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沙虎这个家伙打仗不行,但龟缩起来防守却很在行。单是从他守居庸关的时候命令士兵用铁水浇铸了城门,并在二百里之内遍撒铁蒺藜倒还着实难为了咱们一下,若非大汗出奇兵间道取南口,还真是不好办呢。他在抚州又吃过咱们诈败诱敌的亏,想来也学得乖了,不会再上当。这些计策一失灵,就只能硬攻了。如果那样,咱们损失可就大了。”
忽必来也点头道:“不错,咱们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去,要是离开马背改爬城墙,再勇猛的把阿秃儿都会力不从心的。”
木华黎道:“别说是中都,就连咱们一路上遇到的真定、大名这些大城,一旦事先有了准备也就攻不下来了。”
窝阔台道:“我们攻下太原,也只是因为金人没料到我们会从他们背后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拿下的。”
其余众将也纷纷表达赞同郭宝玉的分析,以各自的实战经验来说明攻城的困难之处。这些言词使郭宝玉感受到了一种过去的环境迥然不同的清新与舒适。在这里,没有礼仪之下的假面具,更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肮脏龌龊。成吉思汗故然威仪赫赫,但那是一种真正的令人从心底折服的气势,这种气势是任何仪式、鼓吹与装腔作势所不能模仿的,全无一丝虚张声势与矫揉造作。他的决断是无人可以更改的,因为那往往是贤明的、权威的。但他也从不拒绝任何建议与规劝,运用其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判断力从中抽取有益的部分来完善自己的决断。
处身于这样的君臣之间,也许他们显得有些粗鲁、没有文化、欠缺必要的教养,但却是那么和善相亲、那么不拘小节、那么勤勉好学、那么宽容大度。这里没有偏见、歧视、傲慢阴毒,处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是一股方兴未艾的力量,其势如大海的怒涛,沛然莫能当之。从而,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和他们在一起终将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使得自己的名字流传于青史之中。
成吉思汗的询问打断了郭宝玉的思绪:“那么先生以为我们此时该如何行事呢?是进还是退?”
“臣下以为,当退!”
“哦?先生说说如何退?”
“与金议和,订立盟约,索取赔偿之后,退出长城。”郭宝玉答道。
“如果那样,岂非还是让金人得以喘息?此前浴血奋战所得来的成果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了吗?”术赤提出了反论。
郭宝玉坦然道:“大殿下不必焦虑,臣下所言之退并非放弃战果,而是巩固战果。臣下听说大殿下弓马娴熟,想来于射猎一道亦当精通吧?”
“这与攻金有关系吗?”术赤不解,反问道。对于文人的这种譬喻修辞,他无法适应。
“自然有关。臣下尝闻大汗在北方常以射猎之术用于练兵,二者之间的道理颇有相似之处。大殿下应当知道,对付一只受伤的猛兽是四面包围,紧逼不舍,将其迫上绝路,然后与之硬拼好呢?还是放其奔逃,然后以轻骑骚扰,使之不得安宁,待其血竭力尽,拾而缚之更佳呢?”
“自然是后者更好。将野兽性子激起来,那临死一击却也不易抵挡,难保不伤人。啊,先生的意思是……”术赤若有所悟,脸上严峻的神色豁然开朗起来。
郭宝玉微笑道:“大殿下聪明过人,一点即透,实是我蒙古之福。”
“那也是先生这个老师交得明白啊。”成吉思汗开口道,“那么先生以为我军退兵之后,金国会不会抓紧这段时间来休养生息呢?”
郭宝玉道:“不会。正如臣适才所言,金国自自熙宗之后,君庸臣昏,政出无状,官吏凶残贪婪,横征暴敛,致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况其朝中派系林立,水火不容。此时我们若逼得紧了,难免促成其为自保而合力抵抗,势难取之。若我们稍退一步,他们立刻便会重开内斗,自相残杀。那时,我军经过休整,军势益强,金人分崩离析,其势愈弱。此长彼消之下,再入中原,则毕获大捷。”
“好!好一个此长彼消!先生看,若再入中原,当以何法取之?”
“臣下以为,当以徐图为上。”
“怎样一个徐图?”
“徐图之策不外如下两条:其一,收拾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使女真暴政之下的汉、契丹各族归附于蒙古,为我助力;其二,先取西南,再联宋灭金。”
“取西南?联宋?”
“正是。中原广大,不容急图。西南吐蕃诸番勇悍可用,却互无统属,呈一盘散沙状,大汗可与之联络,一一收归以为已用。南朝宋国与金有靖康之仇,尝思北伐,怎耐力有不足,若能与之联络结盟,则等于在金人的背上插入了一把尖刀。其时,三家并进,前后夹击,使金首尾不能相顾,则大事可成!”
“好计谋!”听得如痴如醉的众将一齐喝起彩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个看上去稍嫌文弱的汉人还报有一丝不信任之感的话,此时却已对他这金子般的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走到郭宝玉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转身对明安道:“明安先生,你真是为我推荐了一只报喜的百灵鸟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明安连忙躬身逊谢道:“为国举贤,原是为臣者应尽之责,何谈褒奖二字。大汗不必客气,若非大汗求贤若渴,明安纵有推荐之心,亦是无能为力啊。”
“是啊。有如此能人,金国却不能用,不亡又等什么?”成吉思汗感慨着,又转身向郭宝玉问道,“中原人物如先生者还能有几人?”
郭宝玉笑道:“大汗,中原才俊甚多,臣下一介凡品,车载斗量之辈而已。”
“先生太谦虚了吧,我看先生便是第一流的人物!”成吉思汗道。
“大汗谬赞,臣下惶恐。臣下愿为大汗举荐两位真正的一流人物。”
“哦?那太好了,先生快说,是哪两位?”
“这第一位乃是契丹人氏,姓耶律,双名楚才。”
“耶律楚才?”成吉思汗口中重复了一遍,向耶律阿海道,“阿海,这个人和你同姓,是一族吧?”
耶律阿海连忙躬身答道:“是,此人与臣下是远亲。”
“阿海,这我就要说你了。同族之中有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早不和我说知?”
“回大汗,此人虽是同族,但身边金国官员,与臣下也没什么来往,又身在中都之内,是以臣下也未敢与之联络。”
“是这样,在中都。”成吉思汗微微颔首,对众将道,“你们记住,日后攻下中都,任何人不得伤害这个叫耶律楚才的人,有能将他活着带到我面前的,将给予重赏!”
“喏!”众将齐声答应,各自牢记在心。
成吉思汗又问:“那么另一位呢?”
“另一位却是一位出家人,乃是道教全真派之中的有道之士,名叫丘处机,道号长春子。他现在应当在关中一带。”
“道教。是一种宗教吗?”
“是的。”
“这也没什么,我信奉长生天,手下众人之中有信景教的,有信佛教的,再多个信道教的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反正万能的长生天无所不容,无所不在,大家没有什么冲突。”成吉思汗爽快得说着,又问,“这二位比先生如何?”
“臣下怎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二位如当空之皓月,臣下只不过是莹火;他们如美玉,臣下似粪土;他们若兰嗅,臣下只野草尔。”
“先生又过谦了吧?你说长春子是位了不起的大珊蛮,这我相信。”
郭宝玉心中待要解释这道家全真派与珊蛮巫师全然不同,又不便打断大汗的话,况且这种理论上的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便可说清楚的,于是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听成吉思汗继续道:
“可是这位耶律……哦,叫耶律楚才的是吧?”
郭宝玉忙道:“诺。”
“他又有什么样的本领呢?先生竟对他如此的推重?”
“据臣下所知,这耶律楚材乃是昔日大辽国东丹王的八世玄孙。其父官至金章宗尚书左丞,花甲之年老来得子,命名楚材,取字晋卿。这出自于一个汉学典故,‘楚虽有材,晋实用之’,暗示日后必为他国所用。此人自幼博览群书,尤通经史,旁及天文、地理、历法、算学、佛学、老庄学、医学、占卜等术,有王佐之才,匹于萧何、张良,胜过管仲、乐毅。”
“萧何?张良?管仲?乐毅?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呢?是你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吗?”
郭宝玉道:“大汗这么理解也是对的,他们正是我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如果大汗有兴趣,臣下日后会慢慢给大汗讲他们的故事的。”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道:“你们汉人的历史,以前月忽难和塔塔统阿都和我说过一些,里面拐弯抹角的事情太多,听着总是感到别扭,不过也蛮有意思的。好,改日听听你这个汉人来讲自己民族的故事,也许会听出些不同的味道来。不过我发现你们这些汉人在记录祖先故事的时候总是喜欢隐诲历代的汗们所犯的错误,这就很不好。不能教育后人嘛,不能提醒他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有一天我们蒙古人编写自已的历史,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是我做错了什么都要原样照写,不能篡改。失乞忽都忽,你记住了吗?”
“诺。”失乞忽都忽登时惊觉大汗后面的话是在对自己说,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郭宝玉听着,想着,暗暗佩服这位目不识丁的大汗那敏锐的洞察力,居然只凭着一些由别人转述的故事残片之中便可透析到“为尊者讳”这一中国史家因因相承的故有恶习,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因此而可能造成的负作用。
“如此见识,不谛神而明之?”他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