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那(父女 1v1)》 相思引「一」父慈子孝 今日除夕,钟杳随她的父亲绍钤回老屋,陪家人吃年夜饭。饭后大人凑了两桌打麻将,小孩们玩飞行棋。杳过了年就十七岁,比起其他的孩子有些大,比起成人又有些小。飞行棋的桌刚好多她一个,她便坐在绍钤身边,看他打麻将。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打麻将总是赢,现在却一直输。 这也无怪。人魂不守舍,牌自然打得稀烂。他盯着牌面只是发呆,摸来的牌看也不看就切出去。另外三家以为他在听牌,事实上,凌乱不堪的牌就不曾好生整理。两个南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参商不见。对家刚报听牌,他忽然就将南风切了,送对面赢。桌上唯输他一家。诸人都笑。 杳实在看不下去,劝他休息一会,自己上桌顶着。不料他却说,小孩子懂什么。 哦。原来是故意打输,散财逗长辈开心。 她为自己被当成小孩暗暗记仇。 某位堂弟将电视频道从地方卫视的回放切到《喜羊羊与灰太狼》,沸羊羊正为没有回音的爱情苦恼。似曾相识的故事、耳熟能详的音效,循回播放的电视节目像一片没有出口的迷宫。 长辈们谈论起一位姐姐的婚事,来回无非是年薪、积蓄与房车,彩礼嫁妆,门当户对或高攀不起,赤裸裸的计算,仿佛姐姐的终身幸福不过是一桩明码标价的交易。但这也是为孩子好,少走弯路。他们的经验证明,幸福只建立在物质丰裕的基础之上。 他们问绍钤怎么看,钟杳马上也长大了。嫁人,很快也要轮到她。 钤过了会才回魂,说:如果是钟杳出嫁,好歹该问男方要三五十万的彩礼,以显示诚意和重视。否则,他还不如将女儿留在自己身边。 一位长辈笑说:晚清的宰相李鸿章也是如此,疼爱小女儿,就在闺中养到二十多岁,不舍得嫁。寻常女儿十多岁就要出嫁,这在当时可不得了。 另一位长辈又说:小女儿最后还是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李鸿章看中张佩纶当自己的继承人,就将女儿许配给他。可当时张佩纶吃了败仗,身败名裂,还离过婚,实在不算是门好亲事。 钤听到此处有些不开心,趁着一庄结束,辞别起身,又用眼神示意钟杳上桌。 长辈们纷纷笑,意味深长地说:他还是和年轻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钟杳没有听他的话留在桌上,而是一并跟出去。 楼梯上,钤听见她的脚步,在转角处停下,劝止道:“我去阳台抽烟,你来干什么?” 她撇眼看着别处,无赖道:“你抽你的,我也去阳台吹吹风,凑巧而已。” “回去陪笑。”他道。 “她们会缠着我问尴尬的事情。” “比如?” “你有没有女朋友。” 钤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她拙劣的借口甚至算不上借口。放在平日,他一定会说,这些事由他应付,让他们直接来问本人。现下的反应却有些反常。他半倚扶手,猫儿似的懒懒浅笑,道:“那就告诉他们没有。” 说罢,他继续上楼,默许她跟着。 摆脱亲戚间的应酬,杳长松一口气。困意随之袭来。昨天夜里她为等他回家熬到凌晨,结果没能等到,也心神不宁没睡好。 聚餐不必聚到凌晨,她猜他是在陪外面的人,大概。 钤很爱干净,精神洁癖的程度更是经常让杳觉得简直有病。他从来不把情人往家里带,她也捉摸不定。 只是他至今未婚,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一个女儿,也就是钟杳。这样的男人,能指望多守身如玉? 他说没有女朋友,她不相信。这话根本是将她当成三岁小孩骗。 杳更生气了。 来到阳台,她不再与他兜圈子,问得更露骨,“我以前就在怀疑,你一直不结婚,不告诉我母亲是谁,莫非是喜欢男人?” “不喜欢。”他接下这一击游刃有余,没露出丝毫破绽。 “不许骗我。”她拧起眉扮凶。 他将才点起的烟放置背风的远处,缓缓将少女的眉心揉开,边道:“这两句是真的。” 昨天晚上又去干嘛了?——她想继续追问,却觉凭她们之间的关系,自己不该管这么多。 亲戚面前的和睦都是演的。若在家里,两人要么互不理睬,要么说不了五句就生争执。前天就有过一回。她忘记剪脚趾甲被发现,他嫌弃她不爱干净,将她按在床边,强行将趾甲剪了个干净。 她忽然有些倦怠了,不想在人前毫无意义地逢场作戏,仿佛他很疼爱她,她也像他期待的那样,乖巧懂事。这种这感觉像在街上踩到随地乱丢的口香糖,黏在鞋底蹭不掉,又没法当场脱鞋抠去。 “绍钤,我好累,不想陪你演‘父慈子孝’的戏了。” 就像方才在桌上的那句,宁可将她留在身边,明知是假的,才更教人难受。 他反问:“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相处?” “我也不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很压抑。你轻松点,我也轻松点吧。” “好。” 鼻尖先察觉凉意。尚晴的空中降下透明碎末,像无数的玻璃渣。她伸出手去接,过了好一会才确认是雪。南方下雪不多见,杳一下子开心起来。 “下雪了。”他淡淡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生日的时候,都会下雪吗?” 他用冰冷的事实把话聊死,“今天也是立春,下雪是偶然。” 沉默许久,她埋着头小声嗫嚅,“生日快乐。” 这句话太拗口,她的舌头差点打结。 皮靴上的小铃铛尚在语声里摇着,烟头很不配合地垮下一段烟灰。 他似是没能听清,向她这边凑近几分。当她也转过头去,已经靠得太近。几乎像是他要吻她。 她愣住了,异样的电流闪过心脏,似乎也在期待他柔媚的唇线。下一刹,指尖的静电电到额角,轻吻盖在她的额头上,又似淡云般倏然飘散。 “你耳朵红了。”他望着她的双眼道。 烟草糅合香水的气味还未消散,等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捂两只耳朵。 他将烟蒂丢在缸里,抬手轻触檐下的风铃。少了芯子的铃再也不会响,只有垂下的长穗回旋荡开,又缠回一束。顶上的一粒水晶不停打转,棱光流作弧线,掩去穿孔而过的细绳。 她走到风铃另一侧,故意壮胆般与他并肩而立,拨弄风铃,表示自己完全没对之前的吻少见多怪。只是她就算踮起脚,也只能碰到穗子。 恶作剧得逞的坏男人已然把得意写在脸上,收了烟打算归去,对她道:“累的话,就在我以前的房间里休息吧。八点左右,我来接你回家。” “哦。”她不冷不热地答应。 不知据从何处,他将她的这番别扭会错了意,又擅自吻她的额头,并附耳道:“贪心的坏小孩。” 她抬手揉着被他吻过的眉心,忽然有些头脑发昏,呼吸也费力,像是被冷风冻病了。 老流氓。 原来他的轻松一点,就是不必收敛水性杨花的本性? 真过分。 —————— 本文免费发表,微博放有正版全文@春与愁几许 作者不对任何盗文负责。 相思引「二」红印 杳一进卧房便扑倒在床,听着鼓声般的心跳阖眼。想睡,但没能睡着。她为找寻报复的方式,偷翻起他的旧相册,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她们搬去现在的家那年,钤才满三十岁,看起来青涩又忸怩,不擅长对付小孩,对待她,就像供奉某种难伺候的神明或恶魔。他好不容易才让小孩接受要与他长久同住的事实,止住哭闹,自己却也对这样的结果不情不愿,道:往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 被放养的漫长生活就此开始。钤有自己的生活,很少过问她的事。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照顾自己,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做饭、洗衣,学会家中电器的使用方式,并不把它们弄坏,一个人去银行取款,一个人处理青春期的生理问题,自己扮演家长签字…… 理论上说,除却非他不可的场合,她都可以自行决定。她想向他求助,他不会缺席。她好几次病得就要死掉,是他不离不弃地守着,告诉她不要害怕。只是,要劳烦他,她感到过意不去,更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实在不行才叫他。 毕竟,是因为从天而降的私生女,他才从一帆风顺的人生里偏航。原本的他是名校的高材生,学术天分和热情很受器重,几乎已经在学术界崭露头角。 然而,为了有足够的钱养女儿,他放弃一片光明的学业,去做一份平庸无比的财会工作,度过残缺的人生——没有理想,对工作只拿得出五分干劲,利用自己的聪明浑水摸鱼。除了读书和健身,没有能坚持过三个月的爱好。没有结婚,也没有被家人承认的恋爱。 尽管内里颓废不堪,他倒也不至于沦落成随处可见的邋遢单身汉,无论以怎样狼狈的姿态,过一日就算一日。幼时受到的严格家教残留着失去灵魂的外壳。他病态地执着于精致的生活,必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将自己装扮得光鲜亮丽,在亲朋面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但凡力所能及的事,他都要做得尽善尽美。仿佛只要让人挑不出错,心底的厌世就不会被发现。 如果说,无望的生活无异于等死,他的执着,就是在迎接死亡的时刻,自己是最美的模样。 所有这些,都是年少的钟杳所无法理解的。他与同学们那些拼命鸡娃、防止阶层坠落的家长太过不同。他总在安静地思考一些别人根本不关心的事,形而上学,灵魂与永恒。她被排斥在他的世界之外,几乎像是从另一个阶层出来的野孩子。两人观念不合,似乎也只有各过各的。 他们很少一起出门,几乎没有亲子活动,唯一的合照是她十岁那年一起去游乐场。 这张照片,现在就在这间旧屋的桌上,被他当成无关紧要之物,随意闲置。 当然,这不是因为谁提议,而是公司的合作方送了门票。钤忘了这事,一直放到临过期,才趁最后一个周末带她去。两个人不过是凑活着搭上伴。他讲笑话从来不好笑,又常说些文绉绉的话,欺负她听不懂。无趣至极的人,她一点都不喜欢。 还有,他睡过头了。原本说好八点半出门,他八点半才起床,还是她把他拽起来。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弄好头发,已经九点多。 时已入秋,但天气还如夏末炎热,阳光也灼人。他一定要给她戴顶帽子,说太阳很大她会晒坏。 可那顶帽子丑得要死,大小也不太合适,箍在脑袋上很不舒服,走两步就歪。头发也被压得乱糟糟的。而他只会冷冰冰地告诉她,不要一直把帽子摘下来。 两人因为帽子的事情扯皮至少一刻钟。她已全无游玩的兴致,闹脾气说肚子饿,非要他带她去吃开封菜,要有玉桂狗玩具的套餐。他不许她吃垃圾食品,又是一场交锋。她几滴眼泪磨得他无奈,最后还是吃了。几番周折,赶至游乐场已是正中午。 他按照游览顺序,带她逐一体验路过的项目,像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多数时候嫌麻烦不参与,在旁边看着。她第一次发现,“玩”也可以是很痛苦的事。明明他在身边,镜子里照出的自己还是孤零零的,很可怜。她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玩。 过山车,大概是为数不多不需要同伴也能享受的项目。但在量身高的时候,她驼着背,刚好就差一点。重新量一遍,她把背挺直就够高了。但他还是怕出事,不许她玩。这次是她的败北。 鬼屋,他说什么都不想去,也不让她一个人去。 她嘲笑他胆子小,这么大年纪竟然怕鬼,更何况是人扮的假鬼。他强行狡辩,说只是觉得这里的恐惧太过粗制滥造。不让她单独去,是因在那样阴暗的地方,身边的人或许比鬼更应提防。 “你陪我一起去不就好了吗?胆小鬼,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她再一次重复道。 他还是拒绝。 “公主病。”她忍不住破口骂他,气冲冲地走向出口,“不玩了,回家。” 今天积累的不开心已经堆到极限。 她再也不想和他一起出来了。 他终于知道要追上来哄,把走累的她背在背上。 那张照片就是在这时候用拍立得偷拍的。她将那顶红帽子扣在他头上,掰着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快门。他别扭地默许这一切发生,她才觉大仇得报,也默许他抱着她回家。 没用的大人这就折腾坏了。一回到家,他就躺上沙发睡。她唤他好几次,先是“诶”“喂”,再是“老狐狸”,继而直呼其名唤他“绍钤”,他都丝毫没有反应。 于是,她悄悄在他对面躺下,伸手戳他的喉结。这次他有反应了,微抬下巴空咽一口,喉结恰从她指尖滑开。 她怕他突然醒过来,连忙将手收回胸前,缩着头不敢动弹,不知不觉,也疲倦地闭上眼。 慵懒的阳光恰照在腿上,他身上还留着香水的花草香,是和平日不一样的气味。她不禁幻想自己睡在一口铺满繁花的棺材里,就此长眠。 他的脖子上有一小点红印,好像早上拽他起床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 相思引「三」操我 “钟杳。” 钤总是喜欢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跟叫魂似的。 她醒过来,照片还像睡着之前握在手中。他的手悬在额边,正为她突然睁眼不知所措,想抚下来又不敢。 他柔声道:“已经回家了。刚才看你睡得熟,就没吵醒你。” 她被他摆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小毯。她醒后,他似再无理由守在如此近的地方,起身往大门的方向。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她慌了神,连忙找借口绊住他,揪着他的衣角撒起娇,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可爱。 “肚子饿了,给我做吃的。” 出乎意料,就算她态度恶劣,他还是好言好语,问:“你想吃什么?” 故意讨好她,让她愿意放他走吗? 果然改变他决定的事情很难。 她松开手,“算了,现在不想吃了。” “你晚上不会出去了吧。”她紧接小声道,坐起来,像含羞草一样缩成团。 “我没有。”他望着她满是愕然。拆穿言外之意的话,几是呼之欲出。 她想要他陪自己,他的今夜只属于她。 沉默良久。微凉的指尖绕上发烧,又从颊边掠下,他终是给彼此留了余地,提议道:“看春晚吗?或者,你想看别的什么?” 《白兔糖》。她第一时间想到最近在看的这部番剧,讲一位憨憨社畜领养外祖父“遗腹子”的温馨日常——但或许并不适合和他一起看。她最终决定看另一部没有看过的日本电影,《花与爱丽丝》,她很喜欢少女们一同跳芭蕾的剧照。 结果却是殊途同归的哑然。 电影里的那位父亲踏上列车,笨拙地用中文,向难得相见的女儿道了最后一声“我爱你”。他也觉得看不下去,将电影就此停住,抬眼望着天花板,口不对心地重复一声,我爱你,随后又用解嘲的轻笑,取消这番言语游戏的任何意义。 “我也没有看过。”她在长久的冷场里忍不住道。与其说是太迟的解释,更像是推卸责任。 影片里太过甘美纯粹的亲情味道太冲,几乎令她如坐针毡。想必他也是一样的心情。文艺作品与生活不同,理想的感情不可能也存在于残破的现实。她望着他含愁的双眼,不禁暗笑自己的痴。 她们之间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情感交流。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谁都不会理解谁。除夕的家庭活动,该到此为止了。 她打哈欠又伸懒腰,“我困了,去睡了。” 他叫住她:“钟杳,你等一下。” 而后,仍是如箭在弦的欲言又止。他有藏了很久的话要说。 听他说吗?当然不想。她清楚眼前这是个坏男人,花言巧语不足信。 但或许假期里太过无聊,她还是重新在沙发坐下,先声夺人问:“你恋爱了吧?” “之前就说了,没有。”他像俯首认罪那样,语气意外诚恳老实。 “我是说,在我小学,十一、十二岁的时候。” 他想了想,点头承认,微微含笑,似对小孩眼里的自己很有兴趣,反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变得爱笑了。变得——对我好,哪怕我总是跟你闹。当然,偶尔也会因为情场失意,回家对我发神经。”她闭着眼回忆,昔日无名的委屈与怒火又再度复苏。哪怕事过境迁,她仍觉在意不已。他对她的态度,这个家里的晴雨,竟然是被另一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决定。明知自己与他的女人处在不同的位置,本就没什么好争,她还是忍不住嫉妒。 简直嫉妒得发疯。 他对她的较真视若无睹,还言语轻佻地调笑:“你吃醋啦。” “走开。”她甩脸起身,终止这场谈话。 他再次提议挽留:“小酌两杯吧。我好像很久都弄不懂你的心意了。”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一贯宁可躲在自己的房间、躲在阳台读书,也不想跟我照面?” 一顿怒吼过后是至极的寂静。只听得他又添两杯酒,等闲自若地举起另一只斟满酒的小盏,邀她同饮,“少年人多少收敛一下脾气,死脑筋不知变通,可成不了事。” 他的邀约给她很强的压迫感,但同时也是诱惑。她当然可以拒绝与他喝酒,继续过去那种两不相干的日子。 偏在今夜,她很有与他一较高下的胜负心。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家里的食物链也是时候该改写。 择日不如撞日。 “操。看不起谁呢。”一怒之下,她没听他的劝告就将整杯酒一口闷尽。 但她没想到那是白酒,光是那一小杯,都比她以往喝过的整罐果酒烈。 不出几秒酒劲上头,她就天旋地转不辨南北,踉跄着磕到茶几,又扑倒在他腿上。她的心以为自己尚能逞强,身体却彻底不听她了。 头晕目眩的感觉令她想吐,像是体测长跑在痛苦的后端,快要断气了。 他像揉小猫一样抚她的后背。 她纵是不情愿,也无余力反抗。心像失眠那样漫无目的地清醒着,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可怜。 “昨天晚上去干嘛了?”酒意将他的面容点染得朦胧,她抱着自言自语的心情,终于将想问的话说出口。 他若无其事答:“你不是都能猜到吗?” 恰如其分的回击,足够优雅从容,也足够无谓。 正是这副衣冠楚楚的伪装,更令她恼。 “混账,不许去。” 他对此不置可否,像是不愿与她继续说话了。 她憋起一股劲翻过身,怒拽着他,再次重申:“我说,不许去。” 他的神情转得认真,手贴上她烧红的脸颊,又像觉得这么做不妥,保持分寸收回手,放眼看向别处。 这意味不明的躲闪非但没能止燃,反而火上浇油,她喘着粗气埋在他胸前,无力地揪他、捶他。 他用方言讲起她从小听到大的笑话,等她稍好了,方问:“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事?” “你少臭美了。没人关心你。” 他没话可说,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一滴酒液顺着唇角滑下颈间,她在一瞬间萌生太多相反的念头,互相撕扯像是爆炸。最后,几乎像是未曾思考,她伸出指尖,接过舔去。酒在舌上缓缓化开,竟是甜的。 陌生的新奇感让她萌生出更多的探索欲。 “你吃过雪吗?雪是什么味道,绍钤?” 他没有回答,又不知误会什么,脸忽然变红了。酒劲上头没有这么迅速。 “你在害羞?”她问。 他徒劳地否认:“我没有。” 或许是深度近视的缘故,他的瞳色很浅,映在强光下几是金色,边缘蔓延的黑色封边像凝入水晶的柳叶,回旋成环,刻着秘不示人的咒语。她意识到自己离他极近的时候,早已陷在里面迷失来路。 和无数次的梦境一样。 醉酒的感觉像是过轻的灵魂从肉体上抽离。手追逐着远去的自己攀高,最后却如藤蔓般缠住他的后颈。毫无疑问,她想要独占他,不愿让他属于任何别的人。 苦闷枯燥的高中,让她给自己灌了太多的三流色情作品。她早已懂得如何更利用自己的身体勾引男人,相似的场景在睡梦中预演过无数次。但在此刻,当她真能如愿以偿抱着他,却颤抖着怯场。他会心生厌弃吧?自己的女儿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长成了放荡又下贱的模样。多情的本性会遗传。 这叫酒后乱性。她在心中不断默念,揪着沙发背,用最后一丝神智克制着。 他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醉后异常敏感的身体偏将此误解为挑逗的爱抚,更加情难自抑地软下去。 如果张开双腿任他操,当他的情人才能被爱,她也愿为他做任何事。她没有对他的忽视习以为常。她很喜欢他,就野小孩眷恋朝夕相对的苍穹与大海。也不受控制地想要亲近他,靠在他身上,但他就像一阵来去随心的风,掩不去,也扑不住。 最后的逞强被眼底荡漾的温柔揉碎。 清醒的时候每每顾虑太多,但当酒精蛮横地夺去思考的能力,她也为心底最原初的念头惊诧。这正是说,再也无处可逃。她摘下他的眼镜,幻想自己世界被磨成一片雾华,混混沌沌地问:“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只是我的老师,或者别的不甚亲近的长辈,你会喜欢我吗?” 他淡然道:“那样大约根本不会相识。我也不会当老师。” 她仍执着于他的答案,撒娇般地继续痴问:“这只是个假设,告诉我嘛。” “嗯,我会喜欢你。”他将手放在她的腰后,轻轻回抱她。 她心满意足笑,“你明知我很容易哄好,但就是不愿那么做。” 在他再次开口以前,她点住他的话,抢先道:“绍钤,摸摸我吧。” “又是这句。”他皱着眉神情复杂,将她的手纂在掌心,揉松久绷的指节,满怀犹豫地捧起她的侧脸。 湿软的亲吻落在唇上,舌涎恣意交缠。分不清究竟是谁先动的念想,这就是此刻最自然的事。 齿间绕满残酒的陌生味道,他身上的香气却令她太过熟悉。他间或用那种香水,至少有十年以上,几乎每一次重新闻到,就像卷入记忆的漩涡,不断溯回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那种气味像是林间半朽的松木,离群的麝死在其上,浸染朝露,缀满妖异刺目的野菌与藤花,似执着向世间道着,唯永久的死去不会落幕。 就像挽留沙漏里不断流逝的时间,她极力想要留住旧年的尾巴,遵循着本能往乱迭的枯叶底下探索,细腻描勒他的唇形,写下新的回忆。 兰舌长驱入牙关,以初生之犊的无畏莽撞,逼着他作出回应,不给任何深思熟虑的余地。抓住了,就不可能再让他跑。太多迟疑,灰姑娘的恋爱魔法也会逾越它的最后期限。 一些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两个人坐得太近,就算隔着厚实的冬装衣料,她还是能清楚地感知到,某个隐秘的地方被古怪地顶起一块。他喘着急气不敢看她。 你毕竟是个男人啊。 在父亲身上发现这点她很是兴奋。他那些欲盖弥彰的掩饰顿时变得滑稽可笑。她抱着他的后背,夹紧腰,像阴笑一般隐微地摆动身体,颤抖。 哪怕叫出来也没关系。外面的噪音会替她蒙混过关,辞旧迎新的鞭炮声就在这场过分漫长的亲吻里响起。但或许她更想教他知道。 难道眼见着陪伴多年的小猫陷落于情欲,他竟也无动于衷? 就在新年的钟声降临之际,发颤的双腿彻底脱力,脚背仰翻着蹬开去,人也就那么颓颓倒在他身上。他揽着她的后背,反而心事重重的模样,长睫也被露水般的惆怅压得抬不起。她想要再次吻他,他却轻飘飘地将她劝止,重新戴上眼镜。 她仍对他道了声,“新年快乐,也祝你又老一岁。” 但她的真意或是想说,今夜他不必有更多的顾忌,无论做什么她都会原谅。 他却像没听懂,只冷冷地回过一声:“新年快乐。” 她垂下头怅然重复:“嗯,快乐。” 然而,一愣神的光景,他忽端着她整个抱起,缓缓地往房间走。 她趴在他的肩头,呢喃道:“请你温柔一点。” 但他破功般地绷不住笑,将她在床边放下,轻飘飘地反问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玫瑰色的幻想霎时破灭。 她咬住唇,羞于启齿自己多情的误会。 “你喝醉的时候真可爱。但是对不起,我不会对你做那种事。” “为什么道歉?”她不死心地拽着他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仰看着天花板,露出痛苦之色,继续道:“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自己要小心,凡事先考虑自己,不必惯着男人。” “磨磨唧唧,废什么话?操我。” 相思引「四」善解人衣 他呆呆地愣住,她又将话重复一遍: “操我。” 她笃定钤会为露骨的引诱陷入疯狂,这就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意外的是,疏离冷淡的面具又挂回他的脸上,仿佛先前的种种,不过是醉酒的幻觉。 他轻挠她的脑袋,劝道:“已经过零点了,早点睡吧。明天拜年,可不许起不来。” 说着,他走到房门边,就要离去。 酒精将敏感的神经拉扯到极致,也放大她的偏执。既然耿直的做法被证明无效,她决定往他的痛点上踩。 他那句睁只眼闭只眼,可太口是心非了。 “我有了喜欢的人。”她揪紧毛衣的领口,在他身后吼道。 水晶折映的灯光明晃晃的,空调房里的空气又干又热,闷得她喘不过气。 他驻足回望,笑意僵在脸上,就像优雅的狐狸面具破开裂口,“祝你……快乐?如果你三思以后觉得合适,无论做什么,我会装作不知道。” 一成不变的虚伪彻底将少女刺伤了。她冲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期待无非是活着就行,真的关心过我吗?说教的时候是爹,需要负责的时候,就没你这个人。这就是你想教给我的吗?” “那我该怎么做?你说。让你每天来请安,汇报在学校里的事?辅导各科作业,鞭策你力争上游?” 就在这时,他也忽然怒起来,“到底是谁,无论说什么都爱搭不理,多说两句就甩脸子?这些年太惯着你了,是吧?” “伪君子,你都对着我硬了,还装什么道貌岸然?” 他的嘴却比几把更硬,“那只是一个器官。你给它生理的刺激,就是会有反应,不代表我想——” “你少来。”她忍无可忍地插话打断。 在她想好反驳的话以前,他重新抢回话:“你要吵这个,那说下去没完了。我对你这种没长开的小丫头没兴趣。” 这话无疑令她失落,但不知怎的,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占了上风。他在极力告诉她,乱伦对于她们来说,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哪怕她在逐渐长大,她们的关系将变成孤男寡女的同居,一旦没有拉好警备,就可能一时冲动,擦枪走火。 她松开他倚在墙边,若无其事问:“那你喜欢怎么样的?” 他的反应变得有趣起来,一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一边却像脚底被粘着,还和话不投机的她扯不清,“你到底想问什么?” “一开始不是你想问我吗?”她故作天真地瞎搅和。 “你想说什么?”他又漫不经心把球踢回来。 话聊到最后的死胡同。 少女的脑筋终于转过弯来,他对她没兴趣,也意味着自己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小屁孩,怎么都矮了一头。 她望向他,发现他的眼底也藏着类似的执拗,还在为方才的玩笑暗暗生气。 一如她想被看见,作为成熟的大人受到承认,他那不甘心的眼神,似乎也希望她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出气的沙袋、一架提款机、一枚哪里需要往哪塞的钉子,而是活生生的人,有侵略性、可能伤害她的男人。 所以他还留在这。 问题没解决,今夜就不该没头没尾地结束。 她脱掉身上的厚毛衣。 他没有制止,就像是没看到。她继续脱内衬、下身的短裙和袜裤,直到身上只剩不成套的两件内衣。 可幸现在是冬日,光是脱下里外三层的衣服,就留下许多喘息和后悔的余地。 苍白而漫长的沉默却放任她们在越轨的边际走远。 呼吸收紧。 她稍作迟疑,反手伸向背扣。 “够了。” 真讽刺啊。他没在看她,却清楚知道她脱到哪一步。 “钟杳,你喝多了,冷静一点。” “到底是谁不冷静?”她料定这装腔作势的伪人不敢碰自己,索性用几近赤裸的身子,将他死死逼入墙角,连撕带扯解他的裤扣。 他难掩狼狈地急喘。 眼看她就要伸手摸上高高顶起的性器,他才捉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 两人的气力过分悬殊。无论她怎么挣扎,他都纹丝不动。 少女这才切身体会到男人的危险。她自己将衣服脱了,非但构不成胁迫,甚至是彻头彻尾的白给。 她变得气急败坏,“钟绍钤,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对我没兴趣。” 他没有说,反而无可奈何地闭上眼,再度倾身吻她。 不像此前回环的深吻,这回他吻得轻佻,极尽挑逗之能事。她怎么都捉不到他,自己的防线却接连失守,直到所有的娇软都被尝遍。 被进入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几乎想象得到,他也会这么秉性顽劣地插自己,磨得她欲罢不能,哭着求他。 羞意从耳根蔓延,像盛放的春花染红面颊,荡进潋滟的眼波。她没法像他那样入戏而专注,却是心猿意马的满肚子怪想。身体各处发烫又发麻,像是扎破无数洞的小船,眼看就要被喷出的水淹没。内裤早就湿透了。稍稍一改站姿,微凉的水渍就蹭上蚌肉,里面也酸酸的。 他还全未知晓自己勾起的罪孽,趁着换气的关口,不经意地轻吟,听得她浑身一颤。 狂乱的心彻底被勾走。他缓缓撑起过长的睫羽,将手从头顶溜下,挑过下巴,心满意足敲她脑壳,“小屁孩。” 她终于慢半拍地发觉,自己又被戏弄了。直觉却说,他嘴里的话更不可信。 “你……不否认了吗?”她掩着被吻太多的嘴,不由自主退开两步,又蜷起身子,躲避他的目光。 他答非所问:“我要去睡觉了。” 少女得寸进尺撞进他怀里,不安分地在腰间摸索,也为他解衣,一边用哀求的语调撒娇:“我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我,他甚至不想操我。” “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伴侣在一起,也可以做很多别的事,只想着做爱才奇怪。” 她觉得最后一句是拐着弯骂自己,又忍不住给他火上浇油,“你也要一样对我吗,爸爸?” 今夜她们一定得疯一个,要么两个都疯。 他不知所措僵住。 让她动心的人不是自己,当然也不该是。 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能说通了。 少女的初恋难航,转而向他寻求安慰,因而有了今夜的事。她依旧像往日那样对他视而不见,未曾真正将他当成男人。 想通这些,他该觉得如释重负吗? 事实恰好相反,他只是心碎。 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更快到来——她会拥有自己的意志,喜欢上别的男人,然后离去。 在他面前,她只是为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苦楚泪流不止。 父亲永远是大人,小孩永远是小孩。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做看清现实、为她找到出路的那个人。 他轻轻勾去眼角的泪花,强颜欢笑,压抑语声问:“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人并不存在,小孩编造拙劣的谎话只是一时情急。就当是给彼此一个退路,她继续将谎话圆下去,心中却只浮现出他的模样,模棱两可地敷衍,“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仿佛只有这样,才显示出自己多聪明。” 他不知怎的就变笨了,没发现这说的是自己,依然故作无谓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吧。” “是老男人。”她揉着眼睛纠正道,擦干眼泪抬起头,却正好对上他因震惊而憋红的双眼,像小兔子一样。 她几乎听见,他的心破出修不好的裂隙。 现在早就不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时代。少女对朝夕相处、兴味相投的同龄人动心也不奇怪。然而,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男人竟会走进她的心,他无法接受。 少女从他那深邃忧郁的眼底,瞧见前所未有的风景。 一段复杂又婉转的情思,不像是纯然亲情,却也不会是爱情—— 第一眼是懊悔自责,他觉得这一切发生,错在自己没保护好她。是他不够留意她身边的危险人物,也早该关怀她过分寂寞的心。 在此之后,是燃势正好的嫉妒。他恨她对近水楼台的自己视若无睹。他风流半生,桃花无数,偏偏是唯一的女儿被别人骗走。这对他来说,就像内心深处埋藏的噩梦。 她又一次在他的眼神里陷进去。 他比她更快有所反应。 天旋地转,就像一片阴沉的密云倾压下来,他将她推倒在床。 “是谁?”他不依不饶问。 娇小的身躯笼在阴影之下,无处可逃。 眼前的他变得无比陌生,连斯文的眼镜都没法掩饰底下满溢而出的失态。他想得太多,能做的却太少。撑床的手一再绷紧,却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 长睫惊颤。她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脸,不禁屏住呼吸,犹不死心地试探更多,“你不该用这种态度问我。再说,我喜欢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知,他将她的话误解成更极端的意思,愈发歇斯底里,“你觉得你翅膀硬了,可以离开我了?你还这么小,就处心积虑来勾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气得将自己也骂进去,她一时没忍住笑,“我当然知道,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一边说着,她蠢蠢欲动地勾出脚,撩乱他的上衣,徘徊于紧致的腰线。 这副样子落在他眼里,只能是没轻没重的嬉皮笑脸。他愤然折起她的腿,不顾一切地咆哮:“为什么要跟别人走?” 她彻底没耐心玩了,厌倦地打了个哈欠。 “我养你到那么大,不是要你去取悦别的男人。” “哦。不能是别的男人,只能是你?” 光顾着吵架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发觉,暧昧的姿势早已将私密处的光景敞露无余,裤底从内而外濡得湿透,像尿过一样。和十四岁时相同尺码的内裤已经太小了,方才几番拉扯,早已扭得不堪蔽体。后半片拢成条状,夹在屁股缝里,前半随她摆动身体逃去一侧,若隐若现,露着粉肉湿淋淋的一角。 当他的眼光终于瞟下去,她意识到不对,伸手去挡,又趁他略松手劲,从他手底逃开。 有火不敢发,想做又不痛快,他这温吞的性子实在弄得她扫兴。她占了床角,一脚将他踢走,“无趣的老男人。滚开,我不陪你玩了。” 他仍半跪在床上,爬回来牵过她的手,轻吻指尖,“你到底明不明白?要是真的有爱,不会满脑子只有那档子事。我爱你,也请你爱惜自己。” 一边巧言令色,一边却拐弯抹角骂她没有心,臭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她故意旁若无人地脱下胸罩,跳下床,翻找自己的睡衣,同样刻薄地回击他:“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又不是因为爱什么的,才想跟你做。” 睡衣还捏在手里,他却用手掌横拢了她的后腰,强硬按倒。 “既然如此,那我不客气了。事先说好,我不会温柔地做,只会像操母狗那样,毫不怜惜地猛干。你随随便便就说那种下流的话,我也会随时随地不顾场合就操你,在镜子前面,阳台上,让你做我的性奴。” 太过突然又无从抵抗的反制,吓得她说不出话。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揪住她盘起的发辫,迫使她扬起头听自己说话。继而,他扒掉她的内裤,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俯首吻入覆雪山脉般的脊沟。 “不喜欢我,还湿得一塌糊涂。” 一时间,情绪不知是喜是惧,后悔也已经太晚。她没想到温吞都是假的,他在床上认真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凶。就算是她,他唯一的女儿、血亲骨肉,也不能例外。 他的下流话越来越过分,“屁股倒是抬起来。刚才不是很能骚?” “我不要。” “还敢顶嘴?” 话还说着,就是啪的一巴掌狠狠扇过两瓣屁股,扇得她浑身哆嗦。 “我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你,今天是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她不说话,他换了不同的方向,又是更重的一掌。 他阴恻恻地笑,“这种时候倒硬骨头了?我倒要看看,等下被操了还能硬多久。高潮了都不叫一声吗?还是你敢在跟我做的时候想别的人,看着我叫别人的名字?” 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被拔断。她如愿以偿将他逼疯,让他变得想操自己,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非自己想要的。 她想要爱。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明晃晃的灯光,冲撞着窗外幽黑的天色,让她生出一种颠倒的感觉。 惩罚还没结束。他跨在她身上,双手并用地肆意鞭挞。 白嫩的臀肉被打得噼啪作响,渐次铺满淫靡诱人的绯红,宛似雪中红梅,也像是松软的面团,在他纤长的掌中,弹成各种形状。鞭炮般的暴烈之中,偏夹杂着一点 他想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知道,她自己才是任人摆弄的玩物。他想操她或不,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改写食物链?不可能。 再故意激怒他,已经显得不明智。 “爸爸,我知错了。”她毫无感情地敷衍道。再怎么样,她都没法曲意逢迎去讨好他。 “错哪了?” 疑心极重的男人果然一眼看穿生硬的演技,她脑子一疼,叛逆的小尾巴又躁动起来,故意往他痛处捅玻璃渣,“不该喜欢上别的男人。” 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天真无邪的恶戏会在无形之中伤他多深。他又灌了自己半杯酒,如纸一般的淡影,终于如玉山倾倒一般,坠在她的身侧。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对你。”他冷淡道,“今夜的事就忘了吧。” 他的语声轻柔,却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钤并非刻板印象里大男子主义的古板家长,从人生大事到琐碎礼节,都要彰显自己的控制。然而,他也从未忘记,自己才是代表这个家的主人。他想裁断这荒唐的开端,无须她的同意。 她仗着还未褪去的酒意,最后一次吻他,“你还不明白吗?就这样从房间里离开,我只会变得讨厌你。” 他揉着发痛的眉心,露出雨过天晴的笑颜,“你真觉得我看不出来?” 什么? 他竟然早就清楚自己有意在骗,装作不知,就看着她演? 她尴尬得脚趾抠出一厅三室。 故意说喜欢别人来气他,怎么看都蠢得要死。简直是被笑话一辈子的把柄。 不意他却道:“如果我与你做了,你会觉得,就算向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也不是多出格的事?我不会让你如愿。” 就像心上被轻飘飘地划过一刀,痛楚和涩意却弥漫得到处都是。她望见他眼眶泛红、泪痕半干,几乎共情到他心里的难过。 少女也不由地困惑了。他拆穿了她所有的把戏,却唯独对她喜欢别人这点深信不疑?不怀疑到像是在刻意欺骗自己。她怔怔然望向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十多年相处下来,她都未曾真正了解他。 他在她面前,就是一团困惑。 她用鼻子呼出一口气,撒娇道:“都这样了,好歹让我玩一次。你都那么欺负我了。”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拒绝。 少女苦着脸瞪他,眼里又扑簌簌地垂泪。 他这才大事不好地抱她起身,轻拍上背,用太过幼稚的老调安慰:“好了,杳杳不哭,再哭就变小花猫,要被大狼狗吃掉了。” 她不满意地敲床板,“你也这么哄你的情人们吗?” 他无言以对,却埋首在她溜圆的肩头,伸出那蛇信一般的舌头,来回往复地试探敏感之处,直到她被唇齿含得酥化,反手攀上墙面,又像打翻了水坛那样,踢开双腿,弓起身子贴向他。 “不要,痒死了。” 他没有因她太过强硬的祈求停下,更将手探向湿透的穴心,绕着她的耳朵蛊惑道:“闭上眼,把我当成你心里的那个人吧。” 只是一句话,穴里的水又汩汩地吐出来,淌在他的指间。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变得如此敏感。明明自己弄的时候,大半天挤不出一滴都是常事。 看他为自己露出狼狈破碎的模样,意外有种病态而诱人的美。 他在收着牙吮她的时候,又是几分不甘,几分隐忍? 她很清楚,他所谓的“没有兴趣”一定是假。言语永远是最奸诈的骗局。 额上的汗珠溜进眼中,后脑的发结一再磨过床板的雕花,最后不堪重负地散落。她将侧脸埋进他纯白色的毛衣,就像埋进松枝上的积雪,又神志恍惚伸出手,搭上他的后背。 “绍……绍钤……” 闭春寒「一」思春 新年在谁也不愿再多说一句话的尴尬中来临。 钤的假期结束,一如既往回去上班。除夕夜的艳情还不足以在他浮花浪蕊的生命中留下太多涟漪。杳整日无所事事地打游戏,作息颠倒,避开与他碰面,某天她去超市补给食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却发现天气热得可以穿单衫。春天到了。 无家可归的猫猫彻夜叫春。她彻夜守着初开的碧桃花,读缠绵悱恻的情诗,没有觉得肉麻,而是看见无数自己的小影子,咬破一粒粒相思的红豆,又百无聊赖地将它们逐一收走。 天揭去层层墨纸,逐渐变明。 他说“对不起”,到底是为什么抱歉呢?是因身为父亲,那些越界的举措已然冒犯了她;还是就算只差一步,他都没法操她? 自己被他抓住什么小尾巴? 她情不自禁唤他的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吧。多心的老狐狸定以为她故意这么做,相信才有鬼。 说清更比误会尴尬。 只是不可避免的,他那恰到好处的调情手段、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越发令初尝情事的少女着迷。一如那夜沾了一口酒,她就不可救药地染上酒瘾,总想再偷尝一口。 酒好偷,人已经偷不到了。 她仰卧在床,将他的狐狸面具覆在自己脸上,被上面残留的香水味萦绕,烦躁不安地跳起来。 这气味经年累月地沉淀了太多往事,浸在潮水里的松木,幼时经常光顾的旧药房,现在又加上除夕夜的深吻…… 她们的关系也是这样,多年以来交错共生,并不会因一夜风流就天翻地覆。 他生气归生气,还是每天在冰箱的冷藏室,为晚起的她留一份早餐糕点。 今天甚至变成了双份。 那正好,留一份晚上吃,反正明天又有新的。 但到晚上,想一出是一出的小脑袋已没法满足于微弱的日常连结,想出更有趣的主意。 她精心挑选一件低胸露背的吊带蕾丝睡裙,洗澡的时候故意落在外面,算好时间给他发短信:“绍钤,我忘记拿衣服了,你给我送进来。就放在床边的。” 他收了信即刻赶到,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却见洗手台上、地上、收衣篮一片狼藉,到处是水渍。再有能挂衣服的地方,就是浴室里面的高架子。 “我该放哪?”他深吸一口气,问。 她不顾自己还浑身湿透,连头发都还止不住地滴水,就从浴室里面钻出来,亮着眼睛站在他眼前,活像一只刚钻来人间的小猴子。 可就在打开浴室门的同时,白雾糊满眼镜,他或许什么都没看见。 她本想看他窘迫、吃瘪,却没想到竟是这样让他逃过一劫。 “浴巾。”小猴子伸出空着的手,理直气壮支使他。 他目不斜视走到浴缸边,拿下挂在高处的浴巾,丢给她当头蒙下,“你羞不羞啊。这么大的人了,记得拿手机,忘记拿衣服。” 她将浴巾裹成头纱的样子,只探出上半张脸,拉下眼睑扮鬼脸,旁若无人地擦身子。 当她正要穿衣服,他走上来,盖上另一条干毛巾,对着她的头一顿猛搓,“你这头发都没擦干,怪不得总要着凉。” 她对着白蒙蒙的镜子翻白眼,“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他很不客气地丢下毛巾,转身要走,“到处都是水,等会自己收拾干净。” 还没出门口,她又大叫一声,“内裤呢?你把我的内裤丢哪了?” “我……我没看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转着眼睛回想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的目的达成,更是有滋有味地演起来,咬唇垂头,扮出娇羞的怒意,“明明就放在一起的,怎么会凭空没了?一定是你这个老变态。” “我?”他比想象中更不禁玩,被开玩笑地无端指责一句就有些生气,面色冷峻辩解道,“你放在床上只有一条裙子,没有就是没有,真好意思赖给别人。” 眼看着恶行就要被拆穿,她反而比他更着急,“我拿这个赖你?我有什么好处?吃饱了撑的吗?” “你冷静一点,又不是多大的事。” 他越置身事外说什么冷静,她越气得想打他,当场就冲上去,对着他胸前一顿乱捶,“老男人烦死了,滚出去。” 没有章法的发泄很快被制住,他反身就将她压上门板。膝盖顶进两腿之间,毫无逃脱余地。 体温的灼热、冲人的酒意、魅惑的男性荷尔蒙一刹间袭来,随着吐息,绕进她才洗干净的颈边。眼看着他的腿勾上来,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过短的裙摆底下还是真空,简直是故意引诱他犯罪。 他咬住她的耳朵,手指半撩裙摆,在腿侧欲擒故纵地挠,“我想说很久了,这身衣服不适合你。” “哦。” 就这? “品味跟大妈一样。” 她等着调情的话,结果却等来煞风景的吐槽,气得直跺脚,被捉住手腕就用手肘反推他,嘴上犹不饶人,“你快走开吧。我穿什么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不,你穿什么我都觉得好看。”他笑,从裙下握了她的腰,就像要按住她后入,呼吸急促,嗓音低哑问,“我忍不住怎么办?” 这一问,不像开玩笑的。 原来被冰裹着的老妖精竟然真被她挑逗到了。她应该如愿以偿地感到开心?小鹿乱撞的心却是三分好奇,三分恐惧,剩下的说不清。 她闻到了酒味,他好像在饭局上喝多了。酒精作祟,大约也不是自己情愿这样。 但或许酒后乱性的剧本也不坏?明早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 她鬼迷心窍地默许,“随你。” “你对男人太没有戒心了。” 说完这句,他就将她拎去一旁,径自开门出去。 可恶,又是戏弄。 少女敏感的自尊心被揉皱,看着他置身事外的态度,忍不住来气,她口不择言地挑衅叫骂:“你就是不行,阳痿的老男人。” 他不理不睬走到厨房,给自己兑了一杯酒。 她当即从他手中将杯子夺了,“不许喝,在外面还没喝够吗?医生都说了你肠胃不好,要注意饮食,你嫌死得不够快?” 他无谓地笑,索性开了四十度的洋酒对瓶喝,“家里没有别的人,你就当自己是女主人了?” 说着,他收住笑意,将锐利的眼神转向她,就像锁定了自己的猎物,“小孩子少来管我。” 她拿来早上剩的另一块蛋糕,坐在他对面戳得稀烂,威胁道:“不听我的,这就是你的下场。” 他推开酒瓶凑上前,拎起她握叉的手,“这下抓住了,每天偷吃的小馋猫。没想到特意买两块,你就两块都吃了。” “什么意思?”她愣得瞪大眼睛,语无伦次问,“这不是你给我买的吗?你不是在健身吗?健身能吃甜点?” 他皱起眉,神色看着竟有几分委屈,“我整整一周都没吃上。” 搞了半天,她以为他好心到给自己留早餐,完全是自作多情。 她瞥了眼面目全非的蛋糕,顿时也没了食欲,打发小狗般的,将盘子推去他面前,“别烦了,给你行吧。” “你弄成这样还怎么吃?” “不是又买了新的吗?嫌弃就去吃新的。”她甩开他的手翻白眼,转念一想,却是越想越不对,一气之下拍桌翻脸。 “什么叫我偷吃啊?你明明白白放在那,也没上锁,鬼知道你不给我吃,是留给自己的。再说,我每天没给你买菜吗?你吃我的,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偷菜了?” “好凶。” “别转移话题。” 她铲了一满勺煤球般的碎巧克力,强行塞进他嘴里。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吃了他的,还强词夺理凶他,的确是自己不对。 他的酒还在手边,她一个没留神,就当成软饮整杯灌下。 闭春寒「二」露湿牡丹 再醒过来夜已深了。 她坠进一场没有出口的春梦,没有脸的他在风中飘,亲吻像一只带电的水母,将它裹入软壳,随波逐流。 泡泡撑破。她慌忙蹬开腿,却猝不及防踢上另一堵肉墙。 他痛得叫出声,半睡半醒地呢喃:“我明天上班。” 言下之意,别再吵他睡觉。 昏沉地揉眼起身,她才发觉,自己的睡相太差,上半裙只有衣不蔽体地挂在腰上,装饰性的线结里外三层地缠着。 好不容易理正,此时的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半。 昨夜的事都想不起来了,记忆里只有一阵扭曲惑乱的光影。 自己这是昨夜喝断片,又把他折腾到了床上? 忘记还真是可惜。 她伸了个长足的懒腰,伸长手探向身侧,这才发觉,偌大的双人床,她一个人占了床中央,他却卷着被子,可怜兮兮缩在床沿。 他睡熟了,戳脸、揉头,都毫无反应。 她试图将他挪回中央,却没有挪动一点,最后只好照镜子般的,面朝外边,缩在另一侧床沿。 不像除夕夜后腰酸背痛,他咬得重的地方整日整日地发麻,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她如此安慰自己,心却像破晓的初阳,面对着苍凉空漠的海水,感到无尽的失落与孤独。 成千上万的碎红豆从天而降,像暴雨、像瀑布那样倾落下来,汇聚于玻璃瓶底,荡成浅绯色的遐思。 梦回酒醒春愁怯,宝鸭烟销香未歇。 下一觉醒来是真正的早上,他的闹钟响了。 这回光景又大不相同。本该分隔在大床边缘的二人睡在同一床被子里。他就在她身后,手环着她的腰,就像抱着一具排遣孤独的人偶。 沉酣的吐息扑上颈窝,直挠得她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骂: “你是猪。” 他一把将响个不停的闹钟按断,更向她颈边钻了几分,“反正还早,稍稍迟到一会也无妨。” 过分热情的回应实在反常,怕不是他在恍惚之中,将她认成什么别的人。 “绍钤?”她出声试探。 他径自问自己的话:“你什么时候开学?十五号?” “十五号周日,周一开学。” 原来他没弄错吗? “那也快了。” 鸟巢般的乱发戳在两人依偎相磨的颊边,他耐性极好地缓缓揉顺,“大后天十四号,我有空,你想去哪里走走吗?临近的城市,杭州?” 果真弄错了吧。 她像小蜗牛一样,蠕动着拱进被子里,小声道:“我才不想和你去。” 就算被拒绝,他也没有多少留恋,反而无比干脆地应下,“好。我还以为这样能让你开心一点。” 她总觉他话里有话,自己却没悟出所以然,“为什么这样想?” 但这换来一句更意味不明的哑谜,他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她更是一头雾水,提醒道:“你在跟谁说话?我是钟杳。” “就是说你,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果然她早被他抓住了。就像摸黑裸奔,她自以为隐秘的放纵不会被察觉,卸去所有尘世的缧绁、赤身裸体的自己,便是无差别的肉,万千众生之中,有食色之欲的平凡女人。 他也一样。当她们决定不顾一切地走向彼此,他全部的意义,只剩下那张漂亮的皮囊、媚人的眼。就算她们动情的时候,眼中所见、心中惦念都不是彼此,就像带着面具用彼此自慰,也不会妨碍任何。 只要短暂的愉悦就好。 他心目中的“爱”,远非如此轻浮之事。那份与生俱来的纤细敏锐,是一束刺眼的强光,正在长大的小孩还没摸清自己的形状,就被照得无处遁形。 一个人,孤身去爱另一个人,就意味着没有任何身份或面具可作倚仗。 她不得不直面那双令自己迷失的眼睛,也抱着那个缩在角落、孤零零的他。 掀开窗帘的那一刻,清透的金光遍照满室,也落在胸前,三角布料包裹不住的雪白峰峦。 裙子的颜色偏是极妖娆的酒红,激凸的乳头顶起丝绸布料,柔滑底下的叛逆,无时无刻想展示自己的存在。 比起同龄人,她的乳房已经发育得太过分,再也无法忽视,那夜在他掌中,也只得堪堪握下,一个劲从指缝间往外逃。在穿不下厚胸罩的夏天,顽皮的小点更是嚣张,非在千篇一律的校服t恤显露形状。 大约就像他说的,那只是一个器官,蹭到布料产生反应,也是难免的事。 ——谁会真信那鬼话? 陌生的变化放在自己身上,她懂得意味着什么。每每为他泛潮的女穴,无处安放的过剩精力,总想轰轰烈烈干一票大的——所有古怪的成瘾冲动,都明白不过地指向性欲。 与此同时,长高的速度变得很慢,去年今天的一六三,今年也没能长到一六四。她与他的身高相差十多公分,永远也追不上了。 她的生命正在蜕变成新的形态。前一程的远行已然停下,往后余生,都将是走向他。 走向他,变成成熟的大人。 这是一道不得不跨过的分水岭。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就没法再像小孩子一样,知道他是爸爸,就没羞没躁露着屁股,光溜溜满地乱跑。 她习惯性地驼起背,交叉手臂压着胸,挡下含苞待放的春光。 钤没声没响出现在身后,抱着她的腰,重新放倒。 “再陪我一会。” 话语间,纤长的手从身侧缠来,肩带悄然滑落,晨起的光像一层薄雾、印象画里以形写神的水色,萦绕在半遮半掩的胴体之上。他的睫羽轻旋,巧若削成的双唇无声诉说,唯听得吐息声响,像针尖坠进棉花里。轻尘宛似飘不尽的柳絮,将一寸寸的暧昧都舞得绵长。 他对少女心上或身上的春色一无所知。鼻梁蹭她的指背,腰间的手也规矩。抱着她,也就只是纯然抱着。 一碰就燃的小泰迪却久久没法平静,点到为止的触碰,无异于抱薪救火,画饼充饥。睡了一夜,她的确已经饿得不行。 “都睡一张床了,还装什么君子?”她不满道。 他还半睡着,朦胧呢喃:“昨夜你又把被子踢掉了。” 她丝毫不信这托词,“哦?我自己睡怎么就不会这样?” “你从小时候就是这样,还为此着凉生病。那会你身体不好,一发烧就很凶。” “也就那么一回吧。”她想起那回的事,踢了他一脚,“说点别的。” 他不假思索道:“那说你昨夜又怎么发浪?露湿牡丹浪山枕,珠雨斜横——” “这个也不许说。” 没想到,他一边装得道貌岸然,一边狎亵的淫词艳曲张口就来,她气恼得连忙打断,将衣料扯向胸前,连带手臂,盖得严严实实。 他被逗笑了,终于不再闭眼装睡,托着下巴欣赏这番羞怯,故意迟一步道:“露湿牡丹说的是下面,你捂错了。” 她才没有心情跟他咬文嚼字,“我饿死了。给我起来做早饭。” 闭春寒「三」长相思 上回和他一起吃早饭,得追溯回小学的时候。 钟杳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在班里被孤立。孩子们开不知轻重的玩笑,终于到老师无法坐视不理的地步。班主任特意来家访,又请他去学校,希望他能重视此事。 因此之故,往后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接她上下学,相应的,她会更早起来为两人准备好早饭。 似曾相识的早晨,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望着摆至眼前的两粒三角饭团,一时竟有些呆。 他以为挑食小鬼对简朴的早餐不满意,又摆出一只通身雪白的布丁兔,在盘子上晃悠悠的,“将就一下,早上时间太赶,下次休息了,再好好给你做饭。” 小孩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可爱的事物吸引,端着盘子,嘿咻嘿咻地摇了好一会,问:“你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钤答:“昨晚你睡着了,就随手冰了这个。” “我问兔兔,没问你。” 他一句话也不说了,用筷子将饭团碗里分碎,细嚼慢咽地吃。 她就不一样了,直接将饭团抓在手里,狼吞虎咽,几口干完。 昨夜坐在桌边的事再度跃上心头,她想起他说不禁托腮打量他,又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探问:“你不想结婚,就是因为不想有人管着你?” 他不回答,却满眼记仇地盯来,就因为方才她无视他。 “这次是问你。”她道。 “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 她眉头微皱,扬起下巴挑衅,“好幼稚的理由。果然,一个人在少时没长大的部分,永远没法长大了吧。” 他的眼神饶有兴味,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诡辩,“对你来说,结婚是长大过程中的必经之路?可你连结婚的年龄都差得远,现在就觉得自己足够长大了?” 被这么一问,她也发现问题所在,连忙摇头,“我才不要结婚,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他笑,“那就好了。你问我的问题,就是这么一回事。结婚和长大是两回事。” 可她并不觉得他真正理解自己的想法,急急纠正:“才不一样呢。我不喜欢男人,害怕小孩。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步入婚姻,只会变得更不幸。” “也看你遇到什么人吧。虽说世人总是怯懦自私的居多,但若两个人在一起,愿意相互磨合、克服彼此的弱点,也未尝不好。” 她为这突如其来的鸡汤垮下脸,“你说这话,毫无说服力。” “也是。”他没有恋战,反而故意让她一手。这时,他自己的饭团也吃完了。 她习惯性地将空盘子收迭在一起,忽然意识到,他不结婚未必是自己不想,而是因为有她。 自他成为单身父亲的那一刻,结婚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为小孩找一位称职的母亲——但果然,不会有合适的对象吧。就算这是一份明码标价的工作,也有大把人因为棘手的“职场关系”望而却步,更何况,妻子是理所当然无偿劳作的身份。 她临时换上别的问题:“你以前也和恋人同居过?” 他对此避而不谈,却接上之前的话,道:“结婚又不只是两个人住在一起那么简单。不是你想的那样,很麻烦的。” 话里话外,他还是暗道她思虑不深,对人情世故,永远只看出表面最浅的一层。 被看扁的不甘冒上心头,她一时冲动,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将话说破,“因为我吗?不想夹在娇妻和我之间为难。你感到为了娇妻而亏待我,道德上过不去,却不想真心在意我的感受。不如说,是不得不顾虑我,才让你感到麻烦,乃至耻辱,在那些优秀的女性面前抬不起头。所以,你彻底断了组建家庭的念想,与我彼此折磨。” 无论她怎么跳脚、暴躁又着急,他还是见惯不怪的淡然,“你多心了。” “也是,你没法爱另一个人吧。最爱的总是自己。” 唯独这次他显得有些不快,板起脸严肃道:“故意对长辈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刻薄话,不会让你显得俏皮聪明。” 她当即翻了个大白眼,赌气讥讽:“是啊是啊,没你聪明,你最聪明了。” 结果又是重蹈覆辙。 她们两个定是八字犯冲,每每说不了几句,就要不欢而散。 想要改变的少女认真反省起来,可左思右想,她都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重来一回也是一样。 问题出在他身上,是他自以为是,看不起人。好比两个人下棋,他觉得作为对手的她太菜了,没走几步,就将傲慢的大尾巴显露无疑,故意乱下一气,好让她明白,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准。 那么,她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干一票大的,好让他刮目相看。 在他要出门的时候,她提了他的包送到门口,并道:“亲我一下。” 他不像刚才那么气了,只是很讶异,迟疑许久,终于看了眼手表,像糊弄小孩般的,不情不愿轻碰她的颊边。她勾缠上他的后颈,捧过颊边,正要亲吻因干燥而泛白的唇。但才踮起脚凑近,他已接过包狼狈逃走。 她回到桌边,嘿咻嘿咻摇兔兔,仍然不舍得吃一口。 看在兔兔的份上,刚骂过她的老狐狸,也不显得那么讨厌了。 少女最后都没有下勺,而是将奶油兔放回冷藏室,打开冰箱门,惊喜地发现那里还有她的同伴水晶兔。 她将两只孤独的小兔放在一个盘子里,转手开了他的白葡萄酒。 这种葡萄酒的名字,叫“长相思”。 很久以前她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想要一探究竟。钤早已当了多年的老酒鬼,当即说他也喜欢,并颇有兴味地向她介绍其中的典故。 准确来说,“长相思”是这种酿酒葡萄的名字。近代中国最早兴办葡萄酒酿造的张裕公司,最初只以数字编号为不同的外来葡萄品种命名。这种缺乏特征性的命名方式,在实际使用中容易出岔子。两种数字相近、质性却天差地别的葡萄,一不小心就弄混了。 于是,张裕公司请来一批文人雅士,为葡萄重新命名。比起此前冷冰冰的数字,这次他们命出过分风雅的译名,许多与葡萄本身毫不相及,后来也弃用了。唯独“长相思”幸运地沿用至今。 它的味道诚然像初恋一样,没有浓墨重彩的馥郁辛辣,只是若有似无的清甜,甜中暗埋的酸涩却让回味留得很长。大约也是某种悠长的思念,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终于蚌病成珠地结出这个名字——长相思。也一如她所见的眼前之景,鸟啭入帘春欲破,炉香侵梦日初长。 她仔细修剪了自己的指甲。 与此同时,酒意在逐渐回笼的春意里伸展开它的新叶。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探索起发烫的身体,像色情片里那样揉自己的胸,像夜里的猫猫那样肆意吟叫。手指探进内裤,迟疑着伸向罪恶的私处。任何一点小心翼翼的轻碰就足以战栗,身体比她的理智更快懂得贪欢的诱人之处。 湿哒哒黏糊糊的声响牵连起更多回忆——萤虫乱飞的初秋夜,吃完嘴边就挂满芝麻渣的大麻糕,她曾误以为是某种生命的水宝宝。她对生机勃勃的膨胀满怀恐惧,慌不择路地将它们倒进下水道,它们反而在不为人知的底下恣意疯长。最后溢满浴缸的时候,事态早已不可收拾。到处是五彩斑斓的眩惑与狂乱。它们还如呼吸般地一阵阵冒出更多,侵夺所有的间隙,直至无处容身。 她将手指插入微潮的窄隙,一边四处勾挠,一边闭上眼,专心想念他。 去年的某个午后,他生病在家,坐在玻璃门边,孤零零地看夕阳。 脑袋斜倚在玻璃门上,脸颊因发烧泛出薄红,没有戴眼镜的眼里,荡满了秋水般的寂寞。他的嗓子哑了,几乎没法说话,她走过去,也只有眨眨眼。那是在说,他已经按时吃过药,不必她来催。 月色初升,透过卷起的袖口、半开的衣襟,照出肌肤苍白的颜色,绒毛般柔和的汗意。他的每回小病,都给人将死的错觉。与其说是自小体弱的病根,不如说是缺乏期待明天的意志。 她也在等待夕阳最后的沉没,揪着白纱窗帘的一角,用新的眼光打量他。 男人的身体与她截然不同。凸起的血管盘旋于手臂,肌肉的轮廓分明,无一不透露出力度与刚硬。胸间的浅沟在渐暗的光里看不分明,她压抑着彻底把衣服撕开的冲动,一再将头倾得更近,然后,忽然被他抱在膝上。 这是她第一次被那种黏糊糊、湿哒哒的躁动捕获,潜藏的暗流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再怎么深呼吸,心神总不得安宁。他的手撩起头发,轻放入颈间,却像要缓缓地剥开她,直到那份悸动光秃秃地露在中央。 衣间缭乱的香气,绕着浅淡的药味,宛若一簇深山的雨后花丛。闭着眼的时候,依恋与冲动更势不可遏地相互撕扯。 感觉没有出错。此刻的他就像一枝独自盛开的毒罂粟,正摇曳着花露引诱她。她想与他肌肤相亲,在地板上脱光衣服,以支配者的姿态骑乘他。 她想知道,在他动情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厌世的神情。 荒诞的念头让她悲从中来。而他张开手指,更深地插向发间。 她扯住他的衣服下摆,“下半年去学校,我就是高中生了。” “嗯。” “我长大了。今年的生日,想要不一样的礼物。” “要什么?”他问。 “笨蛋,自己想去。我才不告诉你。开口要来的,就不算礼物了。” “是只有我能给的东西吗?” 他望着窗外思索许久,也像是又开始发呆。 她一再揉皱他的衣服,无可奈何地松开,终于决定将一闪而过的念头埋起来。 等到她生日的时候,他果然像往年一样,忙于工作彻底忘记了。 如果在除夕夜,她能更温柔、更善解人意、也更主动一点,他是不是也足够为她一时冲动?又或者在今早,她就该给他的调情更多回应,甚至蛮横地将他缠住,不让他逃去上班。 她馋他,馋得就快发疯,想被他毫不留情地猛干,弄过全身,彻底占有为他的玩物,温顺的狗。 他,她的父亲,本该是不可能的人,对她却是唯一能唤起性欲的对象。 此时此刻,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被宣判死期,当她幻想着他才能够自慰,终于避无可避地看清这点。 幻想的泡泡碎裂一地,只有酒意催得人想吐。 白日里黯淡的水晶吊灯,更衬得身边空落落的,无比孤寂。 她就想要他的人,作为此生唯一的礼物。 哪怕人一旦被欲望控制,臣服于感官刺激,就变得丑陋而猥琐。躲在被子里意淫得不到的人,模样像极了阴暗爬行的臭虫。 无论怎样抱紧长耳兔,她都感觉到空虚无比,没被喂饱的下面空,心里也空。 闭春寒「四」罪与罚 自慰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就在隔天清晨,她又情不自禁这么做了。 昨晚曾有一场连绵彻夜的雨。醒来以后望窗外,本已半凋的碧桃花打落一地残骸。角落里,枝干似梅的野海棠终于等来它的春日,和着宿雨花色正好。天气又回暖了些。冬日的羽绒被开始厚得不合时宜,将她濡得汗流浃背。 淅淅沥沥的雨声总消不尽,困意也不绝如缕,落进温柔乡里生根发芽,她像是做了余生那么长的春梦。在梦中,她与钤经历了许多事,从爱煞到恨煞,终究痛苦地发觉割舍不下。可在惊醒的那一刻,又什么都没能抓住。 内裤又被夜里的春潮沾湿,像是自欺欺人的滑稽呐喊,哪怕是幻梦一场,那些曾被唤起的情愫并非虚假。凋零的残梦似还坠在枕边,她情不自禁地又陷进去,恍恍惚惚地抚弄起阴部。只是一下,稍微弄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迟疑着想。 然而事与愿违,她很快不能满足于只在外围打转,索性脱下碍事的内裤。她依旧像那天,找不到阴蒂的位置,似乎哪里都很敏感,拨开两瓣阴唇,手指就忍不住往微敞的阴道里滑,插入没有任何阻碍。才一探入,她便感到手指被紧紧裹住,轻轻抽插,不知细碎的舒爽来自阴道,还是触觉细腻的指端。 今日的她已无法满足于胆怯的徘徊,索性仰身张开腿,抬起屁股让手指全部插入。不断捣出的淫水反而令摩擦的触感变弱。她继续插入第二根手指。 最先塞入时有点痛,没有预先修剪的指甲时不时刮到内壁,但直传脊背的刺激让她顾不得这些,却一再加快抽插的频率,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再度热到流汗,掀掉被子。 她听见底下被掩埋已久的淫靡声响,淫水来回搅动,像水晶泥被碾碎,碾碎,再碾碎,直到烂作一团,辨不出本来形状。 深处的敏感点找到了。可是手指不够长,每次需很努力才能稍稍刮到。总是差一点。想象被他操才能更兴奋,她也想唤他的名字,绍钤,钟绍钤。还差一点。 她像梦中被后入那样,翻过身跪趴。更容易抠到里面了,那块光滑的腔壁。快感冲得她断续失去意识,头发散在面前割开视界。 断片的一刹却闪过他的面容,她恍然意识到他也在家,她还叫了他的名字。他听到奇怪的声音突然闯进她的房间怎么办?操我吧。应该好好惩罚淫乱的女儿啊。 为接续高频率的抽插,她一再换手,直到酸得没有一点力气,趴倒在床。双手糊满淫水,还从指缝间流下,带着像是火药的腥骚味,阴道口还随着喘息一开一合地抽搐。她脱力躺下来,又突然想撒尿,起身跑去洗手间,没来得及穿内裤。 她这才发现卧室的门一直虚掩着。不过没关系,周末的他这个点还没起。谨慎起见,她还是下意识地踮起脚,放轻声音。只是才迈出门,空调的暖气扑面而来,她就见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饮酒,没开灯,没有一点声音,吓她一跳。 他没有跟她打招呼,她也装作若无其事,埋头遁去洗手间,但很奇怪,方便完弄干净下面,那种近乎失禁的感觉也没有褪去。 反而,她又想抚弄下面,抬头望向镜里,却猜想对着镜子会更刺激。镜中满脸潮红的人对这个坏主意很是得意,嘴角不禁上翘,掩不住的笑意。她这才感到眼下的自己很陌生,惶惶然地用冷水洗了脸,试图把自己弄醒。 外面久久没有声响,只有窗外时而鸟鸣。她暗猜他已不在客厅,才推门出去,他还坐在原处,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卧室的门只开了一道缝,他应该什么都没有听见,否则不可能表情如此平静。想到这点她壮了胆,从他面前穿过,不料他也正起身,举着半杯酒向她走来。 “为什么要大早上喝酒呢?”她先发制人问。似乎他只有早上抽烟的习惯。再走近看,他手边的酒,正是她前日开的那瓶长相思。奇怪,太奇怪了。 他没有作答,只继续向她靠近。 她暗道事情不妙,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听到多少呢?未必听到她是叫他名字自慰吧。不能自露马脚。以前他板着脸不说话套了她好几回。她以为他都知道,一股脑把罪状交代完,才发觉他原先根本一无所知。这次不能再犯一样的错。 两人就要相撞的时候,她屏息凝神着,侧身躲他。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他却只是擦着她从身边走过。距离靠得很近,举杯的手肘几乎擦到她的胸。 她被此惊得呆住,忘记观察他的神情,只依稀瞥见他似乎嘴角一勾。 故意的?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他走到厨房门口停下,她以为他会对她说什么,但他只将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留给她一个侧影,然后在水槽边洗掉了杯子。 逆光颤动的喉结很性感。缎面睡衣略微反光,他系得松垮,深v几垂至腰间,她看得不禁咽口水。为什么要在家里衣衫不整?她感到这么说有点过分,也容易被察觉异常,他在家一直这样,她却突然提出不满。她也没穿内衣,裙子里空空荡荡的,要是被发现就完蛋了。 如果这时候冲上去吻他会怎么样?他会操她吗?还是觉得她乳臭未干提不起兴趣呢?又是“你还小”?他厉害吗?或者,他还厉害吗?他也会晨勃吗?下面大吗?粗吗?如果大的话,是不是也会很疼?两根手指她就被撑痛了。无论如何试试看吧。 她第一次感到这种可能近在咫尺,心上却是无端的酸楚。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心脏浸在咸咸的泪水里抽疼,要真试了,就不能回头了。 她忽然倍感迷茫,坐回他坐过的沙发小声啜泣。他再从厨房走出时,却完全将她无视了。原来今天他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唯一的表现就是不理人,像如今这样,把她当空气。为什么呢?因为她自慰,没穿内裤,还是普普通通的起床气?直接告诉他吧,我做春梦梦到的是你,我想和你做爱,我想被你操。大不了被他骂不知廉耻。她宁可跟他痛快吵一架,像这般无声无息地剑拔弩张,好压抑。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你喜欢的秦观。”终是他先开口,打哑谜般地吟出这句诗。她没有听懂他的暗语,只注意到他念的是平声观。她念去声。 古怪的反应连成串,眼下可以确定,他都知道了。 “对不起。”她硬着头皮向他道歉,然后咬紧牙关,再也不想说更多了。 “你没错,为什么道歉呢?”他又开始阴阳怪气。 “别套话了!不是都知道了吗?非要再羞辱我一遍吗?”她收起双腿,缩起身子,把头靠在膝盖上。 “你没错,是我错,我的问题。没把你教养好是我的问题。”他又走到茶几边,径直举起瓶子,又下了一大截酒。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她噙着泪,可怜兮兮望他。 他仍是无动于衷,“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原以为你见多识广,会比别家的大人更开明。”既然装可怜没用,她也像他那样板起脸,严肃说道。 他满脸无话可说的倦怠神情,许久,又像是觉得不得不再说些什么,放软语气道:“既然你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那就该学会管理管理自己的性欲,而不是像发情的动物,不分场合不分对象,除了性就看不见别的。没有脑子的男人这样,叫作‘精虫上脑’,你叫什么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有比性更重要的,莫要舍本逐末。再说,我也不是你幻想出的那种男人,能对少女心思了若指掌,给予百分百的呵护和体贴。我们相差二十来岁,整整一辈,生长的环境大不相同,许多事,根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正是你讨厌的麻木庸俗之人,对生活得过且过,毫无追求。你不必浪费心思在我身上,就这样吧。” 他说了很长的话。她几次想要出口打断,都怔然无从说起,好像怎么都说不过他。他已经把自己的心彻底关上,拒绝她去敲开。 但这未免太小瞧她。 再三整理措辞以后,她顺着他的话说:“你误会了。我最多是想和你做爱。就像你说的,爱情和性欲是两回事。”她勉强自己挤出媚人的娇笑,攀上他继续道,“你们男人不都一样,对什么人都可以吗?那天晚上你硬了,也是你主动亲的我。” 他反被她这番言行触怒,推开她道:“如果那天晚上的事,你是对别的野男人做,我不会再容许你去上学。或许也会打断你的腿。” “然后操我吗?”她仍摇着尾巴问。 这下他彻底无语了。 与钤博弈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她就再也无法维持方才那副厚脸皮的模样,哭着瘫倒在床上,在心中痛骂了他无数次——虚伪,渣男,真无情。前一句说是自己的问题,后一句就不关你事了。 她拼命数他的缺点,傲慢,自恋,冷漠,有时就像个脾气恶臭的霸道总裁。似乎一点不难想象他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些羞耻的台词,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磨人的小妖精。小野猫。女人,你这是在玩火。毋宁说,她最早看到这些话,代入的就是他的面容。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那正是他讽刺钱谦益“临危一死水太冷”的神情。 就像傲娇的性格放在现实,只会给身边的人平添许多麻烦,这样的人真会有人喜欢吗?多半是爱他那张脸,最多加上不俗的身材。所以啊,就像她方才说的,他对她而言只是肉欲,纯然的性吸引。得不到就得不到,反正世间多的是比他更年轻俊美、更诱人的肉体。 找这样残忍的借口反而让心脏更觉苦楚。她到底是失恋了,畸形的爱在萌芽以前就被活埋。他很聪明,独善其身的聪明。 每每将自己摘得干净,他才能游走于情场多年,却没栽在任何人手上,不是吗?并非他的真爱之人未曾出现,而是他这样浅尝辄止的性子无法爱人。他那番自道的话一点都没错。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时时刻刻都想黏在他身边,却再也无法坦然直视他的双眼。她会在他晚归的夜里暗自愠怒,妒火中烧,贪婪地想将他据为己有。幻想赖在他的怀里发酒疯,像受宠的孩子那样,尽情撒娇耍赖,弄得他不知所措。这些想要被他爱的习惯,早已像棘刺一样扎在心上长进肉里,纵使他一再理智清醒地冷语相向,也再难拔去。 哪怕她们都在家,都有空,这天的早饭和中饭,却又是各自吃的。他因为空腹饮酒,胃又有些不舒服,中午只得熬了粥。 这也是好些年的老毛病了。明明做着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他还是吃的有一顿没一顿。再加上饮酒的习惯,时间一久胃自然坏了。他却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会随年龄增长变得柔弱,总像在年轻时候,不顾后果死命折腾。 但少女总能在转眼间自愈出新的干劲。她见他可怜,仿佛又忘了晨间他是如何欺负自己,如何让她像被撕了一层皮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在枕头里哭了许久。——哭也哭过,她就不愿再记仇。现下的她只是犹豫,是否该告诉他,至少她会在意他的痛。 又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开吧。 明知结果可能又是大哭一场,这天午后,她还是怀着不妨一试的心情,重新来到他身侧。他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闲翻着一本讲论汉画的新书。察觉她倚着玻璃门站在边上,他先开口说:“那种长相思对我来说太甜了,可上回买了一箱。” 她求之不得地回答:“我可以帮你处理掉。” 原本正要翻页的手中途停下。他道:“别再出去喝酒,你会发酒疯。” “有研究说,所谓酒后乱性都是借口。真的醉到不省人事,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半醉的时候,更容易做平日想做却不敢的事。” 他又是哑然。 她继续道:“现在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似觉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他依旧缄口不言,径自看书。 但他没法看得进去,没过多久,又问:“我可以抽烟吗?” “问就是不行。”她答。 烟不在他手边。他回头,看见她正站在必经的门边,就打消这个念头,合上书道:“汉代壁画描绘出的信仰世界,或许对今日之人已是隔膜。今人对旧中国的刻板印象,也常限于宋以后逐渐收敛内向的中国。理学支配下的意识形态从此故步自封,经由心学下渗至普罗大众。既有的心性道德不断被打磨精致,像陷进一座没有外部的迷宫,无人愿意打破樊篱,向外找寻真正的出口。哪怕后来还有近千年的历史,也不过是循环往复。时间在转向内在的那一刻就已经停下。” 钤竟会主动说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令她很是意外。如今的心智似也足以听懂这番话。他的意思并不在论史,而是说她们的关系。如果她选择从小相伴的他,不愿再走出这个家,她的时间将会停下。陪他消磨尽余生,就是日复一日的永恒。 那又何妨呢? 仔细琢磨许久,她决定不再像以往横冲直撞,偶尔也尊重他那些酸腐文人的委曲心肠,将弦外之音续下去,“所以在近代骤然与西方照面的时候,才显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有学者试图如此解释,但我并不这么相信。”他轻描淡写道。 她意外等到不一样的答案,喜不自胜地冲上去抱着他,故意用身体的柔软处相贴,将自己的重量压在他背上。 他为早上说过的重话道歉,又发誓承诺,不会对她做那些过分的事。而后,他终于得以坦言几番生气的缘由,“我讨厌你用勾引男人的方式对待我。” “我也讨厌你将我看成可以任意欺瞒的小孩,不当回事。” 闻言,他仍是轻蔑地一嗤,“那该当成什么?” 她在他的左耳重重咬下一口。此夜的凸月犹缺一角,似就是在这咬掉的。 雅人深致「一」樱花雪媚娘 钟杳弄不懂他的心意。 在没有第三个人的家中,暧昧就像随风播撒的野种,无论落在何处,都足以生根发芽。敏感细腻的心思注定他会多情,少年心气一再勾起她不服输的执拗。 只要有一个人决定堕落,另一个人难免被一同拽倒。事情终将发展到覆水难收的境地,谁也难说会是怎样。 面对深渊一般的未来,她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情,开学后的一月间,一直寄宿在学校,也从未与他联系。 直到三月末的周五,钤久违地发来一条短讯。他说自己清明会忙,想在这周提前去扫墓,时间暂定在周日上午。 她仔细斟酌措辞许久,像他那样,删去所有不必要的语助词,简短答道:「周六中午放学。下午我和同学有约,晚饭前回来。」 他回:「我等你。」 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她想入非非地惦记好久,每一次回味都酿出新的滋味。他不过在说回家的事,而她联想到很久远的以后。也许他是说,他会等她长大,直到她们能够并肩而行。未来的千万个夜晚,他都会守在家中等她。 封印于心底的憧憬再度复苏,结痂的伤又被撕开,融在春回的暖意里,挠人作痒。 周六的午后,天气恰好从连日的淫雨里放晴。车站旁的公园里,白色樱树正值盛放,高擎的花伞映着晚霞,从室内的玻璃窗望出去,泛出薄雾般的光晕。 少年们在商场的室内喷泉面前各自了道别,却还三三两两同往出口的方向走。杳与顺路的林稚落在人群最后。林稚父母离婚,基本由母亲抚养长大,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们两个格外能聊得来。 “上次你送我回家,刚好被我爹看见。”杳随口向他道。 林稚态度淡然,“看见就看见了,反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对你发脾气了?” “这倒没有。”她支吾道,“看见我和别的男孩子一起,心里多少在意……生气也难免。他是有事不说、全往心里放的性子,我也弄不懂。” “单亲家庭的父母,对孩子的掌控欲是更强一些。在这点上,我和你的处境一样。”林稚叹了口气,“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自己在被迫扮演超出孩子的角色,替代本该存在的伴侣,承受他们软弱的一面?” 她漫不经心答:“父母也是人。毕竟是血肉至亲,多关怀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 林稚道:“问题不在这,我总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替代品。她抱着我的时候,好像更期待我是一具空壳,或者人偶。” “但她说,不能没有你?”杳漫不经心道。 望过道旁琳琅满目的商品橱窗,到斜对面的珠宝店,目光正撞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绍钤,身边还有另一位短发妇人,打扮得精致干练,自有一段成熟风韵。两人走在一块,看着很是登对。 他们正往这边过来。 竟然在这种场合偶遇…… 装成不认识吧。 十六七岁的少年总对同学的“八卦”怀有天真无邪的好奇心,她不乐意向同学们解释,为什么她的父亲带着并非母亲的女伴逛街。 杳悄悄躲去林稚的另一边,只愿他也会无视人群中的自己。 林稚被这一出弄得迷惑,正想开口询问,前面的两个女孩,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臂,目送着擦肩而过的那两人转回头,雀跃着说道: “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好漂亮。” “诶?我没注意,穿黑裙子的吗?光看背影就气质很好啊。” “我是说她旁边那个男的。” “好像有点印象。不过,我是觉得有些眼熟。”说着,她将视线转向钟杳,“跟钟杳长得有点像。” 钟杳装傻:“我?” 另一个人也盯着她的脸打量起来。 “果然,不太像吧。” 她们拿起手隔空比划,“你看上半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林稚打断对话:“我的耳机落在店里了,回去拿一下。” “我们在这等会。” “正好我去下洗手间。” 到这时候,一行人才算真的各自散去。 林稚折回来的时候,只有钟杳一个人在。 他转述道:“‘刚刚那是你女儿吧?不打个招呼?’‘小孩子一起玩,大人没必要去扫兴。’刚才路上,听到那两个人在说。” “谢谢。” 杳只感谢他方才解围,没兴趣知道那两人如何。 “她们又去了另一家珠宝。” 她勉强挂出一抹笑,呆然望着天顶道:“他可能打算结婚?旁边那位我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跟他一直关系不好。寒假发生一些事,他觉得跟我过不下去了。” “那两个人之间,好像完全没有恋爱感觉。” 林稚话讲得直白,却很有分寸。她自然而然就把他当成能说心里话的姐妹,直露出嫉妒的小角,“是这样没错。要不然很多年前,两个人早就搞到一块,然后分手,老死不相往来。” 林稚不说话。 她想到,若是终究跨越了那道线,激情退却以后,她们也该是这样。 难道就什么都不做,永远只能像今天相互错过,连在人前打声招呼都做不到? 她继续道:“我是私生女,不是离婚以后才跟了他。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家庭的全部,既是爸爸也是妈妈,有时也会觉得,他才更像需要照顾的孩子。” 林稚皱着眉思忖许久,“你容许他这样背叛你?” “背叛?” “明明是两个人。一个人等在原地,另一个人却想偷跑,不是背叛吗?” 杳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孩子气,绍钤一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理解人情世故。他会说,两个人需求不匹配,分开是必然。 ——分开是必然。 若这样想,她倒宁可孩子气一点。 就算折腾得遍体鳞伤,也绝不轻易将他放过。 “等下顺路去买季节限定的樱花雪媚娘吧。”她道。 偷吃甜食的老男人,当然是用甜食最容易拿捏。 杳与林稚缓缓往车站走,各怀心事,谁都没再说话。 白樱花瓣零落在地,印满脏污的往来辙痕。 坐车回家,到时刚好是饭点。和不和他一起吃饭是个问题。 老男人不会理解她想减肥,中午聚餐吃了太多,晚上随便吃点填肚子就好。没事不跟他一起吃饭,就是不给他脸。 还是晚点回去。 她提前与林稚道别,“我不坐车了,走回去。反正也就两站路。” 林稚愣了一愣,“那……我陪你走到家附近的车站,再坐车。” 就在她们右后方的三岔路,停车场出口的方向,一辆暗蓝色的车缓缓驶过来。 两人一边走,一边紧贴着让至路边。林稚想交换位置,让她走里侧,而车和着行走的步调一再减速,直到停在她身前。 驾驶座的男人半摇下车窗,伸出夹烟的手。 今天他没有戴那只冷峻端重的腕表,只有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锁住手腕。在耀眼的斜阳下,凸出的骨粒与银白袖口相映成趣。手指展开得纤长,正像在招着什么。 也许陌生的看客会愿意欣赏这场含蓄又风情的演出。 但她对这做派太熟悉,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字: 骚。 除了绍钤没有别人。 她避过他等待的目光,仍装作不认识往前走。 “好久不见。”钤悠然叫住她,故意用脉脉含情的语气。 重逢出人意料地来临,脑海只呼啸着苍茫的空白。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站在后面的林稚,露出一抹不乏轻蔑的笑,阴阳怪气道: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他收回手摇上车窗,一路绝尘而去。 雅人深致「二」制裁 杳一个人走回家,又渴又累。钤先占了卫生间洗澡,她只好趴倒在沙发上。 客厅的窗帘又是半开半掩,只有一半的日光透进来,白日也夜晚的界限也不分明。各处都被收拾得缺乏生活气息。茶几空空如也,除了烟灰缸,只偶然有他随手在翻的书。陈旧而悠长的香水后调像微风,时不时就荡来面前。有时她觉得自己也下坠到与他相当的深度,四周全是流荡的水,别无他物。 熟悉的阴气与沉寂,生活十多年的家里,他还是他。 只是不知何故,这次回家,她心里满是莫名的躁动,很难平静。 中午在学校,她还满心期待想见到他,特意换上新买的战裙,第一次试着化妆,考虑送给他的礼物,准备要他刮目相看…… 所有的计划,都被意料之外的重逢打乱。 他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妆容就被汗意融花。她照旧拿他没有办法。 也不知一厢情愿到底是为什么。 从小到大,她还未曾被他这样彻底地忽视过,放置过。好恨,她好恨。她倒宁可逼到他无路可退,撕破脸,要么心无旁骛注视她,要么这日子谁也别想过。 ——不行,这样就越推越远了。 欲望是摧毁,是暴力,但爱不能这样莽撞无谋。 这份感情就像从第一颗就错了位的纽扣。若是相遇的时候,她能更成熟体贴一点,他也不像今日这样百毒不侵,或许也不会像如今这样,一碰就碎。 “呜……绍钤……” 她难过的时候,只想趴在他怀里撒泼胡闹。现在却连这点都做不到了。 钤正好出来,听见这一声唤,应声回问:“怎么了?” 睡衣在他身上披得松垮,欲盖弥彰露着乳沟。他走过来,似是想在她身边坐下,她连忙起身,背对他缩去角落。 他不管不顾将她放倒,掰住下巴看自己,“告诉我,你到底一次吊了多少个?我也是你塘里的鱼?” 她装模作样地掰手指数,等他眉头微皱,越发的不耐烦了,偏偏什么都不说,反问道:“你下午去干嘛了,这就要洗澡?” “我倒想问你这一个多小时,你和那个小男生去了哪。做什么,能让你脸红成这样,妆都花了。” “做什么?”她冷笑。 咄咄逼人的问话,简直像是故意羞辱。不过偶遇了两回,他就料定她与林稚的关系不清不楚。难道在他眼中,自己的女儿就是这样人尽可夫? 她暴躁地跳起来,跪在他腿上,居高临下地蔑视,一边故意用他会“讨厌”的方式媚笑,暧昧揉抚他的脸颊,“你想知道?” “住嘴,我不想听。” 她脸色骤变,当即就是一个大耳光子呼过去。 他迟一步捉住她的手,她像打了激素的小兔子扑腾乱挣,反被他压入身下,圈在臂间。 论蛮力,她怎么都比不过压在身上的成熟男人,只好继续逞口舌之快:“我可以和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上床,唯独你不配。” 他的面色变得很暗,眼底的火光却烧得厉害。 她以前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凶的神情,吓得一口气岔,打了个嗝。 “不许这么跟大人说话,我生气了。” 话语试图保持冷静,却难以掩饰失控边缘的事实。他再也没法编排那些巧妙的歪理,循循善诱地勾她进套。 或许局面已悄悄向她倾斜。 她别开头,半挑眉问:“有多气?” 但就连这点小心思,清楚不过地被他看去。他闭上眼深呼吸,道:“气得想一夜操你七次,直到你忘记别的男人。” “哦?老男人,你还行吗?” 她答得太快,以为他又像之前那样故意吓唬自己,全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见蕾丝裙摆浪花般地一摇,他的手探入裙下,刺啦一声扯破丝袜。她惊慌失措地收起双腿,却连内裤也一并被扒去。 新浴后的花草香气迎面扑来,长垂的睫羽随蔓延的夜色越倾越近,眼看着他就要吻到她,而她除了攀着他的手臂,什么都做不了。 违抗不了。 呼吸越来越迷乱,许久不曾被触碰的女穴,融雪般泛出潮意,偏又孤寒地磨红手掌。去年的花片似琥珀化石般尘封在里面,此刻才找回原本的艳色。他颤抖的手指勾上来,就像空谷里的风敲着流溪轻响。 “一碰就湿的小骚货,是该好好收拾了。” 也许在潜意识里,她就是怀着这样的憧憬回到家里,挑衅他,激怒他,让他变得情难自已,不顾一切和自己做爱。此刻就要如愿以偿了,她却忽然觉得心有些空。 他对付她的手段,不再是生疏笨拙的哄小孩,而是熟悉不过的哄女人。 放在以前,他绝不会欲拒还迎抚弄她,颈侧,腰窝,这些敏感地带都不会碰,不会因入戏太深忘情低喘,更不会用咬她来表达生气,怨恨,他嫉妒。 报复开始了。 他很清楚她的性子,最懂得取悦或折磨她的方式,取悦,同时也折磨着。只是碍于父子关系,许多事做不得。但若她们变成情人,他有的是办法,将她由身到心都吃得死死的。 这种独裁,甚至不容许她分心思虑自己当下的处境。他已经无心陪她玩闹,继续玩以前“猫捉老鼠”的游戏。动画片里,笨蛋大猫总是被鸡贼小老鼠耍得团团转,但现实恰好反过来。 一旦权势的差距太过悬殊,受支配的下位者就不再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手指在幽密的暗隙徘徊,亵玩着少女逐渐觉醒的阴蒂,差点就要操进渴欲的小穴。情潮缓慢却浩渺地漫流而上,携毛糙的钝刺堆在腹间,就像蔟满毛茸茸的卷耳。她不受控制地颤抖,高翻双腿仰开身子,像重层花瓣的荡然绽放。 他顺势就将她的腿扛在肩头,丝袜的破洞更扯开了些。 身体毫无疑问快活着,快活得就要失去控制,像听话的小狗那样,摇着屁股求欢。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可以为他做。 心却对狂欢的堕落很是抗拒。她们还有许多该说开的心里话,没解释清楚的误会。她想跟他睡,却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连是泄愤或真心喜欢都弄不清。 “不要……绍钤……” 她的眼角已噙着泪,娇声祈求,不敢再有任何脾气。 他一意孤行,手指入进娇软的小穴,想尽办法挑逗她的感觉。他在玩她。 不像除夕夜时,他只专注于为她纾解性欲,克制着,不露出另外的意思。太多点到为止的地方,总像是故意敷衍,可她又不敢指指点点地要求更多。 而眼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占有她的前戏。 “小甜心,告诉我,为什么在自慰的时候喊我的名字?” 她没想到老狐狸当时不说,竟然藏到现在翻旧账,只好抵死狡辩:“我没有。” “那天叫得好娇,等下也能一样叫给我听吗?” “你想得美,不可能叫。” 他蹭了蹭她的鼻子,“只拒绝一半。果然还是想跟我做啊,我还以为你的三分钟热度已经过了。”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她死鹅般伸长脖子,一副任凭摆布的姿态,偏盯着茶几不看他。 “对不起。” 细腻的吻坠下来,一点一点咬掉所有的口红。那些浅红都抹匀在他的唇齿之间,变成偷尝的罪证。 他手上的动作转得轻柔,反而寻向更深的所在。 这次是为什么道歉? 她感觉到他的爱意,又想重新变成浑身湿透的小狗。 心才轻扬地浮出水面,透一口气,风浪里又从另一个方向席卷而来,她只好打着滚沉没。 就在下一刻,他说出一句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话: “你想要什么男人我都帮你搞定。但求求你别抛弃我。别的也是,我什么都给你。” 她望见他通红的眼里泛着泪花,有的只是祈求,什么骄傲或矜持、伦常的顾忌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想失去她。这对他而言,才是唯一堪称恐惧的事。 雅人深致「三」诱惑 夕阳溜进苍白的指缝,泪痕似晚星般闪烁。窗外的海棠花枝摇下红雨,也许明天就要落尽。哀伤像是会传染,由他至她,再将室内的光彩都融成酸涩的酒红。一丝丝绕在交缠的唇间,也将两人的命运萦络成一道。 若非他亲口说出来,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根本是一个丢不掉的负累。 但这份扭曲而深奥的爱,分量甚至超出她十七年的生命。在她出生以前,他就已经对她怀有或好或坏的期待。她毁掉了他原本的人生,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恨。但在一无所有以后,他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也只有她。 也许所谓血肉至亲,正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 言语无从名状的感情,只好用越出常规的方式来表达。 别无选择。 她曾幻想她们的初夜,或是唯美得不切实际,铺花焚香、氤氲缭绕。红白相间的山茶与蔷薇片片飘落,九枝灯火将烟雾绘成野马的模样。金丝绳磨着水灵的粉肉,薄白蜡泪裹着香汗暗流,纱帘荡出波纹,娇吟咿呀鸣啭。 或是现实得过头,例行公事地插入,从头到尾只用一个姿势,生殖器以外的部位全不想碰。它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射精,过程只有痛,全无快感可言。 又或者,她在不知情的梦里,早已被他睡奸过。记忆和梦一样朦胧不清,身体却对与生俱来的契合无比熟悉…… 如今真到此刻,身上如火烧着,她的内心却是意外的平和而安宁。他的手掌托在后颈,也像定住了浮躁的心。接受他的爱抚,也是接受并不完美的自己。肉嘟嘟的身材、矫情傲娇的小性子,都不会成为不值得爱的理由。 她闭上眼,感受到他的瞬间,也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在她的少年时代,文艺思潮还弥漫着鼓吹自由的气息,宣扬向约定俗成的制度抗争。正义是反对子承父业,去追寻真正热爱的事业;也是反对大家长的指腹为婚,为无暇的爱情不顾一切;是女性不再以母职、妻职定义自己的成就。 但抗争既不是人云亦云,躲在所谓“正义”的保护伞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二极管叛逆,人说往东他便往西,而是每个人心中神魔之际的摇摆与决断。 她轻易以为自己动情,却不知自己只触及深海之上的冰山一角。 然而,他的爱一概埋在底下。哪怕不擅长照顾小孩,也总在努力做功课,翻找各种教育学或心理学的文献,也悄悄拜托邻家的夫人,关怀那些只有女孩子知道的事…… 她对他的了解却太少,甚至很少察觉到他在背后凝望她、守护她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在印象里,她的降生不仅令他失去原定的人生,也让他的声誉与地位一落千丈,一下就被排挤到边缘,家族中的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她自然而然也跟着以为,他是个连带着孩子被发妻抛弃的可怜虫。 因此之故,很久她都对他的风流本性彻底绝缘,天真地以为,就他那阴郁自闭的个性,不会逗乐,不会疼人,哪有人会看得上他?直到某位对命理魔怔的亲戚为家中诸人算命,也算到钤,她才从众人古怪的回应中略知他的真面。 这位伯伯开门见山就皱起眉道,钤这名字起得太不好。他的命格本就五行水旺,主性情聪慧却急躁反复,注定不断滥桃花。可他的名字里偏带着金,金又生水,更是镇不住。慧极必伤也莫过于这般。 当年她听这话,不禁在心里暗嗤,他明明连老婆都讨不到,哪来的桃花?别的人却都觉这番话算得准,意味深长地会心一笑,在旁劝说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僵硬陪笑,伯伯还要算钟杳的命,就被他直言回拒,还戏说自己是历史唯物主义者,不信这种鬼神玩意。 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他与自己一直以来想象的不一样。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放在收纳格里的避孕套会不知不觉地换新。他随手丢掉为情人买礼物的收据,或是一同在外出行的票根,就在垃圾桶的最顶上。他不会主动向她提起那些桃花,却也从未着意藏过。 更有甚者,她将他凌晨归家抓了现行,就在一年前,某个黏糊糊的夏日。 他一回家就开始洗澡,花洒淋水的声响吵得她彻底无法入眠。等终于洗完,客厅的灯又亮了许久,她决定起身骂他。走到沙发边,却见他仰卧着,身上只穿了一条裤衩。手举着高脚杯,缓缓打转,随角度变换,红酒时而被光透映成浅红色。 此刻的他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像是醉了,也像碎了。深夜的灯影令她想起手术室里重重嵌套的白光,落进没有层次的暗绿。她感到不安,假装和善地试探:“你还不睡啊。” “头疼,睡不着。”他的声音很沙哑。显然,今天烟酒的量也已经大超标。才过不久,他因突如其来地咳嗽坐起身,在她说出一些陈词滥调的劝告以前,率先道:“你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 “你好烦啊。” 她还来不及为火上浇油的轻率后悔,后半句话却像晴天霹雳砸中她—— 他说:“还要多久你能自己长大,我就可以去死了。” 太过震惊的时候,轻飘飘的语词就失去原本的意义。说什么话都是多余。许久,她才在死一般的沉默里逐渐冷静。最后的半句话重新浮现而出,剥落成鲜血淋漓的红字。 她不敢相信,原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心底已经厌世到宁可去死的地步。之所以表面看着宁静,正是将彻底的绝望深思熟虑过无数次,不必再有多余的波澜。年少的她竟然从未发觉他也是个人,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恐惧,会心痛,也会想要关怀,不是一块供人揉捏的黏土,任意使唤的器具。然而,似乎东亚的文化从来不认可一位称职的男人流露自己伤心柔弱的情感,那样不像是“真正的男人”。他也宁可用更男人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他坐起身将杯中酒干尽。唇角溢下的猩红酒液像是他无法流落的眼泪,迤逦着长痕坠在颈边。失焦的双眼移向她,没有高光,没有内容,像是两块半透明的浅棕色石头嵌在那里。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水珠自发梢跌落,就在窒息里消失无影。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没有任何人能为他被毁的人生负责。她当然清楚自己更该被打包放进置物箱,等他不再挂念,才能默默取出。应该咬着止痛的白布跪在他身下,任由生命随战栗的冷汗流走,变成一具干尸,没有主意的玩偶。或者作为另一颗种子的土盆,由他在她的体内吸血生长,再从窍穴的孔洞里窜出,把她挖空成躯壳然后连躯壳也打破。 ——反正总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明知他已万念俱灰,她还只能在他面前大声嚷嚷,只会哭。 枯等大半夜的怨恨也在同一时刻彻底决堤。她却被他直盯得噤住眼泪,不知所措地呆望他的双眼。 犹是如此,他依旧没有转变心意,对她道:“钟杳,过来。” 明知逃也是无处可逃,她还是下意识后退,“我不要,你这样让我好害怕。” “过来。”他又唤了一声。 她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当即握起她的手腕一抓,令她跌在他怀里。另一手轻轻梳顺她前半的头发,将她的手抬至脸边,唇吻过手腕里侧,边问:“为什么怕我呢?” 明知故问。她抽手将他甩开。而他再次抬起头时,狐狸般的眼睛里忽地有了神采,荡着层潋滟的水光,仿佛在问,你想被我吃掉吗?可她早看穿他故意勾引,只觉艳丽的伪装虚妄无比。 “我不明白。”他环过她的后颈,再次凑近,说道。她躲开扑在颊边的呼吸,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仍旧是无比诡异的情形。他没穿衣服,好像怎么做都反而像她在非礼他,她只能强迫自己不看不想。 没过多久,却是他说着痒,将她推开。 她终于松一口气,“你好过分。” “那要我继续抱着你吗?嗯?”这次他揽上她的腰,又在侧边的软肉轻掐。凑在她耳边说话时,她已分不清擦过耳边的是湿热的气息,还是柔软的嘴唇。 “走开。”她起身,倒了半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醒醒。” 他理开浸湿贴在额上的头发,反是笑。起初只正常的微笑,渐而发出笑声,后至于狂笑不止。 她连忙回自己房间,可他又在背后唤她名字,凄绝的语调似杜鹃啼血: “钟杳。” 雅人深致「四」性教育 曾经没有着落的轻唤又泛出余响。她的确更长大了一点,内心的困惑与抗拒,就像他的假面那样渐渐消融、剥落,底下最原初的胎芽水落石出,竟是心疼。 但就如他所说,年龄,随之而来际遇的差距,仍是她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若她能遇见少年时的他,陪伴过他的一段人生,不能理解的现状是否能有所改变?还是说,像如今这样,尽断所有的退路,从头开始构建新的关系,才算是破釜沉舟,不破不立? 在云间失重的灵魂并不知道答案。 哪怕看过许多黄色影像或文学,性对于十七岁的少女,还是一片充满未知的渊海。 世人将直系血亲之间的性关系称作乱伦。但没有一个人、一本书告诉她,当性落在她们父子之间生根,会长出怎样的叶、怎样的花。 他脱下她的裙装,撑满的长袜与贝壳似的胸罩,像娴熟的匠人抽开笋叶。衣服掉在地上,与斜长的淡影一道,凌乱交迭。肉是白玉无暇,膝盖染着半抹微红的磨痕。 逞强又矜骄的伪装也被脱去。赤裸的少女躺进男人的怀里,变得很小只。平日避之不及的触碰,一下就变得过密。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脑袋,不去看彼此的目光,手臂仍是忽地相撞,扭捏交缠,宛若猴子在水中抱月,圈圈环环绕个不停。 她的眼神飘忽瞥向阳台,若无其事握上他跨间暗起的欲望,一边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看。 男人的那东西。 只是半勃起的状态,它就已经形状可观。颜色暗深,茎身盘旋血管,透露出不可相犯的硬度,映在她白白胖胖的小手间,尤其对比鲜明。无论怎么改换角度,虎口总是差一点才能扣上。她不信邪,施力捏紧,却没轻没重地将他弄疼,嘶地吐出凉气,假装咳嗽。 他的脸颊顿时红了一重,似是害羞。万年冰山的老男人第一次露出如此生动的神态。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下套弄,不放过每一处暗藏秘密的褶皱,直到摸上根部隐蔽的痣。他不禁将头后仰,讶异之中慌忙扶住茶几。明明是进退失据,却逞强维持着大人的风度,继续纵容她的摆弄。 想来这个地方很少被弄。她也搞不懂自己最初是怎么发现的,又不是看过他的身体。可他的痣就像她记忆里的一块疤,从她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暗暗地躲在那,等到今天,成为她们共有的秘密。 她让他不要说话,趴下去做更疯更野的事。 譬如,俯下身去,趴成小猫的模样,从大腿根部咬到高昂的顶端,咬到他叫。 她已经不是只会捣蛋的小屁孩了。 男人的反应比预想中更激烈,低迷的喘息转成无可奈何的呻吟,在寂静的屋里荡满情欲的气息。她的心也狂跳不已,惴惴不安地忧心淫靡的春景也会被邻人听去。 知他生性放荡,才更该严严实实地捂好,不是吗? 她更加用力弄他,带着惩罚的意味。 为他口的感觉并不好,他太大,她的嘴唇比接吻时更快感觉到累,脸颊也绷得发酸。苦涩的清液间而从顶端溢出,气味迅速弥漫口腔,卡在喉头。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舒服,略微沙哑的声音似含着几分痛。垂下的手指几度勾过她的面颊,又迟疑收回,终于将她推开。 “杳娘,别这样。” “我弄疼你了吗?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用胸。”她不知所措问。 “用胸啊……也不要。”他侧过身不看她,冷淡道,“你爱惜自己就好。” 好像是这样吧。她观看黄色影片的时候这样的动作不太尊重女性,在他的第一视角只怕更是糟糕。她在折辱自己取悦他。 但除却这样,她要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爱意? 他好像也有点自闭了。 她伤神地低垂脑袋,悄悄戳他膝盖,“你又生气了吗?” 他当即摇头,思索许久道:“有人教你该这么做?” 她更将头歪低了几分,索性撞在他腰间,“没有,自己看黄片看来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带着你?”他揪了揪她的小肉脸,撩起浓密的乌发,将手轻搭在颈后。 “去年。去年暑假的时候,毕业了没事情干,就……就有点好奇。” 她没敢说出实情,其实早在前年,她就和初中同学实现了资源共享。 他当然也没信,不动声色反问:“是吗?” 她点头,像摸玩具那样摸他高翘着的阳具,又在某个瞬间觉得它精神饱满的样子很可爱。一种反差的可爱——它总会很顺从地接受怜爱,从不像怯生的小动物频频逃走,跟本人完全不像。 这又让她想起关于黄片的事,“有码的片要比无码好看些。那些男人的玩意长得好丑,黑黑的,短短的,就算翘起来也没什么精神,像个布满褶皱的老头。打了码看不见,心里还好受些。” “是吗?”男人皮笑肉不笑,抱她背对自己,坐在膝上,“那你不要看。” “我没有在说你。” 他一时倒接不上话,想了半天,又略带刁难地反过来调戏她,“你阅片经验这么丰富,应该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用手把手教你?” 她听得一怔,心慌意乱得忘记答话。 手把手教?这样私密的事,如何煞有介事地教导?大家不都是偷偷看不靠谱的小黄片、小黄书过来的吗?可他说得稀松平常,就像在说小时候教会她用筷夹菜,握笔写字。 古怪,色情,却隐含合理。放在此情此景,就像墨守成规的古典画添上张扬的后现代涂鸦,章法一一俱在,却无处不带着反对它自身的诡谲暗示。 叹息落处空气极静。日渐西沉,依稀月升,外面的路灯渐次亮起。他像是绝望认命那样,将手边的灯点了个遍。 她愕然转头,却正撞见他荡满水波的泪眼,比除夕那夜见到的更狼狈。 所有濒临失控的情绪,积压着的点到为止的克制压抑,都在此刻彻底爆发。 他藏不住,也不再藏了。 她是一手造就这些的始作俑者。她以为自己的玩笑不过是捣蛋敲敲他的窗又溜走,在他本该专心时蒙住手边的书页……一些无足挂齿的小骚扰,在他眼中,却像蝴蝶扇动翅膀卷起巨大的风暴。 他未曾将她看轻过,她却试探着、试探着,直到真正伤了他,才终于意识到这点。 “地方……总该找得到吧。” 他以为她不说话是没法指望了,但很快又紧张地改口,“对不起,问了多余的话。你应该知道的。” 除夕夜手指就进去过,他也看过她插进去自慰,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问:“然后呢?我该怎么做?都到这份上,你不许再骗我了。” 他不说话。 她看着他快哭的神情,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由地急问:“绍钤,为什么哭?” 他深吸一口气,口型像是又要道歉。 温吞反而变成火上浇油。不愿认输的小孩一口咬住他的唇,揪着他手中的衣带一再侵近,直到腿心的嫩肉抵着发烫的阴茎,一点点磨合紧密。 “不该做的,你也已经做了,爸爸。你在想要我。” “平日你很少这么叫我。”他始终忧郁地垂着眼,等她稍将力道放开,便回吻她的眉心、眉尾、鼻梁。嘴唇被吮咬,泛出青杏被咬破的味道,微酸,微涩,但大多数时候没有味道。 柔软的唇又转来耳边,亲吻似的说悄悄话,“上一次还是竞赛领奖的时候,我去接你,所有人都已经走了,你站在会场最高的看台上,远远跟我招手,一路哒哒哒地跑来面前。小屁孩好容易就开心,也一下子就变得不好。” “上一次明明是除夕。” 因为他记错,现在她就一下子变得很不开心。 他陷入回忆,“去年吗?也好久以前了啊……” “今年,明明是今年。才过去一个月,你就已经忘了。” “那一定是被你气昏头了。那天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从下午开始就很想要你,看见你睡在我的床上更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 “那为什么没有做?你也差点把我气死了。”她扯了扯手里的衣带。 “是啊。”他心不在焉敷衍。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弄懂那难宣于口的答案。——他毕竟不再年轻。年少的她可以尽情因无知与新奇屡屡试错,讲鲁莽刻薄的话刺伤他细腻婉转的心,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成熟百般隐忍,为她想好收拾残局的方式。 头顶的光穿进两人相抵的额间,夜色为海棠花枝染上深谧的引诱,楼下的猫猫依然流离失所,凄楚地叫个不停。窗帘微摇,节奏恰合于少女的扭动与娇吟,此起彼伏,宛若连绵不绝的云山。手掌流连于无人领略的禁区,到一处便沦陷一处。深吻像今年迟迟未至的春雨,几乎要将她含化。 未曾知晓的愉悦像雪崩一样将她们裹入其中。底下的水声越发浓密黏人,枪头每一次顶在肉穴,都陷得更深一点。她对陌生的反应充满好奇,开始有点忘乎所以,肆无忌惮指使他的动作,要揉胸,要亲亲,这样不够重,这样又弄疼了。 他百依百顺好一会,非但没有生气,反是暗暗痴笑。一抬起头,她就对上缠绵的目光,就像要把十多年来冷落的份全部补上。 “别……别这么看着我。”她钻过他的臂弯,溜到沙发另一角,下意识就要蹬他。他慢一拍地伸出手,正好撞在她飞过来的蹄子上。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后,两人相望着陷入对峙。 从小到大,他捉她脚的次数一点都不少,唯独这次,意料之外的情色弥漫开去,像打碎的香水一样。这既不是揉胸或屁股,意思太明反而无趣,也不是了无狎思的亲吻额头。他含情脉脉扑闪长睫,呼吸轻诉着此刻的天翻地覆,她却一再错觉时间溯回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下一刹,他的唇吻落上脚背。 她几乎能想象接下来的事,慌了神想抽回脚,他偏暗暗使力,将脚踝紧握在指间,甚至直视着她的双眼,伸出舌头舔。 “你干嘛!”她随手抄起靠枕砸过去。 他对她素来的习惯早有防备,抬手挡开飞来的枕头,顺势折起她的腿,自内侧越吻越高,直到大腿根部的嫩肉。 少女的私处终于落在他眼底,极近的距离,动情的糟糕模样一览无余。被凝视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摆弄。她踢他,他不动。她放下手挡,他就咬她。她还没来得及剃掉丑丑的耻毛。 “老猥琐,流氓,快别看了。” 他的眼中转过一丝狡黠,自顾自道:“我来教你怎么口吧。” “你住嘴。”她被这一句话羞得满身通红,才想挣开,就被按着手腕撂倒。 穴口张开的程度,恰足够他的舌头抵进来,湿软的触感合入幽隙,就像砸扁一块的土堆重新被填上。山雨漫卷的扫掠没放过任何一处柔软,终于停在害羞藏起的阴核,拨弄又磨蹭。 小粒早已硬得不像话,就要嵌进他的舌尖。 他却不知见好就收,更加卖力深吮,接连吸出浓重的水声。 烟花在脑花中此起彼伏地炸裂,炫惑火光,凤鸣般的暗响。她恍若被吸成一具空壳,在嗖嗖的凉风里浑身哆嗦。额边、背上、胸前,淌下的全是汗。她想动的时候,才发觉后背全酥麻了,手脚也是。 “你又高潮了啊,好没用。”他托腮风凉道,又将她的脚踝捧在手中把玩,“不是想踢我吗?怎么不动了?” 她咬着手指别开头。 “今天就到这了?”他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站起身打了个哈欠。 果然,他还是和那夜一样,嘴上说着浪荡的话,心里却不打算要做到底。 “你敢走就再也没有女儿了。” 她起身追他,不意一个踉跄,压着男人重新跌回沙发,又摔得没了气势。 他被她笨拙的模样逗笑,淡然自若,根本不相信她真的敢做什么。 含着泪光的笑意像雨过天晴的彩虹一样好看。 怒意与性的冲动纠缠在一起,早将理智或廉耻碾得粉碎。眼下的她,只能感知到脑海中无处不在的粉红蘑菇云,身体却受本能驱使擅自行动。 她半跪在竖立的阴茎之上,手扶着根柄往自己穴里送。 他的笑意僵住,讶异地忘了反应。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铁了心鱼死网破,“你真当自己的元阳能救人性命,藏着不舍得交呢?又不是老处男了。” 谁知他没有生气,而是被似懂非懂的黑话唬得更愣,“我……你误会了。” 他又戴上平日人畜无害的面具,藏起内心的真实,仿佛先前故意欺负她只是错觉。 她当然清楚,这副面具于他不算是纯然的假,而是像保护色一样的重要东西,甚至到没了它就没法好好生活的程度。然而,该看不惯的还是看不惯,她早就忍他很久了。 从前堆积下的怨气死灰复燃地冒上来,她忍不住,又扇了一巴掌。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阴恻恻地暗喜。潋滟的眼神越发放荡。 “你果然有够变态的。我不会再打你,让你爽了。” 说着,她环上他的腰继续往下坐,直到勉强将粗壮的茎身整根吞下,然后彻底卸了力,叉开腿去,一不小心还抽筋了。 意料之外的深入接触让气氛陷入僵持。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但仅仅被异物塞满就已经让她极不适应,像长柄伞撑开的途中被缚住。他太大了,又硬,顶得无处不在。光是看着就知道不会好受,塞进去更是折磨。 她大概再也不想跟他做第二次了。 除了做爱,伴侣在一起也能做很多别的事。他或许是有道理的。 她只能像抽搐那样,在他身上轻颠两下。 眼泪不由自主地逸出来,她抓着他的奶子,咬紧牙关骂:“你混蛋。” 他却肆无忌惮搓起她的婴儿肥,搓得不亦乐乎,“接下来又是我的时间了?” 她既不说话,也不动。 月色投下一帘孤清的冷意。 他握着小人的身躯高高举起,又束在掌中,从她的颈边轻抚到腹间,撩起长发,暗咬肩骨,手指拨开花穴,严丝合缝地从后贯入。 腰间的手悄然松开,她毫无防备,顿时失去支撑,跪趴在地。他更是倾身压下,按着她的后颈,借势入得更深,就像驯服某种脾气莫测的小动物,毫无反抗的余地。 也不知是痛还是爽的,她本能地想要叫唤,但嘴也马上被捂住了。 雅人深致「五」女人味 被摔在地上的不只是她,还有四分五裂的世界。 他的动作果决、利落、一气呵成,像是幻想过无数次,此刻也不过是困住他的另一场幻境。这份欲望就像将他缠在十字架上的荆棘,日夜用痛警醒,逼迫他忏悔。 然而,忏悔却是对罪孽清晰不过的确认。他一直都在等,等疯长的尖刺刺出心头血,失控的欲望终于也毁掉它自身。 如果说乱伦与否的抉择,恰好被摆在天品的两端,他将自己的灵魂置于何处,平衡就往哪边倾斜。最真实的念头,只会在推倒天平的一瞬间显现。 于是,他这么做了,放下往日的自矜或傲慢,不惜一切。 性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与置身事外观赏一部色情片,完全是两回事。她看不见他的人,也没法预料接下来是否有做更疯狂的事。 茫然,不安,充斥了脑海。 她极力侧翻过身子,扭头回望他。他正想倾下身来,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便无所适从。 谁都还没习惯新的相处方式,他插在她体内,做着世俗不容的行径。 只是她们都感到不得不继续下去。 ——没有回头路了。 倘若此刻的感受是痛楚,她心里的负罪感反而能减轻些。 偏偏没有。 她对他打骂不绝,他自然也不必客气。 但他终究没有粗暴地对待她,也没有急着开始抽插,而是缓缓拨开散在脸上的乱发,露出她的脸颊,安抚问:“疼吗?”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忽地回过神来,又改为点头。 在流俗的认知里,初夜是该疼的,她若不疼,就显得奇怪了。 即便到这时,他还保留着几分客套的疏离和犹豫,想要抱她,却终于只是握住她的肩骨边缘。 对不起,他意味不明地道歉。 又是道歉。 哦。她嘟起嘴,耷拉下耳朵,身体悄悄往他的怀间贴了一点。 冲浪的小船被水卷向远处,无问东西。错落的喘息逐渐升温,指尖滑落后背,再柔情似水的爱抚都成了撩火。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习惯体内磨人的硬度。汗意淋漓,身体正加速融化。她蜷缩身子,又像蜡泥样的糊在他身前,彻底失去抵抗。 他捧过她的乳,像慢品一杯醇酒,缓缓地揉,缓缓地绕,呢喃细语着,耐心等她卸下心防。他说了很多话,也许今天说的话比以前的一整年都多。一开始是小小的关心,问她冷不冷,空调该不该打高温度,再是今天的饭,他决定吃她,聊到这就不那么健康了。他又说,自己好些年都没有跟人做爱,好像那个年龄已经过去。但是今天的感觉很好。 这和平日的他很不相同。关键的转变发生在他操她的瞬间。他变得爱她,爱女人的爱。她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过来,他几次拒绝她,也是因为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他眼中几乎就是无趣的代名词,又吵闹又无趣。但她实在让他意外。 他的感觉需要她的动情。如果说,放荡是一盏盛满的油,他每天都在溢得不可收拾,散发蛊惑的香气。然而,本无常形的流体也最捉摸不住。燃是燎原烈火,灭是死水一片。他需要懂他的人,恰到好处地引燃。她恰好懂得太多了,仗着近水楼台,全不管那么多,烧,全都都烧,通通烧光。 跟不同的人做真有那么不同? 她倒弄不懂男人的特别有多特别,只觉寻常的话里带出许多不寻常的想象。色情像章鱼分泌着爱液的触手,流淌着,钻过她的全身。她恍恍惚惚地失去思考,像是喝醉了酒走在钢丝绳上,轻摇一下都心里没底,一边却暗暗期许毁天灭地的坠落。 现在,她们的姿势野蛮吗?赤身裸体,手脚交缠,他按着她后入,像禽兽一样用下半身主宰头脑,不能再野蛮了。这一幕落在无言的镜里,成就别样的风景。万千青丝将未曾道明的心事铺开在地,她侧身而卧的身姿妩媚,弧线恰到好处,玲珑有致的身材被映衬出十分韵味。 也许这就是成熟男人让人上瘾的地方。哪怕他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也对性事充满幻灭与失望,依旧可以用娴熟的技艺迎合她的期待。他永远知道怎样优雅地撕碎她的底线。 分明是玩弄,却教人欲罢不能。 镜中的侧颜晦暗不明,肌肉的轮廓却被光影镌刻光溜,没有一分太少,也无一丝多余。朦胧的汗珠卷携着荷尔蒙的气味,隐微闪烁。 温柔只是循循善诱的餐前佐食。 她好像就快等不及了。 你还年轻,她带着催促的意味娇嗔道。 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这不过一句违心的奉承,是她刻意为他保全颜面。 终究是年近四十的人,哪能像少年时能折腾? 谢谢你,他更加温柔地一笑,气息扑在耳边,痒却微暖。 这反而让她不是滋味。他把她想得更懂事,也更虚伪。不仅如此,他竟还将这虚伪视作善意。 一时竟不知他究竟在轻贱她,还是轻贱自己。 也不知何从解释。 她都在地上缩成一团,湿得像淋过大雨,他还觉得自己不行? 臭男人怎么有脸这样想?难道是暗怪她还不够热情? 她像猫似的微伸懒腰,叉出四肢,趴成更舒服的姿势,时而闭着眼,时而又望向镜里,呢喃自语:你对我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得就像,影子永远会寻向主人。不要觉得自己不好。 少女对自己的表白很满意,悄悄回忆着欣赏一遍。 但他好像没听出传情的意思,没有答话,却颇有风韵地垂眸浅笑,似笑话小孩太土太幼稚。 她执拗地继续道: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心绪,都会映照在我身上。如果你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我也会觉得很没意思,甚至……很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好一点。 眼泪像小珍珠一样冒出来。连她自己也觉意外,她说这话时,往昔的无助、怨愤一并涌上心头,弄得她就快失控。她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再聪明一点,再听话一点,是不是他不会如此绝望?可她总是那个一无所用的自己。明知他将自己锁在坚牢的硬壳里,用俗人以为的成功掩藏真实的失意,什么都做不了。 他才是需要被温柔相待的那个人,却藏得太深。 然后,他会用无谓的语气说:小孩子不用考虑这些。 无论怎样努力,她仍旧收不住自己的情绪,道:我怎么不考虑啊?都说了,你陷入绝望的时候,我也会受不了的。 他闻言怔然许久,几乎咬湿她的肩头,问: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也不知能做到什么份上。 怎么重新开始?像情人那样? 她从他的怀间爬起来,背着头顶的光,将他覆在身下,细数回忆:你做过的一切我都不会忘的。你害得我有一段时日,每天都疑心家里的东西被外人动过,魔怔一样翻盒子里的避孕套。 结果呢?他不动声色反问。 有一天它们全都消失了。 过期了,我都丢掉了。 喜欢玩刺激,索性不装了? 他抬了抬下巴,不服气地咬唇,许久才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那是哪种?整天想着操自己的女儿,还将此当成艰深的哲学问题?你说的重新开始,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听闻这话,不服气的眼神转变为漠然,他盯着她,又是无谓地轻笑。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无论她怎么发泄自己的怨气,都像是轻轻打在棉花上。一如从小到大体验过无数次的绝望,当他决定不在意的时候,她也感到自己无足轻重。 重新开始,未免说得太容易。 她才将手举起,拳头就不受控制捶在他胸上,道:我讨厌你。 呼吸像拂乱的轻砂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他别开头,又是隐微一声叹息。 逃避,他还在逃。 她憋着一肚子火将身子前倾,在他的腰身边夹紧双腿,沉着脸色死命地颠,就像搁浅的船,还幻想自己遨游在海里,越是无助,越不愿接受现实。 空气恍若有了形状,在交合处的里外之间挤来挤去。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漏气的充气娃娃,就要插坏了。只有刻意磨出来的痛,才给她一点存在的实感。 做爱的确不是美好的事,人在赤裸身体的时候,也便失却与兽类的界限。 为什么仍感到非做不可呢? 常置于暗处的植物自然变得喜阴。他的阴郁也滋养出她心底的恨意。她一如既往恨他所有故作镇定的伪装,不到撕碎的那一刻决不罢休。 爸爸,你会喜欢我这样做吗?会喜欢我吗? 她闭上眼,用所能想到最放荡的姿态在他身上摇,一次次坐下去,顶向最深处,忍住痛楚却止不住叫唤。而后,就像终于尝出酒后回甘的一点甜,情不自禁地失笑。 你该好好惩罚叛逆的女儿了。 他无动于衷。 她才开始尝到做爱的滋味,像被深邃的黑洞吸住,恐惧、兴奋、毁灭一切的冲动,都从内心深处开绽。小破船正驶向无穷无尽的虚无。她变得比苇草还轻软,在风里颤抖着,控诉着,但终于失却少女所有的矜骄,像能掐出水的白梨子一样,细嫩的肉毫无保留呈露于前。皎白的颜色宛若从天坠落的月华,明晃晃地流淌成河,任人采撷。 灯光在溶成片的热意里舒展。思绪一多,呼吸就没法专注。一起一落的功夫,她便岔气了好几回。气流像误吞的怪味糖,滚过喉间,化成更婉转的娇吟。 横长的反骨要她死不承认这份欢愉。为堵住喉间的声响,她抱着他倒下来,嘴里反欲盖弥彰地骂个不停,我讨厌你。就是讨厌你,坏男人。 没看到他失控,她自己先败下阵来。 他的火气也渐渐平息,像小动物被挠舒服了伸长脖颈,发出一声缱绻的轻唤,杳娘。 枕边风太软,反而尖刺般的难以消受,酥麻与爽意化成无数的小蚂蚁,沿着脊背一路攀上。她趴着他蜷缩身体,退化回一只扑死的蛾子,却还痴心妄想振开那并不存在的翅膀。 哒,哒哒。 她听见黏糊糊的水声坠落,找不见来处。 这回,轮到她的心在热意里逐渐消融。深雾弥漫。 他的神情流露出痛苦,又或是在性的领域,一种她从未知晓的沉醉和愉悦,一如她给他口的时候。低喘不绝,喉结在汗意里不安地翻滚,这样的他,无疑比平日的冷淡皮囊更美。美丽带来征服的愉悦。被俘获、献祭的猎物也会误以为自己是神明。 似乎也只有在床上,莽撞懵懂的少女还有下克上的余地。 你身上有女人味,他道,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她自己感觉不到。也不知他说的是一种并不实在的感觉,还是像激素一样具体的气味。 雅人深致「六」台风眼 不知起自何处的水声还陆续滴着。朦胧的暗色浸透意识,正祈望一场毁灭的风暴。她困在台风眼的中心,为顶上灿烂的晴天无比惊异。她的灵魂追着泡影般的水汽升高,在无云的空中孤独地捉迷藏——无处可藏,也无人来寻。 点缀在天花板的灯盏,似一片片碎玻璃渣子消融在闪烁的泪花里。每回他扮凶过不了三秒,依旧放下身段摆般哄逗,环绕着颅边柔声细语,道那些她不敢听的下流话。 放松,专注,剩下的交给他就好。无论她怎样不配合,他都会毫无怨言地回到原点,从头再哄一次。 也不知这般耐心的迁就,于他算不算刻意讨好,她是怎么都没法习惯。没法习惯身体扭曲成陌生的姿势,向所爱的男人敞开最深的秘密。 生性冷淡的他不适合自己口中放浪的话。声音带着几分不敢生气的倦意,似磨砂玻璃朦胧的雾影,悄然笼上后背,推散缥缈的凉意。 她第一次有被当成女儿宠爱的感觉,而他变得像是世人印象中无奈的父亲。纵使无奈,他还以长久以来的默契左右她的情绪、身体的反应。 什么给不了她想要的珍爱,也猜不透她婉转的心思—— 都是糊弄她的假话。 最先偷走她的梦的人,可不正是他? 他所谓的重新开始,就像失忆的人好不容易捡起支离破碎的生活,又造化弄人想起真正的过去,也许原本的自己,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原本的她们,是否也不该只是情感淡漠的寻常父女? 当她在独自流泪的夜里,忍不住向他许愿,又究竟在渴求什么? 求他所谓的爱? 徒有其表的概念太过空洞,这也未尝不是他的另一种傲慢。他以为的爱太轻浮,或吝啬,仿佛只要在床上将她哄好,她就愿意让那些根深蒂固的家庭问题暂时勾销,一而再,再而三,屡试不爽。 情浓也不是情浓,更该说是一时冲动。太过相熟的她们不会有真的热恋,而是像斑驳颜色的花叶络石,蔟着粉白相间的叶片,伪装成开花的模样,恪尽本分扮演一株观赏植物。 如果她们真的有爱,只能是眷属之间长久的宽容忍让。他已经为她让步太多,低声下气也太多,现在该轮到她也退一步了,不是吗? 她该接受男人真真假假的性子,而非不知餍足地挑衅他,刺探面具底下的真实。否则,他早晚会用男人的方式将她收拾了。 不是吗? 乱伦注定是孤独的路。从一开始堕入魔界,问题就失去答案了。 要到长大的很多年以后,她才终于顿悟少不经事的当年,自己曾对他存有死结般的误解。追寻已久的答案一直停在原地,是她兜兜转转走了太远。原来越是在床上,日常的社交规则鞭长莫及,人越会露出恶劣的自私本性。她以为的做戏全是他的真心。无论心智或体力,她都不会是眼前男人的对手,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她没有中途喊停的权力。 太晚了。 月轮像新刻的玉版吹去轻屑,从云间现出轮廓。她独在异乡,逆风走到最接近天际的高台,想起这天,她们还裹着同一条毯子,趴在玻璃门后看月,她在毯子围成的斗篷底下钻来钻去,他总担心她会蠢到光溜溜地掉出去。他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一口气就要将四只雪媚娘吃光,她闹他得起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只从他口中抢走了最后半粒。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都吃完了?”她将半块团子囫囵吞了,舔去唇边的奶油,不解气地问罪道。 “饿了。”他理直气壮,“刚才你不是还很嫌弃,说都给我吗?” 她像只小金鱼嘟起嘴,“我还没尝过呢,你赔我。” “那……等下再去店里买一盒?” “限量的,早就卖光了。” 下一句,他才吐出一个“明天”的“明”,就被她凶狠的目光瞪住。 而后,她将脑袋沉下去,在他面前竖起食指,“一次,再做一次。刚才不算。” 话音未落,她饿着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 原来潦草幼稚的旧事,也会在回忆里美好得遥不可及。 如果能重来,她更想给彼此多一点磨合的时间,而不是任性从他掌中逃开。 可即便重来一次,她也别无选择。 高潮像铺天盖地的海浪翻卷过来,层层迭迭不断收紧,直拢着无助的少女陷入窒息,像蒸干的虾子一般,将背彻底蜷弯。 这是一种近乎退化的丑态。人引以为傲的灵与智,不由分说被摧得粉碎。感官向两极无限撕扯,她难以自制,颤抖着。淫液从合不拢的阴唇瓣间淌出,莹莹挂在腿心,昭示着受侵犯的痕迹。 她推开他的手,不忍让他再看更多。 坏男人对此错愕至极。他总被人爱重着、高高捧着,平生也骄傲惯了,从来都是别人迁来迎合他,还是第一次被如此无情的拒绝。她说“不要了”,轻描淡写三个字,就教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杳……” 没法出口的轻唤随斜长的手影颓然坠下。 清光落回迷离的眼中,命运再一次向他拷问眼下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后悔,只是感到无以名状的痛楚,就像共情了她被摔在地上,撕扯得四分五裂。 含着鼻音的叹息雪花般地缓缓飘摇。 她知道,他又流泪了。 “对不起。”他将字句咬得清晰,保持距离,不再靠近。 也许她还想让他抱抱自己,也许他一上来,她就会将他推开。矛盾的心情恰好诡异地共存。 她并不是讨厌他,而是没法接受显露丑态的自己,在他面前。 下腹堆着一圈圆润的膘肉,哪怕这时没穿内裤,也看得出裤腰长年勒肉的细痕。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减肥,来不及修剪腋毛和阴毛……既然她可以肆无忌惮向他投去意淫的目光,玩味他颤动的喉结、紧实的腰线,自己羽翼未丰的身体也会被他别有意味的凝视。他也曾望着吊带短裙下白嫩的胸口与大腿移不开眼,也曾一时冲动,将赤裸的她按在浴室的门上。 并不完美的身体,恰足以勾起他的色欲。但她真正的猎物,是他的灵魂。她想变成一团水,渗入灵魂的飘荡之所,悄悄的,悄悄的,将他裹进怀中,再一点点吃掉。 这算是爱吗?是自私的占有,他从小亏欠她的口欲,一旦瞄准目标,不达目的就誓不罢休。 今日看他变得失魂落魄,最先冒上心头的情绪,竟是得意。和他不一样,她的人生充满了挫败:不被欢迎的诞生,不圆满的家庭,永远不可能比得上他的魔咒……他风流了十六年,居高临下睨着她十六年,好不容易抓着他的把柄,也该让他尝尝跌进尘土里的她的滋味。 各怀心事的二人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像沉醉入一场自杀,毁掉对于共生的她们最重要的东西—— 边界。 而后让一切价值重新排序,哪怕时间再久再远,她们终会找到独属于这段爱的星星。 结果与她们期望的恰好相反。人在赤裸的时候,总不如衣冠楚楚时美丽。再独特的个体,当脱去衣装不着寸缕,也将是泯然众生的肉。没人能够例外。 此刻的她们也像是寻常夫妻。明明是两个人,镜中却只瞧见他的背影。也许就在不久后的某日,她不再拥有任何秘密、任何自我,而他失去经营多年的自由。她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妻子,一具透明的空壳容器,缄默不言,装着他关于凡尘的一切。 所谓家庭便是如此,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一成不变的重复,徒然又无意义。 原来做爱也是“不过如此”的事。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由性将两人绑在一起,成为彼此的负累。 趁现在还有救,把打乱的东西都放回原位吧。 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会纵容她的任性。 对吧? 她从地上捡来自己的衣服,忍着眼泪,弓着身子往自己的房间飘去,半途又忍着一口气转回头,“你说得对,我后悔了。” 他淡然点头,强颜欢笑。 还不够,她想多折磨他一会。 “你床技太差,我不喜欢你了。” 但她不知,这句话若能当面说出口,就成了完全相反的暗示。 他收了假笑走上来,夺了她手中的衣服,将人横拦了腰抱起,扛在肩上带回窗边。 “放开我,臭男人。我说真的,没有在闹。你今天好凶,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无论她骂多少,他只是哑着嗓子,无奈地柔声劝,“不许闹了。” “没有回头路的。”他在她面前跪下,微阖着眼,仰头轻咬她的小腹。 半帘光下,最后的夕阳披在侧身。她再次被酸涩的感觉浸湿。 “放开我……”她像搓草一样,挠乱他的头发。 他的手反拽得更紧,舌尖一路下移,来至黑森林的边缘,“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接受我的时候。” 浅红唇舌陷落于凌乱的蓬草之间,微红的眼尾像是喝醉了。他并不避忌教自己现出淫荡的姿态,她却不争气地憋红了脸。 微潮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下,她以为是着凉流鼻涕,一个劲地猛擤,怎么也止不住,最后才呆呆地发现是鼻血。 她手忙脚乱地去擦,月亮却被小狗强咬了一口。 “你别,那里不行,啊——” 于心不忍伪装成害羞的模样,偷溜进内心深处。 雅人深致「七」镜 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从他口中吐出,才终于具备了原本的分量。现在轮到她逃避躲闪、犹豫不决,他便倾尽一切赌她的欢心。她想看他堕落,他就能比她更狠心作贱自己。 猩红的血在胸前坠成花印,涎液藕断丝连地拉远,春潮带雨的欲色便覆在他的下唇。然后,缀满心事的长睫垂落,他像一尾受到刺激的蛇攀直上身,咬住沾染血红的花蕾。 这般见他卑微沦陷,就算是求仁得仁?可她又贪得无厌躁动起来。 不作弄他不解气,作弄他却心疼,怎么都不对。 自从爱他以后,心溶解成一片咸湿的泪水,浸泡在烈日曝晒的海里,被无所不在的盐分日益消磨。 燥热的气息比花信更早,预兆着盛夏的降临。 “别舔了,脏。” 她羞于被他触碰染满汗腻的身子,接连扭动着,从他的唇舌间躲开,跳上沙发,端起抱枕隔开二人。他便揪过抱枕的一角,手指撩起她的发梢,欲擒故纵地蛊惑:“只能到此为止吗?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就算你不想要我了……” 说时,指尖不安分地滑下身侧,恰掠过乳房边际的浅沟。他像要吻她那样将脸凑近,却只是轻笑。温热的吐息挠得她发痒,指尖又盈盈绕回,扣上半启的唇关。 “骗子。”她小声怪道。 若说爱一个人是从对方身上看见永恒,她看见了。 ——他是爸爸,也是妈妈,时而显露的可怜又像是孩子。对她来说,他就是家庭的全部。 只是她们的永恒,并非钻石的牢不可破,而是像琉璃一样易碎、云霞一样莫测,踏错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天真的她曾把乱伦想得太容易,在勾挑他的最初,不过是想寻一个去爱的借口。现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却要像“狼来了”的小孩,承认自己是因为太过寂寞,才说了谎话。 出尔反尔、谎话连篇的坏小孩,怎么都不会讨人喜欢吧。 然而,她摇摆不定,迟疑想将他推远,他反而放低姿态,更彻底地卑微下去。 “如果可以,我宁可骗你一辈子。我是怎样都与你无甚关联,你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好不过。”他低声自语,攀起手抱她,像一枝羸弱的藤蔓,也像久经风浪的破船撞上水岸。 “没用的。我一早发现,你就再也骗不到了。” 她是想说,从一开始,她们两个就注定是分不开的。 他当然也可以用那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讲些花言巧语,蒙混过关,却选择默然不言,在她身上落下无痕的绘笔,点破所有故作逞强的秘密。手指轻叩心房,像是在听一块顽石内里的鼓动。方才留下的淡红吻痕尚带余温,似雨中花色、雪里焰光,绽开情窦初开的嫩芽,道出深藏的青涩与细腻。 她猫起腰,欲盖弥彰垂下柳枝样的纤手,迟疑着挑掠过他的颈线。他将她的手迎至唇边,含入口中细细地咬。 他的后背很白净,线条自肩角一路收窄,落成倒三角的形状。柔光似一片笼云,覆着肌肉的轮廓,漾开一层梦幻的浅晕。 温柔像一场寂静的雪。她感到自己又在软塌塌的雪地里下陷。 “你还想要我怎样?”她抢过薄毯,将自己裹成一团卷心菜,瞪着溜圆的眼盯去。 他全然没被凶到,却支起身戳她的脸颊,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绝少见他笑得纯粹,简直像个少年,不由自主就受到感染,怎么也绷不住笑意。 “都怪你。” 她又气又笑地抡拳捶他,却反被一把拽倒,叉起四肢,像只翻面的乌龟。他肆无忌惮地挠她肚皮,她更是气得不行,张牙舞爪,反要报复回去。他放了海折腾不过,没两下子,反而被她制住,按在身下。想起方才,她们正用相似的姿势做爱,现在也没什么能阻止她们继续做下去。 凌乱的血气四处冲撞,她忘记了原本要说什么,结结巴巴的,不成字句,想把皮肤上泛红的势头压下,刻意去想反更是止不住羞。 思想也开始动摇。既然做都做了,哪有人做爱还做一半的? 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在说:就是小屁孩才这么干。自己太菜顶不住,还冤枉是他不行。 羞死了。下回非要一雪前耻不可。 人处在浓雾最中央,反而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视线。她从未这样近距离捧着他的脸细瞧,一次性看个够都没有人打搅。只要先勇敢地望向他,她就不再轻易被那双藏满秘密的眼睛蛊惑。当她们决定融为一体,曾经的邪念或淫欲,都变得不再重要。阴差阳错的遗憾早就铺满他的生命。他望向她时,眼中并无期待,自然,也不会介怀这段关系始于错乱。 她想偷走他的时间,性诚然是一种极具威慑力的手段。但在此之上,她更想和他抱在一起、睡在一起,闲谈像云那样、柔软又奇形怪状的话,听他讲读过的书、爱过的人,时而曲折幽微的情绪。他若写作定会很有趣。可惜他不愿在人间留下什么,也不愿留给她什么。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孤独。孤独就快将灵魂一点点吃掉,就像肢体浸泡着冰水失去知觉。她想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来接她?天黑了,灯暗了,所有人都从学校离开,她就拎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绑上了醒目的标识,他却没有来接她。 从前的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想太快失去被爱的特权。 微风荡过杯盏的水面,吹皱一片涟漪。玻璃隔断里映出隔壁的房间,她们往日的相片被放在书架的角落,里面的二人相互嫌弃着,谁也不愿再靠近一分。此时此刻,相互依偎的光景反像是虚影,摇晃地漂浮着。 天色已全然暗下去。时间不知不觉走到六点半,快得令人讶异。 在学校的时候,时间总被切割成小豆腐块,齐整无间地码着。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被明确地加以限定。平日里再怎么忙碌,这个点的她都该吃过晚饭、洗好碗,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读书。 眼下,无意义溜满间隙,什么都能没做。 她们的关系像是天翻地覆了。他看她的眼光却一如从前,只是现在她才懂得藏在冷意里的情绪——温柔又不甘,哀怜却无奈。 少女天真无邪的心本无太多悲伤。可一望见他浸染泪痕的眼角,心头便涌上想哭的酸涩。她卷着毯子,赤脚走到隔壁的房间,书架上的相片面前。 小时候的她长得很丑。堆满肉的下半脸比上半还宽,活像只倭瓜。单眼皮呆滞无神。嘴角的弧度自然向下,不笑时便凶着一张脸。她一直很排斥拍照,尤其是在不留意时被他偷拍。 两年前,正好是情绪不稳的叛逆期,她从他的钱包里发现自己的照片,当场气得撕了照片,质问他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他也生了很大的气,怪她随意翻他的东西。她又问:什么时候我的照片成了你的东西? 今日的她倒是心平气和,最多的情绪只是伤怀,也越发像世人以为的青春期女孩子,一点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足以大哭一场,没法对乏味的生活随遇而安,再不去做些有意义的大事,明天就要死掉。 他不爱她也会死掉。 要他做的,他都做了,还能怎么样呢?如愿以偿,她本该开心的。 “你什么时候放起来的?”她抚着相片问,余光瞥向从客厅的落地镜,悄悄望他。 他正站在镜前穿衣服,缓缓理正衬衫的皱痕,回归到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刻。 分明从镜里也能看见她,他却刻意回避着,不往她这边看。 沉默许久,他才冷冷答:“忘了。你不喜欢就撕掉好了,无所谓的。” 他的语声充斥着疲倦,不知是卑微示好,还是阴阳怪气地翻旧账呛她。 她原想好许多拉近关系的话,一时都凝固在唇边。 心像被针尖刺了一下,泪意猝不及防冒上来。 “别哭。”他叹息道。 “我没有!”她掩抑着粗重的呼吸,愤然吼回去。沙哑的哭腔却将秘密都出卖了。 迟疑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钟杳……” 她愕然转过身去,对上他的双眼,更哭得不可收拾,索性一头撞在他胸前,发泄般又踢又捶,“为什么不能答应我?再做一次。” 声嘶力竭的叫喊让他愣住。沉默像一滩泥沼,拽着她在自我怀疑里越陷越深。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问:“你是在求我吗?” “是啊,我在求你啊。” 她又回想起不顾一切得到他的心情,数年间为他而受的委屈。什么尊严、自由,他所谓的虚幻的“未来”,她都可以不要。 这感觉像上瘾。有人用性爱时的快感来比喻吸毒,说吸毒带来的精神刺激是性爱的成百上千倍。于她而言,性爱正好是吸一种相对温和的毒药。一入口头晕目眩,心跳加剧,幻觉像彩虹色的树叶纷然飘落下来,将她埋葬。实在谈不上愉悦。只是一旦设想自己再也得不到,灵魂也像被抽空了一样。 她不想善罢甘休,顿时又全副武装起来,准备接招。 而他轻点双唇,将那些毛躁的倒刺逐一抚平,覆上轻吻,“笨猫猫……” 风入松「一」绝色 赏樱须待入夜,与白葡萄酒最宜冰镇是一样的道理。城市夜晚的霓虹璀璨,皎白的花色晕上一层橘调暖光,平添几分异世的妖冶。酒后的醉意让他的容色更娇,眼光流转,似坠落的云霞微雨,弥漫着幽梦柔情的暧昧。他站在树底抬眼望,如水的眼瞳倒映月华。她恍然想起余光中的那句诗,月色与花色之间,他是第叁种绝色。 “你喝了酒会有怎样的感觉?”她问。 他答:“会想起已经忘记的事。” 她被逗笑,“真的忘记,就再也想不起了吧。” 他陷入沉思,“也许会变得更任性一点。” “那是怎么样的?” 他不回答,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 自从方才过马路,两人的手牵上了,就一直没松开过,哪怕有诸多不便,滑稽得像是连体婴。 现在该算是怎样的关系? ——外出的期间,她们刻意不去纠结无关紧要的名分。 心中隐秘的执拗却绕在勾连的指尖,挥之不去。 他不愿放开她,是怕她多心,凭空将松手的举动理解出别的意思? 至于她呢?她才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单纯,而是私心不愿旁人眼见的他太过自由,所以要像狗狗一样牵在手里。 “山间的早樱也该开了。” 他说的是墓地后山的风景区。每年同行去扫墓的时候,他若恰好有闲,便会带着她一道过去。 也是在那些一起散步的时候,她会少有地察觉到,他对自己怀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 小孩无论怎样乖巧早熟,对他而言,总归是太过吵闹。他从来不喜欢小孩,不喜欢迁就别人放慢脚步,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她懂得深奥的道理。但哪怕她是彻头彻尾的白痴、捣蛋鬼,扶不起的阿斗,他或许也和她一样希望着,能多亲近一点。 这就是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她不信这种无聊的说辞。 在她们这个大家子里,逢人都在演戏,情缘淡漠已成定局。明面上是一团和气,暗里却相互较劲,谁都不想失了颜面,或教别人占去便宜。 如若相信被爱是幸福的感觉,他的依恋反而让她不安,像是蚊子叮在乳头上,指甲被隐刺勾破。她宁可装作不知。 即便他不表露任何私心,只是纯粹的慷慨与坦然,她也倍感压力。他的真心是很贵重的东西,她不敢不郑重回应。 这对资质愚钝的小孩太难了。她能为他做什么?无非是成为理想中知书识礼、秀外慧中的女子,最好比当年的他更优秀。如此一来,她或许连起点都够不到。 与其最后才知错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念想。她不忍看他终于心灰意冷,决定装作不知,无忧无虑当不完美的笨小孩。 但现在的她很有兴趣扮演成他的期待。 ——以前的自己多天真啊。看山是山,水是水,只会一板一眼地认清事实,全未想过未来或许也会有一天,她着迷于不属于自己的爱,疯狂地想得到他。 或许等到午夜十二点的魔法消失,灰姑娘才甘心让生活回归原状。她也会为他演到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闲适的散步让思绪溜得很远,未来却看不见模样,藏在更远处的浓雾里。 上个月,她为市里的妇女节活动当志愿者,照面形形色色的年长女性。她们亲切地称呼她为“妹妹”,闲时聊了许多人生与感情。她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以后的事。 女性将丈夫与家庭当成全部的意义,并非太过久远的历史。时至今日,也还有出身高知家庭的女性,身体力行地信奉这套价值。决定献给家庭绝非见识短浅或走投无路,而是出于更宏大的野心,因为奇迹从来不是凭空出现,总该有人默默牺牲。家人的意义就是如此,她们永远是一体的,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人走向更远的世界,所有人都会得救。东亚人的所谓成长,就是明白家具备如此的意义。 杳对于成长的想象却恰好相反。所有的路标,无一例外都指向离开家,一个人生活。在过来人的眼中,这却是一种孩子气的自私,娇憨又天真。 “以后总会结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呀。” 微妙的笑意刻意不将她尚未知晓的世故说破。她们看向妹妹的眼神又多几分宠溺,恍若在说,再过几年就会明白的。 许多难以言喻的感触堵在心头,也许坦率说出来,也就畅快了。横竖妹妹“童言无忌”,说什么都不算失言。只是弯弯绕绕的话一到嘴边,她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她也以为自己会习惯的。可高跟鞋磨脚依旧是磨脚。之前被磨出水泡的地方已经生起一层薄茧,没那么痛,但还是不宜走太多路。 钤的步子比平日慢了许多,对只能迈小碎步的她,依然太快。方才在樱花树下,她就有些站不稳,却怕与他说了毁气氛,一直咬牙忍着,不敢吱声。忍到现在,却是脚步变形,实在走不动了。 她扶着手边的矮墙放慢脚步,揪着他的衣服停下。 “身体不舒服吗?”他转回头问,“还是走累了?” 他的态度意外关切,反令她不知所措,“没……没事的。” 她悄悄将脚后跟蹬出束缚,借力倚着墙面,交替双腿放松,一边又若无其事抬起手,攀上墙后探来的海棠枝。海棠花早已谢尽,眼下只有长成一半的绿叶。 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法坦然说出来,顺势装成赏景的模样。自己要穿中看不中用的鞋,到头来却被折腾得走不动路,怎么想都是孩子气的胡闹。 才不想让他知道呢。 她将手边的长枝缓缓勾低,打哑谜般地歪头问:“同一株树上的枝叶,也会有相见的一日吗?” “不会。”他答得无比干脆,“青溪白石不相望。” “这是什么?” 只有凭空对话,她没法想象出他口中的诗句都对应怎样的字。 “小李的一句诗。” 她微微蹙眉,撒娇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的。” 他认真思索片刻,“这么说也没错。不喜欢他脍炙人口的那些句子。太直白了,没有意趣。” “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情可待成追忆。”他道。 “那你喜欢什么?” 他张口似要作答,却转而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想……大概……”她磨着双膝低下头,“大概是想更了解你一点。平时你都不怎么开口,关于自己的爱好之类的。” 语声落下,膝边的丝袜还窸窸窣窣相蹭。 “这样啊。”他将手撑在墙面,轻佻地靠近几分,“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不就好了。” 叁言两语之间,反变成他来套她的话。 她别开脸,在他肩边甩手一推,“哪有这样的。” 他笑,“问不出口吗?不该问的,以前不也问过了?”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他挑起她的下巴,闭着眼稍一倾身,自然而然的,就将生气撅起的唇瓣含入口中。 这猝不及防的一举,顿时将她惊得面红耳赤。 指尖自颈边流连移下,惹起一阵酥麻,直到勾着领口的纽扣,在只差分寸的界限悄然离去。他的人却借势上前。曲起的小腿骤然踢上他的裤边。她无措地伸出手,恰巧撞在他掌间,拢住了按在头顶。 身处闹市中央,这道垣墙绕成的小巷却格外幽静。远处的车马喧阗,宛若涨潮夜渺茫的波声。灯影狭长,游魂样的人比肉身相缠更紧,袅然失却轮廓。 再多的浮躁羞恼,一时都如雨后清圆的水面,荡得无比安宁。 什么气都发不出来。 “大庭广众的。” 最后,她嗫嚅着,对他提出别扭的抗议。 他的心情变得更好,就着灯下微光,欣赏她阵阵泛红的颊色,问:“你害羞了?” “你是猪。”她踩着他的脚将自己垫高,慢一拍地发觉自己忘了穿鞋,脚上只有一层滑溜溜的丝袜。 这么做不像威慑,反而是赤裸裸的勾引。 他的手臂盈盈一握,即从身后穿过,将柔软的腰肢拢入掌中。 这下进退不得了。 她悄悄收起无处可放的手,下意识碰了碰唇角。 他敏锐地瞧出许多猫腻,换上哄小孩的口气,问:“你以前都没接过吻?” 明知无路可退,她还是将脚往回收,只剩脚趾踮在边缘,像踩住水中将化的浮冰。他生怕她掉下去,将她往自己这边揽。 叛逆的劲偏在此刻冒出头来。她掰开他的手钻出来,趿拉着鞋退开叁步远,皱眉、鼓腮又叉腰,“你少在那小瞧人。” “说来听听,我怎么小瞧你了?” “我——”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虚张声势。思绪却被树边飞下的蝴蝶打了岔去,撑满的气势一刹吹破。忘记原来要说什么了。她回过神,干脆破罐破摔起来,用最凶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除了你,我连男人的手都没碰到过。你满意了?” 他神色不变,气定神闲走上前来,将她打横抱起,只用一个眼神就止住她的炸毛,“我们回家了?” 风入松「二」情感教育 打车回去的途中下起细雨。车窗像一扇画框,路边的霓虹夜景落入其中,在掌间溶化成一片乱彩。终点越来越近,她却不想这么快到家。 在外散步的时候,只须像寻常的情侣或家人,什么都不必多心。陌生人不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在家里就不一样,面对所有熟悉的事物,总有回忆涌上心头,她倒不知如何与现在的他相处。 爱情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有天然的吸引。大人却因自己的多虑,怀揣着别扭的态度。既不希望孩子一窍不通,缺根筋似的,不知与异性保持边界;又不希望孩子懂得过多,被不该在这个年龄纠结的事勾去注意,变得不务正业。 自从升入高二,老师对读闲书愈发敏锐,一学期之间,没收去高高一迭的漫画和小说,杳也不得不避着风头。但少年的好奇心终究难以压抑。一到放假回家,她反倒废寝忘食、报复性地读。千篇一律的青春文学、推理小说读腻了,就在钤的书架上淘古董名着。 他读书的口味着实有些微妙。有的沉重而严肃,关乎宏大的历史,或拷问命运或真理。相比之下,另一些却清汤寡水,只有寻常人琐碎枯燥的日常。真要在那些书里找出共同点,大约是总带着几分清苦的涩味,像默片电影散发着沉静的气质。 年前的一天晚上,她躺在客厅沙发上读《包法利夫人》,碰巧被他瞧见。 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我吃过晚饭了。这个点,你也在外面吃过了吧?” 他道:“没有,在公司加班。” “哦。”她伸了个懒腰跳下地,捧起书,打算回自己房间。 不意他走上来,拿起她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封皮,又意味深长打量她,然后一句话没说递还回来。 这本书讲述了有夫之妇憧憬爱情,最终出轨堕落、直至自尽的人生,论内容实在算不得“健康”。如若没有名着的光环,想来大人是绝不乐意孩子去读的。但他与一般人不同,或许也会有不同的想法。 她望着他的双眼,试探道:“这本书是你的。” “嗯,我知道。” 他的反应波澜不惊。 她咬唇思索,“好像……跟我在学校里看的译本,不太一样。” “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和新书不一样,也正常。” 他原正打算去厨房。她再次将他叫住,随口道:“读下来竟然都没什么翻译腔。有时的语言好像太朴实无华——” 说到“朴实无华”四字,他眉心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她知道自己不小心踩了雷,连忙低下头,再不敢吱声。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意外没有生气,或像往常那样甩脸走人,反是叹息一声,问:“学校老师让你们看这个?” 她面不改色地顺着他的话撒谎,“是啊,还要写读后感。” “看不进就别看了。目的只是交上作业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吧。”他迟疑再三,轻碰她的后脑勺,略表宽慰之意。 会错意的温柔令她莫名心堵。原来在他眼中,自己愚顽怕读文章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她明明在长大,他却对她的成长视若无睹。 少年人的胜负心被激起。她急切地为自己辩白,“我不是看不进去。” 他仍固执己见,“不用勉强。” 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疲倦地打哈欠,却在一瞬间灵光乍现。这个主意妙,太妙了,她几乎得意得掩不住笑,转着圈跳到他面前,撒娇般地轻摇裙摆,“你真奇怪。别人家的家长,看到孩子读书,高兴都来不及,你反倒劝我不要读。为什么?” 他在沙发坐下,将烟灰缸移到自己面前,摸出打火机在手里转,却像忽而想起什么,终于没有点烟,轻蔑一笑,“那你读出什么名堂来了?” 平淡日常的叙事里,浓云一般的哀伤低压于天顶。爱玛并不是离她太远的人。如若际遇相仿,她或许也渴望类似的放纵,只是未必像书中的爱玛那样果决、勇敢。或许寻常人潦草、凌乱、又四不像的一生,就是在缺乏勇气的一念之差里,永远和传奇错过了。 ——这些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她不愿分享给任何人。何况是他。抛开父女关系,他就是个无趣的中年大叔。反正他也不会懂,有什么好说的? 她面对着他坐上茶几,望着天花板边缘的小灯,道:“舞会那一章写得妙。” “这也是老师说的?” 闻言,她神色一凶,往他腰边踢去,“我就不能自己觉得好?你不是问我读得怎么样?” “嗯,是我说错了,跟你道歉。” 他将花青色的香烟滤嘴夹在指间,半支起小臂,幽幽然道,“不知所以然,却一厢情愿地深受吸引,总觉得很可怜啊。” 她以为他在说爱玛的事,不假思索反驳:“可怜?我觉得她很勇敢。许多事本就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做了违反伦常的事,就会付出代价,不是吗?” “所以更觉可怜了。”他心不在焉地望向别处。 她从他忧郁的眼中望见几分真心,一时间,倒也不那么排斥跟他坐在一块。 她掰过他的手细瞧,“给我看看。这个烟跟以前的不一样,还挺好看。” 他翻开手掌将烟递去,“这个烟贵,一般谈工作才用。” “贵的和便宜的烟有什么差别?”她盯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也没太大区别,都是一样的烟草。贵的也许更好抽一点。” 他转回头,有些刮目相看地打量她。视线骤然相会。她不禁变得更愣,下意识将自己缩成团,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能试着抽抽看吗?” 肯定会拒绝吧,自己这是在说什么啊,她望见烟盒包装上“吸烟有害健康”的提示语,心烦意乱地想道。 但这不按常理的一出,也教他不知所措。他看她的眼神更复杂了,像是重现出方才那句“可怜”的语气,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已经瞧见她身处堕落的途中,自己却浑然不知,无论她提出怎样过分的要求,他都会选择纵容,心甘情愿做她的共犯。 又或者,他的眼神本就是诱她堕落的恶兆。 总之,被他这么看着,感觉糟糕极了。像是浑身的毛被微雨沾湿,他还翻来覆去地揉乱。 ——你干过诱骗少女的事吗?如果她的胆子再大一点,或许已经任性地问出口。她就想撕破他的伪装,明明白白告诉他,别装了,他在外面那些风流债,她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眼下的光景早已无须言语。 他未尝不解风情。倒映天色的双瞳,像吞噬天色那样,吞噬她心底隐秘的渴望。——也许。欲擒故纵的回应幽灵般飘荡。他缓缓倾过身子,为她点烟。 亲昵的距离几乎教两人偎在一起。暗蓝微光升起于逼仄的夹角,烧上纸管的末端,也将天际的星点燃,辉采正缀成他眼中的光亮。她痴然望着他,迟疑又笨拙地咬起滤嘴,才刚一吸,冲人的烟火气冲进嘴里,舌头和喉咙都被灼痛。她不由地弓紧身子,扶着他呛个不停。 “小屁孩。”他像是才回过神,截过她手中的烟,斜望着窗外抽了一口,叹出一片缭绕的烟雾。 她却为此再次错愕了。他竟然在抽她碰过嘴巴的烟?大人可以这样吃小孩吃过的东西吗?可以吗?她知道他有洁癖的。 刺激的灼烧感还长久留在喉间,滚向深处,渐而化作揪住心脏的紧缚。窒息的感觉就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漫灌而来,隔膜了其余的感知。唯有心跳似擂鼓,不甘平淡地轰鸣着,似要冲破一切的壁垒。 “我不知道……会有这么难受。” 他关上亮堂的顶灯,冷淡应道:“早点休息吧。” 烟盒被他顺手收走了。她呆呆地倚在台灯旁,一开一合,反反复复,将打火机点燃又弄灭,恍惚想起这样一则新闻——生活失意的中年人,因为无法承受生计的压力、亲人的吵闹,决定在全家团聚的时刻煤气自杀。 然后,她听见厨房响起油烟机运作的呜呜低响。 风入松「三」惊梦 雨天的喷泉表演也未停歇。细密的水流织成重帘,和着彩灯光柱的摆动抛向云霄,又似银瓶乍破溅落满地,恰有一抹坠向天主教堂的尖顶。钟声敲响。恍然抬眼,她想起《雪国》里火烧雪地、银河倾覆的字句。他也一样心事重重,黯淡的侧影融化所有的光。密不透风的悸动又漫上来,潮水锲而不舍叩向心房的边岸,心跳化成一片狂乱的鼓声,像是在祝祷邪教的庆典。 原来只要望着他,不抽烟也会难受。 她半摇下车窗,任由雨丝滴进来,犹不死心问:“抽烟是什么感觉?” “有时就像晕车一样。小孩子不用知道。” 他早就忘了以前的事,就她傻乎乎地一直记着。 始料不及一个红灯,她的身子猝然向前倾去,捂着心口,几乎要吐出来。 转过这个路口就到家了。 她将高跟鞋脱下来垫在脚底。 “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下车以后,两人走在小区楼下的林荫路上。轻雷掠着天际驶去,压抑已久的情绪正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这话要是还不问,到家就再难问出口。 “也许?”他故意似是而非地回应,反来套她话。 她又往他身边偎了一点,直教他手中的伞斜歪向自己,仰头盯着他,“你也会感到不安吗?” 他像是听了个冷笑话,轻嗤一声,淡然反问:“我不会吗?” 这淡然里满是习以为常的绝望。他早知她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还以为是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他是父亲,是监护人,是长辈,照顾她、迁就她、为她付出都是理所当然,就算她是白眼狼,该做的事,他也一样会做。 一厢情愿去做。 因为他也不了解她,只是自以为是地认定她是没有心的小孩,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不是的。 她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你放任我不管,我也不会就怎样了。” 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她自以为已经尽可能说得温和、没有敌意,谁知落在他的耳中,还是逃不过被误解。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你是说我做了多余的事?” 像踩空了一节楼梯,心突然咯噔一下。素来木讷的她也接不上话来,捏着裙角别开头,“也不是……多余……” “那是什么?”他问。 她将提在手里的鞋塞给他,赌气跑进雨里,决定做一些和以往都不一样的事。她面对他,像散一捧花瓣那样张开双手,“想要你来接我,你会找到我。” 站在枝繁叶茂的高树底下,只有些微的雨点砸在头顶。落花微雨青绸伞,大约是文人特有的雅兴。花香揉碎在水汽里,晕染得迷离幽冶。她没能读出藏在伞下的唇语,只见他迈开步子走上前。她连忙拔腿逃走,故意叛逆气他,一边又忍不住三步一回头望他在哪。 现在的自己活像只多巴胺小怪兽,被千奇百怪的冲动牵引着,上足发条,难以自控,不到弄坏的那一刻绝不停下。他在后面紧赶慢赶,又百般提醒。她却自顾自地悠悠然转着,一路来到自家楼下。 一时间,她只顾着看他,忘了看路,还以为自己离台阶尚有好几步远,结果一迈腿就碰了壁,重心不稳向前跌去。 嘶—— 丝滑的圆舞曲戛然而止。 小腿擦着台阶的棱角一路滑下地,紧接着,又是腰上最软的一段硌上去。 至少是擦破皮了。 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空出双手抱她起来。 “笨蛋。”她知道他要怪自己不小心,所以先发制人骂他,“东西,捡起来。” “现在哪有手捡?”他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放我下去。” “你受伤了。”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不碰她的伤处。 她气不过,趁他不注意偷吻。他冷不防地转头过来,她的唇便冒失地撞上脸颊。 他早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无谓道:“咬我也没用。” 她顿时反应过来,现在自己没法走路,他八成是故意摆出扑克脸,用来掩盖心底的窃喜。 坏男人想的从来都是不让她跑走。 就说哪里怪呢。她这一摔是彻底白给了。 生气。 她的脑子又被新冒出来的歪脑筋堵塞住,大力晃了两把,才终于将事情想通。 也许像现在这样也不是坏事。她伤了腿,他不得不照看她,两人待在一块是理所当然,再不必挖空心思想借口。 真要如此,她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最好是伤筋动骨,在家中赖上十天半个月的,他一下班就缠上去,腻在一起酱酱酿酿。十天半个月也不够,她还想在他身边赖得更久。如果她索性残疾了,生活不能自理…… 他会不会也暗暗地这般期待着? 这对二人都算不得好事,却能一劳永逸解决眼前的烦恼。 她被自己的想法骤然吓到,揪起一粒纽扣反复摩挲,却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烧起更张狂的邪念,如果是他离不开她的话——简直是魔鬼的诱惑,她刚想出来就后悔无比。恐惧像是芒刺在背,她不由地圈紧他的脖子,失神吻上去。 角度合得正好,但他没有与她玩闹的情致,只微微叹气。 她再不像以前那么急色,仿佛接吻一定要分出谁侵占谁,谁不可救药、欲求更深。此时此刻,她更想寻求一点安慰。只要他还没断念,她就愿意等,愿意像风含着易散的花露,云捧着天上的孤星,仔细描绘唇角的多情。 晚风轻柔,他眼角的泪痣坠在心上,涟漪缭乱了猴子从水中捞起的月影。 回过神,却是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自从爱他以来,她变得多愁善感。太难过的事情会哭,太感动一样是哭,仿佛这辈子注定要来还情债。 他又乐此不疲捏她的脸,问:“摔疼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想到一个噩梦。还好你在。”她摇摇头,连自己也意外,这回又被捏脸,竟然没和他二话不说吵起来。 他抱着她缓缓走,“什么样的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不能说。”她羞愧得将头埋下。 他露出会心的轻笑,“我也做了一个噩梦。” 她学着他的样,故作老成地叹气,撑不过半秒,又嘟起嘴,“你说,是不是用情更深的人,注定要走火入魔?” 他认真思虑许久,“真到那时候,你会来救我吗?” 不觉间已走到家门口。将她放下来的时候,他险些又着了她的道,被纠缠着偷吻去。 她忽然发觉他低头沉吟的姿态很有风情,不是平日那种故意做出来的媚态,而是看穿了一切、想着怎么看好戏的时候,自然流露的疏狂放荡。 狐狸尾巴掉出来了。 风入松「四」酒后 “还能走吗?小心点。除了腿还有哪里磕着?沙发上坐一下,我给你上药。” 她不满意地提起一口气,“你都不问我痛不痛。” “痛不痛?”他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气得直扑向沙发,“痛死了,再也起不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偷笑,走向房间另一侧,取下放在高处的药盒,又顺带整出好些过期药品,以前她吃剩下的三黄连、鱼肝油,再是藿香正气丸、第二盒藿香正气丸,每回买来都只吃得上一两次。再是开塞露、诺氟沙星。接下来该是他的胃药和止痛药了,但他翻出来放在另一边,等拿出最底下的消毒水,又整整齐齐塞回去。原来他的药都是新的,没过期。 她露着一只眼睛偷瞄许久,他一转过头,又将头埋下去,“我才不要涂什么红药水、紫药水,丑死了。” “哪有那种东西,洗干净、消个毒而已。” 他走回来,将她蹭掉一半的黑丝剥到脚踝,轻抬她的小腿,“没有伤筋动骨吧?” 她没好气道:“没有,让你失望了呢。” “这是什么话?你盼着自己受伤吗?”他试图抱着她翻身正卧,她不配合地躲向角落。 这下钤也只好不再扰她。 世界安静了。她的脑子还烦乱地嗡嗡作响,又不甘寂寞地暴跳起来,“我不想上学。受伤了,才好顺理成章待在家里。” 他听得不由一惊,不知所措地撩了撩她的头发,“在学校过得不开心吗?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人欺负你?” 她双手抱膝,两脚的大拇指十字交迭,“那……倒也没有,比以前好多了。新同学对我都挺好的。毕竟不是实验班了,大家的功利心也没那么重。我的同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在学校里很少讲话……” 为掩饰心中的紧张,她斜望着角落的灯,一股脑讲了许多话。他的注意却早被别的事勾去。 雨痕将肩角的衣料染透,紧贴肌肤,柔美曲线勾勒得纤毫毕现,似冰雕被融化轮廓的一角。肩带一丝不苟地直吊起,本不愿隐秘的珍宝现示于他人,却自己将藏宝地的所在出卖干净。没整理好的碎发沾了水,像乱生的藤蔓附在耳边,委婉言说着少女的爱与欲,初尝情事的烦想与遐思。 他试着趁她还放松清理腿上的伤处。手中的动作却更快凌乱,不知哪里压得重了,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已经弄好了。” 他一示弱,两人又不得不像平日那样保持距离,在熟悉的房间里两两相望。胸口起伏、呼吸失控的痕迹都逃不走,但谁都宁可假装不知。 今晚该再做一次吗?也不知他怎样想。现在的她倒是很释然了,光是两人在一起就很好。他若不乐意,她不想一味地任性强求。或许他也没把小孩子说的“想做”太当真? 她极力屏息凝神,直到呼吸有灯影那么细长,“还有……伤。” “嗯?哪里?” 他没有将头转回来。 心脏的搏动几乎令她胸口作痛,她用力按下躁动,磕磕巴巴道:“腰、腰上,也痛。” 许久都没等到回复。她看见,他的喉结像在吞咽时那样剧烈翻滚。 然后,又一切恢复如常,他道:“那你得自己弄了。还是说伤在背面,够不到?” “嗯。” 她迟疑着捏起裙边,沿着腿侧缓慢拉高,外裙、再是衬裙的薄纱。少女腿间的春色寸寸显露,色泽莹白如玉,娇柔似新成的藕段。偏有一抹狂乱的红紫兀立一角,教人不由地心生怜爱。 他没能掩饰回首那一刹的失神。 雨停了。猫猫又踩着满地的落花雨痕,不见首尾地出没。有人忘记了关窗。窗外,孤寂的哀鸣此起彼伏,每每听着将要断气,又从另一处连绵地续上。 她继续将半边的裙摆推过腰上,几乎能瞧见文胸的蕾丝边缘。 “这里。” 腰上虽疼,伤得却不重。这一会过去,早已了无痕迹。 他保持着上药时的跪姿,看向“皇帝的新伤”不由愣神,许久才探出手,在她腰间漫无目的地轻画,“这里吗?还是这里?” 她早就不记得自己磕在哪。他也丝毫不肯用力,调情似的,只有蜻蜓点水的勾挑。很快,欲念又像雨后的苔藓满地发芽,她情不自禁轻吟一声,将手绕在他的后颈,低低地探进领口。 时间漏了一拍,指尖的动作随之一顿。他好像意识到自己上当,眼底神光潋滟,恍然将长睫染得濡湿,似幽黑的天幕上坠着三两粒星子。星星即将坠落,在丝丝掩抑的呼吸里颤动不已。 他的小女孩又让他左右为难。 那就做得更过分一点。 她悄悄放开提裙的手,任由布料将他的头盖住。 然后,闭上眼,也放任心跳彻底脱缰。 他终于没有再让她失望。 纤巧的舌尖游走上来,双唇严密无隙地合住软肉,像一双失散的玉佩又找回彼此。伤过的地方果然还是痛的,含在他口中,烈酒呛喉般刺痛,烧得滚烫,难以喘息。触感在久久不至的清甜回甘里酝酿成酸楚,磨软了半边身子。 狂风暴雨下的小破船几近散架。手上下摆弄一道,完好的裙装就被解得不堪蔽体。酥胸半遮半露,少女的娇怯染成浓烈的胭脂花色。她难耐地揪紧椅背,抬手捂住发红的耳朵,欲盖弥彰地道尽了纯真无邪的贪欲。 爱液浸湿内裤的裤底,洇出一团深暗水痕。情形比以往每一回都更过分,仿佛她生性如此,合该被他调教成不知检点的模样。 他也乐于看她为自己变得淫贱放荡。可就是这样的感觉,教她像被蚂蚁咬着,心口发酸,又痒又空,不爽快极了。她才不想让他轻易如愿。但若反过来,凡事都要和他作对,岂不是又回到从前了? 总之就是不爽快。 她垂手挡去腿心的风景,又被他捉了现行。 这人真烦。 她腹诽着,几乎又要闹出来。两人的手原还僵持不下相互掰着,他嘴上一使坏,她便只有扭动腰肢配合的份。可他嫌这样还不足够,直将可怜的遮羞布撕开。手指在穴边毫无遮拦地打转,他极富耐心勾动她的情欲,像磨碎一片香泥,刻意吊着,始终只在边缘徘徊,逗弄着涨硬的蕊珠,不愿深入。 他没发觉,无论再怎么隐忍,自己的动作早失了分寸。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方才他为她上药时轻时重,就已经显露端倪。她当然也清楚,他早就克制不住地想要她,但克制住了。 就算摇摆不定,他作为家中的大人,最后总不会让她的祈愿了无回音。只要放开双手,安然将一切都交给他,眨眼之间,未来就将水到渠成地流至眼前。 但这次,她决定做些不同的事,亲手争取想要的未来。 两人视线相对,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像喝醉了酒一般,柔若无骨地贴向他,却一脚绊上垂落的长毯。沙发的外罩连带着扯乱,装满纸星星的玻璃瓶翻到掉下,满瓶的荧光色就像银河那样淌落下来。 没法管更多了。她捧起他的侧脸,毫不犹豫覆上那双唇,勾住舌尖细腻舔吮。 “你想要我吧?是想要的吧?”她摇晃着他的肩,不容置疑地问。 他不假思索回绝:“我没有。” “还说。”她再次霸道地亲吻上去,动手动脚扯他的衣服。然而,手一不小心拂过胯间,隔衣触上那温热的硬度,心有余悸地缓缓停下。 群星环绕在指边,他却绕开它们,咬着下唇别过头,不经意露出潮红的耳朵。那模样恍若她在欺负一个良家的人夫。她不知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一时间玩心大起,铁了心要揩他的油。 她用膝盖抵住他的裆部,就着高起的山峦碾磨,又掰回他的面颊,反复展开他蹙起的眉心,明知故问:“很难受吗?” 他不做声,她便愈发放肆起来,明知他受不住,偏故意咬他的耳根,将色若丹砂的耳垂含入口中。 身下的阳具又立起几分。 “嗯啊……别闹……” 含糊的低语糅杂喘息声传来,他的反应比她预料的更激烈。无处可放的手像蝴蝶振翅那样展向半空,终于迷失方向,停落在她的肩上,也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一举扒下她的连衣裙。 她下意识地挡住身子,便见他不乏戏弄地轻笑,愉悦地眯起眼。 小、屁、孩。 他悄悄用唇语嘲讽,还料定她看不出来。 她气得直揪他,“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坏男人?” “主动?” 与她四处乱撞不同,他直击要害拿捏了敏感的后腰。她顿时就软下来,丝毫反抗不得。手指似拨弦一般扫掠过雪白的后背,顺道也勾去仅剩的胸罩,她还来不及为行云流水的动作讶异,蛊惑的语声已萦绕着耳畔,“小狐狸,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主动?” 可她只想堵上他这张没有遮拦的嘴,又连啃带咬地拥住他。 风入松「五」游鱼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吓得不轻。对于素来优雅自持的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少年人,实在是太能折腾。他再怎么技高一筹,总归是架不住她一次次不死心地重来,暴徒般强叩开他的心。旧文人的花鸟风月通通打翻,只留下青春期倔强的意气,凌乱涂鸦。 在她的法则里,先服软的只能是他。 他的深思熟虑更在她意想之外。惊诧消散以后,他的神色只剩下温柔的感伤,“你的想法还是没变?” “什么?” “重新开始,还是过了今夜,我们也像从前那样?我听你的。” 望见眼前犹带泪光的眼,她无从答起,掩着双唇哑然。 此刻再说什么“没有爱、只有性”的鬼话,已太过自欺欺人。他被骗过一次,她再故技重施,也就不那么容易得手。更何况,这样做会伤到他,现在她知道了。 但自己当真爱吗?明知乱伦的下场对彼此都不好,却要选择最极端的做法,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向他索求分外之物,称得上爱吗? 神平等地泛爱世人。那份爱是宽恕,宽恕世间无处不在的不平与遗憾,也宽恕自己不甘于泯然众生的执念。既然人无完人,她们也该容忍凡俗的爱里蕴藏瑕疵,漫长的时间总会让相爱暗生嫌隙,归于疏离平淡。 宁可堕入魔道,去追寻一种并不存在的永恒,是自负的狂人毁弃了自己,也毁弃神。还是说,全知全能的神竟也有无法宽恕的罪孽?世上果然也有一种罪人,沦为弃儿,不再为神明所爱? 倘若神明做得到一切,世间早已再无魔鬼的引诱。 完美是幻相,普世的爱不属于背弃神明的她们。 一种举世无双的景色,只存在于他望向她的眼中。忧郁不似忧郁,动情不似动情,半销的春雪融着露花,缓流至青翠如浪的松尖。他的深情是大海上更深藏不露的冰川。是他让她真正看见了,那种宁可背弃俗世去憧憬的惊涛骇浪。 “告诉我,想要什么?”他的语声愈发迷离。 她收起双腿,从后绕住他的腰,脑袋自肩头埋下去,就像小海马藏在海马爸爸的肚子里。她感到自己可以任性说些孩子气的话,哪怕大人并不理解孩子的浪漫,“我想睡一觉回到过去。只是那样一来,第二天的呆毛又会原样翘起,对某人的执念就好像永远不会消失。” 但他一如既往没法分辨认真与玩笑,分外严肃地答道:“那就让时间停下。” “要是……” 无计可施的吻显得意外笨拙,几乎让她有一刹怀疑,坏男人是不是真的水泥封心太久,都变得不会了。所以才犹犹豫豫,想做又不敢的? 她不禁歪头思索。 这次的他无比坚定,只是眼眸又似沾染水雾那样含泪。他抱起她回房间,呢喃道:“我宁可长住在有你的幻想里。” 纸星星随她们远去的步调,歪斜着坠了一路。 “上个月我病了,痛得像是要死掉,才想起此生好像还有很多事没做。我去了青海。高原上,青碧色的湖泊像是积满泪水的瘤。那里让人心境开阔,我突然很难抑制想自杀的念头。但在那一刻,我望着水中的倒影,想起你,就像要死掉一样,很想你。” 他闭眼诉说的模样似在祈祷,也像是忏悔。也许在更早以前,女儿就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神明。他为她哭,为她怨,为她的天真落得满身是伤,却还像将心掏空了,甘愿卑微,也割舍不下。他身上有恶魔的气息,一堆干枯上百年的古旧药材,本该再无生机了,却开出分外妖异的永恒之花。当她将灵魂深处的凝望倾注于他,她就清楚知道,这男人注定是受诅咒的。 少女洁白的胴体展平在床,月与灯的清辉洒落,萦绕床笫之间,正映得景色绝美。莹白肌肤浅笼一层如云的光晕,似沾满朝露的野山茶,盛放于春寒的料峭天气。未干的发梢还挂着春雨的痕迹,暗藏一整片青草如茵的池畔。眼眸倒映出群山的决意。她不忍看他再顾影自怜的镜宫里继续孤独,宁可将微薄的一切都献给他。 “爱我吧。” 就算只有一场酣醉的梦,此刻却是属于两个人的。 他在薄如蝉翼的月色底下解去衬衣,幽光落在挺拔的胸膛,映出一具绝美的白玉雕像。唯独胸肌中央的小点红得惑人,随呼吸起伏不定,流露无限生机。她这才迟钝地明白,原来相思的红豆原来不长在枝头,而在眼中人的身上。 今人自以为的风雅典故,原是旧时情人之间不愿人知的狎邪玩笑。只有她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他什么都知道,却时而说破、时而不说,变着法子玩赏她的娇憨姿态。 不知他在说“想她”的时候,又有几分是怀念除夕那夜。女孩子的秘密都被看光了,心也被看光了。 如此一想更教人生气。 她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早已不记得傍晚那一回怎样被他折腾,什么也没多想,就一口向那垂涎已久的红豆狠狠咬去,一边还不忘放手在他的腹肌和后腰搓来搓去,比他揉她时力道狠上百倍。 只听得一声销魂的轻叹,他仰长脖颈、颤动肩胛,手臂险些没将摇摇欲坠的身体撑住。他的阴茎像气球一般涨得更粗大,绷直翘向腹间。随他倾压下来,冒着清液的肉柱顶端戳在柔软的肚皮,抹开一道透明水痕。 湿湿滑滑,又有些泛凉,空气中弥漫起爱液的腥甜。身体相贴的那一刻,轻薄的皮肉便无从阻拦彼此的心跳。她终于回忆起那器物插在体内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正因尝过滋味,接下来的性事才更让她不安。不安的壳子里却隐含期待。潜藏欲流的甬道深处,似比手和眼更能记得他的形状。 他终于想起追究她故意咬他的事,手掌卷过肩背,直教她不得不侧身。屁股一露出来,便是一巴掌挥下。清脆的拍击声如在耳边。 “小屁孩胆子越来越大,教不好了,怎么办?” 一听他叫自己小屁孩,她更是忍不住把呆毛翘到天上去,“你不是一向都自以为很有办法治我?” 他不说话,将眼睛瞥向别处以示不屑。 她向他眨起星星眼,装作认真询问的样子,“认为我是小孩能让你更兴奋吗?我也可以穿小时候的衣服给你操。你喜欢那身粉红色的水母裙,背后有蝴蝶结的。” 随后,她手脚并用勾往他身上,反踩住他那没有几两肉的屁股,学着他的样,故意柔声细语讲顶嘴的话,“在床上反而要端大人的架子,羞不羞啊?” 没有。没有吗? 他下意识想反驳,终于无奈止住。小孩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得寸进尺道:“一接吻就硬,跟纯情处男一样。我还以为你多风流呢。有很多情人什么的,也是故意装给外人看的吧。” “我又不像你……”他揪住她的鼻子,像是忽然意识到失言,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风流一事,无论是否承认,最后都是他的错。 她见他隐忍生气却保持风度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有时候我还觉得你挺可爱的。” 只要他不发疯,恶劣的取笑将一直继续下去。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断说话是为掩饰内心的慌乱。 色情作品里的性爱,像是刻意要人弄懂似的,常是有一方主动、一方不动。这条法则在她们之间却不适用。单个人的勇气没法支撑两个人走向对方。既然决定去爱,她也希望为他做点什么。 能做什么呢?她试着像作品里的人物那样讨好他,被拒绝了。他不喜欢。如此一来,她好像只会做从小到大最熟悉的事——给他添堵。 人在紧张的时候没法思考太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嘴里的话就跑到脑子前面。 就算他没有像平日那样,很快拉下脸,想来也快忍耐到极限了。 会被狠狠教训的吧? 一想到这点,她更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悄悄地沉下头,完全游到他身底,掩耳盗铃地藏起自己。 魔鬼的手将滑溜溜的小孩抓住了。意外的是,他看起来也在紧张,思索许久,却红着脸瞥开眼,“该说你什么好呢。” “你在害羞。”她道。 他回了一句无比幼稚的话,像小学生吵架一样,“你也好不到哪去。” 她毫不客气地笑出来,笑着笑着,却又有些来气。以前看过的黄文,似乎从来没有人会在床上吵这么没有水准的架。少女心的泡泡都碎一地。她还以为他会对自己讲动听的情话,就算只是逗着玩,不能当真,听到那一刻总归是欢喜。 “坏男人。” 杳望了眼窗玻璃上的倒影,失神揣摩起别的事。若是小说里的人,此刻会说些什么呢?许多文看过一遍就忘了。但她还时常想起最早看过的那一篇,大人和小孩。大人未曾被这世间善待过,却像晚蚕吐丝般的,想给小孩所有的爱。小孩不理解。大人对小孩说:反正自己注定要走在前面,他的心给她了,他的命也可随时拿去。 相处太久的她们完全不一样。就像她学不会对他好好讲话,绍钤也不会正经表白、正经承诺,加上她们本就不能做很多事。所有浪漫的仪式感,大约永远与她无缘了。 坏男人。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他抬高方才就已捉着的腿。耳根微热的温度贴在大腿内侧,猩红的舌尖游幽密丛林。他依然不厌其烦地为她口,含得轻柔又小心,不敢深入,生怕她受不了太强的刺激。 世界安静了。他垂眸专注地含她,感觉就像在听一场凄迷的细雨,隐隐约约,又无处不在,结成蛛丝将她缚住。她再也没法分心去想别的话。 手沿着腰侧爬上胸脯,摊成雪饼的玉兔重新拢得聚起精神。他说这一道是她的敏感带,也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乳头有些过分敏感。他更喜欢捧在掌心里揉。喜欢光滑又软乎乎的可爱事物,在这点她们是一样的。后入的时候,只要轻撩一下背沟,她就会变得兴奋百倍。小穴好会夹。他还想在她的背后做各种坏事。可惜现在腿伤着,看来只能从正面了。 你觉得呢? 她不想回答,并揪了揪他的头发。 他抬起头倚在腿边,“想问你喜欢什么。” “白痴,这、这有什么好说的。” 在关于性的词汇,她们之间还没有太多代沟。时代再如何改变,人与人做爱也还是那么回事。她发现这点,一时就像发现新大陆那样欢喜。但他自己说不够,还变着法子骗她说,实在太狡猾了。 “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又把你弄疼了可不好。” 他还在在意之前失败的那一回,合情合理的缘由,她或许是该说的。 可性的反应纯然是简单粗暴的膝跳反射。光是在脑海中排列组合不可描述的字眼,脑子就塞满了废料没法思考。最后她也只有将问题推还给他,“我说不出口。你不是会自己摸嘛。上次、上次是因为……这次我保证不再闹了。你倒是快点,我、我……” 唇舌的爱抚退却,小穴像被蚀空了,急需足有分量的东西填满。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 “爸爸,快点。”她难得放软语气求他。 “嗯?”秉性恶劣的男人又故意吊着她玩。 她也顿时翻脸,颇有愠色地催促,“插进来。” “你好急,一点都没情趣。” 从正面进入不太顺利。还是因为太大了,起初无论怎么调整角度,都只能进去一点,将枕头垫在她的腰下、抬高屁股也没用。她怨念地盯着他,在心里都快把他骂死,差点又开始嘲讽他是不是处男,连这点事都搞不定。 最后没法,他只好将她的两条腿都高高折起,还要她自己抱着,迭得像只青蛙,腿心的粉肉也失却毛发遮掩,水花晶莹,一览无余。 “不行,腿再分开一点。” 她怕说羞被他笑话,硬是说绷得腿酸,屁股疼。 无奈,他只好将她的伤腿扛在肩上,连番逗弄乳尖、阴蒂,全不顾她早已湿软得不像话,稍稍挑动一下就止不住浪叫。难受,想要,到后来索性是最直露的嘤咛。可他进来还是轻轻的,像是全然没有着力。等她反应过来,肉棍已全然被紧致的穴肉裹缠住。 “这样就没那么疼了吧。”他像收拾玩偶那样,小心将挂起的腿重新收好,又倾身压下,揽着小人贴向自己。她在他怀间,娇小得像是一掌可握。 “还害怕吗?”他又问。 她赌气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他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可不觉得他猜她心思的本事,已经神妙到这种地步。她偏要亲口骂出来:“处男,你不行。” 闻言,他的动作果然一僵。 “干嘛?你又哪里不满意了?” 他没听出她在开玩笑,一时也让她愣住,攥着床单恍惚呢喃:“深……” “操太深了?” “再、再深一点。”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要求太有伤风化,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是说,再深一点也没关系。” 他被逗乐,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体的交合不断加深,抽送变得快而恣肆。下腹的酥爽很快像藤蔓般爬满全身,又藕丝似的撕扯不断。明知他又开始打坏主意,她却已无暇分心与他争。 很快,连叫床声也被撞得支离破碎。意识朦胧,感官被撕裂成无数小块,又重重迭迭地堆在一起,恍若是她自己被撕得像是破布娃娃,里子白花花的棉絮都往外冒。她不得不抱着他,将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无数次亲吻她的肩颈、乳房,以至于那里到处遍布着狼藉的吻痕,就是无处下嘴了也还要咬。那像是享用猎物的姿态,或是祭品。 她们正在融为一体。无怪远古时代的人也将性交当成一种祭祀的方式。肉体的交合是一种无可取代的致幻剂。在濒临高潮的刹那,人的确像是接近了神。似乎也只有这样,她们能如愿以偿吃掉彼此的灵魂,刺入骨髓的孤独也就无所谓了。 “在想什么?”她闭着眼,像盲人那样轻敲身边的回响,看那些用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想干死你个小妖精。” 直白的话教她意外,“你终于肯说实话了。除夕那夜呢?” “想你想得一整夜没睡着。” “为什么不再来找我?我在等你。” “也许。差点就把你睡奸了。一想到我就算这么做,你也会原谅我——太可怜了,不忍心。” 她被说得一怔,从未想过“可怜”这个词语,也会被他用来形容自己。像是有个死结将人缠进去,她越想越是不解,“为什么这样想?” 他还停留在前半句话,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要你永远属于我。我很清楚你,跟别的男人跑,不会的。你是很恋家的小孩,小时候和姑妈出去旅游,第一天还活蹦乱跳,最多到第二天晚上,就哭着闹着想要回家了。” 她忽然觉得,他不愿接受某些必然之事,故意停留在过去,样子也很可怜。我宁可长住在有你的幻想里。这话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连她自己也不记得,这天夜里,究竟在床上套着他说出多少事。半分也是他想说的。人若独自背负所有的秘密,迟早会被压垮。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似乎变成一种魔咒,只有在做爱的时候,她们才能相互多坦诚一点。 往后她们又做了两次。每一次他都射在里面,无套内射,带着他曾对她萌生的所有罪孽。 最初顾着腿上的擦伤,只敢面对面由她平躺着,谁都没能尽兴。他常将细巧的脚踝捧在掌中,享受着一丝一寸掌控她情欲的滋味。她迟钝地弄明白,当高潮来临的时候,反应不该是躲开。只不过,双腿蓦然踢向空中,像是踩住了月亮,旋而又化作泛起涟漪的虚影,恍若仍是一无所获。 后面再要做,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他坦白说,后入插得深,他最容易全部进去,以往太过习惯了。她的感觉却未必好,感官很喜悦,心理却排斥。刺激过大,纯然像是动物,他按住她的后背,教她把屁股撅起来,大露着淫穴。她只有连番浪叫着取悦,任他操任他打,毫无反抗之力。他的确会打她的屁股,让这个姿势更带有调教的意味。她到这时才弄明白,以前他从不打她,或许是因无论怎么打,都不可避免地沾染情色。 她喜欢骑在他身上摇。很奇怪,似乎也没太大不同,可就是这样做,他不够射一次的功夫,她能高潮三次。哪怕关了灯,窗外的月光依旧照进来。她知道,当她坐在他腰间的时候,他一直默不作声盯着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裸体。也许是在看盈满的乳房荡成不同的浪潮,也许是暗笑她无头摸索出来的姿势太过笨拙。 ——有什么好看的?好几次她都忍不住问了。可两个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找到一点状态,这样说又突然毁了气氛。 她很少回过去看他。眼神飘向四方,唯独不往他身上落。她感觉到一股平日少有的自由。思想可以不着边际地想一些事,过后又自在地全部忘记,比做梦更轻快。他看她那么入迷,也可能又在猜她的想法?谁知道呢。他很有本事将她偷跑的灵魂捉回来。 被捉回来的感觉就像心被尖刺扎了一下,回味隐约酸涩,又好像空无一物。忧郁像风灌进洞穴那样,灌进她的身体。她若无其事转向他道:“爸爸,快说你爱我。” “我爱你,钟杳。” 他说这话的情态,就像古时所有色令智昏的昏君。 她总觉有哪里不对劲,“不行,怎么能连名带姓说?重来一次。” 这回,他迎着她俯低身子,久违地唤出她的小名:“爱。” 凤尾香罗「一」青雀 章前预警: 本章“凤尾香罗”主体是写钤的少年时代,有钤与杳的母亲的(微弱)感情线,并穿插解释杳的身世(部分)、他对杳的感情。 从下章“黑蔷薇”到结尾都是当前时间线的剧情。 —————— 少年时代的绍钤也曾故作老成吗? 他说倒也未必,同样在十七岁,他要比她晚熟得多。高二时就顺风顺水地保送名校,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他的天真与傲慢,自然也是超乎常人。 当时,县中的旧校址还在城市中心区,市政府就在不远处,全城最繁华的街道,距此只隔一条街。学校的门禁不严。他常会换下校服偷溜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才有时也是负累。少年习惯一眼看穿抽象的韵律,就对近处的细节视而不见,看风景永远看不见风景本身。他未曾在欣赏,而是找寻,找寻遗落在街巷之间的,他的灵感。 ——数学的理性是到达上帝的唯一方式,唯思考赋予肉身存在的意义。劫火将比丘的道行烧成舍利,一如思考在纯粹的精神中洗涤出真理。年龄是无关本质的细末之一,在永恒的上帝面前,十七岁或七十岁的他并无任何不同——他没意识到,正是遗忘了时间的理想,将他彻底困在十七岁的时间里。 这天午后,少年在转角的书店读完福楼拜。 窗沿的水晶球沾染雨水,初晴天色宛若刚哭过的眼睛,光照下来,似有若无地折映出彩虹。少年的心也是这般清澈而通透,它们怎样映照进去,也怎样原封不动地重新呈现。 明明只要更理智一点,悲剧就不会发生。情绪的世界就像月球背面,永远看不见,却周而复始地牵动潮汐。渡头的潮水泛着金光,鱼鳞似的波纹将岿然不动的巨轮逐渐推高。站在更高的地方,他感到自己也更理解了一点——痴迷不同于愚蠢,更像是一种病。病态是不必要地将自己困住了。 自从隔壁的茶馆换了新的老板,露天剧场再没有放映过电影,长日荒置。如今,它被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占了去,用来谈论他们的自由与理想。 这群人分明还比他大几岁,不是吗?可他早已清楚,这种纸上谈兵的讲演毫无意义。年轻人总想为自己施展拳脚的私心赋予崇高的价值,却只好谈论想象的“现实”,像摆弄一件人偶、模型车之类的玩具,在过家家的权杖顶上镶嵌水钻。 没办法。近十年的生活变得太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东西不断涌现。书店门口摆放报刊的摊位,大半被五颜六色的小杂货占去,一到天晴,又像无限繁殖的水宝宝,将领地蔓延向街心。 早放学的小学生一路连跑带跳蹦过来。他们误会绍钤是店员,缠着他要买最新潮的橘子汽水。这是考到两门一百分的特别奖励。父母向他保证,只要成绩领先,他也会比同龄人更快体验任何时新的玩意。时代果真是变了,生活正在从步调一致,走向异彩纷呈。 “抱歉,不是我。”钤笨拙地避过孩子,顺势将手插进兜里,拨着手指数剩下的零钱,心不在焉地走上二楼,将手里的书放回原处。 “今天是在看——外国小说?” 书架的两侧都是过道,搭话声从对面兀然传来,不免让他吓了一跳。他冒冒失失地后退一步,对面的女郎已迈着轻灵的步子跃至眼前,凑近来打量他的面容。钟杳说,这样的场景就像青春恋爱物语里会发生的。但他感到怪异,今日的青春恋爱物语,竟然还和从前一样吗? “我?你认识我?”他对眼前的人毫无印象,意料之外被搭话,却也有几分前所未有的暗喜。白衬衫,牛仔短裤,白布鞋,清新又时髦的扮相。清亮的眼睛宛若琉璃,在过午的光下顾盼流转,晕出薄雾般的柔光。她看起来分外年轻,就像是他的同龄人。可他也清楚,同龄的女孩子不会这样打扮,也少有那份自信。 “你还真是对自己以外的世界都漠不关心。” 她笑着怪道,漫不经心地转头。在目光所到的方向,几个人迭在一起掉出来,像翻倒的麻将牌。她也不由地被此情状惊住,眉头微皱,紧接着又堆起笑来,转向绍钤,“因为你经常一个人来书店,他们想认识你很久了。你也是政法的学生,什么专业的?” “不是,中师毕业,在附近的学校教书。工作的时间还算宽裕,便出来走走。” 从小他就知道,只要面无表情地说话,平素寡言少语的人很难被发现说谎。大人们从不相信许多坏事是他做的。 为什么非要说谎?说不上来。似有一股悸动将他捕获,无关情爱的,嗅到同类的气息。他好像对这群幼稚的大学生有些改观了。狐狸本能地戴起面具。他不愿在她、他们面前显得幼稚,然后,人群像观察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珍稀动物一样,围着他观赏不停。高中不正是一种囚笼?但他和关在笼子里的人不一样。 你叫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竟比他矮了小半个头,他将视线微微下倾,像是垂怜那样,才能对上她的眼睛。但她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指向后面打头的一人,道:“忘了问,你会打麻将吗?今天下午,这家伙得去赶一场会议,正好叁缺一,你能来吗?” 过分简单的来意反让他怅然若失,他以为她会更关心他本人怎样。 “麻将?会……倒是会那么一点。” 麻将是家族中人一直以来的爱好,绍钤在数学方面的启蒙也始于此处。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他就看着大人打麻将,记牌河,猜各家在做什么牌。他以为自己会的一点,比这些接触麻将不久的爱好者都要多得多。她们打得太不小心了,几乎将麻将当成纯然的运气游戏。但他知道计算扩展进张的最优打法,审时度势地转换攻守,东风圈还没打完,就建立起其他叁家追不上的优势。 换了一个人打,局面顿时从互有输赢变成一家独赢,另外叁个人看呆了。她们隐隐感觉绍钤很会打麻将,却想不清缘由,这种“很会”就像出千一样的存在。 素来内秀的钤很快察觉其他人的猜疑和芥蒂。他也觉这样和陌生人很不好意思,便故意给其他叁家送和放铳,白送叁四手大牌,终于将最初赢来的那些送得所剩无几。气氛又重新变得轻松愉快。绍钤最熟悉规则,自然而然承担起结算台数的重任。她们需要他做这些,也就接受了这位新人。有人看出他在送和却不说破。有人当真以为风水轮流转,后半场,风不在他这边了。 杳道:“你从来都不教我打麻将,说什么,小孩子没必要学。我吃醋了。” 他用指腹抓了抓她的顶发,“说白了,还是在牌桌上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猜来猜去的,最后全成了勾心斗角。可麻将有趣的地方,是即便做足万全的准备,好的结果还是概率发生棋类游戏更能公平开局,众生平等,但牌类游戏大多都带有运气的成分,跟人生一样。有句话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很多时候,看清现实才比稀里糊涂更不幸。” “这话算是自怨自艾吗?” 他迎着窗隙间的月光,举起她带有小月牙的手指仔细端详。但在他的指甲盖上,小月牙几乎都没有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自然减退?还是体虚?她正歪头疑惑,他岔开话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她毫不客气地拆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起来,“你不能说十叁幺是烂牌。” “凡人哪有那么好命和出来?”她抱着他的头发一顿揉,又问,“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幸福了?” “嗯?”他避而不答,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埋着头撞进她半敞的胸脯,将肩带撞得凌乱不堪,缠住手臂。微红余热还留在娇嫩的藏珠之地,羽扇样的喘息扑得忽快忽慢,眼尾挂着紧张的弦眯紧。一想起先前数场的癫狂,她的心也变得难以平静。 今晚还是别了吧? 如果可以,谁都不愿就此停下,压抑太久的痴与怨,才不过撕开了一道小口。越是执迷,欢愉越像是一场梦。深情意味着总有个人入戏太深。她怕美好的时间太快透支,醒来以后,情愫的泡沫全会散作轻烟。 他也适时地收手,答:“幸福得想要这样死掉。到死的时候也能这样抱着你就好了。” 她不知该如何教他宽慰,思索许久,却干巴巴道:“你还年轻。” “我已经是那样的年纪了。” 这回轮到她捧着他的手,细影斜落上墙,像找寻伴侣的野鹤,四处张望着,却阴差阳错地永不相见。指甲盖随角度变换微微泛白,被月光打磨得薄如蝉翼。该找不到的小月牙,还是找不到。 究竟该说什么呢? 要是能在他也年少的时候遇见就好了。但这样一来,或许她根本不会诞生?过度的情爱正是不幸的产物。 他道:“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自怜身世的意思。” 夜深露寒,才过这一会,他伸在外面的手已有些冷了。她却变成个小暖炉,被他又蹭又挠,越捂越热,渗珠光似的薄汗,黏乎乎的,像是新鲜的藕丝,腻着床褥,又袅袅娜娜地将他勾住。散落的发梢摇曳轻拂。 她忍着满肚子的怪念头,沉肩叹气,他偏故意逗着她学样,更夸张地叹了一声。她想笑,又气得笑不出。他暗合了她的手掌,像扣合了杯盏,翻身反将她覆下。 “没有你我不行的。” 凤尾香罗「二」思凡 她说她叫云,一个在江南民间随处可见的女孩名字。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俗间人常听类似的话挂在耳边,仿佛女孩就该是那样,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没有一定的形状,也居无定所。父母的家并非她的家。嫁过去的婆家呢?也永远是个外人。 云是另一种意外。文人幻想中的少女,林黛玉注定要失去家,忍气吞声地寄人篱下。自从辍学以后,她来这座城市已有叁年了。在那个年代,女孩辍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点都不奇怪,她说,先前的城市没有供她寄住的亲戚了。她来这里嫁人?嫁不出去。最后还是整日与学生们一道玩,成了旧日“帮闲”一流的人物。大约某天走在街上,她就要因流氓犯罪去吃牢饭。那样也未尝不好。流氓,原义可不就是无所事事的游民。 那天下午,钤留到最后收拾麻将。云落下自己的凉伞,急匆匆地赶回来。他对此毫不意外,都没抬头细看一眼,低着头,淡然指了指桌角,“伞在这。” 瞧着自己的伞被特意放在显眼之处,她倒有些愣神,许久才拿起伞,道:“哦,谢谢。” “原来还不知该怎么办。”他合上收纳箱的盖子,走在前面下楼。 她无谓道:“就暂时放你那里,要不就送到我家楼下。你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吗?” “这不妥吧。” “你嫌麻烦?对待女孩子可不能这么没耐心。” 一出店门,云走到路旁的电线杆下,解开自行车锁,缓缓将车推回来,就像牵着一匹白马。尽管比起前些年,世人已对街上同行的孤男寡女包容得多,钤还是宁可避免那份尴尬。他被落在后面,但瞧见她飘逸的裙摆随脚步蓬飞,蜿蜒成柔和的曲线,边界在悄然消散。早樱开得正好,她忽然在树边停下,转过头问:“这开的是什么花?” 风悄然散了,人群的节奏合得正好,留下一格难能可贵的空拍。裙摆降落,馥郁的香气荡至颊边,层层迭迭地化开,似盗走了凡人的颠倒梦想。鬓湿杏花,蜜染樱桃,春光灿烂地等待一个下雨天,他被不属于自己的情愫击中了。 ——我不知道。 自从见识到这群新人,他越来越多道出这句话。麻将桌上,他们高谈阔论的内容总不离家国大事,也常以各种高官的官衔相互捧高。彼被诸人起哄为厅长,便要弯下腰去,将在座诸人都称得比厅长更高。绍钤不愿掺和,却每每推拒不过。云在一旁静观,吃碰杠毫无章法,乱点炮,反将他喂牌的节奏全部弄乱。不是这样打的。好几次,他都忍不住去纠正她的恶习。可一对上她那双尾端微翘的黠眼,气场顿时被压了一头。她看他的眼神不是对待同龄人,而是未熟的少年。她结婚或恋爱的对象,不可能是他。他当然也不可能对她有意。 正因如此,他们的关系才尤为牢固和安全? 她更是肆无忌惮向他开些半真半假的暧昧玩笑,“每次见你都换了不同的衣服,像约会一样。” 他保持着平日的高冷,笑而不语,也不理会她站在路边,径自往前走去,“麻将不是像你那样打的。场上那么多人,你却只盯着自己的牌。” “你在试图说教?”她不禁莞尔,话里有话道,“也对。你是教师,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 “讨厌吗?”他故作镇定地接招,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她渐渐靠往街道的另一端,抬手掠着深绿色的铁丝网,眼神遥望向网格后的长河,“你才是,从来只在意自己的事。” 他也看向别处。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正在书店的杂货摊前拌嘴,女孩要买摊上的廉价香珠,男孩却嫌小玩意中看不中用,买来毫无必要。女孩气道:难道照顾我的心情,对你就是毫无必要?男孩不解又委屈:这是两回事,你怎么无缘无故冤枉人?——我冤枉你?你倒好意思说,就算是有意敷衍,也不必寻如此轻贱的借口。上次在艺术馆你也是这样,我算是知道了,你心里根本没我…… 一翻起旧账,争执就像一场急雨,铺天盖地降下来。女孩数落着恋人的罪行,最后几至于声泪俱下。孩子的蛋糕打翻在水潭里,装饰品跌散开去,似一张小丑的歪脸,红眼睛,绿嘴巴,诡异又嘲讽。 谈恋爱就是这般,无趣至极。 只是不知为何,喉间涌上一股口干舌燥的冲动,他望尽无聊的四周,终于将视线落回云,问:“喜欢福楼拜,是喜欢他什么?”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云背倚铁网,双手各抓着一方网格,右腿向后半勾,侧歪着头若有所思,似落入樊笼的鸟,却天性缺根筋,总有一缕神魂在外飘荡,任什么人都捕获不得。那并非凡俗之物。 当时的钤无法理解那份冲动,只好换一种方式与她搭话:“钟情为贞,荡欲为淫。我以为,甘为淫欲驱使,皆非真情,君子之间,神交足矣。” 不知是因两人已太过相熟,还是她当真未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这话,云顿时便笑开了,不留情面地拆台:“你是处男吧。” 有时最凌乱无章的,反而最直击要害。他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这……这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认同他们做的事吧?靠兜售自己的远大理想,结交涉世未深的学妹,游戏她们的感情,还彼此比赛……” 钤窘迫得不敢抬头,自顾自说着,全未察觉她已跨上车准备离去,徒留一抹侧影。他正想再叫住她,而她迎着风,将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转回头道:“风太大我听不清。” 他不甘心地追上去,穿过汽车站的立牌、枯井与它的榉树,一路追到石拱桥上,彻底将人跟丢。下桥的路是一段漫长的斜坡。她张开双手伸向半空,衣袂飘飘,人似在地面狂奔的风筝,下一刻就要乘风而起。 花香依旧无处不在,风拂过来,像柔软的发梢轻挠耳畔。天色似洗旧的牛仔布,蓝或白的层次深浅不定。蛾眉月挂在枝头,光晕与夜色融为一体,宛若一弯胎记。汽船的鸣声携来沧海的气息,又到了涨潮的时节。他忽然很想去高处的塔顶看看。只是久张的眼感受到一阵刺痛。麻将桌下,裙摆坠开,丝袜边缘绷住肉腿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像是《良友》上的风情女郎。这些上了年纪的民国画报都已纸张泛黄,在“破四旧”时险些付之一炬,最后又不知怎的幸存下来——都是他出生以前的事了。 时间不早了,但他还不想太快回去。翻看背包,里头竟还放着前日在学校收到的信。高一学妹送的,没拆封过。浅色牛皮信封的封面什么都没写,端端正正迭在抽屉里的书堆顶上。他疑心是旁座的女同学放错了位置,将信封举起来,就着日光透视里面的字迹。什么也看不清。但见教室的后门处,学妹正像只小猫似的扒着门,暗中观察他收到信的反应。他一将视线转过来,她便藏得没了踪影。 少女凝望他的眼神很久未曾退散,反而脱去实在的形体,藏进更幽邃的所在,如影随形,伴他左右。有时她就在身后的窗台上,他转过头,却只见一尾掠动风铃的黑猫。他继续做自己的事,少女又变得幽怨,一言不发地盯他,怨他从不陪她玩。 她就是他的孤独?是他放任得太久,她才长出形状,自己去玩?还是他压抑得太多,无意识中,就将她造了出来?无论怎么想都分外凄凉。 就算是悬空设想的人物,也能像赋予生命那样,被赋予爱?理想主义的学者,总会像怀抱孤月一样,怀抱高处不胜寒的理想。今夜的少年不能免俗地思凡了。 凤尾香罗「三」梅雨 小猫离去的时候,和着水痕踩落一地的小梅花,他漫漫然追随着那脚步,拐进从未造访的羊肠小径。道路的近处是十年间新开的娱乐场所,舞厅与酒吧、按摩洗浴。许多在夜场上班的人就近住在巷里。 钤一直知道这处地方,却只是听闻,鲜少涉足。大人们成长于更保守的年代,生命中从未刻写“娱乐”二字,直将歌舞地形容为妖魔地,一到夜晚彩灯照射,酒气与脂粉染成光雾,乐声震耳欲聋,人群不明所以地呼喊,怎么也听不见彼此。等到清晨,繁华像撑破的气球,只剩一地动物内脏样的碎屑。尚未成形的婴儿尸体,混着污腻的血水从沟渠流走。里头的人鱼龙混杂,好人家的小孩断然不该来此。 在那些娱乐场所还没出现的时候,此地就是出了名的“寡妇巷”,左邻右舍,住的都是年纪尚轻的独身女人。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这里进出,入住的女人也流水般转换。到后来,寡妇也未必是真寡妇。但是人们讳言“暗娼”,便沿从前之旧,仍称“寡妇”。 外地人喜将娼妓也当成江南风韵的一隅,比在本乡更有一探究竟的心。上回,云的两个男牌友便结伴来此,还挤眉弄眼问钤是否要一起。在他们的社交法则里,吸一支烟、穿一条裤子、上同一个女人都是相似的事,这是男人之间的肯定与情谊。 也许钤会怀着一份违心的逞强,随他们一道去。可就在当天聚会,叁两句聊得不好,他又觉自己与那些浮躁狂徒根本不是一路人,随意寻了个由头遁走。后来,逃走的事被传为笑柄,长存于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们将女人带回学生宿舍,而将室友关在门外。分明是两个人嫖,却只扣扣索索凑出一人的嫖资。钤有意避着他们,不打交道,又被嘲弄是矜贵的少爷脾气。 因此之故,他几乎也与云疏远了。 但今日心血来潮走来这里,是想念她的缘故吗? 暗下去的夜空透出阴郁的压迫,无风的春夜沉闷。他早已意兴阑珊,告诉自己只是从这里借过。墙上布满暗红铁锈的铭牌,只依稀辨得出下半个“巷”字,似一条道学先生才会画的方正蝌蚪。深绿的污泥与苔藓散发出不悦的咸腥气,几乎与蔓延的夜色融为一体。 黑色的小猫在一户门前停下,竖起尾巴也招他上前。 他暗暗生小猫的气,下定决心离去,猫爪却猝不及防扑过来,划破他的心。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正好被来河边的妇人泼了满身的洗澡水。定睛瞧去,那是一位形容丰腴的妇人,青灰色的棉衫斜挂,半敞的胸脯宛若绵延的雪山,浴后的潮红斑驳地铺在颊上,横跃鼻梁,乍眼看去,他竟误会成青春期少女的雀斑。她没有道歉,用轻佻又轻蔑地斜瞥他,“小哥如何不小心?” 少年被成熟女人的气场压了一头,窘迫地致意退开。一阵清风吹过,却只剩孤独的小猫在他脚边打转。哪里还有什么妇人?他被溅湿的身上了无水痕,徒然一片月光。 从他身边路过的年轻夫妇,正说道着明日去观音庙求子的旅行。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到兰州拉面馆解决晚饭。他在外地当公务员的姐姐,这两天正衣锦还乡地省亲。家里忙着应酬各种登门拜谒的亲友,正好多余他一个。 饭点已过,店中的食客寥寥无几,老板一边收拾堆积的碗筷,一边安抚哭闹的婴儿。他要吃细面,细面也已经没了,只好换作刀削面。厚实的面感他吃不惯,总觉像咸口的汤圆皮,还更粗些。每次他只从大块面皮上咬一小块,细嚼慢咽,吃得极慢。 隔桌的女士原在听收音机消磨时光,这时却对他分外精致的吃相来了兴趣,饶有兴味观察起来。他沉浸于自己的心事,等到慢悠悠地吃完了,才发现有人看着自己。 他一望过去,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没过一会,她就掐了收音机,提着自己的东西坐到他对面。 “我们认识吗?”他问。 “大概……不认识吧。”她似乎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声音因紧张细若蚊蝇。 孩子才睡了一会,忽然又开始哭闹。陌生的两人面对面地无话可说,气氛一时间格外诡异。 她瞧见他将面钱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开口:“你要走了吗?” “嗯。” “能……能陪我去公园散一会步吗?” 她的邀约就像一道下行的滑梯,越到后半,越无底气。 想来她对结果早有所预料,他也正好直言回绝。话至嘴边,一只蛾子从灯顶飞下,他忍不住多想一刹,此刻的她或许也正在逃避着别的什么,改口道:“倒也没什么别的事。” 不知名的女士将收音机塞回包里,背起圆鼓鼓的行囊。 他不禁疑惑,“背着这么多东西散步?” 她暧昧不明地点头,快步向店外去。 “我来帮你拿吧。”他迟钝地追到她身边,又矫枉过正,想强夺提她手中的大包。她过于谨慎地将身子后缩,反倒踩着他的脚。两人险些撞在一起。 她似走棋一般,往路边横挪叁步,望了停在原地的少年一眼,又仔细忖度着,碎步挪回一步半。叁色条纹相间的编织包亘在两人之间,距离恰好合适。 谁也没问此行将去往何处,只是沿着一盏盏路灯走,看无数的影子交会,此消彼长,终于错过。天上的月跟随着他们,永远停在同一个地方。 “月亮果然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果真是无情物。”她感慨道。 与伶牙俐齿的人相处久了,纵是寻常的闲谈,也被他听出弦外之音。他不自在地皱眉,“是吗?” 天有些冷了。她试探着,将手中的包交给少年,随后双手交叉于胸前,抱紧自己的薄衫,“我今天辞职了。以前住的地方,房东卖掉房子,不再出租。好些天,我都没找到合适的新住所。” 他想起二舅家似乎恰好有一套闲置房产出租,正想开口,她早已自己谋划好未来的路,先行道:“我就想啊,自己来沿海打工,好几年都没回家,现在是时候回家去了。” “你的家在哪?” “皖北的贫困县,也是有名的泄洪区。因为泄洪,产业发展不起来。政府毫无办法,发低保供养贫困的县民。受不了的人跑出来。还愿苟活的人,就仰仗这点钱过日子,也不干活了,变成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整个地方的风气都是如此。” “既然不好,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竟然这么问。你多大了?” “十、十六……十七。”他并无欺瞒之意。决定说实话就像从云里降落,重新找回重力的感觉,反教他有些惘然。 “虚岁十七吗?怪不得。看着也像。”她因那份年少原谅他,忽然笑开去。 “不是虚岁,虚岁十八了。” “我比你大叁岁。” “也不大嘛。” 她对先前的话分外执拗,自己却像是浑然不知,“那些事,我也是出来以后才知道的。原来我的家乡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地方。” 他意识到方才的失言,害怕多说多错,因而闭起嘴。 无处可去的两人在公园里逛到很晚。他拂去长椅上的落叶坐在一端。她在他身侧躺下,说,在明天去车站以前,她就决定待在这了。城市里的流浪汉通常待在桥洞底下,好歹可避风雨。露天的公园已阒无人迹。 “已经买好车票了?” 她半开玩笑道:“打算逃票。上车了再补票也好。” “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安全啊……活下去就好了。”她翻了个身,枕在他膝边闭上眼。 两人又走了很远的路,在火车站的近旁,寻到一家简朴的家庭旅馆。她像撒娇一样与步入中年的老板娘讲价,语气甜甜的,笑意却勉强。老板娘以为穷得拿不出钱,略带轻蔑地松了口。等到结账,见她破了一张整钞,却是暗暗的白眼。他一句话都插不上。两个人像妈妈带着儿子。 低层的房间格外潮湿。顶板重重迭迭地渗水变黄,泛起霉斑,角落翻卷倾塌,像是神话里“天倾西北”的景象。时节还未入夏,蚊虫已飞得到处都是。在他们来之前,无人居住的潮味已发酵了太久。还好没入梅。她感叹着,打开窗通风,四下翻找一遭,又去问店家要驱虫除湿的物件,一去就是好久,他躺在矮沙发上浅睡一场,做了奇怪的梦。后来的事,全被贪睡的婴孩咬湿在梦里。 凤尾香罗「四」淫丽 她回来时已经洗过澡。他揉着睡眼从沙发上坐起,她已旁若无人解开衬衫,问:“你要去洗个澡吗?在一楼,走廊左拐。” 他望向窗,窗帘早已被自己拉得严实。她用手肘推了推他的肩,他误以为是猫跑上来,不假思索地跳起身。 她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随遇而安,哪怕在如此简陋的房间,也能像在家中一般,彻底卸下心防,与初见时的胆怯模样判若两人。她对少年的孩子气异常包容,打着哈欠坐正,取出尼龙袋套着的旧拖鞋,微倾身子穿在脚上,又将半潮的长发解散。 他假装在回答之前的话,“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离家出走,一点准备都不做。” “不是离家出走。” 她精疲力竭地在沙发上卧倒,一条手臂长长地伸出边缘,弱弱询问:“你不愿意?” “什么?” 这声反问教她结舌许久。气息因隐忍不断拉长,将断不止。她将发绳绕在手中,指尖像穿皮筋那样勾来勾去,酝酿许多,终于只道一句:“我要睡了。” “我走了。再见。”他想要挥手道别,又自知尴尬地收回,神志恍惚向门口去。 脚踩在厚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裤边却被猛然拽住。 “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的?”她像还在外面时那样紧张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语声像拨急的琴弦,颤抖着,尖细而轻。 “我不知道……” 她手里攥着收音机,急躁地将天线掰来掰去。音波忽重忽轻,长短不一的噪声旋转,变成刺耳的喧扰,又在弦断的瞬间水银泻地。 洪流决堤。 泫然欲泣的眼里写满绝望,如果他连最后这一点都要否定。伶俜的唇情不自禁寻向它的伴。所有隐忍的脾气都用于扯下他胸前的纽扣。她的前襟被撕下一片,人又踉跄着跌回沙发。他怔然望着自己手中的碎布,红着脸呼吸急促,说不出一句话。 他抬起眼,仰见灯泡下缘的暗沉。怪诞的形状像一片不幸的云,在散作时雨以前,就被永远地困在琥珀里。真的不幸吗?另一种殒身的方式,或许正是她所情愿的。 她也会后悔吗? 人间的事,哪有全然的分明? 灯上细绳微微地颤,满室的光似水纹摇晃。窗帘摆动,曼妙的姿影随波追流,在一道道褶皱间烟视徐行,潮湿地泛着雾气,似才化人形的美艳海妖。他被放倒在床,棉花糖似的娇躯轻坠下。肉体的边际融化、变软,装进同一只模具。他从幽夜中望见追寻已久的焰火,一种孤独,一种没法被残忍现实磨损的执拗。 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 唇齿默不作声。唯手指在他的掌中、身上,点画着独属于她的语言。从来只有人道他聪明,今夜,他却第一回被说呆气。她亲吻他的时候,总以为在吻一个女孩子。饮食男女,人皆如此。他大可以更坦率一点。然后,她将他所有的抵赖,含进自己嘴里。 毫无经验的他全然被引导着,迷迷糊糊的,又无比顺利。性器自然而然地契合,本能地寻找一场欢愉,一种群莺乱飞、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对他的兴趣更深了,像是好奇异世界的人。你连小黄书都不看吗?平日起反应怎么办?不打飞机?忍着,不难受吗?——他还没有不谙世事到这种地步,适时地撸一两次才不会梦遗,他是出于洁癖才这么做。你在撸的时候想的是女朋友?没有女朋友。失恋了?从没有过。像你这么好看,竟然没有女朋友。谁知道呢。那你以后会记起我吗? 他别扭地移开头。 两个外地口音的人在门外谈论滞销的茶叶,将所有的呢喃私语淹没。她反似恶作剧般叫得尤其大声。他羞得无地自容,小声提醒:你轻一点。她我行我素,痴笑不语,用糯米糕堵他的嘴。 她身上的反差令他陷入迷惑。 天生左撇子的小孩被家长强行矫正着右手写字、握筷,过一段时间,便与别的小孩无异。一旦去做别的事,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回左手。习惯不一。 两重截然不同的性格,也该是规训的矫正所致。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大人更喜欢活泼开朗的孩子? 他处在她的云雾缭绕里,忽然发现这世间所有的镜子都是一场骗局。他本无自己的面容,是镜子塞给他一场美梦。 春夜难得的雷雨大作。他抽了平生第一支烟,像隐秘的仪式,魔鬼会接受浮士德的感召,成全他将灵魂待价而沽的虚荣。 潮湿的空气却教白烟撑不开形状,他费劲吞吐好几回,才缱绻地萦绕着,幻化出梦中少女的模样。他的小女孩。朦胧、迷幻,捉迷藏似的扑不住,像幽怨的太息停在发梢,一唱叁叹。她在向死的欲念里诞生,带着与生俱来的危险,半遮半掩的迷乱和魅惑。她说不许他看向旁人。她说要重新开始。她会继承所有他曾被折断的叛逆和顽劣。她勾引他。 要么陪她,要么去死。 玫瑰的腐烂始于心房,花瓣的凋零却起自外层。他梦想绽放的那夜,受那穿心之苦,死无葬身之地。 钟杳。 他唤她。她茫茫然望向四周,没发现他在身后。 然而,他仿佛一直装作不知,真实存在的少女是肉长成的,柔软得像是一碰就碎。她在做那事的时候,也会娇喘微微地啜泣,红着脸,泛光的眼神里满是倔强与不屈。严苛的家教让她坚信放荡与己无关,纵是喊得嗓子干了,她也没法衷心接受肉体的愉悦,道德的泯灭,他的堕落。只有偶尔,她像是再也受不住,勉然咬合沾着涎液的唇,口齿不清地催促:快点,你快点。她不想扫他的兴。笨拙的配合诉说着烂人承受不起的爱意。爱是不幸,无心之人才洒脱。 原来世间最剜心的惩罚是辜负。 嘭—— 客厅传来物件从高处坠下的声响,惊扰清梦。 什么东西跑进家了? 杳猛地从床上坐起,心有余悸地呆愣着,似灵魂出窍成了空壳。 窗外雨声淙淙。他也不知所措许久,才抱她重新躺下、放松肢体,疲倦道着安慰的话,时间还早,还可以再睡。等她终于合了眼,自己裹紧被子的边缘,他披衣起身,来到客厅。她顿时来了精神,似小影子般紧随其后。 掉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座的白瓷观音像。在她很小的时候,这座佛像就已摆在他的房间里。可幸只是掉在地上,没有摔碎。他捡起来细看,手指猝不及防被碎瓷的利口割开。 瓷像的莲花底座上碎开一道裂纹,两半高低不平,再也没法平放。立在莲中的观音只好像跛了足那样倾着身子。他用纸巾盖住伤指,在桌上摆了一会。她又不信邪地接过来摆弄。 “你小心。” “摔碎了啊。”最后她也是一样的结论。 “还可以修好。”他道。 “我不知道你信佛。” 他摇头,“说不上信吧。常人求神拜佛,大抵都是有所乞求。这尊像是妈妈给我的,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她说我的心不宁静,神明的注视或许能让我好过一点。现在祂也离我而去了。” 祂?她不知道,对于没有信仰的人来说,神明是怎样形态的存在。是母亲的牵挂与祝愿,更加形而上的玄妙,还是皓首穷经也无法触到的彼岸,水天交际处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线? 答案消失了。 他痛苦而镇定地望向她,暗暗咽下所有的耻与愧疚。无论她再问任何当年的事,他只是不说。 会修好? 会修好的吧。 “明天,我应该跟你去扫墓吗?”她问。 他答:“不想去就在家休息吧。我不得不去。” “我是说……应该去吗?”她长叹一口气,终究没法将想说的话直说出口。 她还是这个家的人吗? 他皱着眉打量她,又露出安慰的假笑,挠了挠她的后脑勺,“你多心了。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 他想说,还是和从前一样?这是最好的办法,由他来说却太薄情。说不出口? 她好像都明白了,也觉弯弯绕绕的,归结起来,终究是说不出口。 凤尾香罗「五」逃票 她原说清晨时分就醒,好早些动身去火车站。许是昨夜太过疲倦,两个人不约而同睡到日上叁竿。要不是被街道上的游行人群吵醒,还会继续睡下去。 “游行的人杂碎了广场上的伟人像,说,从今往后是新的时代,国家的未来属于无数的年轻人,而不是偶像。他们要求改革,要求政治体制的自由化,废除审查、监听,建立言论自由。还有……怎么一下就记不得了,大概是‘劫富济贫’之类的话。”她向他带回外面的信息,手里握着厚厚一沓的报纸与传单,神采奕奕,就像女侠满载而归提着猎物。 但他对政治的话题意外冷感,眯着眼继续装睡,一会又自顾自说起胡话,明亡于东林党、明亡于嘉靖云云。她不懂那些历史,缠着他要解释。他纠缠不过,被赶着起床。 “等会你也去上街看看吧。只要置身其中,就会被那种气氛感染。” “什么气氛?”他不屑回问,已然做好否定的打算。 她分外认真地思索起来,“好难形容……这些事本就不是与我们无关,你走出去就能感觉到了。我也好想去参与。人的力量,就是聚少成多才壮大。” 这话让他倍感不爽。仿佛在她眼中,他态度冷淡是出于孩子气的骄纵,人云亦云的陈词滥调却是真理——这等毫无逻辑的空洞口号,早就被他批驳过无数次,现在竟然又要被迫反刍。他气得不想说一句话,只幽幽盯着她。她也较真地盯他。两个人针锋相对盯了许久,他又觉忍不住不说话,于是道:“人群不利于思考。” “反正你也只是想做不出来的数学题。人间可比做题复杂多了。” 他戴上眼镜,洗漱过后,正打算不告而别,在走廊上又遇见老板娘。老板娘像和昨晚换了个人,分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妻子的风湿是不是好些了。她昨晚给了个生姜外敷的偏方,试过的人都说管用。 他记得生姜的气味,“这……确实好多了。谢谢你。” 老板娘微微颔首,投来欣慰的眼神。他也只好僵硬地回以一笑,就像拍集体照时,摄影师教人齐声喊茄子。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本就不好的面色因这假笑更臭了。 她没看出他满面怨气吗?还是正因看出了,才故意说这番话,要他心软? 原来他与那位女士在旁人看来是夫妻?被旁人如此误会,无从解释,他忽然又感到与她亲近,仍旧转回房里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路上,他原还想着把话说清,她不该那样轻蔑他所重视的事物,来到她面前,又是无语凝噎。人与人本无需相互理解。 他只问她:“还是决定走?”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我待的地方了。” 她望着梳妆镜别上最后一枚发卡。 游行让街市变成幻梦的场景。万人空巷,沸反盈天,“有志者事竟成”的激昂情绪像是倒翻的酒瓶,不断用气味昭示自己的存在。满面墙的小广告一夜之间被涂抹干净,覆盖以俏皮的讽刺或张狂的涂鸦。人群中多是年轻的面孔,有的还未脱稚气。认识另一个陌生人变得无比容易。只是一本读过的书——你读过李泽厚?你竟然也读过——就能让失落的灵魂遥远相连,为同一景愿而奋斗的他们志同道合。 格格不入的生疏感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面具,镶在脸上,他反而感到轻松自在,与她手牵手漫步于熙攘的人潮,模样像极了恋人。她没有说话,眼神沉醉地望向四周,悄悄地依着他的肩。他眺过无数人的脑后,望见天地清远,意识到自由原是广漠的孤独,无关他物。 他们正走过市中心那座臭名昭着的烂尾楼。空有残骸的水泥钢筋,野蛮地矗立道旁,高耸入云,无人管问,像城市病变的瘤。钤的父亲说,那座工地上曾经砸死了人。其中一个死者的姐姐是块硬骨头,不依不饶讨要说法,聚众上访,静坐示威,说她们家红叁代,丈夫也是越南战场的退伍老兵,在新中国就没碰上过这么没天理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工程也被迫搁置。再后来政府领导换届,这就彻底变成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开发立项时宣称的时代新地标,最后就是这副模样。 “完全看不出眉目啊。”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注意力仍在人群处。 “我以为他们的梦想也看不到眉目。”他问,“未来的世界真的会变好吗?” “当然在变好。是因为你不参与,才对此全无感觉。”她拽着他的手腕向人群走去。 少年只信自己的思量,甩开手急道:“我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请你不要强迫我做不愿的事。” 她对他的执着毫不置意,“我改主意了,想要重新留下来,至少等到演剧结果见分晓的时候。” “跟我走?”他想更直白地命令她,却天性不善为某事断言。能追问的时候,总会一直追问下去,言语也少了应有的力道。 她赌气似的表白,说喜欢他,又说这是一种与他无关的心情。 两个灵魂再度怀揣不同的信念分道扬镳。 少年回到家里,正见客人散后的一室狼藉。无人有心收拾。父母又在为出轨的旧账吵架,细听才知,原来是旧账上又添新的一笔。长姐夹在中间劝架,里外不是人。倒插门的姐夫掺不进别家人的家务事,一个人在外面呆立着。他回来了,依次从几人身边经过。几人一齐看向他,又像没看到似的,漠然将眼移回原处。回到房间,他的猫又卷着尾巴从窗台跳下来。 今天周末。原来今天周末。 周一回学校,钤没想到学校也变成集会的场地,按照年轻人的想法重新装潢一遭,也是满墙的自由权利。学生们聚在操场上罢课,自发地组织讲演,还说要效仿旧时公车上书,将他们的景愿呈递到主席面前。 他像往常那样去自己的空教室,却被陌生人半途拦住:“所有人都在操场上集会,你为什么不去?” “我需要去吗?”他素来不屑于集体活动,感到莫名其妙。 纪检委员似的二人露出不善的神色,大声吼骂:“你还没清醒吗?!权利要自己去争取,未来是属于我们的。难道你甘愿接受腐朽的官员贪赃枉法,贤明良善之人却不得其位,正义的声音湮没无闻,光明的未来被扼杀?看清如今的世界,你若不反抗,只有被强权蹂躏成土的份。麻木不仁就是愚蠢,默不作声就是助纣为虐。” “对不起,我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先告辞了。” “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事比坚持内心的正确更重要?” 此时,另一个人走上来,用钤也听得见的声音与先到的二人耳语:“他是高叁(一)班的那谁,公子哥,父亲是政协委员。” 人脸上的不善转变为仇恨,“呵,怪不得这副态度。” “什么公子哥,明明是蠹虫。” 这莫名其妙的一闹,早已令他憋了一肚子气,几乎抑制不住暴揍这群愣头青的冲动。望见飘进檐下的温柔的云,他想起旧事,找回一点平素的冷静,不再理会他们,径自回头往操场去。 操场上,熟悉的面孔正在等他。他看到,正是旧日的好友策动整场运动,现在也站在主席台的后方,像个大领导那样听取每一条报告,做出指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热与迷醉。同级生在这个仅有一米六的男人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投去翘首以盼的目光。同级生在一夜之间变得地位悬殊。古往今来,所有的动乱都会让社会重新分层,今日也不例外。 钤走到他面前,对峙道:“我家里的事,除了你,没跟别人讲过。”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皮笑肉不笑道,嘴脸像在官场侵淫已久的老油条。 也许对世间有些人来说,见风转舵地投机、装腔作势摆弄官架子,都是无师自通的事。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年龄。 钤无言以对。而他继续道:“高材生,你也上台说两句。你对眼下的形势抱有怎样的高见。”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弄出这么场闹剧,真是为什么大公无私的理想,还是为你自己的私欲?” 在旁诸人听见这话都笑了。 “闹剧?我劝你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上去吧,不要让我失望。”他用力捏了捏钤的肩。 钤深吸一口气,还要继续开口。学妹低着头走上来,往他手心塞了张一迭讲稿样的纸。他翻开来看,是自己在去年写的作文,主题正是“自由权利”云云。当然,好几段太过深奥的论证,被篡改作非他所写的话,这是他念到一半才发现的。无数双眼睛像饿犬一样盯着,只有硬着头皮往下。 时隔多年,他宁可相信今日的事是一场离奇怪诞的噩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疲倦地走上台去,又下台,在睽睽的目光之中,像接受审判。所有的看客都像只会重复出厂设定的机械人偶,整齐划一的喝彩,高喊口号。他的心几乎就要死掉。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他待的地方,他又想起女人的话,感觉意思不一样了。 他们说他的猫偷吃东西,将可怜的小东西踢进墙角,大肆蹂躏。 犯错就该受到惩罚,矫枉过正是为了永绝后患,不是吗? 惩恶扬善毫无疑问是正义,不是吗? 既然决定隐忍了,他以为自己能隐忍到底。此时却像幡然醒悟,将前面的一切全部推翻。说是逞英雄也好,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好,他走上前,没有说一句话,对着为首的那人就是一拳。另两人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也一并拥上助战。以一敌多终归不济,原来他能做到的只是替她挨打。她恨他醒悟太迟,心灰意冷地离开,仍怪他将她抛弃了。 他带着满身的伤,最后一次去见云,在她寄居的陈公馆。明知这轻薄儿郎最见不得他这狼狈模样,定要嘲弄得他无地自容。光是想象那牙尖嘴利的得意,他就足以恨得牙痒。但他还是想见她。然而,公馆的人将他拒之门外,说她就要离开。他不相信,不依不饶地要向本人讨说法。她这才打着伞,悠悠然从楼里下来,微妙地笑向他道:“反正我明日就走,今夜不妨容他进来,叙最后一面罢了。” 她长久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也只有在离开时,说话才硬气几分。犹是如此,没有自己的会客室,只好带他回自己的房间。 “才多久不见。你做什么了,弄成这样?”她竟没有一句讥诮,从柜子里翻出膏药,二话不说为他抹上。 他故意背过身去。 “听话。”她也凶起来。 他失尽来时的兴致,只觉在她身边无比烦躁,“既然见了,我也不多打搅。” 云却道:“我的亲事定下了。夫家在常州,明日启程。” “哦。”他没好气地应声,过了会又转回来,酸里酸气问,“我何如司马家儿?” 她将蘸了药的棉团拍在他脸上,“我又不是羊皇后。” 他不再说话,任她摆布。 沉默似拉扯的藕丝,将断未断。每回她朱唇轻启都归于轻叹。最后是他先沉不住气,先开口:“经此一事,我与从前不同了。” 她不搭话,却正对他的淤青狠狠按下。直到周遭的肌肤缺血泛白,他都一声不吭,只目光定定地盯她。她瞧见,才怵然将手松开,道:“你走后,我将笼子里的鸟放了。” 笼门如她所说的那样大敞着。但还有一只鸟精神恹恹地停在其中。 她拨弄着还挂在一旁的锁,“世人都道伉俪情深,这对朝夕相处的鸾鸟却在想不同的事。就算是同心同德的眷属,大难临头各自飞,诚不我欺。” “跟我走吧。这次,无论结果如何——” 后来,她们在夜间去南宁的火车上等到事情的结果。某地的静坐游行升级为流血事件,政府采取措施,决定平息所有的动乱。青春意气一夜之间被清扫殆尽。积极参与的年轻人都被认定为“反动”,一概停学收押等候发落。那位趾高气扬的好友没有得意几天,又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即便已然远走他乡,钤因写了某篇“论自由”的文章,文章广泛流传,也不能例外。 他的父亲得知此事又惊又气,急破头地四处奔走,想要保下自己的“独子”,不惜代不肖子下跪谢罪。远在外地的他本人却毫不领情,只觉老东西做多余的事,反教自己蒙羞:谁让他这么做了? 往昔那些最优秀的学生,无论班干部、学生会,都被拉下神坛,更多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只幸好没牵扯上自己。世人只有在秉持结果论这点出奇地一贯——成绩好就意味着聪明,是好学生;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现在他们惹祸上身,就是道德有亏。 缺乏生活经验的二人无数次为了钱的问题吵架,终于也以同样的原因在潮热的南海边际和平分手。他回到家承受自己的耻辱,她不知所踪。 杜鹃偷食了鹊的孩子,在巢中换以自己的蛋。因果报应似的,这些蛋孵化以后,全变成累累的死胎。 故事避不开结局,生活却要在难以收场的一地鸡毛里,永远地继续下去。他告别曾经值得骄傲的一切,真正的人生也开始于告别,那个睡过头、错过火车的清晨。他不知道同样的清晨、同样的告别还会无处次重演,就像掉进尼采的永恒回归。命运看似偏爱他,给他世人艳羡的一切,却也教他永远与真正的拥有失之交臂。 叁年以后,他的猫才原谅他,从出租屋的窗户悄悄翻进来,一脸病相,瘦骨嶙峋,见了活物就怕得躲起来,与别离之时全无二致。他舍不得再将她放走,索性养下她,带着她去治病,打疫苗,逐渐喂胖,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鸡腿,能身手敏捷地玩球,其他时候仍笨得要死,尤其是被他戏弄的时候。曾经失去过才知何事珍重。相伴的数年间,无论怎样艰难的情境,他总将她形影不离带在身边。 他迟迟不忍为她绝育,哪怕她不断发情,他一回家,她就黏着他蹭,要么在沙发上仰倒,翻起爪子和肚皮撒娇。或是清晨醒来又热又闷,她趴在他头上,差点压得他断气。不得已,他用手帮她弄。然而每每只消停了一天,她又开始满屋子上蹿下跳,弄得一塌糊涂,到半夜都在嗷嗷乱叫。长此以往,他也被闹得神经衰弱。她们总是打架,她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两道很深的划痕。所有这些他都忍下来了,但他没想到,最后她还是离家出走。只有给她投喂的猫粮会被按时兜空,此外他几乎没见过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知道惨兮兮地回家,不再发情,瘦了,一直心情不好,懒懒地趴在小窝里,吃了睡,睡了吃,有几天又什么都不吃。她还在记以前的仇。如今他再去逗她,只会被无情拍开,要么就倦怠又冷漠地摊开四肢,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姿态。 他不情愿地接受现实,她怀孕了。因为他赌气故意装作不知,她自己把那些孩子生下来。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腥味很重,她避着眼睛缩在窝里,像装死一样后仰着头,扯长脖子——钟杳睡熟的时候也常露出一样的姿态,他说。 一个胎盘丢在旁边。叁只崽伏在她腹间,各自霸占一只乳头,胎毛湿糊糊地黏在身上,还会反光。初生的猫跟老鼠也没什么两样,人崽或许也一样,一点都不可爱。他幻灭又糟心,再也没有往日的耐性,当即将她的孩子们装进另一个纸箱里丢掉,放在小区楼下的树丛里,任它们和所有流浪猫一样自生自灭。 她马上找到丢掉的纸箱,把崽捡走,藏去另一个地方。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一路戒备地左顾右盼,叁步一停,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满怀敌意的眼神与回家时看他一模一样。她又像此前的一段时日,吃空盆里的猫粮就不见踪影,有时一天只吃两餐,有时傍晚抱着空盆等他回来,嗷嗷叫着要更多粮食。他趁她不在,把藏起的猫崽抱回家,她以为又会被再次丢掉,为此气冲冲地和他打架,又抓伤了他。 此后他才知道,等出了哺乳期,小猫陆续断奶,大猫不再那么关注,他才能慢慢把它们一个个送掉,否则注定是腥风血雨。这次他试着放下脸面,逐个询问认识的人,问他们是否有养猫的条件和打算,给叁只猫崽都找好归宿。 不善社交的他为此心力交瘁,但事情总归是办妥,告一段落。家中又只剩下他与她两个。此前她尚可揍自己的孩子,现在她揍他。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她的情绪起伏比以往更剧烈,食量随脾气忽大忽小,经常呆呆地趴着,再也不活泼爱闹。 第二年,又是在他照顾不及的时候,类似的情形再度发生。她被外面的野猫强奸,独自生下一窝孩子,更加草木皆兵,也郁郁寡欢。他感到绝望极了,终于不得不接受为她绝育,并决定留下一个孩子陪她。 他抱着两代小孩去海边散心,未曾预料地又见到云。无牵无挂的人永远无牵无挂。她告诉他,决定分手的两只鸾鸟都各自死在当年,这就是她们的深情。 他不说话。她又问他怀里抱着的是谁。 “当年你丢给我的女儿。跟你很像,不是吗?” 黑蔷薇「一」春雪 江南的春日气候多变,分明前日还教人错觉如在夏日,第二日回到学校,又只有十多度。骤然的降温闹得她险些感冒。钟杳倒不觉感冒又如何,只是若被他知道,不免一顿好说。 下周有一场相当重要的联考,这周末她没办法回家。与钤相见的日子,推迟到遥远的小半月后。他也不喜欢有事没事就发来短讯,日思夜想的十余日间,实在熬得漫长。 终于到第二周的周四。她结束最后一门政治考试,心已经彻底野了。整个人坐在教室灵魂出窍,再无半点好好念书的心思。她只想尽快回家,再继续无所事事等到周五放学,也是百般折磨。 她久违地上顶楼找程凛喝酒。两人算是远房亲戚。钤有一个姐姐,名叫若筠。若筠有个儿子叫程弈,年纪挺大了,如今已参加工作。程凛是程弈的小堂妹。走亲访友的时候,杳与程凛时不时能碰见,自幼就相互认识。 两人一道玩,则是高中同校以后才有的事。程凛比杳高一届,这年正是高叁。此时的她已经确认保送,成了条失去梦想的大咸鱼。夜间无事,她有时会坐在顶楼的楼道上,望着星空喝酒,思考宇宙与人生,等钟杳来。但杳只有闲不住的时候才想起她。 这天夜里相见,程凛正轻哼着小曲,脚尖轻踏舞步,对着不远处的白墙比出跳动的手影。她见杳,心直口快地怪道:“你怎么才来啊。” “前两天在考试,没办法。”杳答。 凛丢给她另一瓶没开过的和乐怡,“我记得你喜欢白沙瓦。” “谢谢。”杳走到她身边坐下,打开瓶盖。 二人略一碰杯,凛道:“上周日,你没来学校吧?我去你的班里找,没见着人。” 她忘了没来是为什么事,横竖是在家里粘着绍钤,便随口敷衍,“我身体不太舒服,第二天才来的。” “和钟绍钤在一起?”凛问。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杳总觉她问得话里有话,没好气答:“身体不舒服,我当然在家。” 凛道:“那天发生了些事。原本我妈妈在家里做舒芙蕾,也请程弈他们小两口来串门。两人聊到一句,就不可收拾地吵起来。我出去听好像是说,程弈婚后还去嫖了,钟绍钤早知道有这事,故意瞒着不说。” “他跟自己的姐姐关系那么差,没任何立场说别人的家务事吧。”杳忍不住为钤开脱。 “不是啊,你想,凭什么偏偏是钟绍钤知道这事呢?” 杳沉下脸,“你意思是他带坏程弈?她们两夫妇的事,没必要无端教他背这锅吧。” 凛道:“谁知道呢。程弈好像非但没觉得自己做错,反而觉得那次以后,自己才终于像个‘真正的男人’,还说维珍在别人家里又哭又闹,实在太不像话,简直故意教他难堪。” “什么臭男人。自己惹的事,推卸责任给别人。”杳破口骂道。 小时候的杳很喜欢追在程弈屁股后面玩。但钤一直为此事记仇,年里还阴阳怪气打哑谜,说“程弈可不是什么好小子”,大约就是暗指此事。 杳不禁叹气,“经此一事,维珍姐也该看清这人了。发现托付终身的人不如所想,一定不好受吧。” “是哟。维珍当场就提出离婚,我说支持她,我妈妈也是这态度,男人有钱背着家里往外花,就是要不得。何况她们才结婚一年,程弈就已经敢做如此出格的事。维珍娘家人那边反而不同意,觉得她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耍小孩脾气。日子哪有一言不合就不过了,总归还是要磨合。闹离婚,都是她们这代人打小条件好,给惯的。她们那会可不兴这套。”凛道。 “最后结果呢?” “还能怎么?大家都被搞得很不开心,不欢而散了。维珍也是脾气太好,平日里凡事都让着程弈,媳妇当得跟妈似的,才教他越来越无法无天。只能说,别谈恋爱保平安,结婚更要不得。我记得你们家就没有几个人婚姻美满的,再婚的再婚,劈腿的劈腿,这风头可别传我们家来。” 杳却为这话笑,“反正碍不着你。” “钟绍钤近来没做什么古怪的事?你竟然都不说他了。” 杳心中却莫名地不悦,手中的罐头捏瘪一块,“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对着我直呼其名地叫他,毕竟那是我爹。” “哦?”凛忽然露出警觉的神情,“突然对他这么好?你以前不也对他直呼其名吗?怎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难不成他真把你睡了?” 杳怔住,握着罐头的手猛然一颤,酒险些洒了。 “哎,不是。”凛连忙道歉圆场,“我只是开个玩笑,不是当真的。我……我现在知道错了。” 但杳心有余悸,彻底丧失与她继续喝酒的兴趣,随意找了个借口辞别,“我先回去写作业了。” 凛却问:“不是今天才考完试吗?怎么又有作业?” 杳原已站起身,此时又转回头,道,“作业想做是做不完的。” 凛却睁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望她,“我知道错了嘛。” “那我也得去写作业了。” 顶层走廊的月色凄冷,空气清冽,疏星久违地露出面孔。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去年她随他去听古琴演奏,人散场后,他望着天边的孤月,毫无征兆就来了这么一句。他的朋友挤眉弄眼地解释说,淮北有一位故人。她生气,酸溜溜地骂他没有心。他反嘲她年纪太轻。后来她知道,原来写诗的人也没有心,正因心中无物,写诗才意外空灵。 能怎么办呢? 凛是说者无心,做错事的杳却禁不起玩笑似的试探。她扎进顶楼无人的卫生间,拨钤的电话。铃声响过好一会才接通。 “怎么了?”电话那头的他寻常问道。 一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忘光事前编好的借口,只是揪着盆栽的叶子道,“我身体不舒服。” 他轻易就将她的话当真,循循善诱问:“那该怎么办?我来学校接你好吗?考试已经结束了吧?” “嗯,已经结束了。” 跟他回家,也好。她压抑着喜出望外的心情,不动声色问,“你喝酒了吗?”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喝酒了?” 她下意识摇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他并不能看见。 片刻沉默,杳听见隔壁的男厕有人在抽烟,一直学不会吸烟过肺,抽一口就一顿咳嗽。他大约也能听见她讲电话。彼此都有违反校规的把柄,正好算是扯平了。 而后,钤再度接上话,“我马上过来,稍微等我一下。你班主任那边我会去说。先挂了。” “好。” 杳走出卫生间,正好和迎面撞上隔壁抽烟的人。他抬起头还是个熟脸,是林稚。 “怎么是你啊?你吓死我。”她忍不住问。 林稚望了她一眼,习惯性低下头,一副“我也不愿意是我”的幽怨神情,道:“是我。” 今年开学后不久,她换到靠窗的座位,两人位置相隔反成最远,她还未与他说上话。 这撞见自是不能多说,心照不宣地忘记最好。但见他嘴边似还挂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杳看出端倪,试探着多问一句,“那……我先走了?” 他果然吞吞吐吐地叫住她,忽换上套近乎地方言,说:“钟杳,钞票借点。” “你……要借很多吗?很多的话,我身上的钱也未必够。而且我得问你做什么用。” 林稚见她松口,却长舒一口气,“没关系。你愿意借多少就借多少。其他的我会再想办法。我有一个朋友,意外怀孕了,现在得瞒着家里人凑钱打胎。” “不会是你的孩子吧?”杳咄咄逼人地反问。 他好像已经对类似的屡见不怪,麻木地重复,“不是我,真的只是朋友。” “也是同龄人吗?混漫圈认识的朋友?” 他淡淡点头。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是”。 “对不起,我讲话太冲了。”杳一时很难以接受,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能对自己说,这都是别人的事,“我现在没把钱包带在身上,下去以后再给你吧。” 她万万没想到,林稚当场给她上演了一个滑跪,并道:“太感谢你了。救命之恩,改日定然提头来报。” 杳将身上仅有的八百块整钞都给了林稚,并暗示他说,自己并不需要这钱急用,可以放着慢慢还。林稚拿着别人的钱却很于心不安,当周周末就还上其中的六百,并告知她手术的情况,证明自己没有编造借口,一切属实。她问他这钱又是哪来的。他含含糊糊说,是做兼职的收入。什么兼职?他不说了。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她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到校门口,不出多久,钤就穿过学校门前的广场,从马路边上缓缓走来。寂然无声的穹顶之下,建筑物背后的群山与旷野异常辽阔,恍若天地之间只他一人。他还没换下白日上班的西装,优容不迫的姿态宛若驾着五彩祥云。 从瞧见他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想迎上去。可这样是不是太主动了?她在他那里还是个身体不适的病号,也不该表现得太过活泼,自露马脚。 就等他这么走过来好了。她低下头,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然而到最后五步远,她终于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怀里。 “辛苦了。”他揉着她安慰,牵起彼此的手缓缓而去。 这感觉让她很新奇。似乎在同学们的家长那边,她们在高中认真读书,考出对得起家人的成绩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不辛苦,只有更辛苦,又有什么好说道的?但钤从来不这么想。自从她们变成那样的关系,他还更宠她了。家务不让她干,他都包了。她学习,他就在旁陪着,没过一会就劝她休息,给她捶肩揉背。他望向她的眼神深情,像很早以前就想这样做,终于不用小心翼翼地克制。他也喜欢更现在的相处。 走出几步,她被风吹得轻咳起来,他自然而然就揽过她的腰,怪道:“晚上天冷,还只穿这么点。怪不得要生病。” 她挤眉弄眼地笑笑,转移话题,“电话里听你那边有点吵,在跟人喝酒吗?” 他点头,“我说我要开车就没喝。刚好你打电话,就趁机溜出来了。” “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或许会给人留不合群的印象。”她问。 “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饭局。这种聚会对于他们来说,无非是每天过一成不变的日子太过无聊,须另寻些活下去的由头。消磨无聊罢了。” 一种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尔的寻乐,他也这样理解程弈出去嫖? “你知道程弈的事吗?” 他一副作壁上观的坦然,“知道啊,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上个礼拜,他已经打电话来哭诉过,问我该怎么办。你的消息倒灵通。” “你怎么跟他说的?”她再度挽起他的手臂,抬眼望他。 “干嘛?”他对她的好奇略感讶异,“我什么都没说,让他自求多福。” 她不禁笑,果然这才是最像他的反应。 “你心底怎么想这件事?”她又问。 他道:“程弈老婆本来是下嫁,她家里给了程弈很多事业上的帮助。真离婚,程弈估计就失去一切了。我的看法,就是他乖乖去讨好求原谅吧。但这话我不会跟他说,他变成什么样都是活该。” “倒是维珍家里不同意她离婚。我听说,有些没儿子的家庭,父母会挑一个满意的女婿,把女婿当成真正的继承人培养。他们莫非是这样的情况?有时女婿比真正的儿子好用。比方说子承父业。现在很难强迫儿子从事大人所做的行业,要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很难提前知道。但是女婿可以精挑细选,挑一个志向让人满意,听话又聪明的。” 钤笑了,对她的话不以为然,“程弈就算了吧。这些你听谁说的?我认识很多人,家里小孩刚出社会,雄心勃勃想做一番事业,没过几年,在社会上跌得头破血流,又跑回来接受大人的安排了。白手起家太寂寞了,最后还是被迫子承父业。” “寂寞?好奇怪的说法。事业心跟寂寞不寂寞的没关系吧。而且像你这么说,被迫做不喜欢的事情,没人理解,没人志同道合,这不比白手起家更寂寞?” “想被别人认同,想在万千人中显得独特,不就是寂寞吗?这种毛毛躁躁又不接受现实的小孩可太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他道。 有一瞬间,杳觉得自己也被他骂进去,带刺回道:“你很独特,独特到无论在哪里,总有人愿意像飞蛾扑火一样爱你,所以你就不寂寞了吗?” 他笑得更开了,“你知道我很喜欢你这点。” 但她听他的表白,反而心里发堵。这话的意思是说,她像他的一面镜子,他喜欢自己的丑陋被她无情地照出来,这会带给他自甘堕落的愉悦。 “嫖娼。”杳心神不宁地岔开话题,“我刚才本来想问,你对他去嫖的事情怎么看。他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那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他认真想了想,“既然是嫖娼不是出轨,那他还没有想放弃这段婚姻。” “嫖不是出轨?” “结果也是。”他接受纠正,“我刚才是想说,从动机来讲,嫖娼是钱色交易,交易结束关系也结束。因为动心而出轨,事情复杂得多。” 当他细细解释出来,杳才发现自己对男人的想法毫不关心。但刚才那句话,的确是她在问男人怎么想?她好像只是想听他承认,这是错的。 而且听他说来,嫖比出轨不严重。但她好像能原谅他出轨,他爱过别人,却不能接受他嫖,一点都不能。 “那样的时候,你会告诉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道:“男人是一定要靠鸡巴活着吗?” 听他急得吐出粗鄙之语,杳不禁笑出来。她听懂了他想说的意思,他觉得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都是傻逼,所以他不做。但好像这些字眼一组合,又生出其他古怪的意思。 反过来讲,如果男人没有了他的鸡巴,好像的确会被认为失去了当男人的资格。如果她有一根鸡巴,她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她会操他,像个男人那样——好像也是迟早的事。如果她们做爱不知节制,等现在能玩的花样玩遍,就会迫不及待开发这种新方式。 到时候,如果有医学或魔术的办法把他的鸡巴移给她就更好了。世人共所崇拜的大爹,阳具,菲勒斯,终于会被她们父子当成聊胜于无的玩物,从遮遮掩掩的神坛之上跌至尘土。 她发现他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和那个只会重复“男人不自爱就像烂菜叶”的程凛聊天,就没法想到这些。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了很远的路。学校本就建在广阔的庄园附近,街道冷清。停车的地方更是荒芜,举目望得见茫茫的田野。叶顶只有在风中翻涌时才露出嫩绿的一面,的确像浪。 “东西给我吧。”他对她道。 杳将行李递过去,而他竟放在前座,自己跟着她坐进后排。 他也坐后面,谁来开车?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杳恍然回神,忽然感到现实的一切都很陌生。她警惕地望向他,问,“你要干什么?” “你没生病。”他捧起她的脸,不留情面地拆穿。 雪松气味在车内狭小的空间弥漫得无处不在,甜腻齁人。音乐的碟正好播到《有时寂寞》,半醉的萨克斯和着慵懒的语声,一句“热吻不担保高兴”,他闭上眼倾近,将欲作吻,她却正好将他的手臂拂开。扑了个空。交缠的手反拉扯更紧。他又借势探过来扯她的衣服,大片肌肤曝露在路灯的淡光底下,苍白的光晕浮现于肩头,像一只朦胧的小桂冠。 她用另一条手臂挡住他进犯的攻势,“你怎么看出来的?” “真正生病了会说哪里不舒服,而不是‘生病了’。” 她假怒推他的脸,他却用劲抵回来,俯身在她胸前,一口咬住娇红的突起。整团白玉盈满他的手掌,又从指缝间溢出。青春期生长的胀痛像江南的下雨天形影不离,乳房就在潮湿的空气里悄然长成无法忽视的可观模样。痛意让湿意暂时散去,回过神来,却反似浓烈的酒劲漫入骨髓。 “你不会想在这……” 车震。想必他将车停在这里,就已经是早有预谋,也没问一句她的心意,她也有可能不答应。 察觉她的迟疑,他为她拢起校服,停下来问:“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倒也……”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恐惧。她被自己刚才的念头吓住,回想起来,竟像偷窥了另一个陌生人的脑子。 他脱掉她的球鞋与长裤,吻一半落在内裤裤腰的蕾丝,一半咬在盆骨边缘。很快下半身只剩两只白棉袜,一只还套至脚踝,一只仅挂住半只脚。他忽然问她,腰边的丝带蝴蝶什么用,却没问她愿不愿意。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反而赌气说:“你不行。” 他的脾气似好也不好,盈盈笑着,手中的内裤便揉成团塞住她的嘴。 车后座的空间到底太窄,两个人的手脚不知不觉就要打架。他一压上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淡淡的,停留已久的香水后调,香氛里的雪松树林。 扬起头时,车窗只倒映出世界的片隅。光下的浮尘宛似纷然摇落的雪,而她在做一场无关尘世的梦,感到自己就快和后座融为一体,成为一件他的所有物、一件器具,在只容得下彼此的空间里彻底被占有,被他塞满。 他像恶意报复般地使劲操她,按在身下翻来覆去地操。想到年近四十岁的男人也会为证明无聊的男性尊严发疯,她竟为自己的坏把戏很是得意。遵从于本心的欲望堕落下去。 碟里的歌也终于放完,一片寂然的夜里,神志不清的娇吟尤其分明。他较着劲等她认错,最后却望着她噙泪的双眼先投降。 “下次再故意激我,我可不让了,说我‘不行’什么的。”做完以后,他还幽怨地盯着她道。 她却抬脚踢他,不愿多瞥他一眼,“白痴,快给我捡衣服。” 黑蔷薇「二」狐狸茸毛 她们回到家中时正好九点不到。无论是对谁,现在去睡觉都还太早。她窝在沙发上剥酒心巧克力吃,不知不觉又有些吃醉了。 他终于洗完澡,裹着浴袍从里面走出来。头发半干、刘海拢在前额的模样,像骤然年轻了十岁,但本人好像对将刻板老成的装扮情有独钟。转眼间,他在穿衣镜前戴上金丝眼镜,又变成她熟悉的样子。 看见大半盒巧克力变成包装纸,他皱眉问:“你又没吃晚饭吗?” 她不说话,只笑笑。 “又要减肥?” “吃了面包,也不算完全没吃吧。吃饭太饱了,但是做爱会饿。” 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白葡萄酒,走过来坐,不由分说捉起她光裸的小腿,“怎么又穿这么点?不行,你会冷的。” “在家里,又没关系。”她躲过他,将腿收回长袍底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又忘了剃毛。 一时无言。他见她别扭,不忍心再挑逗,只隔着一段沙发,玩味遥望。 她被这样看着反而更不自在。明知他此刻的脑子里已经又塞满黄色废料,似要用眼神将她扒光,却不得不端起架子,陪他演完这场狩猎游戏。 她试图讲点正经的话挽回地位,“今天我去见程凛,她的反应有些古怪。她或许已经猜到些什么。” “她猜到又如何?随她去吧,这事她管不着。难不成还能去家长那里告状?” 告状,这词语像在说小学生相互之间打打闹闹的事情,颇孩子气。杳忽然释怀了,“也是。” 但没过多久,她又继续道,“我是不是暂时该离她远点?” 他忽而正襟危坐,神情严肃问,“她对你说了过分的话?” “没有的事。就是随口……平常聊了两句。没关系的。” 好像这语无伦次的样子更有鬼。 “那看你吧。平常心就好,不必刻意对她怎么样。她知道也就知道了。反正这种事,迟早是瞒不住的。” 这话又不免教她一怔。 原来他的想法跟她恰好相反。她一直坚信彼此的关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像所有不在人前搭话的地下情人。 她深吸一口气,“被人知道,下场会很惨吧。” “他们又管不着。”他依旧不改淡然。 她不禁为这事不关己的姿态感到愠怒,再度回想起往日被他忽视的种种,揪住他的衣角简直想骂人。可是骂什么呢?骂他本该像个大人一样有当担,护住这个家,而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但好像眼前的景况都是她处心积虑的结果,她这样讲,不就又变成任劳任怨的爸爸来收拾烂摊子?说到底,两个人犯的错,她有什么资格骂他? 膨胀的气球终会撑破。她霎时红着眼蔫了劲,埋下头呢喃:“可是我好害怕。” 他轻叹气,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许久,才将人从大兜帽里拎出来,抱进自己怀间,“这种时候就多依赖我一些吧。你给自己的负担太重,一个人撑太辛苦。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只要想到我,我都会为你解决。” 说罢,他又是半杯酒入口。但酒液未尝下肚,原封不动灌进她的唇关,又从嘴角溢满而出。他顺着溅落的甘醇,寸缕不遗地慢酌胸前香雪。嫌猜情意才上眉头,毛绒睡衣已又如蝉蜕般一片狼藉。浴后的少女肌肤,正含娇带怯泛出薄红。 她望见,他的神光宛如深雾。眼底似漾着千尺的碧潭水,一点一滴,写满山雨欲来的深情与渴念。眼尾却是芊眠如丝的桃色。方才在车上,他正是这般看着她,只那会天太暗,不太分明。 “做爱吧。反正也无别的事可做,不是吗?”他化作藤蔓样来绕她,闭着眼柔声诱劝。 他应该也有诸多无能为力,却不顾自己,教她逃避。或许也是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至少无论在何时,她都可以逃去他的身边,将他所在的地方当成是家。 她将他的手迎向空无一物的腿心——知他等下定还会要,从方才洗完澡她就没穿内裤。 先受不了的一定是他。 然而,最为这场恶作剧心惊胆战的人,是她自己。 她不经意地轻轻一拽,他身上的浴袍就哗地散开。 明明都已做过许多次,她还像最初未经人事的时候,一见他的裸体就羞怯,像小时候看电视剧主角突然接吻,就会将频道切走。他掰回她的脑袋,少女眼里的光却消失了。 性器正似弓弦昂扬着,紧贴下腹。从她半卧的视角看去,正一览无余。 但是很奇怪,她喜欢观察他的阴茎,明明那玩意生得不算好看,比起他本人真是差远了。 难道因为自己没有,就分外好奇? 她盯得发愣,却不防久因紧张而充血的阴核,骤得了爱抚,酥麻的爽快几令她双腿打颤。 “你喜欢我这样弄?” 她咬着唇地微微点头,握着他的指端,更深更重地碾上小核。 “变得好硬。”但一找到那处敏感,他便撇开她,极尽折腾地揉捻,铁了心要将半腐的果肉彻底捣坏。清涟如注的淫水似化开的初雪,乍看未曾显山露水,却长久从窄缝间涌流不已,沾得他满手是晶莹的长丝。 他故意收手磨她的耐性,却在她耳边悄声道:“置物架左边的第二格有瓶润滑。你真的一次都不舍得让我用啊。” 听后,她更是无地自容,仿佛他将她想成黄文里怎么都欲求不满的荡妇。哪有那么夸张?大约也只是小醉的缘故吧?她皱眉不语,却蓄着狠劲一把将他拽倒,用柔软的大腿根磨蹭,可怜兮兮地望他。 她觉得就差坐在他身上硬上弓了。但她是有骨气的,绝不会再像上次,说那些如他所愿的放浪荤话。 可他终是轻咳一声,从她沙发上起来,从茶几底下取出一枚大礼品盒,让她打开。 一眼望去,里头全是纯白的狐狸茸毛。毛绒玩具吗? 她满怀疑惑地拆掉包装,捧出那团茸毛,却听他眨着星星眼央求道:“为我戴上吧。” 她倒并非不愿,只是他又先斩后奏,事到临头才将东西拿出来。 但他继续怂恿道:“如果不给可怜的老男人一点情趣,他会早泄的。” 她彻底被他这番话气笑,“好啊,我给你数着时间。你等下做不到一刻钟,就准备整晚上跪阳台吧。” “一刻钟?”他意味不明地暗笑,不知是嫌这时间太长还太短。 最后一步,他为她系上红绳金铃,成为全身上下最鲜明的亮色,像是一件礼物终于打包完成。他挽着她的手缓缓来到客厅的镜前,铃铛也摇个不停,似要摇碎寂寞。 “一定要这样吗?”她仍旧蜷缩着身体,迟疑询问。太过赖皮的话,她也不似他厚颜无耻,说得出口。 “为什么不呢?你会喜欢的。”他如此说着,面对镜子站在她身后,逐一挪开挡在胸前的双手,抱在自己颈后,露出白里泛红的少女胴体。异己的白毛恰到好处地缀在肢体关节,正衬得满头黑发乌亮。通身似落满齑粉的雪团,无一处不是香软。 喉间的铃铛正随她受惊的气息,巍巍发颤。长尾夹在彼此的髀股之间,做最后一丝无谓的挣扎。她转头望他,他却要她看镜里。他正抱着她的腿,将阳物送入她的女穴。 亲眼所见的时候才更觉不可思议,她竟真将那硕然巨物吞下。比她深一度的肤色,紧绷的筋与肉,无时无刻不在重申着这场侵略。毫无阻拦的亲密接触,正让他一点点沾满她的蜜水,留下消抹不去的罪证。 看着镜中的她,对他也是不小的刺激。不过多久,他的额边就流汗了。 她突发其想,垂手弄他的囊袋。但才触到边缘,她就猛然被他推倒,转成抱腰后入。双腿发软的她扶着橱柜才堪堪站稳,他却食髓知味地按着她的腰,猛干了好一阵。铃铛随肉体的冲撞清脆地摇,一时竟使本该沉寂的幽夜聒噪不已。 他捏着下巴迫她抬头,继续要她看着自己此刻的淫荡模样。头发散乱,两团奶子垂坠着乱摇,活像条被操的母狗。双腿分明已颤得站不稳了,如饥似渴的小穴还只知夹人。 他就想等她先服软求他。 但绝无可能。 她偏道:“这么狼狈啊?摸都不让摸?” 他板着脸不说话,将她的腰轻轻一推,按着她跪倒在地。他从后拎着铃铛的项圈,真变成他骑着她操。 许久,他忽而道:“我喜欢小狗。” 她为此不禁一愣。 而他揪着尾巴打她,“叫。” 她竟真神不知鬼不觉,带着哭腔奶叫一声,学狗叫。 但他没有为此满足,反而变本加厉地弄她,一下下只往最深处的敏感点顶,“不求饶吗?我倒是不介意多操你几刻钟。” 这小心眼的还在记仇。 “别逞强了,老男人。” 她就为这句话,又被操得死去活来,像条死鱼翻着白眼躺尸许久,等他终于要尽兴的时候,却又好了。 她趁他不注意,翻过身伏在他腿间,手握着性器含入口中,上下套弄。 过去那么久,它还是硬度惊人,丝毫未显疲态。只柱身上布满淫靡的体液,激烈的摩擦擦出火药余烬的气味,直冲鼻端。 但她不知道怎么正确地把老男人弄射,只好一边弄,一边挤着乳沟摆出媚态。他的手迟疑地扶在后脑勺,恍若随时都可能按着她突然深喉。但他一直没有。 就在她又要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开始推她。稠而涩的液体再度从顶端溢下,她还不想就这么放弃,仍旧不依不饶地含着。 “好了,放开。”这次他不容抗拒地命令道。 她的吞吐不停,却忽而感觉到柱身上的经络突突地跳。 他要高潮了,她却为此不知所措。 最后,他拔出来的时候正射了她一脸。精液溅在睫毛上,转眼就凝固粘住。 她坐在地上揉眼睛的姿态就像被弄哭一样。 “对不起。”他揉揉她的头,边别扭说着,当即起身去寻湿巾。 她却笑着望他,故作天真道:“爸爸,你射得好多啊。我不在的时候,憋坏了吧?” 他转过来的时候果然脸色铁青,但旋而眯起眼,也阴阳怪气地一笑。 黑蔷薇「三」妖 分明不到十一点就睡下,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呼呼地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醒时他已经不在身边。 她不安地跳下床,在家里四处转,终于冒冒失失地闯进卫生间,跟钤撞了个正着。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上正装,此时时间还有余,正对镜修剪自己的眉毛。 虽说以他的性子,做这样的事一点都不奇怪,她第一次见,仍不免略感错愕。 她的脑子似宿醉过一般,昏昏沉沉的。但他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昨夜也意外睡了个好觉。 就像神异故事里吸人精血的妖怪,她都怀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吸干。 她扶着额倚上门框,若无其事向他道:“你起床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却像看穿她心中所想,故意揶揄,“人在这又不会跑了。” 他的眼神透过镜面的反射望来,似已对下一场狩猎胸有成竹。初夏微热的暑意,教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她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低下头。他不出所料地低眉轻笑。 “也许再过不久,你就会永远不想看见我。”不久以后,他终于完成修眉,又将面颊仔细擦了一遍。 她习以为常地纠正:“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他关上灯,离开镜面,来至她面前,“今天周五,还得上一天班。” “哦。”她不屑地瞥开头。 两个人靠得太近,亲吻就变成情难自抑的事。她抱上他的后肩,睡裙肩带就滑下来。 半睡的晨间似比夜中更静,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惊扰到邻人。他的吻偏偏情意绵长,似云端坠下的丝绒,护惜鳞羽般的,裹缠着纤细的心。 才一夜过去,新长出的胡渣又变得扎人。她不满的捶他手臂,他恋恋不舍地拉着银丝远离。长睫因深情显得濡湿,落进半片熹微的光,似尚未熟透的杏仁茶,涩味与甜味都差一点。 轻薄的睡衣比起样式板正的西装空若无物,手的温度隔衣传来,在不盈一握的腰间逡巡游走。她毫不怀疑,他又想要她了。 现在吗? 她以为他又会说下流话,一直默然等着,等着板起脸来反骂他。但他望了她许久,只是忽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她理解到自己或许会错意,故作镇定地急忙追问。 他见她着急却更开心,捧起她的头发,“你又想要了?坏小孩真是怎么都喂不饱呢。” “白痴。” 他当空接住她要打她的手,“回来再收拾你。谁叫你起那么晚,我得去上班了。”说罢,他缓步至客厅,提上包。 她不知所措地跟上去,呆然许久,才想出该说的话,“你早饭呢?” “路上买点就好了。哪有那个心思每天自己做。” “哦。”她将才探出的头又缩回去。 这一天的休息像是额外多出来。人群依旧按自己的步调,寻常度过这平平无奇的一日。而她无所事事地上街买菜,照面这些各安其分的人,感觉他们都已化成标本一样的固态,自己却像未有定型的水,流进固态之间的间隙。 达洛维夫人去买花,是不是一样的心情?仿佛在一日之间望见久远的以后,甚至永恒。她与绍钤各有各要做的事,很久都得像近日这般,不断迁就彼此节奏迥异的时间,也会为此无数次吵架,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将各自准备惊喜的纪念日弄成一团乱。 两个人的脾气永远是这般的像小孩。重要的事就以为彼此不谋而合,不必商量。鸡毛蒜皮的事就使出浑身力气相互较劲。然后他总是先投降,无可奈何地眨眨眼道,“败给你了。” 她花了几乎整个午后研究菜谱,提前准备调料和食材,学着做他喜欢的海鲜。 但她自己以前从来不吃这些。奇形怪状的水产可将她难坏了。它们各自的味道也不同。等她一股脑将西洋香料撒上去,才意识到这么做太鲁莽。他平时是怎么用的?——这种事她早就毫无印象了。她正冥思苦想救场的方式,但食材已经炒得差不多。另一边的冷藏物又已解冻得差不多,解冻水从太浅的盘子溢出来…… 不过有惊无险,至少这顿饭还是磕磕绊绊地做成了。放错香料的食材尝得出微妙的苦味,却也还算凑合。至少火候与流程严格按着菜谱,口感没出什么岔子。 原来百里香和迷迭香是两种东西,肉桂放多就会盖过其他香料。但果然,还是放过糖的料理味道更鲜。这些经验,大约下次就能心里有数。 做饭的时机倒是正好。钤下班到家的时候,她正好将最后一个炒菜下锅。 他乖巧地擦餐桌,备餐具,端出已经做好的菜,盛饭,然后坐在桌边,欣赏她在灶台边忙碌的姿态。 他说:“我还以为你定会犯懒。刚才就在看等下该去哪吃。” “倒是我让你下馆子的愿望破灭了。”她随口答。 他又开始打趣,“哪比得上爱妻料理。家里有女主人的感觉真好。” 她当即将他得意翘起的尾巴摁下去,“白痴。” 他继续问:“怎么感觉都是我的菜?你又不喜欢海鲜,自己吃什么?” 此时,她正将最后一盆炒鸡胸肉盛出,“我也会吃,再说都尝过味道了。” 她才一坐下,他却冷不防地凑过来,飞快偷亲她的脸颊,“真好。你此生都逃不掉了。” 但她坐到长椅的另一端,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正色道:“吃饭。” “不过钟杳,你知道怎么样能让我最有食欲吗?” 她见他问得认真,也认真望向他,“什么?” “裸体围裙。”他面不改色道。 她在桌下踩住他的脚。大约他问这番话有几分诚恳,她也踩得有几分真情实感。 晚饭过后,林稚发来短讯说,明天就可以还上一部分钱,问杳这个周末何时有空。 她将与林稚的会面定在周六午后。但一直拖到这天吃完午饭,她都不知该如何与钤开口,反而有一句没一句地试探,“你等下有别的安排吗?” 他摇头否认,也像是憋了很久才能开口:“五一长假期间,我可能没法陪你出去了。有个老朋友从魔都来看我,到时候你也一起吃顿饭吧。” “我也没有很想出去。你倒是很少愿意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她盯着他继续追问,“这种场合,你都会带自己的情人去吗?” 他愕然许久,终于道:“我不会。为什么这么想?” 她道:“所有人都说你‘玩女人’,好像只有我傻乎乎地不知道。” “你怎么想?”他又将球优雅地抛回来。 “我没有怎么想。人难免有那方面的生理需求吧。我才不介意你跟别的人睡觉。”她漫不经心道。言不由衷的话一说话,自己也惘然了。 他却不以为然地笑,转眼低下头,缓缓剥手边的枇杷,十分认真地解释,“真是青春活力十足的答案。等你再长大一些,大概就会觉得性可有可无了。男人也并非从生理的意义上好色,而是社会文化给它附加太多自身以外的诱惑与禁忌。它有关权位和能力,有关‘正常人’的边界。” “所以对你而言,一旦剥去外面那些魔障,做爱就像吃饭、喝水,是寻常不过的事?哪怕对象是女儿,你也可以等闲自若?” 但他忽将枇杷塞进她的嘴里,眯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问:“你敢再说一遍吗,刚才那句话?” 她囫囵将枇杷吞下,赌气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哪怕是操女儿——” “不是这句。你说不介意什么?” “死变态,老流氓,我才不在乎你——” 他不动声色擦净手,捏起她的下巴,分寸紧逼地靠近,“继续骂,想说什么继续说。” “你是猪。” 她果然没法再说第二遍,又被他试出来了。 他也觉得她应该介意? 抬眼望时钟,离与林稚约定的时刻只剩不到一小时。但她甚至身上还穿着睡衣,已经不得不开口了。 “我等下要去跟一个同学见面……” “男的?” 她点头,“他还我钱,仅此而已。” 他没有显露任何不快,也不多问,只宽容地表示大度,“你去吧,万事小心。” 尴尬的对话比想象中更快终结。眼下她该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可心底还有几分不安,她依旧像小狗一样蹭在他身边。 他于是抱起她询问:“怎么了?你是觉得……我应该更多问?还是我现在这样看起来像在闹别扭?我没有不开心。” “也不是……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在她所知的学生情侣,所有人都不容许自己的伴侣与其他异性保持稳定的友谊。她们会检查彼此的聊天记录,想尽办法宣誓主权占有彼此,换情侣头像,发动态确认对方是唯一。但以上的所有事,她与绍钤都不可能做。 正因如此,在见不得人的关系里,她们该更在意彼此危如累卵的忠诚?就像她不该说随便他与别的人睡觉,他也该更留意她身边的人?至少不该像从前那样,对彼此的社交关系一无所知。 思虑的事情一多,她好像也想抽烟了。但近来的周末与她在一起,他已经不像今年更早的时候,动辄跑去阳台抽烟。 “你是怎么想的?”她不安地跳到他对面坐,“我身边的人谈恋爱,都不愿意自己的恋人还有另一位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会为此吃醋,会让自己的对象在恋人和朋友之间做出抉择。” 他却听得歪起脑袋,不解问:“为什么做这种事?” 转眼,他端正神色,直视她继续道,“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只要跟我谈恋爱,就不必打理自己身边的人际关系,彻底变成孤身一人也没关系,那我不会再纵容你。如果一段恋爱关系不能让彼此都变得更好,而是相互吸血内耗,我也宁可不要。” 他在她的眉心轻吻,又浅淡微笑,“我希望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自由,而不是绑上另外的负累。想要守护着你长大的心,这点一生一世不会变。我也相信你能处理妥帖,不会干涉你自己的人际交往。” 但她皱起眉,“真不怕我被人骗走?” “那就再把你骗回来。” 阳炎「一」和光同尘 林稚与那位不知名小姐姐的事,钟杳长久没法忘怀。她或许也想与钤聊聊此事,但她拿捏不准他的立场。钤会像所有保守的大人那样,将年轻人探索性的行动视作轻浮或淫乱?还是更愿意将心比心,包容她的莽撞与幼稚?左思右想,她终究还是不敢将这些话与他说。回到学校与程凛喝酒,才随口提起此事。 没想到,程凛对这个话题很是抵触,才听了开头,就急不可耐地打断,很不客气地妄加揣测道:“对方男的也是高中生?不应该吧。我一直听说cos圈很乱,有些人打着cosplay的名义,其实是给猥琐宅男当福利姬,变相卖淫。” “没你想的那么险恶吧。”钟杳道。 程凛仍固执己见,“你才是,少与这种人往来。艺术生再加上二次元,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 凛的双亲都是公务员,更愿意接受“学而优则仕”和“君子不器”的老一套价值。她们只认同读书升学、考公务员是安身立命的正途,歌舞艺术则是取悦于人的末流余技,从心底里看不起。至于“二次元”这种新兴事物,她们更能不理解,简直是匪夷所思。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程凛的思想自然也被薰染得端正而守旧,一心只读圣贤书。钟杳早料到是这样。 今日的杳也缺乏耐心,听她如此道,忍不住上前争辩,“艺术生怎么你了?人家文化课学得也不差,无非是多点才艺傍身。何必看不起人呢?” 凛冷笑一声,似默认她就是看不起。 尴尬地冷场许久,她才愿再度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一件事。咱们的初中,原本女生的春装校服是半身裙。后来,有初二的同学在无人的体育馆角落偷尝禁果,又闹出未婚怀孕的事件,才不得已改掉。” “有印象,我们当时就为此吵过一架。” “我还记得你指责我,精神洁癖、占据道德制高点什么的。” 在她提起以前,杳几乎彻底忘记此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凛才是最不能聊这些话的人。她非要说,结果只能是和当年一样,闹得不欢而散。杳终于只是微微叹气,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此揭过。 但凛还恋战于数年前没有回音的争执,隐忍着恨意道:“这种事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都还这么小。身体没发育完全,却赤身裸体地滚在同一张床上,做那种事。他们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两个孩子啊!” “是啊。”杳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 不知凛是否真没听出她话间的敷衍,一股脑地继续道,“初二,最多十叁四岁,就算生理上发育了,心还懵懵懂懂的,停在无性的童年。发现男的和女的有点不同,想去探索,可这也该有个度吧。怎么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自己在玩过家家?这合理吗?这是家教的缺位。” “程凛,我跟你说,没必要。”杳又是叹气,“你成绩好,家世好,又生得漂亮,是不可一世的女神,犯不着为可怜人的可怜事着急,自己觉得不忍直视,就宁可它物理消灭。无论接受与否,世间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黯然延续着它的生息。或许就在身边。她们并非满怀恶意,想要夺去你所占有的正常。我们与她们共有这个世界。” 火药味在沉默里渐消。 “我还是无法同情。敬而远之是我能给予最大的尊重。我们也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世界。你能想象自己身边的任何人陷入这种不正常的丑闻吗?不能吧,光是稍微设想,就足够失礼了。” 程凛似想做些聊胜于无的让步,但反将话聊得更死。 杳很确信她是在骂自己。凛若知道她与钤的事,态度只会更恶劣。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抬眼望见凛的眼瞳被逆光照得通亮,再度劈头盖脸地感受到凛身上漫溢的幸福与骄傲,天真与无忧无虑。此时杳也不得不相信了,她们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好端端的人,何以就堕入不正常的支离破碎?为什么人会想要乱伦?若是一定要有什么为堕落负责,谁又承担得起?是与生俱来的不幸?无法治愈的童年阴影?什么都推给原生家庭,人仿佛只是上一代人制造的傀儡。 又或者是她太年轻。从未意识到乱伦的严重性,却已然走上这条没法回辙的死路? 杳前所未有的感到被彻底遗弃的恐惧。她与钤的关系不会为世所容。他一人揽下所有,东窗事发的那日,难免落得个千夫所指。 钤定会轻蔑地说,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世人的眼光。可她会为此心疼,不愿再看他被伤得千疮百孔。许多事本该由她们一同面对。 杳从凛身边离开时,她拽住杳的衣袖,怅然道:“我觉得你变得不一样了,自从上了高中,认识二次元那些人以后,变得教我陌生。” “你才是。我快要觉得自己不认识你了。”她已经疲倦地无心解释,自己唯一认识的阿宅就是林稚,所谓“认识二次元那些人”根本无从说起。 凛继续道:“顾好自己眼前的事,少看点小说、漫画和番吧。虚构是虚构,现实是现实,很多夸张的剧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你不该用同样的眼光,丈量不同的世界,会失真。” “知道了。” 相似的吵架,相似的无助,她又想要逃回钤的身边,躲进卫生间打开手机。盯着骤然亮起的屏幕,前些日的事跃上心头,一时却迟疑不已。他说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人际关系,不愿她躲在自己的身后,一味逃避现实。 能做得到吗? 这次再装病想见他,情况就变得像狼来了的故事。 钤当然会心甘情愿被她骗,无论几次都愿意。 但这样对他不公平。 她想爱他。 她应该爱他。 好不容易她才发现绍钤跟自己以前遇到过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就算他不是父亲,她也想接近他。男人不是只靠鸡巴活着——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恍若还是少年的他。人情世故未曾磨损纯真烂漫的部分,变化的只是外在的光晕。 以前的他真的温柔,可以像菩萨包罗众多与己不同的事物,却学不会收敛外在的锋芒,教人以为疏冷又难亲近。所以他寂寞,她们住在一个家里,都只是无声无响地各自空耗。时间流逝,被伤害所致的洁癖让他容不下沙子,但从外在看,他倒像是和光同尘,什么都能接受了。散发着魅惑的妖气将人引诱,却不再流露半点真心,而是半真半假地告诉她,你猜猜看。 她上哪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