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传来了秃儿罕的咒骂之声:“你是个魔鬼!”
这样的咒骂却换来了成吉思汗的仰天大笑,笑声响亮,惊动了庭院外大树上的两只蓝翎雀儿,扑动着翅膀,直飞上半空,发出惶惑的鸣叫。这鸣叫将秃儿罕的叫骂声衬托地愈发凄厉……
告别镇海城后,成吉思汗离开乃蛮的土地,一路向东,来到了不儿罕山下。在这座巍峨耸立的高山下,他渡过了自己的童年与青年时代,留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山顶上有母亲月伦的墓地,山下的向阳坡地上则掩埋着毕生大敌扎木合,而且还是自己最好的安答。在登山祭母之前,成吉思汗先去看了他的坟墓,见上面青草丛生,几乎无法分辩了。他命令部下清扫了一番,然后自己坐在坟前,掏出他们初次结安答时对方的赠礼——公狍髀石和牛角鸣镝。自己回赠的童灌髀石和柏木箭镞则随着安答一起埋入了黄土之中。他命部下取过马奶酒,自己亲手倾在坟上。然后对着坟墓坐了很久,很久……
翌日,成吉思汗登上了不儿罕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熟悉,而母亲的气息则再度萦绕在鼻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心情空荡荡的,似乎丢掉了什么。可是,他终于没能找到月伦的坟墓。自从上次下葬后,山林就蔓延开来,将月伦彻底融入它的怀抱。于是,那一天,成吉思汗最终走上了山顶,在自己逃脱篾儿乞惕追杀后、阔亦田大战前、平定塔塔儿人时、远征金国与花拉子模时都曾经祭奠过神山的地方再次拜倒在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反复无常的唐兀惕人口出狂言,侮辱我蒙古甚矣!即使我会死于征途,也将因其言而征伐其国,与之决一死战!”
听到他的话语,随侍众将心中一凛,知道大汗已经下定了讨伐西夏的决心了。
祭祀完毕后,成吉思汗一行从山的另一侧回到草原上。此时,日已西斜,成吉思汗却无意回到行营。他任由坐骑自行漫步,缓缓游荡着。这种安适,对于自青年时代就已投身于金戈铁马之中的成吉思汗而言,几乎是一种奢侈了。现在,当世界都在他的铁蹄下发出颤抖的时候,这种闲情逸致的空间更是弥足珍贵。
太阳渐渐向远山徐徐沉下,它象一团燃烧的火球,将绿草如茵的草原染得通红。几乎没有风,所以修长的草叶如同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空气略显燥热,而且随着黄昏的阴影从东方袭来,愈来愈显灼热。远方的山林中响起夜狼的嚎叫,凄厉而苍凉。哦,那狼,它是不是一条青色的狼?也有着坚实有力的四肢,刚毅倔犟的双眼,寒星般烁烁有光,足以刺破这亘古的洪荒?黑夜的降临,正是狼的绝对领域,它将以神髓的眼眸继续守护这片充满神奇魅力的土地,静静等待下一个黎明……
当狼鸣渐起之际,坐下的马忽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驻立着,用前蹄轻轻刨着地面。成吉思汗在马背上举目遥望,发现周遭的景物略显陌生。哦,他忽然想起,这里过去曾经是一片荒废的草场,几乎完全荒漠化了,如今不仅重现生机,更是茵茵如海,浩荡无边……
成吉思汗静静地凝望着这近乎奇迹的造物变幻,许久不曾动作,直到天边最后一片晚霞行将被夜色驱退之际,才缓缓开言道:
“长生天将生命赐予这里,说明此处是受到祝福的吉祥之地!”
“是啊,正是大汗的不懈努力,使得神圣之光普照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镇海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我只是一个平凡之人,受长生天的关照与各位的扶助才能走到今天。眼前的风景正是我毕生之追求,如今终于化为现实,那么我也可以怀着快乐的心情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了。”
成吉思汗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大惊失色。
“大汗何出此不吉之言?您的帝国蒸蒸日上,您的春秋如日方中,正是走向万世仰望的颠峰之际,焉能中道而废?”
“你们不要打断我的话!”成吉思汗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道,“记住我说的话,当我死后,可安葬在那里!”
他的手臂微微抬起,遥指不远处一棵婷婷如盖的大树之下。这棵大树之高,完全超出了其所处的那片森林。于是,在苍天之下,不儿罕山的坡地上,密林之中,某树之下,成吉思汗为自己选定了埋骨之所。
做为一位君临四方,震憾世界,创下了空前强大帝国的领袖,他却从不夸耀自己的威名与成就,反而将这一切归功于上天、部下和百姓。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他却依然保持简朴淳厚的蒙古风俗,克制自律的生活着,象苍狼般永不停歇地追逐、进取!
在不儿罕山一带的活动结束后,成吉思汗继续东行,越捕鱼儿湖,直抵大兴安岭脚下的塔塔儿故地。他在这里驻跸了一段时间,亲自听取了对辽东金国叛将蒲鲜万奴所建之“东夏国”的攻略情况。其实,对于这个几年来不断骚扰蒙古的国中之国,成吉思汗并不担心有弟弟们守护辽东,平定它是迟早的事。因此,他将弟弟们从前线召至自己的身边,只不过是打算在出兵征讨唐兀惕之前,再与他们见上一面。自从于不儿罕山麓为自己选定墓地们,成吉思汗仿佛已经预感到来日无多。
大弟合撒儿、二弟合赤温以及异母弟弟别勒古台都没有从征于花剌子模,屈指算来,兄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至今也有近八年时间了。在纪元1225年的深秋晚风中,他们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帐幕之中,呆了很长一断时间。成吉思汗只让他们留在宫帐内,其余的人都不得靠近,所以究竟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三位亲王走出宫帐的时候,眼圈都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
成吉思汗是在即将入冬的时候回到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儿朵的,这次,他没有再回避结发之妻孛儿帖,而是主动走入她的帐幕之中。进入后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孛儿帖布置成了一座传门供奉神灵的祭坛。肥胖得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她终日就坐在神坛前,象珊蛮巫师一样祈祷,至于她究竟在为谁祈祷,没有人知道。成吉思汗进来的时候,她也没回头,但是成吉思汗知道,她肯定已经觉察到了一切。令成吉思汗吃惊的是,七年前分别的时候,孛儿帖的头发已是皤然如雪,现在居然再次回复了年青时的那种温婉秀丽的亚麻色。似乎长生天又一次将青春还给了她。
“我回来了。”
成吉思汗用迟涩的口调说道。这句话在他们共同厮守于不儿罕山下那间小小的帐幕中的时候,曾经说过无数次。那时,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彼此之间是那样相亲相爱。是什么改变了爱呢?蔑儿乞惕人的袭击?术赤的诞生?忽阑的出现?还是孛儿帖的年老色衰?或许每一个都是原因,抑或哪一个都不是原因。
“大汗啊,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孛儿帖忽然就开了口。
“是关于术赤的事情吗?”成吉思汗反问道。
“大汗明鉴。”
虽然孛儿帖已经从成吉思汗的口调中听出了不满的意味,但并不能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成吉思汗也对可能发生的不欢而散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下面的话却不免令他大为诧异。
“术赤不愿再做蒙古的客人,这个消息在一年前就已经传入了我的耳中。我现在只从大汗的口中知道,这是真的吗?”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
“术赤在想什么,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他在北方的草原上过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想再回蒙古来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苍狼与白鹿的后裔,打算成为异民族,或者……”
“重建蔑儿乞惕”这六个字被他强行忍住了。都是六旬开外的人了,没有必要再拿出那些沉年旧事来彼此伤害了。他们之间的伤口已经足够深了。
“无论他想干什么,都请大汗设法阻止。无论大汗用什么手断,也要阻止他成为蒙古人的对头!哪怕杀掉他,我也不希望‘客人’变成敌人!”
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孛儿帖竟然会说出“杀掉术赤”的言词。凭感觉,成吉思汗没有从妻子的语气中体察到任何反讽与揶揄的成份。可是,曾经视术赤为自己的命根子的孛儿帖怎会突然鼓动自己去痛下杀手呢?但是,孛儿帖接下来所说出的话语立刻解开了所有的疑虑。
“不必为我的改变而惊讶。做为永远守护着苍狼的白鹿,我不会允许任何与苍狼为敌者逍遥法外,即使他曾经是从我体内降生下来的人也不可容忍!”
哦!孛儿帖啊,无论你的外貌如何改变,但你的聪明、智慧、贤德、刚毅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去,非但不减,反而愈发历久弥新,光彩照人!
成吉思汗怀着激荡的心情望着孛儿帖的背影,新婚之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豁埃马兰勒的心永远会向着孛儿帖赤那!
“我的使命就是为你生下更多具有苍狼血脉的子孙后代,让苍狼的后裔繁盛于草原,遍布四方……去奔腾,去咆哮,去撕咬敌人的血肉,去啃食敌人的白骨,直至彻底的消灭他们!”
孛儿帖正在实践她的诺言,舍弃了自己倾注了毕生心血而抚养长大的术赤!
过去,自己一直认为孛儿帖的最爱是术赤,现在想来,这种无端的猜忌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小肚鸡肠啊。孛儿帖关心术赤,是因为那时的术赤如果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就无法生存,她是在替自己尽到夫妻二人本应同尽的职责。
成吉思汗想到这里,看着孛儿帖的目光就愈发复杂起来。惭愧、内疚、感慨、怅惘……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中杂揉为无可名状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灵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孛儿帖道别,又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宫帐内。