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就公开站出来说,战机未到,请大家不要胡乱猜疑自己与札木合安答之间的友谊,同时盛赞札木合,如果没有他的保护,自己的部落不会有今天的繁荣。这话一出,人们反而更为同情铁木真,愈发敬重他的为人。
一年的时间,如流水般又过去了。铁木真高兴得看到,自己的营地比过去扩大了无数倍,羊群与马匹的数量之多,是过去所不敢想向的。更为可喜的是,妻子孛儿帖自从生下了术赤,就象打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再度怀孕了,这一次毫无疑问是铁木真的成就。为了这一连串的喜事,他特意召开宴会,向札木合表示由衷的谢忱。酒宴上,两安答笑语盈盈,似乎全无一点心病的样子。唯一的变化是,一年半前,铁木真连一个象样的帐幕都没有,如今却能在一间巨大的金色帐幕中举办起全草原上堪称上等的宴席,这仅仅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而已。如果再给他几年,那将又会有着何等惊人的变化呢?倾向铁木真的人们为这样的变化而欢欣鼓舞;拥护札木合的人们心中则充满了忧虑、妒忌与憎恨。若非两家到现在还未撕开脸面,只怕酒场立时便会化做战场。
对札木合一方的这种态度,铁木真的心中早有准备,但是他相信,札木合不是那种轻易会当众翻脸的人物。不过,这样的人物往往更可怕。与之打交道这一年多来,铁木真愈发觉得这位总是笑咪咪的安答有着人所不测的深沉心机与狠辣手腕,可以笑着掏出一个人的心脏生吞下去,也能够不动声色得喝下新鲜的人血而后形若无事。应对这样的人,必须要打点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正想之间,忽听札木合道:“铁木真安答啊,你的马奶酒性子好烈,喝得我有些头晕了。咱们一起出去过过风,溜达溜达再回来,如何?”
“好啊。我也正想这个呢。咱们兄弟又想到一起来了。”铁木真心知他是打算对自己说些不欲人知的话,才会有这个提议。可是,双方如今的关系已不比从前,他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私房话吗?不过现在是在自己的营地中,量他也不至于会在这里向自己动手。因此,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嘱咐合撒儿他们照顾好客人,便随着他走出帐幕之外。
眼见札木合缓步踱到营地大门前,负了手站在那里伸了伸腰。铁木真疾走两步来到他的身边停住。札木合却不急于开口说话,只是放眼四周,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札木合不开口,铁木真也不着急问,就陪着他站在原地,静等他的下文。心知他有话要说,迟早会出口,且与他比比耐性。
二人就这样沉默得伫立良久。在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左临山,右傍水,风吹草低,山林婆婆。天上,云随风动,太阳时而躲入云层中,时而露出云缝外,使地上万物时阴时晴。札木合的半张脸正好落在铁木真的眼中,当阳光落在上面的时候,那脸是平和自然的。然则,当其为阴影笼罩时,一股如发自刀锋般的冷戾之气倏然而生,令铁木真不寒而栗。
远处,牧民们依旧为一天的生计在羊群中忙碌着,浑不知自家的两位首领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使他们知道,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跟从各自的首领,任之驱使,为其所用。
少倾,远处有两名牧民赶着几匹马和一群羊出现在草场上,二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分手。一人驱羊向河边走,另一人赶马上了山坡。看到这些,札木合抬起手指着那个方向对铁木真说道:
“安答啊,你看。如果把营地扎在山坡上,牧马的人就可得到便利;若是驻留在河滩里,放羊的人就能让羊吃得更饱。你说是吧?”
说完这话,札木合也不等铁木真做出回答,转身返回帐幕中去了。
“他是什么意思?”铁木真心中惊疑不定。象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说些无聊的废话,其话中必然别具深意。可是这深意又是什么呢?直到散席札木合带人离去时,铁木真也没有参破其中的奥义所在。
送完客,铁木真立刻走到母亲月伦额客的帐幕中,想向她请教。他想,以母亲丰富的阅历经验,定然会给他以指点,使他明白这几句话中的含意。进帐才发现,不但母亲在,妻子孛儿帖也在,婆媳俩正逗着已近两岁的术赤和七岁的曲出玩呢。见他走进来,二人同时望向他的脸,立时看出神色不对,连忙命一边侍候的豁阿黑臣将两个孩子带了出去。
待豁阿黑臣他们离开,铁木真便把札木合的话向母亲复述了一番。还没等月伦开口,孛儿帖面色陡然一变,用急促得声音说道:
“这是札木合在对你宣战啊!也许,他今晚就会对我们发起突然袭击,所以我们必须连夜出走,才能避开他的毒手!”
“这话怎么说?”
铁木真心中微微一惊,急忙追问道。
“孛儿帖说得有理!”月伦对儿媳的敏锐判断表示支持,“我虽然不认识札木合,但我常听别人告诉我,札木合是一个反复无常,喜新厌旧的人。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要与我们对立了。羊永远不会和马成为一群,山坡与河流注定不会变为一家。因此,我们必须立刻走,连夜就走,尽量离他远远得,才能免遭其毒手!”
“可是……”
铁木真犹豫了起来。如今的营地不比先前,人多了,家当也多了。突然丢弃好端端的安定生活,放弃辛苦开辟的广大草场,果断如铁木真者也不免心生踌躇。尤其是想到还要去做部民的动员工作,那又岂止是一夜之间可以完成的事情呢?
孛儿帖望着铁木真,忽然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声道:
“你还记得‘札只剌惕’的意思吗?难道你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家‘客人’,成为新的‘札只剌惕’吗?”
这句话无疑是彻底打动了铁木真的心,他当然没有忘记札只剌惕这一族的来历,术赤更是他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漠视的伤痕。正是孛儿帖的譬喻帮助他作出了有生已来最为重大的决断。
铁木真当即招集四个弟弟,加上博儿术、者勒蔑、沈白以及赤老温四人,先向他们讲清了当前的危险局面,然后宣布自己的决定:
“立即收拾一切,能拿的拿走,实在拿不走的就丢掉。愿意离开的立即将备上路,不愿跟从的也不必免强。总之一句话,越快越好。我们要兼夜行军,彻底摆脱札木合的威胁。”
八个人乍听之下,脸上也都显露出震惊的表情。但是,他们毕竟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很快便恢复过来,并且立刻跑出去执行命令。
不久,帐幕外响起了一片骚动声。纷乱的脚步、嘈杂的议论、忙碌的奔跑在整个营地中由近及远,逐次响起。
在此时,铁木真平日订立的纪律显示出了良好的效果。很多人虽然满腹的疑问,但是却没有做出任何抗命的举动。人们带着诸般猜测却极有效率得将自家财物收拾停当,羊群被赶出栏集合在一处,马匹和骆驼或备好鞍子待人骑乘,或架于辕上准备起程。帐幕悉数被收起,放于勒勒车上,老人、妇女和小孩在被清点过人数后,也都稳稳得坐上车子和马背。壮汉们拿起弓箭刀枪,跨上马背,开始充当整个队伍的护卫。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退于茫茫夜色之中的时候,这个众人居住了一年半的繁华大营地已经化做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
铁木真乘上自已那匹银灰色骟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忙着。他命赤老温与沈白率领几十名战士为先头部队,在前开路。者勒蔑与合赤温、帖木格三人随自己在中间押住大队。由于有羊群和马群的浑入,整个队伍的行列显得有点凌乱,但是可以说,他们向北开进起来的时候,依旧还能做到分队而行,有条不紊。在被夜色染成墨绿绒毯的草原上展开了丝丝缕缕的灰色线条。当这些线条完全沿展开来的时候,原来萦绕在营地上空的嘈杂之声便戛然而止,代之以无声的沉默,营造出一种黯然别离的凄凉氛围。
倏忽之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却是合撒儿、别勒古台和博儿术三人率领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壮丁们纵马奔行而过。他们的任务是检查是否有遗漏的老弱,并做为殿后部队,小心防范着可能出现的追兵。他们象一群惊飞的夜鸟般在营地的遗址中盘旋了一阵,便加快了速度,向前追赶大队而去。
著名的兼夜行军就是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气氛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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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札只剌惕人的营地中。
帐幕中灯火通明,札木合端坐正中,一改平日的温和平易,脸色冷利,目光阴鸷。
他正在倾听着一名信使的回报。
这信使本是打发去请铁木真明日共同出猎的,却看到对方的营地中空空如也,急忙策马奔回报告。
“你都看清楚了?铁木真的营地中已经完全空了吗?”
“没错。”信使气喘吁吁得道,“大人、小孩一个不剩,帐幕也全都不见了。不过,我试了试他们遗下的灶膛是温的,应该走得不远。”
“哥啊!铁木真太卑鄙了。你对他有再造之恩,他居然不辞而别,这分明是一种背叛!给我一哨人马,我去把他们都抓回来。”绐察儿第一个大吼起来。
接着,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得跟着叫起来:
“是啊,追上去,抓住铁木真,砍掉他的头,杀光他的手下,抢夺他的财物。那些本来就是属于我们札只剌惕的!”
“都给我住口!”札木合断喝一声,止住了众人的叫嚷。
他负着双手,在帐幕中来回踱着步,众人的目光跟着他忽前忽后的身影转动着,沉默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帐幕。
忽然,札木合站定身形,面向敞开的帐门外的夜口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道:“好聪明,好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