太武帝,三武灭佛者之一)那厮。他有重兵,才敢籍着长安佛寺大有弓、矢、矛、盾的借口,诛杀沙门,焚破佛像。” “那个臭癞子,老爷(冯氏之父冯朗)明明都已诚心投降了,他倒好,先装模作样地给封了个西郡公,然后又找个罪名害死老爷,真特么不是东西!最后被宦官干死,也算是报应了。”婢女骂道。 “父亲和叔父是惧怕被继母迫害,才不得已降魏的,谁知刚脱虎口,又入狼窝。拓拔氏的反复无信,自开国的什翼圭(佛貍伐祖父)以来就一以贯之。” “如今,我们也算赢了一半吧?大贵族都搞得七七八八了,剩下这些都是差不多服了的。” “什么一半?他们只是表面上服了而已,一旦有合适的领导者出现,就会蜂起攻击。” “哈?那谁有这个能耐?” “我仍在观察。” “可是,您不是说可汗讨厌大贵族掌权,所以即使知道乙弗·浑是枉死的,也不肯给他平反?”婢女不解道。 “虽是如此,但第豆胤那小子老爹死得早,他由这些拓拔鲜卑的嫡系贵族看着长大,就是再想极权,也舍不得对他们痛下杀手。有这么个人在的话,我好多计画都推展不开。” “那怎么办,他看起来很康健,又不爱吃寒食散。。。” 冯氏闻语,破颜微笑:“急什么?这不是特地找来了乙弗女嘛。况且太子年幼,离登基还早着呢,如果他早夭,我就得收养第二个皇子了。” “哇,那岂不是又有人要遭毒手?难怪大家都不敢怀孕。。。” “所以啊,你平常没事时,还是多祈求佛祖保佑太子快快长大吧。新帝越早上位,我就能越早摆脱第豆胤。” 太华殿 是夜,太华殿后殿。 “卿真的相信,人可以作为符咒,将另一个害死吗?”宽大的床榻上,闻知计画的男子且缓缓抽弄且道。 “我是不知,景世你莫要笑人家迷信。”太后舒服得瞇着眼,声音也比平日多了些许柔媚,“反正,言未雨绸缪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反正不除掉他,就难以掌握大权。我可以蛰伏一时,却无法忍耐一世,不将魏国的根基破坏,我誓不为人。” “卿真是深明大义。”他笑答,“所以,为何不把人直接送到后宫?” “那岂非过于刻意?他的秉性你不是不知,越是送上门的就越嫌恶,况且,沙门处也可能漏风。第豆胤笃信佛法,对于专为他阿爷塑的佛像,不可能不去个几次。彼女可做为一步闲棋,放在弥勒菩萨身边,对外言需是处子,看得到、尝不到,若他肯上钩自然妙,若是对她无兴趣,也无非多一个宫女而已。” 他闻言用力一顶,颤抖地低语道:“卿真是思虑周全,又了解男人的心。” 刚强的阳具恰好磨至一处,令包裹其之人激动地颤抖,当年乌雷在时,可从未如此畅美过!床笫间,她是永远得以他的快活为第一的。 唉,个种委屈求全、时刻都要伪装的时光,她真是再也不想过了,就算得罪第豆胤,也要夜夜与自己的面首欢好,以补偿太多浪费的青春。 “就是彼处!啊,施力啊,快些、重些!”冯氏不顾一切地求欢。 “对了,彼小女郎,与其阿孃相比,何如?” “相类,但不相同,一眼便可知,是乙弗·浑的种。” 男子闻言,目中顿时情欲氤。 须知,拓拔氏庶女(指女主之母)未得志时他亦见过,彼时西域舞跳得极好的她,已颇能令人心痒;而嫁给大贵族后,更是以公主自居,愈发高不可攀,不是他一介士人可以肖想的对象。 (北魏士族多出自被征服的政权,如慕容燕、后西凉,故其政治地位仅属第二梯队,长期被嫡系的代人军事贵族所压制。) 本来,彼女若是入宫,自己定要侮慢之、乃至轻薄之的,谁知她先一步自杀,连此点机会都不留。 “相类,不相同,且似乙弗。。。”体内精血腾沸,阳物猛然胀大,男子将情人翻过身,想像她是另一个人,激昂万丈地冲刺起来。 云收雨散,赤裸的男子搂住餍足的太后,闲闲道:“乙弗·浑的党羽还剩一二,且掌握兵权,不将彼等先铲除就对付第豆胤,不管事成与否,都过于危险。” “嗯,我自然知,安东王独孤·侯尼须与济南王慕容白曜皆不可小觑,但他二人的部曲、奴婢,我试了几次都打不进去,难以像对付步六孤·丽与素和·其奴一样悄悄毒杀之。景世,为之奈何?”谈到政治上的阴谋诡计,她立即变的双目闪耀。 “且容我细细思量。”他蹙眉,俊逸的面容因阴沉的思考而微微扭曲。 交脚菩萨 虽然没什么人看,但还是放一张这类交脚菩萨的照片吧,本文中我设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交脚弥勒菩萨置于万寿宫的一处偏殿,其薄纱流动飘逸,上身半裸、批璎珞,左手持花,浓眉、大眼、高鼻,额间一点白毫。 万寿宫,是先可汗乌雷儿时的居所,而后,其保姆常太后亦老死于此。 多伽罗望着屋簷瓦当上的“大代万岁”、“传祚无穷”,心口思量:此处便是我来日的家了。 殿中而今无要人住居,只有几个年老的宫人,和善而微聋,倒不致为难她。 不久,可汗狩猎归来,闻道此间有躯新佛像,特地前来观赏。 “嗯,倒是颇似我见过的北天竺人。”他洋洋道,目光不经意的扫过一旁躬身垂首的素衣少女,并未看进眼里。 对第豆胤而言,太后显然并不留恋阿爷,否则,哪会如此迅速就寻了情人?且那该死的面首李奕,整日就喜欢打扮得如花孔雀般,在宫中趾高气扬地闲逛,令他常恨不得朝其射去一箭。 至于她为何以亡夫的名义造像,除了矫情自饰外,他想不出有别的理由,更料不到以人为符咒的荒唐念头。 约一年前,阿爷留给自己的仅剩的顾命大臣之一——素和·其奴莫名地没了,内外咸叹惜之。或许,此是她的杰作也说不定?毕竟当年乙弗·浑就是被骗进宫赴宴,然后遭伏击的。 刚继位时,十一二岁的他尚不甚晓事,加上冯氏的慈眉善目,令他真的以为乙弗一党或是威胁。 但短短四年间,他已从童男长成为阿爷,所增的智识亦足以看清宫内争权的关窍。 是故,他对年轻的继母多怀忌惮,两人虽未撕破面皮,但已开始相互提防了。 “好了,观也观了,走了!”言讫,可汗领着几个年轻英武的内三郎(北魏宫中宿卫官)昂昂然去了。 第二个跑来欣赏石像的,是个八九岁的儿童。 “心肝,莫去了!哟哟等等我!”未见其人,便闻一阵匆忙的脚步,与个妇人带喘的规劝。 “阿姊!”片刻后,门边现出一张伶俐的小脸。 “你是在叫我?”多伽罗诧异。 “是,我知你姓乙弗,我阿孃也姓乙弗!” “真个?那你是?” “拓拔若,可汗的阿弟,排行第五哦。” “五皇弟。”她行礼道。 “不要嘛,干嘛如此对我?”男孩噘嘴,“他人都称我皇弟,可除了乳孃,无一个是赤心相待的。” “是么,你的阿孃呢?” “早就无了,不记得了。若还在,也未必躲得过——” “皇弟!”一旁的乳孃出声,“慎言!本就不受信任,还要出来乱讲。” “好了好了,我不再说就是了。”他悻悻道,“对了,阿姊,你饿否?同我去阿真厨觅食吧。” 万寿宫荒闲多年,老宫人吃得简单,蔬食多,软而烂,她早就厌腻了,于是欣然同往。 安平侯 “哇,好香,有髓饼!”烟火缭绕的阿真厨中,兴奋的拓拔若大叫道。 胡饼鑪边沿贴着的,是一圈烤到金黄的髓饼。 “皇弟,又来求食了?”有人笑道。 “嘻嘻,还以为无人看到呢。”言讫,他也不客气,伸手直接抓了两个饼。 髓饼,以髓脂、蜜,合和面而至,是草原诸族喜爱的食物。 “我每次来,都先吃髓饼,热着最美味。”他笑着递给多伽罗一块。 两人边啃边逛,须臾,一只极肥的乳下豚(乳猪)进入视野:豚以柞木穿,缓火遥炙,有一人在旁急转,且转且涂清酒以发色,色同琥珀,又类真金。 “哟哟,香香,我欲吃!”小阿若垂涎道。 “还未涂饰新猪膏呢。”炙豚之人温言劝阻。 “肝炙、羊羹已经好了,不如先去吃吧?”乳孃哄道。 “真的?我最爱吃炙羊肝了,阿姊我等快去。”他牵着少女的窄袖就走。 滚烫的炙架前,立了个颀长男子,烟火缭绕中,依然风神闲俊、洁貌倾城。 “五皇弟。”他微笑道,目光转向一旁的多伽罗,随即现出讶异之色。 相类,但不相同,的确是十分精准的描述:此女部分继承了其阿孃的妖丽,但突出的眉骨、挺拔的长鼻、和略方的腮骨,仍令人忆起其剽悍阿爷的形容。 他怔了须臾,才问:“你便是。。。乙弗·浑的女儿?” 她微微颔首。 “我是安平侯李奕,字景世,出自赵郡(于今河北)李氏,乃安平宣王之子。”他从容笑道。 当年于筵宴初见拓拔氏庶女时,他也曾迫不及待地跳上去自我介绍,只不过彼时年少的自己,尚未有宠于太后,更不曾封爵荣显。 “你叫甚名?” “多伽罗。” “入宫多久了,习惯否?” “两月,一切都不坏。” “若有人欺负你,可来找我,我定保你。”又是自信的许愿。 “可你并非掌管后宫事务的女官啊。”何况,两个月来,她不曾结识万寿宫外的任何人。 “呵呵,我的确不是。” 李奕不禁自嘲地了笑笑,此小女郎,和她阿孃真像啊。。。拓拔庶人即使沦为了某贵人之妓,且不得宠,亦对他几次三番的示好无视之、轻视之。 “安平侯大人很厉害哒,连子推阿叔都敬他三分呢。”拓拔若解释道。 “那又是谁?” “就是可汗阿干最信任的阿叔啊,对我很好的,总把我抱在腿上,下次他入宫,我把你带过去。”男孩热情道。 男子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下,拓跋子推与皇上亲密无间,若真的搭上此条线,她岂不是离承宠只一步之遥?固然,无法预测第豆胤是否会喜爱她,可是,在他弥补前憾之前,最好无有意外发生。 驯化 “今日,拓拔若和乙弗女相认了。”中夜,耳鬓厮磨间,安平侯轻道。 “是么?”正沉溺于情欲中的太后不甚在意地问。 “乙弗一族尚未真正驯服,还是先莫令她承宠、诞下皇子,或与乙弗夫人所出的拓拔若太密切。否则,第豆胤若早死而太子过幼,那群虎狼又免不了心生奸计,寻个有乙弗血缘的皇子夺位。”为了避嫌,他加了一种可能性,以掩饰真正的目的。 “小五(指拓拔若)身傍——”她停了下,不想把话讲得太满,“算了,我去敲打敲打彼两个儿童。” “还是要从儿时抓起,就如太子般。”他嗅着她的颈道。 “嗯,彼小畜生倒是极乖顺,还当我是他的阿孃叻。”她得意道。 难得的,男子未回应她,而是停下前戏,拨开帷幔张望,“此气息是甚?黑沉香吗?” “嗯,谁知,一般都是几种香和合一处的,为何问起此事?” “无他,好奇而已。”他探至她的敏感处,卖力地抚弄挑逗,不到片刻,就令她放荡地淫叫起来。 难得地,李奕对自己的“手艺”未感自豪,而是带着兴味与恨意思考:拓拔庶人于意乱情迷时会是何种表现,他是永远也无法了解了,但她的女儿却入了宫,孤苦无依、任人采撷,若不是他的囊中物,还会是谁的? “清信女,太后宴客,要你去焚香呢。”有人来万寿宫传话。 多伽罗也不多问,跟着就去。 沉香点上,客也来了,她从帘后认出——是部落里的一个阿叔,从前见到他阿爷,是必须下马行礼的。 “乙弗,你族中可平静?”冯氏端坐主位,语气亦像主人。 “太后放心,除了反逆罪人,其他人都是衷心拥护皇室,”那人顿了顿又道,“衷心拥护你的。” “嗯,若好好效忠,必有你等的荣华,否则嘛,再出第二个乙弗·浑的话——”她冷笑了下,缓缓叙述:“初,慕容破后,种族仍繁,天赐(道武帝拓拔什翼圭年号)末颇忌而诛之。时有遗免,不敢复姓,皆以慕舆为氏。你等么,不会也想改姓吧?” 男子闻言先是一惊,接着离座下拜,匆匆表忠心道:“太后多虑了,我等乙弗合族共谴彼罪人,亦绝不会步其后尘。如有族人顽固不化,心怀不恭,我自诛之。” “哈哈,何必喊杀喊打的,毕竟都姓乙弗,你也忒无情了些。有不服王化者,只需离散、分迁到不同地方,为朝廷种粮养蚕便可。届时彼等与五方之民杂处,相互之间难以信任、倚靠,就算有人敢造反,又能掀出多大的水花?” “太后圣明。”新任的乙弗部酋长大人谄笑道。 “劝课农桑嘛,是为政者的任务。大代南迁,时移势易,部民可不能再同从前一样,占着广袤的土地自由迁徙放牧,还不向朝廷纳税服役了。如今,彼等都该乖乖种地,多产些谷物以养活更多的人,此才是光宅中原的正道。” 杏酪粥 “我知你是可靠的,不会像某些部帅一样,舍不得自己那点民人,把吃肉和自由看得比甚都重。况且,部落虽散,但齐民无需再上战场,酋长亦可世代为高官,此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太后所言极是。” 冯氏满意地笑了笑,挥手叫道:“来人,上杏酪粥。” 多伽罗托水精盘而出,盘中有一金碗,内中粥色白如凝脂,米粒(穬麦米,大麦的一种)有类青玉。她一语不发地步至族叔席前,他开始还未认出她,一瞬间后,意识到来人是谁,不禁惊讶地看她,目光中,有些许羞耻和自恨。 少女亦看他,疑惑、鄙夷兼而有之,太后如此威胁,何不干脆拔刃相向?就算是死,也无非战死,可那难道不是武士的寻常结局么? 正尴尬沉默间,主座突然开口:“清信女,你闻道阿叔的话了?” 原来如此,安排她进呈杏酪粥,是为了羞辱、离间两人,且让自己眼见新酋长的态度,好死了为阿爷平反的心。 言语不是利刃,却可造成无形的死伤,损灭人的志气与尊严。 她点点首,攥紧的拳指节发白。 “好了,此地已无你的差事,你跟着乙弗·肆虎去阿真厨寻些吃的吧。” 殿外立的挺拔消瘦的少郎,便是乙弗·肆虎,此阿叔之子。 二人被领到阿真厨,宫人离去后,肆虎问多伽罗:“你恨我阿爷夺去了你阿爷的地位吗?” 她摇摇首,“阿爷死了,本就该有人来继承大人之位,只是,阿叔面对太后。。。” 还未等她答完,他便切齿道:“可是我好恨他,他选择了留下,享受富贵、承受屈辱,不是大丈夫所为。” “郎君,清信女,来碗杏酪粥吧。”有人打断道。 “不了,我只爱吃饼和肉。”乙弗·肆虎断然拒绝。 “肆虎阿干,你在吗?在吗?”不知从何处,拓拔若蹦蹦跳跳地跑来。 “小屁孩,又是你!”未长他多少的少年嫌弃道。 “我是皇弟唉,尊重一点嘛~”他也不恼,“多伽罗阿姊,数日不见,思念我否?” “自然。”随即忆起自己新的身分,她道,“还是称我清信女吧,如今众人都如此唤我。” “可是世间清信女无数,而乙弗·多伽罗只有你一个呀。对了,今日有炙小豚!以鸡子(鸡蛋)黄涂之,以蜜刷之,超香超脆的,就快好啦!” “你乳孃未一起来吗?” “她啊,我把她甩开了。”他自豪道。 黄赤色的豚肉呈上,男孩大嚼起来,腮帮撑得鼓鼓,两颊泛着油光。 “你看,你自己就是小豚嘛。”肆虎调侃。 “少来,我是上届可汗的儿子,本届可汗的阿弟,有资格做新可汗的那种,哼!”小阿若也不示弱。 三人少了长辈的约束,便命人搭了临时穹庐,于其中大吃特吃起来,几碗发酵的乳饮过后,少郎引声长歌,男孩亦不时和之,“狼嚎”阵阵,可笑可爱。 “来日,你若有种称汗,我定举族支持。”前者举杯爽朗道。 “当然有啦!我身上可是流着拓拔和乙弗两部的血呢。”后者打了个饱嗝保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